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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AHAL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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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魍魉之匣》上卷-京极夏彦-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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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 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动画在前天刚结束 真的是好棒的一部小说
发表于 2009-1-2 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看起来不怎么样~~来看看小说
发表于 2009-1-2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魍魉不是有简体中文版发行了么……我才刚入手也……
我说那关口明显是代入感过强了……不然哪来这么多事儿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1-3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4
那天,我醒来时已过中午。
感到轻微头痛,倦怠感布满全身各个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残留体内。前天,稀谭舍文艺部的寺内前来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决定发行的那天起已过了将近二十天了,这段时间内我也曾参加过几次商讨细节的宴席,不过寺内亲自上门访问倒是头一遭。
当初,我完全没打算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任何添笔润饰或修正,所以对于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听尊便的不负责任态度来应付。
因为我觉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认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如同摄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个人在吸收摄取名为人生的养分后,生下来的残渣——对我而言我的作品顶多就是这类东西罢了。所以我认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来的残渣是非常无意义的。
所以我讨厌添笔。某次在与稀谭舍商讨时,我吐露出上述心声,寺内说:“老师,您这么说的意思不就认为读者们欣赏的是您的排泄物,更进一步地说、评论家之类的人士便是对着您这些、这种脏东西品头论足地发表高调了?您毫无顾及地放言实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嘛……该怎么说……”
寺内话尾说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辩解说:“哎呀,我也很感谢那些为我评论的书评家们啊。对、对了,这就跟给医生检查排便来诊断健康状况的情形一样。评论家们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对我提出缺乏营养、有血便、有寄生虫之类的警告,我则根据这些警告,连忙正襟而听,改正每天的生活态度。”
寺内听了更是苦笑地说:“那么我们这些读者不就是对老师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动不已了?这样形容起来可真妙。”
我听到他这句话才总算惭愧地真正体认到我现在的立场。我不只是撰写作品而已,我已经将之发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写,不管要当作排泄物还是脏污皆无妨,但问题是我已经将这些作品贩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与自己非亲非故的陌生大众。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个专事表现的人,而是所谓的卖文者。如果刚刚的发言是真实的,那我便是对不特定多数的他人——读者泼洒我的屎尿,并靠泼洒这些屎尿换来的些许金钱养家糊口。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赶紧收回方才不当的发言,并告知寺内我愿意改正预定收录的那几篇作品。寺内没能看出我的内心转变,满脸讶异地答应了。
我想来很不擅长向人传达这类细腻的想法。寺内先给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虽说原本没打算修改,结果一重看,不只发现有错字,还有漏字,改个小地方整体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最后我还是仔仔细细地修正了好几个部分。重读自己的作品,这十天来的工作仿佛是在反刍自己的过去般,令人阴郁不已。我的文风本来就十分阴郁,就算是自己写的,反复阅读下来会让精神状态变得阴沉自然是不言而喻。进行修改原本是想对自己作品多尽一点责任,但重读对我来说却几乎成了一种痛苦。所以我决心彻底以工匠精神来面对。或许是这个决心有了成果,因此没引发忧郁症的老毛病,平安无事地完成工作。来访的寺内收下修改过的稿子,问我:“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是老师的作品,请尽管修改至您满意为止,不必在意时间问题。虽说公司有自己的考量,无法无时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视出版速度更胜于作品本身反而是种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寺内特别费心着想。但对我来说,若不给个期限恐怕会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觉得要是这工作继续持续下去,恐怕忧郁症就真的会复发了,所以我先向寺内的体贴道谢,说:“这样就好。”
杂志与单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将来肯定也还会校正好几次,没必要着急。可是,在看到寺内将稿子收入皮包时,内心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后悔的不舍之类之情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接着,我难得地在家中开了一桌酒席。
听小泉女士说寺内爱好杯中物,所以细心的妻子特别设宴款待。寺内一开始说着不行、这样不好、我会挨骂——之类的话婉拒,但接下来,明明我们也很积极地劝酒,他却举杯说“那么,一杯就好”,一饮而尽,结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光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酒,或许是想抹消单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许是心情真的很好,连喜欢酌酒但不怎么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节制,所以才会严重宿醉,都第三天了还得忍受头痛。但这种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结束了——我躺在床铺中想着,虽然夏天在日历上早就结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续着,或许多少也受到与这几天的称作残暑的炎热气候影响,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续的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至今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杂司谷事件的影响吧。对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于那个悲伤的事件。但是没想到在反复推敲写下以该事件为题材的《目眩》期间,我心中或许也随之产生了一种近似结论的心情。
事件已随着夏天结束了。一向如此,便觉得有点寂寥。但不论我是否愿意,季节依旧流转,秋天已经到来。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极堂不可了——我想。
自那个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京极堂。与京极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侦讯时碰过一次。虽然也曾讲过几通电话,但总提不起劲前往,空白的时间也接近两个月了,或许这股想去拜访京极堂的心情,正表示着在我心中已经做出结论了吧。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知是夫人整理的,主人整理的,还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整理,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对夫妇在整理庭院的模样。
“刚刚那位女士是敦子小姐的姐姐嘛,长得好像哦。”鸟口说话像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很遗憾的,你的猜想大大错误。跟敦子有血缘关系的是那个家伙,你看。”我用眼神向鸟口示意。一如往常,檐廊上睡着一直彻底欠缺警戒心的猫。纸门敞开的客厅上坐着一个穿着夏季和服的芥川幽灵。白天出现的幽灵还是老样子,带着仿佛亲戚全都死光的臭脸读着古书。
在我们踏进客厅前,幽灵头也不抬地发出声音。
“嗨,关口,好久不见了,可是久归久也该有个限度;要来时几乎每天都来,而不来时却又整整两个月不来,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那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人生态度里?”别说抬头看我们,他的视线甚至未从书上移开。
“唉,会那么忙我也很意外啊。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另外,这位是——”
“——《月刊犯罪实录》的鸟口守彦是吧。”
“咦?”鸟口不仅来不及被介绍,也失去打招呼的机会。
“怎么,你们两个别老师站着,找个位置坐下如何?看,连坐垫都帮你们准备好了。”京极堂总算抬起头来,微微笑了。我与鸟口的心情像是被狸猫作弄了一般,依言乖乖坐下。
“请问。”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跟这位关口先生是学生时代至今的朋友——不,应该说,算是彼此相识而已。”故意订正是想表示,他跟这种家伙算不上朋友,而所谓的这种家伙指的当然就是我。说明白点,他就是故意要瞧不起我。今天的说法还算多少有点收敛,京极堂平时一向毫不讳言跟我不算朋友的。但这一连串的先发制人实在干得很漂亮。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被拖入对方的步调之中了。可是京极堂为何能断定我带来的这位青年就是鸟口?我本想开口询问此事,却被按捺不住的鸟口抢先。
“这样啊,我们今天——”但他的发言没受到允许。
“对了鸟口,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件多半是不可能快速解决的,所以我想是赶不上下一期的截稿日了。虽说我也不敢肯定贵出版社的《实录犯罪》是否有心在下个月出版下一期。”
“啊?”完了,已经深陷于京极堂的步调之中了。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他那张臭脸,但老交情的我多少看得出他心情逐渐变好。但这是我才看得出来,对于初次见面的鸟口而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当然满脸疑惑了。
“所以说鸟口,你拖着坐在那里的三流文士到处跑也是没用的。况且你们总编——叫做妹尾——是嘛,就他而言既然无法抢得独家消息,同时刊载现在进行式的事件也违反了贵杂志的编辑方针的话,应该对分尸杀人事件的采访没有什么兴趣才对。”
鸟口嘴巴微张,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主人,似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算是我个人的苦口婆心,为了你们自身安全,最好别去调查你们误闯的那栋神秘建筑,别涉入太深比较好。”京极堂以明晰的语调说完后,合起方才阅读的古书。我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听话,便代替鸟口插嘴说:“你老是爱自说自话的说一大串,我们来到这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了呢,况且我也没还没跟你介绍他就是鸟口吧?”
“难道不是?”
“不,是没错,可是……”
“怎、怎么知道的啊?”鸟口微张的嘴巴似乎不是说不出话来,而是想讲的话被先挡住,正等候着时机说出口。难怪他的嘴形一直维持在“怎么知道的”的“怎”字。
既然开头的部分已经讲出口,鸟口像是河水溃堤般排除阻塞住的话语。
“没错,我就是《实录犯罪》的鸟口,同时也因为我想在下一期刊载分尸杀人事件的独家报导,消极的妹尾每天都在劝诫我。然后由于报导还不齐全,下期也真的考虑暂缓出刊。可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不小心误闯那栋长得像箱子的建筑物的事情——”鸟口暂停发言,斜眼看我,大概是在向我是否跟京极堂提过这件事。我快速左右摇头否定。
“我可没说啊。我跟京极堂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误闯箱馆那一天的很久以前。”
“那么为什么这位——中禅寺先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这位先生也学过什么心灵术?”
京极堂举手制止鸟口的质问,神色严肃地说:“鸟口,我还知道种种关于你的事哪。”说完,他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青年的眉间,“例如说,嗯,你年幼时应该——经常在神社境内游玩,境内有一座、两座,不对,有四座祭神小屋。然后——有棵大树,是杉树。附近插了好几根旗帜。”鸟口垂下肩膀,嘴巴再次张开。这次就是完全所谓的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喂,鸟口,你怎么了?京极堂不会真的全都说中了吧?”
“不,真的说中了,完完全全命中,太、太令人佩服了。”
“真的说中了?”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每次来拜访这里常会被他唬到,但这次真的怎么看都是心灵术。难道跟我没来访的这两个月,我的朋友学会了什么神奇的法术?
“喂!京极堂!你太过分了!快点揭晓谜底吧,别跟我说暂时没见面,你真的跑去学你以前讨厌到极点的心灵术了哦?”听我说这句话,京极堂总算望向我,扬起单边眉毛,表情显得很得意。
“不,这就是心灵术啊。”
京极堂不怀好心地说,点燃从怀中取出的香烟。
“心灵——你不是最讨厌什么心灵什么超常的玩意吗?难道说你在没跟我见面的这段期间连宗旨都改了?就算你骤然断言这就是心灵术,我也无法接受啊。”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京极堂呼了口烟,接着说:“——我这几十年来贯彻始终,从未改变过我的论点。对于一般人以为的所谓心灵术与过去无异地——不,甚至比过去更加觉得可笑,但是那,否定某事物与是否知道该事物的机制是不一样的;同时,喜不喜欢跟办不办得到到也是另当别论。”
“你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今天现场有个初学者鸟口在,能不能说得更好懂一点啊?”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带点不耐地回答:“嗯嗯——譬如说,有个人讨厌用剪刀剪纸,他是个剪刀否定论者,所以他多半是不会使用剪刀,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剪刀为什么能剪纸的道理。相反地,恐怕就是很清楚才不想使用的吧……这个比喻似乎没什么一般性。对了,武器——许多人认为不该拥有及使用手枪,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使用手枪。我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点我懂,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能像个算命的一样准确说中鸟口的身份与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鸟口,你的却是跟这个人初次见面,且他说的也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嘛?”
鸟口难得显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说:“是的,小时候的事情忘光了,不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神社里玩耍过。”
“既然如此,京极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吧?你为什么能知道连熟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不,甚至连这个青年本身都不记得的过去?快让我们了解你的把戏的幕后真相嘛,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
京极堂微笑,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接着说:“这世上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哪,关口。”
“不,这次我可不让你瞒混过关了,你每次都用这招来欺骗我。”
“谁欺骗你来着了,别破坏我的名声。”
“那就快给我交代清楚,这把戏到底是怎么玩的。”
既然是京极堂,肯定不会说出什么灵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话来。所以一定有什么玄机。
“既然没把戏也没玄机,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了解。”
“什么?”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京极堂,你说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鸟口来我家是偶然,而我临时起意带他来这里也是偶然。况且决定作这些事情也仅是在三四十分钟前,你不可能知道啊。”
“为何如此断定?不管你们作这些决定是在三十分钟前还是十分钟前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前知道的。”
“五分钟前?”
“没错,你们来这里时,我刚好去了一趟厕所,所以人在玄关附近。你不是向千鹤子介绍鸟口吗?所以我自然知道与关口巽一郎一起来访的青年是鸟口守彦,我都亲耳听到了嘛。”
“什么嘛!这根本是诈欺!”
“谁跟你诈欺了。我既没偷听也没先溜回客厅等候,是你们自己来得晚点罢了。”我们的确是站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但鸟口似乎一点也无法释怀,接着又向京极堂质问:“可是,中禅寺先生也说中我的身份与工作上的事情了,还不知如此——”
“哼哼哼,关口,千鹤子在你跟她介绍鸟口时说了什么?”——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有听说过,夫人这么说了。
“啊,所以说你们从小敦那里听说过鸟口的事情了嘛!”
“正是,敦子那家伙昨天来这里一趟,频频称赞鸟口是个懂幽默、令人愉快的青年。所以我事先知道了鸟口的工作地点、工作内容、人品人格——等等的基础知识。这些以外,鸟口,你也曾跟敦子抱怨过妹尾先生对分尸杀人事件没什么兴趣是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抱怨过好多次耶,原来如此,那么那栋箱馆的事也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吗?”京极堂在听到鸟口提到箱子的瞬间,立刻皱起眉头,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嗯,正是如此,但是——鸟口,奉劝你真的别去深入探究这件事。关口,你也一样。”京极堂瞪着我说。
看来他肯定多少知道那栋建筑区的内幕。可是现场的气氛令人难以开口询问,反正这名男子只要是不想说的事情,在怎么问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我便乖乖地点头了。且比起这些问题——现在想问的另有其事。
“等等——京极堂,你刚刚的话里有一点还是无法说明。鸟口说他不记得在神社游玩过的事情,因此不可能是敦子对你说的,但你不只能说出祭神小屋的数量,还知道杉树跟旗帜。鸟口,这些都说对了吧?”
“这个嘛,小屋的确是有四间——村子入口处有棵巨大的杉树,然后也真的插了一些旗帜。”
“京极堂,你也说明一下这点吧,难道这些也是早就知道了?”京极堂又再次搔起下巴。
“关口,‘知道’跟‘了解’是不同的。这边我知道的事实在是鸟口的故乡总是若侠(日本旧行政区名,位于京都府北方,今日福井县南部。)远敷郡,而且是纳田终。这部分是从敦子那里听来的。”
“我的确跟敦子小姐聊过故乡的事情,因为听敦子小姐提到她小时候也住在关西。”
“我没听过纳田终这地方,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有不有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山村而已——中禅寺先生听过吗?”
“去是没去过,不过跟关口不同的是,我多少拥有关于纳田终的知识。”
“有知识就能说出刚刚那些?别跟我说你连全日本的各市町村落的神社有几间都知道。”
京极堂这家伙不见得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纳田终比较特别。纳田终属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门家的封地。而土御门则是继承了安倍晴明血统的家系。应仁之乱时,土御门家把晴明的分灵迁至此祭祀。以后这里的神社便受到历代的天皇保护,并受封为天社宫。我们家的神社在正统性上虽然颇可疑,但好歹也算是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说并非全然没有关系。”京极堂的另一身份是神主,神社就设在附近的森林中,名称为武藏晴明社。
“总之,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引导出的结论便是先前所说的内容。这是我了解的事情。名田庄位于山中,刚才鸟口本人也说偏僻,自然不会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的是神社——贵船、加茂、善积川上、以及天社四大支派,因此我推理——鸟口在这种地方长大,自然曾在神社玩耍过,且他外表看起来不像是完全不玩耍的病弱小孩,当然,这算是大胆猜测,搞不好他实际上并不爱玩,也可能专在山林里玩耍。不过在观察他的表情后,我敢断定我说中了。至于杉树与旗帜则是从文献上得来的知识。”听完说明便不觉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鸟口也总算合起了嘴,反复说着“原来如此,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似乎深感佩服。
“话又说回来京极堂,讲白了确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这种恶作剧?对初次见面的人太失礼了吧,害我也没能好好帮她介绍一下。”
京极堂又取出另一根香烟放入嘴里,说:“让关口大师介绍反而会产生误会吧,况且你们不正是为这类的事而来?”
鸟口闻言,立刻大喊:“啊啊,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思考速度较慢的我在理解事情之前,鸟口已经先盘起胳膊深思起来了。
“怎么了?什么事啊?鸟口!”这次换成是我跟不上话题了。
“老师,您怎么还没想到啊,就是御筥神啊。没错吧?中禅寺先生。”鸟口似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京极堂总算显露出笑脸来。
“诶,昨天听敦子说鸟口要潜入什么可疑的祈祷师还是算命师的根据地采访,既然关口会特意带鸟口来我这儿,我猜九成九跟那方面有关,所以——”
我总算理解了。京极堂的推测的却很准,我带鸟口来这里正是希望听听京极堂对于那方面的意见。
“你怎么不管做什么老是先入一步两步,等我们问了你再回答不是很好吗?”
“但这比罗里八嗦地说明更好理解吧?”
“话是没错啦——”我找不到什么话好讲,情急之下拿了毫无关联的话来反击。
“你们兄妹平时看起来老是在吵架,没想到竟会互通情报,真是一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兄妹。”
“什么掉以轻心,我们兄妹啥时做了什么该被警戒的事了?”京极堂一脸困扰地说。此时纸门悄悄打开,夫人端着盘子进来。夫人再次向我与鸟口打招呼,细心地将茶与软羊羹摆在我们面前,说:“哎呀,这个人又在说些无聊的话了吧?真拿他没办法。鸟口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个人就是这么个怪人,但敦子跟他一点也不像,个性是很正常的。希望别被他吓到,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鸟口突然变得很畏缩,浑身僵直地说:“没、没这回事,也请您多多指教。”据夫人所言,茶点的水羊羹是伊佐间屋送的,听说他明天要出发到山阴地方钓鱼。
夫人在的期间,鸟口全身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一般僵硬。当夫人说了声“各位请慢聊”,关上纸门离去之后,他才像是皮球泄了气般变得软趴趴的。这么说来这位青年第一次来拜访我家时,见到妻子在场也是全身硬邦邦的。既然鸟口回复原状,我也吃完羊羹,话题便又回到原题之上。
“京极堂,刚刚的诈骗算是真正的诈骗,那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算命师之辈也全跟你一样是诈骗?”
“别一直诈骗诈骗的说个不停哪,不过——诶,你说的没错。虽然这些分子当中确实有类似夏木津那种特异体质的人,但大体而言都是类似我刚刚的把戏。拆穿了是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若不说,你们恐怕会以为我真的用了什么法术吧?”
夏木津是我们的朋友,在神田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似乎具有一种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奇妙体质,京极堂所指的就是这个。
“我想会吧。要是你不说明真相,反而拿神佛出来解释,我们肯定会被你骗了。”
“我可没骗人哪。我既没说谎,也没扭曲或隐瞒事实,只不过与普通情况在顺序上不相同罢了。”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你手法的前提是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吧?我可不认为世上的巫乩卜占之辈能那么刚好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啊。”
“不、不见得。只不过有个前提,就是灵感与算命应该另当别论,虽说此两者在构造上一部分相同。另一点则是,一般人老把宗教跟超能力者之辈的视为同类对吧?这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例如说,用批判超能力者的方法论来批判宗教是文不对题,反之亦然。但是敌人对这点也了如指掌,所以有时会故意将之混为一谈,趁着混乱混淆视听。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们有问题,但若不了解差异所在,想批判也无从批判起。”
“哪里不一样啊?”鸟口发问,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思考整理一下便会发现要分辨其实很简单。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暂时先分作宗教家、灵媒、算命师、超能力者这几类。并列一看的确是很奇特的阵容。正确说来,这种分法在分类层级上是错误的,因为这些不是能并列而论的种类,不过暂时就先这么分吧。”
“层级不同是什么意思?”
“算命师是职业名称,灵媒、超能力者是用来表示个人的特异体质的名词。所以说具超能力的算命师是可能存在的,同时若他又属于某个宗教团体则又能称作宗教家。这与萝卜、红萝卜、南瓜及小黄瓜同属蔬菜类的情形是不同的。但是,就算有个信仰某宗教,具有超能力的算命师存在好了,当我们要针对某个事项来讨论时,这个人还是会被归属于四个当中的某一个范围之中。只要针对某事项来讨论的话,这样的区分便显得明确而不重复,故暂且采用这种分法即可。”
“某事项是指?”
“即他们被人批判时的最大理由,同时也是被人混同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奇迹’。为防止误解,我先定义一下,这里所说的奇迹是指‘通常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如此定义下,不管说法有多少种,我们仍可将他们全视为‘以展现奇迹作为活动一环的人士’。为了使论旨更加明确,现在我们的论点就限定于这个部分吧。当然,他们在这个以外各具有许多种的属性,只挑这点来讨论其实有些过分简化。但既然批判的对象多集中于此点,且这也是最容易产生混同混淆的部分,那么将这四种类在这点上的差异性明确化,对于避开针对其他部分的不正确批判并展开有效批判上亦非徒劳无功。另外,也不只限于批判,这对该如何去肯定这四类人亦有所帮助。”
京极堂打量着我们,似乎在看我们理解了多少。
“接着,奇迹其实也有许多种类。举个最简单的、四者均会实行的例子好了。就是刚刚我玩的把戏:得知并说出诸如未来之事、自己不知道的事实、第三者不知道的事项等这些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洞悉秘密’。这四者都很擅长洞悉秘密。不管是读心术或灵视术或卜易,这些方法看似不同,就结果而言全都一样。简言之,这种奇迹就是专门知悉平常不可能得知之事。可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而言,这四者看来似乎都一样。若问什么部分不同,这四者在各自的目的上,以及对所展现奇迹的说明体系上其实是有所差异的。”
京极堂有时会摇身一变,成了个煽动家。这么无趣的话题却能吸引鸟口大半的兴趣。而我由于已经习惯,还不至于像鸟口那么严重——但脑中也快被和尚、算命师以及灵媒给占据了。
京极堂继续鼓动着辩舌。
“首先来讲宗教家的情况吧。这种人——真正的目的是信仰,以及为了扩展信仰的宣教。奇迹乃为此发生。亦即,奇迹是为了尽可能增加信徒而发生的。所以表面上应与营利目的的奇迹区隔开来。”
“增加信徒难道不是为了营利目的吗?”没有信徒的我对宗教存有偏见。
“对你这个没信仰的家伙大概很难理解吧。当然不是。”
“是吗?增加信徒自然就能赚取更多点钱,而就是因为能赚钱所以才传教的,不是吗?”京极堂眯起眼来看我,蔑视着我。
“你的问题会让论点变复杂,待会儿再说明。接着是宗教家对于奇迹的解释。必须考虑其所信仰的对象——绝对者、神之类的存在。此时,说明奇迹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以其所信仰的对象,例如说神——直接引起奇迹作为说明。这用在发生天灾地变之类的大事件时最有效。关于这项应该无需多做说明吧?另一种说明则是说其特别力量来自于真挚的信仰心或虔诚的修行。对于他人质问为何能洞悉‘秘密’时,宗教家只需回答这是神的启示便能说明。若是被问及为何能听见神的启示,也只需回答一切均是修行的成果,亦即从虔诚的信仰而来的即可。”
“这样啊,也就是说继续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没错,因此不直接批判其信仰的对象本身或教义理论的话,也只是打泥仗罢了。”确实,这类理论大多是鸡同鸭讲。
“那么——接下来讲讲灵媒吧。”鸟口重新坐正。
“灵媒与宗教家有所不同?经常听到修行之后获得灵能之类的事了呢。”
原以为会被反驳,京极堂却很率直地同意,看来我这次的质问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关口所言,若先切除修行者的宗教教义部分不谈,其与灵媒之间几乎没有差异。但是我仍认为这之间有一点区隔,那就是灵媒并不以信仰、传教之类为目的。例如说,有个透过修行获得灵能的宗教家好了,在与信仰、传教无关的部分发挥力量时——因为这不是宗教活动,所以此时应称呼他为灵媒才对。相反来说,有时灵媒也会获得系统化的教义而成为假性宗教对象。但这时灵媒自身的信仰与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信徒的信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难懂。”
“会吗?”京极堂皱起眉头。
“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的信仰对象多半是灵媒本身。不管灵媒本人要信仰不动明王还是白蛇,信徒们崇敬的是灵媒本人。亦即,灵媒自己与信仰、传教等等的大义名分是毫无关系的。所以毫无信仰的灵媒也能成立。”
“那灵媒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鸟口问。
“——跟信仰或传教都没关系吗?”
“没错,大多是为了救济。”
“那不就跟宗教相同了?信仰还不是也提倡救济?”
我一说完,京极堂立刻说:“你可真爱一一反驳哪。”接着说“宗教中的救济是不同的。宗教中,信徒要靠自己的信仰才能获得救济。所以宗教家的目的是传救,救济只是其结果。于此相比,灵媒则是发挥其特殊能力来拯救信徒,所以救济本身则成了目的。受拯救者付钱答谢出手搭救的灵媒,就像在付费享受特殊技能一样,之后是否有信仰并不重要。因此这可说是一种以救济为名义,活用特殊技能的行业。除了行奇迹不求报偿的人以外,这明显了说是以营利目的。”
“那灵媒如何说明他们的奇迹呢?”
“很简单,只需—说自己具有某神奇力量即可,至于力量怎么来的要怎么回答都没问题。不限定是修行或信仰的成果。可以说与生俱来的,甚至自己就是神也可。亦即,相对于宗教家是神的信仰者,灵媒本身在立场上是能与神互换的,也因此才会产生以灵煤本身为对象的信仰。”鸟口以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点点头。我也似乎有点懂了。
“那么——再来是算命师吧。占卜分成几个系统,如起源于中国的、发生于东方的,或者易经、占星术等等。种类之多,不胜枚举。但是只要学习该占术的理论,不管谁都能算命。不需修行或信仰,也不需天赋才能。跟成为律师、代书相同,只要用功就当得成。”
还有占卜学校呢——鸟口说。
“没错,这种情形的目的非常明确,算命师得摆摊赚钱,所以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营利目的。至于发生奇迹的理由——虽说此时不叫做奇迹——也很明确,就是根据各自占卜理论而来的。不管是阴阳五行,还是十干十二支、四柱推命、黄道十二宫等等都行。若被人同及为何能洞悉秘密,只要将所学之事诸如木火土水金如何如何、太阳在牡羊座如何如何交代耠他听即可。占卜就是这种动西,不多也不少。若想批判,除了指摘出占术理论的矛盾殿外,别无他法。“可是京极堂,世上也有所谓的灵感占卜吧。”
“那只是用宗教或灵媒的概念代替占卜理论罢了,会这么做多半是嫌用功学习占术很麻烦吧。总之挂着算命师的招牌,却在占卜之后说什么要祭拜租先或遇上孽缘之类的话根本是搞错领域。”他讲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对我而言实在很不明确。我平时从没注意思考过区别,而且就算能明确区分开来,对我而言顶多也只是相当于菖蒲与燕子花的差异性.不具多大意义。只不过大概就是因为大家都像我一扬,以这种似懂非懂的态度去面对,所以这种家伙才会充斥于街头巷尾吧。
“最后是超能力者。这类人没有所谓的目的,也不是相田就能当的。他们多半会以科学当作说明体系,不国多半无法完全说明。毕竟若能完全说明,开头也就不会加个超字了。这单纯是一种能力。夏木津若要分类就属此类。”
鸟口不知道夏木津这个人,因此最后一句话应是对我而说的。
“我们无法去批判这种能力本身,因为那是体质问题。要批判只能批判他是如何运用这种能力的,以及是否谎称基于什么原理成立的。只不过在质疑这些之前必须先检查是否真的具有这种能力.亦即,能力本身是否是诈欺。但是,即使真的具有特异能力,也有许多超能力者误会其能力的来源,譬如自称自己是灵煤,或宣称透过修行开眼,或利用占卜来戏弄别人,所以经常会造成更多的混乱。好,鸟口,到这边应该没问题吧?”
鸟口突然被点名,缩起下巴,发出愚蠢的怪声。
“现在回到我刚刚的把戏,关口一直说那是诈欺嘛。”
“的确是诈欺啊。”
“刚刚就说了,如果我自称是灵媒,以不可思议的千里眼神通力得知鸟口的来访,那就是诈欺,因为我在说谎。或者,如果我说我是超能力者,用读心术窥知鸟口的内心世界,这也是诈欺。但是这两种情况中,真的算欺骗的部分只有一点,那就是——我谎称了我获得鸟口情报的方式,此外并无其他谎言。而且就算我真的用了灵能或超能力来获得这些情报,对你们而言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顶多觉得世上也有不可思议的事情罢了吧?”
“诶,就算真的有超能力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而且若是假的也只需一点简单的检验便能识破。要是对方得意忘形,自称起具有预知能力的话要戳破更是容易。总之超能力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但如果我不以灵媒自居,而号称算命师的话又如何?”
京极堂伸出手来,在茶几上合掌。
“如何?没变化吧?说谎还是说谎啊。”
“有变化。譬如我宣称——我以中国古传的天后算命术算出鸟口会来访,由其面相骨相看出其懊恼运势,并借此导出国去种种事迹的话,当然这一样是诈骗,但你们也会相信吧?记得你们刚刚这么说过。”
“听起来比超能力之类的还要有说服力。虽说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敢保证。不过我想多半会相信吧。”
“京极堂解开合起的手指,说:“那么如果我接着说,鸟口明天会遭逢一股厄运,工作不顺、寻人不遇、失物不回,水难、火难、女难加死相——的话,你想会如何?”
“唔嘿”的一声,鸟口发出悲鸣。看来唔嘿是他的口头禅。
“京极堂,你个性真壤耶,要举例干嘛不举点比较吉利的例子?你看鸟口,他明明知道这是谎话也差点相信了。要是你没先揭穿谜底直接对他如此宣告,我看他恐怕就直接在梁上上吊了。”假算命仙也不怀好意地看着鸟口,问:“为什么你会相信?跟过去现在的事情不同,未来的事没人能保证说得准啊。”
我代替支支吾吾的鸟口回答:“你说废话,既然过去现在的事情都全部说中了,自然也会以为未来的事照样说得准啊。”假算命仙大大点头。
“没错。这就是这种情形下最大的诈骗。过去现在的事情只要靠收集资料就知道,说实在的,说得准是理所当然。刚刚的例子则是利用说中过去现在的事情来保证对未来预言的正确性,但事实上所谓的算命师必须能预言才有存在价值,只知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反过来说,我们根本不知明天之事,所以不管他怎么说无从判断。毕竟实际上我们也只能以过去现在之事来作为判断基准。所以,老是说中过去现在之事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
“原来如此,算是上了一课,但你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懂你的意图啊。”
假算命仙露出自信的笑容。
“继续听下去就懂了。假设我是个算命师,不管我是行诈骗还是乖乖地用占术帮人算命,总之我的工作在我预言口未来的阶段就结束了。拿了算命费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管鸟口会淹死烧死都与我无关。”
“这样啊,可是这样实在是……”
“倒不如说,对我而言真的发生了还比较好,正好可以证明我的确很准。”
“可是这样太过分了啦。”鸟口没用地哭诉。
“别担心,反正多半算不准。我们没道理能洞悉未来之事。可是,假设鸟口已经完全信任我这个算命师时,就算没说中也会以为——他靠着占卜察觉了危险,在警戒之下改变了运势吧。因此当顺利突破难关时,说不定还会怀着感谢之情向算命师道谢,奉其占卜为人生方针。只是如此的话倒也还好,就算算命师是骗子,客人等于是完全中了他的骗术,但求卜的人本身心怀感激所以倒也无妨。而对算命师而言,每次只需随便讲讲就能收算命费也不措,别太过分就不合露出马脚。但如果说,我不是算命师而是灵媒的话呢?”
