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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松山剛]魔術監獄的瑪麗安[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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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7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4-17 00:40 编辑

  魔術監獄的瑪麗安
  ——————————————
  作者:松山剛
  插畫:パセリ
  譯者:李文軒
  圖源:linpop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在某個「魔術」被視為詛咒,並受人忌諱的時代──
  任職於專門囚禁魔術師的監獄──「瓦塞爾海姆大監獄」的年輕刑法官瑪麗安,
  從國家那裡收到一個令人震撼的命令。
  內容是要她與數年前煽動魔術師叛亂並因此被捕入獄的男人──基爾羅亞,
  一起追捕逃亡至今的叛亂主謀──雷梅迪奧斯。
  瑪麗安在反叛軍與王國軍的戰爭中失去了故鄉與父母,
  基爾羅亞則是罪大惡極的反叛軍魔術師,
  水火不容的兩人,在旅行途中也不斷鬥嘴。
  然而在這段過程中,瑪麗安逐漸發現隱藏在魔術師叛亂背後的「真相」──
  
  
  作者簡介
  松山剛
  日本輕小說作家。生於東京都。
  以《雨天的艾莉絲》入選第17屆電擊小說大賞第四次遴選作。
  作品有《雨天的艾莉絲》、《雪翼的芙吉莉亞》、
  《冰境的艾瑪莉莉絲》、《魔術監獄的瑪麗安》等。
  
  
  畫師簡介
  パセリ
  同時在遊戲與小說插畫等各領域活躍的插畫家。
  作品有《我的媽媽變回17歲!》、《冰境的艾瑪莉莉絲》、
  《魔術監獄的瑪麗安》等。




  CONTENTS
  第一章 詔令
  第二章 出發
  第三章 恥辱
  第四章 別離
  第五章 真相
  終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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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男子驚恐地看著眼前那位心臟被挖出的少女。
  少女是一流的魔術師,所以勉強還保留一點意識,但失去心臟這個魔力的中樞,無論什麼樣的魔術師都難逃一死。
  「露易絲大人……」
  男子以顫抖的聲音向少女喊道。
  叫露易絲的少女露出無力的微笑,憐愛地用沾滿鮮血的手反覆輕撫男子。
  「看來,離別的時刻到了……」
  「非……非常抱歉,露易絲大人……我……沒能守護您到最後……」
  「不對……」少女以完全不像是臨死之人的平靜語氣說道。「你……不是已經守護好了嗎……」
  少女以顫抖的指尖指向男子的胸口。隨著指尖緩緩滑落,少女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曾經震撼全世界的魔術師,如今已成了悽慘的屍體。過去洋溢著生命力的藍色眼眸失去光彩,纖細的白皙四肢沾滿殷紅的血液,美麗的聲音再也傳不進任何人的耳裡。
  男子嚎啕痛哭。
  他沒有流淚,只有哀傷化為吶喊,響徹整個戰場。
  
  ○
  
  這一天,「反叛軍」在位於王都東方的要衝──施特雷利茨戰敗。
  為了追求自由,挺身反抗苛政與打壓的魔術師,幾乎都死在戰場上,倖存者則是被關進瓦塞爾海姆大監獄。在囚犯名單裡,也包含了在反叛軍中被譽為「雙璧」的大魔術師──「羅斯•雷梅迪奧斯」與「基爾羅亞•巴斯克」。
  在那之後,過了七年的時光──
  
  魔術師的黑暗時代開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詔 令
  
  
  1
  
  今天太陽也毫不留情地從地平線探出頭。
  絕望的黎明到來。
  鐘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害我鬱悶地清醒。我用乾燥的嘴唇詠唱解除咒文,即使馬上就消除鐘聲,餘音仍在腦中縈繞了好一會兒。
  配著微溫的水嚥下乾巴巴的麵包後,我換上刑法官的制服,打開沉重的鐵門移動到走廊上。防盜用的上鎖魔術在門把上散發淡淡的光芒,然後逐漸消散在朝霧當中。
  
  王立瓦塞爾海姆大監獄。
  
  達慕達海又被稱作死亡之海,在這片受人恐懼的海域的另一端,有座名叫瓦塞爾海姆,連海盜都不會靠近的遠洋孤島。那裡唯一的建築物,就是這座大型監獄。受到海流影響,每三個月只有一班定期船能來到這座島。即使有囚犯被押送過來,也從來沒有囚犯離開過這裡。海裡充滿會吃人的鯊魚,空中也不時傳來禿鷹和蝙蝠的奇特叫聲。這座魔術師專用監獄只囚禁曾犯下大罪的魔術師,今天也有超過千名的囚犯在這裡咒罵不已。
  ──真是的,這個聲音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在監獄裡迴響的鐘聲,讓我一大早就感到十分厭煩。裝在瓦塞爾海姆大監獄監視塔裡的大鐘,名叫「惡魔的吶喊(迪•亞•貝倫)」。這個魔術鐘能讓囚犯覺得有巨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擁有維護監獄風紀與治安的效果。每當鐘聲響起,就會有超過千名的囚犯嚇得突然跳起來。
  這座監獄有三層外牆,我沿著牆壁行走,進行晨間的定期巡邏。偶爾會有糊塗的蝙蝠想飛進監獄,然後被燒成焦炭。監獄的外牆從上空到地下都設有通稱「魔血陣(梅夫爾)」的魔術血束圓陣,會無情地將所有碰觸牆壁的存在都燒得精光。
  「你們這些人渣,別弄亂隊伍!就這麼想挨揍嗎!」
  在監獄內,拿著鞭子的刑法官粗暴地怒吼。身上充滿刺青和舊傷的囚犯懶散地回瞪了一眼後,就心不甘情不願地重新整隊。實際上,也真的有個稍微偏離隊伍的男囚犯被鞭打,哀嚎著蹲在地上。
  「典獄長精神喊話!」
  刑法官以粗厚的聲音喊完後,一個光頭鬍子男從門後方走了出來,登上講臺。
  「我今天也得在這種邊境照顧你們這些人渣!如果不想變成吸血蝙蝠的飼料,就一秒都別給我偷懶!解散!」
  典獄長一下令,一千名囚犯就拖著腳上的沉重鎖鍊,再次回到牢房內。朝會時會發放長霉的麵包和快壞掉的水,嚥下這些東西後,囚犯就得像個奴隸般持續工作到太陽下山。
  這裡是瓦塞爾海姆魔術大監獄。
  
  對魔術師來說,是地獄的最底層。
  
  
  2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
  每次執行監視囚犯的任務時,我心裡都會浮現這個疑問。
  我──瑪麗安•尤斯緹爾,在三年前來到這座瓦塞爾海姆魔術大監獄赴任。因為過去的某件事情,讓我非常厭惡這座專門關魔術師的監獄,所以在這裡的生活可說是既諷刺又讓人提不起勁。
  我本來也想拒絕這份工作,但像我這種出身卑微的魔術師,根本不可能找到什麼像樣的工作,話雖如此,也不能一直留在師傅的魔術道場裡吃閒飯。我必須回報師傅收留我這個戰爭孤兒的恩情,所以在得到這個工作機會時,我根本沒辦法選擇拒絕。
  只不過在這裡等待著我的,是極度空虛的現實。
  「不管手還是腳,都不准給我停下來!你們只有在獲得本大爺的允許,或是死掉的時候能夠休息!快點工作,你們這些比家畜還不如的螻蟻!」
  負責監督現場的刑法官朝地面揮舞手上的鞭子。監獄內有個用來挖掘地下礦脈的巨大採礦場,監獄裡的囚犯幾乎都在這裡工作。雖然囚犯本來就必須強制勞動,但這裡的待遇遠比其他地方糟糕。囚犯幾乎沒有時間休息或喝水,每一天都有人因為過勞而死。
  「喂,別拖拖拉拉的!」
  又有囚犯遭到鞭打。鞭子撕裂衣服,露出紅腫的皮膚。這一鞭讓原本就已經疲憊不堪的男囚犯變得再也站不起來。
  「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刑法官朝倒在地上的囚犯側腹踢了一腳。後者呻吟了一聲,但還是沒有起身的跡象。
  男刑法官嘟囔著「這傢伙終於死啦」,同時走向囚犯。
  就在這時候。
  「唔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囚犯突然跳起來襲擊刑法官。遭到突襲的刑法官被撲倒在地,與男囚犯扭打成一團。兩人反覆交替上下位置,最後囚犯舉起一個像石塊的物體。
  然而──
  「刑罰執行(佛爾•休頓)!」
  刑法官一這麼喊,囚犯就發出慘叫,停止動作。他依然高舉著手,像座原本就被雕刻成這樣的石像般僵住。
  
  魔術刑(梅基爾)。
  
  這是種高階魔術,透過事先在囚犯體內埋入魔血陣,喊一聲就能發揮效果的「刑罰」。不僅是用來避免囚犯反抗刑法官的安全裝置,也是能讓對方絕對服從的萬能鐵鍊。
  「你這混蛋,居然敢反抗?」
  囚犯的腹部狠狠挨了一下。
  「這個臭魔術師!」、「不過是個魔術師!」、「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刑法官一齊辱罵囚犯,繼續折磨他。動彈不得的囚犯只能單方面地被踢。
  他們嘴裡喊的「魔術師」這個詞,充滿了鄙視與厭惡的意義。在這個世界,只要生為魔術師,就等於是「未來的罪犯」,魔術師被視為比任何貧民都還要低賤的存在。只有被僱用為王國魔術騎士團或刑法官的少數幸運兒能夠勉強獲得公民權,剩下的人都過著像奴隸或更糟糕的生活。因為犯罪而入獄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比螻蟻還要不如。
  ──必須阻止他們。
  「已經夠了吧。再打下去會死人喔。」
  「魔術師死不足惜吧。還是妳想替這傢伙說話?」
  男刑法官瞪著我說道。我當然不可能直接回答「如果你沒當上刑法官,也會落得相同的下場」。即使這麼說也只會火上加油。就像暴發戶看不起窮人那樣,既得利益者無法體會一無所有者的感受。
  「給我讓開。」
  「我不讓。」
  我與同僚互相瞪視,氣氛一觸即發。周圍的囚犯都在觀望事情會如何發展。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監視塔上的長官一喊──
  「……嘖!」
  刑法官就咋了一下嘴,瞪著我丟下一句「給我記住」後離開。我輕輕嘆了口氣。
  「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發生什麼事了?」
  長官趕來後,看著我問道。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
  其實我本來想控訴刑法官使用暴力,但這樣囚犯的暴力行為也會跟著曝光,最後或許會害他被處死。
  「只是常有的小爭執,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那就好。盡量別給人添麻煩啊,小心惹典獄長生氣。」
  「我知道了。」
  「千萬別做出會影響我前途的事情,我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長官提醒我別惹麻煩後就離開了。執行法律與正義的魔術刑法官菁英居然是這副德性,實在讓人受不了。
  長官離開後,我走向囚犯。他的狀況看起來非常悽慘,不僅嘴邊淌血,還無法放下一開始舉起的手。
  
  「──解咒(利弗)。」
  
  我一詠唱咒文,囚犯的身體就開始發光。他的背後浮現出一個由光構成的圓環。這就是「魔血陣」。圓環內有許多條如同血管般的紋路,這些紋路像是有生命般鼓動。這個讓人能夠清楚看見魔力循環的魔血陣,就是以魔術師的魔力為對象傳達指令的法陣。
  過了一會兒,圓環發出的光芒突然增強,外緣開始變得模糊並逐漸消失。最外層的圓環消失後,尺寸變小的魔血陣再次附著到男囚犯背上,回到他的體內。必須獲得典獄長的允許才能完全解除這個魔術刑,所以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嗚……呃……」
  男囚犯發出呻吟。他立刻用重獲自由的雙手抱住腹部,痛苦地掙扎。在恢復行動能力後,他苦悶的樣子反而顯得更加慘不忍睹。
  「等一下,我馬上幫你治療。」
  「咳……」囚犯以吐血代替回答。噴濺出來的血液弄髒我的衣服,血沫也噴到我的臉上。我隨便用手抹了一下,開始詠唱新的咒文。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首先是事前準備。我讓血液裡的魔力循環,集中到手掌上。心跳開始加快,手腕的脈搏變得強烈。
  雖然叫魔力,但並不是什麼超越人類智慧的特殊力量。在過去還被稱作咒術時,曾有人認為魔術師是借用了惡魔的力量,但隨著時代演進,人們逐漸解開背後的原理,現代的魔術經典也已經將其公式化。那就是魔力的三階段──鍊成(古拉夫特)、構成(馬克)與生成(恩德)。
  我體內的血管正反覆進行收縮和擴張,將生命力送到手掌上。到這裡為止,都是魔力三階段所稱的「鍊成」。
  「現在順從吾心,締結嚴肅的契約──」
  比起咒文本身的意義,詠唱咒文主要是用來集中精神和喚醒記憶。使用魔術時,無論如何都必須正確地在心裡描繪出魔血陣,所以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將「特定的咒文」與「特定的魔血陣」連在一起記憶。因為通常是參考廣受好評的魔術經典,所以即使流派不同,還是很容易使用相同的語句。
  「化為光芒顯現吧。」
  手掌發出光芒,上面出現了一個魔血陣。和小指差不多粗的線構成大大小小的圓環,血管般的光之線在環內遊走,形成複雜的紋路。到此為止都算是在建構術式,簡稱「構成」。
  我稍微停頓一下後──
  「治癒此人的傷痛。」
  魔血陣一口氣擴大,像網子般包覆囚犯的身體。這就是「生成」,亦即讓魔力成形。
  最後是發動。
  
  「血束(亞維)!」
  
  網狀的回復魔術伴隨著柔和的光芒滲入囚犯體內,傷口逐漸止血,囚犯也停止痙攣。這個「血束」是最後的步驟,能夠將血液裡的魔力從體內傳達到體外。將「血」裡蘊含的生命力「收束」,這才是魔力的本質。
  「謝……謝謝妳……」
  男囚犯用顫抖的嘴唇,勉強向我道謝。
  「快點回去你的工作崗位。」
  我表現出拒絕的態度,直接轉過身。對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我假裝沒聽見,直接離開現場。
  「呼……」
  用完治療魔術後,我靜靜地調整呼吸。魔力與體力關係密切,甚至還有「魔力即體力」這種格言,愈使用魔力,就會變得愈疲勞。因為是消耗「血」裡面的生命力,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初學者經常犯下因為使用大魔術而貧血昏倒,或是陷入營養失調臥床不起的失誤。隨著研究最近有所進展,人們發現只要消耗魔力就會讓血液裡的「鐵分」減少,導致貧血的症狀。魔力補給液(梅•汀)的主要原料是動物的鮮血或肝臟,這主要也是為了預防鐵分不足。順帶一提,為了減少自己消耗的魔力,以前也有人會將動物的血灑在施術對象身上,藉此補充魔力或讓魔力的傳達更加順暢。自古以來,魔術儀式就經常使用雞血,這也是因為古人透過經驗發現了這點。
  「呼……嘶,呼……」
  為了讓發燙的身體冷靜下來,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只要使用魔術,心跳和體溫就會上升,這是所有魔術師共通的現象,體力消耗的程度就像剛全力奔跑過一樣。晚一點還得喝魔力補給液,但那個非常難喝,讓我從現在就開始感到憂鬱。
  ──如果……剛才那個男人……
  在讓因為使用魔力而發燙的身體冷卻下來時,我的腦中浮現出一個一直以來的疑問。
  是那些人的一分子,我還會救他嗎?
  過去的事瞬間在眼前浮現,讓我感到不太舒服。火焰、討厭的臭味及讓人忘也忘不了的眾多慘叫聲。從被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過去洩漏出來的光景,就像是已經腐敗了一樣。
  「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
  剛才的長官回來了,是又想找我抱怨嗎?就在我的心情變得更加鬱悶時,他指向獄舍的方向,傳達一個果然會讓人鬱悶的命令。
  
  「典獄長找妳!」
  
  
  3
  
  我站在典獄長室的門前,將手抵在胸口。
  ──不爭論,不反駁,不議論,不提意見,什麼都不要做,總之不能生氣……
  妳有時會因為太過認真而變得頑固,所以千萬要避免自己被怒氣擺布……我想起來到這裡之前,我的魔術師傅給我的忠告。
  我反覆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瑪麗安•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報到!」
  「進來!」
  「非常感謝!」
  我一握門把,就跳出像小星星的魔血陣。接著我推開門,喊了聲:「打擾了。」
  ──咦?
  我一進房間就發現了。
  房間裡有兩名男子,其中一位是典獄長。身材高大的典獄長平常總是會將腳翹在桌上,但他現在縮起肩膀,姿勢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另一位陌生的男子則是站在典獄長的旁邊,以莫名蒼白的臉色看向這裡。
  「靠近一點。」
  「是!」
  我按照典獄長的指示,走到桌子前面。
  我瞄了一眼陌生男子,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地將雙手扠在背後,維持直立不動的姿勢。從那套白色制服與肩膀上的紋章來看,他應該是王國的官員。典獄長一反常態地表現得非常安分,可見男子的官階應該相當高。
  「長官,她就是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
  典獄長搓著手介紹我。他拍馬屁的樣子害我差點笑了出來,但最後還是勉強忍住了。
  「……」
  陌生男子──從典獄長的話來看似乎是「某位長官」默默地走到我面前,鞋跟喀喀作響著。他緩緩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
  嗚……
  那位長官抓著我的下巴挪動我的臉,從上下左右各個角度端詳了一會兒後才放手。這舉動就像是在確認我的長相。
  然後,他重新轉向典獄長說道:
  「沒有更漂亮一點的嗎?」
  這句話讓我感到非常不爽。
  「是……是的,那個……這已經是我們這邊最漂亮的美女了。」
  典獄長搓手的樣子,像極了想把女人賣給顧客的奴隸商人。
  「事到如今也沒得挑。」那位長官眉頭皺也不皺地說道。「唉……勉強算及格吧。」
  如果對方是同事,我早就賞他一個耳光了,就在我努力壓抑內心的怒氣時,典獄長總算揭曉了陌生男子的身分。
  「這位是直屬於王宮的首席監察官──羅恩•拜迪斯大人。」
  咦……?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感覺至今的怒火就像是被冷水澆熄一樣。直屬於王宮的監察官有資格直接對國王陛下的政務提出建議,在魔術師中也算是頂尖等級。像這樣的人物特地來到這種偏遠的地方,表示事情非同小可。
  「聽好了。」這位「監察官」重新轉向我,囂張地說:
  「我之所以來到這種地方,為的是賦予妳一個重大的任務。」
  「是!」
  「國王陛下下達了『詔令』。」
  「什……」我的聲音忍不住變了個調。「詔令……是嗎?」
  我看向典獄長進行確認,他一臉不悅地努了努下巴,像是在說「別鬧了,拜託別把話題丟到我這裡」。
  「關於詔令的內容。」監察官將話題又拉了回來。
  「是!」
  我連忙端正姿勢,但我很明白自己的聲音變尖銳了。
  國王陛下的詔令。只要拒絕就是死刑,如果逃避,就連族人都要一起負連帶責任……我在腦中思考這條王國法律。
  「那麼首先……」
  「是!」
  在我做好覺悟前,對方乾脆地公布詔令內容。
  
  「把衣服全脫掉。」
  
  
  4
  
  「監獄內居然有這種地方……」
  魔術燈微弱的光芒持續晃動,我在某個陰暗的房間內呆望著一扇門。
  穿過位於典獄長室內的「隱藏通道」,走下一段通往地下的樓梯後,就會抵達一個地板鋪了一層魔血陣的小房間。必須再從那個房間用傳送魔術(瓦爾)移動好幾次,才會抵達現在這個地方。順帶一提,監察官只對典獄長說了句「辛苦你帶路了」後就讓他回去了,現在這裡只剩我和監察官兩個人。
  ──把衣服全脫掉。
  在監察官極度失禮的命令下,我現在換上了「禮服」。這件充滿蕾絲裝飾,穿起來輕飄飄的華麗禮服,怎麼看都不像是刑法官的服裝。雖然這件禮服似乎是由王宮提供,布料和車工都非常高級,但胸口的位置大大敞開,裙子也短到讓人覺得不自在。
  「那……那個,監察官大人,為什麼……要我換上這種服裝?」
  我低頭看著禮服問道。縫在胸前的薔薇刺繡看起來非常高級,但布料有點透明,讓我感到十分害羞。
  「我也不曉得詳情。」
  監察官一臉不悅地回答。
  「這是對方提出的條件。據說他只願意見身穿華麗禮服的美女。」
  「對方?」
  「就是關在這扇門前方的犯人。」
  「穿禮服去見犯人嗎?」
  「雖然讓人不爽,但就是這樣沒錯。」
  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堂堂王國首席監察官,要為區區一個犯人做到這種地步。
  「我剛才也說過,我並不曉得詳情。關於條件的事情,我是從『前任』那裡聽來的,今天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那個,既然有『前任』……表示之前也有人來處理過相同的事嗎?」
  「沒錯。那個人也帶了穿禮服的美女來見對方。」
  「為什麼要這麼做?」
  「去了就知道。」
  「那……那麼,可以至少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自從我當上刑法官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地方。」
  「哼,妳想知道嗎?」
  監察官囂張地說道。
  「這裡是『特房』。」
  「咦……什麼?這裡就是傳說中的……」
  「沒錯。是反抗王國的愚蠢之徒的末路。」
  「……原來如此。」
  我按住胸口,壓抑自己的動搖。我現在的表情應該非常僵硬吧。
  我凝視房門,想像位於前方的存在。這裡就是那個──
  「怎麼了……啊,對了。妳是施特雷利茨的倖存者吧。」
  這地名讓我瞬間板起臉。「是的。」我簡短地回答,但語氣低沉到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這樣的話,這裡的囚犯對妳來說就是仇人了。」
  「…………」
  我無法馬上回答。
  「原來如此,施特雷利茨啊……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
  監察官仰望房門,像是回想起什麼般自言自語。每次聽見這個地名,都會喚醒我心中的某段記憶。
  年幼時那段充滿地獄的火焰與哀嚎的記憶。
  
  ※
  
  在我十歲時,城鎮化為了戰場。那場戰役之後被稱作「施特雷利茨會戰」,王國軍和反叛軍的最終決戰,就發生在我的故鄉。
  羅森貝爾格大叛亂──那是大魔術師露易絲•羅森貝爾格在七年前引發的史上規模最大的叛亂,王國當時甚至差點因此毀滅。企圖顛覆國家的魔術師大肆掠奪與屠殺,燒燬了好幾座城鎮。尤其是被譽為反叛軍「雙璧」的大魔術師──充當露易絲左右手的大幹部「基爾羅亞•巴斯克」及露易絲的雙胞胎弟弟「羅斯•雷梅迪奧斯」,這兩人的實力特別可怕。
  當時那裡簡直就是地獄。反叛軍在城裡放火,讓房子和田地都燒了起來。相對地,王國則是派出號稱全世界最強的「王國魔術騎士團」,大批人與馬都全身穿戴「反魔術裝甲」的無敵騎士怒濤般地湧入城內。
  城裡當然因此陷入大混亂。父母也拉著我的手避難。曾是鎮上象徵的鐘塔宛如惡魔的城堡般熊熊燃燒,在一切都被火焰包圍的世界當中,每個人都驚慌失措地亂跑,彷彿身陷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惡夢。
  我的父母都死得非常悽慘。跑在前面不斷揮開火花的父親,被從天而降的火球擊中,沒幾秒就燒成了焦炭。火球接連從天而降,母親護著我穿過戰場,跳進河裡。她抱著我拚命游泳,在將我送到對岸後,就因為力氣用盡被急流淹沒。
  等回過神時,已經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河流對岸的城市持續燃燒。天空變得一片火紅,讓人覺得世界即將毀滅。我邊哭邊走,想去下游尋找母親。然而,在我找到母親之前,火勢就蔓延到河邊的草原。
  火勢逐漸朝我逼近,河邊也變得不安全了。橋梁熊熊燃燒,竄出好幾根火柱,像一面由火焰構成的牆壁般阻擋我的去路。
  我呆站在這面宛如地獄之火的牆壁面前,本能地明白自己無法跨越這面牆。火牆持續朝我逼近,即使想要後退,我也早已被火焰包圍,根本無路可逃。
  年幼的我領悟到自己即將死亡。河裡充滿了著火的屍體,宛如通往地獄的水道。我因為炎熱與恐懼陷入錯亂,將手伸向充滿屍體的河川哭喊著:
  「大家,不要丟下我死掉……我不想要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
  
  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空中出現魔血陣,而且尺寸大到足以覆蓋整片天空。多重光環朝外擴大,散發的光芒也突然變強,原本在我周圍熊熊燃燒的火焰,不知為何變得像是時間停止般靜止不動。就在我對這個不可思議的現象感到驚訝時,天空開始打雷下雨。極大的豪雨將燃燒街道的火焰一一熄滅。
  我不曉得那是什麼魔術,也不曉得施術者是誰。原本包圍住我的火牆像被淨化的惡魔般消失無蹤。即使全身都溼透了,我仍一直仰望在空中發光的魔血陣。
  在那之後,隸屬於王國的魔術刑法官收留了我。寶拉•范•方丹──這個人既是養育我長大的親人,也是我後來的魔術師傅。我能夠像現在這樣勉強以魔術師的身分維持生計,全都是多虧了師傅的庇護。
  在王國自傲的魔術騎士團奮戰下,叛亂最後還是被鎮壓了。據說主謀露易絲戰死後,作為雙璧的兩人開始爭奪主導權,導致反叛軍變得分崩離析。
  我憎恨燒燬我故鄉的反叛軍,但採取粗暴的作戰方式,害一般市民出現許多死傷的王國軍也同樣不能信任。反叛軍和王國軍都奪走了我重要的人,所以兩者對我來說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無論是基爾羅亞•巴斯克、羅斯•雷梅迪奧斯或瓦塞爾海姆的同事,使用魔術傷人的傢伙都不可原諒──
  
  ※
  
  「──怎麼了,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
  聽到有人向我搭話,我猛然回過神。
  「是……是的,有什麼事嗎?」
  看來我一想起過去的事,就變得有點走神了。對我來說,「施特雷利茨」是個無論何時聽見,都會讓我想起討厭過去的詛咒之名。
  或許是看穿了我的狀況,監察官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聽好了,這是詔令。不管妳對這件事情有何看法,都不允許妳夾帶私情。」
  「……我明白。」
  「別忘了自己的分寸。」
  監察官仰望房門,用鼻子哼了一聲。門上隱約掃過一陣光,可見上面施加了非常嚴密的魔術封印。
  ──這樣不行。
  我緊咬嘴唇,想起自己該做的事。這是詔令,如果失敗會連累到師傅。只有這點絕對必須避免。
  「要進去嘍。」
  監察官朝門的方向跨出一步,將手放在門前。
  「解咒。」
  話音剛落,門前面就發出一道猛烈的光芒。不愧是侍奉國王陛下的菁英,建構術式的速度快到令人驚訝。
  「把門打開。」
  監察官將鑰匙丟給我。
  「啊……好的,我立刻開門。」
  我一接住鑰匙,就直接插進鑰匙孔。鑰匙孔裡不僅有生鏽,還塞滿了像苔鮮的東西。我傻眼地想著「這門到底多久沒開了」,然後用鑰匙將孔裡的髒東西都掏出來,打開門鎖。「動作快點。」、「非常抱歉!」。我到底為什麼要穿著禮服跑來這種地方?
  伴隨著一道清脆的聲響,鑰匙順利轉動。我握住略帶溼氣的門把,將門打開。
  「唔……」
  我不自覺地用手摀住嘴巴。我被從門裡傳來的腐敗臭味,以及濃密到能刺痛肌膚的瘴氣嚇了一跳。
  ──居然有如此濃密的魔力。
  魔術師放出強烈魔力時,會讓人感受到一股類似熱氣的壓力。現在從門裡傳來的瘴氣,就像是將那股熱氣凝聚成液體後,再拿去熬煮的產物。
  「進去。」
  
  
  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我慎重地走下樓梯。
  這條樓梯並不寬,只能勉強讓兩個人擦身而過。狹窄的樓梯一下往左彎,一下往右彎,有時候還是螺旋形,但總之就是持續往下。
  樓梯兩側是裝著小型格子鐵窗的房間──也就是所謂的單人牢房。門的表面隱約覆蓋了一層光的薄膜,上面似乎施了封印魔術,所以看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偶爾也會看見造型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甚至連鐵窗都沒有的房間。根據各種煞有介事的傳聞,在瓦塞爾海姆的地下,似乎隱藏了神明製作的魔術禁書,以及在遠古時期被封印的惡魔。實際上,那些連鐵窗都沒有,完全無法確認內部情況的房間,確實很容易讓人朝壞的方向想像。愈往下走,那樣的房間就愈多,明明感覺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卻還是看不見盡頭。我甚至搞不懂現在的位置是在島嶼的哪個地方,在原本就不可能越獄的瓦塞爾海姆,居然還有戒備如此森嚴的地方。雖然之前就有不好的預感,但現在那種預感又變得更加強烈。
  ──反抗王國的愚蠢之徒的末路。
  我想起監察官剛才說的話。「反抗王國的愚蠢之徒」。這句話只有一種解釋。沒錯,這裡的囚犯都是反叛軍的成員。
  ──這些人就是從我這裡奪走一切的元凶……
  原本在心裡扣緊的蓋子鬆動,洩漏出黑色的情感。這股情感就像是將穢物丟進空虛的洞裡,用憤怒與絕望熬煮而成的產物。我用力握緊雙手,陷入肉裡的指甲讓人發疼。
  「我們到了。」
  我順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停下腳步。
  眼前有一扇厚重的門。這扇門明顯比之前看見的那些門還要大,從門縫裡流洩出強烈的光芒。門上施加了好幾道宛如地層的魔術封印,戒備森嚴的程度明顯比之前那些房間高出許多。熱到像蒸氣的魔力波動刺激著肌膚,如果隨便靠近或許會著火也不一定。
  我呆站在門前,然後這才發現肩膀變得十分僵硬。一直穿著不習慣的衣服在陌生的地方走動,讓我累積了不少疲勞。
  「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
  「是!」
  「接下來要請妳進去裡面,和某個人物進行『契約交涉』。」
  「您說的契約交涉,是指『魔術契約(梅•露)』嗎?」
  「那當然。」
  魔術契約──那是一種利用魔術確保強制力的特殊契約。
  「到底是要和誰締結契約?」
  「進去就知道了。」
  「契約內容是什麼?」
  「等契約成立後會告訴妳。」
  「咦……」
  居然連契約對象和契約內容都不肯透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狀況實在太莫名其妙,讓我完全無法理解。
  「那……那麼關於簽約的程序,我到底該怎麼交涉──」
  「妳不用想那些多餘的事。」監察官乾脆地說道。「總之妳要會見某個人物,與對方締結魔術契約。手段和過程都不重要,不管妳是要苦苦哀求還是色誘對方都好,總之必須讓對方答應簽約。」
  ──太奇怪了。
  這樣與其說是簽約,不如說是討好對方。王國以前有對囚犯放低姿態到這種程度過嗎?
  「這是解除程序。」
  監察官從懷裡拿出一個卷軸,推到我的胸前。我收下後,才發現皮革製的卷軸非常沉重,彷彿象徵了這個任務有多重大。
  「進去吧。」
  「可是我還有問題想問──」
  「再問下去,就會構成妨害公務喔?」
  「我做,我馬上去做!」
  雖然莫名其妙的事情多到讓人無法接受,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無權拒絕。如果繼續糾纏下去,我或許會被處刑也不一定。
  「──解咒。」
  監察官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好幾層魔血陣也跟著他的詠唱一起解除。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嚴密的鎖,就算是死刑犯也沒這麼誇張。
  伴隨著一陣金屬摩擦聲,門應聲開啟。
  「唔哇……」
  我一進房間就驚訝地睜大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覆蓋整個地板的巨大魔血陣。魔血陣緩緩旋轉,發光的線條在室內不斷移動。不只是地板,就連牆壁和天花板也展開了大大小小的魔血陣。這些魔血陣全都環繞著空中的某個位置。
  ──好厲害……簡直是魔術的祭典……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複雜的魔血陣。
  「啊……」
  就在我看室內的魔血陣看到入迷時,我突然發現了某個東西。
  ──該不會就是「那個」吧?
  這個房間的天花板高到彷彿打通了好幾層樓,而「某個東西」就浮在室內的上空。那個細長物體被用像鎖鍊的道具綁了好幾層,上面還仔細貼滿了像是符咒的紙。雖然從下面只能看見一部分,但那應該是──
  人類。
  那個表面纏了好幾層鎖鍊的物體──似乎就是被關在這間牢房裡的犯人。我甚至連那個犯人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那模樣就像是被繩子綁住的木乃伊,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打寒顫。我一進這個房間就感受到一股寒意,這一定不只是因為氣溫的緣故。
  ──這個人就是反叛軍……
  故鄉的惡夢在心裡熊熊燃燒。「反叛軍」這個詞總是會將我的內心燃燒殆盡,染成一片焦黑。
  就在這時候。
  背後傳來一道沉重的聲響,我回頭一看,只見入口被關閉,白色的光線像是在堵住門縫般快速移動。
  「咦?」
  我連忙衝向入口,但門不管怎麼推都推不開。浮現出來的光環,顯示這扇門已經被人用魔術上鎖。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監察官大人?」
  「很遺憾,我不能打開這扇門。」
  從門的對面傳來監察官的聲音。
  「這……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嚴格命令我,千萬不能讓這個囚犯逃跑。為了讓妳和囚犯進行交涉,我們必須減弱封印,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措施。」
  「請等一下!即使減弱牢房的封印,囚犯應該還是會因為魔術刑的效果動彈不得!所以不需要把我也關起來──」
  「這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只要妳和他達成『交涉』,順利締結『魔術契約』,我就會打開這扇門──祝妳好運。」
  「等……」
  此時,眼前的門再次發光。就在我因為覺得燙而放開手時,門的表面出現新的魔血陣,並浮現出一個巨大沙漏的立體影像。裡面的沙子已經開始往下掉。
  ──等一下……這表示有時間限制嗎?
  我焦急地看著沙漏。看來只要我一失敗,監察官就會將我連同這個牢房一起封印。
  ──開什麼玩笑!
  我用力敲打卷軸,然後跺了好幾下腳,但馬上就注意到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眼前的魔術時鐘正不斷地倒數計時。
  我努力說服自己冷靜,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
  「首……首先……得把『那個』放下來。」
  我撿起卷軸,解開繩子。裡面密密麻麻地寫著許多小字,看起來非常辛苦,但最開頭寫著解除魔血陣的步驟,以及需要的咒文。
  ──呼。
  我集中精神,唸出上面寫的第一個咒文。
  「賜不受神眷顧的黑暗以光芒,用上天的恩惠點亮此處……」
  伴隨著我詠唱的咒文,空中的魔血陣一個接一個消失。原本被吊在空中的「囚犯」逐漸下降到我的面前。
  咦……?
  我一看見那名囚犯,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位俊美的男子。
  
  他擁有白皙得像屍體的肌膚,筆挺的鼻梁與柔順的金髮。即使頭上戴著厚厚的布「眼罩」,依然能一眼看出他的五官非常端正。他的嘴邊掛著淺淺的笑容,像是正沉浸在美好的夢境當中,給人一種出生在貴族家大少爺的印象。總之就是個看起來教養良好的美男子。
  ──這個人……是反叛軍?
  既然被關在特殊牢房裡,表示他應該是反叛軍的魔術師。這個青年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雖然或許是偏見,但我本來以為會看見一個長相凶惡的中年男子,所以著實嚇了一跳。
  青年的身體像是被冰凍起來,上面還綁了好幾條鎖鍊。每條鎖鍊上面都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出來是一種魔術封印。我好歹也是個完成了魔術修行並研究過魔血陣的人,但這裡還是有許多我沒見過的魔血陣,圖案也十分複雜,可見這裡被人精心設下了許多高超的魔術。
  我嚥了一下口水。
  受到這麼嚴密的封印,這個青年應該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但我站在他的面前時,還是不停地冒冷汗。我感受到一陣寒意和恐懼,以及強烈的壓迫感。雖然一開始被他俊美的外表奪走了注意力,但我一靠近他,馬上就感覺到驚人的魔力。
  我像是為了逃避現實般,開始閱讀卷軸上的指示。
  ──只能解除一部分的封印,絕對不能解開眼罩和四肢的枷鎖……
  不用特別提醒,我也會這麼做。誰會想要放猛獸出籠啊。
  我吸了口氣,然後詠唱。
  
  「限定解咒(利•利弗)!」
  
  就在這個瞬間。
  從青年的身體發出猛烈的光芒。我還來不及抵抗就被彈開,撞到後面的門上。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彷彿被一陣熱浪襲擊。
  

  
  ──咦?
  燃燒的城鎮、血與肉燒焦的臭味、漸漸被燒死的人們,以及慘叫的聲音。沒錯,那是我的聲音,是我因為戰爭而失去一切的那一天,我永遠無法忘懷故鄉被燃燒殆盡的慘狀,燒起來後,化為焦炭,就這樣灰飛煙滅──
  「唔……」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等回過神時,那些光景已經宛如幻影般消失,我和剛才一樣待在特殊牢房裡。
  ──剛……剛才那是……施特雷利茨?
  
