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4425|回复: 23
收起左侧

[电击文库] [周藤蓮]賭博師從不祈禱 3[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9-5-14 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5-14 01:49 编辑

  賭博師從不祈禱 3
  ——————————————
  作者:周藤蓮
  插畫:ニリツ
  譯者:蔚山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隨著在無主地所受到的傷勢痊癒,拉撒祿和莉拉終於抵達了當初的目的地巴斯。
  由於有從村子跟來的地主愛蒂絲和女僕菲莉作伴,
  拉撒祿原本打算來一趟隨性頹廢的觀光之旅,卻因一時失察而誤了事。
  在這座以溫泉和賭博聞名的鎮上,
  正暗中進行著執掌賭博的儀典長和副典儀長的激烈權力鬥爭。
  雖然在之前前往巴斯的途中結識之人提點過這件事,但終究為時已晚。
  泡完溫泉回到旅館後,
  只見房裡留有打鬥的痕跡,地板上還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女。
  拉撒祿雖然向來對麻煩事敬而遠之,
  但終究還是收留了這名少女。
  而這也為巴斯充滿詭計的漫長鬥爭拉開了序幕……
  
  
  作者簡介
  周藤蓮
  以《賭博師從不祈禱》榮獲
  第二十三回電擊小說大賞「金賞」後正式出道。
  
  
  畫師簡介
  ニリツ
  日本的漫畫家、插畫家。
  作品以卡片遊戲和輕小說的插圖為主。
  個人網站:nilitsu.jp/




  CONTENTS
  序 趁處境安泰小憩片刻
  一 如此幸福的所在
  二 巴斯之王
  三 美好過頭的不美好願景
  四 每個人都嘶喊為了愛
  終 處境安泰卻輾轉難眠

评分

参与人数 6轻币 +87 收起 理由
Levnik + 15 工作辛苦
星の河 + 12 工作辛苦
ianboy + 15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0 工作辛苦
R.S.U + 15 赞一个!
ScubaLeon + 2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趁處境安泰小憩片刻
  
  
  「喜劇和悲劇的共同特徵,在於其中有著無從逃避的命題。」
  養父這麼說著晃了下身子,他屁股底下的椅子隨之發出了嘎吱聲。
  「愈是無法逃避的重要命題,就愈會導向必然的歸結。觀賞喜劇之人必然發笑,觀賞悲劇之人則必然生悲。」
  養父的口條比以前顯得進步許多,這不僅代表了他向拉撒祿講述過了足以增長技巧的大量話語,也代表他對於說明種種信條一事感到習慣了吧。
  但說起來,在絕大多數的狀況下,拉撒祿都是裝出一副愛聽不聽的神情聆聽養父的話語。
  「反過來說,這世上所有無從逃避的命題,都必然帶著喜劇性或是悲劇性。如果能客觀地看待出現在人生中的大小事,那肯定就能歡笑一生──或是陷入哭上一輩子的處境吧。」
  「然後呢──」養父雖然說著探出身子,但由於他距離拉撒祿的距離比平時還遠,因此有些欠缺魄力。
  「接下來才是重點。隨著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眼前的事實也會變化為喜劇或是悲劇。既然如此,那就算你在未來的人生路上遇上了難以躲避的橫禍,即使那充斥了再濃厚的悲劇元素,只要能一笑置之的話,就能將之轉化為喜劇。正因為身處悲劇之中,所以更要找出其中的喜劇。」
  原來如此──拉撒祿雖然嘴上應和,但並不代表他理解了養父的話語。
  說起來,對這個年紀的拉撒祿來說,所謂的戲劇也就只有喜劇和悲劇這兩種分類而已。即使被他當面說「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喜劇或是悲劇」,聽來也只會像是拿「這世上的人類都是男人或是女人」這種理所當然的命題故弄玄虛。
  除此之外,在這個當下的拉撒祿還有著無法對養父的教誨認真以對的理由。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要是如你所說,這世上的一切都能分類為喜劇或悲劇,並該將尋找喜劇作為己任的話,那就代表我可以指著此時此刻的你大笑出聲嘍!」
  這時的拉撒祿待在看守所。拉撒祿和養父之間隔著鐵牢,兩人是透過鐵牢的縫隙交談。
  拉撒祿待在鐵牢之外,養父則是待在內側。
  他在打聽過梗概後,得知了原委大致如下──一如往常地去賭場串門子的養父運氣不好,碰上了警方的臨檢,於是便以聚賭為由,被警方帶到了看守所。
  即使光源幾乎照不進牢房裡頭,拉撒祿也知道養父露出了微微苦笑。他被留長的鬍子蓋住的嘴巴緩緩地動了起來:
  「哎呀,雖說發笑固然重要,但被兒子嘲笑果然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啊。」
  「是說無從逃避的命題又是什麼鬼啊?這是指我雖然帶了保釋金過來,但就算就這麼回家也沒關係嗎?」
  「不不不,你聽我說,聽我說啊。人生就是該不斷地掙扎。嗯,由於人生不是戲劇,所以每每遇上大事都得拚盡全力,以免落入喜劇或悲劇的窠臼之中。」
  也許是有些慌了吧,看到養父快嘴這麼說話,拉撒祿不禁指著他哈哈大笑。
  