“灵媒的话嘛,并不是——只帮人预知不幸未来就银货两讫的,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假算命仙摇身一变,成了急就章的灵媒。
“当然是,帮人干起除灵障的行为哪。”
“啊啊——原来如此。”
“没错,刚刚不是说了,算命师是做生意的,收了算命费后没必要还去照顾你的未来。但是灵媒可不同,他们以拯救苍生为职,必须传授人避开不幸未来的方法。因此动不动就要帮你除去厄运、帮你驱邪、劝你刻开运印签、劝你买开运宝壶等等,这些都比算命费还贵得多了。”
京极堂伸手去拿摆在榻榻米上的白壶,高举起来。里面应该装了点心吧。
“嗯嗯,原来如此。鸟口啊,换做是你应该会买吧?例如说他手里的白壶。”
“或许会吧,有钱的话。”
鸟口小小声地税。
“可是灵媒顶多也只是帮你驱邪,卖你开运宝物就结束。”
京极堂把壶放在茶几上。
“换做是宗教家的话还有后续。”
“更恶质吗?”
“倒不见得,只是还有后续而已。”
“还有后续?”
“如我再三强调的,宗教家的本分是传教,也就是要人入信、改宗。以鸟口为例,为了让鸟口变成某宗的信徒,宗教家会把前面的所有行为综合起来。即,不管是最初诈骗的部分、后续不准确的预言部分、再接下来的加持祈祷部分,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是无关紧要的部分;说谎也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只要能让鸟口真诚信仰仰即可。一旦鸟口成为信徒了,还会管他诈骗不诈骗吗?不管为了什么宝壶什么宝珠,通通成了贵重的宝物;更别说一来时传教时说的谎言,那根本不足挂齿。因为未来是一片大好光明在等着,入信者得永生。”
京极堂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和尚在说教一般。
受他语气影响,我觉得像是正在受人蒙骗一样。
仔细想想便知道,这样的传散一点也不值得感激。虽然京极堂主张这四种人有所不同,但越听反而越觉得,不管是超能力者、算命师、灵媒、还是宗教家全都一个扬。
“怎么越听越糟糕啊,说穿了这些全都是诈骗嘛,连宗教也跟诈骗没两样嘛。”
“一点也不糟。因为你先知道一开始使用了诈骗手法才这么觉得吧。只要不知道就不觉得。”
“话是没错,但还不是一样,都是欺骗行为啊。”
“当然不一样。这四个虽然都同样使用诈骗的手法,但诈骗所估的位置并不同。首先超能力者的情形,如果他玩了我刚刚用的那类把戏就表示他的能力本身是假的。这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被拆穿了就完了,受人抨击也无反驳余地,因为不具这种能力却自称超能力者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诈骗。因此.即使把戏玩得很巧妙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抨击,因为他该自称的是魔术师才对。所以,理所当然地只有真正具有能力者才能成立。那么,算命师的情形又如何,如果算命师有玩把戏,就表示对过去与现在占卜是骗人的,但那并不表示后续的对未来的占卜就一定不是真实。即使不是真实,那也可能只是照着自己的理论算出的结果。说白一点,诈骗的部分只是吸引客人的手法罢了。我一贯主张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但算命师并不这么认为吧吧。反正随口说说也有可能说中,只要中了就好,算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就算过去、现在的占骗人,以算命师的情况来说我们没必要全盘否定他的行为。那灵煤又如何?其本分乃是祈祷之类的事情,刚此最初的部分不管是诈骗还是什么都无妨,灵媒只要灵能有效就好。”
“真是谬论。不管驱邪是不是有效,一时始的部分都一样啊,都是诈骗吧。”
“虽然一样,但没关系,因为所谓的灵异就是这么一回事。”京极堂断言。
“自古以来很多人都搞错了——或者说即使是现在,太部分的日本人也还是这么认为。其实所谓的心灵术,只是种用来赋予难以说明的‘灵’的观念的一个姑且形式的作业罢了,绝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非科学之力。刚此巫女或咒术师不可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有必要知道的是获得所需情报的特殊能力,与有效地将这些情报公开的方法论。透过某种形式摄取而来的情报,用最有效果——这里指的是对第三者具有效果——的形式将之公开,以作为随后施行的奇迹佐证。”
“这跟占卜时以诈骗来吸引客人不是都一样嘛?”
到现在我仍无法掌握京极堂这番话的意图,不过虽然掌握不到,却也已彻底被他的话题所吸。京极堂一如往常,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的同题。
“不同。占卜的情形,一开始的手法之作用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理论.因为人们相信既然能说中过去与现在之事,表示基于‘相同理论’也能说中未来。但是就结果而言,除了偶然说中的情况以外,大部分的预言都不中,因为未来不管用任何理论都无法真正准确预测。”
“不可能——准确预测吗?”
“不可能。所谓的占卜本来就不可能会准。既然不准,就表示理论有错,可是一开始对过去现在的占卜却很准,由此便可知这部分是由别的理论——也就是骗术而来的,於是把戏便曝光了。但是灵能并不同。祈祷驱邪有所谓的效果问题,跟占卜不同,不可能不准。”
为什么?你刚刚不是才说未来之事不可能预测吗!”
“所以说未来之事跟灵媒根本没关系哪。灵媒与算命师不同,不会说什么‘你明天会碰上某某事’之类的话。而是说‘不驱邪会遇到坏事’、‘不买宝壶无法幸福’。如果驱邪买壶之后仍无法幸福,就说你心态不正、祭拜不足,要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所以说绝不可能不准。因为灵媒的存住意义并非为了告诉人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是明天该做什么。”
“所以说比算命师更恶质对吧。”
“当然不是。不管他们用了哪些手段,只要有人因此得救,倒也无妨。所帮的心灵术就是这么一回事。会产生不满是因为技术差劲、无法救人的灵媒越来越多所造成的结果罢了。只要不能救人,不管是什么灵媒都是诈骗。因此只因一部分做法是诈骗就大惊小怪完全是错的。因为对灵媒而言,诈骗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只要骗得够彻底——就没问题吗?”
“说难听点正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手法。采用了立刻会被看破的三流手法才有问题。只要不会被看破,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无妨。因此自太古以来灵媒们潜心钻研收集情报的技巧,如何获得情报对他们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可是收集情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吧?撇开刚刚你那个靠偶然的把戏得来的情报不说。”
“偶然也是技巧之一啊。从细微的动作到坐姿、语尾等从当中提引出最大限度的情报。正确的状况判断、预备知识的累计、基于巧妙口才的诱导询问,这些就是灵能。当然事先调查亦是灵能之一,这些准备都很费功夫。所以像夏木津那样能什么也不做即能洞悉对方秘密的家伙来当灵媒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那么,京极堂,你是夏兄是灵媒咯?”
“当然不是。你的理解能力真差哪,我只是在说,用世间所谓的超能力来收集情报是很有效的罢了。那家伙遑论救人,根本只会造成他人混乱而已。收集而来的情报如何公开才是重点,这方面的技巧比情报收集更麻烦得多了。”
“——也就是说,世上所有灵媒说穿了全是骗子,是吗?”
“没错,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是诈骗也无妨。只要不被揭穿,就称不上诈骗。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就是心灵术。可是后来这些心灵术的技巧被那些算不准的算命师或假超能力者拿去乱用,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
鸟口沉思一番后,发言说:“原来如此,真是完善的手法。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永远不台有人对灵媒有所怨言了吗,灵媒不同于算命师,绝对不可能不准;而且只要把戏不被拆穿就不合被人怀疑。”
“不——问题是最近的灵媒都搞措基本部分,他们不了解我刚刚讲的道理,所以做法很差劲。手法很快被人看破,驱邪又没效果,所以救不了人。运气好的话还有人相信,运气不好就半个信徒也没有。当中也有做法差劲却擅长唬人,一时之同能获得他人信任,愿意让他驱邪个几次,但最后露出了马脚反而导致不好的批评。于是灵媒这种生意逐渐变得比算命师更投机,最近帮人灵视、祈祷等等的价钱还比占卜的费用还高得多,而宝壶也贵得离谱。”
“原本高价是这个原因。”
“正是如此。可是当中有些人天生穷酸性格,想说既然已经花大钱了,不努力点不行,结果反而真的改变了运势;也有人偶然碰上好运到来。于是长久下来,倒也能形成刚才提到的假性宗教。但若没这么好运——可就抱怨满天飞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手法拙劣的灵媒忘了灵煤的本分吗?”
“没错。收集情报的手段简单就被看穿,也有人主动公开原本不该公开——自己获得灵能的由来。更愚蠢的是,还有些笨蛋自命超能力者;或者返去汲取算命师的理论,做些原本不需做的未来预言,靠此多收金钱,堕落到与诈欺师毫无两样的地步。”
“意思是,严格说起来原本灵媒师并不像算命师会对未来预言?”
“没错,灵媒所做的‘洞悉秘密’并非是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于招致现在状况的原因——也就是对过去的因缘做解释。关于未来,则以‘照现在情况发展下去并不乐观’的方式来表现。对他们而言,能明确看出是否看得准反而是致命的,这由灵媒漫长的历史便可获得佐证。预言的风险太大,对他们而言并不划算。因此,让我来说的话,如同只有过去、现在的事说得特别准确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一般,明确预言未来的灵媒也是三流货色。”
“原来如此,那么宗教家又如何?”
“宗教家也不预言。”
“不是有预言者存在吗?”
“那是预言者啊,意思是预知神言者。听好,宗教家背后有个全能全知的神存在。如果随便预言却落空了,那就表示神的话不准。这样一来谁能负责?岂不让神明的面子尽失?所以说没必要冒这种风险。释尊还曾禁止人们预言哩。”
“有这么一回事吗?”
“嗯,在富有强烈初期佛教色彩的南方佛教经藏小部中的巴利语经集里收录了佛陀的话语,他说完全不预测瑞兆与天灾地变、看相、占梦,也不判断吉凶才是修行者之正道。另外同一教典中也说释迦明白禁止婆罗门的吠陀之咒法、看相、占梦、占星术。”
我虽不清楚他引用的典籍是什么——不过看来是真的。
“可是好像听说过有些圣典预言未来之事,也听说曾有德高望重的高僧预言过国难——”
与京极堂不同,我举不出半点具体的例子。所以我的反驳听起来欠缺说服力,显得与小孩子耍赖没两样。
“的确是有你说的情形,但是圣典做的是好几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后的预言,总之是同时代人无法确认的、超乎常识范围的预言。正确与否绝对无法确认,所以没有风险。”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全是些到现在仍不知是否正确的预言。
“另外你说的高僧的预言嘛,这算是特殊的情形。原本进行预言的和尚该算是破戒僧,算不上求道者。可说单纯只是个灵媒,不,该说是超能力者吧。这些人嘛,要是说中了教团便会采用来作宣传,要是没中便逐出教门。教团在这方面是很现实的。话说回来佛教教团其实连替人驱邪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佛教基本上并不承认灵魂存在。”
“是这样吗?”鸟口歪着头反问。一脸觉得很意外的样子。确实,我想初次听见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吧。我以前便听过京极堂说过这类话,因有预备知识故不意外。
鸟口继续歪着头,带着狐疑的表情说:“——可是我今年才在编辑室附近的寺庙驱过邪。”
“编辑室附近……啊,目黑的佑天寺是吧?”
“是的,是佑天寺没错。那间应该是有名的寺庙吧?”
“佑天寺是间历史悠久的名寺,与鬼怒川羽生村那位降服了阿累怒怨灵(有名的怪谈)之著名高僧佑天上人有很深的渊源。佑天上人可说是日本史上开创降服怨灵、婴灵供养分野的高僧,他担任过净土十八谈林的大严寺、大谈林的传通院、总本山增上寺的住持,最后成为大僧正。可说是一步步爬上净土宗的最高位的人。但是他在被大幅拔擢成为大严寺的住持之前,可说是宗教上的无业游民哩。”
“那又是为何?”
“要说为何嘛,因为他是专以驱除恶灵为职的和尚吧。净土宗源远流长,朴实不华,对他们而言驱除恶灵是偏离正统的行为,觉得不像话,所以才会排挤佑天上人吧。但是由他最后又爬进权利中心这点可知,教团也没打算彻底与他断绝关系。不即不离,在教义上虽算是异端但在作为宣传却给与高度评价,这就是教团的做法。但基本上是不认同偏离正统的行为的。”
“京极堂,听你说了这么多,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但你的话却总是给我一种诡辩的印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恰恰好的例子一个接一个出现?你该不会是看我们不知道便隐瞒不合乎论点的,只靠能佐证的例子吧?”
“很可惜,我得驳斥你的意见。我才不会干事先准备好结论,再为了证明结论只举足以佐证的例子的行为。很可惜地,正确来说是目前留下来的例子全都是恰恰好的例子。”
“你是说不利的例子就会被抹消吗?”
“说穿了便是如此。”我的愚蠢质问早早被人驳斥掉了。
“那非洲的咒术师又如何呢?那是宗教没错吧,难道他们不预言吗?”可是当鸟口偶偶问了这个单纯的问题时,京极堂却一脸高兴地拍了膝盖,说:“问得好,可见鸟口比关口的理解度高多了。”
“后面那句太多余了吧,反正我就是没理解力。可是,我觉得这个家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吧。”
“没这回事,刚刚鸟口的质问具有重大意义。我在一开始定义宗教家的时候没定义清楚,是我的错。我在此所说的宗教家是指‘具有并多普遍宗教要素’的传道者。鸟口说的非洲一带的宗教并非普通宗教,而是民族宗教。”
“什么是普通宗教?”
“以个人为救济对象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即是。普通宗教所指通常是这三个,又称作世界宗教。这些宗教不论人种国籍,任何人都能信,亦即能透过传教扩大其势力。我这次举的例子并不只限于这三大宗教的传教者,也包括透过传教扩大势力的宗教信徒,所以也包合异端或新兴宗教。称之为普遍有所语病,但与民族宗教又明确不同,所以先将就使用吧。”“那,所谓的民族宗教又是什么?”
“相对于普遍宗教以个人为救济对象,民族宗教则是专以民族、国家、集落、血缘团体等特定团体为对象的宗教。这种既无传教的必要,也办不到。本国的神道等宗教即被分类于此。想信仰这类宗教,就只有取得国籍、成为村民、缔结血缘关系等等而已。的确,部族之间是有势力之争,而不同民族宗教的集团之间也有权力抗争,但基本上民族宗教在教义上缺乏增加信徒或扩大势力的面相。因此民族宗教虽需要咒术师来作为宗教上的象征,但其存在价值却与灵媒几乎毫无两样。咒术师虽具有宗教上的向心力,但民族宗教中的咒术师单纯只是神的代理人,丝毫不具备宣扬教义、勤于传教的宗教家性格。而且他们与神本身之间具有互换性,这点从先前的分类来看——也该归属于灵媒之中。”
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可是,如果囫囵吞枣地接受你的说法,那神道中的神主,也就是说像你这种人便该算是灵媒吧?可是仅凭我的印象来判断的话,宫司神主之类的人要说是宗教家还勉强接受,说是灵媒似乎差太远了哩。”
我的发舌总是建立于印象之类的薄弱证据上
“神主本来就是灵媒。只不过神道的复杂性是长期累积的。神道一开始是发生于血缘宗教,有血缘关系者自然而然会住在一起,后来便又发展成地区宗教。你应该听说过村落的镇守神吧?”
“有啊。”
“过去每一族每一集落都镇守著一尊神,所以说日本有八百万尊神明。另一方面,随着国家规模的成形,各集团间产生了政治性的上下关系。最后宗教上神明彼此之间也产生了主从关系或姻亲关系,历经一番废退统合。”
“神明的废退统合吗?”
“没错。在原本的村落镇守神的性质之外,另外产生了一种国家宗教的进化。紧接着更糟的是,这时外来的普遍宗教——佛教传进日本了。毫无疑同地,佛教在宗教的规模及结构上扎实得多了,因此神道便打算参考佛教的结构来强化体质。”
“神遭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吗?”
“当然受到了影响。神道采用了佛教中适合的系统来改革自身结构。结果充满普遍宗教色彩却全然不是普遍宗教的民族宗教便这样逐渐形成。神道在两种特性交织之下逐渐成熟,到了明治前后,斩断逐渐分离沉淀出来的地方宗教与具佛教色彩的特性后,国家神道于焉诞生,还装作自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哩。可是溯其本源,神道其实也与非洲部落宗教没什么差别,神主与秘境的巫医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况且,神主原本就是采轮流降灵制的。”
“轮流降灵?”
“没错,年年轮流,今年换你当明年换他当这样。”
“可是中禅寺先生,靠轮流制能担任起灵媒的重责大任吗?难道灵能力会像社区传闻板那样传来传去吗?”
“当然可以。灵能力并非什么特殊能力,只要懂得方法谁都办得到到。而且这种轮流降灵制还是非常有效率的制度。若是世袭制,还得担心神职家系有绝后的可能性,因为神主得当牺牲者。”
“为什么神主是牺牲者?”
“任职中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倒也还好,只需把神传耠下一个即可。但是万一发生了天灾地变,也就是所谓的不测之祸时,神主是必须担起责任的。”
“要怎么负责?”
“以死负责啊。因为发生灾害是灵媒、也就是神的责任。原本应是全能的神却发生过失,当然只能以死谢罪了。听好,太古时期,传达神言出错的巫女是必须一死的。所以,当神职与权力划上等号的时候开始——也就是神职开始转变成世袭之后,神主——灵媒便不再随口传达未来预言的神旨了。虽然表面上不提,预言不准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因为风险太大了嘛?”鸟口作出比我更确实的回应。
“正是如此。如鸟口刚才所言,未开化地区现在仍存在着‘进行语言的灵媒’但是他们也同样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所以说灵媒啊,不敢负责是不能进行未来预知的。”鸟口再次在胸前盘起双手,低头沉思了起来。我也因为在这个阶段不好插嘴所以闭嘴。结果又变成来此恭听京极堂演讲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我才能传达给主人原本的来访意图——讨论作品收录顺序了。
鸟口略歪着头,抬起脸来,静静地开口说:“我试着整理了一下,如果有错误请纠正,首先,只要是自称超能力者的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不是真的,都该受到抨击。就算在当场他能巧妙诈骗过其他人,一切把戏都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检验,因为超能力者完全不被容许有诈骗行为——”
“正是如此。”
“接着是算命师,只要占卜的本分做得好,导入部分的诈骗看情况也能容许。可是如果他提及非自己本分的祈祷供养之类领域就必须当心——”
“没错。”
“再来是灵媒,这个则是只要没被拆穿任何诈骗都该受到容许。所以就算看穿其把戏也不该抨击。但是如果是不能救人的差劲灵媒,或不负责任随便乱预言,收取的费用过分高昂的情况则需多加留意——”京极堂这次则心情非常愉快地抚摸着下巴。
“最后宗教家的情形,只要信仰的态度或教义本身没有问题,就不该随便加以批评抨击。但是与信仰或教义无关的活动则必须明确划出界限来考虑——”京极堂的手离开下巴击掌称好。
“鸟口,你真是个人才,留在糟粕杂志里当编辑实在太可惜了,帮我的意旨做了很清楚的整理,跟关口大大不同哪。”说的真过分,看来我已经被人远远抛在后面了。
“京极堂,你这人真啰嗦耶。如果只是想说刚刚鸟口的这番话直接这么讲不就好了?前提太长了吧。”
“要是那样讲,像你这种人肯定完全不会同意吧。一定会说不管结果如何,诈骗就是诈骗,完了把戏就该受人彻底抨击吧?”确实如此,但这种想法就算听完长篇大论也还是没变。
“京极堂,你说的没错。你说宗教以传教为本分,灵媒以救济为本分,为此不择手段是应当的,到此我还算能接受。但是就算如此,谎言仍是谎言;明知其为诈骗仍放任不管,我实在不敢苟同。就是这种不容切开隐藏部分的态度,才会增长了世上那些所谓‘occultist’的气焰。我能理解灵媒或宗教家们有去成立的历史与抱持的大义名分,但在现代,不管是宗教算命还是超能力都该一视同仁吧。”
我不甘心,继续死缠烂打。这番话虽有一半出自真心,但剩下的则全是借机发泄刚刚被人冷落的不满情绪。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鼻子喷出叹息之气。
“关口,说你一知半解,倒是专知道些冷僻的用语,日本到底有几个人听过‘occult’这个词?鸟口,你听过吗?”
“如果是阿经与堪平(阿经是歌舞伎及净琉璃的著名戏码《忠臣藏》中登场的主角大石内藏助的小妾,堪平则是阿经之兄。阿经和堪平在日文中念起来与神秘主义的发音相同)倒是有听过。”
“看吧,平常人顶多听过忠臣藏,没几个人听过这个词的。况且你是了解‘occult’的真正意思才作发言的吗?你知道‘occult’翻成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记得是什么神秘的、超自然的意思吧。‘occultism’不是译作神智学吗?”
“‘occult’原本是‘被隐藏的’的意思啊。据闻最早出自阿格力波的著作《隐秘哲学》,这是十六世纪的著作,表示神秘主义本身的历史可以溯及更早以前,但可确定的是在文艺复兴以后,神秘主义一开始被称作‘occult science’,日本人一看到‘science’老是想将之翻成‘科学’,所以才会误会成这是与自然科学对抗的怪异科学。例如‘psychic science’就将之翻译做心灵科学,真是愚蠢。‘science’原本是知识的意思,所以‘occult science’应该译作隐秘的知识,而‘psychic science’则译作灵的知识才对,与科学毫无关系。这些姑且不论,神秘主义会在文艺复兴时期成立有其道理,因为原本受到舍弃的知识在当时潮流之下重新获得复兴。”
“所谓被舍弃的知识——是什么?”
“就是——散落在欧洲知识体系之外的,希腊、罗马、东方及回教圈这类的知识。文艺复兴时期这些知识重新受到评价,但复兴之后立刻被基督教所注意,烙印上反基督的印记。接着有好一段时间,神秘主义一直是‘反基督的知识’之意。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占星术、数秘术、降灵术等知识在艾利法斯•里维等人的手中被混为一谈。结果神秘主义变得低俗并受到方与未艾的自然科学所敌视,这次反而被人烙上反自然科学的印记。结果这么一来,一切怪异、难以理解的东西全被塞进名为神秘主义的箱子里。进入本世纪后,自然科学与基督教之间发生冲突,结果过去曾是反神秘主义急先锋的基督教反而差点被塞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之中。虽说这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总之神秘主义成了一个方便的垃圾箱,所有一切怪异的事物,不论好坏全被抛进其中,并紧密盖上盖子,像是害怕臭味传出般封印起来。之后这种态度一直持续着——如今远路迢迢传进日本,还生出像关口你这样的毫无理解的人。”
京极堂在说完冗长的大论之后,以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哪里毫无理解了!我对神秘主义可是像你刚刚所说的样子理解的了呢,哪有错了。”
“当然错了,刚刚不就连真正是神秘主义的并非如此的东西都分不清了?照这样看来,等到神秘主义在我国受到普遍认知时,不知又会被误解成什么意思,真令人担忧哪。有些人被丢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感到苦恼,但也有人反而用来当作烟雾弹,利用其无所不包反而难以侵犯的性质,这种黑盒子可是方便得很。所以说你如想使用神秘主义这个词,甚至想更进一步去批判的话,好歹得先学会分辨真假吧。”
“神秘主义的真假?你是说如果是真的就别妄加批判?我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不窥探也能简单分辨。刚刚不就分作四种了?我从没用神秘主义的基准来思考过,要分的话超能力是非神秘主义,占卜是准神秘主义,灵能是真神秘主义,宗教是超神秘主义,大概如此吧。嗯,真有趣——”
京极堂似乎很满意刚刚临时想到的四个称呼。
“例如说——魔术不算神秘主义吧?”
“当然,那只是表演罢了,看起来虽然很神奇——但背后有机关。”
“没错,魔术有机关,我们知道有机关所以才能尽情享受。因为知道有机关所以不会抨击。那么超能力又如何?”
“超能力——应该算神秘主义吧。在表面上——号称没机关,不过没机关的奇迹当然是骗人的,所以是神秘主义。”
“呃——超能力是没有机关。超能力不是魔术,所以不应该有机关。因此超能力必须将其来历公开才行,去探究背后的机关是无意义的。你的意思是这样?”
“对,所以不是很明白吗?魔术不是神秘主义,超能力是神秘主义。理由也明明白白啊,就是在与有无机关之上。”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以轻蔑的表情看了我。“真叫人伤脑筋,你根本没分清楚嘛。”
“什么意思?”
“跟有无机关完全无关吧。当以这点来区隔时——已经都不再是原本的神秘主义了。原本的神秘主义是不该去考虑是否有机关的。亦即不管是公言有机关的魔术,还是标榜没有机关的超能力,都没有资格作为神秘主义。”
“那——你是说超能力不算神秘主义吗?”
“还用说吗,我早说过神秘主义是被隐蔽的知识,当标榜着‘没有机关也没有把戏’的瞬间,就必须将之从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中拿出,公诸于世人之前。”
“也就是说,要成为神秘主义,必须是‘不管有没有机关都无所谓’的东西吗?”
鸟口一说——很令人不甘心地,京极堂大大地点了个头。
“正是如此。所以原本不该被放入神秘主义范畴中的东西,现令却潜伏在神秘主义黑盒子之中,而煞有其事地讲起原本不该公开的来历之假‘cccltist’也出现了。这些人或许真是关口所言之该被抨击的对象。因为他们不说该说的,却大剌剌讲起不该说的事情。正牌的灵媒赌上性命守护的秘密却被这些二流的假灵媒随意公开。所谓的神秘主义就是不可说,不可问的事物。在这层意义下宗教、不、就连科学也带有许多神秘主义部分,且知情者也了解这个道理。真正的宗教家会讲述教义,但绝对不会讨论引起奇迹的理由,因为那属于神之领域。所以宗教总是有许多譬喻的故事,好避免直接谈论这个部分。宗教中对彼此的描述,本来就全是譬喻。那些将这些话当成真实,还一一解释灵界中住了什么什么、神秘的力量如何如何之类的愚昧之人肯定是假货。”
“这些我懂,可是——”我其实几乎完全理解京极堂想说的话了,只不过心情上不太愿意老实承认而已。京极堂似乎也察觉到这点。
“也不是不懂你执着的心情。你想说的是就算不是假货,没打开箱子仔细确认之前,你都没办法信任,对吧?”
“是啊。”我回答。我就是这个意思。
“关口,听好,箱子这种东西并不是不打开内部确认就会失去价值。内部装了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箱子本身有作为箱子的存在价值。”
京极堂接着以更响亮的声音说:“神秘主义的本意不是谜团或神秘,而是‘被隐蔽的事物’是有其重大意义的。如果神秘主义只是反基督或反科学而已的话,多半会被冠上其它别名吧。在隐蔽之下才能产生意义的事物——这就是神秘主义。假设在一个箱子上写着点心,就算里面只放了垃圾,在打开之前跟真的放着点心没有差异。要吃点心而打开盖子的时候就会发现是谎言,但如果相信标示文字,一直没打开盖子的话,到最后为止里面的东西也还是点心,不是垃圾。知道里面是垃圾的人也没必要在一旁说出真相,破坏了别人原本期待的心情。”
“我懂了啦——”我总算死心,放弃反驳,用京极堂最爱的乱七八糟比喻来表现。
“——用你喜欢的比喻来说的话,神秘主义是收音机,不知原理也能收听。只不过有人明明不知原理,却说什么有小鬼在里面唱歌谣之类的鬼话来解释。我如果为了抨击,去斥责收音机本身就是文不对题的行为。此时没必要斥责收音机本身,也没必要掀开收音机的盖子,拖出电晶体里的锗元素来抨击谬误,只需证明小鬼存在的说辞是一派胡言即可。掀开盖子,拔出电晶体或许很简单就能证明小鬼真的不存在,但知道了歌声其实是来自电流运作之后,原本的梦想也会随之破灭,所以没必要动到收音机本身——对吧?”
京极堂在我发言口的时候难得满面笑容,等我说完时——大笑了起来。
“关口,你令天的状沉很好嘛,这段时间没见面是积了什么德了?你的比喻不仅正中红心,还十足巧妙。没错,不理解道理乱加批判不见得就是好事。”
“只会混淆视听而已吧。”
“不只如此哪。关口,你知道发生于明治末年的福我来事件吗?”
“啊,我有听过——”回答的是鸟口。
“——我记得福来先生是帝大的副教授,研究念力拍照、千里眼之短的超能力,在公开实验中因作假而失去地位。应该没错吧?”
“大致正确,福来友吉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副教授,是催眠心理学开创者之一。在他的朋友熊本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桥教授介绍下,认识了一位据称具有千里眼,名叫御船千鹤的女性,感受到未知能力的可能性。经过多次通信实验确信其能力为真实,并在实验中体现了念、力拍照的新能力。后来经过明治四十二年有名的‘十四博士公开实验’又发掘出长尾郁子、高桥贞子等具有千里眼的女性。但最后还是没能跨越批判与抨击的厚墙,遭到学界的放逐——”
京极堂暂停一会儿,由原本的跪坐换成轻松的坐姿。
“——只不过是否就如鸟口所说的,公开实验有作假则不得而知。若问我福来副教授是否是个想靠塑造出诈欺超能力者来博取名声的人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为人他是真心想从研究的观点来研究尚未解明的超能力。如果我的认知没错,他遭到放逐可说是受到冤枉了。但是这一连串福来事件的真正悲剧是在三个超能力女性当中,有两人因受到打击而死这件事。”
“死了吗?”
“御船自杀,长尾则在长期劳心的结果下病死。两人都是承受不了众口铄金之下的非难中伤,最后发生了悲剧。事件至今已有数十年了,一切均已埋葬在黑暗之中,但如果这两位死去的女士真的是超能力者的话怎么办?”
“那真的是悲剧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并没有进行正确的检验,没有好好检验是不该批判的——是吧?”
“实际情形如何并不明朗,或许她们真的是诈欺,或许批判是正确的,但若问我学术界跟大众是否是以冷静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煽情且烂俗的报导煽动了大众。明治末期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四处展示‘折火钳’(为展示催眠的神奇性,经常会对被催眠者施以暗示,让他折弯平时难以折弯的火钳)之类的可疑技巧。这些流行理所当然地成了批判的对象。加上当时正处于急速欧化——现代化的政策下,扑灭迷信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帝国大学这类高等学府在立场上应该率先推动现代化才对。在这种风潮当中,不难想象催眠心理学专家进行的进行的千里眼实验自始至终都受到有色的眼镜看待。但是希望各位仔细想想,超能力并非迷信。超能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魂作祟之类的说明体系来说明现在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对象,所以说反倒是在距离迷信最遥远的位置才对——”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如此。称作超能力表示其背后有科学作为骨干,否则应该会被称作魔术或咒术,其分割线便是在于与现代路线一致的科学。当主张这并非魔法而是超能力时,便表示其背后隐藏着想要排除神秘主义——与近现代的迷信背景诀别之意志。
“只因催眠、千里眼等名词在语感上听起来很可疑,就毫无所感地将超能力塞入神秘主义的黑箱之中。但不管是学界还是报导机关、社会大众对这种行为却连一丝罪恶感或疑惑也没有,这才是真正大大地无知。这种无知害死了或许根本没犯罪的人。这一切过错都是来自于无知。”
原本心情很好的京极堂的表情——虽说表面上看来仍旧十分不高兴——显得有点僵硬。
“说到此,鸟口,我想问你,你的对手是谁?”
京极堂总算表现出他的真正意图。原来如此,原来他的用意是这样啊。这家伙总是如此,每个找他商量的人都被带入有如羊肠小道般的迷宫绕得团团转,一番折腾后却又被带回出发点。但在这番过程之后,他们思考上的选项通常只剩下一个——遵从京极堂的意见。
鸟口与我现在已经无心撰写那些随意抨击神秘主义的文章了。京极堂在我们来访这里的那瞬间开始便已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候我们能跟他站在相同的高度来讨论这个议题而已。我们根本打一开始就已经在讨论主题了。
鸟口在慎重选择言辞发言:“我想采访的对象是灵媒。在来此之前我曾随便以算命师或神棍之类的名称来称呼,但他们应该没有所属教团,也不作预言。他们做的是帮人驱逐不幸,亦即救济。他们自己也没宣称过具有超能力,因此也不是超能力者。”
京极堂心情似乎又再次转好了。
“另外,没听说过有人抱怨,也没人向警方检举或上法院,信徒很多。这应该也表示实际上有很多人得到救赎吧。因此照刚刚的论点看来,他们是不该对边去揭发抨击的对象。”
我佩服京极堂的说服功力,也佩服鸟口的理解能力。
现在这两人之间已产生了共识,相信不会在无谓的问题上起争执了吧。
此时——我想到一件事。京极堂日常就对社会大众的神秘主义知识之匮乏感到非常愤慨。
不知那是私愤还是公偿,总之这名友人的愤怒对象遍及各种领域。不过这也难怪——我想多半没有人平常会像他那样针对这类事情想的那么透彻。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吧。原因无他,因为这些事情在某种意义下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大部分的人都觉得算命师跟灵媒之间有无区别都无妨吧。但觉得无关紧要也就算了,大众却经常毫无根据地对这类事物进行毁誉褒贬。正因如此京极堂才会愤怒吧。
这么说来——我也常遭受池鱼之殃。他对杂志、报纸等大众传播媒体的态度特别敏感,而我则是对于这类事物十分迟钝,经常不小心就写出烂俗文章,每次都被他说教一番。
我会被说教的理由通常是来自那些写给糟粕杂志的文章,而鸟口正是专走糟粕杂志之流的编者,这么看来我倒是凑成一对很不得了的组合,因为京极堂可说是有如糟粕杂志天敌般的人。两个月的空窗期,令我把朋友的性格忘得一干二净。
这两人现在能在相互理解下对话只能说是种侥幸。
鸟口在刚刚这番话后,多半会了解到以神秘主义为题材的严重性而停止了对御筥神的采访吧。这样也好。考虑到出版业的社会责任,对这类难免流于不负责任的题材敬而远之才是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听到最后福来博士的小故事,连基本上和我没关系的人都不得不省思一番。
所以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而我总算能和京极堂讨论我来此的目的——收录作品的顺序。
但是——我的期待却完全落空了。
“中禅寺先生,但我仍旧想揭发这个灵媒,所以想借用您的智慧。”
在场的只有我不了解状况吧,我注意到京极样的确会心一笑了。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吧,鸟口——”
我再次远远地被摒除于话题之外。
鸟口没看笔记边开始诉说,看来全记在脑中了。
“我先说敌人的名字,招牌上的名称写着封垢御筥神,‘筥’这个字用的不是普通的‘箱’字,而是竹字头加上吕的‘筥’(不管是‘筥’、‘箱’还是‘匣’在日语里都念作HAKO),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念法。这个御筥神并不是对灵媒本身的称呼,信徒们都称呼灵媒为教主大人。地点在三鹰,有栋小工厂改装成的如剑道场般的建筑,御筥神是建筑物本身的称呼。教主没说自己拥有神力,只自称是神通广大御筥神之信奉者。所以表面上建筑物才是主体,教主只不过是信徒。但是——他并不要求信徒要信奉御筥神。我想这就是不以御筥教为名的理由。教主主要在指导信徒要改善生活态度及舍弃污垢的财产,此时会进行一段刚刚说的‘洞悉秘密’。不只如此,怎么样都无法改善时还会帮信徒施行加持祈祷。全部免费,祈祷费、鉴定费等等全都不收。”
“免费?”京极堂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出口发问。可是姑且不论有没有效,免费帮人消灾止厄是圣者的行为,没道理会被抱怨。
“免费哦!不用钱——”鸟口只有在对我说话时才又恢复平时的那种装傻搞笑语气。
“……只不过,就算免费也有很多机关啊!”
甚至还记起同音冷笑话来(鸟口很爱搞笑,经常会在话里加进一些同音的俏皮话。)。
“简单说,他们暗示信徒应该抛弃不洁净的财产,过清净生活,这样幸福才会到来。而这些污垢的财富就由教主帮忙保管,放入神圣御筥之中清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不净之财变会变成净财。说白点——就是金钱的洗衣店。”
“真是巧妙的设计,可是如果能因此变幸福不也不错?刚刚的结论也是如此啊。而且既然是暂时保管的,好歹能要求讨回吧?如果讨不回来,告诉他就好啦。”
“没错没错,普通人都作如此想吧?但是他们就是设计得让你不敢开口讨回,信徒们——会变得越来越不幸。”
“变得不幸?”
“没错。不管信不信——喜欢不喜欢都会变得不幸。”
“这、这样不就根本不成救济了嘛。为什么会有信徒信他啊!”
如果信徒还不断增加,真的没比这个好赚的生意了。此时,京极堂总算张开他的尊口。
“所谓越来越不幸,是指经济层面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
“您是想说纵使经济上清贫——只要精神能获得安宁便不算不幸吗?但并非如此。”
“不是吗?”
“教主绝对不会要人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说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就算只有五元、十元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啊,第一次大家肯定都只拿出一点点。被说拿多少都无妨,当然没人会一开始就拿大钱出来的。这些信徒高高兴兴地回去,心理恐怕想着:‘赚到了,不愧是灵验的灵媒,跟敛财的货色不同’吧。一般而言一次拿大钱反而让人起疑心,刚刚您也这么说了对吧?会觉得这里很便宜,先信了再说。可是信徒原本就是来求助的民众,他们的不幸多半都是现在进行式,只是听听要改变生活态度、维持清廉洁白。缴点小钱而已,能改变什么?多半维持两三天清爽心情,很快就会回复原状,还是一样不幸。这时若是想说这个灵媒没效也就罢了,但大部分人一开始只会觉得是因此才没驱走厄运。同时,教主在第一次时也会故意说一些让人作此联想的话,所以信徒们便会认为——财产拿出越多越幸福。只要拿出一次,便像中了毒瘾般越拿越多,而能买幸福的金额减少,带来的不幸自然也倍增,后来就是恶性循环了。”的确设计得很巧妙,令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可是鸟口斜眼看了我。
“这不该觉得佩服吧——”他说。
“——总之,想榨取善良百姓财产的家伙很多,手法有巧妙有低劣,数量多如繁星。这个御筥神巧妙的地方是,就算信徒捐出倾家财产,也不会因此就结束。因为无论如何,信众为了生活还是得工作,不管拿多少出来很快又会有点小钱。连穷人都多少会剩点钱了,有钱人自然是去穷无尽地拿出钱来。名人随随便便都有收入,于是又想,糟了,烦恼不幸的根源又囤积起来了。所以有财产的人想要将之处分掉,同时又听到别人舍弃多少多少钱了,就觉得不能输,卖房子卖衣服来拼。就算身上没半毛钱了,只要没去当乞丐就会没完没了。名人当然是不可能真的去当乞丐,所以等于是毫无限制地拿出钱来;至于穷人则几乎跟乞丐没啥两样。”好惊人的真相。
“这太恶质了,太过分了,这根本不算救济嘛。”
“算啊。”我为了拼命追上话题而挤出这句话,又被京极堂简单地否定掉了。
“如果有跟温度计一样能明确测量出幸福数值的幸福计就好了。很可惜,并没有这种东西。所谓的幸福是极端主观的感觉,而性质也有无限种类,一个人是否幸福第三者无从得知。也有人在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后才能获得喜悦,也有人明知是蠢事却得反复进行才能获得安定感。比如说,酒精中毒便是个好例子。”
“可是酒精中毒真的不好啊。”
“如果你以社会的观点或健康上的观点来说的话的确不好。但若要这么说,抽烟也对身体不好啊。况且幸福也不见得就一定产生于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真追究就得扯到什么大脑生理学去了。不过本来信仰就跟药物不同,物理性的危害甚少,所以还算好吧?”
“可是这个灵媒也太狠毒了,吸金过头了吧。纵使还不到必须检举的地步,好歹也该提供信徒适当的建议吧?”