  「幸會。」
  
  我驚訝地轉過頭。
  ──!
  青年站在地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如貴族般充滿氣質的修長臉頰,以及天使般的白皙肌膚。他在柔順的金髮底下戴了一個厚厚的「眼罩」,嘴邊掛著溫柔的笑容。雖然不曉得是怎麼做到的,但他明明四肢都被束縛著,卻依然能讓被鎖鍊綁住的身體維持直立不動的姿勢。
  「什……什麼時候……」
  我一往後退,馬上就碰到牆壁。
  「哎呀,不需要這麼害怕吧,瑪麗安•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
  ──咦?
  太奇怪了。我明明還沒做過自我介紹,也沒提過自己的姓名和職階。
  「沒什麼好驚訝的。」青年像個彬彬有禮的管家般表示。「我剛才用讀心魔術喚出了您的一些記憶。」
  「騙人的吧。居然一瞬間就……」
  讀心魔術是連魔術經典都有記載的普通魔術,但難度非常高,通常必須要對方願意配合才能成功。
  ──他剛才讀了我的心?明明連魔血陣和詠唱都沒有,他是怎麼做到的?所以剛才的影像是受到魔術的影響……?
  「那是讀心魔術的副作用。」青年乾脆地揭曉謎底。「記憶位於內心的愈深處,讀取時造成的反動就愈大,所以您才會被彈開。這就跟從愈深處舀水,濺起的水花就愈大是相同的道理。」
  ──討厭,他到底看見了多少……
  被詭異的凶惡罪犯讀取內心,就像被初次見面的對象看見裸體一樣羞恥。
  「哦,原來如此……施特雷利茨啊……」
  「咦?」
  「沒事,是我自己的問題。」
  青年聳肩,像是想要轉移話題。
  「總……總而言之!」我清了一下嗓子後,重新開口。「你就是編號『特三○○一』的囚犯吧?」
  「雖然我不太想被人用那種沒品的編號稱呼。」青年依然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說道。「但您說得沒錯。」
  我向他確認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是反叛軍的成員嗎?」
  「是又如何?」
  「都是因為你!」我咬緊牙關。剛才浮現在眼前的那些燒燬故鄉的火焰,化為怒火燒灼我的內心。
  「哎呀,您的眼神真不友善。您就這麼憎恨『反叛軍』嗎?」
  「我當然恨你們!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家人……唔!」
  「哎,請您別那麼激動。這樣您那張原本就不怎麼可愛的臉,會變得更加糟糕喔?」
  從剛才開始,他的動作就像是在打量我的長相和身材,但他明明戴著眼罩。看來他能用某種方法──恐怕是魔術──來掌握外界的狀況。
  「總……總而言之!」我重新將話題拉回來。「我是來這裡和你締結魔術契約。」
  「我明明交代過要派漂亮的美女過來。」
  青年不滿地嘆了口氣。
  「怎……怎樣啦,你有什麼不滿嗎?」
  「這樣之前那個還比較好……」
  「之前那個?」
  這麼說來,監察官也有提過「前任」的事情。
  「那些收到詔令的魔術師,之前也派了好幾個像您這樣的人過來。都是些身穿華麗禮服的美女呢。」
  「你……你對那些人做了什麼?」
  「這個嘛,到底做了什麼呢?」
  眼前的犯人裝傻似的露出從容的笑容。在他背後的牆壁上,有著幾根布滿尖刺的金屬棒(──是拷問器具嗎?),害我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冒冷汗。
  「話說回來,您這是什麼打扮?」
  「咦?」
  我看向自己的禮服。
  「只想著盡可能露出胸部和大腿,完全感覺不到一絲優雅,根本是上一個時代的品味。再加上您又長得一副娃娃臉,是想要討好喜歡女童的變態嗎?」
  「什……!」
  「而且只有胸部和臀部特別大,真是太不平衡了。想來我這裡,您還早了十年。如果想要配得上我,除了長相漂亮和擅長魔術這些基本條件以外,還必須要氣質端莊、思慮細密,並且散發出女神般的神聖氣息……」
  「不准你再繼續侮辱我。」
  我盡可能裝出低沉又凶狠的聲音,但這個戴著眼罩且四肢都被銬住的青年,看起來依然毫無懼意。
  「總而言之,我不打算和您這種庸俗的鄉下姑娘締結魔術契約。」
  「唔……」我發出悔恨的呻吟。「這樣下去,你一輩子都無法離開這裡喔?」
  「我一點都不在意。」
  然後他表示:「好了,時間到了。」
  「咦?」
  這句話讓我猛然轉過身。如他所言,沙漏裡的沙子已經掉光了。
  「怎……怎麼這樣……」
  「真遺憾呢,純樸的鄉下姑娘。哎呀,不用擔心,俗話說久居則安,您馬上就會習慣監獄啦。」
  「開什麼玩笑!誰要和你這種人一起──」
  此時,入口的門發出亮光,再次出現一個巨大的魔血陣,那個魔血陣持續變大,像是想將整個房間都吞進去。
  ──要被封印了!
  我急忙詠唱咒文,喚出用來保護自己的魔血陣,但如同小漣漪會被大漣漪抵消般,這只能算是垂死掙扎。
  「哇……哇……哇!」
  從門口不斷擴大的魔血陣像不斷滲入的雨水般步步逼近,最後終於將我逼到牆邊。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退到那位青年重犯面前,沒辦法再繼續後退了。
  「瑪麗安大人,您好像很困擾。」
  「吵死了,這都要怪你!」
  我將背靠在青年的身上,墊起腳尖。如果爬上牆壁,或許還能爭取一些時間,但大概還是沒什麼意義。
  「該不會您的運氣,在被分派到瓦塞爾海姆這個邊境時就已經用完了──嗯?」
  此時,他開始做出奇怪的舉動。
  「這……這是……嗯……嗯……嘶──呼──」
  「你……你幹什麼啊?」
  一股溫熱的氣息吹向我的脖子,讓我打了個寒顫。
  「唔,這……這是……呼……呼……」
  「喂,你的呼吸變凌亂了。」
  「瑪麗安大人的頭髮……」他突然開始說些奇怪的話。「聞起來好香……」
  「啊?」
  「而且,能夠讓人……心情平靜……」
  「好噁心!」
  「嘶──呼──真好聞……」
  青年繼續聞我的頭髮,然後滿足地吐了口氣。
  「我可以跟您締結契約喔。」
  「咦?」
  我一往斜上方看,青年就露出從容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我願意和瑪麗安大人締結契約。」
  「真……真的嗎?」
  「但我有個條件。今後,只要我協助您進行任務,作為『報酬』──」
  他開始說明「條件」。我在聽的時候不斷發出「咦?」、「啊?」、「什麼?」等驚呼,並在最後大喊出聲:
  「欸欸欸欸──?」
  「您打算怎麼辦?我是怎樣都無所謂喔?」
  「嗚嗚……!」
  我陷入了絕境,如果答應他的條件,之後一定會很慘。
  「呃……唔……唔嗯嗯……」
  喉嚨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我正面臨決斷。魔血陣已經來到我的膝蓋附近,光芒馬上就抵達腰際,淹過我的肩膀,我像個溺水的人般嘴巴朝上大口吸氣。等魔血陣碰到喉嚨後,我就沒辦法發出聲音了。
  「我……我知道了!我答應你的條件!所以快點想想辦法!」
  「好吧。」青年嫣然微笑。「汝,瑪麗安•尤斯緹爾,願意發誓按照我提出的條件締結魔術契約嗎?」
  「我……我發誓!」
  「──契約締結(Finale)。」
  一層光之薄膜籠罩我的全身,然後像是被吸進去般消失在我的胸口裡。契約成立後,原本湧到我脖子附近的魔血陣如退潮般散去,之前的「沙漏」也化為光點消散。
  「呼……得……得救了。」
  整個放心下來後,我癱坐在地。
  但我才剛鬆了口氣,就想起自己答應的「條件」,感到羞愧不已。
  ──啊,搞砸了!我……我居然答應了那種不知羞恥的條件?
  就在我懊惱地這麼想時──
  
  「辛苦了。」
  
  我聽見個人牢房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之前都在旁觀的王宮監察官,羅恩•拜迪斯總算露面。都是這個男人害我被關在這裡,並差點成為凶惡罪犯的獵物。
  「嗯……沒想到妳居然成功了。」
  看來他原本預設我會失敗。
  「那個,監察官大人。」我壓抑內心的怒氣,詢問一件重要的事情。「關於之前提到的契約內容……」
  「說得也是。」
  監察官朝那位青年努了努下巴。接著青年低喃了一聲「契約公開(Open)」,並吹了一下口哨。照理說青年的魔力應該被封印了,但不曉得是用了什麼手法,他的面前出了一道瀑布般的光芒,顯示出他剛才和我締結的魔術契約內容。
  「這就是契約條款……」
  我快速移動視線,解讀上面的魔術文字。雖然幾乎都是魔術契約的制式內容,但我在看到一些特定部分時,不斷發出「啊?」、「咦?」、「欸?」等奇怪的聲音。
  浮在空中的契約書以閃亮的文字,清楚說明了這次「詔令」的內容。
  
  「與編號『特三○○一』的囚犯一起逮捕反叛軍的魔術師羅斯•雷梅迪奧斯。」
  
  「咦,這個……是騙人的吧……?」
  羅斯•雷梅迪奧斯。那是在反叛軍中被稱作「雙璧」的大幹部的名字。根據傳聞,他不僅是反叛軍首領露易絲的左右手,還是個性最為殘忍的大魔術師。
  「雷……雷梅迪奧斯不是已經被處死了……」
  「那是對外的說法。」監察官面不改色地說道。「他在被處刑前越獄,現在仍行蹤不明。」
  「這……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什麼一直隱瞞到現在?」
  「為了守護王國的威信。」
  「怎麼這樣……」
  「明天早上出發,就這麼決定。」
  「啊,等……等一下!」
  即使我伸出手阻止,門還是無情地關上。只能聽見監察官的腳步聲愈走愈遠。
  「我被騙了……」
  我像條被釣上陸地的魚動著嘴巴,凝視在眼前發光的契約內容。
  這……這表示,我必須和那個反叛軍最凶惡的魔術師──戰鬥?
  不用想也知道,這個任務實在太魯莽了。居然要我這個區區的魔術刑法官去逮捕王國的軍隊傾盡全力也無法打倒的人物?這笑話也未免太難笑了。叫貓咪努力去打倒獅子都還比這項任務現實。
  ──騙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太荒謬了……
  「哎呀~瑪麗安大人,難道您事前並不知情嗎?」
  依然戴著眼罩的青年囚犯,開心地向我問道。
  「吵……吵死了!」我知道這是在遷怒,但還是無法壓抑心裡的怒氣。「這……這實在太沒道理了!為什麼我必須一個人去和那個史上最凶惡的魔術師戰鬥啊!」
  「不,瑪麗安大人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啊。」
  「啊?」我冷冷地瞪向青年。「既然你也是反叛軍的成員,那應該知道『巨凶』雷梅迪奧斯有多可怕吧?」
  「這我當然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剩下反叛軍的另一名『雙璧』──基爾羅亞•巴斯克有辦法和他抗衡了吧?」
  「能獲得您的稱讚,是我的光榮。」
  ──咦?
  這句話讓我感到有點在意。我剛才有稱讚他嗎?
  「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編號『特三○○一』的囚犯,另外也有人叫我──」
  他用被鎖鍊綁住的身體,規矩地行了一禮。
  
  「基爾羅亞•巴斯克。」
  
  判罪的鐘聲,在我腦中響起。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出 發
  
  
  1
  
  「瑪麗安大人。」
  「……唔。」
  我用力握緊韁繩回了話:「……什麼事?」
  「哎呀,您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呢。」
  「沒這回事。」
  「那為什麼要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呢?」
  「所以說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但還是無法壓抑從內心湧出的憤怒。
  基爾羅亞•巴斯克──反叛軍的魔術師。這個事實對我的人生來說具備非常沉重的意義,並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從瓦塞爾海姆出發後,已經過了三天。
  
  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行駛在被朝霧籠罩的路上。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駕駛馬車,但不愧是王國準備的馬,這兩匹黃褐色的馬訓練有素,駕駛起來毫不費力。之所以會覺得偶爾吹過的寒風有點冷,是因為我身上穿的服裝和平常不同。
  ──話說回來,您這是什麼打扮?只想著盡可能露出胸部和大腿,完全感覺不到一絲優雅,根本是上一個時代的品味。
  在被嫌棄了一番後,我換上他覺得品味「優雅」的服裝。我現在身上穿的是魔術衣裝(梅羅斯)。因為用的是上等布料,所以穿起來確實很舒服,沉穩的色調也可以稱得上優雅。只是這套服裝會直接突顯出身體的曲線,讓我感到有點在意,胸部和大腿也露得相當多。
  ──哎,雖然有點不甘心……但確實是比之前的禮服優雅。
  我在地下牢房與「基爾羅亞•巴斯克」締結的魔術契約,包含了許多奇妙的條款。服裝必須氣質優雅,鞋子和帽子要選可愛的款式,每天都不能忘記化妝和擦口紅──一想到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必須一一遵守這些規定,就讓我感到憂鬱得不得了。
  馬車每次晃動,我頭上的帽子就會滑下來。這頂長途旅行用的帽子是師傅送給我的禮物,雖然我很喜歡這頂帽子,但它的頂端現在已經因為溼氣彎曲,彷彿象徵了我現在的心情,讓我莫名地提不起勁。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就在我詛咒自己的不幸時,聲音又再次響起。
  「可以請您停下馬車,過來貨臺這裡嗎?」
  「我拒絕。」
  「您在逃避嗎?」
  「──你說什麼?」這句話觸怒了我。「你說誰在逃避?」
  等我注意到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從駕駛座上起身,移動到貨臺。我很清楚自己露出了生氣的表情。
  貨臺上站著一位青年。我一走進貨臺,他就像是看得見我般將臉轉向這裡。不只是手銬,青年的身體也被鎖鍊重重綑綁,但他依然維持直立不動的姿勢,露出從容的笑容。因為戴著眼罩,所以實際上只能看見他的嘴角在笑,但那個瞧不起人的冷笑還是讓人莫名不爽。
  基爾羅亞•巴斯克。反叛軍的「雙璧」之一。
  關於他的軼事,可說是數不勝數。像是曾獨自擊退王國引以為傲的「魔術騎士團」整個大隊,或是獨自攻陷了固若金湯的城塞,總之大多都是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聞。順帶一提,基爾羅亞也不是他的本名。他在七年前首次現身,只花一個晚上就殲滅了駐守在城塞都市基爾羅亞的軍隊,並因此贏得了「基爾羅亞的惡魔(巴斯克)」這個異名。雖然之後每個人都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但實際上誰也不曉得他真正的名字。
  我想起監察官在出發前對我說的話。
  ──雖然我也很討厭這種作法,但除了基爾羅亞•巴斯克以外,已經沒有其他魔術師能夠對抗雷梅迪奧斯了。為了避免繼續對王國軍的士兵和魔術師造成損害,只能請妳遵從詔令和基爾羅亞同行,讓反目成仇的兩人自相殘殺了。也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
  「為什麼只派我一個人去?」面對我這個問題,監察官是這麼回答的。
  ──這是機密任務。王國對外的說法是雷梅迪奧斯和基爾羅亞都「已經處死」。絕對不能讓世人知道他們還活著。因此這次的作戰行動愈少人知道愈好。何況基爾羅亞原本就表示只願意和「自己中意的美女」一起行動。尤斯緹爾刑法官是唯一成功和他締結契約的人,所以這個詔令只能交給妳一個人執行。
  事情的經過,簡單來講就是這樣。
  實在太亂來了。
  「那件禮服很適合您喔。」
  「回答我的問題。」
  我瞪向青年說道。
  「您指的是什麼問題?」
  而他從頭到尾都一臉平靜。
  「你剛才說我『在逃避』吧?」
  「是的,我確實這麼說過。」
  「我是遵守法律與秩序的魔術刑法官。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逃避你這種罪犯?」
  「您的意思是?」
  「給我收回那句話。」
  我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基爾羅亞無奈地聳肩,搖響手銬的鎖鍊。
  「和可愛的外表不同,您意外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呢。有必要這麼煩躁嗎?該不會──」
  眼罩底下的眉毛稍微動了一下。
  「是因為我是反叛軍的人吧?」
  我的理智瞬間斷線。
  「沒錯,就因為你是反叛軍。」
  「哎呀,被我說中了。」
  「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
  「那真是不好意思。」
  「唔……」
  ──這樣不行。
  我努力說服自己「如果中了囚犯的挑釁,就沒資格當刑法官了」。現在應該要忠實地執行任務。
  「那我換個問題。」
  我壓抑自己的感情,努力用冷靜的語氣問道。
  「你有什麼『目的』?」
  「目的?」
  「你是因為另有『目的』,才會答應與王國進行認罪協商吧?見到雷梅迪奧斯後,你打算怎麼做?」
  這個問題關係到任務的核心。這次的任務是逮捕全世界最凶惡的罪犯,而且對方還是基爾羅亞過去的同志。基爾羅亞願意接受這個困難的條件,背後一定有鬼。究竟是想要趁機逃跑,還是他只是假裝與雷梅迪奧斯不和,其實兩人早就串通好了?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別裝傻了。」
  「唉,我只是厭倦了地牢的生活,想出來外面透透氣而已。」
  「騙人。」
  「基爾羅亞……不會……說謊。」
  他講話突然結巴起來,吹起了口哨。明顯是不想認真回答我。
  「真要說起來,您該追究的對象應該不是我吧?」
  「什麼意思?」
  「這次的交易原本就是由王國那邊主動提議的。他們拜託我幫忙逮捕雷梅迪奧斯,我只是順勢答應而已。」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不如說,王國幾乎沒跟我說明這次締約的經過。
  「我只是不想完全順他們的意,才要求他們帶絕世美女過來,沒想到他們真的開始派人過來。只是後來一直沒出現符合我喜好的女性,最後瑪麗安大人就悠哉地跑來了。」
  「不過,這樣你應該沒什麼好處吧?就算能從美女……應該說從我這裡獲得報酬,你接下來可是要去打倒全世界最凶惡的魔術師喔?」
  「有什麼不好嗎?」
  「這樣也太不划算了。」
  「沒這回事。就某方面而言,瑪麗安大人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您不相信我呢。」
  基爾羅亞像是覺得遺憾般撇起嘴。
  ──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雖然無法釋懷,但再問下去也沒用吧。只會害自己煩躁而已。
  「好吧。你就繼續這樣裝蒜吧。」
  我結束對話,快步回到駕駛座上。用鞭子抽了一下,馬兒興奮地嘶叫,拖著馬車前進。
  我說服自己放鬆並冷靜下來,剛才的臺詞像是還留在腦中般,不斷迴響。
  ──是因為我是反叛軍的人吧?
  
  
  2
  
  任務開始後的第七天。
  「那邊那位可愛的小姐!這裡有賣用加工過的魔礦石(梅茲)做成的漂亮項鍊喔!」
  「有沒有人要買柯雷頓的名產,酸酸甜甜的海莓(貝里魯)果醬啊!配麵包非常美味喔!」
  「來買現撈的黑鮭魚(薩蒙)喔!煮烤皆宜,比在餐廳吃便宜一半喔!」
  商人的聲音宛如洪水般傾瀉而來。即使食物的香味不斷刺激鼻子,我依然默默地駕駛馬車。雖然為了替長途旅行做準備,我有許多想買的東西,但當務之急是確保今晚的住處。幸好這是詔令任務,所以我從王室那裡拿到了豐厚的經費。
  這裡是位於王國北部的中型都市柯雷頓。
  自從聖史特雷利奇亞王國統一世界,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在這段期間,商業都市有了相當驚人的發展。隨著過去互相爭鬥的各個國家被統一,名為國境的障礙消失,貿易自由化,物流也擴大到全世界。經濟的蓬勃發展讓商業都市出現空前的盛況,以八大都市為中心,王國的經濟實力扶搖直上。我目前所在的柯雷頓也是其中一個正在發展的都市,雖然規模不比八大都市,但這裡的港口仍肩負著收容北部貿易船的重責大任。順帶一提,犯人在瓦塞爾海姆島挖掘的礦石,也全都會先被送到這裡的港口,再運到世界各地的工業地區。
  ──真的好久沒來市區了……
  我混在商人的馬車中通過盤查,在市內緩緩前進。右側有多條商店街,左側則是排得非常緊密的露天攤販。在大街上往來的載貨馬車裝著滿到快掉出來的貨物,馬蹄聲此起彼落。
  久違的城鎮與閃耀的陽光,讓我瞬間忘了自己正在和罪犯執行血腥的任務。畢竟在我平常的工作場所能聽見的人聲,就只有刑法官罵人的聲音和囚犯的慘叫。
  「歡迎光臨。啊,是想要從今晚開始住宿嗎?是的,當然沒問題。請將馬牽到店舖後面。」
  我選擇在一間離市中心有段距離的老旅館落腳,而且一進房間,我就馬上鎖門跳到床上,邋遢地脫掉鞋襪。離開瓦塞爾海姆島後,我搭了三天的船,走了四天的陸路,整整七天幾乎都沒休息,所以我打算今晚好好放鬆一下。
  我重新在床上坐起身,從懷裡拿出經過攤販時買的麵包,然後享受麵包鬆軟的口感,配著水一起咀嚼,首先得填飽肚子才行。
  用完餐後,我用手拍掉身上的麵包屑。
  ──那麼。
  坦白講,我實在沒什麼幹勁,但畢竟是詔令,所以不做不行。
  我輕輕吸了口氣,集中精神。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鍊成魔力、建構術式,然後生成。迅速完成這一連串的流程後,地坂上出現一個小魔血陣。
  「傳送(瓦爾)!」
  我一喊出聲,「他」就像從地板上長出來的樹木般現身。我在馬車內設置了傳送用的魔血陣,所以能像這樣輕鬆地移動「行李」。順帶一提,最後沒有喊血束,是更加高段的魔術技巧。
  
  「您好,瑪麗安大人。」
  
  身上纏了好幾層銀色的鎖鍊,頂著一頭柔順金髮的魔術師,朝我露出親切的微笑。為了掩人耳目,我姑且替他穿上了一件黑色大衣,但還是無法完全遮住暗色鎖鍊。
  「今天晚上要住這裡嗎?」
  「嗯。」
  「我聽說柯雷頓有許多美女。」
  「那又如何?」
  「沒什麼,我只是提供情報而已。」
  青年露出遊刃有餘的微笑。他的笑法感覺像是在瞧不起別人,讓我非常不爽。這幾天只要和他說話,就會讓我變得很不愉快。雖然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曾經是「反叛軍的魔術師」,但後來逐漸變得是對他這個人感到生氣。他那過於彬彬有禮的態度,反而讓人覺得他只有表面恭維,內心其實是在瞧不起人,除此之外,他的表現也從容到不像是個犯人。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短的期間內就討厭起一個人。
  ──這樣不行。
  我壓抑內心的感受,將話題拉回工作。
  「……關於之後的計畫。」
  「您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要你好好按照契約工作。」
  「請問有什麼具體的作法嗎?」
  「首先是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
  「就是尋找線索。王室底下有許多情報販子,我打算先去找那些人,盡可能收集和雷梅迪奧斯有關的情報。」
  我話才說到一半。
  「呵。」
  他就突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因為這實在是讓人忍不住發笑。」
  「所以我問你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我有察覺自己的語氣變得激動。原本為了任務壓抑的憎恨又再次抬頭。
  「不,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同情瑪麗安大人。」
  「同情我?」
  原本沉積在心裡的憤怒又再次湧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畢竟『詔令』的內容明明是要追捕全世界最凶惡的魔術師,您卻連對方的行蹤都不曉得,還必須自己打聽消息,尋找線索。瑪麗安大人真的是太可憐了。」
  「唔……」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無法反駁。他說得沒錯,既然這是國王陛下親自下達的「詔令」,照理說應該給我更多支援才對。至少不會是只有一輛馬車和少許的經費,這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
  基爾羅亞以充滿諷刺的笑容說道:
  「祝您好運。」
  
  ○
  
  三天後。
  「達賴安•卡森?」
  基爾羅亞玩味著這個名字。
  「沒錯……稍等一下。」
  我稍微集中精神──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空中出現一道魔血陣,從那裡浮現出一個「人影」。那是個外表乍看溫和,但眼神十分銳利的中年男子。
  「這個人就是達賴安•卡森。他是瓦塞爾海姆的越獄犯,根據情報顯示,他正潛伏在柯雷頓。」
  我這三天都在努力收集情報。幸好我從王室御用的情報販子那裡取得了各種情報,在全盤研討過後,總算找到一個可能掌握關鍵線索的男子。那就是這個叫「達賴安•卡森」的人物,他在叛亂時期似乎是負責斥候和密探方面的工作。
  「哦,瓦塞爾海姆的越獄犯嗎?」
  「沒錯。雖然官方紀錄並不承認這點。」
  根據瓦塞爾海姆魔術大監獄的官方紀錄,過去從來沒有人成功越獄過。不過這完全是謊言,實際上在叛亂結束後不久,就出現幾起成功越獄的例子。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羅斯•雷梅迪奧斯,他似乎在即將被處死前,突然像霧一樣從牢房裡消失。順帶一提,基爾羅亞似乎是在雷梅迪奧斯越獄後才被押送入獄,典獄長在我出發前,一臉厭煩地向我說明這些事情。
  「達賴安的特徵,是身材削瘦修長,且胸前有一塊很大的燒傷。根據我手中的情報,他擅長竊聽方面的魔術,但不會使用傳送魔術。最近有人在郊外一間叫『禿鷹亭』的酒吧目擊到他。傳聞顯示他私底下正在打探王國的搜查狀況。」
  「原來如此,只要追蹤那個男人,就能找到雷梅迪奧斯嗎?」
  「有這個可能。」
  「不過那個叫達賴安的人是魔術師吧?」
  「那當然。」
  從瓦塞爾海姆越獄的犯人,無一例外全都是魔術師。
  「那他應該能用魔術改變『外貌』吧?」
  「你是指變裝魔術(魯邦奴)嗎?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因為我有這個。」
  「哦,是魔術鐘(貝倫)嗎?」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如果每天早上都聽到膩,就算想不知道也沒辦法。」
  我輕輕搖響手上的小鐘。雖然我剛才克制了音量,但只要用魔術發動,就能直接將「音波」傳到囚犯的耳中,也就是在監獄裡每天叫囚犯起床的「惡魔的吶喊」的小型版。
  「在壞人的基地搖響這個鐘,越獄犯一定會有反應。例如摀住耳朵或發出呻吟。」
  「像這樣的魔術刑,您不覺得他早就解除了嗎?」
  「如果是厲害的魔術師,或許會這麼做,但一般的魔術師應該辦不到吧。所以一開始要先用這個來搜索。」
  「順便問一下,請問這個魔術鐘是怎麼來的?」
  「這個嗎?當然是瓦塞爾海姆發的。」
  「換句話說,如果真要追究起來,那算是王宮提供的裝備嘍……」
  「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就這樣吧。我只是覺得那個魔術鐘做得真是精緻。」
  「……?」
  我聽不懂基爾羅亞在說什麼。精緻的魔術鐘?是指設計或音色嗎?
  我感到納悶,基爾羅亞就以相當瞧不起人的口吻這麼說:
  「請您執行任務時好好加油。」
  「你也要來幫忙啦!」
  
  
  3
  
  當天下午。
  我來到柯雷頓的郊外。在一個勉強比貧民窟好一點的街區角落,有一間老舊的酒吧,招牌上用模糊的文字寫著「禿鷹亭」。這裡就是目標人物被目擊到的現場。
  「那個,瑪麗安大人,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
  基爾羅亞就站在我的背後。他穿著一件全黑的大衣,隱藏身上的鎖鍊,並壓低帽子藏起眼罩。順帶一提,揹在身上的水果籠是用來偽裝,我們現在是假裝成旅行商人。
  「這明明是重要的任務,為什麼只有我仍被鎖鍊綁住?這樣我無法行動,也會對任務造成妨害。」
  「你剛才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我說過對話時要使用念話魔術(泰雷帕魯)吧。」
  我一提醒基爾羅亞,他就乖乖照做了。
  
  〈確實是這樣呢。〉
  
  他的聲音直接在我腦中響起。這叫念話魔術,是一種不用實際發出聲音就能溝通的高等魔術。
  〈聽好嘍?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說話。還有我絕對不會解開你的鎖鍊。〉
  〈瑪麗安大人真是無情。〉
  〈好了,要走嘍。〉
  坦白講,我實在不想帶基爾羅亞一起來現場,但為了完成任務,至少要有人幫忙把風,如果發生戰鬥,沒有人支援會很困擾。
  所以我在帶他離開旅館前,進行了名叫「限定解咒」的儀式。這樣他就能使用以防禦魔術為主的幾種魔術。如此一來,他不僅能夠支援我,在同時與多數敵人戰鬥時,也會有利許多。雖然他嘟囔著「把風與防禦都太被動,不符合我的個性……」,但我選擇無視。
  〈今天基本上只要偵察就好,但如果發現目標,就立刻改成逮捕。到時候為了防止目標逃亡,我要你幫忙守住後門。聽懂了嗎?〉
  〈這個作戰計畫就像教科書一樣,一點都不有趣呢。〉
  〈你只要聽令行事就好!那麼,開始執行任務!〉
  我一下令,他就邊抱怨邊走向酒吧的後門。雖然之前爭執了很久,但後來除了防禦魔術以外,我還允許基爾羅亞使用能聽見遠處聲音的「集音(波姆)」,以及能夠探測魔術反應的「判眼(梅亞)」等基礎魔術。像他這種程度的大魔術師,只要這樣就能派上用場了吧。
  ──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我正在和基爾羅亞這個「反叛軍的魔術師」一起執行任務。像這樣跟把我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的人共同行動,除了讓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以外,更多的是不爽。必須依靠仇敵的幫助才能達成任務這點,也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這樣不行,要專心執行任務。
  我重振精神,獨自走向酒吧。
  然後下定決心推開酒吧「禿鷹亭」的大門。掛在門上的小鈴鐺發出尖銳的鈴聲,通知客人的到來。
  「唔……」
  首先感覺到的是刺鼻的酒味。在淤塞的空氣當中,幾名彎腰坐在酒吧內的男子,一臉懷疑地打量著我。他們的表情像是在說「怎麼會有年輕女孩來這種店」。
  我沒有脫掉兜帽,就直接在吧檯那裡找了個位子坐下。有三名男子坐在靠窗的座位,兩名坐在入口旁邊,另外還有兩名坐在我對面的吧檯席──換句話說,總共有七個客人。雖然我想確認所有人的長相,但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
  「這位客人,請問您要點什麼?」
  身材修長的老闆低聲問道。因為總不能什麼都不點,我看向並排在旁邊的酒瓶。我沒喝過酒,而且正在執行任務。
  「有什麼推薦的嗎?」
  「桶裝酒,這是柯雷頓的特產。」
  「就那個吧。」
  「……好的。」
  老闆冷淡地回答完後,就拿起玻璃杯,走到一個放在吧檯內側的深色酒桶前面,拔出軟木塞倒酒。
  「請用。」
  他將一杯漂浮著冰塊的琥珀色液體放到我的面前。我裝個樣子沾了一口後,從舌尖傳來一種麻痺的感覺,以及像是在舔燒焦木頭的苦味。
  ──唔,好難喝。
  
  〈您不會喝酒嗎?真是個小孩子。〉
  
  我的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你給我安靜一點。〉
  〈誰叫您要那樣勉強自己。〉
  〈吵死了。〉
  我決定別再理他。他的聲音真的會讓人無法集中精神。我開始後悔當初不應該允許他使用念話魔術。
  ──對了,差點忘了任務。
  為了避免被別人發現我無法喝酒,我重新將兜帽拉得更低一點,然後將玻璃杯湊到嘴邊,假裝自己在喝酒。我不露痕跡地觀察店內的狀況,男客人似乎對我很有興趣,一直在看這裡。
  ──這裡果然不是適合女孩子一個人來的店。
  「喂,小姐。」兩個坐在吧檯的男客人,從座位起身。「一大早就來喝悶酒嗎?不介意的話,讓我們來陪妳吧?」
  「呃,不用了……」
  我揮手拒絕,但兩名醉漢分別從前後將我圍起來,吐出充滿酒味的氣息。「吶,小姐,沒關係吧?妳一個人來這種店,表示妳其實也很寂寞吧?」
  ──不是他們。
  我迅速觀察兩人的特徵,確認他們都不是目標。胸前有大片燒傷,身材削瘦修長──這兩個人都不符合這些條件。當然對方也有可能用魔術隱藏這些特徵,所以無法就這樣斷定,但身高應該沒那麼容易改變。
  「喂,你們兩個。」老闆靜靜說道。「拜託別在我店裡鬧事。」
  「啊?這是我們的自由吧。」
  「這樣我會很困擾。」
  老闆以意外堅定的語氣說完後,另一個喝醉的客人抓住男子的手臂,勸他回家。
  「嘖!」
  男子刻意在老闆面前咋了一下嘴,粗魯地喊著「可惡,我以後再也不來了」後,就丟下幾個硬幣離開了。兩人粗暴地開關門,讓鈴鐺劇烈作響。
  「呼──」
  老闆吐了口氣。他削瘦的臉龐,顯示出在應付這些惡質客人的同時經營酒吧有多麼辛苦。
  「那……那個……謝謝你替我解圍。」
  「妳也一樣,喝完這杯酒就回去吧。年輕女孩來這種店,只會帶來麻煩而已。」
  「……這樣啊。」
  我再次確認店內的狀況,發現其他客人也都對我投以懷疑的視線。看來就算繼續待在這裡也只會引人警戒。
  我決定暫時撤退。反正今天本來就只是來偵察而已。
  ──啊,不過在回去之前。
  即使知道成功率不高,我還是輕輕握住藏在懷裡的「魔術鐘」。
  〈瑪麗安大人,請等一下。〉
  〈怎樣啦。〉
  我停止動作,不悅地在心裡回答。
  〈您該不會想要搖響那個鐘吧?〉
  〈你有什麼意見嗎?〉
  〈根據情報,這一帶的治安不太好,有許多和搶匪差不多的魔術師在附近遊蕩吧?如果搖響那個鐘,害您刑法官的身分曝光,或許會遭到圍毆喔?〉
  〈唔……〉
  魔術鐘是刑法官專用的道具,這時候拿出這種東西或許確實不太妥當。
  〈那……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是你說對方有可能變裝的吧?不用魔術鐘,要怎麼逼出目標?〉
  〈真是的,只會看教科書的人就是這麼麻煩。〉基爾羅亞傻眼地說道。〈您確實是個優秀的魔術師。這點從之前的「限定解咒」就能看得出來。鍊成魔力和建構術式時都忠於基礎,無可挑剔。簡直就跟教科書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只能透過經驗來學習。〉
  〈所以呢?〉
  〈舉例來說,即使搖響魔術鐘,還是有辦法不被別人發現吧。〉
  〈那種方法──〉
  啊!
  〈就連腦袋頑固的瑪麗安大人,也總算發現了嗎?〉
  〈唔……〉
  雖然不甘心,但我察覺有個方法,可以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搖響魔術鐘。
  ──沒辦法,雖然很不甘心,但現在應該以任務為優先。
  我決定接受基爾羅亞的「建議」。
  所以我開始等待時機。
  我假裝在吧檯喝剩下的酒,不露痕跡地觀察門附近的狀況。過了不久,一個客人喊了聲「錢我放這裡喔」後,從座位起身,走向出口。
  在門鈴響起的瞬間。
  ──就是現在!
  我偷偷從懷裡拿出魔術鐘,用最小的動作用力搖了一下。
  店裡響起一道清澈的聲音。那和門鈴聲重疊在一起,僅留下些許餘韻就慢慢消散。這樣「鐘聲」和「鈴聲」就混在一起,不會被人發現。
  我環視店內確認結果,但剩下的客人都沒有反應。沒有人發現我搖響了鐘,雖然最後徒勞無功,但「掩飾」得非常順利。
  ──果然沒這麼容易找到……先暫時撤退吧。
  「老闆,結帳──」
  我將硬幣放在吧檯上。
  