  在清醒的瞬間,他便理解剛剛看到的全都是一場夢。
  那就像是在路上遇到了偶然重逢的老友一般,是一種相當神奇的感覺。拉撒祿•凱因德困惑了好一會兒,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回想起這段記憶。
  而他的鼻子給了他答案。
  空氣中帶著濕氣,還帶著輕扎著鼻腔深處的金屬臭味。雖然兩者的刺激程度僅是微乎其微,但由於尚未適應,鼻子對這樣的氣味格外敏感。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拉開了床幔。身子之所以冷得發顫,是因為他打著赤膊的關係。由於舟車勞頓,他昨晚似乎只把上衣脫掉,就這麼墜入夢鄉了。
  他從床上伸手打開窗戶,溫泉街景隨之躍入眼簾。
  「…………巴斯是吧。」
  毫無疑問地,展露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正是度假勝地巴斯。
  和帝都的氛圍差挺多的啊──拉撒祿掃了一眼街景,冒出了這樣的想法。該怎麼說呢,有股與現實脫節的氛圍充斥在空氣之中。
  這肯定是因為住在鎮上的人數相當稀少的關係吧。
  雖說巴斯從古羅馬時代就以溫泉治療而出名,但幾經衰退之後,一直到了這個世紀才迎來最大規模的發展。
  將目光掃向街道的話,就能發現走在路上的都不是這裡的居民,而是造訪這裡的外地人。人們的階級從貴族到庶民皆有,這些或為溫泉療法、或為拓展人脈、或為賭博前來的人潮,終究只能算是訪客,而不是居民。
  和居民相比,訪客的步伐及生活方式都有著極大的不同。像這樣從建築物的三樓朝下望去,就能感受到彷彿連時間流逝的速度都與帝都大相徑庭。
  由於天空有著常年籠罩的雲層,此時還下著小雨,因此整個世界都像是被一片薄膜包覆了似的。
  (感覺就像是誤闖到了舞臺上頭啊……)
  拉撒祿眺望著眼下的風景,愣愣地想像起許多人「生活著」的帝都和許多人「造訪著」的巴斯的性格差異。
  這時,房門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他原本打算下床,但最後打消了念頭。嫌麻煩的心態占了上風。拉撒祿維持著坐在床上的姿勢,再次淺淺地閉上眼睛打盹。
  交託給睡魔處理的弛緩思緒,捕捉到了接二連三響起的咚咚敲門聲。待敲門聲的總數超過二十之後,隨即轉為了扭開門把的聲響。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鎖門。
  「…………」
  傳來了微弱的呼吸聲,以及某人踏入房內的氣息。輕巧的腳步聲從身後小步且快地靠了過來,最後在拉撒祿的正後方站定。
  對方之所以會僵住了幾秒,大概是因為拉撒祿裸著上身的關係吧。拉撒祿迷迷濛濛地想像著少女的褐色肌膚泛出了鮮明紅潮的模樣。拉撒祿打赤膊的姿態雖然不算罕見,但她似乎還是無法習慣。
  她繞到了身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雖然明白對方遞出了寫好某些訊息的木板,但因睡意顯得茫然的雙眼卻讀不出任何文字。即使如此,那行深深刻劃在木板上的文字,拉撒祿就算沒有刻意去看,也猜得出大概的內容。他以昏昏沉沉的口吻問候道:
  「哦,嗯,早啊。」
  看來寫在木板上的確實是早上的問安語。少女點了點頭,接著拾起了拋在地板上的襯衫和外套。
  拉撒祿接過了衣物,以笨拙的動作試圖穿上,卻是怎麼樣也穿不好。雖然知道扣錯了鈕釦,但就連重新扣好的氣力都無法湧現。