“现在——就算有第三者跳出来公开御筥神的诈欺手段也只会造成信徒们的混乱而已,因为他们等于是失去了不幸人生中唯一的依靠。除非信徒们打从心里发出自发性的批判,或者有内部的关系人员告发,再不然就是信徒们有了不可能获救的自觉,形成教主对抗信徒的情况,否则第三者不该轻易介入。”
“那你说就该放任不管吗?”
“关口,把话听完吧,鸟口似乎不是因为你想的理由才要告发御筥神,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鸟口说。
看来我真的跟不上这两人的话题。
“御筥神的构造我大致了解了,还有些部分想详细询问,不过待会儿再说吧。鸟口,这位小说界大师老是急着想知道结论,说太多旁枝末节只会徒增麻烦,先把结论说出来听听吧。”
鸟口听到京极堂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地考虑了一下,最后总算缓缓开口:“我知道御筥神的存在是跟关口老师一起迷路到那个奇怪箱馆稍早的事。这么说来嘛,应该是八月二十日前后吧。不,那天刚好是小田急(日本民营铁路公司著名‘小田原急行铁道’,简称小田急。今日已改作小田急作为正式公司名称。)在下北泽发生事故的日子,所以是——”
“二十二日。”京极堂大半的事情都记得。
“对对,是二十二日那天,有个叫清野的男子打电话到编辑部。记得是很低沉很闷的声音,一开口就说要卖我们情报。各位也知道,弊杂志社是以犯罪为专门主题的糟粕杂志,常有机会接触这类可疑的家伙,内幕爆料之类的消息当然大大欢迎。问他要卖什么,原来是卖我们一份名册,说是和名人丑闻有关的名册。这与我们报导的范围不太一样,本来想考虑一下,不过又想到反正也认识某家专出丑闻类的杂志,如果用不上顶多卖给他们就是了。”
“所以买了?”
“跟妹尾商量的结果,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题材,关口老师想必很清楚,弊杂志社一直出于缺乏题材状态,所以边决定购买。一跟清野联络,对方立刻上门。他脸孔浮肿,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只不过跟平常见到的那种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就是信徒的家人吧。”
“御筥神?那是什么名册?”
“哎,别着急,你也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家伙,鸟口想按顺序一一说明,你就静静地听嘛。急着先听结论,原本听得懂的也变得听不懂了,顺序是很重要的。”
京极堂出口制止急性子的我。
“好,不吊胃口老实说,这的确是御筥神信徒名册。上面有信徒住址姓名与个人资料,还记载了六月、七月两个月间的喜舍次数及金额。我想,大概是清野从御筥神那里偷出来,以后根据事实一一追加的东西。”鸟口从硕大的行李中拿出纸袋,从中取出泛黄的纸册。
“——请看。”
京极堂以阅读古书汉籍时的眼神看了纸册。
“这个书写方式的确是帐薄,笔迹看起来像是女性——不过不能断定。备考栏上以铅笔写成的潦草字迹——应该是这个叫清野的男子写的吧。看来清野是个有学历但无社交性,且是个执着很深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从文章的文体、汉字与外来语的比例及笔迹与书写方式看出来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鸟口接在京极堂之后说:
“不过清野真的是这种感觉的人,他讲话时从没看我一眼,只看着自己的指尖,像这样——”
鸟口做出像是在弹钢琴般的手势,注视着自己的手指。“——看起来有点恶心对吧?姑且不论这个——这的确是账簿,毕竟喜舍在形式上是寄放的,所以收了多少得记录下来才行。而信徒的职业跟性质则是清野自己补充的,那家伙似乎去调查过其他信徒的背景了。所以——如果上面的笔迹是可信的话,喜舍金额很少的信徒身边必定会发生坏事,结果喜舍金额就会增加。清野强调御筥神那伙人为了增加喜舍金额肯定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我觉得哪只是偶然,不,他说的当时我其实认为那只是他的妄想。”
京极堂继续读着清野所写的内容没有回应。鸟口接着说:“我看过名册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还是丑闻有关。名册上记载的信徒大约三百人左右,住址范围分布很广,职业也相当不一。职业是清野调查的,不过当中有好几个人是常听到的名字。如某某歌手,国会议员,作家,最好笑的是连名寺的和尚都有。名人跟怪异宗教有关联一直是丑闻的固定戏码。接着我问他要卖多少,他说不管多少都好,真的想要钱的话,他早就拿去名册上的名人那里卖了,那肯定能卖得好价钱。”
“这不就变勒索了?”
“是勒索啊,可是清野本身似乎并没打算这么做——不过他的真正企图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希望我以这个为基础展开调查,并写出具有可信度的报道,这是唯一的条件。而金额,他不在意多寡。”
“那你们出多少?”
“一万。反正报道最后写不出来也能卖给想要的同业人士,一万元左右还算好卖。清野默默收下钱,再三要求我们一定要写报道后便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想清野应该就是如同鸟口推测的,是个信徒——不,一定是信徒的家人或朋友。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钱,而是希望亲朋好友能停止信仰。如果被糟粕杂志举发出来,相信能在信徒之间造成相当程度的动摇,而动摇会逐渐扩大,最后会化作不信任感——他大概是如此打算的吧。如果他自己是信徒的话,会偷出账簿就表示已经产生极度不信任感,而为了将自己损失的部分取回应该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手段,而是直接上门大闹吧。而且如果被逼上绝境,或许还会考虑恐吓其他信徒来弥补自己的损失。可是他并没有恐吓别人,而是想告发。相信对清野来说,看到其他信徒继续被坑钱实在很难以忍受吧。”
鸟口大表赞同,说:“我拿到名册之后去做了点采访。首先想去跟信徒见个面,但实在很困那,因为没有采访的借口。结果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刚好碰上分尸杀人事件。”
我也跟着回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体验。
“二十九日发现右手,三十日发现双脚,我把关口老师拉出门,意气风发地前往相模湖——只不过最后空手而归就是了。这些事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听敦子说了。只不过鸟口,我好心给你个忠告,你会碰上怪事是因为找了关口去的关系。这家伙没什么存在感,别说是警察,连常去的快餐店的老板都会忘了他的脸。带这种瘟神去原本行得通的也会行不通,以后最好注意一下。”
京极堂似乎彻底想把我当傻子耍,而鸟口也同样可恶,居然做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然后呢,总之那天扑了个空,结果在分尸案的震撼下这件事便显得无关紧要,后来就完全忘了。之后就如您所知,尸体似乎无穷无尽般地被一一发现。我想写成报道,也努力到快粉身碎骨的程度,但怎么写也写不好。题外话,中禅寺先生,您对这次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否清楚?”
“报纸上刊登的部分应该都知道。”面对唐突的质问,京极堂毫不动摇地回答。
“喂,等等。鸟口,分尸案跟这次来访的目的无关吧。现在不是在谈御筥神吗?会不会太离题了点?”
“问题是就是没有离题,这是同一个问题。”鸟口一脸沉着。京极堂似乎也不觉怪异。为什么御筥神跟分尸案是同一事件?我无法理解。
“真抱歉,京极堂,我对分尸案不怎么清楚,如果有关系的话能不能简单交代一下?我要跟上你们的话题太辛苦了。”我总算认输了,硬撑到这里最重要的部分却没听懂会造成消化不良的。京极堂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斜楞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是犯罪专家啊。我叫你平时要看报纸,就是不听我的忠告。算了,顺便整理一下情报也好,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他不顺便嘲讽几句似乎就不甘心的样子。
“开端——如鸟口说的一样,是在八月二十九日发现右手开始。这是在甲州街道大垂水山巅的靠神奈川县一侧发现的。发现者是住在相模湖附近的木材行得老爹,开车时觉得碾到了异物而发现。”这部分我不知道。
“接下来是你们去的相模湖。翌日八月三十日早上,当地几个钓客钓到左右大腿以下部分。跟前天右手的所有者是同一个人,此时被害者总数还只有一个。顺带一提,这个被害者的左手到现在还没发现。”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京极堂没有提到脚是收在箱子里后才丢进水里。大概他也不知道吧。
“接下来整整六天没出事。第七天,也就是九月六日,再次发现右脚,地点是八王子。此时这两个事件尚未被认定为同一杀人事件,毕竟负责侦办得警署也不同。这一件是八王子署与东京警视厅负责共同搜查,之前得则是神奈川本部。由你们得经验看来,神奈川本部应该有向东京警视厅申请援助,或许是人手不足的缘故吧。只不过翌日,被认为是与九月七日同一人的左脚在调布,右手在登户被发现,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那之后又过了三天,九月十日,这次则是在昭和町同时发现两只左手。”
“光左手就有两只?”
“没错。原本以为这是当初没找到的第一被害者与第二被害者的左手——但根据十一日的消息,由血型及其他的鉴定看来,这是第二被害者与第三被害者的部分。此时报纸大胆报道‘被害者有三人’,以后这个事件便被称作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我读到的报道就是这篇,是在九月十一日读早报时看到的。
“之后的发展过于复杂我就不详细说明了。十三日在车返找到第三人的右手,十四日在芦花公园找到同一人的右脚,十六日在田无又发现右手。此时被害者增加至四人。十九日第四认的左手在柳泽发现——这是田无附近。然后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在多磨灵园发现左脚,同时又在田无发现右脚。没说是第五人,所以应该是第三人的左脚跟第四人的右脚吧。”
“你为什么总是能记的那么清楚?我刚刚边听边掰手指计算才勉强对上,要是你说被害者有四个,找到六只左手我可能也不会发现有错吧。”
这个家伙总是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关口,那只是你的记忆力有问题而已,只要看过报纸,这点小事任谁都记得住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鸟口,我刚刚说的大致没错吧?”
“太令人佩服了,非常完整,真惊人。我没什么好补充得,勉强要说的话,只有因为头颅跟身体都还没找到,四个被害者的身份到目前仍无法确认这点而已。而实际上,这就是与御筥神的接点。”
“噢?”
京极堂很难得地有所反应,接着先示意鸟口暂停,呼唤夫人进来。夫人似乎在外面想等候话题告一段落时端茶进来,但话题一直停不下来正发愁着。喉头干渴的我三两下就把茶喝光了。
鸟口在夫人在客厅时还是一副紧张的不得了的模样,夫人一离开立刻恢复原本的状态继续说:“神奈川本部一开始将搜索被害者身份的搜查区域限定与相模湖附近。但找不到符合条件者。接下来将范围扩大至神奈川全县,真是愚昧。说不定是琦玉县啊?也可能是东京,搞不好是鹿儿岛得少女被青森县出身的男子绑架,在两者中间的位置被杀了也说不定呀。”
大概是喝了茶润了喉咙,也习惯了这里的气氛,青年编辑开始发挥起他擅长的搞笑本色。
“可是第二个以后却发生在东京,所以警方感到沮丧,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不得不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关东全区。不过找被害者比找犯人更困难,犯人多半只有一个,但被害者却有四个。至于——符合被害人的条件嘛,看起来似乎有锁定条件实际上却很模糊。首先,被害人是女性,这点毋庸置疑。再来是年龄,四个人都介于十二岁到二十四五岁之间。不过这点并不是很确切,可能只有十岁,也可能是二十六岁。最重要的是死亡推算日期,这点通常会从遗体的状况与胃内的笑话物来判断,但四具尸体都没有胃,从死后僵硬与腐败程度也无法明确断定。只凭手脚要判定这些实在很困难,因为用冰块冷冻过就能瞒混两三天。”难怪搜查会碰上瓶颈。
“只不过有一点很确定,最早的被害者一定是在八月二十九日以前就失踪了。同理,第二个必须是九月六日以前,第三个是九月十日以前,第四个是九月十六日以前失踪。用这个条件找出得失踪少女意外地还蛮多的。四个人同时被人绑架,先关起来再按顺序一个个分尸杀害——这种情况虽不是不可能,但总令人觉得作法不严谨。警察先区分八月二十九日以前,二十九日到九月六日,六日到十日,十日到十六日的四个区间来搜查,这么一来便删减掉许多条件不符的对象。”
“原来如此。”
“接着再彻底调查这些锁定的对象,又将每个被害人候补删减到大约十二三个左右。拿手脚的照片给被害者家属看了之后——虽说只有手脚而已,家属也很难确定,不过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搜查方法——第二个、第四个几乎可以说确定了,可见日本警察也条了不起的嘛。只是——麻烦的是,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女孩子们之间几乎找不到半点共同点。不管是居住地点还是家庭环境都没有类似点,当然彼此间也没有见过面,完全没有接点。但是,我很怀疑真的完全没有吗——?”
“鸟口,你什么时候那么精通警察内部的消息了?这些事情——”一问我才想起。
——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
——出入警局的家伙很多。
——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
“这么说来你好像说在警察内部有内应,原来是养了间谍。”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只是有熟人在里面而已嘛。”
鸟口搔搔头,京极堂间不容发地接着发言:
“但是既然好不容易几乎能确定身份了,撤回开始至今认为是连续杀人的见解应该比较明智吧?”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可以修正搜查方针,将此次事件视为同时多起分尸杀人事件。就算不说犯人多达四人,难道警方没想过这些事件彼此可能毫无关系,或先发事件引发了后发事件,抑或是后来的犯人想嫁祸于先发者而故意模仿相同的方式犯罪吗?”
“哎呀呀,被抢先了啊——”
鸟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似乎不是哦。首先,最早发现的部分由于被卡车碾过又泡过水而难以判别,但第二人就能断定出凶器。右手上有可疑得刀伤。可以断定不是用锯子而是用柴刀之类的一刀砍下来的。第四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凶器痕迹。我获知消息时第四人只发现手臂的部分,所以这个伤口应该是在手臂上发现的。因此第二个与第四个是同一犯人干的。另外,第二人的左手与第三人的左手在同一地方一起被发现。是在昭和町发现的,用绳子绑在一起。因此第二个以后的犯人绝对是同一人。现在的问题在于推定是第二人与第四人的少女,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第四人只靠手臂就能推定出来?”
“第四个几乎可说确定了哟。是个不良少女,曾在取缔红线时被抓过。年纪才十五岁而已,不过与其说是卖春更像是仙人跳,说是辅导更接近逮捕。听说就是靠当时留下的指纹确定的。你们或许觉得奇怪,未成年居然也要留指纹?那是因为她被抓时妆化得太浓加上又十足一副卖春女打扮,看不出未成年的缘故。第二个则是父母认出来得,好像是说痣与胎记之类的位置完全一样。”
“原来如此,可是这两人之间的共同点有那么难找吗?”京极堂说完,还是老样子摆出一张臭脸。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第四个被害人是川崎的照相馆的女儿,实在坏得很。第二个则是住在饭能,这已经是琦玉县内了。那边的小学老师的女儿,听说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孩,不过失踪时离家出走。”
鸟口说到这边先停顿一下,露出腼腆的微笑,交互看着我与京极堂,说:
“你们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吧?”
“至少肯定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灵感超能力。”
京极堂说完瞄了我一眼。
“哈哈哈,的确有机关,而且还是非常合法的机关,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说而已。”
鸟口从公事包中拿出另一个纸袋,从中掏出一些文件摆在桌上。
“这是失踪少女一览表,是我前天好不容易才从关口老师所说的的内部间谍那边拿到手的。说是间谍,其实是目黑派出所的巡警罢了。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人太好,对我这种好青年特别合作。”
“你说错了吧,应该说‘所以才会被我这种老千耍好玩的’才对。”我趁机报一箭之仇。
“也可以这么说。”完全没效果。
“总之,这两种文件都到齐了,乍看之下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只不过关于第四个不良少女嘛,她叫做柿崎芳美,从警察的一览表中可知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照相馆的老爹叫柿崎果枝,老婆叫柿崎贞。”
鸟口翻开以不法手段从警察那里到手的一览表,指给我们看。
“看到这名字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这个账簿里看过,这时我灵光一闪,你们看这里,某有名女性歌手的底下这栏。”
鸟口这次翻开御筥神信徒名册,转了一圈递给京极堂,我也跟着凑过去看。有名歌手底下写着:“柿崎贞。”
旁边还有以铅笔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潦草笔记。鸟口请京极堂念出来。
“乃照相馆经营者之妻也。经营状况不佳,此乃喜舍金额不振之因,不久必生不幸之事,需注意。有一女,曾因卖春收辅导,据闻与战后派、GI(注)等不特定多数男性有无耻关系,此家魍魉岂不足哉?女儿有难——女儿有难?”
“那是清野的预言,所以我才觉得可疑。我开始怀疑这两份材料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性,结果果然如此。”
鸟口漫长的说明总算开始发表结论部分。
“年初以来发生于关东的未解决少女失踪事件光是报案得就有七十三件,限定发生于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的话则有二十三人。这样密集发生实在太异常了,占全体近三成得人数都是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一个月内失踪。而且,这七十三件当中,与御筥神信徒名册重复的件数则有——十件。我无法判断这算多还是少。”
“御筥神得信徒人数远远不及其他新兴宗教,以规模来看比例算很高的吧。信徒三百个当中就有十个人发生了‘女儿失踪’这种不幸,有三十分之一之多,相同不幸发生的几率可说是很高。”鸟口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京极堂说完立刻接道:
“如果用别的观点来看几率更高哦。失踪少女一览中与御筥神账簿重复的有十件,然后警察推测可能是分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少女有十三人,这十件与十三人当中重复的有七件之多。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被害者的十三人当中,有七人是御筥神信徒的女儿。以这种观点看来比例高达五成以上。而且几乎断定是被害者的两人也在当中。”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发现了警察也没发现的被害者共同点。”京极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则是轻微地感到兴奋。
这或许会变成目前大街小巷话题中心的重大事件迈向解决之道的重要序幕——
“再补充一点,账簿中失踪少女的家人那栏当中,清野全部都写上了不吉利的预言。也就是说,六月、七月喜舍金额不高的人,女儿都失踪了。”
“所以说,你认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御筥神有关是吗?鸟口。”
“不,不止有关。姑且不论是否为实际动手者,我认为御筥神的教主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幕后真凶,所以——”
鸟口守彦毅然决然地说:“因此我想检举御筥神,不是以灵媒,而是以罪犯的理由。”
“说的更详细点吧。”京极堂鲜少主动表现出对这种杂事有兴趣的态度,同时在此瞬间,我向主人传达来访意图得可能性也已几近为零。但是鸟口却做出极端没用的回答。
“我自己也很想说的纤细点,但没办法再详细了。不知该说很遗憾还是很丢脸,我潜入采访失败了,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里找您商量——”半带着笑容,鸟口搔了搔头。我心想,糟了。
照这样下去,难得原本产生兴趣的京极堂会打起退堂鼓。只是打退堂鼓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怪脾气的朋友又很有可能会玩弄各种诡辩劝退鸟口。结果这个大独家说不定就此被抛进仓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这个连警察也没注意到的大发现就这样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真的好吗?造成这个场面的是我,此时不挺身出来收拾局面可不行。我在奇妙的义务感驱使下,开始抬举起鸟口来。
“不,鸟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从警察那里拿到失踪少女一览是前天的事吧?仅仅一天就能联想到与御筥神账簿之间的关联,并构建出这样的推理来。从刚刚你的一番话听来,我大致理解了御筥神身为灵媒的架构与几乎与欺诈无异的活动内容,这些情报已经十分足够了。这样看来不潜入采访也无妨吧?不,已经没必要采访了。”
“不必采访的意思是不用写成报道了吗?关口老师。”
鸟口表情讶异地看着我,我发出更没用的声音说:
“你真笨哪,当然是相反啊。我是要你刻不容缓,尽早写出报道来。鸟口,你已经抓到充分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关系——不,甚至可以说抓到证据了。带你来这里的是我,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听这个京极堂得胡扯诡辩,还不如早点去坐在稿纸前面奋斗比较好。”
“关口。”或许是因为被我揶揄不甘心吧,京极堂眼神阴险地瞪着我。
“你真的是彻底随便的家伙啊,还是说你因为《实录犯罪》是糟粕杂志就瞧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他去写报道耶。听清楚了,御筥神十二万分可疑,一览跟账簿之间的关系太过符合,这比任何证据都更可靠吧?这是罪大恶极得犯罪啊。为了增加喜舍金额,凭实力让信徒变得不幸耶。而且还不是欺诈或恐吓,是杀人。无辜的少女已经有四人牺牲了,而且还死在被人截断四肢抛在四处这种惨绝人寰得手段下。警方还不知御筥神的存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恐怕不久就会产生第五个,第六个受害者。就算说心灵是种不好处理的分野,可是这很明显已经是以营利为目的得残忍犯罪了吧。”
对我而言,“灵媒”御筥神与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两个原本看似毫无关系的事项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因果关系,现在要说两者毫无关联反而令我觉得很不自然。
“真是轻率的意见。你都听到了吧,鸟口,所以我说这位关口先生一辈子也干不了糟粕杂志的编者啊。”
京极堂说完点了根烟。并非刻意要模仿他,不过我也跟着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来衔在嘴里。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人说了坏话。京极堂一脸香烟味道很差似的呼出烟雾说:
“如果能那么简单且不负责任地捏造报道就没人想去辛苦采访了。鸟口只不过是从偶然到手的材料中偶然获得有趣的灵感罢了。万一这是事实,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他才要去采访。但对手顽强,所以遇上挫折,我说得没错吧?”
鸟口回答:“这个嘛,就如中禅寺先生所言,这只是单纯的灵感而已。”
“鸟口,怎么连你也那么没自信了?刚刚不是还充满自信地在卖弄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吗!而且就算只是灵感,账簿跟一览表之间的符合性也太高了,不是说有五成以上?这不可能是偶然啊。”
“不管符合率多高,那也只是有可能性而已啊,不能拿来当证据的啦。要是有证据,我早去报警喽。”
“啥?”
“我说,我会去报警啊,理所当然的吧?”鸟口看似表情丰富,实则只有几种类型的表情。我因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不小心出身地看着他装迷糊得侧脸。京极堂的舌锋没放过这一瞬间,说:“这是国民的义务吧,鸟口很懂事。相较之下,关口就真的一点也不懂啊。要是掌握到犯罪证据,隐瞒不说绝对没有什么好处的。揭发犯罪,检举犯罪者是警察的工作,处罚则交由法律执行,区区一家杂志社不该逾越本分去做这些事。特别是像糟粕杂志这种被视为违反公共秩序与善良风俗而常被规制的对象更是如此。至多与警察合作,没人想干起私下调查这类会被警察盯上的把戏的。这些我相信鸟口字迹再清楚也不过——”鸟口点头。
“可是如果像其他媒体一样只追着警察跑来写报道的话,这种发行量少又没销售能力,专写犯罪报道的糟粕杂志会死光。所以才更需要发挥创意,找出其他媒体没注意到的部分写成报道。但这并不代表想到什么点子就仅凭想象随便写写就好,因为那种报道没人想看的。最近的读者很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不真实的想象报道。而且犯罪相关的报道有可能扯上毁谤问题,对糟粕杂志而言风险太大了。鸟口,没错吧——”
鸟口再次深深点头。
“关口,像你这种小说家可以随自己高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战争刚结束时还不敢说,但现在的情势,特别是糟粕杂志的编者更是需要超乎必要程度的敏感。”
“真的很敏感哦——”鸟口又回到平时的态度。
“只不过我的态度其实也没中禅寺先生说的那么认真,只是不太自信所以才来商量得。”
“没自信?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鸟口,亏我还认真地听你说了一堆耶。而且刚刚说的哪里没自信了?符合率五成以上啊。”
“概率这种东西不过是诡辩,是种让说不准的未来预知看起来仿佛说中了一般的数字诡计。例如说我们假设明天降雨概率是五成好了,那么不管降雨还是晴天都算说中了,不是吗?”
被京极堂冷冷地这么一说,我才恍然醒悟。至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假设气象台发表降雨概率是七成,就算晴天也有三成是说中了。相反地如果真的下雨就表示有三成几率没说中。不管什么情况,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只是参考数值而已。
“因此可能性或许真的存在,但光谈几率也没什么用。”
听到京极堂得发言,鸟口更是猛点头。看来今天我是彻底被人排挤了,只是就这样认输实在心有不甘。
“可是难道你认为御筥神跟分尸案真的毫无关系?听完刚才得推论,怎么像都不肯呢个无关啊。”
“因为你只看到那些先有结论再配合结论挑选出来得情报,当然作如此想。你自己刚刚不也说过这种想法有问题?听好,关口,现在能支持这个论点的就只有这两种资料,可是目前得阶段我们连这两种材料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啊。”
京极堂上半身前倾凑向我,将这两种资料递给我看。他说得没错,要是这两份文件不可信的话什么也没得谈。
“可是至少这份是从警察——”
“没任何证据能保证警察的搜查绝对可靠,而那个不知是目黑还是佑天寺的警员在立场上是否真的有可能拿到这类一览表也值得怀疑,更何况我们目前根本无法判断御筥神的账簿之真假。”
“的确,也可能是清野自己掰出来得,我居然没想到这点耶。”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不自然了吧?”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哪。想瓦解御筥神,编造怪异的流言是最有效得。”
“可是不管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出自两种不同出处的资料却有如此多共同之处实在很奇怪啊。”京极堂有点不耐烦地抓了几下下巴。
“我说关口啊,要是你不在这里,我看只需花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解决事情。不管共通项有多少,不,就算全部内容都完全相符,几率也仍然不是百分之百,你还忘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是什么?”
“当然是‘偶然’。”京极堂嘟囔着说。
“如果侦探小说用‘一切都是偶然’来解释,多半会被读者骂这样得剧情发展不公平吧。但很不幸地,有九成得显示都是偶然造成得。即使在理论上证明了其必然性,那也无法抹消偶然的可能性;就算实验一万次都成功,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不会失败,接下来或许全都失败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或许实验恰好只有那一万次偶然成功了。若真是如此,实验的成功终究只是一种盖然,不能证明其乃必然。”
“这样不管实验一万次或一亿次都一样嘛。”鸟口说完又盘起手来。京极堂脸朝向鸟口,对我继续发言:“而且话说回来,这份情报得提供者清野在了账簿之后,将这些资料分析成‘喜舍金额不高的人会发生不幸’。但那是洞悉内部情况所产生的看法,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该会先想说‘因为发生不幸,所以提高喜舍金额’才对。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为操作的空间,当然与警方制成的一览表之间得重叠也只是偶然。”
我无话可反驳。鸟口带着抱歉的表情说:“就是说啊。所以说我接下来该作什么好啊?这件事还是就此作罢比较好吧?把御筥神当成犯罪者,而且还是当成街头巷尾传闻中的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得犯人似乎太牵强了哦?”
“哎,无须丧气。”面对鸟口丧气得发言,京极堂却很干脆地反驳。
“搞什么,京极堂,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别人说行得通他就说不可能,说不可能就说行得通,所谓的别扭鬼指的就是这家伙。
“哪边都不是,我只是想说只凭手上的资料来判断太轻率罢了。别忘了我们还能去搜集用来判断的材料呢。”
“例如说?”
“鸟口,首先你想怎么办?”
“这个嘛,我在初期阶段学到要去采访信徒很困难,反而直接对决还比较有效果。所以我认为不去了解这个核心人物是不行的。”
“明智的做法。然后?”
“这个嘛,我从警察那里拿到一览表,问出搜查状况是前天得事,两小时后推想出御筥犯人说。想到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直接跑去三鹰了。我自己也觉得此举太莽撞了点,不过想想也罢,反正本来就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失败了也就算了。我一下子就找到御筥神得地点,外面摆了看板,门户开放,里面地上整片铺上木板。信徒有老婆婆,大娘等,几乎全是女性,端正地一排排跪坐在地上,很壮观。房间深处摆了个箱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起来很阴沉,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询问。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个性本来就很内向嘛。”
这家伙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跟京极堂有得拼。
“不久,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我想想,大概比二十五岁还大一点,比三十三岁还小一点。应该是道场的管理人。”
“是巫女之内的吗?”
“不,是平常的打扮,看起来像女办事员。个性似乎有点刻薄,但又带点妖艳,或许原本是做特种行业的吧。”我本想进一步问那女人得风貌,却被京极堂打断。
“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什么事,会这么问理所当然吧。我随口胡诌应付一番,装得很落魄得样子,说:‘我最近诸事不顺,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前碰不到半点好事;身体状况不好,公司又快倒闭,想求见教主一面。’这样。然后她听完就说——”
鸟口大概是想学那女人的口气,先停顿了一下,京极堂趁机抢先说:“如您所见,等候的信徒众多,现在实在无法拨冗见您。不知是否愿意预约改天?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您的联络方式,明天再跟您联系——说了之类的话吧?”
鸟口没什么吃惊得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高兴,说:“是的,学的好像啊,简直像那个女人就在眼前——”大概是几乎跟那女人说的话一模一样吧。
“——所以我啊,才会先黯然退场得。”这时我忍不住插嘴,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当个旁听者了。也没想过今天不知丢了几次脸,又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告诉他联络方式了?难怪会着了诈骗分子得道,你该不会告诉他们《实录犯罪》编辑部的电话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你就是个大笨蛋,会被看破真实身份根本是理所当然,一打电话就知道了嘛。”鸟口斜眼瞪我。
“我再怎么迷糊也不会被这种骗小孩把戏唬到啊,我给她的是我住处的电话。”
“你房间里居然有电话?什么时候那么上流了?糟粕杂志原来这么好赚喔?”
“老师您在说什么玩笑话。房东在楼下开了家中华拉面店,我告诉她的是那里的电话。告诉她电话后,她要我稍等一下,不久之后回来,问我明天方便的联络时间后就离开了。隔天是星期日,为防万一我整天待在房间等候。因为要是在我离开时刚好打电话来,跟房东问东问西的话就惨了。然后也跟房东先说好要是有电话打来什么都别说赶紧换人接。到了中午左右电话来了,要我立刻过去,说现在刚好有空。我听到立刻飞奔过去。宿舍在茌原,到那边大概是一点半前后吧。穿通道场直接走到里面,是个像等候室的房间。那个女管理员端了杯茶给我,接下来我跟她聊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
“为什么?”
“因为前一个还没结束,房间里面可以听到念诅咒、祝词之类的声音。”
“说什么?”
“基本上只是闲话家常,女人说:‘您说您一直碰上痛苦的事,能不能请您谈谈您的处境?’,讲得超客气的。我一听就想:‘哈哈,这肯定是陷阱',所以就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出来胡扯一番。”鸟口特别强调“您”的部分。
“我说我是牙刷公司的业务员,最近的业绩被新出来的尼龙牙刷抢光光,每天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又说出身地是新泻,最近生活疲累,还搞坏了身体——”
鸟口装成驼背,语气也带了几分凄惨味道。
“——总之我说得很小声,隔壁房间实在不可能听见。而且一直听到隔壁喃喃念着咒语,咒语声反而还比较大声了呢。”
“所以不用担心被隔壁偷听到对话内容嘛;而且就算听到,你报出的来历也全是谎言。”
可说是准备周到。要是我碰到这种紧急状况,脑筋肯定转不过来。
“不久隔壁安静下来,接着——我以为女人会先去跟教主说刚刚听来的话,结果并没有,她要我先进去。隔壁房是约四坪大小的客厅,房间里摆饰着乱七八糟的女儿节人偶,还放了很多箱子。教主就在这些东西面前,一身白神袍,一头理得短短的平头掺杂着白发,头上戴了那个——好像叫兜巾是吧?总之戴了山伏戴的那种帽子。教主是个瘦得皮包骨似的男人,他要我坐在正前面,女人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鸟口瞧了右后方一眼,大概是当时女人坐的位置。
“我一坐下教主突然大喝一声,我吓得缩起脖子。”
“叫出‘唔嘿’是吧?”
“是的,就是‘唔嘿’。教主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汝说谎,自称北国出身,实乃西国——若狭人也乎!’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被唬住了,一般人绝对会大吃一惊的嘛。教主接着说:‘汝非贩物之商,乃以报道他人不幸为职者,诚乃无耻之人!杂志,且为可憎之志,实、实录犯罪——无耻之人,汝为何而来!’。连杂志名都被说中了,所以我真的连一声也不敢吭地落荒而逃。”
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机关?
由鸟口的叙述听来似乎没时间玩刚刚京极堂的那招。
“嗯……姑且不论鸟口在等候室里说的部分,后面的实在难以费解。若说西国出身是用
猜的还有可能,可是连《实录犯罪》这种具体名词都出来了——京极堂,你懂这个机关的真
相吗?”
“当然。”
“懂吗?”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当然懂。首先鸟口,你什么时候告诉房东接到奇怪电话时要谨慎应对的?”
“这个嘛,一离开御筥神就告诉房东了。我在三鹰跟卖菜店借了电话联络,因为离开御筥神后我有事得先回编辑部一趟,想说如果这段时间他们打电话过来就惨了。”
“那编辑部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例如说,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过来之类。”
“唔嘿,有耶。应该说‘好像有’才对——说什么老家那边有东西要寄过来——”
“还没寄到吧?”
“才过两天而已,还早啦。”
“我看永远寄不到了。”
“咦,你是说,那通电话是——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编辑部的——”
“呵呵呵,这很简单,她多半先问过房东了。”
“咦?可是我一出御筥神就打电话啦。”
“你还在御筥神时——亦即,你刚告诉女人电话号码时她就立刻打给房东了,她要你稍
等对吧?”
“啊。”鸟口沉默了一下子,击掌称是。
“从三鹰打电话回去时,房东先生跟我提过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想寄东西给我,问我白
天在不在。我当然几乎都不在,所以她似乎又说了——不好意思麻烦房东收,想寄到公司去——等等,原来如此。难怪会想问公司地址,要房东给她电话——房东先生告诉她了。哎呀——没想到那时候就已经出招了——我反而因此深信后来编辑部的那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了呢。”鸟口像是没吃到点心的小孩般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这在他表情类型中算很少见的。
“听清楚了鸟口,要打诈骗电话,就是要本人不在才方便。在问东问西之前,只要先说出要找某某人,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所以她当然要趁本人就在身边时先打电话给房东,本人保证不在,因为鸟口就在身边。接着伪装成亲人,只要对方信任了,要问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就很容易。只要说想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对方多半会轻易说出口。然后放鸟口走,再打电话到工作地点,同样装成亲人还能有呼应效果,就更不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知道工作地点的电话,公司名称也能得知。你们那里一接到电话应该直接会说:‘这里是《实录犯罪》编辑部’吧?还是‘赤井书房您好’?”
“连‘喂喂’都不说呢,直接报上‘实录犯罪’。”
“如此一来,你的真实身分就被拆穿了,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能顺便知道出身地更好。只要说是从老家打来的,亲切的人自然会寒喧几句,故乡是哪也就曝光了。”
“原来如此。可恶,原本以为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她们的把戏。”
鸟口似乎很不甘心。