  「唔……!」
  
  旁邊傳來呻吟聲,讓我嚇了一跳。在吧檯對面摀著耳朵的人,居然是剛才從醉漢手中保護了我的人。
  「老闆……?」
  不對。
  「達賴安•卡森?」
  「老闆」嚇得顫抖了一下,睜大眼睛看向我。他的表情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嘴巴都忘了闔起來。從略微敞開的領口能看見類似燒傷的痕跡,與目標的特徵一致。
  「看來情報是正確的。」
  「妳……妳到底是誰……?」
  老闆的背撞上後面的商品架,已經看不見剛才的冷靜。「老闆,怎麼了?」、「吵架了嗎?」其他酒客也馬上察覺這裡的異狀。
  ──好吧,這時候應該要表現得強硬一點。
  我輕輕吸了口氣,然後大聲喊道:
  「我是隸屬於瓦塞爾海姆魔術大監獄的一級刑法官,瑪麗安•尤斯緹爾!我現在要逮捕這個男人!若有人出手妨礙,將被處以妨害公務罪!」
  「瓦……瓦塞爾海姆……?」
  達賴安一臉驚恐地重複這個詞。其他酒客也害怕地喊著「不妙」或「快跑」,然後四散而逃。雖然我不太喜歡這麼做,但瓦塞爾海姆的威名果然十分有效。
  就在我開心地這麼想時──
  〈唉~〉
  〈怎……怎樣啦。〉
  〈為什麼您要報上名號呢?〉
  〈我是為了避免無謂的戰鬥……〉
  〈這樣之前偷偷搖響魔術鐘的行動不就沒意義了嗎?〉
  〈啊!〉
  我察覺自己的失誤。結果我下意識地就照規矩來了。
  〈沒……沒關係啦!反正我已經找到關鍵的達賴安了!就這樣!通話結束!〉
  我硬是結束對話,準備進行最後的收尾。
  「達賴安•卡森,我要以越獄罪名逮捕你!束手就擒吧!」
  「咿……!」
  老闆──達賴安•卡森發出慘叫,轉身拔腿就跑。
  但這只是無意義的掙扎。
  
  叮鈴。
  
  鐘聲響起的瞬間,達賴安就發出呻吟。他用雙手摀住耳朵,當場蹲下。雖然他還想起身逃跑,但我再次搖響魔術鐘後,他就搖搖晃晃地倒下,像是撞上酒桶般靠在上面。
  「不論是誰,」我靜靜走向他。「都無法逃過這個『斷罪之鐘(基•亞•貝倫)』。」
  「呃,唔……唔喔……!」
  達賴安再次摀住耳朵。對他來說,現在就像是有個大鐘在耳邊響個不停,所以應該非常痛苦吧。
  「刑罰執行!」
  我一詠唱咒文,就出現一個魔血陣將他的雙手手腕固定在前方。這是用來逮捕犯人的魔術手銬(梅洛克),逮捕完成。
  「好了,你死心吧。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就不會傷害你。」
  「唔……」
  男子垂下頭,看來是明白自己已經逃不了了。
  「達賴安•卡森。我要依反叛王國與越獄的罪名將你逮捕。你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拜……拜託妳,請妳放過我吧──」
  就在達賴安向我求饒時。
  
  「爸爸……?」
  
  ──咦?
  我一回過頭,就嚇了一跳。
  眼前站了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她擁有一頭柔順的深褐色秀髮,身材十分嬌小。
  為什麼酒吧裡會有小孩?不對,這女孩剛才──
  「爸爸,怎麼了,你跌倒了嗎?」
  「呃……」
  我不由得看向達賴安,要求他解釋。
  「請……請放過我的女兒……!」他磕著頭苦苦哀求。「求妳至少放過我的女兒!拜託妳了……!」
  

  
  「呃……咦……女兒?」
  我看向站在旁邊的女孩。她走向雙手被銬住的達賴安,擔心地對他說:「爸爸,你沒事吧?」
  「快逃啊,蘇菲亞!快點!」
  「可……可是……!」
  小女孩不安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憐。她看向倒在地上的父親,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向我問道:
  
  「──又要來殺我了嗎?」
  
  「咦?」
  我一瞬間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喂,妳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
  叫蘇菲亞的女孩純樸的眼神泛著淚光,祈求似的注視著我。最後她蹲下來抱住父親的頭,直接坐倒在地。
  達賴安開口:
  「不……不是嗎?」
  「不是?」
  「妳不是……來殺這個孩子的嗎?」
  「來殺這個孩子?」
  我因為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而陷入混亂。
  「原來如此……」
  達賴安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和剛才的害怕表情不同,他現在的表情同時摻雜著憐憫與悲傷。
  「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真相?那是什麼意思──」
  
  〈瑪麗安大人,方便打擾一下嗎?〉基爾羅亞突然插嘴。
  
  〈我正在忙!你給我閉嘴!〉
  我用念話魔術喝斥基爾羅亞,重新轉向達賴安,發現他衰弱地將頭靠在地板上。看來魔術刑的效果比想像中還要強。
  ──這樣下去或許會危及他的性命。
  「她是你的女兒嗎?」
  我一這麼問,達賴安就輕輕點頭,並再次擠出力氣哀求我放過蘇菲亞。
  ──怎麼辦?
  他的女兒當然是無辜的,我只要找達賴安一個人。看來有必要澄清誤會。
  「達賴安•卡森。你誤會了。我並沒有要連你的女兒一起──」
  就在這時候。
  
  酒吧內響起一道鈴聲。
  
  咦?
  我看向入口,發現一群男人接連走進酒吧。他們全身都是顯眼的刺青,一看就知道並非善類。人數大約是五六個人。
  「老闆,你沒事吧?」
  ──什麼?
  仔細一看,有幾個是剛才見過的酒客。原來他們是去找人來救達賴安了。
  「唔……!」
  真是出乎意料。我還以為這些小混混根本就不會在意同伴,一遇到公權力就會夾著尾巴逃跑。畢竟光是反抗王國的刑法官,就會被處以死刑。
  ──對了!
  我再次從懷裡掏出魔術鐘。既然是達賴安的同伴,那很可能也包含了越獄犯。
  然而。
  我搖響魔術鐘後,那些男人全都沒有反應。就算我再多搖幾次,結果還是一樣。
  ──他們不是越獄犯……?
  這出乎意料的狀況,讓我陷入困惑。他們和剛才那些酒客一樣,單純只是認識老闆而已──這表示他們都是與「反叛軍」無關的魔術師嗎?
  在我確認這項推測前,戰鬥已經開始了。
  「火焰(弗雷姆)!」那些男人詠唱咒文,眾多魔血陣宛如煙火般在空中展開。數道黑色火焰朝我這裡飛來。在魔術戰鬥中最有效的攻擊就是火焰魔術,所以經常被人濫用,眼前的火焰多到誇張。
  「白銀月神(克蕾亞蒂絲)……!」
  我立刻召喚出自己的「搭檔」。我從憑空出現的魔血陣裡,召喚出一把外形仿照巨大新月打造的魔杖。這叫「魔術杖(梅洛德)」,能夠增強魔術的力量,是高階魔術師的必備裝備。
  「反射(希爾茲)……唔!」
  魔術杖發出光芒,展開防禦魔術。雖然勉強擋住了敵人的攻擊,但火焰在酒吧內四處飛濺,破壞椅子,打穿牆壁,燒焦了天花板。
  ──人數太多了……!
  雖然對方每個人看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但面對由五名魔術師一起展開的連續攻擊,我還是只能被壓著打。就算想要反擊,我背後也還有一個女孩子,只要我一解除防禦魔術,她就會被魔術波及。
  ──原來他們沒有發現啊……!
  對那些男人來說,酒吧的吧檯是「死角」,所以他們沒發現達賴安父女就躲在那裡。雖然反過來被前來救援的同伴攻擊,讓人感覺非常諷刺,但我現在也沒辦法解開這個誤會。
  就在這時候。
  
  〈──哎呀,您好像很困擾呢。〉
  
  我又再次聽見那個令人不悅的聲音。
  〈喂,你怎麼不告訴我敵人來了!〉
  〈我剛才就想說了,是您自己充耳不聞吧?〉
  〈唔……〉
  我察覺自己的失誤。原來基爾羅亞那時候是想通知我有敵人接近。
  我被逼得節節後退。敵人的火焰魔術讓室內的溫度逐漸上昇,汗水從我的臉頰上滴落。魔血陣不斷在眼前閃爍,大量的火花向四方飛射。
  〈需要我給您一些建議嗎?〉、〈不需要!〉、〈看起來不像是那樣呢?〉、〈我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誰要依靠反叛軍的魔術師啊!〉、〈真是倔強。難得想到了「好方法」卻不能告訴別人,實在太令人難受了。〉、〈你有什麼好方法?〉、〈雖然時間不長,但感謝您這段期間的照顧。〉、〈喂……〉
  然後,他總算開始笑著說明。
  〈我剛才也說過,瑪麗安大人的魔術非常忠於基礎,這是好事。但您缺乏實戰經驗,所以不太會「變通」。如果對手使出火焰魔術,就用防禦魔術應戰,這種作法只適用於「一對一」的情況。〉
  〈那你說該怎麼做啊!〉
  〈如果火焰在狹小的房間裡持續燃燒──〉
  基爾羅亞話講到一半就突然停止。〈喂!怎麼了!〉不管我怎麼叫,他都沒有回應。
  ──唔!
  到底該怎麼辦?
  黑色的火焰如豪雨般打在我身上,逼得我節節後退。
  既然無法離開這裡,就只剩下一個方法了。
  我瞄向背後的那對父女。達賴安仍維持雙手被銬住的狀態倒在地上,女孩則是緊抱著父親。
  ──沒辦法了。
  「解咒!」
  我一喊出咒文,達賴安手上的魔術手銬就隨之消失。「啊……!」他驚訝地看著自己重獲自由的雙手,然後呼喊女兒的名字,像是想保護女兒般緊緊抱住她。
  「達賴安•卡森!」我展開防禦魔術邊大喊道。「快帶你的女兒逃跑!動作快!」
  「咦……?」
  達賴安驚呼。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前來逮捕自己的刑法官居然叫自己趕快逃跑。
  「這裡很危險!你快點帶著女兒逃跑!從後門應該能夠出去吧!」
  「我……我知道了……!」
  即使感到驚訝,達賴安仍重新抱起女兒,他利用吧檯掩護自己,彎著腰謹慎地走向後門。為了保護他,我一點一點地移動位置,抵擋不斷飛向這裡的大量火焰。
  「趁現在!快點走!」
  我一下指示,達賴安就抱著女兒衝向後門。
  很好……!
  確認兩人順利逃跑後,我重新舉起魔術杖。這樣總算能夠反擊了。
  然而──
  「快來這裡!從前後包夾她!」
  從後門傳來人的聲音,我一回頭,就發現那裡也有敵人。
  ──唔……!
  正門和後門都被堵住,這樣我就無路可逃了。雖然我立刻後退,遠離後門,但還是有大量火焰魔術飛了過來。我被逼到酒吧的角落,全力使出防禦魔術,但宛如火山爆發般的火焰和熱氣不斷襲來,讓魔血陣扭曲、晃動,像是感到痛苦般不斷閃爍。我的雙手不斷顫抖,向我訴說無法再繼續承受攻擊。
  我想撤退,但現在根本沒有餘裕使用傳送魔術。
  火花飛濺到我的衣服上,燒焦肩膀的部分。
  「呃啊!」
  好燙、好痛、好痛苦──而且好恐怖,這樣的感情從我內心湧現。這樣下去,我無疑會被燒死。我才第一次出任務,就要死在這種地方。
  周圍充滿了燒焦味,我閉上被流進去的汗水刺激到的眼睛,恐怖與後悔宛如怪物般膨脹,在血液裡循環的魔力逐漸耗盡,魔血陣的光芒也隨之減弱,像在訴說那將是我生命最後的光輝般,魔血陣在空中分解,緩緩消失。
  熱氣扭曲了眼前的景象,拿著魔術杖的雙手開始麻痺,使不出力氣,因為消耗了太多血中的魔力,我陷入貧血狀態,在朦朧的意識即將消散時──
  我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如果火焰在狹小的房間裡持續燃燒──
  
  這句話的後續到底是什麼呢?如果火焰──在狹小的房間裡持續燃燒──會怎麼樣?
  啊!
  當我想到那個可能性時,我感覺自己似乎茅塞頓開。
  ──怎麼辦?會順利嗎?不對,現在也只能上了!
  敵人仍繼續使用火焰魔術,但火勢已經減弱了。這也是理所當然,在狹小的店裡放那麼大的火,一定會遇到某個「障礙」。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這是能夠產生風的魔術。
  
  「風魔(芙拉)!」
  
  下一個瞬間,我的周圍颳起一陣「風」。那陣風為火焰提供「空氣」,讓火勢變得更加旺盛。風是朝我的方向吹,風壓將店面的正門和後門同時關閉。
  「笨蛋!這樣只會讓火勢變得更──」
  就在某個敵人得意地誇耀勝利時,已經分出勝負了。
  「唔……?」
  魔術師突然變得腳步不穩,一個接一個倒下。我用「風」覆蓋嘴巴,觀察他們的狀況。等最後一個人倒下後,我趕緊衝過去跳過惡徒的身體,從後門跑到屋外。
  「呼……呼……」
  這時候首先該做的事情就是──
  
  「傳送!」
  
  
  4
  
  等回過神來,我人已經在旅館的房間裡。
  我事先在旅館的地板設置了傳送用的魔血陣。結果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了。
  「得救了……」
  我整個人倒在旅館的床上。
  手腳都已經動彈不得,精疲力竭。此外還有魔力缺乏症、貧血、缺氧和魔術反動造成的身體僵硬等症狀,明明只是去偵察,結果卻差點害自己死掉。
  「水……」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用顫抖的手打開,然後一口氣喝下裡面的液體。雖然有點嗆到,但還是勉強喝完了。
  「噗呼……」
  我稍微鬆了口氣。剛才喝的是魔力補給液。如同其名,這是能夠暫時回復魔力的液體,是將吸收了大量雞或羊等動物鮮血的特殊「水蛭」與藥草一起熬煮製成的藥品。雖然馬上就會發揮效果,但特徵是難喝得要死。
  之所以能夠在最後關頭逆轉局勢,是因為我使用了「風魔」。我利用強大的風壓關上所有店門,製造「密閉」狀態。這麼一來,正在熊熊燃燒的店內就會立刻「缺氧」,那些魔術師是因為失去了能夠呼吸的空氣才會接連倒下。我則是用風覆蓋口鼻,才勉強沒有昏倒。
  ──真的好險。
  讓風朝自己吹時,同時也會帶來火焰和熱風,只要走錯一步,就會害自己被燒死。幸好敵人很快就昏倒,我才撿回了一條命。
  ──瑪麗安大人的魔術非常忠於基礎,這是好事。但您缺乏實戰經驗──
  基爾羅亞說的那些話就是這個意思吧。魔術教科書只會教人如何安全地使用魔術,不會記載這種捨身戰術。
  就在這時候……
  
  「──真過分,您居然丟下我一個人。」
  
  我嚇得跳了起來,從床邊的魔血陣──也就是我剛才使用傳送魔術的地方,出現一道人影。那是一個戴著厚厚的眼罩,嘴邊掛著從容的笑容,身材修長的男子。
  讓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基爾羅亞•巴斯克。
  「你還活著啊……」
  「明明是您把我丟在那裡,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話。」
  基爾羅亞板起臉說道。他背上還揹著用來偽裝身分的水果籠,看起來就像個還不習慣行商的貴族少爺,感覺非常奇妙。
  「誰叫您要逞強一個人進去。」
  「吵死了。」
  「您的敗因是太過小看對手了。」
  「這我自己也知道啦。」
  「所以我只好無奈地幫您逮捕了達賴安父女。」
  「我就說我知道了──咦?」
  我將還沒說完的話給吞了回去。這傢伙剛才說了什麼?
  「達賴安父女?」
  「沒錯。您就好好感謝我吧──傳送。」
  我還來不及跟上狀況,就有兩道人影從地上的魔血陣竄了出來。
  出現的是一對父女。男的是衣服上充滿燒焦痕跡的達賴安•卡森,另一個緊抓著他的人則是他的女兒。印象中是叫蘇菲亞。
  「為……為什麼這兩個人會在這裡?」
  「我在外面等待時,這兩個人就自己跑到我待的巷子裡了。所以我用魔術限制他們的行動,逮捕了他們。這就是所謂的飛蛾撲火啊。」
  「騙人……」
  「來吧,好好感謝我吧。」
  「唔。」
  即使覺得不甘心,我還是走向達賴安父女。我在女孩的面前單膝跪下,鍊成魔力、建構術式,然後──
  「睡眠(米普)。」
  在我詠唱的瞬間,一道小型魔血陣出現在女孩頭上,像個鬆軟的枕頭般包住她的頭。接著,少女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安穩地進入夢鄉。
  「妳……妳對我女兒做了什麼……」
  「放心吧,達賴安•卡森。我只是讓她睡一下而已。」
  「哦……哦。」
  達賴安看著我的時候,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恐懼與不安。實際上刑法官與越獄犯的立場差距,就和劊子手與死刑犯差不多。尤其是我正在執行詔令,以我現在的權限,甚至能夠當場將他處死。
  「可以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好的。」
  達賴安抱著女兒,嚥了一下口水。
  「關於羅斯•雷梅迪奧斯,你知道些什麼嗎?」
  他的身體瞬間僵住,臉色也變得像是被凍結般蒼白,接著他看向站在我旁邊的基爾羅亞。
  「哎呀,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基爾羅亞從容地問道。
  「我……我在想,您該不會是……基……基爾羅亞•巴斯克大人吧?」
  「正是在下。」
  「咿!」
  達賴安整個人往後仰,像是喘不過氣般發出慘叫。
  「您……您還活著嗎?」
  「我看起來像屍體嗎?」
  「沒……沒這回事!」
  達賴安抖個不停,看起來非常害怕。
  「真虧你知道我的長相呢。」
  「叛……叛亂時,我曾經看過您站在露易絲大人身邊,雖然當時距離很遠,但還是因此得知了您的長相……」
  達賴安激動地一口氣把話講完,拚命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會口吐白沫昏倒。明明我這個掌握他生殺大權的刑法官就在面前,他依然比較害怕基爾羅亞。
  「喂,基爾羅亞,現在是我在發問。」我介入兩人之間。「審問被捕的犯人,是刑法官的職責。」
  「哎呀,尤斯緹爾一級刑法官,是我多管閒事了嗎?」
  基爾羅亞老實地退讓。雖然他的講法像是在間接諷刺我,但現在不是和他吵架的時候。
  「達賴安•卡森,我再問你一次。關於羅斯•雷梅迪奧斯,你知道些什麼嗎?不管是居所、傳聞,還是什麼都好。」
  「這……這個……」
  達賴安再次側眼看向基爾羅亞,明顯是對他有所顧慮。
  「你不用擔心。基爾羅亞和我締結了魔術契約,所以他沒辦法對你怎麼樣。」
  「是……是這樣嗎……?」
  達賴安看起來還是無法放心,交互看向我和基爾羅亞,但後來似乎是判斷無法拒絕刑法官的審問,他慢慢地開始說明。
  「坦……坦白講,我不太清楚雷梅迪奧斯大人的事情……但我有聽過一些……關於他『親信』的傳聞……」
  「親信?」
  「這是我從出入酒吧的男客人那裡聽來的,並沒有什麼確實的根據……但據說『嘉拉賽雅』人在維騰塔克,並以那裡為根據地儲備實力……」
  「嘉拉賽雅……是指莎拉•嘉拉賽雅嗎?」
  「沒錯,就是她。」
  只要是魔術刑法官,應該都聽過嘉拉賽雅的名字。她是雷梅迪奧斯的親信,在那場叛亂中也是個相當有名的幹部。
  ──馬上就找到了一個大人物呢。這或許……是接近雷梅迪奧斯的好機會。
  「維騰塔克啊。你知道她的基地具體是在哪裡嗎?」
  「不……不知道,畢竟只是傳聞……我也不太清楚。」
  維騰塔克是位於大陸東部的大都市,那裡過去曾經是反叛軍的重要據點,所以反叛軍的餘黨確實很可能聚集在那裡。再加上大都市人與物的往來都相當頻繁,非常適合藏身。姑且不論這個情報有沒有根據,至少感覺還滿合理的。
  「那來救你的那些男人是誰?他們當中有人曾經是反叛軍的成員嗎?」
  「不,他們都只是酒吧的常客……雖然看在您這位刑法官的眼裡,他們同樣是使用魔術的不法之徒……但他們和叛亂沒有關係。」
  「……這樣啊,我知道了。」
  雖然有需要再另外驗證,但感覺他說的是實話。實際上,我在那些人當中也有看見好幾個酒客。
  「那……那個,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會怎麼樣?」
  達賴安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問道。
  「我接下來才要決定──你和你的女兒,先暫時不要動。」
  「咦?」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我輕輕將手放在達賴安的女兒蘇菲亞的頭上。我看著女孩露出像是覺得有點癢的表情,進行鍊成魔力、建構術式與生成的魔力三階段。
  「精神讀寫(索魯•特雷斯)。」
  詠唱完成的瞬間,女孩的頭上出現一個像草帽的魔血陣。
  然後,我開始讀取她的記憶片段。雖然沒有全部檢視,但那些都是她親眼見過的景象。當中包含了父親的臉、母親的臉,以及父母揮汗治療傷患的身影。這些全都是這女孩以前看到的,真實的家庭姿態。
  這個魔術的效果時間很短,只能讀取一些片段的回憶,但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看來……他不是壞人……
  即使查清了真相,我依然難以釋懷。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個男人是反叛軍──無論有怎樣的理由,累積多少善行,他都是燒燬我的故鄉,害死我家人的凶手。至少他確實是那些人的成員之一。
  ──我……
  詢問自己的內心。該復仇,還是該選擇人道;該憎恨,還是該施以溫情。只要逮捕他,不僅能夠完成任務,還能向反叛軍報一箭之仇。我思考完這些事時,眼前少女安詳的睡臉映入眼簾。
  ──大家,不要丟下我死掉……我不想要一個人……
  我閉上眼睛,握緊拳頭。
  如果我在這裡逮捕父親,就會害女兒失去依歸,讓一個孩子經歷和我以前一樣的遭遇。
  我放鬆拳頭,緩緩吐了口氣,然後重新轉向達賴安。
  「達賴安•卡森,我相信你說的話。」
  「什麼?」
  我彈響手指,解除魔血陣。女孩頭上的光環也跟著煙消雲散。
  「……咦?咦?」
  他像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般,交互看向我和女兒。
  「走吧,你自由了。」
  「為……為什麼?」
  「我判斷你已經脫離反叛軍,過去的罪名也幾乎是冤罪。所以沒有理由把你抓回監獄。」
  「哦……」
  達賴安的表情瞬間放鬆下來,然後痛哭流涕地說道:
  「哦……您真是太好心了。簡直是克蕾亞蒂絲的轉世。」
  「我可不是為了你。」
  我刻意冷淡回應。光是被反叛軍的餘黨感謝,就讓我感到非常不快,感覺就像是內心的黑色復仇意念,被人淋上了甜甜的鮮奶油一般。
  「好了,快點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謝謝您,謝謝您……」
  即使我表現得很冷淡,達賴安依然反覆向我道謝。
  ──對了。
  「我忘了問一件事,請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是的,您儘管問。」
  「你之前有說過吧?『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那是……」
  他的表情驟變。在看了旁邊的基爾羅亞一眼後,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他就這麼害怕基爾羅亞嗎?
  「基爾羅亞,可以請你暫時迴避一下嗎?」
  「我是無所謂……但我覺得應該沒什麼用。」
  基爾羅亞坦率答應,移動到走廊──他戴著手銬開門的動作莫名地熟練。
  「你願意說明嗎?」
  「呃……」
  達賴安果然還是看向了走廊。
  「我不會讓他對你怎麼樣。話說你就那麼怕他嗎?」
  「那個……並不是這樣。啊,不對,基爾羅亞大人確實非常可怕,但是,那個……」
  他表情複雜地說道。
  「我之前沒想到您居然是和基爾羅亞大人一起行動,所以才不小心說溜了嘴。總而言之……就是太僭越了。」
  「僭越?」
  「是的。這本來就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能夠訴說的事情。無論是基爾羅亞大人、雷梅迪奧斯大人……還是露易絲大人的想法,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就無法企及。沒錯,我沒有那樣的資格。所以我才說是僭越了。」
  「…………」
  坦白講,我只覺得達賴安像是在賣關子,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我隱約能夠理解他之所以不把話說清楚,並不完全是因為害怕基爾羅亞。他的表情非常認真,在提到基爾羅亞的名字時,也帶有一定的敬意。
  所以我也沒繼續追問。
  「算了,你走吧。」
  「我……我真的可以離開嗎?」
  「快點消失。」
  「那個……雖然這樣講好像有點多嘴。」達賴安在抱著女兒離開前說道。「但有像您這樣的刑法官在,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救贖。」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帶著女兒走出房間。他一開門,就碰上在走廊待命的基爾羅亞,並再次戰慄了一下,即使如此,他還是鄭重地行了一禮後才離開。
  「只要使用自白魔術,就能獲得更加精確的情報了吧。」
  基爾羅亞回到房間。
  「那個副作用太強,所以我不喜歡用。」
  「您還真是溫柔。」
  「只是我有點意外。」
  「意外?」
  「我本來以為反叛軍的成員,應該都是些更壞的人。」
  羅森貝爾格的反叛軍是掀起叛亂,企圖顛覆國家的大罪人。他們都是能夠若無其事地燒燬城鎮的惡徒。最重要的是,我的故鄉就是被反叛軍燒燬,我也因此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人。
  「原來如此,反叛軍都是壞人啊,不過……」
  「你想說什麼?」
  「不,沒什麼。」
  基爾羅亞聳了聳肩,敷衍地回答。
  ──話說回來……
  我隔著窗戶目送達賴安父女離開時,突然想起蘇菲亞說的某句話。
  她當時確實是這麼說的。
  
  又要來殺我了嗎?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恥 辱
  
  
  1
  
  兩天後,我們再次啟程。
  根據達賴安的情報,雷梅迪奧斯的親信「莎拉•嘉拉賽雅」似乎就潛伏在東部的大都市維騰塔克。我試著找其他情報販子驗證這個消息,但最後還是無法取得更加有力的線索,於是只好先出發再說。
  ──又要來殺我了嗎?
  蘇菲亞說的那句話,一直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不管再怎麼思考,我都無法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的父親達賴安•卡森說的話也一樣。「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真相……」
  一離開城鎮,路況就跟著惡化,每次馬車只要一搖晃,那句話就會在我腦中浮現,擾亂我的心思。
  而更加擾亂我心思的就是──
  
  「瑪麗安大人。」
  
  「……呼。」
  我先輕輕吐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停下馬車。我移動到貨臺,確認裡面的狀況,不出所料,那位青年正維持直立不動的姿勢在那裡等待。
  「有什麼事?」
  我以比平常稍微小一點的聲音問道。接著擁有一頭滑順金髮的青年就露出裝模作樣的笑容。雖然不甘心,但他端正的五官確實稱得上俊美。
  「瑪麗安大人,您今天也很美麗呢。不曉得您今天過得好嗎?」
  「普普通通。」
  我毫不掩飾內心的不悅,直接回答。我馬上就察覺他是刻意強調「美麗」的部分,想要藉此挖苦我。
  ──沒錯。
  「喂。」
  「什麼事?」
  「你應該知道吧,這個世界的真相──就是達賴安說的那個。」
  「那件事怎麼了嗎?」
  「你應該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吧?」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基爾羅亞曖昧地回答。
  「到底是哪一邊啊。那『又要來殺我了嗎?』呢?」
  「是指達賴安的女兒說的那句話嗎?」
  「沒錯,就是那句話。」
  「大概是因為瑪麗安大人露出了非常恐怖的表情吧?例如看起來像要殺人的表情。」
  「你認真一點回答啦。」
  「我無論何時都非常認真。哎,這對瑪麗安大人來說,是有點困難的話題。」
  「喂,可以別講得好像我腦袋很差嗎?」
  我試著提出另一個相似的問題,但基爾羅亞還是繼續裝傻。雖然感覺他好像在隱瞞什麼,但又覺得他好像真的只是在戲弄我。
  「──先不管這個。」基爾羅亞硬是轉移話題。「您是不是忘記了一件重大的事?」
  「重大的事?」
  「就是魔術契約啊。根據我們的契約,我每次協助任務,瑪麗安大人都必須支付我『報酬』吧?」
  「是這樣沒錯。」
  「那麼能請您馬上支付嗎?畢竟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天。」
  「咦,可是,我後來釋放了達賴安……」
  「那是瑪麗安大人個人的失態,和我沒有關係。」他滔滔不絕地說道。「我抓到了達賴安。所以請您針對這件事支付正當的報酬。瑪麗安大人可以將手放在胸口上,問問自己的靈魂。魔術契約的神明應該也會認同本人的主張是正確的。」
  「這個嘛……」
  「好了,請向自己的靈魂確認吧。」
  基爾羅亞說得沒錯,有沒有違反魔術契約,是由契約當事人的「靈魂」決定。即使口頭上堅稱沒有違反契約,靈魂也絕對不會說謊。只要自己覺得「這樣是違反契約」,不論事後如何解釋,都會構成違約。
  我將手放在胸口上,確認自己的心跳。
  「唔……」
  好痛。感覺就像是魔血陣在用力勒緊心臟。
  我的靈魂正在主張「妳違反了契約」。
  或許是察覺了我的表情,基爾羅亞得意地說著「您看吧」。
  「好了,請做出選擇吧。看是要讓心臟破裂綻放出鮮紅的花朵,還是向我支付正當的報酬?」
  「……我知道了啦。」
  「真是聰明的判斷。」
  「那麼,你……你想要哪一種?報酬的契約條款有很多條……」
  我的聲音逐漸變小。坦白講,不管哪一種都很難為情。
  「那就先挑『第一項』吧。」
  「唔……」
  「好了,請過來這裡。讓我好好疼愛您。」
  基爾羅亞晃動著鎖鍊,朝這裡靠近。
  「等……等一下!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應該說,那個……」
  我抱住自己的身體。
  「我……我剛才有流汗……可以,先去洗個澡嗎?」
  
  
  2
  
  「嗚嗚……」
  我停下馬車,沿著山路往下走。目標是位於前方的小溪,能夠沐浴的場所。
  「你……你別看喔。不可以過來偷窺喔。」
  我特別像這樣叮嚀基爾羅亞,在確認他沒有跟過來後脫下帽子,放在平坦的岩石上。接著我脫下鞋子,再將脫下的襪子放到鞋子裡。再次確認周圍沒有人後,我脫掉上衣,緩緩拉下裙子。
  身上只剩下內衣後,我突然不安起來。但這樣下去會沒辦法洗身體,於是我深呼吸,一鼓作氣脫掉內衣。
  ──好像又變大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胸部,將腳踏進小溪裡。腳一碰到水,冰涼的感覺就讓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水溫還滿低的。
  

  
  我努力讓身體習慣這個溫度,將腰部以下都泡進水裡,然後用布擦拭全身。
  最後,我將整顆頭都泡進河裡洗頭,用冰涼的河水洗掉旅行累積的髒汙。
  或許是因為汗水已經被洗掉,稍微聞了一下頭髮的味道後,感覺和平常一樣,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洗完澡後,我瞬間覺得非常清爽,但一想到接下來的事,心情馬上就變得十分憂鬱。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明明未曾在男性面前裸露肌膚,接下來卻得和基爾羅亞•巴斯克──那個可恨的反叛軍魔術師,做這樣和那樣的事情……?
  我用水冷卻突然變紅的臉頰。冷靜想想,為什麼我要先清洗身體?這樣感覺不就像是剛嫁入門的新娘子……做的那個嗎?
  ──別想了。不可以想。沒錯。這是任務,是任務啊。任務、契約、詔令,簡單來講就是沒辦法的事情。
  我拚命說服自己,走出河川。將滴著水的身體擦乾後,就穿上衣服走回馬車。
  「您回來得真晚。」
  站在駕駛座上的「青年」,將頭轉向這裡。
  「聽好嘍,這……這終究只是為了履行契約上的義務喔!如……如果你敢做出逾越契約範圍的事情,我……我可不會放過你喔!」
  「您到底在慌張什麼?」
  「我……我才沒有慌張。」
  我背對他,找了顆大石頭坐下。接著他悄悄靠近,占據了我背後的位子。
  「要開始嘍……準備好了嗎?」
  「嗯……嗯……」
  我緊握雙手,做出祈禱的姿勢。
  ──啊啊,神啊。請您守護我的貞操。
  過不久,就傳來他靠近我的氣息,讓我脖子上的寒毛直豎。
  「嘶──」
  我能感覺得到他的鼻息,首先是吸氣,然後是呼氣。我用力閉緊眼睛,縮起身子,等待著「行為」結束。
  「嘶──呼──嘶──呼──」
  基爾羅亞的鼻尖從我的後腦杓移動到脖子附近。每當他的鼻尖碰觸到我的肌膚,我都要連忙摀住嘴巴,才不會發出尖叫。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起雞皮疙瘩,心臟也跳得厲害。感覺就像是要被猛獸吃掉一樣。
  「啊~這味道真讓人受不了。嘶──呼──」
  基爾羅亞正在聞我的「味道」。雖然我完全無法理解意義何在,但他把「聞頭髮的味道」當作成功報酬,加進了與我締結的魔術契約。他似乎覺得我的頭髮味道很香。我自己是不太明白,但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他現在也像隻狗不斷聞著我的頭髮。坦白講,實在是非常噁心。
  ──我是石頭。沒錯,石頭。是路邊的石頭。什麼都不要想,石頭,石頭,石頭。
  我不斷催眠自己,拚命在心裡逃避眼前的現實。我好想轉過頭罵那個將鼻尖貼在我頭皮上的野獸「變態!」,然後打他一巴掌。
  「嘶~嗯哼……啊啊,太棒了~」
  「……唔。」
  「哎呀,怎麼了嗎?您好像在發抖耶?」
  「吵……吵死了。」
  「真是純情。您該不會是第一次被男性觸摸吧?」
  基爾羅亞將鼻尖湊近我的脖子,像是在由下往上撫摸般,聞著我頭髮的味道。我的緊張和羞恥已經達到極限,全身宛如麻痺般不斷顫抖,然後──
  舔。
  從我的後頸傳來一陣溼潤又粗糙的觸感。
  我的理智瞬間斷線。
  「你幹什麼啊!」
  我立刻轉身揮出右拳,擊中基爾羅亞的鼻梁。
  「唔噗!哇,我的臉流血了……唔!」
  「你這個……」
  我再次舉起手,使出全力的一擊。
  「大變態!」
  