“这只是因为实际发生顺序跟正常顺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现象看似乱七八糟说不通,但只要先打散再重组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什么都按顺序来就好的。”京极堂寓意深长地说。
“接下来就是游方算命师的老套招数。这招一定是两人一组,一个是算命师,另一个是助手或弟子。先让弟子在别的房间问出情报,如我刚才所说明的,用各种方法套出话来。最近有些人比较偷懒,直接提供问卷让人填写。总之会让人以为算命师不知道内容;让人认为反正谈话在别的房间,算命师本人也没看见,但当你进入另一房间的时候起,算命师便知道一切了。”
“有什么玄机?”
“很简单,只要让列席的弟子传送来客不懂的信号即可。坐的位置、坐垫的角度、呼叫铃声的次数,以及招呼都能当作暗号。不管是搔头搔鼻还是搔屁股,什么都行,只要事先讲好即可。鸟口的情形,对手得知的是职业与出身地吧。听到杂志名叫《实录犯罪》,工作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因此老师说的话就当作客人,说谎就赶回去。女人坐在你背后,就算她嘴巴一张一阖做暗号你也不知道,加上你又因被人大喊一声而吓到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鸟口似乎真的疑惑完全解开了,表情神清气爽。
京极堂抓着额头,不久抬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发问:
“对了,摆放在祭坛上的箱子全都是四角形的吗?有没有圆盒状的?”
鸟口回答:“这个嘛,全部都是一般所谓的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竹吕‘筥’这个字的意思是圆形的竹器。是吗——或许是我弄错了——”京极堂表情一沉,接着说:“所以说,你的脸她们完全认得了。”
然后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叹了气。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苦思之中。平时的他几乎不会迷惘。
“总之,现在关于御筥神的情报太少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干,我愿意尽微薄之力。要跟心灵术对抗,对你们,特别是对关口而言,这包袱似乎太沉重了——只不过在追查御莒神同时也要调查分尸案才行,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心灵术诈欺事件——”
京极堂又陷入沉思。
“需要哪些情报?”鸟口很有精神地问。
“首先,我想知道御筥种教主的个人情报,像是姓名人品与修得心灵术的经纬、成长过程、之前的职业、家人与祖先……诸如此类,总之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这样啊,既然见不到本人就从外围进攻是吧?”
“再来是御筥神的能力及奇迹的种类。若会帮人驱魔,驱魔的仪式是什么、用了什么咒语、使用什么祭器,以及帮人驱什么魔等等,能知道教义的概略更好。”
“这些还是向信徒询问比较好——向邻居询问似乎也是个好方法——”
“接着是关口,你很闲吧?”
“为、为什么我就很闲啊,我现在每天可是过着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哩——”
不知要指派我什么任务,我可不希望被卷入麻烦之中;但相对的——我心中似乎又有大事即将发生的预感。那个梅雨即将结束的时期——那天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不对,事件其实在那时已经结束了,但这次——
“你哪里忙了,我是听说你要出版小说,若是新作品还没话说,这次的单行本不过是收录已发表作品罢了,没什么事是你该做的吧?而且修改推敲文章之类的事你应该也解决了。就是很闲才回来这里的吧?”我原想说没这回事,但从脱口而出的却是别句话。
“你要我做什么?”
“将这个情报透露给警察知道。当然透露未必就能见效,但如果透露得宜的话他们会帮忙解决一切。”
“可是那样一来难得到手的独家报道不就飞了?或许能解开真相之谜,但鸟口的辛苦会全泡汤啊。”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刻不管哪家报章杂志都没有御筥神的情报,就算他们注意到了,顶多也只能赶忙开始采访,只有《实录犯罪》能立刻应对写成报道。而且《实录犯罪》没有固定的发行日期,随时要用什么临时增刊号、合并号的名义都行,只要先出了就赢了。比任何一家杂志社都还快,内容又充实。”
“真的很充实喔。”
鸟口笑容满面地拍着硕大的公文包,看来他充满干劲。
“可是京极堂,要我放情报说来简单,究竟要怎么做才成?放给木场修大爷知道吗?可是他不是负责人吧?”
“记得报纸上说负责人是大岛警部,他是木场大爷的上司吧。只不过——最近都没听到木场修的消息,而且那个人常会失控——对了,与其放给警察,先让里村知道或许比较妥当。”
里村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法医。
“要跟里村说什么?我可没办法解释你今天说的那些什心灵占卜的喔。”
“没必要讲那些,只要讲你偶然获得御筥神的帐簿,一看之下发现信徒当中女儿失踪的家庭有十家,你怀疑者之间有所关联就好。对了,只要拿清野对鸟口说的那番话出来即可。把自己当成清野,学得越恶心越好。”
“嗯嗯。”
不知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假设说——警方像溺水者连稻草也不放过般渴求情报的话不知如何,就算这条情报算不上有力,至少可说很有意思。相信警方会展开一定形式的搜查,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或许能防止相同事件再发生。当然这是御筥神真的与事件有关的假设。
相反的,如果不让警察知道,而先行报道的话又如何?
若因此产生新牺牲者,《实录犯罪》明显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是为了追求利益,不愿公开事先获得的犯罪确证之行为。而且构成报道的核心资料还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处获得的,即使没受到法律制裁,迟早也会被相关单位压制。至于如果御筥神是无辜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糟粕杂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反体制的,所以对权力、道德、社会常识的报道也多是批判性内容。但毕竟只是三流四流的杂志,报道内容多半为不负责任的中伤,这就是被抨击违反善良风俗的理由。如果对手规模巨大的组织很快会受到打压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于针对个人的攻击。若对象为宗教团体或灵媒的话则很微妙,不知赞扬才算反体制,还是贬低才算合乎糟粕杂志风格。通常会以对手规模作为基准,庞大就攻击,弱小就赞扬。御筥神算哪种?无凭无据的报道会引起信徒骚动,三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比攻击个人危险得多了。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边看着鸟口。
鸟口说:“老师,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中禅寺先生答应帮忙,如有神助,所以也请老师——”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帮忙打倒邪恶的箱子吧。”
箱子——我想起中午的梦。
“既然如此,关口,把这本账薄好好看一遍吧。”
京极堂递给我信徒账薄。
“哼,你倒是自己从来都不出马。”
侦探小说中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或床铺型侦探之类的主角,京极堂这种肯定叫客厅型侦探。只不过这家伙就算推理了也不公开说明,专门卖弄诡辩诳人,所以不适合当侦探。
我边讥讽边眼光扫视账簿。此时处于一种近乎于无心,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虽看到字也没读进心里,只是装出阅读的样子。突然出现了读得见的字,我回到前面好几行。
眼光停下。
“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那个新进幻想小说家?”
京极堂似乎听过。
“有他的名字?他还年轻吧,是信徒吗?不,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清野的备注写了什么?”我赶忙眼光移到该栏。
“小说家,第二回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主。似无喜舍行迹,详细不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他端正的容貌。实在不相配,我无法想象他对欺诈灵媒顶礼膜拜的样子。可是说没有喜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极度不安。
“怎么了,你认识久保竣公这名小说家?这么说来下一期的《近代文艺》的新闻广告栏上有他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试着去询问也是个好方法。”
“这个——抱歉,我拒绝。”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不对,有点不对。那个人个性如此我是无所谓。只是不知为何,我很不愿意看到他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膜拜的样子而已。我想象着,带着白色手套,整齐穿着正式服装的久保深深低头的样子。他的对象是,箱子,巨大的箱子。箱中有箱,其中另有箱子,附近散落着手与脚——不行,脑子一片混乱。
我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安?鸟口似乎在说什么。那个大公事包里究竟放了什么?
该不会一样是箱子吧?
九月二十二日,我就这样开始深陷事件之中。

前略
在此寄送先前说好的原稿。原本应直接前往贵社当面交付较为保险。但碍于诸事忙碌,不得已交付邮送。今日为九月七日,若无邮寄事故发生,应能在截稿日之九月十日时送达至您手中。相信一经阅览便可知,作品中全以旧字旧假名遣(注:日本政府于败战之后,接受GHQ的劝告,将原本的假名标记方式简化,称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则称为‘旧假名遣’。)写成。
此为我本人之意旨,校阅时务必留心。
另,排版稿麻烦邮寄至纸背记载之地址,一送达即刻校正送回。
也烦请代我向平日承蒙关照之山崎先生问好。
致小泉珠代女士
久保竣公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代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衣服的缝线还是墙上的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每看到拿到九十分便自以为获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里。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是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里只剩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卖了,租了间小房间。
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的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那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着时虽不怎么在意,躺平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李。

底下只放了三个行李。因此睡觉时正下方充满了低俗的空隙。
那里充满了不安,不久必定会侵袭上来。

翌日,买了只为了塞进壁橱用的行李箱。紧密地塞满,不使之产生空隙。若有空隙即用布折叠塞满。此时注意到行李箱中没放东西。
里面充满了空虚。
慌忙拉出行李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东西进去。无法满意。总会产生空隙。花了一整天反复尝试仍得不到好结果。角落会产生空隙。
决定放土进去。深夜到庭院挖土出来,搬到房间。
紧密地仔细地塞满各个角落。再把东西放进去。完美填满的行李箱很重。光是提起就得费一番功夫。一一放进壁橱里,完全塞满壁橱下层的工作花了整整两天。
这样总算放心了。
钻入上层棉被的空隙中。再仿佛母胎之中的安详感里熟睡。
突然害怕起来。还有空隙。棉被垮挎的,一点也不值得放心啊。一想及此,安详感迅速远离。这样不行,不完全。
直到天明仍无法成眠,与侵袭而来的恐怖感交战,等天一亮立刻拿卷尺测量壁橱尺寸后上街去。
去定做匣子。用紧密装满土的匣子塞满壁橱,在其间睡觉。
真是个好主意。
匣子完成要七天。这段时间不睡一直坐着。
匣子完成后幸福再次造访。
多么幸福啊。
翌日,总算能在更胜过去的充实感中回到职场。
但在父亲死后造成半个月的空白,我拼命工作以弥补这段空隙。
感觉安定。
决定的事能确实执行是很美妙的事。
不管做什么这点最重要。
反复练习,尽可能以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产生空隙地度过每一天。
无用的时间连一秒都不该存在。

父亲忌辰之日,捎来一封电报。
是讣文。

祖母去世,决定紧急返乡。
(以下略)