  
  3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帶著絕望的心情在旅行。
  馬車持續上山下山,我的心情也在煩躁與陰沉之間反反覆覆。明明好不容易在山間找到一個能夠休息的村子,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不已。
  ──舔。
  在那之後,我每次只要想起這件事就會很不舒服。那個感覺現在仍殘留在脖子上,不論再怎麼搓洗,我都還是覺得身心與重要的地方遭到了玷汙,昨天還因此作了惡夢。一想到之後他每次協助任務,我都必須支付「報酬」,就讓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奉獻給惡魔當祭品的羔羊。
  「糟透了,糟透了。啊~真的是糟透了。」
  我遷怒似的鞭打馬匹,讓馬加快速度。因為路況不佳,只要速度一提昇,馬車就會變得更晃,讓貨臺發出物品碰撞的聲響。
  像這樣加緊趕路後,眼前的村子變得愈來愈近。建在盆地內的村落,規模比之前住宿的柯雷頓還小,根據地圖的記載,那個村子似乎是叫盧海特。
  我側眼看向結實纍纍的稻穗,朝村落的中央前進。
  「哎呀?」
  我在田埂的角落發現人影。有個年約十歲的男孩寂寞地坐在那裡。
  ──他怎麼了嗎?
  我停下馬車,從車上跳了下來。男孩不曉得是睡著了還是太累,絲毫沒有抬頭的跡象。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了,你沒事吧?」
  「…………」
  男孩眼神渙散地看著我。我本來以為他是迷路了,但村子就在附近,即使是小孩也走得回去。
  ──該不會。
  我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性,但立刻確認這個實在太殘酷了,所以我打算先讓男孩打起精神。
  「喂,你要吃這個嗎?」
  我從馬車的貨臺裡拿出一塊蕃薯乾。男孩一看見蕃薯乾就睜大眼睛,用髒兮兮的手收下。他轉眼之間就吃光了蕃薯乾,中途還嗆到好幾次,我一把水遞給他,他就馬上喝光了。
  看著男孩狼吞虎嚥的樣子,我發現了一件事。他從衣服裡露出來的肩膀和胸口,有著宛如刺青失敗的痕跡。擔任刑法官時累積的經驗,讓我一眼就認出「那個」是什麼。
  我看準男孩冷靜下來的時機,切入正題。
  「你的家人呢?」
  「…………」
  男孩輕輕搖頭。
  「他們不讓你進村子嗎?」
  男孩點頭。
  「胸口的傷痕是之前就有的嗎?」
  男孩又點了一下頭。
  「可以讓姊姊看一下嗎?」
  我溫柔地問道,男孩猶豫了一會兒後,主動露出胸口。
  ──果然不出我所料。
  男孩的胸口上,有一片像是將黑煙直接染上去的傷痕。那道傷痕以心臟為中心,像綻放的花朵般延伸到腹部和肩膀。這種傷痕的專業用語叫「魔術痕(梅札)」,是一種直接對人體施加魔術時造成的「副作用」。據說主要是由治癒魔術失敗,或魔血陣經年劣化所導致。
  再來就是──
  因為魔術刑失敗才變成這樣。
  「這個傷痕讓你很難受吧?」
  「……嗯。」
  男孩點頭,他總算出聲了。
  「其實姊姊和你一樣,是個魔術師喔。」
  「咦?」
  「沒錯,你也是魔術師吧?你一出生就擁有魔力對吧?」
  「嗯,大家都說我是詛咒之子。」
  「不對喔。」
  我看著男孩的眼睛,明確地說道。
  「你錯了,你並沒有被詛咒,只是和一般人有點不一樣而已。」
  「…………」
  男孩驚訝地睜大眼睛。他以前一定沒有聽過這些話。
  一直以來,都沒有人對這孩子伸出援手。
  「你的『傷痕』,是魔術的副作用……簡單來講,是因為魔術失敗,才會變成這樣。所以讓我來幫你治療好嗎?」
  「能夠治療嗎?」
  「嗯,可以。別看姊姊這樣,我可是很擅長這個呢。」
  我試著用微笑讓男孩放心,然後將手放在他的胸口。
  「暫時不要動喔。放心,不會痛。」
  我吸了口氣,集中精神。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我一點一點地聚集在血液中流動的微量魔力,加以萃取、凝結,然後鍊成。接著叫出魔血陣,慎重地靠近男孩。
  因為一出生就被植入魔血陣,所以現在魔血陣已經完全埋入這個男孩的心臟,這和魔術刑的原理一樣,是一種用魔血陣封印魔術師的心臟來阻斷魔力的魔術。
  本來這類型的魔術只有施術者本人能夠解除,但像這種魔血陣本身已經劣化的情況算是例外。我一面解除快要損壞的魔血陣,一面換上新的魔血陣。這是因為如果突然移除舊的魔血陣,長年被阻斷的魔力就會一口氣流入血液裡。這種現象被稱作「魔力中毒」,突然被灌入大量魔力的身體會產生拒絕反應,引起發燒、痙攣和呼吸困難等休克症狀,在最壞的情況下甚至還會致死。所以需要將舊的魔血陣替換成新的魔血陣。
  ──好,穩定下來了。
  「嗯,結束了。」
  幾分鐘後,我將手掌從男孩身上移開。
  「啊……!」男孩在看見自己的身體後嚇了一跳。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剛才還在身上的「傷痕」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樣就沒事了。」
  我站起身子,在最後摸了一下男孩的頭。
  「要堅強地活下去喔。放心吧,魔術師沒那麼容易死。你不是被詛咒的孩子,是被神祝福的孩子喔。」
  說完後,我將一枚銀幣塞到他的手裡。
  回到馬車上後,我頭也不回地抽了一下馬匹。伴隨著馬嘶叫的聲音,馬車緩緩前進,遠離那個男孩。
  其實我很想帶他一起走,用馬車送他到能夠照顧他的設施。
  ──不過……
  這年頭,像他這樣的孩子可說是多不勝數。因為一出生就擁有魔力,所以遭到疏遠和厭惡,甚至被人用「預防犯罪」這種堂皇的理由,在體內埋入魔血陣,導致之後的人生都為後遺症所苦。有些父母甚至會捨棄孩子,或是為了維護顏面,殺死剛出生的小孩。在這些孩子中只有少數人能夠找到正常的工作,大部分都只能淪落為小偷或強盜,最後不是被騎士團殺死,就是被關到有我這種魔術刑法官在的監獄。讓我這種好不容易擺脫貧困的魔術師,來管理為貧困所苦的魔術師。這種無可救藥的社會運作方式,真的會讓人想要詛咒這個世界。
  所以我才不能帶他走。魔術師無論走到哪裡都無法安息。只有少部分的人能被王室或貴族當成方便的道具利用,剩下的人一輩子都只能待在社會的底端。對那個男孩來說,繼續留在出生的故鄉乞討或許還比較好。即使去其他城市尋求救贖,「外來者」也只會遭到更加殘酷的對待。
  「……唔!」
  我咬緊嘴唇,用力握緊韁繩。
  基爾羅亞什麼也沒說。
  
  
  4
  
  當天晚上。
  我前往村裡唯一一間王國官員辦事處的分部,請求他們提供住宿。說明自己有詔令在身,並秀出王室的紋章後,官員就一齊害怕地向我行禮。
  我在那裡聽說了一個令人在意的消息。最近似乎有王國的魔術騎士團和反叛軍餘黨在隔壁山頭的村落交戰,雙方你來我往地使出火焰魔術,差點釀成嚴重的火災──官員在訴說這些事時,像是覺得非常麻煩般互望彼此。
  ──反叛軍害某個村子失火啊……
  小時候遭遇火災的記憶瞬間甦醒,讓我輕輕按住頭。再加上在村落入口見到的男孩,這一切都使我的心情急速下滑。
  ──大家都說我是詛咒之子。
  詛咒之子,以及火災。這兩件事情總是會強硬地喚醒我的記憶。
  不知為何,在我出生的那段期間,「先天擁有強大魔力的嬰兒」的出生率,在全國各地急速攀昇。有些嬰兒一出生就用火焰魔術燒死母親,或甚至把自己也一併燒死,等這些孩子長大開始認真使用魔術後,問題又變得更加嚴重。許多村落被燒燬或掠奪,王國的治安也急速惡化。
  憤怒的王國終於祭出強硬手段。考慮到成長後的魔術師難以駕馭,他們決定從「出生」階段就開始控管。換句話說,就是對剛出生,什麼都還不知道的嬰兒施加「魔術刑」。天生擁有強大魔力的孩子,會像我在村落入口遇見的那個男孩一樣,被世間視為「詛咒之子」,從一出生就遭到歧視。
  在那之後,「詛咒之子」的出生率開始逐漸下降,事態也跟著平息。然而,之前的打壓造成的反動,終於還是超出了界限。受到打壓的魔術師,終於在某個時刻挺身反抗。那就是知名的「羅森貝爾格叛亂事件」。反叛軍在各地與王國軍起衝突,戰火日漸擴大。
  反叛軍的首領名叫露易絲•羅森貝爾格。根據傳聞,她不僅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還是被譽為「奇蹟魔術師」的大魔術師。作為反叛軍的象徵,她率領數千名魔術師進攻王都。
  露易絲底下有兩個可靠的魔術師。一個是羅斯•雷梅迪奧斯──至今仍潛伏在某處的「巨凶」。這個雷梅迪奧斯和首領露易絲似乎是雙胞胎姊弟。
  至於另一個人──
  
  「瑪麗安大人,您為什麼要當魔術刑法官呢?」
  
  這個問題還真是突然。
  「什麼意思?」
  我懷疑地看向他。他的臉上戴著眼罩,嘴角也一如往常地掛著柔和的笑容。
  「不論是達賴安,還是剛才那個孩子。」他平淡地說道。「我覺得瑪麗安大人對他們做的事,不管怎麼看都超出了刑法官的工作範圍。」
  「這跟你沒有關係吧。」
  「也不算完全無關。真要說起來,到底是誰把我好不容易抓到的達賴安給放走了?」
  「唔……」
  我頓時語塞。被他這麼一講,我實在是無話可說。
  然後,他的下一句話銳利地刺進了我的內心。
  「瑪麗安大人不適合這個工作呢。」
  「才沒有這回事!」
  即使知道反駁也只是著了對方的道,我還是忍不住生氣地回應。
  「我好歹也是一級刑法官喔?我會執行法律與正義,維護世間的和平與秩序。」
  「只有講起話來特別厲害呢。」
  基爾羅亞的微笑,看起來還是一樣在瞧不起人。
  我大概是有點生氣了。雖然我自己也很明白,但還是忍不住回了一堆話。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是因為遇見了那個男孩嗎?
  「刑法官的工作又不是只有逮捕壞魔術師。必須看透對方的罪行,下達公正的裁決。在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冤枉別人。」
  「所以您才放過了達賴安嗎?」
  「沒錯。」
  「那麼,為什麼要幫助剛才那個孩子?」
  「那孩子擁有魔術師的天分,所以一出生心臟上就被施加了『魔術刑』。但那個魔術刑設置得太隨便,害得他一直為副作用所苦。身為執掌魔術刑的刑法官,幫助他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哦……」
  基爾羅亞露出奇妙的表情,像是在悲傷地忍耐什麼。
  「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令人懷念的事。」
  「啊?」
  「以前有個人跟您說過相同的話,但後來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畢竟現在這個時代,都是從好人先開始死。」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瑪麗安大人是刑法官的楷模呢。」
  「這不是在稱讚我吧。」
  「您真是明察。」
  唉,不能再說下去了。每次跟這個人說話,都會愈講愈生氣。
  「我要睡了。」
  「晚安,瑪麗安大人。祝您有個好夢。」
  「這不需要你關心。」
  我轉過身,用棉被蓋住頭。
  我的怒氣還沒消。居然說我不適合當刑法官──我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侮辱。不可原諒,無法接受,真是太討人厭了。
  沒過多久,旅行的疲勞就湧了上來。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起師傅曾經對我說過「妳就是腦袋太頑固了」,但這段回憶馬上就在眼皮底下消散。
  
  
  5
  
  ──!
  我一醒來,就聽見鐘聲。那個聲音就跟在瓦塞爾海姆聽見的一樣令人不悅。
  打開窗戶看向外面後,我發現天空異常明亮。整個村子都被鮮紅的火焰籠罩。
  「失火了!」
  我衝出房間,尋找駐守在這裡的官員,但無論是辦事處還是寢室所在的廂房,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些職員早就都逃跑了。」
  「咦?」
  後面傳來說話聲,我一回頭,就發現那裡站了一名青年。
  被鎖鍊綁住的大魔術師,基爾羅亞•巴斯克。
  「你醒啦。」
  「一聽見您那沒品的打呼聲,就忍不住醒了。」
  「吵死了,真是失禮。」我不自覺地擦了一下嘴邊的口水。「喂,你說他們逃跑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為不想被燒死,所以那些人馬上就逃跑了。這是非常合理的行動。」
  「怎麼這樣。身為王室派遣的官吏,保護百姓應該是他們的使命吧。」
  「這表示,並不是所有人都像瑪麗安大人那樣慈悲為懷又充滿使命感。」
  「唔……」
  我看向街道。火勢持續增強,燒焦臭味甚至傳到了這裡。
  不僅如此,我對這個火焰的顏色有印象。
  「這個火焰……太紅了。」
  「那是魔術焰(梅姆),非常會燒呢。」
  「所以放火的人是……」
  基爾羅亞興趣缺缺地嘟囔道:
  「應該是魔術師吧。」
  
  
  「大家快往街道南側逃!只要過河就安全了!先別管滅火,以避難為優先!」
  我一抵達住宅區,就開始引導民眾避難。我大聲下達指示,在逃跑的人群之間穿梭。每個與我擦身而過的居民,都驚慌失措地逃離火焰。情況看起來非常混亂,似乎沒有人在引導他們。
  「唔……!」
  ──和那時候一樣。
  跑著跑著,討厭的記憶開始在腦中復甦。魔術師襲擊城市,引發火災,官員率先逃跑,被丟下的人們接連犧牲。我惡夢的故鄉,施特雷利茨。
  到底在哪裡……?
  魔術焰引發的火災不容易撲滅,所以比起滅火,應該優先尋找犯人。如果不找到火焰魔術的「源頭」,就無法制止這場火災。
  ──魔血陣……只靠肉眼應該找不到吧。
  魔術師能靠肉眼看見大部分的魔血陣,但如果距離太遠,或是處在被火焰包圍的環境下,就很難做到這點。
  「判眼。」
  一個尺寸和用手指連成的圓環差不多的小型魔血陣,像眼鏡般出現在我的左眼前面。這是用來尋找魔血陣和魔力反應的魔術。
  接著我在燃燒的建築物之間,發現像火花的光源。
  「找到了!」
  一發現魔力反應,我就直接跑向那裡。愈是接近那裡,火勢就愈強。
  我用披風揮去火花,衝向「火源」。熱氣刺痛著肌膚,黑煙宛如惡魔呼出的氣息。過去的記憶再次甦醒。
  我當時救不了任何人,但現在不同了。像是吸收了赤紅的火焰般,我的內心充滿了對縱火魔術師的憤怒。然後,我跨越正在熊熊燃燒的倒塌民宅的梁柱,在下一個街角轉彎。
  ──找到了!
  
  那裡站了一位少女。
  
  咦……?
  少女的身材十分纖細,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楚長相,但應該比我年輕。
  她的周圍倒了超過十個人,每個人都穿著厚重的鎧甲,讓人能夠一眼察覺他們的身分。
  ──王國魔術騎士團……
  聖史特雷利奇亞王國最引以為傲,號稱絕對無敵的騎士團。那些男人像原木般倒在地上,地面宛如岩漿般不斷冒煙。雙方明顯用火焰魔術進行了一場激戰,看來這裡就是「火源」沒錯。
  王國的魔術騎士團和反叛軍之前有過一場交戰──我想起昨晚聽到的情報。在燒焦的地面前方,倒了一輛貨臺外面裝著鐵欄杆的馬車。
  護送車……?
  鐵欄杆遭到破壞,馬車裡也空無一人,不難想像俘虜已經都逃跑了。
  反叛軍襲擊護送車,並放走了俘虜。若按照常理來思考,應該會得到這個結論,但這樣無法解釋眼前的這位少女。強悍的騎士倒在地上,少女獨自站在他們中央。如果我的推測正確,那就是這名少女與騎士團交戰,並戰勝了他們。或者她原本還有其他同伴,但現在只剩下她留在現場?
  ──不管實際情形如何。
  即使心裡還有許多疑問,我現在也沒有時間猶豫了。火勢不斷增強,附近的民宅也持續冒出宛如惡魔氣息的濃煙。熱氣不斷刺痛肌膚,周圍都是刺鼻的臭味,這樣下去,整個村子都會被燒掉。
  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在心裡如此下定決心。不管怎樣,對方都只有一個人,而且還是年紀比我小的少女魔術師。這時候不可以退縮。
  就在我這麼想時──
  
  〈請等一下,瑪麗安大人。〉
  
  腦內突然有聲音響起。
  ──咦?
  我嚇了一跳,停止差點跨出去的腳步。
  〈基……基爾羅亞?〉
  〈沒錯,正是在下。〉
  〈你……你為什麼能用「念話魔術」?〉
  〈我之前不是獲得了您的許可嗎?〉
  〈咦,可是……〉
  我試著回想了一下,但不可能是這樣。在逮捕達賴安時,我確實有解除「念話魔術」的限制,但這只是為了執行任務所做的暫時措施。現在的情況和那時候不一樣,我完全沒有允許他使用任何魔術。
  ──魔術刑沒有正常生效嗎……?
  雖然我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一般而言,魔術刑不僅會剝奪囚犯的行動自由,還會為身心帶來強烈的負擔。因此囚犯平常多少會顯得疲憊,但基爾羅亞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症狀。他總是一臉遊刃有餘地說笑,現在甚至還用了我不記得有允許過他使用的「念話魔術」。
  ──是因為我的魔術不夠完全?還是因為他是稀世的大魔術師?
  〈沒錯,因為我是大魔術師。〉
  就在我心生疑念時,他插入了我的思緒。
  〈喂,別讀我的心啦!〉
  〈瑪麗安大人的心聲全都洩漏了。〉
  ──他該不會都聽見了?
  〈我全都聽見了。〉
  〈可惡,我要切斷念話了!〉
  〈啊,請等一下──〉
  我強制中斷與他的對話,踏出腳步。火勢蔓延的狀況已經不允許我猶豫,如果這時候讓那個少女逃掉,我就不曉得自己是為何而來了。
  沒時間了。我從懷裡掏出魔術鐘,高高舉起。如果對方是越獄犯,應該能用這個制伏。
  叮鈴……!
  我用比平常還要強勁的力道搖響魔術鐘。鐘聲以音速傳進對方耳中。接著,少女緩緩轉向這裡。
  ──!
  對方是個美少女。她擁有黑色短髮,白皙的肌膚及細長的眼睛,只是表情有點嚴峻,隱約給人一種冷淡的印象。黑色的披風反射出火焰的顏色,留下蝙蝠般的殘像。
  「──什麼啊,是女的啊。」
  少女靜靜地說道。既然把頭轉過來,表示她聽見了魔術鐘的聲音,但她看起來毫無動搖。因為她不是越獄犯嗎?或者她是有能力解除魔術刑的高階魔術師?不管是哪一種,我該做的事都不會變。
  「妳也是女的吧?」
  我在回應的同時,也趁機觀察對方的狀況。雖然她沒帶魔術杖,但還是不能大意。
  「女的……?嗯,說得也是。」
  她確認自己的容貌,像是這才發現這個事實般冷淡地回應。
  「放火的人是妳嗎?」
  「是這些笨蛋啦。」她看向倒在腳邊的那些男人。穿著厚重鎧甲的魔術騎士團。「都怪這些傢伙胡亂施展火焰魔術,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怎麼會……」
  雖然不曉得她有沒有說謊,但我也沒有證據能夠反駁她。
  「妳是反叛軍吧?」
  「…………」
  「我是刑法官。我必須以加害王國士兵的罪名將妳逮捕。」
  「哼……還真會說呢。」少女瞧不起人似的說道。「因為發現巨大的魔力反應,我還在想會是何方神聖……沒想到出來的是一隻老鼠,真是掃興。」
  「老鼠……」
  我知道對方很瞧不起我,但我更氣她的態度。怎麼能被反叛軍那些冷血的傢伙如此看扁呢。
  「覺悟吧。我是瓦塞爾海姆魔術大監獄的一級刑法官,瑪麗安•尤斯緹爾。我要按照王國法律將妳逮捕。」
  「瓦塞爾海姆?」
  少女的表情變了。她像是總算對我產生興趣般,轉過身正對著我。
  「原來如此,看來是隻高級的老鼠。」
  「如果因為我年輕就小看我,可是會嚐到苦頭喔。」
  「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妳。」
  「白銀月神!」
  我舉起手,叫出自己的王牌。仿照巨大的新月打造而成的搭檔,從出現在空中的魔血陣裡現身。
  「哦。」
  少女依然顯得遊刃有餘。
  「只有棒子的品質還不錯呢。」
  「看招吧!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我瞬間完成鍊成魔力與建構術式這兩個階段。魔術杖裡包含了幾種魔血陣和事先儲存的魔力,被調整成最適合進行實戰性質的魔術戰鬥的狀況。
  「我在此祈願,束縛惡徒的光之連鎖!」
  然後發動。
  「──光鎖(仙恩)!」
  魔術杖前端的新月開始發光,放出耀眼的「鎖鍊」。鎖鍊包圍魔術師少女,像蛇一樣在她周圍盤旋,然後一口氣從全方位收緊。少女瞬間被光之鎖鍊綁住。這是比逮捕達賴安時使用的魔術手銬還要再更高一級的拘束魔術。
  「哼……大概就這樣吧。」
  「亂動可是會受傷喔。只要乖乖投降,我就當作妳是自首──」
  「──解咒。」
  少女輕聲喊道。光之鎖鍊瞬間宛如煙火般彈開。
  咦……?
  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我全力施展的魔術瞬間就被破解,讓我愕然不已。
  「瓦塞爾海姆也墮落了呢。居然只靠這種程度的魔術,就能當上一級刑法官。」
  「啊……啊……」
  少女穿越四散的鎖鍊碎片與火花,緩緩走向我。
  「光鎖!」
  「反射。」
  我放出的光之鎖鍊再次被化解。這次是被對手詠唱的反射魔術輕易彈開,無力地掉落地面。
  「刑法官啊。」
  等我回過神時,她已經來到我的面前。我想往後退,但被她用手抓住衣領──
  「唔……」
  她用力勒緊衣領,將我整個人往上抬。居然只靠一隻纖細的手臂就將我拉離地面,是用了強化肉體的魔術嗎?
  「──精神讀寫。」
  我之前對達賴安的女兒使用的讀心魔術,這次換被用在我身上。頭頂浮現一個像帽子的光環,持續讀取我的記憶。
  「啊……啊……」
  各種影像反覆在我腦中浮現又消失。瓦塞爾海姆監獄、那些無謂的日子,以及被虐待的囚犯──
  「嘖,王國那些蠢蛋……」少女一臉苦悶地說道。「居然派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基層人員過來。」
  「什麼都不知道」這個部分讓我感到十分厭惡。
  ──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那和達賴安的話重疊在一起。我到底不知道什麼?
  「哼,可惡的小嘍囉。害我的期待落空了──」
  就在她把手放下,準備解除魔術時。
  「什……麼……?」
  少女睜大眼睛,像是被雷打到般僵住,嘴裡喊著:「還……」
  
  「還活著嗎……」
  
  咦?
  我瞬間不曉得她在說什麼。
  「這樣啊……原來如此,來這招啊。」她像是一個人想通了什麼般接著說道。「可惡的國王,居然耍這種小聰明──」
  就在這時候。
  少女的聲音突然變了。她的喉嚨突然變得沙啞,語氣也跟著變調,讓人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終於──找到──你──了──」她的聲音就像是隔了好幾層布,變得十分模糊。
  「嘖……時間到了。」
  少女板起臉,放開了我。突然重獲自由的我摔落地面,身體瞬間有股麻痺的感覺。
  「瓦塞爾海姆的走狗。」
  她維持模糊的聲音俯瞰著我。
  「我沒空理妳這種小嘍囉。」
  此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少女的身體突然失去固定的形狀,像麥芽糖般融化。她宛如帶有顏色的冰雕突然碰到火一樣逐漸融解,最後像是滲入地面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咦……?」
  我傻眼地環視周圍。比起自己得救了這件事,眼前的奇妙現象更讓我感到驚訝。
  剛……剛才那到底是……?
  方才的少女已經消失,周圍只剩下熊熊燃燒的街道。民宅噴出火焰,發出聲音倒塌。大馬路瞬間變窄,阻斷了我的退路。
  ──不妙……!
  因為剛才的心思都放在戰鬥上,等回過神時,我已經徹底被火焰包圍。我到處尋找逃跑的路線,但燒燬的民宅化為火牆,阻斷了所有的道路,看起來實在是無法突破。
  這種時候的做法很制式。
  「傳送!」
  遇到困難時就要用傳送魔術。這樣應該就能暫時逃離被火焰包圍的困境──
  理應是這樣才對。
  「咦……?」
  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傳送魔術並沒有發動。即使我反覆喊著「傳送!」、「傳送!傳送啊!」,隱約浮現出來的魔血陣還是瞬間分解,在空中消散。
  ──魔力封印(馬歷斯梵)……?
  愚蠢的我現在才發現,少女剛才把我丟到地上時,我的身體有股麻痺的感覺。原來我的魔力在那時候就被封印了。
  「唔……」
  火花四濺,燙傷我的肌膚。魔術被人封印的我,只能拖著蹣跚的步伐逃跑。然而不管逃到那裡,火勢都沒有減弱的趨勢,最後我終於被逼進小巷子裡。火焰宛如引誘人前往地獄的亡者般,從四面八方向我撲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這麼沒用?小時候被火焰包圍的恐懼,以及當時的絕望再次甦醒。
  火焰。仔細想想,我的人生就像是被火焰包圍。在故鄉施特雷利茨因為火焰失去家人,前幾天在酒吧差點被火焰魔術殺掉,現在則是即將在火焰中喪命──
  我聽見有東西崩塌的討厭聲音。回頭一看,彷彿連同整個世界一起垮下的火牆──不對,這是民宅──一大團火焰像要壓扁無力的我般逼近。
  「救……」
  就在連我的求救聲,都要被火焰的惡魔吞沒之前──
  
  世界停止了。
  
  ──咦?
  世界彷彿時間停止般靜止,本應倒塌的民宅在我的上方停住。
  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起以前曾聽說人在死前會覺得世界變慢,彷彿時間停止一般。不過眼前發生的現象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如果要比喻的話,就像我以前在故鄉看到的──
  我戰戰兢兢地踏出一步。在這個靜止的世界中,只有我能行動。我穿過崩塌到一半的屋簷和天花板,跨越從地面竄出來的那些靜止不動的火焰,閃躲浮在空中的火花──
  就這樣逃出生天。
  「啊……啊啊……」
  我仰望天空,陷入愕然。
  那裡有道魔血陣。而且是大到令人傻眼,就連用巨大來形容都顯得陳腐,足以覆蓋整個天空和視野,由好幾個同心圓組成的大魔血陣。
  ──這是,曾出現在故鄉的……
  過不久,魔血陣像爆炸般碎裂,於空中消散。
  世界重新運轉。剛才的民宅發出巨響倒塌。我捏了把冷汗,暗自慶幸自己已經不在那裡,否則一定會被壓扁。
  我再次仰望天空。
  然後,某樣東西像是就在等待這一刻般,滴落我的鼻尖。
  
  ○
  
  那簡直就是救贖之雨。
  大雨瞬間驅逐了火焰,替村落蓋上一層白色面紗,等火大致熄滅後,又像在宣告自己的任務已結束般停了下來,耀眼的陽光從雲間灑落大地。剛才的地獄景象就像騙人的一樣,我愣了一會兒後,才像個淋溼的幽靈般搖搖晃晃地踏出腳步。
  回到官員辦事處後,我發現基爾羅亞就像從我衝出門後都沒動過般,站在原地。
  這個男人一如往常地被鎖鍊綁著,在眼罩底下露出淺淺的笑容。
  「哎呀,真是個嬌豔欲滴的美女呢。」
  「……我說啊。」
  如果是平常的話,我應該會被他的玩笑話激怒,但我現在沒那個心情。不曉得是因為被雨淋溼,還是因為剛死裡逃生,又或者是──
  「你覺得有能讓時間停止的魔術嗎?」
  「什麼?」
  他瞬間板起臉,然後像平常那樣以從容的笑容說道:
  
  「聽都沒聽過呢。」
  
  
  
  
  【幕間】
  
  
  冰河。
  根據神話的記載,過去世界曾被包在厚實的冰河當中,直到冰河被神之火融解,世界才開始運轉。
  在彷彿重現了神話場景的冰凍湖面上,站了一個男人。他看起來很年輕,外表就像是個少年,閃耀的銀髮讓人聯想到雪原。
  冰凍的湖面上出現一道微弱的光芒,並從那裡浮現出宛如充血眼球的圖案。過不久,從圖案裡出現一個外形像是巨大的黏土勞作,類似人影的物體。
  雖然乍看之下像是個少女,但那絕對不是人類。魔術生命體(梅•索迪亞)──自古以來,就在魔術師之間流傳的禁忌魔術。
  「有事情要向您報告。」
  人影開口。少年沒有回頭,默默催促人影繼續說下去。
  「我在盧海特遇到了刑法官。對方是瓦塞爾海姆的人。讀取過那個人的記憶後,我發現一件驚人的事實。」
  「…………」
  「確認那傢伙還活著。」
  少年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原本平靜的表情瞬間變得嚴峻,然後再次恢復原狀。
  「真令人高興……他果然還活著。」
  他以同時摻雜了喜悅與憎恨的聲音說道。
  「就算想要殺掉對方,也要對方還活著才行呢。」
  少年沒有轉頭,以低沉的聲音說了句「把他帶來」。人影回了聲「遵命」後,再次失去固定的外形,溶解似的消失在湖面當中。
  不知不覺間,湖面產生了變化。水面原本被銀白色的冰層覆蓋,但現在冰塊已經融化成液體,並進一步冒出宛如岩漿的熱氣。那是少年洩漏的魔力引發的現象,但對本人來說是接近無意識的行為。若真要舉例,就像是感到憤怒的人,不自覺地握爛了手中的紙張一樣。
  「好想見你啊……」
  少年像是在確認心跳般,將白皙的手掌貼在胸口上。原本沸騰的憤怒似乎已經平息,化為岩漿的湖面,也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原本的美麗。
  「基爾羅亞•巴斯克。」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別 離
  
  
  1
  
  負傷者超過一百人。
  襲擊山間村落的大火造成了莫大的損害,村裡有將近四分之一的建築物不是半毀就是被完全燒燬。不幸中的大幸是沒有出現死者,但我還是為了治療傷患忙到不可開交。王國魔術騎士團的成員也受了重傷,但他們同樣沒有人死亡,不曉得這是那位少女刻意為之,還是單純的偶然。
  
  「瑪,麗,安,大,人。」
  
  我一握住韁繩,背後就再次傳來聲音。
  「…………」
  「瑪麗安大人?喂,瑪麗安大人?瑪麗──」
  「……有什麼事?」
  我無奈地回答。
  「請問還要多久才會抵達維騰塔克?」
  「大概明天下午就會到。」
  「那裡盛產葡萄酒呢。」
  「那又怎麼樣?」
  「我也想抽菸。」
  「就算你是個囚犯?」
  「如果沒有獎賞,我會提不起幹勁。」
  「我才不管你有沒有幹勁。」
  明明只要別理會就好,但我還是忍不住一一反駁。話說回來,跟我這種只會講難聽話的人聊天,到底哪裡有趣?
  馬蹄聲與車輪聲一起在平緩的山路上合奏,小鳥精神抖擻地從眼前橫飛而過,清爽的微風在茂密的樹木之間穿梭,豐富的自然景觀,讓我想起故鄉懷念的風景。
  然而,與這個好天氣相反,有個疑念一直在我腦中徘徊不去。
  「──喂。」
  「什麼事?」
  其實我真的不想向他搭話,但現在也只有這個男人能當我的聽眾。不對,不如說他正是少數知道「真相」的人之一。
  「你以前待過反叛軍吧?」
  「是的。」
  我問完後,才發現自己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他可是反叛軍的「雙璧」之一,是首領露易絲的左右手。問反叛軍數一數二的魔術師這種問題,實在太愚蠢了。
  「那你應該很清楚反叛軍的事吧?」
  「好像清楚,又好像不太清楚呢。」
  「不要跟我打馬虎眼。舉例來說,反叛軍裡的魔術師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之前遇見的女魔術師出乎意料地強。連那麼年輕的少女都厲害成那樣,不曉得反叛軍裡還有什麼樣的強者。
  「可以請您問得再具體一點嗎?」
  「我在盧海特遇見的魔術師年紀明明和我差不多,實力卻非常堅強。反叛軍裡還有很多像她那樣年輕又厲害的魔術師嗎?」
  「哎呀。」
  基爾羅亞首次表現出佩服的態度,開口說道:
  「瑪麗安大人在奇怪的地方特別敏銳呢。」
  「啊?」
  「不曉得這樣算聰明還是笨。」
  「你說什麼?」
  「那麼,您昨晚是遇到了誰呢?可以把對方的長相再說得具體一點嗎?」
  「呃……」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要情報。「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年輕到什麼程度?」
  「大概十四五歲。黑頭髮,眼神銳利,還有……」
  我開始說明自己遇見她時的狀況。與她戰鬥、落敗,還有對手突然像融化般消失的事。
  「哦。」基爾羅亞像是理解了狀況般說道。「原來如此啊。」
  「原來如此什麼啊?」
  「嘉拉賽雅。」
  「咦?」
  「您說那位女性全身像是突然融化般消失對吧。只有一個人做得到那種事──莎拉•嘉拉賽雅。」
  「這名字不就是……」
  雷梅迪奧斯的心腹,反叛軍的大幹部。
  「這……這表示我向那個莎拉•嘉拉賽雅發起了挑戰……」
  我瞬間感到一股寒意。我本來以為對手只有一個人,應該不成問題,但看來我完全想錯了,我挑戰的對象雖然不像基爾羅亞或雷梅迪奧斯那麼誇張,但也是這世界最強的魔術師之一。不如說我還活著才是不可思議。
  「您撿回了一條命呢。」
  「吵……吵死了。」
  雖然實際上就是這樣沒錯,但被人這麼說還是很不爽。
  「嘉拉賽雅為什麼那麼年輕?她是反叛軍的重要幹部吧?」
  「年輕與實力堅強這兩件事並不衝突。」
  「可是……啊,對了,該不會是變裝魔術?」
  「哎呀,您的疑心還真重。難道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嗎?」
  基爾羅亞挖苦般地說道。
  「咦,可是,這表示……」
  我突然想起之前從達賴安•卡森那裡獲得的情報。
  ──據說「嘉拉賽雅」人在維騰塔克,並以那裡為根據地儲備實力……
  如果基爾羅亞沒有說謊,這也驗證了達賴安的情報是正確的。我在維騰塔克附近的村落遇到的魔術師是嘉拉賽雅,這樣確實說得通。
  「……那麼,您打算怎麼辦?」
  他活動了一下脖子,緩緩問道。
  「什麼意思?」
  「您是因為達賴安的情報,才打算前往維騰塔克吧。」
  「呃,嗯。」
  雖然不完全是因為達賴安的情報,但我確實打算前往維騰塔克。既然在附近目擊了以嘉拉賽雅為首的反叛軍餘黨,接下來當然得去調查最近的都市維騰塔克。
  「假設在維騰塔克發現嘉拉賽雅。」基爾羅亞流暢地接著說道。「您打算怎麼辦?」
  「那當然是……」我一想起嘉拉賽雅有多強,聲音就跟著變小。「抓……抓住她……問出雷梅迪奧斯的所在地……」
  「您打算自己抓住她?」
  「嗯……嗯。」
  「抓得到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瞪向基爾羅亞,他像是覺得受不了般聳了聳肩。
  「您知道嘉拉賽雅不只實力堅強,還會使用特殊的魔術嗎?」
  「這……這我當然知道。」
  嘉拉賽雅是反叛軍的大幹部,所以我對她的能力和特徵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即使不用像調查達賴安時那樣對照搜查情報,也答得出這個問題。
  「我記得……是叫作『螞蟻』的能力吧?」
  那個魔術的名稱叫「螞蟻」。她能用土塊做出怪物,組成一支成千上百的部隊,讓牠們擔任反叛軍的先鋒。創造出那些怪物的嘉拉賽雅,因此贏得了「蟻后」這個外號。
  ──這表示……我昨天看見的那個會融化的東西就是「螞蟻」嗎?
  嘉拉賽雅的魔術還有許多不明瞭的地方,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那些叫「螞蟻」的士兵究竟是什麼東西。雖然有傳聞說那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禁忌魔術,但像我這樣的一級刑法官,根本無從得知禁忌魔術的內容。在禁忌魔術當中,似乎有一種能夠創造人工生命,叫「魔術生命體」的技術。不過那只能做出像泥土人偶那樣單純的存在,所以我之前遇見的那個會融解消失的女魔術師,不太可能是「魔術生命體」。
  ──應該不可能吧……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夠做出那麼像人類的生命體,但變裝魔術也沒辦法讓人變成那樣……
  我一回想起之前的事,「那麼,您打算怎麼辦呢?」他就像是要打斷我的思考般,纏著我問道。
  「嘉拉賽雅的『螞蟻』,每隻都強得不得了喔,而且攻擊魔術對『螞蟻』根本就沒有用。」
  「咦,騙人的吧?」
  「這是真的。」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正確來講,是可以對牠們施展攻擊魔術,但殺不死牠們。不管是將身體劈成兩半,還是燒成焦炭,『牠們』都能再生。當然,也不會因為出血過多而死。」
  「喂,你不是隨便說說的吧?」
  「我看起來像是在說謊嗎?」
  「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誠實的人耶?」
  嘉拉賽雅的「螞蟻」就算身體被劈成兩半也能再生,燒成焦炭也會復活──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就真的沒有勝算了。
  「不過即使有『螞蟻』助陣,反叛軍還是輸了那場戰爭吧?王國的魔術騎士團最後還是獲勝了,所以應該有辦法打倒牠們。」
  「或許吧。」
  「你應該知道什麼內情吧?畢竟你以前待過反叛軍。」
  「這是拜託別人的態度嗎?」
  「唔……」
  基爾羅亞像是在誇耀勝利般說道:
  「如果想知道『真相』,就要支付相應的代價。」
  ──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達賴安之前說的話,像舊傷般在我的心裡發疼。他的女兒蘇菲亞,也曾對我說過「又要來殺我了嗎?」,這兩句話一直刺在我的心裡。
  ──王國那些蠢蛋,居然派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基層人員過來。
  沒錯,嘉拉賽雅也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想要什麼?」
  「您理解得真快。」
  基爾羅亞露出莫名爽朗的笑容。
  「我會支付報酬,但必須好好照魔術契約來。我先說我這邊的要求。我要你公布手中所有和嘉拉賽雅有關的情報,當然也包含了對抗『螞蟻』的方法。還有,你必須全面協助我捕捉嘉拉賽雅。」
  「真是貪心。唉,好吧。」
  「你的條件是什麼?」
  「這個嘛……這次就選『第二項』好了。」
  「第二項……」我嚥了一下口水。「真下流……」
  我忍不住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胸部。
  「不要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會有什麼困擾。」
  「唔……變態。」
  「您打算怎麼辦啊~?」
  我猶豫著該如何回答,但其實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有一部分當然是為了任務,但更重要的是,之前在盧海特村目睹的悲劇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倉皇逃跑的人們,熊熊燃燒的民宅以及眾多的傷患。這些景象和我的故鄉施特雷利茨重疊在一起。
  「基爾羅亞•巴斯克,我答應和你交易。根據魔術契約第八條,我提議進行義務與報酬的等價交換。」魔血陣展開,上面排滿了發光的文字。「你要公開所有與莎拉•嘉拉賽雅有關的情報,並全面協助我抓住她。我則是必須儘速履行報酬條款的第二項──請確認。」
  「我答應。」
  我和他之間的魔術契約,在這時候成立。魔血陣一出現就微微發光,然後消失在我們的胸口中央。這次是以之前成立的基本契約為基礎,另外締結的附帶契約。
  「那麼,請您馬上支付報酬吧。」
  「咦,現在嗎?」
  「您剛才不是說了要儘速履行嗎?」
  「唔……」
  基爾羅亞以一如往常的從容笑容,向難為情的我說道:
  