第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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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3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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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4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房间烟雾弥漫,看起来一片朦胧。
木场起身开窗,窗框稍微歪斜,无法轻易打开。与其说是施工不良,不如说是房子本身太过老旧。木场每次开窗便想,用古意盎然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家再适合不过了。
窗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只见空地、电线杆、斜对面的平房与晾晒的衣物、黑矮墙。
一到晚上蛙鸣嘈杂,最近还混着虫鸣。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虽说不开窗风也会从缝隙毫不留情地入侵,但通风性却不见得有多好,冬寒夏暑,这里就是如此糟糕的房间。望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室内,带着一丝秋意的风穿过房间,再由各个空隙窜逃出去,同时也将停滞于房内、即将腐败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带走。
室内的摆设比窗外更杀风景。茶柜、从不收起的床铺、矮桌、斑驳片片的灰泥墙、没有灯罩的灯泡。枕旁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堆不下了就产生崩落,烟灰与尘埃双双渗入蹋蹋米中。这样或许没烟灰缸还比较好。
烟吸太多了,喉咙是还不痛,但这感觉不太舒服。不,这两二天都没开过口,或许嗓子已经哑了。太不健康了,令人想哭。经过短暂的迟疑。木场最后还是决定躺回床铺。
木场本来是个勤勉的人。直到现在,就算床铺懒得收拾,好歹也从不懈于打扫整理房间。杂志新闻类的依大小分类捆绑,茶柜中的餐具也清洗得很干净。可是这二十天来,木场丝毫没发挥就三十多岁单身男子而言少有的一丝不苟性格。一个月的闭门思过——这就是木场长达一星期的违抗命令单独行动得来的,东京警视厅赠送的礼物。
如果没被革职就主动辞职。原本打算如此做。可是木场终究没辞职,因为他已经有了不辞职的理由。
要寻找加菜子。要打倒阳子的敌人。       
这些不是那批软脚虾办得到的事,可是一旦木场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实在无法保证能
达成这些目的。木场仍需要刑警的头衔。现在的木场,是身为刑警才能成立的木场修太郎。
亦即,没有头衔的木场连木场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简单,因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价值,装不下内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个笑话。所以木场这个箱子必须接受惩罚,以保持作为箱子的体裁。但现在,木场这只箱子跟这个房间相同,充满了空隙,内部却又混浊不堪。
处分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五日。事件发生到当天为止,木场一直被拘留在神奈川本部里。处分是从东京警视厅赶来的上司大岛警部带回木场时,亲口对他宣告的。同在现场的石井警部对惩罚内容表达了强烈不满,他认为这只是东京警视厅对木场违反命令的处分而已,不是对他妨碍神奈川本部执行公务的惩罚。石井从头到尾不断主张事件的发生责任在于木场身上。他指称木场身为外人却擅自干涉县警行事,造成统率混乱,扰乱警备态势;到最后,甚至主张起“木场犯人说”来。木场完全不作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石井看木场不反驳,便固执地重复相同主张。由于实在太执拗,连大岛也听不下去了,便挖苦地对他说。
“木场算是帮你的失败做了个台阶下,有力气攻击他还不如拨点出来感谢如何,石井兄。”
接菩转过头来面对木场,用同样的语气说:“木场,我原本应该会更生气,可是看到这个人后我已经没心情责骂你了。我不再多说,你快点回去睡觉吧。”听到大岛的话。石井闭上嘴。
大岛之后真的什么也没说。木场原本就无意辩解,但如果上司对他怒吼就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这么一来心情像是扑了个空,连带地害他失去了战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星期。什么也没达成,整天只窝在这个房间里,自然搜查也不可能有所进展。坚持不辞职以保持箱子体裁的木场,现在却反而逐渐失去箱子的内容。什么也办不到的话,木场终究只是个空箱子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那时,加菜子消失的时候——那是魔法?还是魔术,或是……木场嗅着床铺的霉味开始回想,追寻着这三个星期以来,不知反复过多少次、难以数计的那段记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美马坂怒吼的那时。
床上的加菜子消失的瞬间。
木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随即以刑警的锐眼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阳子她——阳子像个赛璐珞娃娃般,面无血色地缓缓看着病床,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抬起下巴。不久露出恐惧的表情。似无法出声。
福本像是气球泄气般,“啊”地叫了一声,全身凝结。
警员们晃来晃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那堆有如墓碑般的计量器之间慌乱地来回走动。加上原本守在走廊上或底下的警员也闯进房间里,别说是维持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都不知道。况且身为指挥系统顶点的石井警部本身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地站在原地发呆了,自然也怪不得底下的警员们。
石井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最后看到加菜子的就
石井本人,而那不过是加菜子消失几分钟前的事。且他与加菜子之间也只隔了四张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间半(三公尺),
至于赖子——赖子的表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那副表情是木场所见过的赖子的表情当中,最能表现出赖子真实面貌的表情。那副表情在木场看来像是在高兴。更令人讶异的是,那真的是在高兴,木场后来听赖子亲口说了。不过那时木场顶多觉得很奇特而已。
至于雨宫。雨宫不见了。据守门警员的证言,他似乎与美马坂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早知道那时一注意到雨宫不在,就该立刻确认他的所在位置才对。木场每想到这点就后悔得快疯掉。现场注意到雨宫不在的人大概只有木场而已,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雨宫的消息。
雨宫也消失了。可是面对这种状况。警员们最先采取的却是无比粗糙难以称之为搜查的行动。
那些家伙像是在寻找条小狗一般蹲下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当中也有翻找起垃圾桶或药品柜抽屉的愚蠢家伙。加果他们在找的是犯人的遗留物或犯行的痕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全体都是在——寻找加菜子。
又不是钱包掉了,这种找法能找到什么?像是一堆人在坟场拔草。
木场冒着被骂的可能性靠近病床,试着搜寻现场痕迹。他自认在这个要塞之中,自己大概是仅存的较为冷静沉着的人。虽说实际上这时候连木场也像方才的赖子般,全身持续着细微的颤抖。结果并没挨骂。病床周边与木场刚剐看到时并无二致。计量器等器材仍继续运作着,与加菜子在时别无二致。须崎跌坐的位置似乎恰好是机器箱子之间的空隙,虽然跌倒时发出巨响,从痕迹看来并没撞到什么。
探头看病床下面。木场也趴在地板上观察,大概是受到警员们的动作影响吧。盖在加菜子身上的白毯子掉在地上。原本接在加菜子身上的软管、管线、电线失去了对象,以病床为中心呈现放射线状。抬头,见到点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顺着点滴袋看到连接的软管,药液由注射针头中缓缓滴落地板。犯人连点滴也没碰倒。但是,相较于小心拆下的点滴,犯人在其他部分上却明显地粗暴了许多。因为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石膏。
——有敲碎石膏的声音:不,连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那病床上的情况如何?木场起身。
与美马坂四目相交,他以类似爬虫类的双眼看着木场。木场有点忍受不了那样的视线,把精神集中在观察病床上。枕头上留下头形的凹陷,一摸之下,还残留着加菜子的体温,可见一直到刚刚事件发生为止加菜子人确实在这里。刚才木场见到的她既非幻觉也非错觉,这就是证据。
那么,这个病床是否暗藏机关,曾经在浅草的秀场上看过,切成两半的人、消失的少女。对了,这是魔术。既然是魔术那就一定有机关。可是病床的构造极为简单,不可能在上面装设什么机关。厚度的三寸(十公分)前后,人再怎么瘦也无法藏身其中。床单几乎没有紊乱的痕迹,因为加菜子全身无法动弹的缘故吧。只有手脚的部分在床铺上留下凹痕。
可是,有点儿奇怪。
说奇怪其实全部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木场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几乎在木场抬头的同时,美马坂从木场身上移开视线。
美马坂对狼狈不堪的警察们投以最不屑的轻蔑视线,至于对石井连看也不看一眼,不说半句话走向电梯。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冷酷视线,在电梯门完全关上前,瞬间望了阳子一眼,至少给木场如此感觉。但是那一瞬间他是基于何种情感而有此行为,木场无法判读。
问题在须崎身上。须崎不知何时离开房间的。美马坂离开时须崎已经不在了。——那家伙吓软了腿。吓软腿,用爬的逃开——可是这个房间里的舞台设定并不容许这样的行动。
地板上铺满了电线、软管,要走动嫌困难。再加上病床与出门之间没有直的道路,不可能慌忙跑却没碰倒地上的那些计量器。事实上连警员们都被绊倒好几次,丑态毕露。可是须崎却比任何人都还更早从房间消失了。根据房间外的警官的证言。他抱着带来的小箱子,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急急忙忙地从楼梯跑下楼。
那是何时,是在加菜子消失的几分钟后,不知道。没人知道加菜子消失——正确而言,应该是加菜子的消失被发现的时间。
真愚蠢。
有二十个以上的警员,却没人确切知道。唯一确定的只有美马坂搭乘电梯到达二楼的时间而已。那时恰好是在一楼及外面待命的警员听说发生紧急状况。大批人马由螺旋梯奔上楼的时刻。同一时刻一楼的走廊上,有二个警员正排队等候使用厕所,当中的一个人看了手表。
时间是六点十八分。所以须崎离开房间的时刻是在这之前。木场们进入接待室时是六点三十二分。木场的主观感觉是加菜子消失后整整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如果感觉没错,那么消失的时间应是六点前后。那么一来,须崎应该是在六点到六点十八分之间从螺旋梯下去的。一楼与外面的警员据说就是听见须崎的喊叫才知道发生事情了。
石井对警员下的第一道指示是把木场一行四人带到接待室,石井在这三十分钟之间完全没发挥到功能。所以最先通知警员们的理所当然是须崎。可是——这就表示须崎——到过外面。
没错,须崎抱着机器的小箱子到外面了。
外面的警官压根也没想过建筑里面会有事发生,一直在外头守备,以为敌人一定是从外面入侵。所以当他们一听到里面发生事情况的时候都感到惊慌失措。须崎打开门,几个警员跑到门口附近,须崎一看到警官立刻慌乱地指着天花板喊“楼上!楼上!”
警员闻言立刻奔向螺旋梯,须崎应该就是趁这个时机出去的。——他的行动怎么看都很可疑。
木场怀疑须崎。最早发现加菜子不在的空白病床的是须崎,所以说须崎的证百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是第一发现者。但是——警员永远失去听取这宝贵的第一发现者证言的机会了。因为那之后须崎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
无能指挥官下的三十多名警员在这之后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慌乱地反复做着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最后甚至不经大脑地让所有屋外的警员都进入建筑物之中。没有看人看守建筑物周边,如此不得当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之久。
在这段时间内须崎被杀害了,这很明显地是警察的过失,无从推诿。因此目前嫌疑最深的是行踪不明的雨宫。
两天后,雨宫作为绑架杀人的嫌疑犯被全国通缉。没一种何证据,连动机也不明确。但是对神奈川本部而言,除了怀疑现场消失的人以外也无计可施。但就算假定雨宫是犯人好了。事 实上也没办法解释加菜子是如何消失的。况且加菜子消失时,雨宫并不在房里。
——雨宫不可能是犯人。木场如此认为。但是如果犯人当时在建筑物之中,除了雨宫以外也没其它适当人选。
——对了,还有甲田。当时没想到还有甲田这号人物。
混乱持续了数小时。凭石井的智慧除了想到将外来人士聚集在一起以外似乎没别的对策了,他将木场众送往接待室后也没定出什么明确的搜查方针。
须崎的遗体被发现后,石井才总算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警方恢复原有机能时,是在加菜子消失后经过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左右,而前来支持的鉴识人员到场则又是在那之后一小时,也就是九点过后的事了。在这段期间木场、福本、赖子、以及阳子一直被软禁接待室里,连个盘问也没有。而警员们像是从被捣坏的蚁巢中四处窜逃的蚂蚁般上上下下来回走动。
——这也不能怪他们。木场想,实在没道理发生这么混帐的事情。躺在由二十乡名警员守护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建筑物中,全身上满石膏动弹不得的重伤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怱然消失了,不可能,太超乎常理了。
发生于七月那个难以理解的事件也和密室消失事件有管,但是这次与当时的状况不同。
不可既会看错或误判。——超自然现象。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学到这个名词,似乎是用来形容超乎人智的不可思议事件。木场认
为超自然现象或许存在,但实在不愿意承认在自己身边直的发生了这种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木场先生,木场刑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不凝结楞住的福本一进入接待室后立刻解冻,接着表现出退化至幼儿般过度亢奋的行动。木场太过疲惫了,无法再忽视忍受,便对他大吼:“烦死了!”这一声怒吼令福本安静下来。
接着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最早开口的是阳子。
“雨、雨宫呢!!雨宫他在哪,木场先生,雨、雨宫不在这里,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阳子向着木场,但并没有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近乎未施脂粉,但与化妆时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受荧光灯的影响,看起来犹如刚羽化的蝉的表皮般透明。唯一化了妆的地方是口红,显得格外朱红。
“刚刚问过警员,似乎在所长进来的同时离开房间了。如果出去了,当然也不知道这场骚动吧。”木场尽可能压低音量。
“到底——去哪了——在这种——时刻……”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语尾说了什么。
突然注意到那股低频的机械声又复活了。原本应该一直响着,或许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了,一直到刚刚都没意识到。
“阳子小姐,如此超乎常理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继续交给石井处理今后不知事态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拜托你了。诉我详情吧,我一定会把加菜子找回来……”
“可是木场先生——”福本又开始多嘴。
他根本不知道木场煞费多少苦心去选择较适当的语汇来对阳子说话。不过这也奇怪。不曾怎么细心选择,木场的语汇也还是只有这几种,选不选都没多大差别。
“我不清楚犯人的手法和医学上的问题,不过绑架重伤病患一具的很不合常理。就算要绑,也要人质活着才有意义吧。要是一绑架人质就死了的话,根本别想拿到赎金啊。如果是轻伤病患,还能用来恐吓说。如不快点给钱小心病患的小命不保之类的,可是依加菜子小妹的状况看来……”
“没听到我说你很烦吗—”木场一肚子火,这么点小事他当然知道。
接到威胁信时木场早就不知想过多少次了,这是谎称绑架的杀人。想把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病患带出去,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杀意。连维持生命都得接上那么多机械、打点滴、供给氧气,装上石膏……加菜子就像个易碎物品般必须受到细心的照颐。
“加菜子——不会死的,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阳子说。
“什么意思?加菜子的状况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真是愚钝的家伙。木场抓住福本的领子将他扯过来。用最可怕的凶脸瞪他。
他看着木场,似乎无热法理解状况,说“既然恢复了就安心了。”木场一语不发地揍了福本。
福本多半不知为何被揍吧,但木场才懒得管他那么多。辐本摇摇晃晃地趺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木场,接着又看着赖子,不过当然没有人去拉他一把。福本依然很钝感,大概才知道现在不该开口,便掩着左边脸颊退到房间角落去了。
赖子突如其来地发言了。
“加菜子不会死的,姐姐。”语气很开朗。木场听到不合宜的“声音”不由得怀疑起耳朵来。因为令人无法相信那句话出自刚才才遣不住还不住发抖,宛如婴儿般纤细孱弱的少女口中。赖子的表情依旧令人费解。阳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赖子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加菜子活着变成天人了啊,我听见了。从事故发生到今天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总算算变成蝴蝶一般,化作天女升天了呀。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木场觉得莫名奇妙,这女孩果然是是在木场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外。而且这个小姑娘还知道很多木场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每次听到赖子那些分不清妄想遗是现实的话时,总会冒出这类词汇,木场连怎么写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很高兴呀。加菜子不会遇到不幸。她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个黑衣人只是个小丑,什么也不知道才会把她推下去。一时之间我还很担心呢,要是加菜子在完成化作天人的准备之前先以人类身分死了的话——”
木场记得听她说过,加菜子死了之后会变成赖子。可是这么一来少女们的幸福循环体系不就被切断了?
“姐姐,所以加菜子不可能死的吧,对吧?”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地说“对,不会死的。”赖子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朝向木场。
笑了。——她很高兴。
木场总算领悟了这女孩高兴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如此:赖于现在并不怎么幸福,相较之下——在赖子眼里——加菜子似乎很幸福。赖子死后会变成加菜子,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加加菜子遭到事故,这么一来会如何?不幸的赖子来世也依旧不幸,这样很糟。如果加菜子就这么死了的话,又会转世成赖子。那么原本幸福的的循环体系将置换成不幸的循环体系,这是最糟的结果。所以她才会拼命用那些什么登仙、什么解仙的名词来解释。这么一来赖子死后变加菜子,加菜子没死化做天女。姑且不论天女是否会死——记得赖于以前好像说过会死——转世成为赖子的变成不是加菜子,而是天女。这就是赖子高兴的理由。木场感到有点混乱。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连信不信都不值得讨论。但是对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言,这一想法似乎就是现实。这么说,与少女同调的这个箱子内部,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足以为奇了?——岂有此理。木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所以说,你们怎么找也没用的喔,刑警先生。”赖子轻松说完,背向木场。传来机械的声响。
“木场先生。”阳子呼唤木场。
“事情既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已经不再是您一己之力能处理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木场先生以及那位。”阳子看了一眼福本。
“福本先生是吗?也请您别再插手管我们的事了。”
“意思是,造成你的困扰了吗?”阳子没回答。
“凭石井那种青葫芦般软弱的办公室头脑是找不到加菜子的喔。”
阳子不想看木场。而木场也不敢直视阳子,两人的视线永远没有相交之时。
“我知道——如果让您来找或许能找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木场看着倒映在洗脸台上镜子里的阳子。就像在看电影一样。
“你的敌人——会干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事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木场回头。
“就是您——”阳子没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唇确实如此说。
——什么意?木场不懂。没有明确听见声音,或许在说别件事吧。
——不对,她确实如此说了。她对木场有什么误会吗?还是?总之无法理解。无法相信阳子一直的在怀疑自己。能毫不害臊地在众人面前说出木场是犯人说的。找遍日本也应该只有石井而已。
——接着美马坂他,没错,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进入房间。向他们通知发现了须崎的遗体。
——为什么美马坂要特意来通知此事,如果是警员来通知遗能理解。不对。那时在接待室的人只有当事者的家人——阳于,与三个外来人士而已。没有道理会特别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况且,木场怎么看也不觉得美马坂会做这种跑腿工作的人。
木场在这之前从未跟美马坂交谈过。
那时——“须崎被杀了,死在焚化炉前面——”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当时美马坂的神色不同于平时,显得有点慌张。
而且他注视的对象——应该是阳子吧。可是接下来的话很明显地是冲着木场而来。
“杀人事件应该就轮到你登场了吧?与其留在这里问无意义的问题何不赶紧去现场帮忙,我看那个蒙古种面相的警部好像快贫血了。还是说你办不到,辖区不同?”
——为何知道我的身分,美马坂或许是为了告诉阳子须崎已死才来的吧,而且还想阻扰木场对阳子问话。感觉上就是如此。完全搞不懂。
阳子突然显得很慌乱,语带哭声地问“教授,加菜子呢,加菜子没事吧?”
仿佛以为在这之前菜子都还平安无事一般——这点或许可以解释成她见到美马坂的瞬间,突然觉得不安,这么一想或许阳子的反应也不算很不自然。可是反复回想当时情况,还是觉得有点怪异。
难道是——阳子知道须崎死亡之后,才开始担心超加菜子的安危吗?
更难以理解了。美马坂没有回答。阳子像具断线的傀儡般倒在椅子上。须崎的遗体在建筑物后的焚化炉前被发现。发现者是美马坂。不,正确而言应该是警员才对。
美马坂正要外出时。刚好被下楼梯来的几名警员发现。警员询问他要去哪里,美马坂回
答“须崎迟迟没回来。我要去找他。”
附带一提,在这之前美马坂一直都在二楼的自己房间里,这点有多数警员作证。
听他这么一说,警员们才想起须崎已走出了建筑物之外。一名警员忽然觉得很不安——
这是他本人说的,木场亲自询问的,于是警员比美马坂更早定出建筑之外。他印象记
得美马坂似乎说:“没问题的,你待在室内就好。”
不过那时警员没听得很清楚。他绕到背面,发现有人倒在地上。平时的话一定会先确认死者是谁。伹或许是因为碰上超乎寻常的发展而心情激动——不过木场认为单纯只是他胆子小——警员大声喊叫。结果美马坂拨开警员来到现场,检查了遗体。死因为脑部受到强烈撞击产生的脑挫锯。凶器尚未发现,应该是有棱角的棍棒状的金属。可是木场不知该上哪儿找这么形状这么恰好的东西。
须崎六点十八分以前就外出了。
木场进入接待室是六点三十二分。
发现遗体是七点三十分。这之间约经过一小时。警员全体进入建筑物内部应该是七点到发现遗体的三十分钟内。
美马坂来通知这件事是七点五十分前后。不行,就算依顺序排列也整理不出所以然来,再怎么回放系统化的记忆也没有用。——此外阳子的态度更令人在意。
没错,木场最无法释怀的就是阳子当时的言行。美马坂无言地站在门口,阳子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很快地,隔子呛啸泪水的眼眶终于满溢,流出眼泪。美马坂开口,以与刚来访时截然不同的、极为冷静的、不对,沉着的——错,是冷酷的声音说:“患者不见了。托这些慢吞吞又无能的譬员的福,她真的被人带走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上须畸也被杀了。所以,无法挽回了。”美马坂看着木场,以那双爬虫类的眼。
“做什么也没用了。”这时。阳子的态度骤变。阳子大口吸入箱子中持续细微震动的空气,发出极为近似电器声的悲鸣。像是气管快要炸裂般,不成声的叫声。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木场听起来像是如此。她朝向木场。
“木场先生!”她在哭泣。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求求您,帮我找回加菜子!刚刚对您说的话我全部收回。求求您。快一点,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快点!”福本和赖子惊讶地看着阳子。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的瞬间,阳子站了起来,哭着靠近,抓住木场不放。接着以木场从未听过的尖锐声哭泣。令人晕眩,木场的盖子快被开启了。木场姑且先让阳子坐回椅子,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该继续抱着安抚她吗?但是,木场实在做不到,且木场也不知这么做好不好。阳子哭着不断地向木场拜托。求求您找回加菜子,求您现在立刻去找,只有您办得到!!可是不管木场怎么询问,阳子还是只重复这几句话。木场回头,赖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就像在观看电影一样。——原来如此,跟那时的赖子一样。木场经过半个月以上。总算想到这点。赖于在车站时的态度跟陷子当时的情况非常相像。
只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意义。
保护阳子——打倒阳子的敌人!突然自己的一头热,在此时瞬间化为现实。与原本不可能相遇的阳子之间的非现实的相遇,在拖拖拉拉的进展中也逐渐确实转变为现实的相遇。但是——到此为止了。木场在鉴识人员及支持的刑警到达的同时,被护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虽说早想到会被惩罚,但木场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披当成犯人。那之后,再也没听过福本、赖子以及阳子她们的消息了。
他只听说雨宫遭到通缉。所以在大岛来以前,木场是犯人。——就是您。木场觉得有点可笑,躺在棉被里笑了。要是自己真的是犯人该有多愉快。被释放的同时被罚闭门思过,必须暂时先缴回警察手册。木场费了一番折腾才将夹进手册里的阳子阳子的照片抽出来。裤袋里只剩下阳子的照片。那之后木场真的一直乖乖待在家里。想跟阳子见面,独自展开搜查,找出加菜菜子——想象归想象,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吸烟。吸过量。却又停不下来。房间的空气又变得混浊。
警铃响了。不管听几次还是觉得声音惊人。楼下的老妇人——房东在空袭时左小腿受伤,无法顺利走动。虽不是完全走不了,不过一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着度过。睡觉的房间在门侧,她的耳朵不好,有人来也没办法立刻注意到,所以才让所有来客按警铃通知。木场在时,听见警钤便由他到玄关迎接客人。木场经常想,普通应该装呼叫铃吧,后来听说警铃早在木场住进这里很久之前就装设好了,看来妇人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不过使用警铃其实也有意义——当然。意义是后来才补上的!害怕木场会把跟老妇人万一身体有状况时用的呼叫铃搞混。呼叫铃的按钮设在老妇人的枕旁。
木场觉得麻烦!但还是抬起超沉重的双脚。走下狭窄的楼梯。对魁梧的木场而言太狭隘,踏板不停轧轧地发出声音。青木站在门口。
“我来慰劳在阵中辛劳的前辈了。”年轻刑警头有点大。彷佛会鸣叫的小芥子木偶,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
“混帐家伙,我哪有布啥阵。”木场咒骂,这表示他还蛮高兴。
“再一个星期就能复职了,要是在这之前你先暴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想你多半没奸好吃顿饭吧。”青木从捆包的报纸中拿出香蕉给木场,坐上干扁的坐垫。如青木所言,木场这几天并没有好好摄食过,确实很饿。但是煮过的食物也就算了,闻到青涩的香蕉味反而令他想吐。可是剥了一根,勉强送入口后,果然还是很好吃。
“前辈脸色真的很糟耶,头发与胡须也长得这么长了,看来直的有乖乖待在房里闭门思过。只是老实也该有点限度吧。”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你来找我干啥?”
“我来找你商量案情的。”
“那跟我无关,滚吧。”
“不会让你做白工的前辈。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从神奈川那边得知那个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搜查状况了,我愿意告诉你,所以希望你也能提供我一点智慧。”
“你知道这件事?”木场很惊讶。
“前辈,我好歹也在鬼刑警木场修底下跟了两年耶,这点小事当然知道。”
“自夸个屁,你这大头鬼。”
那么,该怎么办,木场有点迷惘。青木正在侦办的案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分尸杀人案,木场不怎么想费神在这种麻烦事件上。可是也觉得继续反复回想同一情景!加菜子的消失——是没用的。那种假装成积极的消极,不会有什么成果。
“前辈在这个房间闷到烂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从没看过像前辈这般胆敢无视上司命令的公务员。那股气魄到哪去了!?”木场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长达三星期的虚脱感又是起因于何处,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这意味着,对木场而言阳子终究只是虚构中的女性吗,这间脏乱又杀风景的房间才是木场的现实。青木见木场不说话似乎感到有点困惑。
“我不知道前辈为什么对那个事件这么执着——听大岛警部说原因是你恰好碰上事故现场的缘故。但,总之你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吧?”木场没回答。
“其实楠木赖子的证言又重新受到重视了。因为柚木阳子到最近才作证说事件当天见过黑衣男子。”
“你说什么?”
“神奈川本部认为这或许是为了包庇雨宫而作的伪证。但是也有人认为雨宫也被杀害了,这么一来不能放过黑衣男子的线索。”
阳子是何时、何时看到的,为什么过了半个月才作这种证言?——过了半个月才作的证言?
“阳子在事件当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当日大约下午两点,因心情烦闷,所以到研究所后面的森林散心。她说,建筑物中满满的警员令她觉得压迫感很大。”
“这也难怪。少说也有三十个以上。”
“听说有三十六个。“木场当天比平时还早出门。七点离家。到町田搭出租车。到研究所时大概是十点三十分。明显不受欢迎的木场不想徒增风波,总是在国道上下车,沿着两侧树林的小径徒步到研究所。从第三天开始便是如此。虽然其它警员早就认得木场的脸。但看到人依然连招呼也不打,可是却也没有打算撵走他。赶走他。大概是上级对他们下了这种指示吧。石井的态度一直优柔寡断。只不过话说回来,木场比警方早来,要求神亲川县警出动的也是他,照理说不该被当作妨碍者才封。木场既是关系人。也是报案者。同时又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第一天时受到了十分礼遇的对待。但随着第二天他违反命令单独行动的这一事实被发现。加上县警们得知加菜子的身分并不普通以后,木场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所以木场总是径自走向后门,见焚化炉似乎暂时不会使用,他就躺在上面休息上,前面堆置着木材,左手边则是警员用的临时厕所。自从开始受到排挤之后木场一直维持这样的行动,只要当成逮捕犯人前的埋伏行动就没什么好痛苦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谓的行动。但是话说回来——阳子到后面的森林里散步,她去森林木场不可能没看见。就算偷偷溜进森林,木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说谎,毫无疑问地这是说谎,不可能有这种事。
“阳子似乎说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衣、戴手套的可疑男子。“
唔——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据说男子一见到阳子就逃进森林深处了。”
说谎,阳子在说谎。这是利用赖子的证言编造出来的谎话。木场不可能没注意到阳子。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听到赖子的证言时阳子的态度应该更有所不同才对。但那时样子并无心情激动。
“她在说谎。”
“对,我也认为她的证言是随口胡扯的。只不过神奈川县警那边似乎缺乏证据来加以否定。不知为何建筑物后面没半个警员。所以没办法明确推翻证言。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被追究责任时。上级要他画出警备调人员配置图。
他想半天,费了一番工夫才画出来,一看,很明显地后面根本没有安排人员看守。杀人人也是在后面进行的吧?这问题可大了,所以才会没人知道阳于是不是真的到过森林。”
因为木场在场的缘故。为了避开木场,警员们几乎不到后面巡逻。这大概就是石井所说的木场妨妨碍了公务执行吧,但在木场看来,这只能视为是他们自己故弃执行公务。
“所以说,如果黑衣人真的存在,是凶手的嫌疑非常大。”
“是如此没错。“
“然后我还拿到这个。”青木递给木场一张用薄纸包起来的照片。
“我想前辈早看过实物——不过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你保管了。”是绑架预告信的翻拍照片。
“说什么派上用场,喂,我还在闭门思过中了呢,给我这种东西也——”
“前辈,你也知道那个神亲川的胆小警部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事件。我以为前辈一定早就在单独进行搜查了,所以才会带这个过来。这张照片是我向共同搜查分尸案的刑警千拜托万拜托才得来的,可是前辈的态度竟这么犹疑不决。实在是……”
“别擅自帮我作决定——”木场看着照片,原本想说“我不是那么顽强的人”,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这张预告信是前辈发现的?”
“不,我只是预告信送达的时怔恰好踫上而已。”那是第三次去探病时的事。
小金井车站的事故——第一幕戏的开幕——之后。木场带着复杂心境度过五天。反复烦恼后,第六天还是决定去探望加菜子。说到探病。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当然足送花吧,可是粗犷的刑警没想到这么多,木场当时买了豆沙饼去慰问。加菜子谢绝面会。没见到面,不过见到了阳子。阳子非常惊讶,郑重地向木场道谢。木场在场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没说到什么足以称作对话的对话,但对木场而言,这十五分钟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还要浓厚。木场隔两天后会再度来访。就是为了追求同样的时刻。当然他也担心加菜子的状况,只是为见不到的对象担再多心也是没用。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心中对阳子已萌发了一股特殊情感——为她打倒敌人。当然,那时仍只是一种朦胧淡薄的莫名情感情。等到木场了解这股情感的真相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一楼不见人影。第一次雨宫在,第二次则有甲田在,两次木骣场在他们的引导下上楼。在一楼不管叫得多大声楼上也听不到。这个箱子里没有警铃也没呼叫铃。不过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木场也早就习惯了。他猜想——阳子应该在二楼的接待室,便贸然闯入建筑里,直接登上螺旋梯,打开接待室的门。只有阳子在。
隔子在角落的书桌前。她惊讶地回头,左手拿信封。
“木场先生!”信封里拿出来的信纸滑落。她一脸惊慌样,事情似乎非比寻常。
“怎么了?阳子小姐!”阳子彷佛贫血一般倒下在木场眼里像是如此,他奔跑向前。事到如今,仍不知阳子当时是真的昏倒,还是只是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信纸而已。原想去扶住阳子的木场比阳子更快一把抓住那张纸。而原本想捡起信纸的阳子手指恰好
放在木场硕大的拳头上。
“啊。”
阳子的手收回。木场摊开手中的纸。
是一张由印刷字剪贴拼凑一股的信。
会/来带/走/加/菜/子
加/菜/于是/lla le diable au corps
爱惜性命就/把钱/准备/好
金额为/一千万/圆/是也
期限/为九/月/口口/是也
去/通知/口口 /恶魔
“那,那个是……”
“这——是威胁——”
阳子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木场怎么问依旧弄不清楚状况。雨宫不知不觉站在背后,同样一脸狼狈。这就第二幕戏开演的场面。木场不知回想过几次这个场面了,但——信是何时送达的,真的是当时才送达的?木场至今未曾怀疑过。
青木说:“那排怪怪的洋文奸像是法文,意思似乎是_恶魔附身,现在神奈川那边正在为那封威胁信是从什么路径送达的争论不休。因为好像找不到信封。」
那时还在,木场有看到。
“信封正面好像做写了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邮寄的。”
因为根据那时雨宫的证词,信是夹在玄关门缝上的。听木场说完,青木说:“如果——那是送到被害者家中也就算了,但是那里是研究所,说明白点就是别人家,为何雨宫跟阳子会打开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的书信,这很奇怪吧。所以一定会写着柚木小姐之类的字样吧。”
的确没错。可是木场的记忆没好到连信封上写的字都记得,接获木场联络赶到的刑警也光是在意内容,没注意到信封。雨宫一直重复说着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阳子则什么也没说。
“接着是空格部分的问题。后半的缺字,那是打一开始就如此,还是——”
“那个打一开始就那样了。”照片与木场当时看到的实物完全一样。
“这岂不是很不自然么?”确实如此,当时神奈川的刑警也指出这点。木场想,或许是自己一把抓住的时候掉落了也说不定。但是当注意到这点,回去找时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好像有浆糊的痕迹。所以是脱落了或撕落了。可是这是何时发生的,如果是开封之后才撕下的,是谁为了什么而撕,如果不是被人撕下的,犯人不可能故意带着撕掉期限与结语的威胁信夹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相当乱来,这种威胁一般只会当作恶作剧吧——”
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没想过青木提出的问题,不管是信封、文面,遗是送达的方式。根本是乱七八糟。一直忽视这些问题。——难怪一直想不通。
“顺带一捷,浆糊是市面上贩卖的很普通的那种。难以费解的是,印刷字问题。这似乎都是从同一种类的印刷品上切割下来的,不是杂志,品质和油印品质差不多,所以应该是同人志之类的刊物,不过尚未确定。”青木说到此,开始剥起香蕉来。
“就结论而言,神奈川本部认为这应该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管是开端还是道具都太粗糙了,任谁都这么认为吧。居然肯派那么多人,花那么长的时间,遗设置起临时厕所来保护被害人。要不是有上头的压力在,不然基本上这种威胁信的内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
根本构成不了事件。“
青木说得没错,但是,“但是事件真的发生了前辈想说这个吧?的确没错。”
青木吃完香蕉,把皮扔掉。精准地把皮丢进垃圾箱里。
“的确,有好几个部分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表示犯人应该是阳子、雨宫共谋吧——可是一般而言会等绑架之后再对外宣言才对。先预告的话,在层层守护之下也就难以犯案。当然啦,如果像这次的情况一样。用了谁也想不到的机关的话就另当别论。另外。这事件一开始的偶然性实在太高了,前辈去那里是偶然,拿到预告信也是偶然,前辈联络警察也是偶然。接着最难以相信是作假的部分,就算搞出绑架事件她们两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因为要准备金钱的是自己,且还会让加菜子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
“没错,说作假太不合常理。若加菜子没受伤的话还能理解——可是她是命在旦夕的重伤病患。再加上,”
——找回加菜子
——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
那些话不是谎言,这点绝对能相信。
“那不是谎言。”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神奈川本部似乎都没打算解决这个事件喔,虽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
青木冷淡地说。
“没有打算解决?——你说什么,他们都肯部署大批警力守备了。怎么会现在又——而且上头不是受到压力吗,否则怎么可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
没错,一定有人指示警察要派人保护加菜子,且这个人有权力驱策整个神奈川本部。木场认为,如不找出这家伙的真正身分也无法得知敌人的真面目。
“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的高层啊。”
“什么?”
“虽说,某财界要人跟柚木加菜子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的确是事实。”
“对了,那个耍人究竟是谁?”
“这个要人是谁。我也打听过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原本以为多半是下达保密令,不过似乎真的不知道。搜查人员中没半个知道的,这很奇怪吧,因为这样根本没办法搜查呀。不知道背后的人际关系,你说要怎么搜查,只看加菜子平时的生活状况根本没人想绑架嘛。能让人产生绑架动机一定与那位要人有关。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那位要人应该是神奈川县内的有力人士,因为他似乎在东京警视厅就没什么势力。前辈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这人的影响另能让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子动员那么多警力,没道理无法排除一个妨碍警备——若以现场指挥官的看法来说的话——的巡察部长。依青木的看法,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木场不是神奈川本部的人。的确很有道理。
青木继续说:“不过那位要人肯定也很有权势,因为听说石井警部被降级了。”
“石井,那个要人连内部人事都能干涉吗?”
“当然不是。这是面子上的问题,是做给那个要人看的苦肉计。石井是替罪羊。简单说就是神奈川本部将石井降级,希望要人原谅他们。”
“原谅,什么意思?”
青木故弄玄机地说:“前辈。这是神亲川本部的——说明白点,是包括石井在内的几个警界高层唱的独脚戏。”
“独脚戏?”
“根本没有外来的压力。就算是财界要人,毕竟不是政府要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驱动警察的。警察机构并没腐化到这种地步,腐化的是内在,也就是人本身。”
“实在听不懂了呢。”
“请你思考一下。不管是不是绑架案,神奈川本部完全没努力抓犯人对吧,他们只是保护而已。调查威胁信的来源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的。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根本不认为事件会发生。”
“嗯。”
“总之,他们看到威胁信的时候便强烈怀疑那是自导自演。可是既前辈这个警视厅的刑警来通报了。也不能处理得太随便。而且刚刚也提到若说是自导自演,有些部分很难说得通。所以便依常理展开警备与搜查。由石井担任负责人人。这就是败笔。这时,发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加菜子的身分与大人物有关,这个情报大概是阳子告诉石井的吧。石井慌忙地回到本部,确认真实与否。这个经过到现在好像这是警员们话家常的题材之一,说石井忙着自掘坟墓。不管如何,这应该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发展又觉得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那就是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又复活了。阳子们或许是想从大人物身上拿钱,如此一千万超乎常理的偿码也就有可能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演变成亲属之间的纠纷问题。若加菜子早就被人绑架了也就算了,可是加菜子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是处于——非常难绑架的状况。于是警方高层就想试图阻止这个愚蠢的计画,以为只要大规模活动起来,她们自然会放弃。毕竟是自家人之争。尽量不掀起风波对大人物也好。”
“所以说那不是受到压力,而足警察自主性地——”
“正是,对现场人员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高曾。当然现场负责人的石井也跟行动策划大大地有关。他们想表现给那个大人物看县警们为了这件事有多么努力,所以才干得那么盛大。还搭起厕所,所以说,当然警备中会有人来视察了。”
——增冈。增冈再次来访是发现威胁信的两天后,而临时厕所就是当天早上搭建的,对木场的态度更加恶化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总言之,表面上虽干得很盛大,实际上心里却放心认定这是他们内部的纠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就是失败的原因。结果加菜子真的只绑架了,县警们肯定很讶异吧。可是他们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可能性,因此他们怀疑的就是阳子,虽被拘留了所以不知道,阳
子小姐也被拘留了。因为有可能眼你是共犯,所以把你们分开。”
“她是犯人,怎么可能。”
“不过根本是误判,仔细想想便知道,如果想从背后的大人物身上骗得金钱,威胁信就该送到大人物那边才对,可是却什么联络也没有。威胁信前前后后不过只有送到阳子手里那一而已。”
“你说废话,就算阳子是犯人。拘留期间当然没办法寄吧。”
“还有雨宫啊。总之犯人后来一点音信也没有。阳子被管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听说这段期间被拷问得蛮惨的。算了,我们也没立场说别人,我们这些刑警打一开始就怀疑的的话一定会加以严刑拷打。然后,现在又冒出的新证言很难说是谎言了吧。”
一想到阳子遭到石井刑求木场就一肚子火。
“大人物是谁,与阳子与加菜子、雨宫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事上头对下级的搜查官都不说,这样一来当然无法进行搜查。如果受到恐吓的是大人物还另当别论,可是既然不是,那些家伙们当然想要尽可能快点摆脱事件。而且他们也认为加菜子早就死了。“
“这可说不定了呢,又没发现尸体。”
“表面上是如此。可是神奈川本部里没半个人相信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认为。既然死了也没必要再寻找吧。”
“切!”自己这三个星期来到底为什么在拖拖拉拉的。木场悔不当初之前先愤怒了起来,有那么多人在,居然半个人,连半个愿意保护阳子的人都没有。不只如此,还把她当作嫌疑犯看待。胸中的怒气翻腾不已。
“总之。县警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有得到反效果。被杀的须崎真不幸,他等于是被警察杀死的嘛。”就算不知道内幕,一想到自己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共同行动,却没注意到问题点——木场觉得自己更是愚蠢。
“可是在这个情况下,阳子又作了新的证词。”
“没错,这些家伙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正确判断也作不出来。负责指示的高层自己陷入错乱,而负责调查的下级又什么情报也不知道。顶多想到再拿着唯一的证据——威胁信把阳子塑造成犯人。不然就是毫无线索地寻早失踪的雨宫,如此而已。”
“雨宫的行踪了呢?”
“没半点头绪,连他怎么离开那栋建筑的都不知道。雨宫在骚动发生前就出去外头了,所以他离开时才没人怀疑。可是他没去警官们聚集广场。所以应该是到警备疏忽的后方去了吧,但这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没有使用车子的迹象,如果他是真的逃亡,应该是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去的。可是这么一来,如果他是犯人就必带着濒死的加菜子还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地离开。”岂有此理,这绝不可能。徒步走到一早站不是一个难题。但要带着加菜子的话实在办不到。青木像个学生似地笑了。
“如何,所以说该轮到前辈登场了吧,放任不管的话百分之百会送入冷宫的。”
“我——还在闭门思过中。而且管辖也不同。”
“就算如此,这样放任下去真的好吗?”
“可是我现在既没警察手册也没捕绳,你说我能干什么?”
“前辈还有那群怪朋友啊。这事件与之前的怪事件相同。就算交给警察处理,打一开始就以正确方式进行也不会有成果的,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
关口、夏木津、中禅寺,青木说的就是这群人。木场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们又能干什么?
“青木。你听到的消息只只有这些?”
“我还听到一些关于那间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传闻,不过跟这件事儿没关系就是了。”
“说来听听。”
木场心情相当浮动,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整理怎么整理仍是一片混乱。现在总算了解——打从跟事件扯上关系开始,木场已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了。不过他也认为这个事件只靠冷静的判断是无法解决的。
青木歪着大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研究所孤独建立在森林里。所以很少人知道有这栋建筑物的存在。听说战争时是军方设施之一。不过建筑物本身似乎没什么密道之类的可疑机关。这点不管神奈川那群人一再怎么随便也还是知道要调查。我听到的传闻除了这些以外。还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兽类被送进那里。”
“兽类?老虎犀牛那个?”
“是的。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像猿猴、狒狒之类的大型动物。被杀的叫作须崎嘛,他每星期会开卡车到镇上买一、两次东西。卡车有点脏,所以还蛮多人有印象的。听说有好几个人曾见过车的载货台上载着兽笼。有人说听到吱吱叫的声音。也有人说见到里面板着全身毛茸茸的小孩,总之都是些恶心的传闻。可是送进去的野兽似乎也没在饲养,而且只有搬进,从没出来过。”
“哼,无聊。”
“就说是毫无关系的传闻嘛。这已经演变成恐怖故事,还说他们去坟场抓了不知什么妖怪来,喂它吃人的尸体。”
“尸体?”
“不只野兽,那间研究所——当地人都称呼为箱子。大家都说,病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会被杀掉,当作妖怪的饲料。”
是说加菜子也被吃了?木场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几乎快吐了。
“好了,我四处拼命打听来的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消息只有这些。如果前辈有心要干,我绝对会帮忙。”如果答应,就等于是中了青木的算计。但听了这么说,也不好叫他空手而回。
“你刚刚不是说有交换条件嘛。你那边怎样?” 青木的表情更像个学生了。
“好了,当然要找前辈商量。况且分尸杀人事件本来就是该前辈负责的吧——前辈知道事件的经过?”木场并不清楚。事情发生是在加菜子被绑架的两天前,而事件扩大又是在木场被惩处闭门思过之后。这段期间没看报也没听广播。木场坦承不知情,青木便简要地交代了一下事件全貌。说完,立刻询问木场有何感想。
“如何,这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全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这个犯人真敢杀。木场的感想就只有如此。可是仅凭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不可能是个别的事件吗?”
“肯定是连续。”青木说明第二个人与第三个人的手部一起被发现,切断第二个与第四个人肢体的凶器应该足同一把。
“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搞不好是不同人干的吧?”
“关于这点嘛,以下消息还没公开发表,不过在相模湖发现的最初桩害者的脚桩装在箱子里,而且第二个以后也全部装在箱子里。”
“难道没有知道第一件事件后刻意模仿的可能性?”
“刚才就说了嘛,警方刻意隐瞒发现于第一位受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的事,而是发布成浮在湖上。”
“为啥要这么做?”
“警方判断这点太骇人听闻所以隐瞒起来了。除了警察以外知道这件事的人,顶多只有
关口先生而已。不过关口先生应该不知道第二个人以后的手脚也收在箱子里,除非关口先生就是犯人。”
听到料想不到的名字,令木场觉得很错愕。
“关口,为什么会提到关口?”
青木看到木场错愕的样子。小声说了句“糟了”,抓着额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们在相模湖进行大规模搜索时在现场偶遇关口先生。那时没想到会隐瞒,所以我跟木下不小心说溜嘴了。”
“那是啥时的事?”
“三十日。”这么说来关口跟中禅寺敦子与那个年轻人是在回程时误闯研究所的吗?正当木场要回想当时情景时,青木笑了。
“哈哈哈,我不是在怀疑关口先生。如果像前辈说的第二个犯人是模仿第一个行犯的话,当然会怀疑到警察关系者或关口先生头上。”一点都不好笑。
“装尸体的箱子长怎样?”
“第一个是铁制的,所以沉在湖底。如果钓客没去戳它大概不会被发现吧。像这么大。
刚好能塞进两只脚的特制箱子,还上了锁。后来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只不过材质改成木头,桐木制的。手脚被塞进里面。空隙用棉花填满。中药的材料也常用这种方式包装对吧,就是那种感觉,用绳子绑好。如果硬要说相异之处,一个是铁一个是木,材质的确不同,不过一般不会想到要把尸体装进箱子里吧?”
这个事件确实很异常,两者之间不可能没关联。
“没放在箱子里的只有最初被发现的手臂而已,可是旦叫判断这应该与接着被发现的脚属于同一个被害人的。”
“那是拿来装什么的箱子?不可能是专为了装尸体特制的吧?”
“那个箱子市面上没有,是特制品,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出是哪家制作的。”
“那应该很简单吧?”
“才没有。”
青木眼神疲惫地瞪着木场。
“手脚放进箱子再埋起来?”木场不想听他说那些无聊的借口,抢在他之前开口。
“是埋了起来。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嵌起来吧,恰恰好地塞在民家的门檐,墙壁的接缝等大小刚好的空闸之中。犯人很奇怪,他一定是短了,很难相信他直的想藏。”
“碰上这种事的家庭真甩了呢。”
“真的很衰啊,托此之福刚刚不是说到恐怖嘛,混在一起变得更奇怪了,真是一团
乱。“青木说到这里,又剥起香蕉。看来是青木自己想吃才买的。
“传言说这不是人,而是火车干的好事。”
“火车?”
“就是火焰车。奸像是种妖怪。听说火车会在生前干尽坏事的人临终之际前来迎接,把他带走。然后尸体会桩拆成好几块丢在四处——”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故事在传。都什么时代了。”
嘴上这么说,木场脑中也浮现出烧着熊熊烈火的车子抛洒死者手脚的景象。他像是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也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仲手拿取了最后一根香蕉。不过木场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并没有剥皮的打算。
“因为没办法早日解决。所以居民都很不安。最近发现遗体的现场一到傍晚就变得很安静。”
“就算真的是火车干的,这样乱丢手脚,车上不就堆一大堆头颅身体了?”
“说的也是,可是其它部分就是找不到。只不过——这件事遗没发表过,第一个被害者的身体已经找到大约一半。”
“大约是啥?”
“就是大约啊。大概。目前已经找到骨盘眼几块脊椎骨,打捞湖底发现的。不过没找到箱子,猜想是丢进湖底时就坏掉了。如果一样是用铁箱,当然浮不上来。”
“骨盘?不是整个身体吗?连身体也分割了。”
“似乎是,我只看过照片,只刺骨头。上面黏着一些肉片而已。”
青木说完似乎想起了照片,自己觉得恶心起来。
“那么被害者的身分还没找出来吗?”
“不,身分几乎都知道了,只不过还没公布而已。”
“真优秀。不过为啥不公布?”
“因为只是几乎而已。只有第四个很确定。是位在川崎一家照相馆的女儿。她是个坏女孩,才十五岁。因为不学好。混在妓女之中卖春。取缔红线时被抓到。只有这样也就算了,还经常干些引诱男人、趁对方洗澡时偷钱的勾当。同时她还是个顺手牵羊、抢提包外加仙人跳的惯犯。所以在警局留有指纹纹,一比对马上就知道,所以很确定。第二个是崎玉的教师女儿。第三个是住在千住某上班族的女儿,这两个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还没找到确证而已。”
“第一个还不知道吗?”
“有好几个候补,只不过每个都缺乏决定性关键,而且被告者之间也完全没有关联性,这点很让人头痛。照相馆的女儿跟教师的女儿住的地方离很远不说,连家庭环境与性格完全没相似点。加上她们之间也互不相识,所以目前判断杀害对象应该是随机决定的。只是被害者的母亲好像都信同宗教。这是唯一知道的共通点。不过我想这点跟案情应该没有联系。”
“同宗教吗!!查过了没?”
“现在正在调查。可是单单因母亲都信同宗教就被杀。那未来恐怕不知会被杀多少人吧。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消息。”青木身子凑了过来,木场则反而上半身退缩。
“照相馆的女儿——名字叫做柿崎芳美在失踪前有好几个人都作证说曾见到芳美跟穿黑衣戴手套的男人走在一起。”
“你说什么?”
“接着是千住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小泽敏江,这女孩的品行良好。父母认为她是被绑架的,先报案了。所以那边的警局先做过搜查,在循线搜查过程中浮现了一个人物,是个戴手套的年轻男子。”
——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
“不会吧,青木,你……”
“可是真的很奇怪吧,事件发生时是夏天耶,哪里来那么多戴手套的人啊,这是偶然吗?”
两个事件互相关联,木场不小心把香蕉拧碎了。
楠本赖子跟柚木阳子说的都是真话吗?木场以为两方都是说假话,现在仿佛又被抛回起点。感觉到无止境的忧虑。
“那这样,你是说——加菜子也被人绑架、杀害,并且分尸成好几块?”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分尸事件不是在加菜子桩绑架前发生的,而且你不是遗说被害者已经有几个比较确定的候补了?”
“也只是候补而已。”——加菜子被分尸。
从没想过这种事,可是却又莫名觉得不对劲。
“上面的人也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有关联。”
“不,两边的消息都密切注意的人只有我。其它警察别说是联合搜查。连情报的交换都没有。”
“尸体是谁鉴识的?”
“发生地点非常分散,所以鉴识的法医也一堆——不过里村兄应该全部都看过。”
“里村吗!”
“反正我自己也不相信加菜子被人分尸了。因为有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候补者。只不过加菜子的去向依旧不明对吧,加上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性的话。加菜子很可能也……”
“别说了。”木场不想听下去。要是阳子听到重伤的妹妹被绑架、杀害后,遗体被肢解成好几个部分丢弃于各处,不知会作何反应。一想到那时悲伤的深度与冲击的强烈性。
——不可能的。这么不祥的想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可是。
“你想说——如果是今后发现的新尸体,那就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有啊,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有可能。”
“哪有这种混蛋可能性!”
今后会发现被分尸的加菜子尸体吗,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杀害未遂。绑
架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没这回事。
青木用学生般的清澈眼神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穷于应付这名年轻部下的这种眼神。
“你!!认为这两个事件有关?”
“没错,我是如此认为。”
“理由是手套男?”
“那也有联系——不过主要是直觉告诉我如此,前辈你不是常说,主观认定是有用的,证据会跟着出现。”木场回避青木的视线。
“混蛋家伙。少自大了。凭你的经验想靠直觉,修炼个一千年再说吧。”
——等等。或许这是个突破关卡。必须更冷静点,从头检视加菜子的事件才行。只是回想个别的情景,不管回忆出多少细节,也无法掌握到整体的形象。让头脑冷却,更客观点。木场站起来,把捏烂的香蕉跟原本用来包裹的报纸揉在一起丢进垃圾桶。——真可惜。然复他看着窗外。自己被想帮忙阳子的心情给冲昏头了,没看出事件的真相。必须回到沉着冷静的刑警之眼。木场这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
——没错。
九月二十四日——就这样,刑警木场修太郎总算复活了。
尽虽爱理不理地打发青木走后,木场先去了趟澡堂。由于是不早不晚的时段,客人很
少。沉浸在热腾腾的浴缸之中。
接下来……木场不再进行统整思考、整理事实关系这没意义的行为,这对刑警一点帮助也没有,这点木场比谁都清楚。证据一定存在,有时间思考不如多走动,多看多嗅。碰到了证据身体自然会知道。木场不知思考跟想象之间的区别。用头脑就是主观,靠身体就是客观。木场的基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先确认自己的顽强肉体。粗大的手臂,厚实的胸膛,有这些就够了。
——内容怎样一点也不重要。木场先确认箱子的坚固性,那将成为阳子的帮手。木场对阳子有什么情愫也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坚固的箱子。不管内容空虚还是充足箱子只有作一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刮好胡须,清洁完身体木场出发了。
——刑警有句格言“现场百回”,可是哪边是现场,武藏小金井站吗,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吗,还是相模湖?
——里村。总之。目前想先确定已发现的手脚不是加菜子的。如果是加菜子的,那就必须改变搜查方向。
木场前往里村医院。木场不是很清楚里村宏市在什么原委下才去担任法医,不过曾听过朋友望小津说他战时在海军中以手术技术高超闻名。木场是陆军,所以详细情形并不清楚。
里村平常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小巧雅致的外科医院。他和蔼可亲的表情与爱说话的个性很受患者欢迎,医院生意很好。可是他只要一听到哪里又发现尸体,便会把活人甩在一旁立刻兴冲冲地跑去。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解剖。里村比一般人更温厚老实,人格又出众,但就是喜欢解剖。木场实在无法理解这点。虽  说出于职责迫不得已,可是木场真的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切割人体。特别是相较于他平常好好先生的个性,落差更大。木场到达时恰好是休息时间,还没来得及跟护士说明来意,一听见木场的声音立刻满脸笑容的医生从后面的的房间登场了。
“木场老弟,这不是木场老弟吗?娃哈哈哈,闭门思过结束喔?你居然还被罚这个,真是笑死我了。起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吃坏肚子不成?要不要帮你剖腹看看啊?”
“哼,你才该闭门思过一下了呢。叫你们的护士帮你那张老是在傻笑的嘴缝起来算了?最好眼睛鼻子也顺便缝一缝。”
“不成不成,就算缝起来我也会马上切开的。”里村作出持手术刀的姿势。
彼此作出一番旁若无人的招呼后,木场跟着里村进入内部的诊疗室。医院的规模不大,或许叫做诊所比较适合。不过房间倒是与小小规模不相符,打扫整理得很完善。木场坐在患者看诊时的位子上。有如说明受伤病情般地说明来意。木场一开始说,里村便在中途多次“木场老弟、木场老弟”地呼喊木场的名字,多半是他早就知道木场想说的内容,没耐性全部听完吧。但木场不理会他的急躁,且木场的谈话术也没那么简单只因对方叫个名字就会被打断。木场一直到最后都忽视里村的呼叫,说明完青木所暗示的绑架案与分尸案之间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质问他加菜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害者之一。
里村痉挛似地笑了。
“没这个可能喔!!”
总算获得发言机会的里村对于“加菜子被害者说”一笑置之。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早想到的并不是青木仔,而是大岛兄哩。”
“课长?”
“你想,他去把你领回来时不是也要碰这个案子嘛?所以多少有点知识,也注意到这
点。因此,”里村打开桌子上的活页夹。翻出里面的文件给木场看。
“这是加菜子留在三鹰医院的病例。大岛兄准备很周全,不愧是个警部。”
木场从不知大岛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
“别吊胃口,快说结论。”
“所以嘛,人的血液有分血型,这么简单的常识你总该知道吧,分法有很多种,一般多采用ABO式分类,很好判别。加菜子是B型,而四个杀害者当中,同样是B型的只有第一个被发现的人!说人不太对,只有手脚,后来的手脚的血型都不同。但最早的手脚被发现时,加菜子还没被绑架,关于这点木场老弟,你也亲眼看到了吧?所以说绝对不可能。”
木场总算比较放心了,甚至感谢起细心准备资料的大岛来。至少——目前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必须向阳子报告最糟糕的事态。
“所以大岛兄早早就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了,可是我倒是满脑子不舒服。”
“早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啦,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谁脑子有问题啊,我是说我很生气。”
“你不过只是个法医而已。又有啥好气的。”
“我在气警察都不注意听我的见解,亏我还是日本技术最好的法医哩,这些愚蠢的警察居然没人肯倾听这些宝贵的意见。”
“是愚蠢的意见吧。”  
“哪里愚蠢了。总之啊,有几个被害者至少有一只手是死后立刻,不,或许是一息尚存时被切下来的。我猜想应该是还活着时就被切断了吧。”
“明——”明明就是很愚蠢的意见嘛——原本想这么说,木场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若只论医学上的见解,里村的意见是相当值得信赖。
“手臂有活体反应。氧的活性化程度也有差异。如果这是死后才切断的,我愿意切腹给你看。不过同一个被害者的脚则确实是死后才切断的。”
“那——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不是变态。所以不太能理解犯人的想法——”里村似乎一口咬定犯人是变态,他的说法听起来仿佛没有其它可能性。不过木场没有插嘴。
“首先,一般而言,不管犯人是绞杀毒杀还是殴打头部。总之会先把被害人杀死对吧。接着,因为不好处理尸体所以才要分尸的话,通常会先把尸体藏起来。或者搬运到好处理的地方,或者至少会去准备切割工具,总会放置尸体一段时闻对吧。这段期间尸体就已经开始腐败了。可是感觉上这个犯人像是杀了人,连是否死了都没没确定之前就超迅速地砍下手臂。感觉上像是不管被害者者是假死状态还是心脏停止但尚未死亡,甚至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无妨,他就是急着想砍下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这表示那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切割工具了吧。所以我猜想,他不是因为杀了只好切割,而是为了切割所以杀害吧。”
“为啥,有意义吗?”
“我哪知道啊,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警察吧,我只是以医生立场来判断而已。”
——为了切割而杀害?这是多么颠覆的想法啊。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有什么理由能驱使犯人不惜杀人也要切割手脚?
木场提出疑问,里村将眼镜后面的硕大眼睛缩成弯月型,回答:“谁知道。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吧?”
“材料 ……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把被害者拿去烹了吧!”
“要吃的话,我才不会丢掉大腿,手掌也不会。犯人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没说是拿去当食物的材料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肉食动物好像都吃比手脚更柔嫩的内脏。只不过野兽捕杀猎物之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让尸体开始腐烂了之后才吃,据说那样比较美味。大概是氨基酸开始分解的缘故吧,我不是野兽不太清楚,大概真的很好吃。据说只有人类会吃生鲜活跳的生肉而已喔。只不过说是生鲜活跳,其实也已经死了。”
里村带着小孩般的表情笑了。
听他这番话,空腹的木场反胃得想吐。
“吃大概是不可能啦,不过我想或许是用在人体实验上吧。”
“实验?”
“没错没错,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可是不这么猜测实在无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等其它部位。我想胴体、头颅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所以才必须在进行实验前平上砍下手脚。”
——人体实验。有可能,这条线索有可能,木场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听起来虽很超乎常理,但刺激木场直觉的并非模糊的印象,而是极为具体的感触。不,与其说具体,木场心中早有了明确形象。
——美马坂幸四郎。当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根据。只不过听完里村的话后,木场的主观认定毫无疑问地  逐渐对准了他。肯定有问题,那家伙与事件不可能毫无关系。那对冷澈的、仿佛爬虫类的科学家之眼。不需任何理由。对现在的木场而言,那对眼睛已经充分足以桩视作目标了。
——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
——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捕捉怪物,让它们吞食人的尸体。
——送野兽进去。
“木场老弟,你怎么了,不过啊,就算说是要用在实验上,那个切法也太差劲了点。医生来切肯定高明得多。被害人的切口像足用柴刀或斧头劈砍下来的,切法一点也不细心。另外,就算是同一个被害者,脚被砍下来时也已经死了。脚的断面没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手被切断与脚被切断之间经过了一段相当久的时间,大概是切砍的途中被害人死去了吧,想必花了很多时间。但是犯人很热心于学习。看得出切砍的技术越来越高明。”
“高明?”
“到第四个时几乎是一刀两断。第一个我只看过照片而已不清仓,不过第二个的伤口就烂糊糊的。只不过在切第四个时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快切下去时还故意停一下。搞不好犯人是在练习切法,那么犯案动机应该就不是为了杀人或为了分尸,而是为了试刀。这个假说或许蛮有趣的。只不过没办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就是了。”
“试刀,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可能。”想法再怎么颠覆,也还是无法接受试刀说,不过人体实验说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木场也觉得这个假说跟加菜子事件比较有结合的空间。当然。得要有美马坂介入才行。——还早,还不够。
“打岔一下。里村,你听说过美马坂幸四郎这个医生吗,美丽的美,马匹的马,坂道的坂。”“当然啊,战前相当有名呢,人称天才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技巧出众。是真正的高手。
被赞誉为神之手术刀,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记得他原本是在帝大专攻免疫学。也发表
过很先进的论文。我也有读过,他的名字很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毕竟一般而言念“mimasaka”的话会写成美作,美丽的美,作品的作。”
“是吗——原来那么有名啊。”
如果是天才外科医师应该会切得更漂亮吧。
“只不过他因为做超过于反常的研究,被排挤出学界的中央,最役被逐出学界了——记得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战后去哪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潜心研究不死的方法。”
“不死?”
“如何使人不会死亡的研究。我没读过那篇论文,所以详细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只手术高明,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上也常发挥出天才的灵感。但是这种灵感对于
盘据在学术界中央的人而言是不必要的。”
里村以食指敲了敲自己宽大的额头。
“越天才就越容易受人排挤。”
“不死吗——”
没啥概念。人是很容易死亡的生物。木场不知亲眼见过多少阿兵哥轻易到令人感到可笑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又不是仙人,他头脑坏了吗?”
——尸解仙。
——永远不会死的。
——加菜子水远不会死的。
楠本赖子!!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吻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所以,这应该只是偶然吧。想勉强用头脑去凑合这些线索反而会造成混乱,不舒服就当作纯粹不舒服吧。
里村用纱布擦拭眼镜。说“总之嘛,如果他的主题选香港脚之类的就好了。”
接着问:“那,美马坂是怎么了?”
木场含糊不清地回避问题。里村觉得讶异,又擦起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接纳我的意见,是打算怎么解决分尸杀人案啊。”歪着头表现出疑惑。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从更具常识性的线索尝搜查啊。要是全听你的。犯人不是完完全全的变态,就是疯狂科学家,再不就是个试刀杀人魔了。警察的头脑里面才不存在这种人了呢。”
木场原本想接着说“警察就是这样才不行的”,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分尸杀人中有九成九都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造成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准没错,再不然就是怨恨,和不得把被害人碎尸万段。一调查就知道。不把问题复杂化。破案率也就高。怪异的想法只会白费时间而已。”
“是吗,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喔。况且——如果是因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分尸,反而令人费解哩。”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有心想处理掉,干嘛用那么半调子的切法啊,不只这次而已,大部分的分尸案绝不只是切下四肢头颅就够。可是既然要切,干嘛不切更细一点。没有时间也就罢了,可是既砍有时间干到那种地步,再多努力一下不就好了,把肉剁成碎屑,骨头打碎,混在饲料里面或洒进田里当肥料都行,包准不会被发现。真被逼急了,不想被人抓到的话,我认为这么简单的小事没道理做不出来。反正做一半也一样恶心嘛。”
真是恶心,但里村似乎毫无所感。
木场想吐。但又觉得掩起嘴巴的动作太娘  娘腔,碰是把涌上来的唾液吞回肚内。
“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把一整个人解体  也不是很简单的工作吧?”
“没这回事,只是切手脚的话其实很简单。花不了一小时的。当然啦,还活着的话要砍就辛苦了点。不过只需花一整天就办得到。不这么做的人,我觉得都是内心藏着渴望被抓到的心情。”
“那这次的也是?”
“刚刚就说过了啊,这次的不一样,那不 是为了掩饰犯或方便处理才切的。伤口看起  来是被害者还活着时就切了,真的很奇怪。所以我说我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嘛。」
里村噘起嘴表示不满。这个人真像个小孩。他一脸无聊地合上加菜子的病历,说:“不过今天是怎么来着,怎么都是来讲分尸案的啊。”
“‘都是’是啥意思? ”
“刚刚关口老弟也来了,一样是来讲分尸杀人事件的。”
“关口,为啥。”
他在四处打探什么线索,他到研究所来果然不是偶然吗。
“他是说,我想想,他说拿到一个叫什么封秽御莒神的宗教的信徒名册,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信徒的女儿——好像是十个,说是失踪了。因为那个宗教很可疑。他猜想搞不好跟分尸案有开。可是要直接去报警又嫌证据太薄弱。就来我这了。虽说我觉得来我这似乎也有点怪——不过你也知道,他总是很认真的样子,对吧,不好意思应付了事,所以我就听他说完,打算明天把这条消息讲给大岛听——”
应该是青木说的那个宗教吧。
“——这是名册的抄本,正本在他手上。这本是认真抄写出来的,一看就知道。”
里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木场。
“刚刚好,木场老弟,就靠你转交给青木仔了,有用的话就留着用吧。”
“哼。”这些情况大概警察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不是连名册都有,木场就不清楚了。木场没有多说,默默地收下来。什么也不说并非存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刑臀的习性使然。
木场收下后立刻翻开来看。关口大概抄写得很急,字并不漂亮。木场先迅速地扫视一遍,这也是刑警的习性使然。沉默思考不会有任何好处,像这样多走多问,总会获得一些情报。不管是否有用。木场从里村这里获得了相当多的收获。
名册中的某处似乎有点问题。
——嗯。
名册似乎五十音顺序排列。桑野贞子、粟田隆、久保竣公——更上面一点。
“楠本君枝”
是赖子的母亲。——这也是偶然?
背脊发凉。
“怎么了,木场老弟,你的样子很怪喔,要不要帮你看诊一下,要我马上开刀也成。”
开什么玩笑。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赶往下一个现场。
下次是哪里?去见阳子,还是去见赖子?
——关口。
去见关口吧。木场非常冷漠地向里村告别后离开了里村医院,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朝中野方向前进。
这团谜似乎正逐渐在解开,虽然依旧是在五里雾中、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但逐渐看到线索了。
——继续奋斗。
木场在九段的地道街驰而下,大步迈进,或许收获没木场所想的来得大,而状况当然也尚未好转。
但仅仅之是不胡思乱想,转而开始行动,就已让木场恢复了过去的自己。
——混帐家伙,等着瞧吧。
木场漫无对象地出了口气。




前略
关口老师,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最近晚风渐凉,令人感到夏天已逐渐
迷离了。
听寺内说,单行本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真叫人期待呢。
闲话休提,有份作品想请老师读一下,所以送了一份排版稿给您。想必您很忙碌吧,不知您有空时是否能过目一下。
这是上次在编辑室里跟您介绍过的久保竣公老师的新作,《匣中少女》的前篇。
坦白说,我自己不知注如何评价这篇作品。
身为区区一名编辑,实在没立场对作家投稿的作品进行评论。可是身为一个负责人,这篇作品令我每天都觉得惶惶然。
我不知优点在哪儿。说更明白点,在看过之后,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不,应该说是厌恶感才对。或许这就是名作者的魄力吧,可是我实在不知这股感受由何而起。
或许这意味着久保竣公这名作家的深度,并非我能度量的吧。
写太多个人看法或许会害老师产生先入
为主的观念,以下不再多提。
总之不管我的意见如何,作品还是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希望在那之前能整理好子己的心情,因此想向老师您请教一下感想如合。
您这么忙碌,我还作出如此厚颜的要求,真是抱歉。
季节即将转变,请务必照顾好身体。
衷心期待着单行本的出版。
九月二十日小泉珠代拜

附注

听寺内提起老师您正烦恼于作品的刊载顺序。身为杂志刊载时的贵任编辑,请容我说说一己之拙见。
我记得老师的作品完成的顺序与刊载于杂志上的顺序不同。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夏天刊载于敝杂志的《怀着苍白之心》早在冬天就已完成,而前一篇刊载的新作《天女转生》脱稿的时间应该比较晚。另外,我拜托您撰写《天女转生》时,记得老师曾说过已经开始在进行下一篇作品《舞蹈仙境》的准备工作了。那时好像是说是因为页数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刊我的顺序上作了调整,供您作参考。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以下略)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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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4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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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5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6、

夏木津礼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个比平常更难受的苏醒。说是早晨,其实已经是一般所说的中午甚至可说是下午的时段了。但是对他而言,不管时间是几点,只要醒来都叫早上。就算那是一般称作傍晚或深夜的时段。以苏醒难受的早晨来形容完全没有问题。
——都是老爸害的。昨天父亲很难得地打电话过来。夏木津之父是前华族名门。不久前还是个子爵。自从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贵头街之后,大半的华族步上工衰微一途。对于这类一向疏于学习生活必须技能的人种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华族们最后除了靠变卖土地财产来过活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千年以来积蓄的财富瞬间见底,在战后尽数没落了。但夏木津子爵不同,他现在身兼几个关系企业的会长与董事之名誉头街,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夏木津某种程度上对于父亲迈向成功的历程还颇为赞许。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只不过足偶然的产物。夏木津之父是个无与伦比的兴趣狂。除本人以外没人说他不怪。明明身为血统可溯及久远以前的高贵华族,却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的祖先是海盗,其遣词用字也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拥有常识的正常人嘴里。而这些超乎常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遗传给夏木津。父子俩都是不需要头街的人种。
但不管愿不愿意,父亲还是得背负起华族此一历史性头街与关系企业之长的社会性头衔,相较之下。儿子就确确实实地什么也没有。现在的夏木津身上的头街只有侦探二字。
身为华族之后这样的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鱼贩却又让人觉得恰当得多。
——麻烦死了。
实在很麻烦,父亲把他自己头衔的“副产品塞给夏木津解决。如果那是夏木津自己头街带来的麻烦也就罢了,要夏木津解决他人的问题,就算是父亲的也万分不愿。
——早知道就该干脆拒绝。只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尊敬父亲的夏木津也多少遗算有一丝丝的社会常识,在这两者的影响下,确实令他难以拒绝父亲的请托。在态度暧味不明之中,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开朗。
他一股脑地说了一番一点也不常用的季节性寒暄,聊起自己前天骑脚踏车去抓蟋蟀,回程从堤防上跌下来扭尚的事。夏木津想,如此话出自幼儿还好,怎么也不像个年逾甲子、地位名声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轶事。对父亲说了如上想法,父亲听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间说:“话说回来礼二郎,你还在干那个没品的行业吗?”
所谓没品的行业指的当然就是侦探。夏木津老实回答,父亲异常高兴地连呼“好好、那就好”,接着说:“我的相识之中有个家伙叫做柴田。虽然我自己对他没啥兴趣,不过公司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说什么他对我们有恩有德,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个柴田的部下不知从哪儿听来关于你的传闻。无论说什么郡希望你能帮他那个:侦探,是吗,帮他侦探一下。总之是个怪胎就对了,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家伙啰唆个不停,千拜托万拜托要我让你帮忙,由于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说:我那个蠢儿子干的那份不正当行业要是真能帮上忙,我就跟他说看看吧。所以说既然话已出口,你不帮忙我很伤脑筋。”说伤脑筋,夏木津觉得自己才该脑筋。苦无机会发问与反驳的夏木津趁父亲讲完的那一瞬间发言:
“那个叫什么柴田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吧?”话中没明确定义所说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但短时间内表达出这几句已是极限。果不起然,父子间的价值观有段差距。
“哪有啥伟大的,不过是卖丝线的老板而已,不,好像是会长吧?”父亲说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丝的创办人、柴田财阀的创始者、同时也是白手起家赚得莫大财富的伟人传记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没错,他可说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观点来看,柴田属于在比父亲更高一层地位的人。只不过管他黑手白手,在父亲眼里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暴发户老头罢了。父亲从不妄尊自大。但不管对方足什么身分来历也从不放在心上。这也是让亲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伟大,那个人真的很伟大啊。”
“才不。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家伙而已,既不会飞,也不会脱皮,哪里伟大了。只不过他的确很有钱,你酬劳尽量跟他多拿一点没关系。明天下午他的使者会来。你可别出门啊。”
接下来就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夏木津觉得心情沉重。问题在于对方对侦探有何认识。要是他以为侦探是负责调查的工作就糟透了。所谓侦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调查、去统计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无聊推理来向人说教的人。对夏木津而言,侦探是少数既活用自己可笑体质的职业之一。夏木津能见到他人所不见之物。为何看的到夏木津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也没兴趣知道。如果照实讲出己看到的景象。别人通常会觉得不不愉快。
有些人认为他看到的是灵魂。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内心世界。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记忆。
对夏木津而言,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风景情景,有时形状模糊,有时则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迭在一起,也有时像是夏木津亲身所见般地清清楚楚。犹如晕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夏木津比人聪明一倍,学习能力又高,多半连像个普通人过生活也办不到吧。要是能干脆相信所见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已是万中选一的灵媒,一头栽进那个世界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啊,但夏木津办不到,而他也讨厌超能力这类听不惯的名词,觉得委身于稚拙不可靠的现代科学似乎有点肤浅。因为这既不是跟鬼魂有关的境界性问题,也不是科学云云的外在问题。聪明,但也因而散漫,为了获得秩序,却不得不容忍矛盾。夏木津带着这些问题活活到今日。经常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所以夏木津是个侦探。最不希望被人误解。夏木津百般不愿地从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随手抽出摸到的农服披在身上。让人有个起码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只要有个样子即可。夏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结戴上。这样就完全是个酒保了。
边嘟囔着这句并离开房间。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转起来。打开门,隔壁房便是事务所。见到屏风后的安和寅吉。摆着一张臭脸看报祇,他是以侦探助手名义住在这里、负责打点梗木津身边事的青年。
“喔,总算出来了啊。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好像服务生耶。”真希望他能用酒保来形容。
夏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摆,只拢了一个写着“侦探“两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尽力夸耀自己的唯一头衔,却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听说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应该没那么有名吧。”端着寅吉为他冲泡的咖啡,夏木津又再次忧郁起来。
匡当一声,钟响了。一名修长男子站在门口。长睑上带着银边眼镜,头发整齐地七三分边,身穿高级布料裁制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来都很大。
“你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夏木津礼二郎先生——没错吧?”
讲话速度很快,夏木津还没时间回答前他又接着说:“我是这号人物,我想昨天应该就有人跟你通知我的来意才是。”男人边打招呼边递出名片。
“法律专家。律师增刚则之”名片上写着这几个字。
“律师,不是柴田制丝公司的人?”
“我是柴田财阀暨柴田耀弘个人的律师顾问团以及由关系企业重要干部所组成的某团体之所属人士。我的发言暨行动均以该团体所决定之内容为准。亦可将之解释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无妨。”多么啰唆的男人啊,他大概误以为啰哩叭唆地讲一堆话就是聪明的表现吧。这种家伙应该让京极堂来应付才对,或许会合得来。结果说了一堆废话,还不是只记得某而已。简单说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对了。夏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这么多事。
寅吉似乎察觉到夏木津又要有惊人的发言,立刻引领增冈到接待区并端给他一杯咖啡。夏木津也跟着移动。他靠近一看,更觉得增冈脸长。呼吸也很急促,令夏木津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印象。——女人。
“立且刻进入正题吧,我要你帮忙找人。”
“嗯,我看过电影了。”
“咦?”
“呃。是什么三五郎——三太郎的那个。”
“三四郎吗?”寅吉帮腔。
“对,就是那个三四郎的——”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夏——夏目漱石吗?”
“不是。就那个嘛。叫北什么还是南什么的女主角。”
“美波绢子吗?”
“对对,就是绢子。你也喜欢她吗,那个——呃,增冈先生。”要是面对面还搞错名字的话实在很失礼,夏木津拿起名片确认过后才称呼,增冈的长脸因惊讶而拉得更长。他的表情正可说是万分讶异。过了一会儿,律师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般摇了摇头,总算再次恢复冷静。
“——夏木津先生。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这背后有什么机关。算了,这算商业机密是吧?”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夏木津又照实说出心里想的事。
“美波绢子的声音有点稚嫩,很可爱。虽然演技呈二流,不过像人偶般的呆板表情看起来有点做作反而很棒。你也是影迷吧,呃?”这次来不及看名片。
“够了,我已经十分清楚你的调查能力,不用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不过很可惜地,我们要请你寻找的不是美波绢子本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觉跟她有关,光凭这点便值得对你的能力给予肯定。就信仟你吧。”自说自话老半天,最后还说什么信任你吧。真受不了。总之这个叫增冈的家伙大概是误会夏木津靠着事先调查得知美波绢子的事了吧。
——算了,也好。只不过是照实说出看见的事罢了。
“要请你找的是这个女孩。”增冈从信封中取出照片。
“什么,结果还不是那个绢子嘛。”十分相像,是美波绢子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是绢子将满十四岁的女儿。”
“女儿?”
“可、可是、绢子不是——今年才刚二十五岁左右而已吗,她息影的时候才二十三、四岁吧,这么说,十岁就生下这个女儿了?”寅吉对类消息特别灵通。
“美波绢子本名柚木阳子。实际年龄今年三十一岁,这女孩名叫柚木加菜子,算来是她十七岁生下的孩子。”寅吉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突然安静下来。
增冈继续以非常事务性的口吻淡淡地说:“首先我说明一下本集团与这女孩之间的关系好了。柴田耀弘先生是柴田财阀的创始人,同时也是这地方数一数二的财经巨头。相信这些你也知道,细节我就省略不多说。柴田先生与夏木津先生你的父亲之间也有密切来往。相信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夏木津的父亲昨天才刚说过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已。不过夏木津的确听过一些他的事迹。
“——耀弘先生在财经界虽是个白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财富王国的豪杰,但在家庭方面并不幸福。其配偶阿时夫人死于地震。长男弘明也于昭和四年去世,年仅二十。原因是患了结核病。弘明的独生子弘弥成了唯一的血亲,同时也是唯一拥有继承权的人物。附带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弥先生的母亲死于昭相八年,弘弥先生又是战死于塞班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权继承柴田耀弘莫大财产的人物一一死去。”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如何,遗产尽收国库,或者成为企业的资产。”
夏木津学过法律,成绩也很优秀。但只要他不认真回想,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现在全都不知道。同时,他这辈子恐怕不会认真想这些了。
“法律手续太多了,就算我说起这些复杂结构你也不见得听得懂。”增冈依然讲话很快,听起来像是在嘲弄夏木津,不过夏木津并不在意。
“接下来说的内容严禁泄密,无需都言。”
“严禁泄密是吧。”不清楚他讲什么。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就是昭和二十年,弘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增冈皱起肩头,压低嗓子,静静地说了。
增冈所说的陈年往事内容如下。.
柴田耀弘的直系孙子柴田弘弥可归为一般可归为一般意义的纨绔子弟那类。课业的学习还算认真,但是他沉迷于歌舞戏剧则很令耀弘头痛。对耀弘而言,弘弥是唯一继承人,所以拼命想让他接受精英教育。这与夏木津父亲大不相同。夏木津之父凭一己之力赚得财富,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就把他们赶出家门,还不许夏木津与兄长在关系企业任职。而且夏木津也从来不记得曾受过父亲培养成企学录人才的精英教育,夏木津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教育说起来其实比较接近帝王学。无视于祖父耀弘的热切期待,弘弥越陷越深。他并不是那种浪荡子,只不过是资产家里常见的没什么金钱观念的好好先生。只要是他喜欢的演员、艺人,从不吝惜出钱援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资助者的角色。
之后,他与年方十七、在横滨剧场卖票的美波绢子——当时还叫做柚木阳子——相遇了,且自然而然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阳子当时似乎因为要照顾重病的母亲而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阳子的父亲把病母与阳子像赶狗般赶了出去。母亲别说是工作,连走路都没办法。因此阳子除了卖票外,也利用看护母亲的时间做起家庭手工夹养家糊口,曰以继夜劳动工作。当然,这些是增冈的转述。有多少部分加油添醋则不得而知。只是透过他非常事务性的语气传达不幸少女的悲惨生活反而更添效果。赚人热泪的老套故事也变得充满真实感。但接下来的爱情故事由他口中说出却又过于平淡无奇。不幸的清贫美少女与资产家的纨绔子弟——可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组合。弘弥陷入热恋,毫不犹豫地便想与阳子结婚。相信接下来的发展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吧,两人果然遭到猛烈的反对。强迫被拆散,最后还上演出私奔的戏码。昭和十二年八月凌晨,弘弥舍弃了未来将由他继承的巨大财富。阳子舍弃了生病的母亲。两人手牵着手私奔了。距离两人相遇那天仅过了一个月。
“但是这个私奔记仅上演了一天就落幕。”增冈一口气说到此,总算停了下来,喝光冷掉的咖啡。
“两人在逃亡途中,被耀弘先生派出的手下找到。”
“简直像古装剧的剧情。”
“没错,已是陈年往事。”两人在翌日十六日那天,在立川的破旧旅馆里轻易地被男方父亲派出的手下追上,就这样被直接带回。但是。这短短一晚的孩子气行为,却孕育了麻烦的未来。阳子怀孕了。理所当然地,该不该生下孩子又成了新的争论焦点。阳子说,柴田家不需承认也不需要让孩子入户籍,只求让孩子生下就好。只要让她生下,她愿意乖乖退出。
耀弘很伤脑筋。对耀弘而言,阳子是个欺骗可爱孙儿,想让他堕落入卑贱之路的淫妇。不管装得多么无辜也无法原谅,更别说成为柴田家的媳妇。拥有财富的人总是处心积虑想着如何维护财富,穷人家的女孩不管人格特质多好,在耀弘眼里都像是想夺取财产的鬣狗。
弘弥大力反驳祖父的论调。他抗议的理由主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有悖伦常。阳子家贫,又有病重的母亲,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顺利生产,柴田家等于是害毫无罪过的女孩子一辈子凄惨。听起来是很正当的理由,但其实也是非常自私的论调。在无意义的对立之中,阳子销声匿迹,偷偷生下了加菜子。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似乎是弘弥交给她的。孩子既然生都生了,只好用钱来解决——这也是这类情况的老套解决手段。所幸生下来下的是女儿,男生不敢说,至少女儿总是不会直接与夺继承权有关,只要花钱应该就不会发生麻烦——钱多得花不完的财主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分手费。柴田家提山超乎寻常的金额。但阳子不管金额多少都不愿意收。耀弘见到穷归穷却坚决不愿接受援助的阳子多少有点感动。产生了怜悯这对可怜母子之情。冷静一想原本就是弘弥不对,他向还没出嫁的姑娘出手,还让她怀了孕:但反过来说,就算置之不理对柴田家来说也不痛不痒。只是正如弘弥之言——放任不管有违伦常。可见耀弘在性格上终究不是个冷血商人。他只是因运气好,挣得超乎寻常的大笔财富才变得警戒心与防卫心过高,原本其实是相当有人情味,带点老大哥性格的人物。这也是他被人称作豪杰的原因。
耀弘重新向阳子提出几个条件,原本就无意接受任何帮的阳子仍执意辞退他的好意,但耀弘这边也因被拒绝实在没面子,所以两边互不相让。阳子最后总算接受了,母亲的病令她原本坚决的意志产生动摇。
耀弘提出的条件如下:
一,加菜子年满十五岁前,包含学费的一切养育费由柴田家支付。金额不限,有必要便支付。
二、柴田家全额负担阳子之母柚木绢子至完全康复或近乎完全全康复或至死亡为止的医疗费用。
三、除前项之养育费、医疗费以及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不论金额大小,一律不接受。
四、今后与柴田弘弥一生不得见面,对过往之事也绝不公开。
五、为期以上条件得以正确执行,需接受第三者之监督。
“其实——条文还有更多细节。不过基本构成的就是这五个项目。”增冈说完,合上笔记本。
“美波绢子的母亲叫做绢子?”
“嗯。”增冈冷淡地回答复木津的询问。
“她是以母亲名字作为艺名,先不提这些——增冈急着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项或许不太好懂吧?简单来说,就是派人监视。耀弘先生从关系企业的众多员工之中挑出了一个诚实忠义的年轻人,派他到阳子身边。由他担任判断阳子申请的学费医药费是否正当以及监视阳子不让她与弘弥见面的两项责任。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个名叫雨宫、当时年纪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多么平板无变化的脸啊。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做雨宫的男子吧,不过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增冈右嘴角微微上扬,以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耀弘先生很有看人的眼光。人选可说挑得对极了,这名叫做雨宫的男人原本是技术方面的员工。他不说半句怨言,愚鲁正直地执行了这个工作十四年。明明就算未来回到公司也不见得能获得高额薪水或重要地位,公司完全没给予他一切这类保证。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被解雇的哪。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人,真是适才适所。”增冈的预期透露出他觉得雨宫的行为很愚蠢,眼神泛着笑意,仿佛在嘲笑着不在现场的雨宫。
“然后?”夏木津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抱歉。”增冈大概常借着偷偷在心中想象他所认定的傻子——雨宫的人生——来培养自己的优越感吧。
“托这个雨宫之福,双方缔结的约定得以长期正确地执行。加菜子在户籍上成为阳子的妹妹,雨宫寸步不离地关怀着她的成长。后来阳子之母死于昭和十五年,阳子连柴田家透过雨宫送来的奠仪也以这笔钱不合条约规定为由拒收。其实这笔钱对柴田家而言本算不上什么。听说医疗费也是在母亲死后阳子主动要求停止支付的。哼,真是中规中矩。”
阳于也是个愚蠢的女人——增冈若想说的或许是这句话。
“没什么不好吧?世上要是全都是这么高洁的人,大概就没有诉讼,你们这群律师也都会失业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世界。”听到夏木津开朗的声音。增冈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她也可能是为了诈欺。”
“欺诈?”
“事实上在这之后,昭和十六年弘弥先生论及婚嫁时又冒出另一个女人自称是弘弥的情人。一问之下对方宣称开始交往的时期居然是昭和十二年的春天。”
“那不——”
“与阳子私奔时,弘弥先生已经另有情人了。”
“年级轻轻二十岁就轮流交往两个情人哦?”寅吉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家伙,对这类风流韵事特别感兴趣。他似乎已从美波绢子谎称年龄的冲击中回复。
“这可厉害。”
“不对,弘弥先生从那时一直没跟那个情人分手,一直偷偷包养着她。”
“咦,那不就是同时脚踏两条船?”增冈推了推眼镜瞪蓍寅吉。
“还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我虽没亲自碰过面,不过听说是个欢场女子。因此才会怀疑弘弥先生与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私奔其实是为了隐匿那女人的存在的好戏。阳子需要钱弘弥则希望真正的情人不被发现,所以上演这么一出戏——”说什么傻话!夏木津扫兴地说。
“你想太多了,呃,增本先生。”
“我是增冈。”
“只是需要钱的话,接给她不就得了?弘弥有的是钱吧。”
“话是没错——”
“再来,为了隐瞒跟女人交往的事实却反而搞出另一个盛大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正常。这反而会害自己更难跟那女人在一起吧,如果没打算结婚,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啊。很明显地,当时的确没人知道,不是吗?”
“确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当时的柴田家的确曾怀疑过阳子母子。弘弥先生主张这个女人是来找碴的,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恐吓。但总之关系到婚事对象的面子问题,所以最后还是付了一大笔金额给那女人让她退出。女人没说有孩子,或许真的是骗子吧。总之那女人在战后就不见人影。现在也无从确认了。”增冈嘴巴半开,结论说得寓意深长。接着又说。
“只不过。仔细一想,难道不觉得阳子退出得太漂亮了点儿吗?明明感情好到会去私奔,一旦顺利生下孩子,生活有所保障之后就一副对男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实际上阳子也真的接受条件之后就再也没跟弘弥见过面。”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个叫阳子的女人真的是稀有动物级的守信者。既然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管她那么多干嘛。”
夏木津开始觉得厌烦,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夏木津实在看不这和搜寻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跟被迫听她诞生过程之间有何关联。
要是每次去买香烟时都得听老婆婆讲述生平事迹的话,恐怕那包烟都在店里抽光了。大部分的委托人总是啰哩叭唆地讲着与委托事项无关的旁枝末节,以为侦探听了这些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如果光听过程就能得知真相,那么细节熟悉得足以转达给他人知道的本人岂不是最懂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委托侦探。
但增冈蓄意停下。
“是没错,姑且就当作是好事吧。总之,弘弥先生的婚事也因此搁置,即所谓政治婚姻中常听到的静待时机成熟,最终决定等到弘弥当上总经理或董事长时再来谈也不迟。但没有后续了,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当然柴田耀弘会急着要弘弥成亲也是预测到日本即将开战。”
“啊,想靠战争发笔大财是吧。”
增冈又再次皱着脸,说:
“嗯。没错。”接着说。
“只不过就算耀弘先生再怎么有远见,也料想不到弘弥居然战死了了。因此他感到异常地失落。”
“在战争时期阳子有继续获得援助吗,该不会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就是在空袭中失踪,要我去寻找吧?”
“真可惜,夏木津先生。你这次大错特错了。阳子母女与雨宫一起撤离到信州避难,平安无事,当然钱也照给。”
“雨宫没出征?”
“他的肺有先天性缺陷,在征兵检查时被刷下来。听说他的身体经不住烦繁重劳动。”
“喔。”
“很可惜地,条约并没有规定弘谓死后该怎么办。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所以就算到了战后,柴田家也一直支付加菜子的养育费。直到阳子偶然成为女明星,不再需要援助之后。”
“真奇特,这倒好!”夏木津已无心多问。
“今年七月——”增冈突然声音变大。夏木津虽没受到惊吓,不过张着不输给增冈的大眼睛看着这名快嘴律师。——老人——柴田桃弘,还有——
“耀弘先生倒下了。毕竟已是年逾米寿的的高龄,一时之间大家以为没希望了。考虑到对内外的影响暂不公开这件事——”看来谈话总算接近正题。
夏木津考虑到父亲的面子。忍着呵欠继续听下去。耀弘因脑溢血病倒。想到他九十二岁年龄,能获救已可说是奇迹。但他不只是获救,还康复了,真是令人惊讶的生命力。于是——在这段身体状况尚佳的时期当中——就算是财经界的巨头,走过一遭鬼门关后似乎也变得懦弱起来。或许他满脑子充满了复忏悔的念头吧,不断喃喃自语地说着太亏待阳子了,让他见加菜子之类的话。现在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加菜子。所以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其亲属却慌张得不得了。毕竟事关继承问题。弘弥战死后失去所有家人的耀弘后来收了养子,法规上的继承者是这个养子。这点毫无疑问。话虽如此,身为财经界巨头的耀弘身边有无数三教九流正觊觎着他的财产,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绝非能简单解决,但是大家彼此也都有默契。不只分配的比例。连繁杂的法律手续到税金计算,全都已经做好绵密的蓝图。考虑到耀弘的立场、资产的总额与其年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但是垂死的老人却说出一句足以将这些计划全盘打翻的话来。把一切财产全给加菜子。这是老人的意志。不是几分之一,不是几成,而是一切。
这种场合下所说的一切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包含动产、不动产等一切资产这么简单的意思。不只股份。还包括他个人所拥有的专利、贩卖权之类权利等等,是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财经界的巨头、幕后黑手、财阀之长、豪杰——他的头街不可胜数。地位、名誉、财产——不知不觉,他的周围已建筑超这些坚固的壁垒而动弹不得。还留下身坐着空间就算不错了。白手起家爬到近日地位的伟人又在临死前总算察觉这点。
“死了一了百了,管他财产由谁继承都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这当中包含了非常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例如耀弘先生所有的股票都过继给她的话,柚木加菜子就成了关系企业的第一大股东。但她还只是个中学生而已,这当然是不容小看的问题。夏木津先生,企业已不是个人意志能够掌握的东西了。法人有所谓的法人格这种人格,就算是创始者,也不容有这般胡来的行动。”老实说夏木津根本不关心这些,更没理由该听这家伙说教。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这是耀弘先生的意志吧,那就照作不就得了。你一开始便宣称自己的话等同于柴田耀弘的话,一路听下来似乎也不见得嘛。”增冈一时间绪激昂了起来。
“我并非在阐述我个人的见解。我只是在说明事情经纬。叙述到达结论前的种种迂回曲折。你不懂,耀弘先生的个人资产——巨大得超乎想象。”
“借口就少说两句吧。接下来又怎么了?”
增冈勉强将动摇的心情拉回正常的位置上。用他的独特语调继续说:
“——遗嘱写奸好了,现在在法律上也仍完全有效。柴田耀弘的一切财产将让渡给柚木加菜子,这样也好,耀弘先生的意志得以获得贯彻。”
“真是可喜可贺——话说回来,那个——箱子是?”
“箱子?”——怎么看都像是——箱子。增冈似乎也习惯了夏木津的超常举动,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家伙的学习能阻力比关口更高嘛——夏木津想。
“只不过一部分熟知内情的关系人提出强硬的质疑,简单说就是他们怀疑加菜子是否真是弘弥先生的孩子。之前发生过冒牌情人事件,这个质疑自然是十分合理。于是在争辩后遗嘱上又追加了一行——确定柚木加菜子是弘弥之女时遗言方具效力。”
“然后。”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因为知道当时情况的关系人一个也不在了。弘弥本人也已去世。明明才只是十四年前的事而已,战争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增冈露出厌恶的表情。由此可知受某团体指派来执行这项重大任务的就是增冈本人。
“这种事问本人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果然错。增冈算是个相当扑克脸的人,不过夏木津发现还是能从他眉毛的形状与鼻孔的大小看出他的心情,这张脸表现出一切辛劳都一积蓄在这两处。
“不过结论上还是只能如你所说的向阳子询问,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她。我也问过雨宫,但他的回答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他大概从没怀疑过。这也难怪,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那他这十四年来就成了一段漫长又无意义的时间了。”
“那结国如何?”
“阳子当然说是弘弥的孩子,不过就算不是也绝对如此回答吧。因为加菜子十四岁,莫大的遗产事实上等于是由监护人的阳于继承。”
“可是十四年前保护动物级的洁癖女怎么可能接受遗产?”
”问题就在这里。阳子说她从没告诉过加菜子父亲的事,因为条件上也限制她不得向他
人说这段往事,所以她谢绝了遗产的继承。”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放弃继承权是吧。这样很好啊,那些觊觎财产的诸方大德想必龙
心大悦吧!”
“说什么傻话。一点也不好。”增冈从西装内的口袋掏出香烟,寅吉迅速地递出烟灰缸。
“如果加菜子本人理解事实状况,并以自主意志放弃继承权的话也就罢了。可是。本人连自己是继承者一事也不知情吧?就算只有十四岁,继承者仍是加菜子。没理由不尊重耀弘先生与加菜子本人的意志,光凭着第三者的意愿来决定吧?”
增冈说到此,被烟呛到。歇斯庇里地在烟灰缸上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弄灭。。
“因此我连日造访柚木家,试图说服阳子。”
“去拜托她赶快继承、赶快继承,每天?”真愚蠢。
当然不是。是去拜托她告诉加菜子真相,让本人以自主意志来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这种足以影响一生的重大事项,就算身为父母,阳子只凭一己之独断也未免太专横了。”话虽如此。也不足下能理解阳子想扯绝的心态。
“阳子顽固拒绝向加菜子公开这项秘密,而且连雨宫也站在阳子这边。我也不是不知道加菜子正处于心思敏感复杂的时期,但这项秘密终究很难瞒得了一生。等到加菜子长大,知道了这项秘密的话会如何,到时候受到憎恨的是阳子啊。况且我自己也不乐意去交涉,但我必须尊重耀弘先生的意志。我也想过亲自去眼加菜子谈谈,可惜她们太过于保护加菜子,终究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失去——你的语气简直像在说再也见不到加菜子嘛。”
“没错,所以现在才会来拜托你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喔喔。”增冈报以混杂了轻蔑与受够了的视线。夏木津只不过是因为被迫得听漫长又没兴趣的事,只好勉强毁口敷衍回话,结果居全全忘了为何现在得听这极其无聊的伟人傅记的根本原因。
“柚木加菜子上个月遭逢事故,全身受到动弹不得的重伤。目前警方判断认为是自杀。”
“认为。表一不事实上有可能不是。”夏木津想,要说从这里说不就好了。这股想法不小心让他接着脱口说出充满讥翼的话来。
“不过自杀的时机还真是刚刚好耶。如果那女孩当立刻死掉的话,你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拿、拿一一阴人开玩笑,太不知庄重了吧?”
“别恼羞成怒嘛,该不会——这真的是哪个不希望财产让一个小女娃继承的伟人干的好事吧?”
“别说这些傻话了!”增冈视线中轻蔑程度越来越高了。
“如果这是通俗小说或电影的话这种场合大半会写成刺客是柴田家派出的吧。我们的确很符合大众理想的坏蛋形象,但那只不过出自于对权力财力的嫉妒。有钱人难道就会如此轻易地下手杀人?现实并没那么简单。身为财阀更是不可能采用杀人这种欠缺思虑又风险过高的危险犯罪手法来解决事情。或许社会大众会以为只要找到付钱就肯办事的恶徒,交给他们处理即可。但很可惜地我们与这类无赖并交集。况且真的想杀的话,老早就杀了。增冈变得很激动,这时,夏木津通常会立刻道歉。增冈会如此生气,原因并非受到莫须有的怀疑或气愤夏木津的毫无见识,而是因为其实真的想这么么做却又办不到的缘故吧。——总之,不管真相如何加菜子获救了,虽林她的重伤怎么看都不像能获救。伹阳子认识的医生似乎是个大名医,让她在九死一生中得以以延命。据我亲自向那位叫做美马坂的医师询问的结果,只耍意识没产生混乱,原本再过一个月便能康复。”
“原本?”
“没错。话题总算回到一开始——在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躺在床上、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加菜子遭人绑架了。”增冈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这个人或许意外地单纯也说不定。
——啊。是木场。
那是耀弘、绢子、以及自幼相识的木场修太郎——
“木场——吗,那个刑警。”
“你知道木场刑警?难道说夏木津先生你——我刚刚说的那些早就——唉,真是不容小看的人。”增冈又贸然断定了。
夏木津很在意为何木场会涉入其中。忙着解开误会。但误会难以解开。
“等等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有心想委托就把话说清楚啦。”多么叫人不情愿的发言啊。夏木津平时总是拜托委托人尽量别多说,因为对他言,委托人的话除了无聊以外,什么帮助也没有。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要是在此把话结束可就伤脑筋了。听了一堆无关系要的旁茎末节,最重要的好戏却没上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那是一桩再怎么偏颇也觉得难以相信的简直在开入玩笑的绑架事件。
“真叫人难以相信,警察真的在办事吗?”
“哪有在办事,只是一堆人众在那里而已。我们要不是因为继承问题遗没解决,无法轻举妄动。不然早就严词抨击訾察办事不力——总之这种混蛋事件简直闻所未闻——你知道吗,那不是被绑架后才送威胁信来喔,是事先送来预告信。那些警远们老早知道歹徒打算绑架,却一群人像去赏花般凑在一起不办事啊!”
在夏木津的理解之中,警察就是这种团体,因此也不怎么讶异。
“是反应很差,还是行动很慢?”
“行动很快,只不过没什么用。十分不寻常地,国家警察神亲川县本部的本部长与刑事
部长在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就私下来柴田家拜访,询问我们与柚木加菜子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公开回应,毕竟耀弘先生陷入弥留状态对外是项秘密,而弘弥先生与阳子间的关系当然也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警方看我们支吾其词不敢明说便擅字揣测必有内情,考虑到我们是有力人士,才布下那种可笑至极的严密守备,就算我们没询问也主动前来报告。所以我们自然也无法放任不管,这等于是为我再添一桩麻烦事罢了。我去视察时还受到热烈欢迎,这群人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增冈似乎具的很不满警方的表现,粗暴地再次取出香烟,很随便地点上火。
“他们大概以为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嘉奖吧,简直像在开宴会。明明什么都不做事情就已经一团乱了。这下子更不得了。我实在受不了。可惜木偶人不管堆了几个还是木偶人,加
菜子在眼前叫被人绑架,终于弄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可是已经消失的话也没办法了吧?而且你说她是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重伤病患,我看早就死了吧?”
“所以说嘛。”增冈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显得亲密起来。来访时表现出机械性的防备语气多半只是假面具。与夏木津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问经常会卸下他们的面具,不自觉地显现出真面貌来。但这并非是夏木津的对话术或待人处事能力优秀之故,而是因为他的破天荒的言行举止从来就无视于对方头衔或身分所致。
“就像你说的,如果加菜子比耀弘先生早死,财产继承就无效,一切回到白纸状态。不只如此,连十四年前的约定,也就是对阳子每个月的经济援助也一样会停止。但是……”
“但是?”
“如果耀弘先生比加菜子先死亡的话,就必须执行这份遗嘱。”
“原来如此.”
“然后。”
“然后?”
——啊,柴田耀弘已经……
“柴田耀弘先生在前天逝世了。”增冈除故弄玄虚外,还故意保持沉默以增加效果。在他刻意但常见的表演之下,事实带着十足的冲击性传入夏木津的耳里——若问是否真的受到冲击,其实并没有。对夏木津而言,他的感想只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该实行遗嘱的时候,一刻也不容多等。但最重要的继承人却不在,不只行踪不明,连生死也未卜,这实在是相当微妙的问题。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由她重伤的程度推想,死亡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不管机率多高也无法成为现在处理事务的判断条件。”
“说得也是,所以才要我找人?”
“麻烦你出马吧。”
“不是还有警察?”对于找人实在敬谢不敏。
“警察根本就不象话。他们现在陷入迷思之中。以为这是阳子自导自演的骗局,在原地大转不肯向前。”
“没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是不至于没有,但我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这是我的个人见解,我认为不是阳子干的。我先说警察方面的见解吧。他们认为,就算第三者绑架加菜子。也不可能从阳子手中拿到赎金——这点并没有错。接着,阳子并不什么有钱人,因此这个犯罪必定是考虑到她背后的柴田耀弘先生所策划出来的,因为能拿出钱的只有耀弘先生——这点也没问题。警察似乎也进行过一番搜查,他们认为,知道加菜子是耀弘先生的曾孙的人只有阳子跟雨宫。因此犯人肯定是这两人,所以这是自导自演的骗局——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嘛。”
“那只是表面上有道理,他们只看到恰好的部分。首先,知道耀弘与加菜子关系的人这点——实际上有数十个人以上。本组织的人、与柴田家有密切关系的人,光这些加起来便不下五十人。若把其它也算进去恐怕更多吧。大家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表示其中有人利欲熏心,艇而走险啰?”
“不,这也不可能。你可以把知道内情的人全都当作作加菜子之间有种形式上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绝非会为了一千万程度的小小赎金而高兴的人。与其做出绑架这类的愚昧行径。还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干脆杀了她利益还大得多。”
“那这样说来,犯人果然是阳子吧?”       
“没想到你真笨哪。医生都说了,加菜子只要乖乖养病就会康复。等她意识恢复时说服本人不就好了,就算意识还没恢复,真的很想要钱的话,趁一息尚存之际宣称已经对加菜子说明事实,她本人表明愿意继承不就得了,连几句话说不好的重伤病患,想怎么利用都成吧。
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一千万百倍的金额。同样是要欺骗我们,这么做的可行性高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问题。事情真是那么单纯吗?夏木津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总觉得增冈的话中有难以释怀的部分。
“你是说原本病情暂趋平稳的耀弘先生却在前天突然去世了?”
“嘎?”增冈似乎没想到夏木津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不——与其说暂趋平稳——是在上个月的后半。加菜子遇到事故之后的一个星期都还算健康。那时还没向耀弘先生报告这件事。后来他的健康状况突然急速恶化——对了,是在绑架预告信来之前变差的。接着刚好是神奈川警察来访时又再次病危。之后一直到前天为止的一个月都处于在鬼门关徘徊的状态。”
“对绢子说过这件事了?”
“嗯,我希望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夏木津只是无聊问一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增冈看他没有回应,便又老调重弹起来。
“阳子这女人,不知该说她强韧还是有涵养,总之对钱毫不执着。要说有执着的话。感觉只对女儿加菜子有所执着。所以很难相信她会不顾女儿的生命冒险去设计这种愚昧的骗局。但我得再次重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边不行。那边也不行无路可走,净找一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来自断活路。在夏木津眼里增冈与神奈川县警根本没有什么差别。将死的少女、有段过去的女演员、财产不可胜数的病笃老人、因欲望而盲目的三救九流。光这些人的组合还不够。
——木场修太郎。看来木场那个笨蛋也插了一脚。不,增冈没注意到。那么又是谁?
——脸孔模糊的男子。叫做——雨宫是吗。再来。
——还有箱子。箱子?蜥蜴般的男子。那是医生吗?
——还不够。如果这是犯罪,肯定有个构思画图的家伙。一堆偶然的线条是无法构成图形的。但夏木津从中看不出图形来。难道是设计图太过精巧?不,也可能是太过拙劣的缘故。
夏木津半瞇起眼睛,他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来像是困的样子。对话中
几乎没开口的寅吉望着他。不知增冈怎么想的,他缓缓从皮包中拿出资料。是请神奈川警察帮忙制作记载了事件详细经纬的资料。
“我想这份数据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带来。至于期限嘛——就订一个月吧。但是希望你尽快找到。就算没办法找到本人,最糟的情况希望至少也有能确定死亡的证据。委托费如你所愿,想开多少尽管开。这是定金。但是,要是在你调查中警方先找到加菜子或确定其已死亡的话,我方只愿意支付行动上的必要经费。给你的金额若有不足请尽管说,若超过就当作是报酬收下吧,没必要奉还。”
增冈接着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夏木津懒得算有多少,直接递给坐在左边的寅吉。寅吉赶紧走到书桌那边计算起来。他不断发出惊叹声,夏木津觉的有点丢脸。
“好了,夏木津先生,希望你在进行调查时。严禁泄漏刚刚我说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加菜子的出生内幕与耀弘先生死亡的事实。因为这会对股价等多层面造成重大影响。这些情报的公开必须以非常细腻的手法来进行。容我再三叮咛,严禁泄密。”
“严禁泄密——是嘛。”
“是的,严禁泄密。”