  「好了,請把衣服脫掉吧。」
  
  
  2
  
  「不……不可以一直緊盯著看喔。」
  「請把手拿開,這樣違反契約。」
  這裡是從山路往旁邊走一小段路後抵達的森林。柔和的陽光穿透林間灑在草地上,我在那裡鋪了一塊大布,坐在上面。旁邊還有一名全身都被鎖鍊綁住的青年。
  「別……別打歪主意喔。不可以做出超越契約範圍的事情喔。」
  「同樣的事情,您到底要說幾次才滿意?好了,要開始嘍。」
  基爾羅亞的臉迅速靠近。他將臉湊向我裸露的胸部,然後貼在上面。
  「呀啊!」
  「哇噗?」
  胸部那裡一有感覺,我就朝基爾羅亞的臉揮出一記正拳。
  「啊,抱歉!」
  「請別突然毆打別人的臉,您做人是不是有問題?」
  「誰叫你碰到我的胸部……」
  「不碰的話──要怎麼聽心跳聲?」
  
  心跳聲。
  
  沒錯,這就是「報酬」。
  這個條款從一開始就包含在我和他締結的魔術契約裡。在「聞頭髮」(第一項)之後,就是「聽心跳」(第二項)。
  我不曉得他為何會訂出這種要求,但總之我頭髮的味道和心跳的聲音,對他來說似乎是種「款待」。
  「可以請您把手移開嗎?順便把這些多餘的脂肪也移開。」
  「脂肪?」
  「就是瑪麗安大人大到沒意義的乳房。這東西太礙事,害我的耳朵無法好好貼到胸口上。」
  「感覺好像被人說了非常失禮的話。」
  「快點移開就對了。」
  「可是要怎麼做?」
  「只要用手托著就行了吧?」
  「啊?」
  「用雙手把胸部朝左右分開,再用手托著。」
  「這……這樣嗎……?」
  「沒錯,就是這樣。繼續保持下去……」
  我用雙手托著自己的胸部,朝左右分開。然後,基爾羅亞就將耳朵貼到我的胸部──正確來說是胸口中央,也就是支撐肋骨的胸骨附近。從那裡傳來柔軟的觸感和體溫,害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啊~嗯~這聲音跟我想的一樣好聽……」
  基爾羅亞將臉貼在我的胸口上,開始聽我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
  這一定是我第一次這麼在意自己心跳的聲音。
  「呼……呼……這聲音真棒,太療癒了……」
  「喂,你的呼吸也太凌亂了。不要喘氣啦。」
  我扶著自己的胸部開口提醒他。雖然手很酸,但只要一放開,我的胸部就會夾住他的頭,讓狀況變得更尷尬,所以我無法放手。
  話說回來,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當這個最根本的疑問和出於本能的後悔在我腦中縈繞時,基爾羅亞完全不理會我,專心聽著我的心跳聲。心臟明明只會噗通噗通地跳,到底是哪裡讓他覺得好?對魔術師來說,心臟是讓血液裡的魔力循環的關鍵,所以或許是和這點有關,但不管再怎麼想,心跳聲應該都是另一回事。
  「啊,您的心跳亂嘍?請快點恢復。」
  「辦……辦不到啦。這樣子實在太難為情了……」
  我的心跳不斷攀昇。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深呼吸吧。」
  「咦,深呼吸?」
  我按照基爾羅亞的指示,深呼吸好幾次。
  「嗯,就是這樣,變好了……」
  「是嗎,變好了嗎……?」
  「嗯,很好……變得……非常好……」
  「這樣,算好啊……」
  我感到愈來愈莫名其妙了。
  胸口附近逐漸因為他的體溫變暖,意識也開始變得散漫。
  真奇怪,我……明明,覺得非常討厭……
  此時吹起一陣微風,晃動周圍的樹木。
  從林間灑落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改變位置,讓氣溫變得舒適。
  ──咦?
  我突然發現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就是基爾羅亞的臉。
  他在聽我的心跳時,表情非常安穩,彷彿平常那副囂張的樣子都是騙人的一樣。
  ──這是那個基爾羅亞嗎……?
  他在笑。
  並非平常那種瞧不起人的假笑,而是單純放鬆嘴唇,像是作了好夢般的微笑。
  不知不覺間,我的心跳恢復平穩。從胸口那裡傳來規律的打呼聲。
  「他睡著了……?」
  我提不起勁叫醒他。
  看著他安詳的睡臉,我心裡反而湧出一種不可以打擾他,應該讓疲憊的重要家人好好休息的奇妙感覺。
  
  「露易絲大人……」
  
  一行眼淚流過他的臉頰。
  咦……?
  

  
  我嚇了一跳。那個基爾羅亞•巴斯克居然在哭。
  我忍不住再次看向他的臉。
  「咦……?」
  等我看過去時,眼淚已經消失,只剩下一張安詳的睡臉。
  
  
  ──!
  隨著脖子感覺到頭往下掉的重量,我睜開了眼睛。
  我一抬起頭,就發現自己仍在睡著前待的森林裡。鋪在地上的布也還在,但感覺稍微變冷了。從太陽傾斜的程度來看,我似乎睡了很久。
  打了個噴嚏後,我發現胸前還是裸露的狀態,所以急忙穿好內衣和衣服。
  周圍莫名地安靜,讓我感到不太對勁。而且沒有看見青年的身影。
  「……基爾羅亞?」
  
  這一天,基爾羅亞•巴斯克從我的面前消失了。
  
  
  3
  
  我一開始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
  他大概只是享受完「報酬」後,就自己回馬車了吧。
  只要去確認馬車的貨臺,他就會像平常那樣說著「瑪麗安大人,您還真慢,我等您好久了」挖苦我,頂多就是這樣而已吧。
  所以我才嚇了一跳。
  「騙人……」
  
  沒想到連馬車都不見了。
  
  原本停在樹蔭下的馬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明顯是丟下我獨自離開了。無論是基爾羅亞或旅行的行李,全都不見了,只有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裡。
  「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雖然腦袋尚未完全清醒,我還是努力思考。
  我確實有對基爾羅亞施展「解咒」,讓他獲得一定程度的行動自由。為了讓他聽我的「心跳聲」,我也允許他稍微移動。但這些都有附帶限制,而且還有魔術契約的效果在,所以他應該逃不遠。
  然而現實並非如此。基爾羅亞逃跑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裡愚蠢地打瞌睡。即使用魔術契約叫他回來,或用念話魔術呼叫他,都沒有任何反應。魔術刑對基爾羅亞沒什麼效果──我之前感覺到的不協調感,被以最壞的形式「驗證」。他能用魔術──所以逃跑了。這是非常簡單又合理的結論。
  不過為什麼……
  我無法理解他逃亡的動機。他當初應該是有什麼理由,才會和我締結魔術契約,並答應和王國進行認罪協商的。因為這個交易對他有利,他才會和我一起旅行,即使態度稱不上合作,他還是與我一起完成了任務。為什麼現在才突然違反契約?如果他能使用魔術,那大可在離開瓦塞爾海姆後就立刻逃跑,沒必要一直乖乖地跟著我旅行。
  ──你有什麼「目的」?
  我想起以前曾經問過基爾羅亞這個問題。他當時並沒有認真回答我,但明顯隱藏了某個真正的「目的」。所以正常來想,他這次應該也是因為和那「目的」有關的理由,才會從我身邊逃跑。
  ──啊!
  此時我終於發現,在原本停著馬車的草地上,放了一張紙條。
  我一翻過來,就發現上面用端正的字跡寫著──
  
  我大概知道要怎麼找到雷梅迪奧斯,所以先告辭了。請瑪麗安大人自己慢慢跟上。
  
  「那傢伙……!」
  我內心突然湧出一股怒氣。基爾羅亞這張瞧不起人的留言,點燃了我的怒火。
  「什麼叫作『慢慢跟上』啊?」
  我用力將紙條扔到地上。不管那傢伙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現在該做的事情只有一個。
  那就是整理狀況!
  馬車消失,囚犯消失,裝備也消失了。如果只看這些要素,現在的狀況可說糟糕透頂,但幸好我本人沒有受傷,魔力也非常充分。懷裡還有為了以防萬一所準備的乾糧和三枚金幣。衣服穿在身上,鞋子、帽子和披風也都還在。水可以去山間的小溪喝,魔力回復藥也還有兩瓶。
  最重要的是──
  「白銀月神!」
  我攤開手掌,叫出魔術杖。前端有著新月裝飾的王牌仍順利地握在我的手裡,像是在誇耀自己身經百戰的威容般反射陽光。
  「很好。」
  雖然失誤就是失誤,但仍有機會挽回。姑且不論馬車,只要能確保基爾羅亞,就能繼續執行詔令。施加在他身上的魔術刑,應該就連大魔術師都很難解除,只要讓他進入我的魔力射程內……應該就能制伏他。
  我重新綁好鞋帶,披上披風,戴上帽子。
  準備完畢。
  首先要確認馬車是往哪個方向走。我一回到山路,就獲得了答案。路上還清楚地留著馬蹄與車輪的痕跡。從方向來看,應該和之前一樣是朝維騰塔克前進。
  ──看來我的運氣還沒用光。
  從這裡去大都市維騰塔克,搭馬車只需要一天,就算用走的也花不了多少時間。馬車原本就不適合走山路,不如說徒步還比較有利。只要抵達維騰塔克,就能重新購買旅行用的裝備。沒問題,我還有希望。
  冷靜思考該做的事情後,我發現答案非常簡單。既然對方是搭馬車,那只要持續追蹤馬車的痕跡就好。畢竟他離開的時間還沒超過半天,現在也沒有下雨。
  ──振作一點啊,瑪麗安•尤斯緹爾。
  我發現自己的頭腦還沒完全恢復運轉,可見基爾羅亞逃跑這件事對我造成多大的打擊。
  不過現在──
  「等著瞧吧,我絕對會追上你!」
  
  
  白天都一直在走路。
  果然要追上提早半天出發的馬車並非易事,但如果用跑的,身體又會撐不住。我壓抑焦急的心情,持續追蹤馬車的車輪痕跡。
  當夕陽的光輝籠罩山區時。
  「咦?」
  原本急著趕路的我,發現了一件事。除了馬蹄和車輪的痕跡以外,還多了一個令人在意的痕跡。
  那是腳印,而且還不少──大概是有人在這裡休息過吧──所以才會在地面留下這麼凌亂的腳印。
  ──真奇怪。
  我蹲在路上,計算現場的腳印。雖然不曉得詳細情形,但至少要有三個人以上,才能留下這麼複雜的腳印。
  三個人以上。
  但基爾羅亞只有一個人。
  ──他不是一個人嗎?
  馬車的痕跡一直都清楚到彷彿駕駛根本毫無警戒,是因為他還有其他同伴,還是另有其他的理由呢?
  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總之只要追上他,好好逼問一頓就知道了。
  ──很好!等著瞧吧!
  夕陽開始下沉,我看著山的稜線,舉起魔術杖。
  「照明(雷亞)。」
  魔杖上的新月發出光芒,這是夜間用的照明。
  「覺醒(艾庫)。」
  魔血陣在我的頭部周圍迴轉,讓我的意識變得清醒。這是讓人就算熬夜也不會想睡的覺醒魔術。不過因為事後會造成一些反動,所以我只打算用到找到馬車為止。
  我依靠魔杖的照明,持續追蹤馬車。
  
  
  4
  
  然後夜晚來臨。
  ──找到了!
  我在底下的街道發現了一輛馬車。我不可能看錯,那就是陪我一起經歷了長途旅行的馬車。我對那兩匹褐色的馬很有印象。
  眼前的大都市叫維騰塔克。這裡是東部地區最大的都市,也是這世界的八大都市之一。因為過去曾有一段時間被「反叛軍」當成大本營,所以據說這裡是民間魔術師人口最多的地方。以紅磚打造的街景十分漂亮,整座城市都給人一種優雅的印象。
  ──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畢竟是在追蹤逃跑的基爾羅亞,我本來還做好了多少會繞些遠路的覺悟,不過持續追蹤馬車的痕跡後,卻抵達了原本的目的地維騰塔克。該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呢。感覺只有壞運氣還殘留了一點下來。
  這裡不愧是大都市,街上擠滿了商人和旅客。雖然這樣方便我混在人群裡進行跟蹤,但因為相似的馬車太多,所以也很可能會跟丟。我決定大膽一點,走到目標馬車的斜後方。如果到了這裡才跟丟,那就得不償失了。
  馬車在一條小巷子裡停下。
  這裡有一棟離大馬路有點距離,看起來非常普通的民宅。馬車就橫停在那棟民宅前方。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條街上居然有反叛軍的基地……
  維騰塔克的建築物,通常都是用橘色的磚塊建造。一群男子接連跳下馬車,他們自然地警戒著周圍,開始把行李從馬車上搬下來。
  「啊……」
  我忍不住叫出聲音,然後連忙摀住嘴巴。
  ──這是怎麼回事……?
  走下馬車的那些男人,帶著一個穿黑色大衣的青年。我對那件大衣有印象,從身材來看,那個青年無疑是基爾羅亞•巴斯克。基爾羅亞在五名男子的包圍下,走進那棟建築物。雖然男人極力掩飾,但我清楚看見他們用魔血陣施展了拘束魔術,將基爾羅亞的雙手連同身體一起綁住。
  ──那傢伙被抓了……?
  我的腦袋陷入混亂。我本來以為他是和反叛軍的同伴會合,再一起搭馬車逃跑,但從現狀看來,他們怎麼看都不是一夥的。根據之前的情報,雷梅迪奧斯與基爾羅亞似乎不和,所以那些男人是雷梅迪奧斯的手下嗎?
  「雜貨批發行,藍道爾亭……」
  我混在路人當中靠近店門。入口掛了一面不起眼的老舊招牌,看來這裡姑且是間商店。大概是為了讓人能夠自然出入所做的掩護吧。
  橫停在外面的馬車依然繫著馬,只要我有那個意思,隨時都能搶回來。裡面的東西似乎都還在,他們也沒留人在這裡看守。看來那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基爾羅亞身上。
  該怎麼辦……?
  雖然也能裝成客人走進店裡,但一定會被懷疑。該尋找後門,還是等到晚上呢?目前情報太少,實在很難判斷。
  我姑且先直接從這間店的前面通過,等走了一段路後,再彎進小巷子裡,然後直接穿過這條巷子。繞到「基地」的後方後,我發現一棟民宅。
  ──沒辦法了,現在是緊急狀況。
  我決定使出有些強硬的手段。
  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並輕輕揉成一團後,我敲了幾下民宅的門。
  「不好意思。」
  我大喊後沒多久,就有一名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有點睏,而且全身都是酒臭味。
  「妳是誰啊?」
  男子低頭瞪向我。
  「那個,我在玄關前面撿到這條手帕,想說會不會是住戶的東西。」
  我將剛才拿出來的自己的手帕給他看。
  「啊?我才不知道──」
  「睡眠。」
  我在門被關起來前迅速溜進屋內,同時詠唱咒文。男子的後腦杓出現一道魔血陣,像枕頭般包住他的頭部,我直接反手關上門,接住倒下的男子。
  ──床舖在……
  我隨便讓頭靠在魔血陣上的男子橫躺在一張放著毛毯的床上。保險起見,我將門鎖上,然後開始觀察室內的狀況。地上有幾支放倒的酒瓶,髒衣服、像鑿子的道具,以及工具箱。男子大概是某種工匠吧。這個家並不大,表示他很可能是獨居。
  ──這樣正好。
  我從熟睡男子的旁邊通過,繼續往屋內走。一打開窗戶,就能看見反賊的「基地」背面。
  「判眼。」
  一個和酒瓶底部差不多大的小型魔血陣在我的左眼前面展開。
  果然有啊……
  我隱約看見幾道像是在圍繞著反賊基地的「光芒」。雖然無法分辨種類,但那些應該是用來對付入侵者的「陷阱」。效果大概是拘束全身,或是產生反動將入侵者打飛吧。仔細一看,附近地區也有許多類似的魔血陣,可見這裡的戒備有多麼森嚴。看來即使用「傳送」召喚基爾羅亞,也會因為魔力之間的干涉而失敗。
  不過目前為止,都還在預料範圍之內。
  我踩上窗框,悄悄跳出民宅。落地後,我小心避開剛才看見的「陷阱」,盡可能靠近基地,然後──
  「集音。」
  我低聲喊道。這和「判眼」並列為刑法官的基本搜查魔術,我的耳邊出現一道小型魔血陣,替我收集基地內的聲音。
  「……喂……輪……了嗎?」
  「太……說……應該……」
  「來人……幫……過來。」
  我斷斷續續地聽見一些男人的聲音。
  ──奇怪?
  感覺不太對勁。
  雖然裡面的聲音斷斷續續,很難聽清楚,但還是聽得出來那些聲音的音調莫名地高──感覺非常稚嫩。與其說是男人的聲音,不如說是青年,或是少年的聲音。
  ──真奇怪。
  室內都是孩子的聲音,完全聽不見大人的對話。剛才走進建築物的五個男人去哪裡了?難道是小孩子用變裝魔術假扮成大人嗎?我之前忙著追蹤基爾羅亞,所以沒有餘裕確認這點。
  不僅如此──
  「肚子……餓了,飯還沒……嗎?」、「好了,別哭……我馬上去準備……」、「嗚哇啊啊啊!」
  ──這是怎麼回事?
  我聽見小孩子,以及女孩哄小孩子的聲音。孩童哭喊著肚子餓,另一個孩子開口安撫。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反叛軍基地會有的對話。
  就在我對此感到納悶時──
  
  「──嘉拉……雅大人!」
  
  我突然聽見了一個人名。
  就是這裡!
  我集中精神,試著將「集音」的效果集中在聽得見那聲音的地方。只要縮小對象範圍,就能大幅提昇這個魔術的效果。
  「嘉拉賽雅大人,我們等您好久了!」
  ──!
  她果然在這裡。
  我加強警戒,聽取「對話」。
  「他在哪裡?」
  「是的!請往這裡走!」
  「快點帶路。」
  我對那個聲音有印象。是在盧海特村遇見的,站在火焰當中的那個人──也就是在我面前融化消失的魔術師少女。
  先是一陣腳步聲,然後是開門的聲音,最後──
  「你們在這裡等著。」
  「是!」
  門再次被關上,接著──
  
  「好久不見,嘉拉賽雅大人。」
  
  某人開口說道。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這一定是那個人。
  「雷梅迪奧斯大人過得還好嗎?」
  即使是被囚之身,他仍一派從容地如此說道。
  「我才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嘉拉賽雅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可怕。不曉得這是她原本的個性,還是因為對象是基爾羅亞,她的語氣裡充滿了敵意。
  「哎呀,像這樣瞪我,可是會糟蹋了妳難得的美貌喔。」
  我忍不住在心裡咒罵基爾羅亞,看來那個笨蛋不管跟誰講話都是那麼輕浮,並不是只針對我而已。
  哎,既然還能像這樣說笑,表示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沒那麼險惡吧。
  就在我這麼想時。
  「呃啊!」
  一道呻吟聲,讓我嚇得顫抖了一下。
  「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雷梅迪奧斯大人下令要活捉你。你最好別忘了這件事。」
  「好痛……正常來講,會像這樣突然打人嗎?」
  「說話給我小心一點。」
  「我最近經常被女性施暴呢。我的女人運該不會很差吧?」
  那是在說我嗎?
  「我負責問問題,你只要回答就好。」
  嘉拉賽雅沒有理會基爾羅亞的玩笑話,開始進行審問。
  「那個女人在哪裡?」
  「女人?」
  「就是和你同行的女刑法官。她現在在哪裡?」
  「誰知道,到底在哪裡呢?因為你們把我帶走了,所以她可能正在山裡哭哩。」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跟王國做了什麼交易?代價是什麼?王國另外還派了多少人?」
  「可以一次問一個問題嗎?」
  「給我回答就對了。」
  少女的聲音非常不耐。我懂,跟這傢伙說話真的會讓人覺得很煩躁。
  「雖然我以前也有說過,但嘉拉賽雅大人還是再多學一點淑女的禮儀會比較好──好痛……痛痛痛。」
  「別忘了,我可是在忍耐著不殺你啊。」
  「請別這樣折磨我。我並沒有這方面的興趣。」
  「你真的是個惹惱人的天才。」
  「能獲得妳的稱讚,是我的光榮。」
  明明被打了好幾下,基爾羅亞卻依然不改從容本色,關於他的這點,實在不曉得該說是莫名地可靠,還是膽識過人。
  「夠了,看來跟你說話只是浪費時間。」
  「妳終於發現啦。」
  「我接下來要把你帶去雷梅迪奧斯大人那裡,但最後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此時,對話稍微停頓了一下。雖然看不見嘉拉賽雅的表情,但感覺她的聲音裡包含了苦惱又複雜的情緒。
  
  「你為什麼要殺死露易絲大人?」
  
  ──咦?
  我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所以反覆思量。
  殺死露易絲?
  基爾羅亞嗎?
  話說露易絲不就是──
  根據我的記憶,這個名字應該是指反叛軍的首領,被稱作「奇蹟魔術師」的女性。
  露易絲•羅森貝爾格。
  ──是基爾羅亞殺了那個人嗎?
  「是雷梅迪奧斯大人告訴妳的嗎?」
  感覺基爾羅亞的聲音變低沉了。
  「沒錯。你在施特雷利茨會戰時背叛了露易絲大人,用你那雙骯髒的手,挖走了她的心臟。」
  挖走心臟。這句話讓我的心臟跟著「噗通」地跳了一下。
  「妳問這個問題幹什麼?」
  「露易絲大人和雷梅迪奧斯大人真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姊弟。反叛軍是以兩人為中心團結在一起。然而,這一切──」
  嘉拉賽雅停頓了一下後,激動地大喊。
  「都被你破壞了!」
  「…………」
  基爾羅亞沒有回答。
  「說點什麼啊。」
  嘉拉賽雅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怒氣般說道,但基爾羅亞依然保持沉默。
  「唔……為什麼,為什麼……」
  少女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悲傷。儘管充滿憤怒,但隱約也摻雜著痛苦。就連隔著牆壁用魔術竊聽的我,都能想像得出她複雜的表情。
  「我曾經相信過你。」
  少女接著說道。
  「大家是那麼地相信你。相信你和其他大人不同,是露易絲大人認可的人。大家都依賴過你,信賴過你,我也是其中一人──」
  我聽見「咚」的一聲。大概是嘉拉賽雅踢了地板,或是搥了牆壁吧。
  「雷梅迪奧斯大人也曾經認為你很可靠,驕傲地說你是守護露易絲大人的最強盾牌。然而,然而……你卻背叛了!背叛了所有的一切!」
  我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接著基爾羅亞就發出呻吟。雖然只聽聲音,無法判斷他是被打還是被踢,但我還是忍不住低下頭。
  ──那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他們曾是同屬反叛軍的夥伴。我不曉得那段期間發生過什麼事,但嘉拉賽雅剛才的舉動和我之前對她的印象大相徑庭,這明顯才是她的本性。在冷酷魔術師的面具底下,隱藏了一個心思細膩的少女。
  就在我這麼想時。
  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一個巨大魔血陣像是要穿過牆壁般持續擴大,朝著我這裡逼近。
  「哇哇!」
  我連忙蹲下,從魔血陣底下鑽過去。
  ──不妙,這是──
  遠遠超出一般規格的攻擊魔術。
  我才剛趴到地上──
  
  就傳來一聲巨響。
  
  牆壁被炸飛,產生強烈的爆炸氣流。我也被吹飛,背部直接撞上某間民宅的牆壁。頭上颳起一陣強烈的暴風,被捲起的瓦礫和土石傾洩而下。
  我在這時候採取了最糟糕的行動。
  
  「好痛……痛痛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傻傻地推開瓦礫起身。雖然這是為了避免被活埋,但時機實在太不湊巧了。
  「啊……」
  我站起來後,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誤。
  牆壁不見了。
  「基地」內的狀況變得一覽無遺。在凌亂的家具與瓦礫之間,有一位黑髮少女──
  「……妳這傢伙。」
  我們對上了視線。
  我傻傻地在心裡想著「她果然長得很漂亮」,但這份餘裕並沒有持續多久──
  
  「在那裡幹什麼……?」
  
  
  5
  
  不妙……!
  就在我這麼想時,嘉拉賽雅的面前出現了一道魔血陣。
  ──好快!
  她瞬間完成詠唱與精確的術式,而且規模還很大。由此便能看出她的實力有多堅強。
  「妳是之前那個刑法官吧?」
  「唔……!」
  因為事出突然,我的反應慢了一拍,在聽力被「集音」強化到極限時聽見爆炸聲。我現在嚴重耳鳴,就連站著都很勉強。
  背後是牆壁,根本無路可逃,地上的瓦礫也妨礙了我的腳步。
  魔血陣發出強烈的光芒,朝我射出像光箭的攻擊。
  不行,死定了,要被幹掉了──
  就在這時候。
  
  「如果忘了我的存在,我可是會很困擾呢。」
  
  下一個瞬間,我的面前出現一道魔血陣,彈開對手的攻擊。
  「什麼?」
  這個突如其來的發展,讓嘉拉賽雅大吃一驚。自己放出的攻擊魔術,居然被直接反彈回來。在正常情況下,剛施展過攻擊魔術的魔術師,沒辦法立刻建構下一道術式,這點她也不例外。
  「呃啊?」
  她正面承受了自己發出的攻擊,身體直接撞上位於房間深處的牆壁。爆炸聲同時響起,讓周圍變得煙霧瀰漫。
  「咦?咦咦……?」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殺死,結果不知為何突然出現的神祕魔血陣反彈了攻擊,反過來打倒了敵人。
  ──剛……剛才那是?
  就在我整個人愣住時,一個人物出現在我面前,宛如在空中飛舞的花瓣輕飄飄地落地。
  「基爾羅亞,剛才那是……你做的嗎……?」
  我傻眼地看著他的身影。雖然他的四肢依然被銬住,但拘束他身體的魔血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
  我的感覺跟不上這個瞬息萬變的狀況,只能愣在原地──
  「您在發什麼呆啊!」
  他難得放聲大喊。
  
  「瑪麗安大人,要逃嘍!」
  
  ○
  
  「真是的,為什麼您要來這裡啊?」
  「還不是因為你逃跑了!」
  「我本來打算就這樣讓他們帶我去找雷梅迪奧斯,結果計畫都泡湯了。」
  「那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因為瑪麗安大人實力太弱,攻擊又不怎麼樣,坦白講真的很礙手礙腳。」
  「那還真是抱歉啊!總之你先閉嘴啦!」
  馬車在街上快速奔馳。握著韁繩的人是我,瑪麗安•尤斯緹爾。旁邊則是被鎖鍊綁著的大魔術師。我們兩人一起融洽地駕駛馬車。
  逃離嘉拉賽雅後,我們決定先搶回馬車。跳上停在外面的馬車後,我們急忙脫離現場。然而就在剛才,背後不斷傳來「他們逃跑了!」、「快追!」、「站住!」等聲音,嘉拉賽雅的手下騎上其他馬,開始追了過來。
  「喂,基爾羅亞!可以用傳送魔術嗎?」
  「不行。這一帶都被設置了魔血陣。」
  「就不能想點辦法嗎?」
  「如果硬要使用,會引發爆炸喔?」
  「那你就做點什麼啊!你是大魔術師吧!」
  「既然您這麼說,那請把我的眼罩和鎖鍊解開。」
  在我抱怨的時候,馬車仍快速在街上奔馳。
  「唔哇,讓開讓開讓開……!」
  高速行駛的馬車繞過民宅,衝到大馬路上。路人看著我們大喊「太危險了!」或「失控了!」。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揮鞭子,所以馬匹變得非常興奮,拚命向前跑。
  「你能使用魔術吧?」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剛才的防禦魔術!你幫我擋下了嘉拉賽雅的攻擊吧!話說為什麼你能使用啊?」
  「誰知道呢。」
  我們讓馬車全速前進,在其中一個路口轉彎。隔著不斷晃動的瀏海,我發現路上的馬車和行人都連忙避開我們。看在旁人眼裡,這輛馬車完全失控了。
  基爾羅亞極為冷靜地說道:
  「請看一下後面。」
  「咦?」
  我按照他的指示轉過頭,發現後面有許多像「人影」的東西。
  「那……那是什麼?」
  那些人影看起來十分詭異,不僅全身都像穿著黑衣服般一片漆黑,手腳也細得像鐵絲一樣。人影以比馬車還快的速度在路上奔馳,數量大約有三十個以上。
  「是嘉拉賽雅大人的魔術。哎呀~真了不起,她的技術進步了呢。」
  「你在佩服什麼啊!話說那些怪物是什麼?」
  仔細一看,那些人影有六隻手,並以上半身前傾的姿勢追了過來。那副姿態,看起來就像是蟲子。
  「哎呀?我之前有說過吧。那就是『螞蟻』喔。」
  「那……那些是嘉拉賽雅用魔術做出來的嗎?」
  「沒錯,是由『蟻后』所創造,擁有不死之身的忠誠軍隊。又被稱作──」
  基爾羅亞若無其事地揭曉人影的真面目。
  「軍團蟻。」
  下一個瞬間,其中一隻基爾羅亞說的「軍團蟻」,追到了馬車後方。
  ──騙人,也太快了吧!
  「白銀月神!」
  我拿出魔術杖,驅趕抓住馬車後方的「螞蟻」。灌注了魔力的一擊,將「螞蟻」打落地面,但牠立刻起身,繼續追了過來。
  「那樣是沒用的。」
  「這是怎麼回事!」
  「我之前也有說過。牠們並非普通的生物。既不會感到疼痛,也不會害怕,只會持續按照主人的命令攻擊目標。就算劈成兩半也會再生。」
  「那不就無計可施了!」
  馬車再次轉彎,雖然就快逃到城外了,但問題是背後有一大群「螞蟻」在追逐我們。
  「牠們就沒有什麼弱點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那就快點告訴我啊!」
  「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想起來了!
  「你之前已經收到『報酬』了吧!就是聽我的『心跳聲』!既然如此,現在就趕快支付代價!」
  「哎呀,有這回事嗎?」
  「少裝傻了!魔術契約裡明明寫得清清楚楚──哇哇!」
  「螞蟻」再次纏上馬車。這次有兩隻。牠們將手伸向我這裡。
  「風魔!」
  我颳起一陣風,讓銳利的風刃切碎「螞蟻」的身體。用左手操控韁繩時,我還必須同時用右手揮動魔術杖進行瞄準,簡直就像是在耍特技。
  然而──
  即使上半身被切斷,兩隻螞蟻也只是暫時停止動作,然後馬上就「再生」了。螞蟻吐出像血液的黑色體液,從切斷面延伸出黑色的細線,讓身體恢復原狀。接著牠們再次衝向我,其他螞蟻也追上了馬車。
  「風魔!風魔!風魔!」
  我連續發動攻擊,切碎那些螞蟻,但牠們立刻再生,重新追了上來。
  「基爾羅亞!」
  「哎,沒辦法了。畢竟是契約。」
  基爾羅亞就連這種時候,都還是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您知道螞蟻是怎麼追上來的嗎?」
  「咦?」
  「那些螞蟻是魔術生命體,但魔術生命體沒有眼睛。人類的『眼睛』是非常精巧的器官,不論是哪個魔術師都極難重現。」
  「所……所以呢?到底該怎麼辦?」
  我在施展攻擊魔術的同時,繼續催促他說下去。
  「牠們的眼睛看不見,所以是靠『味道』進行追蹤。若想讓牠們聞不到『味道』,只要破壞牠們的嗅覺器官就行了。」
  「那在哪裡啊?」
  「牠們的背上有個小突起對吧。雖然那看起來像觸覺器官,但其實也兼具嗅覺器官的功能。只要切斷那裡,牠們就會放棄追逐了。」
  「突起嗎?簡單來講,那裡就是弱點吧!」
  我重新舉起魔術杖。
  「我試試看!」
  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雖然目標有點小,但這只不過是一般魔術的延伸,我應該辦得到。
  我輕輕吸了口氣,首先是鍊成魔力,然後建構術式。想像將風集中到一處,形成「旋風」的景象。我以前修行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沒問題,就算是臨陣磨槍,應該也還是會成功……吧。
  「你來代替我駕駛!」
  「不不不,我可是戴著手銬,而且戴眼罩根本看不見前面。」
  「就算你這麼說,其實還是看得滿清楚的吧!」
  「啊,被發現啦?」
  「廢話!」
  這點程度的事情,我在第一次和他見面時就發現了。雖然不曉得是不是透過肉眼來看,但他確實能靠某種魔術感知外界的狀況。
  「韁繩拿去!按照契約,你必須協助我吧!」
  「真沒辦法。」
  「要好好握住喔!」
  我硬把韁繩丟給基爾羅亞後,他才不情不願地收下。即使戴著手銬,他應該還是能讓馬車維持目前的方向前進。
  ──好,要上嘍……!
  我用空下來的雙手重新握緊魔術杖。
  「風魔!」
  我瞄準好後,發動攻擊。雖然詠唱的咒文和剛才一樣,但這次我改變了魔血陣的形狀,放出了幾個像小型「旋風」的魔術。
  「哼,多打幾發總是會中吧!」
  我持續揮動魔術杖,無視魔力的消耗放出大量「旋風」。隨著攻擊的數量增加,其中幾道「旋風」確實命中了螞蟻的「突起」。
  「啊……!」
  效果十分顯著。螞蟻的動作產生了變化。牠們至今都是以集團的方式展開追逐,但失去突起的個體逐漸偏離道路。這樣的攻擊重複了幾次後,螞蟻集團呈現崩壞狀態,幾乎都沒再追上來了。
  用魔杖將最後那隻死纏著馬車的螞蟻打下車後,我們徹底甩掉了螞蟻軍團。遠方的螞蟻,看起來只像豆子那麼大。
  「那些突起也會再生,趁現在逃到城外吧。」
  「…………」
  我愣愣地看著青年。他戴著眼罩和手銬操縱韁繩的樣子看起來有點超然,讓人覺得莫名地可靠。
  「哎呀,怎麼了嗎?」
  「感覺這好像是你第一次認真協助我。」
  馬車緩緩減速。
  等注意到時,我們已經來到城外。將馬車停在一座小山丘後──
  「好好感謝我吧。來,撲進我的懷裡──好痛!」
  「別太得意忘形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吃了許多苦,甚至差點死掉,旅途中也一直在生氣。
  但現在感覺沒那麼糟了。
  清爽的微風吹過城外的小山丘,鳥從天上橫飛而過。
  「喂,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身上幾乎沒錢了。」
  「隨便找個旅行者,和他借點錢就行了吧。」
  「這怎麼行。」我小跳步地離開馬車,轉頭說道。「刑法官必須執行法律與正義。」
  沒錯,就是這個時候──
  我不應該離開馬車──離開基爾羅亞身邊。
  以為已經擺脫敵人的安心感,讓我鬆懈了。
  因為聽見一道劃破空氣的聲音,我轉過頭──
  「咦……?」
  
  然後感覺到一股炙熱的衝擊。
  
  ──奇……怪……?
  我一開始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低頭一看,「某樣東西」刺穿了我的胸口。那是一道散發強烈光芒的光線。
  啊……
  炙熱的衝擊急速從胸口擴散開來。我的視野變得模糊,雙腿失去力氣,全身像是麻痺般僵硬。
  這是──
  攻擊魔術。我被光線射中了。
  一意識到這點,溫熱的液體就開始從胸口滲了出來,像個紅色惡魔般侵蝕我的胸口。我凝視著沾到手上的紅色液體,然後意識逐漸遠去。
  
  「解決掉了。」
  
  倒在草地上的我,聽見了說話聲。我對那個少女的聲音有印象。
  過不久,踩著草皮的腳步聲朝這裡接近,一名黑髮少女跟著現身。這個穿著漆黑魔術衣裝的反叛軍大幹部,名叫莎拉•嘉拉賽雅。
  「妳以為逃得掉嗎?」
  她的右手有道魔血陣,那裡飄浮著幾根光箭。貫穿我的光線,很明顯就是她的攻擊魔術。
  「唔……啊。」
  我無法正常出聲。
  「我之所以讓螞蟻撤退,只是因為沒有必要繼續追下去。螞蟻會追蹤『味道』,而妳身上沾滿了螞蟻的體液。份量足以讓我找到妳的所在地。」
  即使嘉拉賽雅開始說明她是如何掌握我的所在地,我也沒有力氣聽了。
  嘴裡吐出溫熱的鮮血。全身都使不上力氣,連疼痛都逐漸遠去,我倒在地上仰望虛空。陽光莫名地耀眼,將視野染成一片白色。
  我窩囊地倒在草原上,儘管意識逐漸朦朧,我仍聽得見聲音。
  「基爾羅亞,給我滾出來。」嘉拉賽雅喊道。「我知道你在那裡。」
  ──基……爾羅……亞……
  我望向馬車,一名青年緩緩從車裡現身。
  全身纏繞著鎖鍊,被施加了好幾重魔術刑的魔術師。
  「…………」
  他一語不發,不曉得在想什麼。是為棘手的刑法官終於消失感到滿足,還是沒有任何感想呢?
  「基爾羅亞•巴斯克,你真的是大不如前了。」
  嘉拉賽雅挑釁地說道。
  「就是因為和瓦塞爾海姆的走狗聯手,才會像這樣被扯後腿,陷入困境。如果只有你一個人,應該能夠擺脫螞蟻的追蹤吧。」
  「…………」
  基爾羅亞沉默不語。我茫然地看著他的身影。視野變得模糊,生命力持續從胸口上的洞流洩而出。
  「你做好覺悟了嗎?」
  嘉拉賽雅站到他的面前,舉起右手。剛才貫穿我的「光箭」,開始展露獠牙。但基爾羅亞還是不為所動。
  「判決的時刻到了,你就和那個可憐的刑法官一起相親相愛地變成屍體吧。」
  「莎拉。」
  基爾羅亞總算開口。
  「妳做得太過火了。」
  「哼,雖然不曉得你之前是怎麼擋住我的攻擊……但就憑你那個被施加了魔術刑的身體,根本就奈何不了我。」
  「……好吧。」
  然後,事情發生了。
  
  「──全域解咒(歐•利弗)。」
  
  基爾羅亞的手銬開始發光,然後突然「炸裂」。
  ──咦?
  如煙火般散開的手銬碎片在空中閃閃發光,接著,他身上的鎖鍊也像緊追在後般接連炸開、碎裂並消散。雖然不曉得他是如何解除瓦塞爾海姆的高階刑法官合力施加的魔術刑,但他只靠一句話就重獲自由了。
  「啊……啊……」
  嘉拉賽雅後退了一步,她的臉上充滿驚訝。
  我也起了雞皮疙瘩。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沒戴手銬和腳銬的樣子。雖然他依然戴著眼罩,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魔力,清楚說明了封印已經解除。只有他周圍的景色像是充滿了熱氣般扭曲,彷彿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
  

  
  這就是──
  
  獲得解放的大魔術師。
  
  「啊……」
  不過我已經到極限了。此時,出血過多的我,視野就像逐漸遠去的隧道出口般失去了光芒。
  基爾……羅亞……
  我試著朝他伸出手,但實際上手幾乎沒有在動,我的世界就這樣墜入黑暗。
  
  
  6
  
  ──!
  等我驚醒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草地上。
  咦?
  睡意強烈到彷彿整個後腦都麻痺了,身體也像是穿戴著沉重鎧甲般不聽使喚。隨著意識逐漸恢復,這些症狀也跟著慢慢減輕。
  我……
  思考開始跟上現實。
  ──還活著?我記得……
  對了!嘉拉賽雅!
  