“他说严禁泄密耶。”
无精打采的声音。说完这句后夏木津不再说话,打了个非常大的呵欠。
“可是你还不是泄漏出来了?”
“咦?”
“咦什么咦啊,我是说既然严禁泄密,为什么你还那么轻松地说出口了。夏兄难道没有身为侦探应有的职业道德吗?”
“没有啊。”侦探脚伸进矮桌底下,维持着脸朝上躺着的姿势大声笑了。与其说身材修长倒不如说是上半身很长,头的位置接近檐廊侧的门坎。
“能记得这么清楚,以我来说算很难得吧,所以我想说得在忘记之前先说出来才行,还好只要跟这家伙说过一次基本上都能记住,真令人放心。”
夏木津以下巴指向京极堂,被当作笔记本使用的本人则没作半点响应。不只如此,京极堂今天连一句话也还没说,只是一直读着桌上的书。鸟口守彦前天才好不容易刚习惯京极堂而已,今日碰上夏木津这个意想不到的伏兵,再度变得哑口无言。鸟口昨天花上一整天采访,得到很多御莒神教主的新情报。而我昨天则是一整天在家。前天从京极堂回来时发现稀谭舍寄来一封信。寄件人是小泉珠代,令人惊讶的是内容乃是久保竣公的新作排版稿。读过随书附上的信件,小泉似乎对这篇作品感到很困惑,因此寄来征求我的感想。我读过一遍后,觉得这的确是一篇深具特色的作品。但过不久开始感到一股颤栗。余味很糟。虽说这只是分前后篇作品的前篇,还没看过后篇就说什么余味也有点可笑。很巧的是这是是一篇以箱子为主题的作品。标随叫做《匣中少女》。
这篇幻想小说——既然他如此自称应该就是了——描写一名对箱子有异常执着的男子之妄想世界。主角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恋箱癖更像是极度的空间恐惧症,或者说是密闭爱好者比较接近。他经常保有想填补空隙的强烈欲望,或许也能蹈之视作过度的洁癖,总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篇以箱子为题材的作品未免太刚好了,甚至觉德与现实过度相符,而内容里的恶心描写也令我联想到分尸杀人。
说实话这使我的心情低落。久保的作品比找我反刍自己作品时更激发了我的忧郁。
昨天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不得已拿出鸟口托付给我的御莒神信徒名册开始抄写。这是只京极堂吩咐我做的工作。在专心抄写别人名字的过程中,心情上越来越接近从没碰过面的清野。结果虽幸免于陷入忧郁症中,却变得像是被清野附身的状态。
抄写工作一直进行到深夜。
今早觉得难受,实在不太想在没睡饱加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下外出。但已经先跟鸟口约好,不得已还是得出门。说好下午要带他去京极堂,所以得在那之前先将情报透露给里村。
我鞭策着钝重的身前往里村医院时正好是看诊时间,幸好当时没有患者,里村爽快地与我面会。我依京极堂的建议。把我自己当成清野本人,说出来意。
但是用不着使出二流演技,在正常忧郁症之间来来去去的我外貌似乎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里村像个尼姑般,倾听逃进尼姑庵避难的不安女性诉说半生故事,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守望着我。只不过,他是真的认真在听还是只是怜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朋友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义务性地完成任务,随便吃过午餐后,下午一点在中野站前与鸟口碰面,直接前往这里——京极堂。
眼上次一样,今天书店也是休息,而且夫人也不在。我知道门没锁龇,叫老半天没人出来后。便一如往常地擅自进门。一进门便立刻看到夏木津的头伸出到檐廊上,夏木津像根一原木似地横躺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头朝向我们,说:
“嗨。小关你来啦。”他总是这么称呼我。
主人则一如往常背对着壁龛看书。两人隔着桌子呈垂直状。由主人的位置只能看到躺着的客人的鼻孔,对于不了解这两个怪脾气家伙的人而言这是幅奇妙的构图吧。
但这并非是稀有的情景。夏木津大约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一番飘然到访,每次来都会躺在客厅里睡觉。醒着时就径自说着没多大意义的无聊事。他的态度不管极室夫人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夏木津顶多会戏弄我、责骂我,揶渝我,之后扩充是像现在这样躺下睡觉。京极室说,他有时以来就立刻躺下,一番熟睡之后,一起身就回去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但是主人对这个怪人的疯狂行径却一概不在意。京极堂见到我们的身影,举起单手代替招呼。要我们找位子坐下。我坐在夏木津对面,这里是我的老位子,从我的视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檀木津的身影。鸟口坐在京极堂的对面。我告诉鸟口躺着的男子就是夏木津礼二郎,也向夏木津介绍了鸟口。我没直接看到,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夏木津微抬起头向鸟口打了招呼,招呼声跟姿势一样怪。京极堂只说了一句
“先听听这个怪侦探的话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当然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夏木津躺着。像个小孩子般嘿嘿嘿地笑着,“我今天啊,可是有话要说才来的喔。”他大言不惭地说。
这代表着平时的来访果然是一点明确目的也没有。接下来夏木津把昨天到事务所的那名叫做增冈的律师所说的,关于柴田财阀的不可思议事件详细地交代给我们听。我与鸟口总算理解了那座箱馆的真相与木场在那里的理由。京极堂凝视夏木津的脸,确定他已没话要说后总算开口:“跟大人物有交情,干着侦探这种胡作非为的职业,口风又这么不紧的朋友可没那么多机会碰上哪。这事暂且不提,夏兄,那小你今天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嘿嘿嘿,因为我不知道嘛。就是不知道才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去小金井,可是想说就算去了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既然方向相同,就干脆先来这里了。谁叫我从来没有调查的经验嘛。”
“你真是侦探中的侦探啊。”京极堂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岛口至迷糊的声音说:“可是美波绢子的登场真叫人意外耶,而且这事居然还跟柴田耀弘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真让人惊奇再惊奇啊。”
“鸟口,我看这下子与其追查御莒神跟分尸案,还不如去破解那边的问题比较快吧。顺便去搭那个侦深的便车好了。”
“关口。”京极室打断我的话。
“停止这种愚昧的想法吧。我不是再三忠告过你了?别对那座箱子——美马坂近代医学
研究所出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还是说你跟那个叫什么美马坂的医生互有面识?”
“嗯,的确算认识。”京极堂都到这个地步了,依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警方下令要对美马坂研究所一事保密是因为跟柴田有关的缘故吗?”鸟口问。
“嗯,我想多少有关吧。不过以这种观点来看待这个情况根本上是错误的——多半。就算没跟柴田耀弘这类大人物有关,而只是随便一个普通至极的窃盗事件,只要跟美马坂有关,就不会公诸于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吗?”鸟口似乎接受京极堂的解释。夏木津发出怪声,大概是因为他一样以那个勉强的姿势发言的关系。
“喂。那我怎么办啊?”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之后夏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一楼,广告牌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通次的情况的确也挺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夏木津,带着复杂表情点点头。京极堂跨过夏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地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地——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没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足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手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但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巳习惯这般待遇。鸟口挺起胸瞠,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全盘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虽然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理解了关于御莒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据说灵煤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煤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寻线索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听说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地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
“寺田兵街 正江 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宫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自好几代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兰。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町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氏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人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它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这是寺田家第几代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柑仔店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但广告牌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
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是因于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开始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做“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到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妓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箱子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孰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改行专作箱子之后意外工作地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得了安定的生活。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做「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地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踉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居然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晕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用其它工匠来帮忙。与其雇用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做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柑仔店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街之母则是早父亲散、四年就去世了。兵卫没其它兄弟,因此箱匣、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困难。通常都必须特别订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少许的工钱。箱屋成功地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试作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订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足继承了这血统吧——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岛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空的老爹
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维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地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意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平出众。即便是兵街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兵卫着魔似地迷上箱子。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做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着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什么人偶箱、陶俑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也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精于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兵街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很可惜地。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兵卫后来平安无事地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说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参差不齐。柑仔店的老婆婆说她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的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她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情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街顽固地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起半生如此简短地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做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这个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龚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分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封秽御宫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役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也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前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着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划脚地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是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像是抱着骨灰坛般,作出很慎重地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板爷爷保管的。澡室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封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柑仔店的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总之很灵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年纪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对自己老婆说些有的没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牛以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地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地耍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想说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老板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地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地。鸟口讶异地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田案,有把手——”
“嗄,是、是这样没错。您好清楚喔。”
“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您其实是灵煤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一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里头肯定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嘛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一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定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中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街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二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来隔年明治四十四年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像》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一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有段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继续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时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的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特微?”
“这个嘛,听钳子店的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很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伦啊真的是个很正经的人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伦,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是顺应当时医师公会及有识之上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验道、禁止灵煤等的咒术禁止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嘛?对恪遵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她,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鸟口复诵了一道,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魑,用汉字写的。”
“魍魉?”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听着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耶,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宇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一最多只是孤僻而已,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喔。所以澡室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还没跟他开口过。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始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过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订作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也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订作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展的。御莒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而红?”经常听说这类事迹。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而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地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工人
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到,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
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作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
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它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喔。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二十年的广告牌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封秽御莒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莒神。
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善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柑仔屋的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脸抓着抓着,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一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您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看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没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岛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的写着魍魉的纸条。”
“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关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地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听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遭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填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造诣,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推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东西。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囤积起来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的感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
空间中冒出来,这正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数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一同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阴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
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叫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教义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子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莒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莒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魑吗——”京极堂露出难以费解的表情。
“救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宫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原本安静睡着了的夏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夏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夏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莒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若是魑蛙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点不同。魑是山,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
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侧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
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奉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流却有许多相近类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案,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
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加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主张某种意义下彷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夏木津进来搅局。夏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夏木津喜
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京极堂不理会夏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做[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巳。”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若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
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伯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人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型能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足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纪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于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堕业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纪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为名称的汉字会直镶表现出意义,因此完全牡贴作区别。亦即,只要看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解释相当没有说服力。
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也写作虫部的,跟蛟娴的蛔同字。也常去掉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
夏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其不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b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回应。
战前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auha”“mirume”等
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图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起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折口教授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有关的神。可是魍魑跟祓濯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祖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夏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巳。”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夏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一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俐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魑与刚剐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啰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区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膻羊气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遗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膻羊则是雌雄同体的,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魉。”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期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离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牠鼻长,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嘛?”
“问题是——就是有啊。”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做人,皇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个魍魉据说能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迷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一只实存在似地桩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工之百,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所以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足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魑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到桌上给我们看。上面画着一只魍魉。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撩牙的嘴吧看起来像在笑。不可怕,只是,很令人厌恶。因为。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大啖其肉。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其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魑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的“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气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魑还有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追脏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做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被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搞不懂。”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京极堂的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做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能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洒于各处。”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作出这种行为。
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耍撬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防止老猫等
兽类或魍魉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夏木津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作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宫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魑正是让他的平庸宗教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煤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魑的话,就真的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堂,原来你也搞不清楚啊,那就跟我同水平了嘛。”
夏木津一脸愉快地说。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地抬头说:“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敦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福碍,顶多只是说说教。每遇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会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做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莒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莒。外型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它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的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遗是修验道,抑或密法——“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宽约三十公分,长与高各约十五公分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传助?”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
“这是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携带型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拿来的,只能录二、三分钟——否则总阵早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个性温和的奸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压的快脱臼啰。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若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
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夏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袒月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outsuho之shinpi御宫
Sotenateirisanitachisuiimekoroshitemasu
Shihuruhuruyurashihuruhuru
速请御莒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念咒中掺杂了磅、磅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了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眼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显示。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颤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不起了,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尖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嘛?”
“帮了大忙呢。”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以毅然的口气质问鸟口:“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是三鹰出生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以外,从没离开过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据说是?柑子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正当我一时之问迟疑若要匣乐极堂抗议还是向夏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夏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促竣公的上一个。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莒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夏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京极堂的睑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夏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是偶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少等,这么想来——”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这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夏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眼那天于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摸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夏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堂?”
京极堂沉默了半饷,调整坐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足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刀而解了。”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堂,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

<道歉函>
母亲,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女儿。
一想到那之后的几个月间您所受的煎熬,我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您的心情了。
您一定报心酸吧。
一定很痛苦吧。
我从不知被自己女儿所疏远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过去的我是多么不孝啊。
我很后悔。
我很懊恼。
但现在都己无法挽回。
过去的我在失去父亲之后,只知道去厌恶一天天变丑的您。如果您还保持着过去的
美貌,我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别扭吧。
但父亲的离去是我的错。那么,害您变丑的元凶也可说也是我吧。一想到这里真的很难过。
我是个多么愚笨的女儿啊,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了。就是加菜子。
如果说,把您赶入死亡深渊的是我,那么害加菜子变成那样的也是我,多么愚昧的
事啊。加菜子现在不知人在何方。如果死了的话。
如果死了的话。杀死加菜子的凶手,就是我。
我很想成为像年轻的您一样美丽的人。
也希望加菜子能变得跟您一样美丽。结果这股思绪,却化作那般浅薄的行动,还害死了加菜子。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到那个男性的身边去。
跟那个人一起——

—中略—

《魍魉之匣 上卷 》完
发表于 2009-1-5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正在看动画,而且正为动画看不太懂烦恼,这里小说就有了~~~谢谢LZ
发表于 2009-1-7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准备看这个的动画,看评价说不错,小说哪天也给补上
发表于 2009-1-7 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在辛苦的尋求這部﹐這裡就看到了﹐非常非常非常感謝LZ!
发表于 2009-1-7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本期待了好久了啊~~~
果然出了~~
最近出书的时间都很符合心意呢~
发表于 2009-1-9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电影,听说小说很无敌,也来看一看
发表于 2009-1-9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已经完结了,看了三集没敢往下看,心里阴影了,呵呵
发表于 2009-1-9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已经看过~不过还是留个名~
发表于 2009-1-9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不错的一本书啊,很有看头~~~
发表于 2009-1-9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ddddddddddddddddddd
发表于 2009-1-9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始看动画了,似乎挺有趣的样子
京极的东西就看过巷说百物语,风格有些独特
发表于 2009-1-9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动漫很好看,强烈期待放出TXT版
发表于 2009-1-10 0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京极的东西都是黑暗系的 而且有时候根本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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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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