  我被殺掉了!
  
  我立刻低頭看向胸口,同時用自己的手確認胸部的傷口。
  然而──
  「咦……?」
  我坐著看向自己的胸口,然後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誇張地貫穿我身體的箭矢已經不見蹤影,就連傷口都消失無蹤。從鮮血的黏稠觸感,以及周圍充滿鐵鏽味來看,我確實有大量出血過。
  試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後,我發現有樣東西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那樣東西看起來壞得很嚴重。
  「啊,是魔術鐘……」
  這個上面有道大裂縫的金屬片,是魔術監獄發給我的魔術鐘。我之前把它當成項鍊,掛在脖子上。
  ──對了,是因為這個鐘擋住了攻擊……我才得救的嗎?
  雖然我瞬間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當時的記憶也跟著復甦。我想起自己被攻擊魔術擊中,胸口還因此開了個大洞。更重要的是,視野被鮮血染紅的景象已經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這是……怎麼回事……?」
  我搞不清楚狀況,決定先將魔術鐘重新掛到脖子上。試著往上看後,我發現眼前有棵細長的樹,這讓我確認了目前的所在地。這裡應該是離我失去意識的地方不遠的某座森林。
  呃……?
  又過了幾秒後,我的腦袋總算開始恢復運作。我被嘉拉賽雅發現,為了擺脫「軍團蟻」而來到城外,結果胸部被貫穿,然後……
  「……嗯?」
  此時我發現了掉在附近的「那個」──宛如脫皮的蛇般掉在地上的深色金屬碎塊。
  鎖鍊。我對那條鎖鍊有印象。
  ──全域解咒。
  「啊啊啊!」
  我這才想起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狀況。
  沒想到基爾羅亞居然解開了枷鎖!那可是集瓦塞爾海姆監獄的所有魔術師之力才打造出來,理應絕對無法解除的封印魔術。沒想到居然這麼輕易就被破壞……!
  猛獸已經出柵。而且還是猛獸自己輕易地破壞了柵欄。
  ──不能再繼續混下去了!
  我猛然起身。如果不快點做些什麼就大事不妙了。雖然我試著鼓起幹勁,但之前的大量出血,還是讓我一站起來就頭暈。
  唔……!
  我勉強重整態勢,搖搖晃晃地走進森林裡。
  然後──
  「啊……」
  我看見了光。兩道強光在空中絢麗地舞動,宛如流星般橫向劃過天空,每當光芒激烈碰撞,就會散發出如同劍戟相擊的火花。
  ──好厲害……
  我也知道有魔術能讓人浮在天空,但在我所知的範圍內,也只有師傅能夠自在地操縱這種魔術。在草原上空相爭的兩道流星反覆衝突,偶爾發出撼動大氣的劇烈聲響。
  等眼睛逐漸習慣後,我總算勉強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其中一道流星是莎拉•嘉拉賽雅。她的黑髮隨風飄動,眼神裡充滿敵意。她揮舞著長度超過自己身高的魔術杖放出攻擊魔術,像扔小石子般連續發射之前貫穿我的那種光箭。
  另一位與少女對峙的男子,則是讓閃耀的金髮隨風飄動,以優雅又輕快的方式應戰。嘉拉賽雅發射的光箭,全都被基爾羅亞展開的魔血陣彈開。其速度與精準的程度,只能用驚人來形容,完全沒有我介入的空間。
  ──因為瑪麗安大人實力太弱,攻擊又不怎麼樣,坦白講真的很礙手礙腳。
  「該不會……」
  我在觀看這場激烈的戰鬥時,發現一件事。基爾羅亞之前該不會就是為了避免我被捲入這種激烈的戰鬥,才會從我身邊「逃亡」吧?
  啊……!
  就在我這麼想時,戰況出現了變化。基爾羅亞繞到少女的背後,對她使出強烈的一擊。嘉拉賽雅瞬間被打飛,像從高處掉落的石頭般直接撞上地面。過了一會兒,基爾羅亞悠然地從空中降落。他輕易就擊倒了實力遠勝於我的嘉拉賽雅,讓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唔。
  看著他靜止不動的樣子,我重新認識到他的強悍。即使離得這麼遠,我還是能感覺到一股壓倒性的存在感,從他身上洩漏出來的魔力,可怕到讓人覺得彷彿只有他身體周圍的空間被扭曲,或是只有那裡被暴風籠罩。基爾羅亞現在散發的壓迫感,比被鎖鍊束縛時還要強上數倍,或甚至數十倍。
  「呃……唔……」
  被擊落地面的嘉拉賽雅搖搖晃晃地起身,沾滿塵土的側臉悔恨地扭曲。
  「怎麼……可能……」
  「跟妳預測的結果不一樣嗎?」
  基爾羅亞靜靜地說道。雖然他的臉上仍戴著眼罩,但我也不曉得他為何到現在還不拿掉。
  「不可能……」嘉拉賽雅緊咬嘴唇,用顫抖的聲音低喃道。「實力的差距,居然會如此之大……」
  「莎拉。」
  大魔術師靜靜地宣告。
  「我說過了。妳做得太過火了。妳傷害了我重要的東西。」
  「你就這麼珍惜那個女刑法官嗎?」
  「這樣講有點不太對,但也不算全錯。」
  「別開玩笑了!」
  嘉拉賽雅生氣地喊道。「就只有你……就只有你絕對不能原諒。」她嘟囔著,然後再次將自己的長型魔術杖高高舉向天空。
  「我向所有漂盪在生命之海的命源下令。」
  她開始詠唱咒文,召喚出魔血陣,瞬間完成「鍊成」、「構成」與「生成」的魔力三階段──
  「化做我的僕人消滅惡鬼吧──命成(利•巴爾)!」
  在她喊出這句話的瞬間,魔杖的前端像煙霧般膨脹。黑色的團塊愈變愈大,最後像是幼蟲從卵裡孵化出來般,身體如鐵絲般纖細的「生命」一個接一個誕生。那是之前也讓我倍感棘手的「軍團蟻」。
  「不愧是被稱作蟻后的嘉拉賽雅大人。」
  「我要讓你見識一下『螞蟻』真正的可怕之處。」
  「真正的可怕之處──」基爾羅亞活動了一下脖子。「是指像這樣玩弄生命的精神性嗎?」
  「少廢話了!」
  嘉拉賽雅的魔杖接連生出「軍團蟻」,現在已經有超過五十隻,彷彿就要這樣繼續增加到一百隻。
  ──為什麼?
  我感到十分納悶。即使面對這樣的數量,基爾羅亞依然毫無反應。就像他之前告訴我的那樣,他應該知道「螞蟻」的弱點,但那個數量還是太誇張了。如果一次被那麼多「螞蟻」襲擊,應該支撐不了多久。
  他到底打算怎麼做?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住打算走過去時──
  「咦?」
  我在準備從森林走到草原時停下腳步。因為我發現有人在森林的邊界設下了魔血陣。如果想要踏出森林,空中就會閃過像蜘蛛網的光芒,阻擋人的去路。
  「……魔術陷阱(梅拉夫)?」
  這該不會是基爾羅亞設的?
  就在我遇到出乎意料的阻礙,在這裡磨蹭的時候──
  「動手!」
  嘉拉賽雅下達命令。
  不好了!
  軍團蟻一齊衝向基爾羅亞,從前後左右包夾他,看起來就像一大群蟲子在襲擊獵物,讓人害怕得起雞皮疙瘩。
  基爾羅亞從容地站在原地。他完全沒有要逃跑的跡象,只是維持放鬆的姿勢,等待敵人靠近。
  「──」
  我從他嘴唇的動作,發現他似乎低喃了什麼。
  下一個瞬間,我聽見東西乾裂的聲音。那有點像是踩碎枯葉的聲音,又有點像是折斷脆弱的木炭。那樣的聲音接連不斷地響起──
  「騙人……」
  眼前的光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衝向基爾羅亞的「軍團蟻」別說是碰到他了,就連接近他都辦不到。牠們當場化為黑煙蒸發,就這樣煙消雲散。
  我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基爾羅亞不像是有使用魔術,就連魔血陣都沒出現。
  回過神時,軍團蟻已經都不見了。由近百隻螞蟻組成的軍團徹底被殲滅,連一點殘渣都沒剩下。
  「啊……啊……」
  最震驚的人當屬嘉拉賽雅。她驚訝得閉不攏嘴,表情像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她睜大眼睛凝視基爾羅亞,拿著魔杖的手不斷顫抖。
  「怎麼會有……這種事……」
  「放棄吧。」
  「別開玩笑了!」嘉拉賽雅激動地大喊。「就只有你,我絕對不會原諒!」
  她舉起魔術杖,發出尖銳的喊叫。一個巨大的魔血陣憑空出現,纏繞在魔杖的周圍化為銳利的刀刃。她用魔術做出了一把特大的「長槍」。
  「我要拿下你的首級,當成禮物!」
  嘉拉賽雅的「長槍」筆直刺向基爾羅亞。
  但他完全沒動。就在少女步步逼近,長槍的尖端即將抵達青年胸口的時候,異變發生了。
  嘉拉賽雅的長槍像剛才的「螞蟻」那樣分裂瓦解,然後就這樣崩壞了。不僅如此──
  「──唔!」
  少女穿的衣服也變得破破爛爛,像被從身上拍掉的粉末般飄落地面,等她站到基爾羅亞面前時,已經變得一絲不掛。
  「呀……呀啊!」
  之前的硬派形象就像假的一樣,嘉拉賽雅發出尖銳的慘叫。
  「呼──」
  基爾羅亞用力吐了口氣。原本緊張的氣氛瞬間消散,他的表情也開始出現變化。基爾羅亞的嘴角浮現出和平常一樣的淺笑。
  「俗話說歲月會讓人成長,原來如此,看來妳變得更有女人味了呢。」
  聽見他開始說笑後,我感覺鬆了口氣。不可思議的是,剛才的基爾羅亞非常可怕。那和大魔術師,或是反叛軍的恐怖不同,可怕的地方在於──他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一樣。
  「唔……」
  嘉拉賽雅像是雙腳使不上力般,虛弱地癱坐在地,用雙手遮住身體。這方面的反應很符合她的年齡,讓人覺得她果然還是個少女。
  ──不如說。
  「基爾羅亞……!」
  我放聲大喊。
  他將頭轉向這裡,臉上的眼罩有點變黑,似乎是燒焦了。
  「哎呀~瑪麗安大人,您醒啦。」他緩緩回應。
  「你對那個人做了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女性還是全裸時最美。」
  「你是笨蛋嗎?」
  「您看起來真有精神,但這就是您對救命恩人說話的態度嗎?」
  「那個……嗯……嗯。」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已徹底痊癒的胸口,將話又吞了回去。多虧了他,我才保住了性命,所以他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大概是用了某種高等的回復魔術吧。
  「哎呀,您突然變溫順了呢。」
  他輕輕吹了一下口哨。接著原本阻擋我前進的「陷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果然也是他搞的鬼。
  ──先不管這個。
  「我說你啊!」
  我大剌剌地走向他。
  「瑪麗安大人,看見您沒事比什麼都令人高興,這時候就該給我這個救命恩人一個感激的熱情擁抱──喂!」
  我直接從他旁邊走過去,來到嘉拉賽雅面前。
  「不介意的話,就披上這個吧。」
  我脫下自己的披風,披到少女身上。
  「…………」
  嘉拉賽雅愣愣地仰望我。
  基爾羅亞見狀,就開始嘟囔道:
  「您這是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變得這麼漂亮──咳噗?」
  我賞了他的腹部一個肘擊。
  「你這個人真的是差勁透頂。」
  「我沒讓女性受傷就平息了爭端,所以應該稱讚我是個紳士才對。」
  「像這樣羞辱對手,到底哪裡紳士了,你這個變態。」
  「我不是都說了嗎,女性還是全裸時最美啊。」
  「像你這樣的傢伙,就是所謂的女性公敵吧。」
  此時,我的背後發出一道光芒。我驚訝地轉過頭,發現嘉拉賽雅的身影正逐漸沒入魔血陣中。她眼眶帶淚地瞪向這裡。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基爾羅亞用力挖苦我。
  「哎呀哎呀~瑪麗安大人真的很喜歡讓犯人逃跑呢。」
  「是我的錯嗎?」
  「那當然。」
  基爾羅亞聳肩的樣子看起來有點開心。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真 相
  
  
  1
  
  感覺真不可思議。
  在清爽微風的吹拂下,我們緩緩走在林間的道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走在稍微後面一點的地方。我們就只是靜靜地走著。
  好緊張。打從踏出第一步時起,心裡就一直充滿著興奮與不安,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這一定都要怪走在前面的那個穿著長大衣,四肢修長的男人。像這樣走在一起後,我發現他比我還要高很多。基爾羅亞•巴斯克──被世人恐懼的大魔術師。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短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他現在沒被施加任何的魔術封印,身上也沒纏著鎖鍊,就像是把出鞘的刀。我正走在那個大魔術師的後面。順帶一提,之所以用走的,是因為馬被我們與嘉拉賽雅的戰鬥嚇跑,讓我們失去了馬車。
  直到剛才,我都還沒什麼現實感。畢竟在自己差點死掉,以及嘉拉賽雅這個敵人還在時,我根本沒有餘裕去思考其他事情。直到恢復冷靜後,我才察覺現在的狀況有多麼令人膽戰心驚,如果要比喻的話,就像是單獨和逃出柵欄的猛獸走在一起。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瑪麗安大人?」
  
  我嚇得瞬間僵住。
  「什……什麼事?」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讓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對方是重獲自由的基爾羅亞•巴斯克,世界數一數二的大魔術師。只要他有那個意思,一瞬間就能夠打倒我。
  「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咦?」
  「雖然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走在前面,但接受『詔令』的人應該是瑪麗安大人吧?我只是個隨從。接下來的目的地與目標,都必須要由您來決定。」
  「你要我決定……意思是你打算繼續跟著我嗎?」
  「啊?」基爾羅亞露出困惑的表情。「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畢竟『契約』就是這麼訂的。」
  ──啊,說得也是!
  我總算也跟著察覺。
  因為基爾羅亞施展了「全域解咒」,所以我本來以為他已經完全成為自由之身,但他和我之間還有魔術契約。解咒的對象只限於瓦塞爾海姆監獄的魔術刑,我以個人身分和他締結的魔術契約依然存續。簡單來講,就是即使他已經不受監獄的拘束,我和他之間還是存在著契約關係。
  ──這份心情到底是什麼……
  我感到鬆了口氣。是因為不用與他戰鬥,還是其他的原因?
  「怎麼了嗎?」
  「沒……沒錯,魔術契約是絕對的。如果你敢逃跑,我可不會放過你喔。」
  「事到如今,怎麼還在說這種話。好了,我們走吧。」
  ──對了。
  放鬆下來後,我的心裡開始浮現出許多疑問。
  「基爾羅亞。」
  「什麼事?」
  「那個……」
  仔細想想,這個問題實在不太好開口,但我現在也沒辦法不問。
  「你……你真的……」即使我覺得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聲音還是愈變愈小。「殺了露易絲嗎?」
  「是啊。」
  「咦……」
  我本來以為他一定會像平常那樣說些「誰知道呢」、「到底是怎樣呢」之類的話來敷衍過去,結果他回答得意外乾脆,讓我陷入困惑。
  「為……為什麼?理由是什麼?」
  「理由……」
  基爾羅亞猶豫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咬緊嘴唇,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
  ──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突然想起達賴安的話。基爾羅亞當時也出現過類似的反應。
  「這件事……」我慎重地問道。「該不會……和『世界的真相』有關吧?」
  「好吧。」
  「咦?」
  「瑪麗安大人或許也有權利知道『那件事』。」
  基爾羅亞突然低下頭。感覺他瞬間瞄了一眼我的胸部,但因為他戴著眼罩,所以我也不曉得他到底在看什麼,或是沒在看什麼。
  「站著說話也不太方便,到下一個城鎮找個地方住吧。之後再慢慢說明……所有的一切吧。」
  「所有的一切……」
  這句話讓我感到極度沉重,大概是因為他難得用正經的語氣說話吧。
  「這樣可以嗎?」
  「啊……嗯。」
  我曖昧地點頭。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願意告訴我,而且語氣還莫名地溫柔,讓我陷入困惑。
  「你……你今晚要好好告訴我喔。我們說好嘍。」
  「我知道了。」
  他恭敬地行了一禮,露出從容的微笑,讓我再次莫名地感到緊張。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
  「什麼事?」
  「為什麼……你還繼續戴著眼罩?你已經可以自己摘下來了吧?」
  他現在依然戴著厚厚的眼罩,「這個嘛……」並一臉從容地回答。
  「是為了時尚。」
  
  
  2
  
  「聽好嘍,絕對不能偷看喔?如果偷看就是違反契約,心臟會破裂喔。」
  「我本來就對瑪麗安大人的裸體一點興趣也沒有……好痛,好痛啊,您為什麼要踩我?」
  「為了讓你一步也走不出這個房間。」
  走了約半天後,我們總算在太陽下山前抵達驛站城鎮利菲亞。隨便找了間旅館投宿後,我聽說這裡有溫泉,所以決定久違地泡個澡。與莎拉•嘉拉賽雅的戰鬥讓我全身都是魔術生命體的黏液或體液,所以我想洗個澡讓自己清爽一點。儘管基爾羅亞就在附近這點讓我有點猶豫,但反正還有魔術契約的拘束力在,考慮到之前讓他聽「心跳聲」時,就已經在他面前裸露過胸部,事到如今才在擔心這個也有點奇怪。
  我走到旅館後方,發現一個感覺不錯的檜木浴缸。
  「對了,得先洗頭髮才行。」
  我用肥皂水搓出泡沫,仔細清洗在漫長的旅行中受損的頭髮。洗好澡後要去見他,所以得趁現在洗乾淨一點。
  「不對,討厭,這樣不就像是一對情侶嗎……」
  洗完頭髮和身體後,終於能夠泡澡了。
  「啊~這熱水真不錯~」
  我緩緩將肩膀以下都泡進水裡,消除旅途的疲勞。
  利菲亞是個以溫泉聞名的驛站城鎮,但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泡溫泉。雖然溫泉要另外加錢這點讓人有些在意,但幸好有下定決心奢侈一下。感覺真的像是重新活過來一樣。我短暫忘記自己正在執行血腥的任務,以及今天差點死掉的事。雖然試著摸了一下被攻擊魔術打中的胸口,但那裡只有光滑的肌膚,一點傷痕也沒有。
  ──這真的是回復魔術嗎?
  理應是致命傷的箭傷已經完全痊癒。這與其說是魔術,不如說是神蹟,明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卻依然覺得難以置信。然而掛在脖子上的魔術鐘上面的裂痕,證明我受到的攻擊不是幻覺。
  ──瑪麗安大人或許也有權利知道「那件事」。
  等洗完澡後回到房間,他就會告訴我「一切」。不過比起期待,不安的心情還要更加強烈,讓我感到難以平靜。是因為害怕聽見真相,還是因為基爾羅亞給人的感覺和平常不一樣呢?
  我就這樣煩惱了好一段時間,感覺有點泡昏頭了。
  ──差不多該起來了。
  就在我扶著檜木浴缸的邊緣準備起身時。
  「咦……?」
  浴缸裡的顏色突然變了。原本透明的熱水變得又黑又濁,一下就變成了充滿黏性的液體。
  「咦……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想立刻起身,但腳被黏液纏住,像紮了根似的動彈不得。等我發現這是陷阱時,身體已經開始下沉。
  「啊……啊,基爾……」
  我試著呼救,但還沒唸完那個名字,意識就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3
  
  等我恢復意識時,周圍一片黑暗。
  我凝視著黑暗,發現隱約能看見建築物的輪廓,看來這裡是戶外。遠處有棟高聳的建築物,我對那個特別的三角形屋頂有印象。
  那是大聖堂。所以這裡是……
  ──施特雷利茨。
  我荒廢的故鄉,反叛軍的終焉之地。這裡位於我剛才所在的利菲亞南方,徒步大約要花十天才能走到。這表示我是被傳送魔術送來這裡的。
  「唔……」
  身體無法動彈。
  我的雙手被各自朝左右伸展,斜斜地舉高,只有脖子稍微能動。腳下有個正在發光的巨大魔血陣。應該說,我正浮在一個相當高的位置。
  磔刑。
  我被人用與這種古老的處刑方式同樣的姿態限制行動。雖然沒看見枷鎖或繩子,但手腳都完全無法動彈,被徹底剝奪了自由。我的身上穿著一件陌生的連身裙,應該是某人替我穿上的吧。畢竟我原本在洗澡,當時應該沒有穿衣服。
  附近響起「噹」的一聲,讓我不自覺皺起眉頭。那個聲音實在太近,我藉此得知自己正被綁在作為城裡景點之一的鐘塔上。
  「唔,可惡……」
  我用力想要掙脫,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感覺就像是被深深埋在土裡。
  就在這時候。
  「──沒用的。」
  我驚訝地轉頭,然後發現一名少女正靈巧地站在鐘塔邊緣。我對那個黑色短髮、上挑的眼角,以及嚴峻的表情有印象。
  「嘉拉賽雅……」
  「…………」
  魔術師少女──莎拉•嘉拉賽雅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瞪著我。她看起來像在生氣,又像是心情不好,雖然表情還是一樣嚴峻,但並不像之前面對基爾羅亞時那樣充滿烈火般的激情。
  「那個浴室的陷阱……是妳設置的吧?」
  「…………」
  「這件衣服是妳幫我穿上的嗎?」
  「…………」
  不出所料。雖然她一直保持沉默,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得到。這個人應該是那種不會說謊的類型。
  「呃,那個……」
  「真是個聒噪的女人。」
  她總算回應了。
  「妳是用來引他上鉤的『誘餌』。只要乖乖配合,就不會被殺。」
  「誘餌……我嗎?」
  「沒錯。」
  這個說法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可是,就算拿我當人質,基爾羅亞也不一定會來吧……」
  「他會來的。」
  嘉拉賽雅如此斷言。
  「我一開始也認為妳連誘餌都當不上,但我在之前的戰鬥中改觀了。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情緒化。所以基爾羅亞一定會大搖大擺地來救妳。」
  「可……可是……」
  「反正妳沒有選擇權,乖乖閉嘴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再次移開視線,用力閉緊嘴巴。
  嘉拉賽雅確實很可怕,但我從她身上感覺到一股奇妙的親近感。嘉拉賽雅在輸給基爾羅亞,變成全裸的時候,曾經淚水盈眶地蹲在地上發出尖銳的慘叫。見過那樣的場景後,我覺得她是個可以溝通的人。替全裸入浴時被抓來的我穿上衣服,也是她個人的溫柔表現吧。
  所以我忘了自己是被囚之身,不小心就直接向她問道。
  「基爾羅亞……」我無論如何都想確認這件事。「真的殺了露易絲嗎?」
  「我不是叫妳閉嘴嗎?」
  「可……可是……」
  ──為什麼你要殺死露易絲大人?
  這句話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在我腦中縈繞。我希望嘉拉賽雅能替我說明,因為我被抓來而沒從基爾羅亞那裡聽到的「真相」。
  她沉默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過,晃動著她的黑髮,少女像是在思考著什麼般,眨了幾下眼後開口:
  「那個男人……」
  嘉拉賽雅像是在咀嚼某個痛苦的事實,斷斷續續地說道。
  「殺了……露易絲大人,挖走了……她的心臟。」
  「…………」
  她的回答,讓我忍不住陷入沉默。明明是自己想確認的事,但在內心的某處,又不願意接受真相。
  「會……會不會是哪裡搞錯了?」
  「雷梅迪奧斯親眼看見了,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
  「怎麼會……」
  就在這時候。
  
  「──你們在說什麼?」
  
  我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
  之所以覺得冰冷,是因為我的全身確實感受到一股寒氣。這種寒冷的感覺,就像周圍的空氣被急速冷卻一樣。這恐怕是說話者的魔力造成的影響。
  天空微微發光,一道人影出現在嘉拉賽雅的旁邊。
  那是一名少年。
  他擁有一頭不修邊幅的閃亮銀色長髮,以及中性的五官,如果沒聽見他的聲音,或許會以為他是個少女。
  

  
  「雷……」
  嘉拉賽雅後退一步,叫出少年的名字。
  「雷梅迪奧斯大人。」
  ──咦?
  這個名字讓我嚇了一跳。
  雷梅迪奧斯。她確實是這麼說的。這表示眼前的少年,就是那個被當成「巨凶」恐懼的魔術師嗎?
  難以置信。
  少年看起來只有十幾歲而已。他的身高和嘉拉賽雅差不多,身材以男性來說算是嬌小,外表甚至比我還年輕。
  ──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羅斯•雷梅迪奧斯嗎?
  印象中他在通緝令上的圖像,確實是個少年沒錯,但作為一個被世間恐懼的凶惡罪犯,這樣的落差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如說他還比較像是貴族千金──不對,應該是王子吧。他和嘉拉賽雅站在一起時,甚至有點像是一對姊妹。
  ──真奇怪。這樣他在施特雷利茨會戰時,到底是幾歲啊?因為是七年前的事情。所以……他當時才七八歲嗎……
  太年輕了。以前感覺到的不協調感又再次復甦。反叛軍的兩個重要幹部都只有十幾歲,而且還是比我年輕的少年和少女,這再怎麼說都太奇怪了。
  「瓦塞爾海姆的刑法官。」
  銀髮少年以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這和缺乏感情又有點不太一樣。他的話裡隱約帶有某種像是憤怒的緊迫感,危險的程度就像是將滾燙的岩漿累積到極限後,再強硬地封進冰河裡面。不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基爾羅亞都給人一種「從容」的印象,但眼前的少年和他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為什麼?」
  「咦?」
  少年臉色蒼白地說道。從他的皮膚完全看不到任何血色,明顯非常不健康。
  「妳為什麼要和基爾羅亞一起行動?妳和他做了什麼交易?」
  「那個……」
  我一時語塞,雖然有一部分是因為刑法官的保密義務,但主要還是他的眼神太過冰冷。感覺就像是被一把冰刀抵在喉嚨,強烈的壓力讓我的背流下冷汗。
  「為……為什麼要盯上基爾羅亞?」
  「…………」
  面對我的問題,他選擇用冰冷的眼神回應。
  「是……是因為他殺了你的『姊姊』──露易絲•羅森貝爾格嗎?」
  「哼。」
  他用如同冰柱般的銳利視線,看著我說道:
  
  「我就告訴妳吧。」
  
  雷梅迪奧斯以極為自然的動作,朝我的胸口伸出右手。我本來想躲開,但身體根本無法動彈。
  「呀……!」
  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胸部,正好就在心臟上方的位置。他撕破我的衣服,讓我的胸部露了出來。
  啊……啊……騙人……!
  然後,他抓住我的胸部,讓彎曲的手指逐漸陷進皮膚裡。並不是用握力捏碎我的骨肉,而是靠某種神奇的力量讓手指融入我的體內般──沒錯,這是某種魔術──他的手持續入侵我的胸部,進入我的體內。
  「──?」
  我突然變得無法呼吸,差點失去意識。強烈的痛楚和痙攣同時來襲,視線也變得無法集中。
  這個人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入侵」胸部的手,抓住了我體內某個重要的東西。
  「姊姊被活生生地挖出了心臟。妳看,就像這樣,被強硬地挖出來。」
  心臟傳來直接被手指碰觸的感覺。全身的痛覺都集中到那裡,讓我痛苦到無法呼吸,這種前所未有的劇烈痛苦,就像是身體從中心開始燒焦破裂,被人用插進身體的刀子不斷翻攪,讓傷口愈變愈大一樣。
  「嘎……啊……」
  眼淚和口水都不受控制地流個不停。
  「這樣妳稍微能夠理解,姊姊經歷過什麼樣的痛苦了嗎?」
  「嗚啊……啊……」
  然後,更過分的是,他還打算把手從我身體裡抽出來──在抓著心臟的情況下。
  心臟要被扯出來了。
  即使被壓倒性的恐懼與絕望支配,我還是完全無計可施,只能用力閉緊眼睛,體會心臟被人挖出來的感覺。他像是要讓我覺得生不如死般,緩緩將我的心臟拉向體外──
  
  「哼,是竊聽魔術(席哈斯)啊……」
  
  「……咦?」
  我睜開眼睛。
  仔細一看,他的手已經離開我的胸口,而且正握著──一個像金屬的物體。那個沾著我血液的銀色物體,表面浮現出複雜的圖案,像在黑夜中發光的星星。
  「魔礦石……?」
  「這是一種能從妳的心臟吸取魔力的媒介。大概是用這個確保魔力『來源』,好讓某個『裝置』維持運作吧。」
  「裝置……?」
  我一時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哎呀,看來妳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他再次將手伸向我的胸口,這次換拿起某個被我掛在脖子上的道具。那是在之前的戰鬥中裂開的魔術鐘。
  「這個魔術鐘被施加了『竊聽魔術』。應該是想透過聲音來『監視』妳,如果出了什麼狀況,就啟動埋在胸部裡的媒介裝置『湮滅』一切吧。」
  「監視?湮滅?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真是遲鈍,所以我才討厭笨蛋。」
  雖然被人惡意貶低,但比起生氣,我更在意謎底。
  「我就用笨蛋也能明白的方式,說明給妳聽吧。」
  感覺愈來愈不爽了。
  「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像妳這種貧民出身的刑法官。所以他們對妳施展了竊聽魔術,一直在監視妳。」
  「你說的『他們』是指誰?」
  「當然是王國。」
  「王國?」
  ──這是怎麼回事?
  我是在名叫瓦塞爾海姆的王立魔術監獄工作的刑法官,所以王國就是我的雇主。
  「不只是反叛軍,他們就連一般市民和自己的部下都不信任。他們總是在暗中觀察與監視,等時機差不多就直接捨棄。就像現在的妳一樣。」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這就是證據。」
  雷梅迪奧斯輕輕用手指彈了一下剛才從我胸部裡挖出來的金屬狀物體,接著那裡就浮現出一道小型魔血陣。
  「啊……」
  「這東西上面的魔術不只有竊聽用的『集音』,還有能遠距離引爆的覆滅(杰爾斯)。大概是打算如果出了什麼狀況,就啟動這個殺人滅口吧。」
  「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即使爆炸規模不大,還是足以將心臟炸個粉碎吧。」
  那個金屬狀物體一被他丟到空中,就突然炸裂。
  「哼,看來被設計成一定時間沒有通訊就會爆炸呢。他們的手段還是一樣卑鄙。」
  「騙人……」
  我啞口無言。王國居然在我的體內,在我的心臟上裝了那種東西。
  「哎,反正不管怎樣──」
  雷梅迪奧斯再次朝我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子。冰涼的觸感以及用力的指尖讓我忍不住發出呻吟。
  「我都會讓王國愚蠢的走狗消失。」
  纖細的五指陷入我的脖子。皮膚輕易地就緩緩依照他指尖的形狀下沉。這種殺人方式十分無情,四肢都無法動彈的我只能難看地流著口水,發出「咳……呼……唔……啊……」的呻吟。就在我心裡想著「啊,死定了」的時候,不曉得是因為過於痛苦還是恐懼,眼淚流了下來,失去的故鄉景色和已逝父母的臉龐在腦中浮現,最後不知為何──連那傢伙的臉也出現了。
  就在這時候。
  「──啊?」
  雷梅迪奧斯停止動作。天空突然閃過一道光芒,然後發出雷鳴般的巨響。世界激烈地閃爍,刺眼到令人目眩,他不悅地皺起眉頭。
  在一旁待命的少女靜靜宣告:
  「是那傢伙。」
  
  
  4
  
  ──咦?
  我抬起頭。
  在大馬路的前方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道人影宛如棲息在黑暗當中的惡靈,靜謐又詭異地緩緩朝這裡靠近。即使離這裡有一段距離,我還是能夠清楚認出那頭清爽的金髮與從容的微笑。
  人影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我。
  「瑪麗安大人,您這身打扮真是不錯。」
  「……為……什麼?」
  我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您的胸部都露出來了,該不會是刻意要給我看的吧?」
  剛才被雷梅迪奧斯撕破的衣服橫向裂開,露出底下的胸部,但我現在根本無法遮掩,更重要的是,我沒想到「他」居然會出現。
  「為什麼……要來?」
  我忍不住如此說道,但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這麼問。這明顯是陷阱,為什麼要特地冒著危險過來。為什麼要為了我這種「誘餌」,跑來這種地方。或許──
  ──你有什麼「目的」?
  我無意識地在追求過去對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的答案。
  「哎呀~我實在是難以忘懷。」
  基爾羅亞•巴斯克完全無視我複雜的心情,張開雙手開玩笑似的說道。
  「瑪麗安大人的『報酬』讓人欲仙欲死,我想再次品嚐當時的快感,所以就忍不住過來了。」
  「喂,別刻意講得這麼奇怪啦。」
  「您的『身體』不論是胸部或頭髮都棒透了。我晚點要盡情享用一番。」
  一旁的嘉拉賽雅厭惡似的皺起眉頭,眼神像是在說「原來你們是那種關係」。不對,根本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現在就過去。既然我都特地來迎接您了,您晚一點可要多給我一些甜頭喔。」
  基爾羅亞又繼續說了一堆會加深別人誤會的話。
  此時,他的面前出現一道魔血陣。那道魔血陣發出藍色的光芒,某人從上面現身。
  
  「──道別完了嗎?」
  
  擁有一頭銀髮,身材苗條的少年。
  羅斯•雷梅迪奧斯。
  「好久不見了,雷梅迪奧斯大人。您過得好嗎?」
  「當然,這都是為了能夠殺掉你。」
  「請別這樣瞪著我,這樣可是會糟蹋您那俊美的臉龐喔。」
  「我早就決定,」少年維持相同的聲音繼續說道。「要在這裡殺了你。」
  「在這裡……?啊,原來如此。這裡啊。」
  基爾羅亞環視自己所在的位置,聳了聳肩說道:
  「這裡是露易絲大人去世的地方呢。」
  「不對,是你殺死姊姊的地方。」
  「我不否認。」
  「為什麼要殺死姊姊。」
  「因為這是那位大人的期望。」
  「別開玩笑了。姊姊怎麼可能會自己選擇死亡?」
  「不,會的。只要有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事物,那位大人就會這麼做。雷梅迪奧斯大人您遲早也會明白。」
  「夠了,我已經不想再跟你說話了。」
  雷梅迪奧斯舉起手。
  「我要撕裂你那喋喋不休的嘴巴,讓你閉嘴──冰神混沌(蒂涅斯•塔倫)。」
  他的手上出現一把長度超過本人身高的「魔術杖」。那把魔杖帶有玻璃工藝品般的透明感,散發出冰藍色的光輝,簡直就像是魔術師本人的投影。
  「那把魔杖真是令人懷念呢──魔神鐵鎚(戴蒙奈茲•蓋因)。」
  基爾羅亞的手上也出現一把黑色魔杖。那把魔杖又黑又粗,裝在前端的骷髏形寶玉發出黯淡的光輝,給人一種不祥的印象。
  「稍微運動一下後,就來聊聊以前的事吧,雷梅迪奧斯大人。」
  「前提是你的心臟到時候還在跳動。」
  「說到這個,您的心臟還好嗎?」
  「多管閒事,我的心臟好得很。」
  ──心臟?
  我跟不上兩人的對話。
  雙方握著魔杖,互相瞪視。既沒有擺出架勢,也沒有詠唱咒文。就像是兩個衛兵在面對面般,一動也不動。
  然而戰鬥其實已經開始了。只是等月光透過雲間的縫隙照射下來後,才變得能夠直接用肉眼確認。
  火花四濺。在兩位魔術師之間,不斷迸出小但激烈,像是光線互相衝突產生的火花。
  「剛才的火花是……」
  「兩人的攻擊在互相抵銷。」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疑問,一旁的嘉拉賽雅低聲說道。
  「抵銷……?」
  「實力高超的魔術師,會在對手生成魔血陣前就加以解除,讓對手無法施展魔術。兩人現在都在做相同的事情。」
  「所以那些火花……」
  「均衡開始瓦解了。」
  瓦解後會怎麼樣──我還來不及問,兩人面前就浮現出魔血陣。雷梅迪奧斯往前踏出一步,不曉得喊了些什麼。基爾羅亞將魔杖舉到面前,首次擺出防禦的動作。
  然後──
  從雷梅迪奧斯的魔血陣發出的「光彈」,襲向基爾羅亞。基爾羅亞也展開魔血陣,一發一發地擋了下來,但他每次防禦都會後退,逐漸被對手的攻勢壓制。
  基爾羅亞是連嘉拉賽雅都能輕易擊退的大魔術師,這樣的他居然會處於劣勢。
  ──好強……
  雷梅迪奧斯進一步發動攻勢。他一揮動魔杖,就出現好幾道魔血陣包圍基爾羅亞。被包圍的基爾羅亞為了自保,只能往上空逃跑,但那些魔血陣配合他的動作追了上去,並且隨著時間經過愈變愈多。五、十、十五、二十,等增加到數量已經數不清時,雷梅迪奧斯一口氣發動攻擊。
  「啊……啊……!」
  我只能在一旁發出驚嘆。
  基爾羅亞當然也有應戰,他叫出幾道魔血陣充當盾牌,但全都被對手的攻擊打破,化為光點消散。
  雷梅迪奧斯暫時停止攻擊,現場被白色的煙霧籠罩。等煙霧散開後,我發現基爾羅亞跪在一棟建築物的屋頂上。他的衣服變得破爛,即使遠遠看過去,也能發現他中了不少攻擊。
  「基爾羅亞,一陣子不見,你變得遲鈍不少呢。」
  位於上空的雷梅迪奧斯,背後漂浮著數個魔血陣。他的表情還是像冰塊一樣,完全沒有笑容,只是輕輕按住自己的胸口。
  「太激動的話,對心臟不好呢。」
  「囉嗦。」
  「您應該要多聽長輩的建議喔。」
  基爾羅亞從屋頂上起身。他的語氣還是一樣輕浮,但身上冒出陣陣白煙,明顯沒有擋住所有的攻擊。
  ──居然這麼強……
  我重新體認到雷梅迪奧斯的強悍。基爾羅亞的攻擊一次都還沒命中,只能不斷防守。
  「您果然是個天才,就連露易絲大人的攻擊魔術都沒到這個程度。」
  「所以我才讓你負責保護姊姊,結果你卻背叛了。你能明白姊姊的悲傷嗎?」
  雷梅迪奧斯的側臉變得更加凶狠,從他的表情,能夠看出他對姊姊的深刻愛情,以及對眼前對手的強烈憎恨。
  「您在提到姊姊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很棒呢。」
  「閉嘴。」
  「實在充滿了人性。」
  「我來讓你閉嘴。」
  雷梅迪奧斯舉起魔杖。
  空中出現數支光箭,射向基爾羅亞。基爾羅亞舉起魔杖防禦,但由魔血陣組成的防線馬上就被打破,他的身上也中了好幾箭。
  「基爾羅亞……?」
  身中數箭的基爾羅亞朝地面墜落,然後就這樣陷入地下失去蹤影。從那裡射出的光芒也逐漸減弱,最後徹底消散。
  ──騙人,基爾羅亞……?死掉了嗎?騙……騙人的吧……?
  「基爾羅亞,你就好好體會一下我的感受吧。」
  雷梅迪奧斯自言自語道,接著不知為何──
  
  將臉轉向我這邊。
  
  ──咦?
  他的魔杖尖端出現了新的魔血陣,開始接連吸收周圍的其他魔血陣。被組合起來的巨大魔血陣持續增大,最後像是足以填滿夜空的巨大太陽,普照整個世界。就連位於遠處的我,都覺得耀眼到睜不開眼睛。
  那道魔血陣緩緩靠近我。就像個要對世界下達判決的巨人,慢慢將他的手伸向我。
  ──等等,咦……?
  目標是我?
  巨大的魔血陣逼近眼前。
  這畫面實在太震撼,讓我忍不住閉緊眼睛。
  死定了,死定了,不行,躲不掉,討厭,我不想死──
  就在我像這樣害怕的時候。
  
  大地突然晃動起來。
  
  而且一下子就愈演愈烈,我也跟著上下左右地搖晃。彷彿我腳底的「鐘塔」在痛苦掙扎般的震動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後──
  「咦……?」
  某處傳來低沉的聲響,接著就是一連串東西壞掉的聲音。
  視野逐漸改變。眼前的建築物和街景逐漸遠去。
  不對。
  是我在上升。
  我正在朝天空上升,連同鐘塔一起。像是折下乾枯的樹枝般,整棟巨大的建築物被挖離地面,朝空中上升。等看見地面的魔血陣,發現這是魔術的效果時,一道驚人的衝擊通過下方。那是雷梅迪奧斯剛才施放的攻擊魔術,那道攻擊在削掉鐘塔的下半部後,依然勢不可擋地持續飛向地平線的另一端。光芒劃過的軌跡像隧道般長長地延伸,最後像顆拖著尾巴的流星,消失在遠方的天空中。
  「什……什……」
  我依然連同鐘塔一起浮在空中。底下的街景遠到令人頭暈,我被高處特有的恐懼包圍,內心感到不寒而慄。
  「啊……啊哇哇哇……」
  高到這種程度後,恐懼的心情更甚於獲救的心情。
  「瑪麗安大人,您沒事吧?」
  基爾羅亞浮在空中,出現在我面前。
  「你……你這個人啊……」
  這時候明明應該道謝,我卻忍不住開口數落他。
  「就不能用更好一點的方法救我嗎……?」
  用魔術將整座鐘塔連根拔起,簡直就像是神話。
  我傻眼地瞪向他,但其實我的身體仍在發抖。
  「哎呀,這樣對救命恩人說話不太好吧?」
  他以一如往常的輕浮語氣說道。
  「比起緊急解除您的拘束魔術,還是像這樣將建築物連根拔起比較快。」
  「真是太亂來了……」
  基爾羅亞扶著我的背和腳,把我像個公主一樣抱起來,然後趁我無法動彈時,將鼻子湊向我的頭。
  「嗯~瑪麗安大人頭髮的味道果然很棒。」
  他毫不客氣地開始聞起我的頭髮。
  「喂,不准聞,不准碰我!住手啦,變態!」
  「我剛才的表現應該值得獲取報酬吧?」
  「就算是這樣,也要看場合啦!」
  我在他的懷裡大鬧,敲打他的胸膛,亂踢雙腳,但在被他抱得緊緊的情況下,根本就沒什麼效果。
  「嗚~呼~嗯~那麼,既然已經收到報酬。」
  他擅自享受了一番後,才緩緩下降,將我放到地面。
  「差不多該工作了。」
  說完後,他再次飛向空中。
  「等等,你要去哪裡……」
  我將手伸向他的背影時,他已經和宿敵展開對峙。
  羅斯•雷梅迪奧斯──另一名「雙璧」。
  
  最後的戰鬥,就此開始。
  
  
  5
  
  天空充滿了大大小小顏色鮮豔的魔血陣。
  雙方的魔力與意志不斷衝突,使出各種華麗的大招。基爾羅亞和雷梅迪奧斯都像狂舞的流星般在夜空遨翔。
  我持續奔跑。
  雖然基爾羅亞應該不希望我這麼做,但我還是前往兩人交戰的地方。
  並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能做到什麼。無力的我根本就沒辦法介入那兩人的戰鬥。
  不過,我也無法默默地旁觀。
  和剛才不同的是,我的手和腳都可以動,也能夠使用魔力。既然如此,就應該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以後也一樣。
  兩人持續戰鬥。在這距離下,我不僅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眼睛也追不太上他們的身影。
  但我總覺得能夠明白。
  兩人正在用魔術「對話」,這種感覺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雷梅迪奧斯和之前一樣,招招冰冷且毫不留情。缺乏人味的攻擊既合理又沒有破綻,但也因此給人一種內心沒什麼餘裕的印象。
  基爾羅亞正好相反。即使拚命防禦敵人的猛攻,他的動作仍顯得莫名悠哉,甚至讓人覺得不太正經。
  我邊跑邊想。
  總覺得這兩個人就像兄弟一樣。
  雷梅迪奧斯曾經有個雙胞胎姊姊,對他來說,基爾羅亞是不是也曾是個像哥哥的存在呢──我擅自這樣想像。然後我想起基爾羅亞以前低喃露易絲的名字,流下一行眼淚的事。
  
  過不久。
  「啊!」
  才剛聽見一聲驚天巨響,我就看見在空中飛舞的兩人激烈相撞。兩道色彩鮮豔的光芒糾纏在一起,朝地面墜落。
  然後,響起一道激烈的撞擊聲。
  墜落……?
  我什麼都沒想,就直接衝向那個方向。我穿過巷子,拚命朝剛才看見的「墜落地點」奔跑。
  最後,我來到位於城鎮中央的大聖堂前面。
  「唔……」
  情況非常慘烈。到底要使用什麼樣的魔術才會變成這樣?炸裂的地面出現一個大凹洞,整個地形都被改變了。到處都不斷冒出白煙,如果從天降下幾千道熔岩,大概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吧。
  在凹洞的中央,有兩個人在。
  其中一個是雷梅迪奧斯。他用手緊緊揪住胸口,彎著腰痛苦地呼吸。銀色的頭髮變得凌亂,呼吸也相當急促。
  另一個是基爾羅亞。他跪在地上,用一隻手撐住身體。右手的袖子不見了,從那裡可以看見他的肩膀受到嚴重燙傷。我第一次看見他痛苦的側臉。
  ──結……結果怎麼樣……?
  我心裡浮現出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答案也馬上就揭曉了。
  基爾羅亞倒下了。
  他的身體像棵腐朽的枯木般彎曲,臉部直接撞上地面。從他倒地的方式,能夠看出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基爾羅亞……
  我的心裡湧出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情感。那是一種喪失感,親眼目睹他倒下後,感覺心裡某樣重要的東西也跟著被折斷了。
  從他身上已經感覺不到之前的強大魔力。同為魔術師,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
  銀髮少年走向基爾羅亞。儘管他的呼吸凌亂,表情也充滿了疲憊,但燙傷和出血量都沒基爾羅亞那麼嚴重。
  「真……真是無趣呢……」
  雷梅迪奧斯邊喘氣,邊調整呼吸說道。他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是剛才放出龐大魔力造成的反動嗎?
  「長年以來,一直想殺的對象……居然只有這點程度。」
  「呵呵……」
  笑聲是來自基爾羅亞。他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雷梅迪奧斯大人,您變強了呢。」
  「我承認你有點棘手。」
  「有點嗎……」
  雷梅迪奧斯揪住基爾羅亞的胸口,硬是讓他站起來。少年的身材明明非常苗條,到底是從哪裡生出這麼大的力氣,難道是用了魔術嗎?
  「我都說像這樣過度使用力量,對心臟不好了。」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冰神混沌。」
  冰色魔術杖再次出現在少年手中。雷梅迪奧斯輕輕一揮,基爾羅亞的身體就浮在空中,一道魔血陣出現在基爾羅亞背後,隨即困住他的四肢,讓他無法動彈。是之前也對我施展過的「磔刑」。
  「好……好好品嚐姊姊的──」
  雷梅迪奧斯舉起魔術杖時,嘴角流下一行血,他明顯是在勉強使用魔術杖,但看起來完全沒有罷手的意思。
  「痛苦吧!」
  魔杖發光,一道光線橫切而過。
  下一個瞬間。
  「某個物體」飛到空中,稍微旋轉了一下後,掉到我所在的小巷子前方。
  ──唔!
  我差點發出慘叫。
  
  掉在地上的是「手臂」。
  
  「感……感覺如何啊?」
  雷梅迪奧斯痛苦地按著胸口,但還是以冷酷的笑容如此問道。基爾羅亞的「右手」被砍斷,從切斷面噴出大量血液,讓地面變得鮮血淋漓。
  ──嗚嗚……
  面對那副悽慘的景象,我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
  「哦,您這麼做,還真是過分呢……」
  即使失去了右手臂,基爾羅亞還是繼續說笑。
  「哼。」雷梅迪奧斯舉起魔杖。「這次……換腳。」
  光線再次劃過。
  這次換基爾羅亞的「左腳」唰的一聲飛到空中,然後掉落地面。與此同時,他被砍斷的腳噴出大量血液,其中有些血也濺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少年。
  基爾羅亞沒有發出慘叫,也沒有喊痛。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哭喊……?」
  砍人者看起來居然比被砍者還要痛苦,這實在是副不可思議的光景。
  「誰知道……」
  基爾羅亞的臉明顯變得蒼白。這已經超越忍耐的程度,可見他那超人般的精神力有多麼異常。
  ──我……
  用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壓抑想吐與恐懼的心情。
  只要出去就會被殺。
  即使如此。
  「白銀月神!」
  我還是叫出新月形的魔術杖……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緩緩但確實地集中精神……
  「現在順從吾心,締結嚴肅的契約──」
  巷子裡的粉塵飛舞,強風讓我的頭髮豎了起來……
  「化為驅散邪惡的閃耀光陰!」
  魔杖的前端開始發光,我使出渾身解數發動魔術。
  這是我最強的攻擊魔術。
  「──全魔覆滅(梅•亞•杰爾斯)!」
  附帶羽翼的白色光箭,直線射向雷梅迪奧斯。他的注意力都在基爾羅亞身上,所以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
  命中了。
  我最強的魔術直接在他的側臉炸裂,讓光芒宛如盛開的花朵般四散。
  然而。
  ──唔……
  雷梅迪奧斯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向這裡。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魔術對他無效。
  即使如此,我還是難掩驚訝。他剛才到底是怎麼擋下我的攻擊?光箭命中的時候,我甚至沒看見魔血陣。
  實際親眼見識過後,我才總算明白,這已經超出強或厲害的境界。
  絕對的神與無力的嬰兒──我們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大。
  「哦,妳還在啊。」
  銀髮少年走向這裡。相較於舉起魔杖戒備的我,他的動作看起來既隨興又毫無警戒心。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已經夠了。」
  「咦?」
  他一輕聲低喃,從我的魔術杖顯現出來的魔血陣就靜靜地分解,消散。
  「咦?啊,咦……?」
  「我沒時間陪妳這種愚鈍的傢伙。」
  雷梅迪奧斯伸手抓住我的頭髮。即使我因為疼痛發出呻吟,他依然毫不留情地將我拖走。感覺整顆頭都要被拔掉了。
  「喂,基爾羅亞。你喜歡的人來了。」
  他將我扔到基爾羅亞面前,我的手也因此碰到地上的血窪。
  「唔啊……」
  近距離看見基爾羅亞後,我頓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右手和左腳被砍斷,到現在仍斷斷續續地流出鮮血,模樣十分悽慘。
  「基爾……羅……亞……」
  「哎呀,原來瑪麗安大人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啊。」
  就連他一如往常的輕鬆語氣,都讓我聽得非常不忍心。
  「不可以露出這種表情,這樣會糟蹋您的美貌。」
  「對不起,我……我……」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你好不容易才讓我逃跑。」
  「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您的個性也太耿直了。」
  他再次笑道。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有辦法笑?他明明應該很痛才對。
  「刑法官,妳看仔細了。」銀髮少年緩緩走向這裡。「這就是妳的無力,以及妳所宣揚的愚蠢正義的末路。」
  雷梅迪奧斯用右手揪住基爾羅亞的胸口,然後硬是將五根手指插進去,繼續「入侵」他的體內。
  「住手!」
  「瑪麗安大人,不用擔心。」
  基爾羅亞的嘴角流下一行鮮血,但他仍笑著說道。
  「因為我是不死之身。」
  「姊姊是被挖走心臟死去,所以我也要對你做出一樣的事。這就是你最後的報應。」
  少年以冰冷的眼神靜靜宣告。他的手完全沒入基爾羅亞的體內,從外面已經看不見了。
  「再見了,基爾羅亞。你直到最後都是個不正經的男人。」
  「我覺得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正經的人了。」
  「這種蠢話就留到另一個世界再說吧。」
  等我在心裡叫了一聲時,事情已經結束了。
  雷梅迪奧斯從基爾羅亞的胸口裡拔出手,毫不留情地拉斷血管,將他體內的「那個」硬扯了出來。
  
  心臟。
  
  「啊……」
  我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斷了。
  不曉得是一直繃緊的緊張之線,還是他託付給我的希望之線。
  就這樣乾脆地斷了。
  基爾羅亞沒有動,也沒有開口說笑。他無力地垂下頭,化為沉默的亡骸,變成只會從傷口流出鮮血的存在。
  「姊姊,我幫妳報仇了……」
  雷梅迪奧斯舉起基爾羅亞的心臟。他毫不猶豫地將其握碎,發出討厭的聲音,漆黑的血液也隨之四濺。
  我愣愣地癱坐在原地,看著那副光景。一切都結束了,徹底結束了。這個事實像蒼蠅般在我腦中縈繞,讓我完全無法思考。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感覺就跟發燒時的頭暈很像。這是在逃避現實。
  雷梅迪奧斯悠然地轉身離開。我到現在依然站不起來。無法接受現實,充滿絕望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候。
  
  「──瑪麗安大人,您哭泣的樣子也很可愛呢。」
  
  我聽見了聲音。
  令人懷念的說笑聲。
  ──咦?
  我抬起頭。雷梅迪奧斯也跟著轉身,一臉驚訝地注視基爾羅亞的「屍體」。
  然後那具屍體──
  緩緩地抬頭。
  「大家好。」
  「基……」
  我第一次看見少年驚慌失措。
  「基爾羅亞,你該不會……」
  「不愧是天才魔術師,觀察力真是敏銳呢。」
  他用沾滿血的嘴巴笑道。原本拘束基爾羅亞的魔血陣瞬間消失,他在重獲自由後輕輕著地。掉在地上的「右手」和「左腳」自己動了起來,在接回原本的位置後恢復原狀。
  基爾羅亞稍微活動手腳確認狀況,順便舒展了一下脖子。然後他像個王者一般,緩緩走向對手。他胸口上的大洞還在,我已經完全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
  「唔……」
  雷梅迪奧斯悔恨地舉起魔杖,但從他嘴角流出的血又變更多了。
  「您已經到極限了,請投降吧。」
  「少廢話──」
  在下一個瞬間,雷梅迪奧斯突然變得無法說話。他蜷縮起不斷顫抖的身體,從喉嚨發出呻吟。
  然後,巨凶緩緩跪倒在地,就這樣倒下了。
  「我就說那樣對心臟不好了。」
  基爾羅亞的語氣一點都不像是在誇耀勝利,反而像哥哥在關心弟弟般充滿溫柔。
  雷梅迪奧斯倒在地上,基爾羅亞站在他的面前。兩人的立場完全逆轉。
  「基爾羅亞,你沒事吧……?」
  「如您所見。」
  我總算回到現實。雖然不曉得理由,也搞不清楚狀況,但他仍像現在這樣活著,會動也會說笑,這讓我高興得不得了。
  「胸……胸口的傷呢……?」
  「喔,這個啊。看起來很通風對吧?」
  「笨蛋,會死掉喔。」
  雖然我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但這絕對不是我的錯,都要怪他太愛胡鬧了。
  
  「我是『魔術生命體』。」
  
  他乾脆地表明自己的真面目。
  「……啥?」我傻傻地回應。「魔術生命體……基爾羅亞,你在說什麼啊?」
  「您之前也有見過嘉拉賽雅大人的『軍團蟻』吧。就和那個一樣。」
  「可……可是……」
  「露易絲•羅森貝爾格大人創造的魔術生命體,這就是我的真面目。」
  我啞口無言。基爾羅亞•巴斯克是魔術生命體?
  銀髮少年像是在接替我進行質疑般,開口說道:
  「別……說謊了……」雷梅迪奧斯維持倒在地上的姿勢,吐著鮮血繼續說道。「魔術……生命……頂多……只能活幾天……」
  「那是指普通魔術師的情況吧。」
  基爾羅亞理所當然似的說道。
  「露易絲大人是天才,而我是那位大人傾注所有心力創造出來的存在。」
  「騙人……」
  「我沒有騙人。胸口像這樣開了個大洞還能活著,就是最好的鐵證吧?啊,順帶一提,剛才那個像心臟的物體,是用我的肉片合成出來的產物。」
  「太……荒謬了……」
  「我也這麼覺得。」
  基爾羅亞從頭到尾都像是在開玩笑。雖然他的語氣感覺還是一樣瞧不起人,但我大概能夠接受他的說明。我從以前就覺得「魔術刑對基爾羅亞沒什麼效果」,如果他是和人類不同的生命體,那一切都說得通了。真要說起來,魔術預設的對象原本就是「人類」,如果他不是人類,那當然會沒什麼效果。
  「哎,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基爾羅亞從容地說道。「雷梅迪奧斯大人,您的敗因就是太小看了姊姊的力量。」
  雷梅迪奧斯悔恨地瞪了一下基爾羅亞,最後像是死心般微笑道:
  「哼……真是丟臉……」
  他像是放棄了自己般低喃:
  「──殺了我。」
  「看來就算是雷梅迪奧斯大人,也終於認命了呢。」
  就在基爾羅亞說完這句話,準備走向少年時。
  
  「住手!」
  
  某人大喊。
  仔細一看,基爾羅亞和雷梅迪奧斯之間突然出現一道魔血陣,一名眼神銳利,留著黑色短髮的少女從那裡現身。
  莎拉•嘉拉賽雅。
  「不准你繼續靠近雷梅迪奧斯大人!」
  「妳果然在附近啊。」
  「我叫你不准靠近!」
  「雷梅迪奧斯大人真是受人喜愛呢。」
  基爾羅亞開心地說著玩笑話,然後往前踏出一步。
  「可惡……!」
  嘉拉賽雅伸出手,瞬間詠唱完咒文使出「某種魔術」。那個魔術化為黑色火焰,以驚人的氣勢包圍基爾羅亞。
  然而──
  「啊……」
  「很遺憾。」黑色火焰消失,基爾羅亞從中出現。「憑妳是無法阻止我的。」
  「唔……!」
  嘉拉賽雅仍不死心,繼續詠唱咒文,連續對基爾羅亞使出魔術攻擊,但全都被他一一化解,最後甚至連魔術都使不出來了。
  ──實力高超的魔術師,會在對手生成魔血陣前就加以解除,讓對手無法施展魔術。
  我想起她之前提過的「抵銷」。
  「嘉拉賽雅大人,是妳的對手太強了。否則大部分的魔術師,應該都無法抵擋剛才的攻擊。」
  「啊……啊啊……」
  黑髮少女發出呻吟,她繼續詠唱咒文,但不管再怎麼叫喊,她的面前都沒出現任何東西,簡直像是魔術直接被人封印了。並不是魔術沒有生效,而是對手讓她使不出魔術──雙方之間有著壓倒性的實力差距。
  即使如此,嘉拉賽雅還是站在雷梅迪奧斯前面,用力瞪著基爾羅亞。即使她是敵人,那副就算知道贏不了,依然勇敢護主的身影還是令人動容。
  而且,趕來救援的並不只有她一個人。
  
  「住手……!」
  
  ──咦?
  我忍不住睜大眼睛。繼嘉拉賽雅之後闖入戰場的,是一群「孩子」。他們比雷梅迪奧斯或嘉拉賽雅還要年輕,外表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施特雷利茨早已荒廢,為什麼還會有小孩子在?
  「拜託你,不要再……欺負雷梅迪奧斯大人了……」
  其中一個少女如此懇求。接著其他孩子也開始跟著喊「拜託你!」、「請住手!」、「求求你!」挺身保護雷梅迪奧斯。
  「雷……雷梅迪奧斯大人……是個好人。是……是他救了差點死掉的我們……所以說……拜……拜託你……」
  其中一個少女如此哭訴,她像是整個人倒下來般跪在地上,做出祈禱的姿勢。
  「住手!」
  雷梅迪奧斯大喊。
  「快點消失!想死嗎,笨蛋!」
  「可是……可是……雷梅迪奧斯大人……」
  被責備的少女眼眶開始浮現淚水。
  ──為什麼有這麼多孩子……想要保護那個「巨凶」?這是怎麼回事?
  基爾羅亞看穿我的困惑,靜靜說道:
  「您覺得不可思議嗎?」
  「咦?」
  「您很好奇為什麼這些孩子要保護雷梅迪奧斯大人嗎?」
  「呃,嗯……」
  「理由很單純。他們只是在保護自己的領導者。」
  ──領導者?
  我看向倒在地上的雷梅迪奧斯以及那些試圖保護他的孩子。眼前有超過十個孩子,而且陸續還有其他孩子從巷子裡跑出來。
  「啊……」
  騙人。
  我的心在抗拒接受這個答案。
  「騙人……的吧……?」
  「瑪麗安大人不是想知道真相嗎?」
  ──看來妳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一直想得到的答案如今呈現在眼前。
  他看著那些拚命哭著懇求的孩子,說出「真相」。
  
  
  「這些孩子就是反叛軍。」
  
  
  他彈了一下手指。接著孩子們的胸口一齊浮現出「光環」。那是小小的魔血陣。
  「魔術……刑……?」
  「沒錯。」基爾羅亞淡淡地接著說道。「這些孩子也被施加了『魔術刑』。換句話說,就是天生的魔術師。」
  「這些孩子都是……?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瑪麗安大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們是反叛軍,也就是過去曾經和王國軍對抗的魔術師。」
  「不可能。這些孩子七年前才幾歲啊?大概只有五六歲而已吧?」
  「您有看過嗎?」
  「咦?」
  基爾羅亞靜靜問道。
  「在之前的戰爭中,您有見過任何反叛軍的人嗎?」
  「這個……」
  我想起故鄉施特雷利茨的事情。當時才十歲的我拚命逃離火焰。在眾多慘叫聲與混亂當中,我並沒有清楚看見反叛軍的身影,我當時拚命逃跑,根本就沒有那種餘裕。
  「瑪麗安大人不知道也很正常,畢竟王國一直在隱瞞這件事。」
  基爾羅亞平靜又悲傷地說道。
  「他們就是『詛咒之子』──雖然我也不喜歡這個稱呼──那些孩子就是反叛軍的真面目。」
  「怎麼會……」
  「瑪麗安大人應該也知道。為了不讓魔術師反抗王國,這些孩子一出生,心臟就會被埋入魔血陣──也就是『魔術刑』。換言之,王國將這些嬰兒視為未來的犯罪者。除此之外,王國還大肆散播『詛咒之子』這個名稱,好讓魔術師從一出生就被鄙視,遭到社會孤立。」
  「…………」
  這個首次得知的「真相」,讓我啞口無言。
  「……哎,總而言之。」
  他像是稍微喘口氣般聳了聳肩。
  「以上就是在七年前的叛亂中,被隱藏的『真相』。那場戰爭,是由被王國打壓到失去容身之處的孩子們引發的戰爭。」
  「…………」
  我本來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說不出口。感覺自己已經被真相打垮,那和我過去認知的事實落差實在太大,讓我沒辦法整理好心情。基爾羅亞默默看著啞口無言的我,雷梅迪奧斯和他周圍的孩子也陷入沉默。彷彿大家在這時候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現場安靜到恐怖的程度。儘管這段靜寂的時間並未持續多久,我卻感覺非常漫長。夜晚的黑暗就像是在揭示歷史真相的重量般讓人倍感沉重。孩子們蒼白又僵硬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缺乏現實感,作為我一直以來痛恨的「仇人」真面目,他們實在太年輕又太不可靠了。
  此時,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在離這裡有段距離的巷子裡,以及建築物的背後,藏了幾道「人影」。光是看得見的人數,就不下三十人,他們全都在窺視這裡。當中也有許多未滿十歲的孩子。
  「您發現了嗎?」
  基爾羅亞望向相同的方向,進行說明。
  「那些孩子都是雷梅迪奧斯大人的仰慕者。他們在叛亂後出生,在被父母丟棄失去容身之處時被雷梅迪奧斯大人撿回去照顧。不只是躲在那裡的那些人,在整個王國內,還有成千上萬個像他們那樣的孩子。」
  ──啊,這麼說來……
  我想起在維騰塔克發生的事情。當時,我確實在嘉拉賽雅的「基地」聽見了年幼孩童的聲音。『肚子……餓了,飯還沒……嗎?』、『好了,別哭……我馬上去準備……』、『嗚哇啊啊啊!』那些是被雷梅迪奧斯救回來的孩子嗎?
  「可……可是,這樣太奇怪了。」我總算能夠開口。「因……因為『詛咒之子』的出生率,不是下降到幾乎沒再出現了……」
  「那也是王國的謊言。」
  「怎麼會……」
  我已經不曉得該相信什麼了。
  「我再揭曉一個祕密吧。」
  基爾羅亞靜靜地繼續說明重大的真相,我只能默默地聆聽。
  「您曾在柯雷頓遇見了一個叫達賴安•卡森的男人吧。您還記得他的女兒蘇菲亞說過什麼話嗎?」
  「蘇菲亞說過的話……」
  ──又要來殺我了嗎?
  她以年幼的聲音說出來的那句話,至今仍在我的耳裡縈繞。
  「蘇菲亞在叛亂時期,還只是個小嬰兒,但王國連那種毫無反抗能力的『詛咒之子』都想處死。達賴安那樣的大人是為了保護那些孩子才加入叛亂。當時的『獵童行動』就是如此嚴重。」
  「太過分了……」
  我總算理解蘇菲亞那句話的意思。那也是其中一部分的真相。王室曾經派人去殺她。
  「可……可是,」我像是在反抗真相般提出疑問。「我當時有對達賴安的女兒施展讀心魔術,但並沒有發現那樣的事實。」
  「大概是雷梅迪奧斯大人事先替蘇菲亞施展了防禦魔術吧。為了讓她在被王國的官員懷疑時,不會暴露身分。」
  基爾羅亞看向雷梅迪奧斯,但後者只是瞪向這裡,什麼也沒說。
  
  「是瓦塞爾海姆啊。」
  
  曾被囚禁在那裡的最下層的魔術師如此說道。
  「對魔術師而言,在這個世界無論走到哪裡,都和那個陰暗的地獄底層一樣。他們從出生到死亡,都背負著名為魔術刑的沉重枷鎖。」
  瓦塞爾海姆──那是魔術師的地獄。不只是那座遠洋孤島,對這些孩子來說,整個世界都是地獄。
  「別……開玩笑了……」
  此時,銀髮少年開口說道。
  「姊姊……曾經想要……改變這個腐敗的世界……但最後姊姊被殺,反叛也以失敗告終……這一切都是你害的吧……」
  「……您說得沒錯。」
  基爾羅亞露出痛苦的憂傷表情,語氣低沉地回答。
  「你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你這個殺害姊姊的凶手,現在才來揭露『真相』又有什麼意義?當時破壞了一切的人,明明就是你……」
  此時,雷梅迪奧斯的嘴裡再次流出鮮血,他痛苦地咳嗽。「雷梅迪奧斯大人!」嘉拉賽雅喊著,孩子們也慌張地接連呼喊他的名字。
  「我就來回答您的問題吧。」
  基爾羅亞以平淡,但非常有力的語氣說道:
  「我來這裡,是為了實現露易絲大人的遺志。」
  「什麼?」
  「那位大人將最後的遺言託付給了我。為了將露易絲大人最重要的東西,留給她最重要的人。」
  「重要的東西?遺言……?」
  雷梅迪奧斯露出狐疑的表情。
  「那就是──」
  此時,基爾羅亞做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
  現場響起討厭的溼潤聲音。
  「請稍等一下……要拿出這個,需要一點訣竅……哦,拿出來了。」基爾羅亞將手插進自己胸口的「洞」裡,喃喃說著,然後像是從口袋裡掏出零錢般拿出了「那個」。
  
  那是一顆「心臟」。
  
  一顆沒有淌著血液,但發出耀眼光芒的「心臟」。那顆心臟受到魔血陣的保護。看在旁人眼裡,基爾羅亞就像是拿出了一個發出強烈光芒的提燈。
  「這就是露易絲大人的心臟。」
  「什……」
  雷梅迪奧斯驚訝得說不出話,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露易絲大人並不是因為想要能夠協助叛亂的士兵才創造出我,她只是想要一個能夠代替自己進行『手術』的魔術師。」
  ──手術……?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
  「就算想隱瞞也沒用喔。」
  基爾羅亞輕輕晃動手指,就讓雷梅迪奧斯的衣服敞開,露出胸口。
  「啊……」
  這是!
  他的胸口有塊漆黑的痕跡。乍看之下是燒傷的痕跡,以心臟為中心,畫著複雜的圖案擴展到全身。
  「魔術痕……」
  那是魔術的副作用。雖然症狀比較輕微,但我在盧海特治療的孩子胸口上,也有相同的痕跡。
  「雷梅迪奧斯大人自己也一樣,在嬰兒時期就因為擁有強大的魔力,而被施加了『魔術刑』。他也是『詛咒之子』。」
  「…………」
  雷梅迪奧斯默默地瞪著基爾羅亞。嘉拉賽雅扶著他的身體,孩子們也不安地緊盯著他。
  「雷梅迪奧斯大人生來就有魔力中毒的症狀,這使得他心臟上的魔術刑呈現堪稱突變的狀態。因此就連露易絲大人都無法替他進行解咒,導致他長期為後遺症和副作用所苦──所以即使他從叛亂後到現在都非常恨我,還是無法入侵瓦塞爾海姆。之所以要迂迴地利用瑪麗安大人引誘我來到這裡,也是因為自己無法挺著衰弱的心臟主動來找我吧?我有說錯嗎?」
  「……」
  雷梅迪奧斯沒有回答。
  基爾羅亞獨自點頭,淡淡地繼續說道:
  「露易絲大人深愛著弟弟,而弟弟又因為心臟的重病,註定無法活得長久。所以──」
  基爾羅亞讓「露易絲的心臟」浮到空中。
  「她打算將自己的心臟獻給弟弟。」
  「怎麼可能……」
  雷梅迪奧斯低喃著,但馬上就說不出話來。看來他也被基爾羅亞道出的真相,以及眼前的耀眼「心臟」玩弄在股掌間。
  「她拜託我等時機成熟後,利用魔術替弟弟進行移植手術。那位大人原本打算等反叛成功,為世界帶來變革後,再將『生命』獻給弟弟。然而,她在施特雷利茨會戰中受了重傷。雖然正常人應該會瞬間斃命,但她用盡最後的魔力,將這顆『心臟』託付給我。她挖出自己的心臟,然後……去世了。」
  「嗚……」雷梅迪奧斯無力地反駁。「少……騙人了……」
  「您不相信也無所謂,不過雷梅迪奧斯大人只要收下這顆心臟就能明白了。這是您的姊姊灌注了所有魔力與生命力,為您準備的最後也是最棒的禮物──來,請收下吧。」
  基爾羅亞往前踏出一步。雷梅迪奧斯像是已經說不出話般沒有回應。
  「請暫時不要動。」
  「你想幹什麼──」
  基爾羅亞沒等對方答應,就直接施展魔術──應該是要進行「手術」吧。他蹲在雷梅迪奧斯面前,輕輕將「露易絲的心臟」放在他的胸口。然後,他的周圍展開了好幾個魔血陣,包住雷梅迪奧斯的身體。無數光芒交錯,許多魔血陣出現又消失,從雷梅迪奧斯的體內不斷冒出像黑煙的東西,被魔血陣吸收。與此同時,「露易絲的心臟」就像沉入地平線的夕陽般逐漸進入弟弟的體內。
  魔血陣的數量實在太多,再加上光芒非常刺眼,我根本看不清楚「手術」的狀況。即使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那是極度複雜的作業。大概是在同時進行治癒魔術、再生魔術、淨化魔力中毒和抑制拒絕反應等所有想得到的作業吧。雷梅迪奧斯的「魔力中毒」已經是末期症狀,光是要替他治療就夠神奇了,還要同時替他進行移植手術。即使找遍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基爾羅亞•巴斯克能做到這種絕技。
  就在心臟即將完全進入雷梅迪奧斯體內時。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心臟發出的光輝突然增強。才剛覺得心臟的輪廓變得模糊,就從那裡冒出了像熱氣的影子。那個影子像極光般變形,最後形成某個形狀。
  ──咦?
  儘管外表模糊不清,但看起來像是個長髮少女──一個看起來未滿十歲的年幼少女,低頭看向雷梅迪奧斯的胸口。少女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銀髮,兩人看起來就像是兄妹一樣──不對,一定是「姊弟」吧──我做出這樣的推測。
  「姊……姊姊……」雷梅迪奧斯公布了答案。「為什麼……」
  雖然不曉得那是幻覺,還是姊姊的亡靈,但雷梅迪奧斯確實將那個模糊的少女影像視為「姊姊」。
  他的雙胞胎姊姊,擔任反叛軍首領的奇蹟大魔術師──露易絲•羅森貝爾格居然是這樣年幼的少女,即使知道了真相,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少女似乎在講話。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對「弟弟」說了幾句話。不過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最後「姊姊」靜靜微笑,外形再次變得模糊,回到原本的「心臟」。
  發光的心臟慢慢陷入雷梅迪奧斯的胸口。等完全進入他的胸口後,光線也跟著逐漸平息下來。
  「姊姊……」
  少年哭了。全世界最凶惡的大魔術師,正像個與家人走散的孩子般不顧形象地流淚。
  基爾羅亞靜靜宣告:
  「露易絲大人的遺言,確實傳達到了。」
  光芒完全消失後,雷梅迪奧斯靜靜閉上眼。他胸前那片漆黑的痕跡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吧。」
  基爾羅亞平靜地說道。
  「雷梅迪奧斯大人,露易絲大人是為了您而戰的。她想替您打造一個能夠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不曉得這句話有沒有傳達到。銀髮少年的表情非常安詳,像是原本附在他身上的邪惡都被驅除了一般,幸福地閉著眼睛,感覺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他的臉龐非常美麗,與其說是個少年,更像是個天真無邪的睡美人。
  「真是可愛的睡臉呢。」
  基爾羅亞像是覺得大功告成般,開始活動肩膀。
  「這樣我的工作就結束了。嘉拉賽雅大人,後續的事情就拜託妳了。」
  「咦?」
  黑髮少女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的工作是將心臟送達,不管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都與我無關。既然手術已經結束,可以請妳把他帶回去嗎?」
  「咦,啊……?嗯……嗯……」
  嘉拉賽雅困惑地走向雷梅迪奧斯。在看見像變了個人似的少年安詳的睡臉,以及傷痕完全消失的身體後,她顫抖著嘴唇喊了一聲:「雷梅迪奧斯大人……」
  「雷梅迪奧斯大人。」、「雷梅大人。」、「雷梅迪奧斯大人。」孩子們也從巷子裡衝來這裡。許多孩子都只有五六歲,由此可以看出除了參加七年前那場叛亂的人以外,雷梅迪奧斯在「戰後」也救了許多孩子。嘉拉賽雅也和那些孩子一起擔心地圍著他,祈禱似的看向少年。
  「那麼,請隨意吧。」
  基爾羅亞俏皮地聳了聳肩。
  「……我可不會向你道謝喔。」
  嘉拉賽雅的腳底出現一道小型魔血陣。
  她憐愛地抱起自己的主人,對孩子們喊了聲「要走嘍」後,幾十個孩子就聚集到她身邊靠在一起。
  「傳送。」
  地面出現一道閃閃發光的巨大魔血陣。
  他們緩緩沉進去,沒多久就消失了。
  
  
  6
  
  「瑪麗安大人,您沒事吧?」
  「啊,嗯……」
  我無法好好回應。
  剛才雷梅迪奧斯他們還在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普通的地面,剛才那些以命相博的戰鬥就像是騙人的一樣。
  晚風吹起,晃動他的瀏海。「結束了呢……」基爾羅亞說這句話時的聲音,以比往都要來得平靜,他應該是覺得如釋重負吧。這點我也一樣。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請儘管問。」
  「為什麼要和我締結契約?這次的任務,在我之前也有很多人找過你吧?」
  我一直都很想問這個問題。
  「我之前也有說過,是因為頭髮的味道……」
  「因為和露易絲很像嗎?」
  我剛才確實看見了。疑似露易絲的少女幻影,和年幼時的我長得非常相似。
  「…………」
  基爾羅亞難得語塞。「沒錯。」他稍微仰望天空,然後回答。
  「坦白講,就是如此。」
  「哎呀,你還真是坦率呢。」
  「事到如今,再蒙混下去也沒什麼意義──畢竟是最後了。」
  「最後?」
  我好奇地反問,但他沒有回答。
  ──咦?
  回頭一看,他正站在和剛才一樣的地方,默默地看向這裡。
  他的樣子有點奇怪。
  「……基爾羅亞?」
  即使我向他搭話,他還是沒有反應。
  ──啊!
  我倒抽了一口氣。
  他的身體宛如一座沙堡般,從腳邊開始「崩毀」。
  「基……基爾羅亞,你……你的腳!」
  相較於慌張的我,他以平靜的聲音回答:
  「看來時候差不多到了。」
  「等……等一下,你在說什麼啊?」
  「我是露易絲大人用魔力創造出來的。」他微微動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像是早就接受了一切般,淡淡地說明。「所以只要沒有補充她的魔力,過不久就會消滅。至今都是由她的心臟在替我提供魔力,但這也只到剛才為止。這是非常單純的道理。」
  「所……所以你現在是魔力用盡了嗎?既然如此──」
  我取出自己的魔術杖。
  「算了吧。」
  他輕輕笑道。他膝蓋以下的部位已經消失,宛如一根從底下開始融化的蠟燭,從底下開始崩毀。
  「我可是那位天才魔術師露易絲•羅森貝爾格傾注了大半的魔力才創造出來的奇蹟人工生命體喔,就算用盡您的所有魔力,也只是杯水車薪。」
  「可是!」
  「將心臟交給雷梅迪奧斯大人後,我總算擺脫職務,正式恢復自由之身了。」
  「基爾羅亞……」
  我直視青年的臉,他的身高已經變得比我還矮,臉也只到我的脖子附近。崩毀仍在持續中,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他宛如沉入地底般逐漸消滅。
  等崩毀延伸到大腿時,他的身體開始失去平衡,我連忙用雙手扶住他。
  「受您照顧了。」
  他以開玩笑般的語氣說著,朝我露出微笑。
  但崩毀沒有停止。
  啊……啊啊啊。
  我發出不成聲的慘叫。他的上半身平靜但確實地化為白色的沙塵。那副逐漸化為白色灰燼的模樣,就像是一塊已經完成任務,開始崩解的木炭,只能以「燃燒殆盡」來形容。
  「基爾羅亞……!」
  「拜託您。」
  他平靜地說道。
  「拜託您,就這樣讓我走吧……」
  「…………」
  面對他的請求,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嗚……」到底是什麼呢?「嗚……嗚……」
  這份心情。這種彷彿內心深處被人緊緊抓住,悲傷至極的心情。
  我曾經討厭過這個人。我憎恨他,輕視他。
  我總是對他惡言相向,淨對他說些難聽的話。
  但是,現在這份心情。
  「你一直……」
  眼淚像是從體內深處湧出,然後聚集到眼睛那裡。
  但我拚命忍耐。感覺只要一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你一直……在幫助我……」
  許許多多的事情在腦中浮現。
  在酒吧被魔術師包圍時,幫助我擺脫困境的建議。
  在盧海特的火災現場,讓崩塌的民宅暫停的神祕現象。
  還有小時候在故鄉天空看見的巨大魔血陣。
  「全部……都是你吧。」
  「…………」
  「那個時候,也是你救了我。」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聽我說話。
  「我一直……都沒有好好向你道謝呢。」
  每次看見他的臉時,我不是在生氣就是在害羞,所以一直沒能說出口。
  但我現在的心情非常坦率。
  「謝謝你,基爾羅亞。一切都是多虧了你。」
  「呵呵……」
  他靜靜地笑著。現在已經連腹部都消失不見了。
  「瑪麗安大人……居然會向我道謝……看來明天可能要下紅雨了……」
  他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還是在開玩笑。
  「那麼,我也來送上一些微薄的回禮吧……」
  「回禮?」
  他輕輕舉起右手,撫摸我的臉頰。隨著他的手緩緩發光,我的頭上出現一個像天使的光環。
  「這……這是什麼?」
  「我來……替您的記憶……蓋上一層薄紗……」
  「……?」
  就在我打算詢問這是什麼意思時,基爾羅亞的手已經從指尖開始逐漸化為沙塵,灑落在我的腿上。我哽咽了一下,什麼都說不出口。
  此時。
  或許是因為崩毀仍在持續,之前的「眼罩」從他的頭上滑落。
  「啊……!」
  我嚇了一跳。脫掉眼罩後,我發現他的「真面目」確實非常俊美,但更讓我驚訝的是他的眼睛。
  沒有。
  那裡少了應有的東西。
  「基爾羅亞,你的眼睛……」
  「哎呀。」
  他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邊的祕密……也被發現啦……」
  他沒有「眼球」。本來應該裝著兩顆眼球的眼窩空無一物,裡面只有一片黑暗。他一閉上眼睛蓋住那道黑暗,就變回一個面帶美麗微笑的青年。
  「魔術……生命體……很難重現『眼球』……這點……就算是露易絲大人……都辦不到……」
  ──魔術生命體沒有眼睛。人類的「眼睛」是非常精巧的器官,不論是哪個魔術師都極難重現。
  與嘉拉賽雅的「螞蟻」戰鬥時,他確實說過「眼睛」很難重現。
  ──啊。
  此時我總算發現了。「瑪麗安大人的頭髮……聞起來好香……」、「這聲音跟我想的一樣好聽……」基爾羅亞一直都很喜歡我頭髮的「味道」與心臟的「聲音」。我總算知道理由了。
  「因為你的眼睛看不見,所以才對『味道』和『聲音』……?」
  「呵呵……很好笑,對吧……」他自嘲地說道。「我的製造者……明明是露易絲大人……我卻……連她的臉都沒看過……」
  我感嘆了一聲。基爾羅亞沒有眼球,所以當然沒看過露易絲的臉。換句話說,他記憶中的「露易絲•羅森貝爾格」並不包含臉,而是「味道」、「聲音」以及其他視覺之外的資訊。對他來說,那個「味道」和「聲音」,就是「露易絲」本身。
  「瑪麗安大人……」
  「什麼事?」
  「最後,我有一個請求……可以……為我做那件事嗎?」
  ──!
  我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最後希望我替他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
  我輕輕用雙手環抱他的頭,這個讓他的側臉貼在我胸口上的姿勢,是我與他締結的魔術契約。
  報酬條款第二項──「心跳聲」。
  基爾羅亞一被我抱住──
  「啊……」
  就發出舒服的聲音。
  

  
  「果然……很好聽……」
  我用雙手輕輕地……溫柔地支撐著他。他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經都消失了。
  「感謝……您……」
  他的聲音從頭到尾都非常平靜。
  「我在……失去露易絲大人後……就變得搞不清楚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自己……是為何而活……我完全……搞不清楚了……」
  「…………」
  我專心聽他說話。
  他淡淡地說道:
  「所以,我本來以為只要將那顆『心臟』……交給雷梅迪奧斯大人……我就再也沒有……任何生存意義了……」
  「才沒有這種事……」
  「沒錯。事情並非如此……是您……教會了我這點……」
  「我嗎?」
  基爾羅亞肯定地點頭──不對,他的身體已經只剩下頭部,根本就無法點頭。
  「我一開始……只是因為您和露易絲大人有點像……所以……才選擇了您……但我後來發現……不只如此……」
  我默默地聽著他說話。
  「您比誰……都要溫柔……不屈服於……強者……體貼……弱者……這些地方……和露易絲大人非常相似……啊,如果是露易絲大人……在戰爭結束後,一定……也會像這樣生活吧……所以,後來……不只是您的『心跳聲』……我連您的『心』……也一起喜歡上了……」
  「基爾羅亞……」
  我已經無法好好回話。
  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看待我。
  我的內心像是被揪緊般悲傷不已。
  基爾羅亞有好好在看著我,以及我的生存方式。
  心臟「噗通」、「噗通」地激烈跳動,像是在配合心跳的節奏般,我的眼淚也撲簌簌地滴落他的臉上。
  「啊……」他靜靜低喃。「這聲音……真的好好聽……」
  從手掌傳來的觸感逐漸變輕,他的臉正在持續崩毀。
  最後聽見的那句話,並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而是透過念話魔術直接傳到我的心裡。
  〈瑪麗安•尤斯緹爾,能與您一起旅行──〉
  那聲音聽起來非常溫柔。
  
  〈真的非常開心。〉
  
  此時吹起了一陣風,他的頭部已經完全崩毀。夜風從我的手裡吹散了他的灰燼。
  這就是基爾羅亞•巴斯克臨終前的最後一刻。
  
  
  
  
  【任務報告】
  
  
  ○在施特雷利茨遭遇羅斯•雷梅迪奧斯,儘管有過交戰,但未能將其逮捕。
  不過雷梅迪奧斯消耗了大量魔力,短期內應該無法從事魔術犯罪。
  
  ○在前述的戰鬥中,協助者基爾羅亞•巴斯克死亡。與他之間的魔術契約自動消滅。
  
  以上,儘管內容簡略,仍鄭重進行報告。
  詳細情形,日後將另行提交報告書說明。
  
  一級刑法官 瑪麗安•尤斯緹爾(隸屬單位:瓦塞爾海姆大監獄)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啟 程
  
  
  海上漂著一艘小船。
  離開遠洋孤島後,總算看見的陸地被模糊地隱藏在朝霧裡,像是在暗示接下來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讓我的心情騷動不安。
  在海浪的搖晃下,我用疲憊不堪的雙手划著槳。雖然這艘小船姑且用魔術附加推進力,但如果不好好修正航向,還是會被帶到其他遙遠的地方。為了防止越獄,這一帶也禁止使用傳送魔術。根據瓦塞爾海姆的規定,所有人都只能靠人力渡海。
  我每次划槳,至今發生的事情就會在腦中浮現而過。
  
  我辭掉了刑法官的工作。
  
  回到瓦塞爾海姆後,典獄長以諂媚到讓人覺得噁心的笑容出來迎接我。他好像很高興基爾羅亞•巴斯克終於死了,甚至還發出豪語表示這樣一定能昇官。包含對雷梅迪奧斯和嘉拉賽雅報了一箭之仇的事情在內,典獄長好像向王宮報告這一切都是他的功勞。我本來就對昇官沒什麼興趣,也一點都不想把基爾羅亞的死當成自己的功勞。
  王宮的監察官在看見我時嚇了一大跳。他似乎完全沒想到我能夠活著回來,像在看幽靈般仔細打量我。之後,他非常執拗地向我打探任務的詳情,尤其是魔術鐘壞掉後的事。我盡可能誠實地告訴監察官事實,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報告(他好像懷疑我是因為加入了反叛軍才能活著回來),最後甚至說要對我使用「讀心魔術」。坦白講,如果被他發現我放跑了雷梅迪奧斯,那可不是革職就能了事,雖然我早就做好了覺悟,但不知為何,最後監察官只淡淡地對我說了聲「嗯,任務辛苦了」,對我的記憶並沒有特別說什麼。我本來還覺得不可思議,但後來仔細想想──
  ──我來……替您的記憶,蓋上一層薄紗……
  我現在總算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基爾羅亞當時對我施展了某種「魔術」。他大概是在用那個像天使光環的東西套住我的頭時,巧妙地替我的記憶蓋上了一層「薄紗」──為了讓我後來能夠從王宮監察官的調查脫身。
  之後,王宮將這次任務成功的獎金,連同表示願意將我招募為宮廷魔術師的書信一起寄了過來。我在將獎金扔到房間角落,思考該如何回信時,領悟到了一件事。王國過去除了一直在監視我,將我當成棄子以外,還隱藏了許多真相。尤其是「詛咒之子」的事,更是將我原本對王國抱持的那最一丁點的信賴也吹跑了。所以我再也無法替王國做事了。
  「請讓我辭掉刑法官的工作。」
  我告訴典獄長這件事時,他露出微妙的表情。雖然他說了些像「不靠這次的『功勞』昇官實在太可惜了」之類的話,但我的意志非常堅定,所以他最後還是沒多說什麼。他收下我的辭呈,過不久王國那邊也同意了。手續進行得比我預料得還要快,大概是因為考慮到了我這次的表現吧,但這終究只是傳聞,誰也不曉得真相是如何。
  
  「嘿咻……」
  小船抵達沙灘。
  當然沒有人來迎接我,這次也不是出任務,所以沒有準備馬車。
  我稍微活動了一下疲憊的身體後,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沙灘上。泡過鹽水的帽子前端彎曲,身上的衣服也都非常老舊,我自嘲地想著如果被人看見這身打扮,一定沒有人會相信我曾經是王國的刑法官吧。
  接下來該去哪裡好呢?
  我走出沙灘,來到鎮上。這趟旅行原本就沒有目的地,所以我在腦中思考該先去哪裡。
  
  「──妳的表情看起來還真是無精打采。」
  
  我聽見有人向我搭話。
  回頭一看,就發現一名少年將背靠在路邊的樹上站在那裡。我好像對這個會讓人聯想到雪原的銀髮美少年有印象,不對──
  「雷……雷梅迪奧斯……?」
  我大吃一驚。站在樹蔭底下的不是別人,正是全世界最凶惡的魔術師──
  羅斯•雷梅迪奧斯。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嚇得弄掉帽子,下意識地喊出「白銀月神!」召喚搭檔。雖然立刻拿出了新月形魔術杖,但其實我很清楚用這個根本不可能打得贏對方。
  然而,對方卻說出了意外的臺詞。
  「別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我又不會殺了妳。」
  「誰……誰知道啊!」
  我以顫抖的聲音喊了回去,腳也抖到彷彿隨時會站不起來。像這種時候,要是那傢伙在的話──一想到這裡,眼淚就莫名地流了出來。
  「嗚……嗚嗚~」
  「啊,喂,別……別哭啦,笨蛋!」
  雷梅迪奧斯慌張地說道。意外的是,他好像比我還要不知所措。
  「啊~麻煩死了。所以我才討厭女人和小孩。」
  他用力搔著頭,然後誇張地嘆了口氣。
  「聽好了,我難得特地過來一趟,妳就把耳朵掏乾淨聽清楚了。這對妳這種小角色來說可是過分的榮譽。」
  少年散發出足以讓人誤認為少女的中性魅力,語氣卻非常粗俗。
  然後,他乾脆地說出一句不得了的話。
  
  「我是來招攬妳的。」
  
  ……咦?
  我不自覺地僵住。這個人剛才說了什麼?
  「所以說,我是來招攬妳的啦。妳該不會笨到不曉得招攬是什麼意思吧?」
  「招攬我……加入哪裡?」
  「當然是反叛軍啊。」
  「哦,反叛軍……」我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咦咦咦?」地大喊。
  「反……反叛軍,你……你在說什麼啊?我可是刑法官耶!」
  「妳已經辭職了吧?」
  「是這樣……沒錯啦。」
  我本來還在想「這傢伙突然在亂說什麼」,但雷梅迪奧斯本人的表情非常認真。他本來就沒理由對我開這種玩笑。
  「我巡迴全國各地,四處尋找被稱作『詛咒之子』的人,將他們招募為同伴。這都是為了改變這個可惡的世界。」
  我愣愣地聽著。
  「妳的魔術技術不怎麼樣,攻擊魔術也破綻百出,再加上沒什麼經驗,腦袋又頑固,還有曾當過刑法官這個最糟糕的經歷。」
  「那……那為什麼還要來招募我啊?」
  我也逐漸冷靜下來,但聲音還是有點緊張。
  「雖然妳完全就只是個小角色,但退一百步,不對,退一千步來看,妳的『回復魔術』還是有點看頭……妳之前有幫忙治療盧海特的村民對吧?」
  「咦,啊……嗯。」
  盧海特村之前發生過火災,我曾在那裡替村民治療。那裡也是我第一次遇見莎拉•嘉拉賽雅的地方。
  「根據我從莎拉那裡收到的報告,妳的回復魔術能夠用來幫忙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用我的魔術?」
  「沒錯。」雷梅迪奧斯認真地說道。「這世界上,有許多被稱作『詛咒之子』的孩子。他們的心臟被施加了魔術刑,但魔術刑有時候會劣化或產生副作用,讓他們苦不堪言。這妳也知道吧?」
  「嗯,當然知道。」
  我之前也有在村子前面替一個男孩治療。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稱呼,但那個男孩也是「詛咒之子」。
  「妳的力量能夠拯救那些孩子,而且妳本人也有那個意願。」
  「所……所以你才來招募我?」
  「沒錯。」
  「…………」
  不管聽幾次,我都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那個「巨凶」雷梅迪奧斯,居然來招募我?
  「不過,必須和王國戰鬥吧?」
  「那當然。」
  「這樣又會有許多人犧牲。」
  「只要戰鬥就會死人,這無可避免。」他如此回答。「不過……」但又繼續補充道。
  「關於『戰鬥方法』……還是有考慮的餘地。」
  「咦?」
  此時吹起了一陣海風。銀色的瀏海隨風飄動,讓雷梅迪奧斯的臉散發出像女孩子般的美麗光輝。仔細一看,他正用自己的右手輕輕按住胸口。在那個胸口底下,是他姊姊的性命,以及基爾羅亞以生命為代價送達的東西。
  「我會與王國戰鬥。如果不這麼做就無法保護同伴。但我現在覺得應該有什麼『戰鬥方法』……能夠盡可能減少流血的機會。」
  「不流血的……戰鬥方法。」
  這句話實在太令人震撼了。那個見人就殺的凶惡魔術師,居然會說出「盡可能減少流血的機會」這種臺詞。他按著胸口的右手,顯示出這是受到另一個少女的影響。
  「怎麼樣,妳要加入我們嗎?」
  他朝我伸出又白又細,像個女性般漂亮的手。
  雷梅迪奧斯的表情十分平靜。那和街頭流傳的負面傳聞,以及跟基爾羅亞戰鬥時的冷血表情不同,是他真正的表情。扣掉俊美的五官後,就是張隨處可見,有點囂張的少年的臉。
  「我好像有點誤會你了,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更加過分的人。」
  「那種事隨便怎樣都好。妳到底是要加入,還是不要加入?」
  「可是,我曾經當過刑法官……」
  「那也不重要。」
  「之後或許會背叛你們。」
  「到時候我會立刻殺掉妳。」
  「其他人或許會討厭我。」
  「我會讓他們閉嘴。」
  說著說著,我逐漸發現雷梅迪奧斯是認真的。他是認真覺得需要我的力量。一直以來,他應該都是像這樣不斷努力,獲得許多人的幫助,慢慢增加同伴吧。否則不可能會有那麼多孩子仰慕他,甚至願意賭上性命保護他。
  我現在能夠明白為什麼基爾羅亞要幫助這個人。不只是為了露易絲的遺言,我從雷梅迪奧斯伸出的手上,感覺到他個人擁有的魅力。
  ──我……
  我的手瞬間顫抖了一下,然後稍微舉了起來。
  不過,我最後還是沒有握住他的手,再次將手放下。
  「……對不起。」
  我無力地捶下頭。
  「我無法接受你的邀請。」
  「…………」
  雷梅迪奧斯默默地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以前一直憎恨著燒掉了施特雷利茨的反叛軍。我是透過憎恨他們來撐過那些難熬的日子。我明白你一直以來拯救了許多孩子,但我的父母都是死於那場戰爭,在我心裡的某處依然認為這是反叛軍的錯。」
  「事實上就是如此。」
  他平靜地回答,看起來並未因此感到不悅。
  「而且,我……」
  我心裡浮現出另一位魔術師的臉。
  「在『那個人』死後,還沒整理好心情。」
  這是我目前最真實的心情。我現在光是辭掉魔術監獄的工作就已經竭盡了全力,還完全無法思考接下來的事情。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回想起基爾羅亞臨終時的樣子,晚上也還是會作故鄉被燒掉的惡夢。所以還需要時間做決定。
  「哼~」
  雷梅迪奧斯再次搔了搔頭。他別開視線低下頭,露出由衷感到遺憾的表情,讓我有點罪惡感。
  「哎,我不會叫妳馬上加入。」
  「咦?」
  「如果妳以半吊子的心情加入,也只會造成困擾。什麼時候都可以,等妳有那個意思後再來找我吧。但妳別忘了,妳的魔術擁有拯救正在受苦的孩子們的力量,能夠讓這個糟糕的世界稍微變好。不論妳最後是加入王國或反叛軍,這點都不會改變。」
  「…………」
  「打擾了。」
  他原本準備轉身離開,「……對了。」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般,又再次轉了回來。
  「這個給妳。」
  他做出扔東西的動作,一道光芒劃過空中,接著某個巨大物體就掉在我的面前。
  「咦……?」
  我嚇了一跳。那是散發漆黑光芒的巨大「魔術杖」。我對前端那個沒品的骷髏裝飾還有印象。
  「這是……基爾羅亞的?」
  那是名叫「魔神鐵鎚」的魔術杖。是基爾羅亞和雷梅迪奧斯戰鬥時使用的武器。
  「我的同伴從施特雷利茨把那東西撿了回來,但我這邊沒人要使用,所以就送給妳吧。」
  「可是……」
  我看著巨大的魔杖,害怕地將身體往後仰。
  「留個那傢伙的遺物在身上,也沒什麼不好吧?」
  「啊……」
  此時我總算發現,雷梅迪奧斯是要將基爾羅亞的「遺物」送給我。
  「……謝謝你。」我的心裡湧出一股暖意。「我就恭敬地收下了。」
  我拿起魔杖。雖然有點重,但感覺還滿順手的。
  「這不算什麼。」
  銀髮少年輕輕舉起手──
  「只是單純的餞別禮。」
  如此宣告。
  下個瞬間,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
  
  沿著海邊走了一段路後,我看見一個漁村。
  就在我看著航行中的漁船於海上劃過一條條白線,漫無目標地前進時。
  「啊……」
  我發現有個年幼的少女抱著雙腿,蹲在路邊。
  「怎麼了嗎?」
  我上前搭話後,少女稍微抬起頭。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臉也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孤兒。
  從她白皙的脖子能隱約看見黑色的痕跡。不用想也知道那就是魔術痕。
  「我跟妳說,姊姊是魔術師喔。還有啊,這個像傷痕的東西──」
  我一如往常地向少女搭話,同時開始治療魔力中毒。
  「隱藏在我體內深處的魔力啊──」
  幾分鐘後,等魔術結束時,少女的身上已經看不見傷痕。她的臉色也跟著變好,可見魔術成功了。
  我將手邊的水和食物交給她,說聲「再見」後就離開了。但我才走了幾步路……
  ──但妳別忘了,妳的魔術擁有拯救正在受苦的孩子們的力量,能夠讓這個糟糕的世界稍微變好。不論妳最後是加入王國或反叛軍,這點都不會改變。
  就想起少年剛才說的話。
  我轉身再次走向少女。蹲在地上的少女抬起頭,咀嚼著吃到一半的乾麵包看向我。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會放著這孩子不管。雖然會幫她治療魔術痕,但一定一開始就會放棄帶著她一起走。在替在盧海特村的入口遇見的男孩治療完後,我也沒再進一步對他伸出援手。這年頭「詛咒之子」一點都不罕見,所以根本不可能見一個救一個──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不過。
  ──不只是您的「心跳聲」,我連您的「心」……也一起喜歡上了……
  基爾羅亞曾說過他喜歡我的「心」,感覺那顆心正遭到考驗。
  「吶,如果妳不介意──」
  我伸出手。
  
  「要不要和姊姊一起走?」
  
  小小的眼睛困惑地動搖,然後一隻纖細的小手,疊上了我的手掌。
  
  ○
  
  「是喔,原來是這樣啊。」
  我們兩人沿著海邊的道路前進,聊了許多事情。
  「妳之前待在柯雷頓啊。」
  「……嗯。」
  「原來如此,我是在施特雷利茨出生的。」
  「施特雷?」
  「是個離這裡很遠的城市。那裡有座漂亮的鐘塔……啊,已經被基爾羅亞破壞了。」
  「……?」
  我握著女孩的小手,持續往前走。剛開始升起的朝陽,照得海面閃閃發光,即使這個世界對魔術師來說就像一座監獄,黎明還是一定會到來,朝陽還是會升起。
  我不像基爾羅亞是個大魔術師。既沒有與王國戰鬥的力量,也沒有那樣的覺悟。無法像雷梅迪奧斯那樣率領組織,也無法成為正在受苦的孩子們的希望。
  即使如此,一定還是有我能做的事情。
  因為我被生為一個魔術師。
  在這副身軀裡流動的炙熱血液,包含著魔力。
  我不曉得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想用自己的作法一點一點地改變世界。自從辭掉刑法官的工作以後,我的心就一直懸在空中,但這個想法為我指示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等回過神時,我的內心已經變得興奮不已。
  ──啊啊……這聲音,真的好好聽……
  我像是在確認心跳聲般按住胸口,從底下傳來「噗通」的聲音。那是他曾說過喜歡的聲音。
  我內心的聲音。
  「姊姊。」
  「什麼事?」
  少女抱著我的手臂說道。
  「感覺聞起來香香的。」
  ──瑪麗安大人的頭髮……聞起來好香……
  我稍微吃了一驚,「是嗎,謝謝妳。」然後笑著這麼回答。
  「經常有人對我這麼說。」
  等我注意到時,自己已經笑了出來。我握住那隻小手,少女也用力回握。
  我們手牽著手,走在遼闊的藍天底下。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松山 剛。本書是我在電擊文庫暌違兩年的新作。
  我很喜歡「魔術師」這個詞。
  雖然包含「魔法師」與「魔導士」在內,有許多名詞能夠用來代表使用魔法的職業,但我還是覺得「魔術師」最貼切。魔術這個詞也有戲法和幻術的意思,所以魔術師給我一種詭計多端,無論遇到什麼危機都能機智地化解,就算被大軍包圍也能在最後逆轉局勢的感覺。大概是因為聯想到《銀河英雄傳說》的「魔術師•楊」吧。最重要的是,「魔術師」這個詞唸起來非常帥氣。除此之外,「師傅」這個詞也讓我覺得非常有想像空間。
  那麼,如果在原本就很帥氣的「魔術師」前面,再加上一個「大」字呢?
  ──大魔術師。
  看起來很有魄力對吧(一臉得意)。感覺根本是無所不能。使用魔力的高手,強得像神一樣的魔術師中的魔術師,本作描寫的就是這種大魔術師的故事。前作《白銀のソードブレイカー》也是黑暗風格的幻想故事,由於該作的主題是「血與劍的羈絆」,若用同樣的方式來比喻,本作的主題就是「血與魔力的羈絆」吧。雖然感覺好像是個血淋淋的故事,但養眼場景比血腥場景多,所以請放心(?)。
  
  這次也受到許多人的關照。責任編輯荒木先生和土屋先生都非常熱心地陪我改稿,實在是感激不盡。感謝兩位一直以來的照顧。
  繼《冰境的艾瑪莉莉絲》之後,本書再次請到パセリ老師負責插畫,老師這次也和前作一樣,提供了精彩的插圖。瑪麗安非常可愛,而且我也沒想到嘉拉賽雅居然是這麼惹人喜愛的女孩子,所以看見初期草稿時還忍不住發出歡呼呢。感謝您。我經常在想,對作者來說是最為幸福的時刻,應該就是原稿和角色設計完成的瞬間吧。
  本書受到許多人的幫助才得以問世。在此向所有協助過我的人致上最深的謝意。另外,總是陪我喝酒的K前輩、扮演良好傾聽者的S夫婦,以及邀請我去參加J展覽的B,我也非常感謝各位。
  最後是閱讀本書的讀者,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支持。若個性一本正經的少女刑法官與總是表現得令人難以捉摸的大魔術師的旅行,能讓您在日常生活中稍微放鬆一下,對作者來說就是無上的喜悅。
  
  傍晚,正在被貓咪纏著餵飯的 松山 剛
 楼主| 发表于 2019-4-17 00:38 | 显示全部楼层
佔樓備用
发表于 2019-4-17 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卷完结?
男主居然在最后消逝了,好伤心
发表于 2019-4-17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者的标题起名方式也太古典了,都是〇〇(地、状态)的〇〇(姓名)
在以内容为主的标题泛滥的现在感觉很难看到这种古典起名方式了
发表于 2019-4-17 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SPQS 发表于 2019-4-17 02:03
一卷完结?
男主居然在最后消逝了,好伤心

我也附和你一下,好伤心
发表于 2019-4-17 14: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錄入 這本真的很捧 很典雅 感謝
发表于 2019-4-17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劇情轉折出乎預料、非常出色
发表于 2019-4-17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1Ot-Zsi3HdZdRiUViHc5-Vw
z2me
这个作者的雨冰雪都看过挺喜欢的,做了个epub,制作信息已付
发表于 2019-4-17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雨天的爱丽丝?那本倒的确挺有趣的。
发表于 2019-4-18 00: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棒的故事,平淡中的温情
发表于 2019-4-18 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翻译,感谢录入(鞠躬,最后的结局还是很温情的
发表于 2019-4-18 09: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這是單行本嗎?後記正在被貓咪纏著喂飯真可愛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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