  過沒多久,少女繞到了他的身前,為他重新扣好了鈕釦。她的手指動作之所以顯得靈活,想必是因為拉撒祿上個月臥病在床時,持續受到她照顧的關係吧。
  到頭來,拉撒祿一直到在少女的協助下穿上外套,喝下用來驅除睡意的紅茶,並讓她用梳子梳理過頭髮時,意識才變得清晰起來。
  這時,不知何時走入房間的另一人輕輕地敲了他的頭。
  「欸,別給莉拉小姐添這麼多麻煩啦。」
  這道輕微的疼痛感,總算讓宛如蜘蛛網般在腦子裡盤據不去的睡意徹底消失。
  拉撒祿沒理會眼前的人物,而是先轉頭望向自己身後的人影。他眨了幾下眼,令視野變得清晰後,再次開口問候:
  「嗨,早啊,莉拉。」
  站在那兒的少女名為莉拉。
  她是從外國被擄來的奴隸。雖然拉撒祿之所以會買下她,純粹是為了替當下的難題解套,但她現在確實已經完全融入了目前的生活,甚至連褐色的肌膚都變得明亮有光。旅行帶來的疲憊感似乎沒有嚴重到顯露在她的臉上,這令拉撒祿暗自感到放心。由於莉拉經常逞強,把疲憊和染病的狀況藏在心底,因此他得多加留意,很是麻煩。
  莉拉看著第二次道早的拉撒祿,露出了微微一笑,但沒有從喉嚨中發出話聲。
  「…………」
  在接受奴隸教育的過程中,她的喉嚨被灌了藥,灼燒到無法言語的地步。沒有回話的她放下梳子,舉起了擱在身旁的木板。
  『您早。紅茶、續杯、嗎?』
  寫在木板上的文字,已經遠比拉撒祿剛教導時還要流暢許多了。她似乎也對這樣的進步感到開心,最近練字的時數也直線攀升。
  拉撒祿在喝乾最後一滴紅茶後,搖了搖頭。
  「不,先這樣就好。」
  「是說,你們兩個每天早上都是像這樣互動的嗎?」
  他將視線拉回前方。站在面前的,是名為愛蒂絲•唐寧的少女。
  雖然身高與莉拉相仿,但她並非奴隸,而是紳士階級的女兒。
  投宿在另一間房裡的她,似乎才剛起床不久。愛蒂絲身上依然穿著睡衣,頭髮的綁法也較平時粗率。
  在旅途中與她的相遇,害得拉撒祿被捲入了一樁麻煩事。為她擺平事件的過程,讓拉撒祿受了不輕的傷勢,而疼痛的記憶至今依舊鮮明。拉撒祿下意識地按住了胃部一帶的位置,皺起了眉頭。
  莉拉、愛蒂絲、愛蒂絲所僱用的──名為菲莉的女僕,以及為他們一路駕駛馬車的車伕,這就是拉撒祿這次旅行的旅伴。
  愛蒂絲那張端正的臉孔,顯露出徹底傻眼的神情。
  「我說你呀,就算你是把她僱來當女僕的,這種像小孩子的態度也太不像話了吧?」
  「少瞧不起我了。我的自理能力可是比路邊的小孩還爛啊。」
  雖說前一陣子的他還算是有一定程度的自理能力,但最近已經完全變成了這副頹廢的模樣了。在莉拉照料他臥病在床的這段期間裡,拉撒祿已經徹底染上了怠惰的習性。
  「為什麼你一副自鳴得意的模樣啊?莉拉小姐也一樣,既然身為女僕,就該有個女僕的架子,如果被塞了太多工作的話,就該好好生個氣啦。」
  莉拉搖了搖頭,拿起木炭書寫。
  『我做得、很開心。』
  「哎,你們兩個都高興的話,我也沒意見啦……」
  「是說,現在是才幾點啊?為什麼大清早的就把我挖起來啊?」
  他取出懷錶,掀開了刻有雄鹿雕飾的錶蓋,只見時間才剛過清晨五點不久。由於昨晚抵達巴斯時已是深夜時分,體內還殘留著些許疲憊。
  不過,感到疲憊的似乎只有拉撒祿而已。只見愛蒂絲一臉興奮地拍手說道:
  「是呀,就是該早起呢!總之,我們可沒空睡大頭覺呢!難得都來到了巴斯,當然就得大玩特玩一番了!首先就去泡溫泉吧!還有要去幫浦室(註:幫浦室茶坊是巴斯的知名老牌餐廳)!」
  「…………!」
  莉拉的呼吸也變得稍顯急促。在從愛蒂絲口中聽說過種種傳聞的她,似乎很期待這次的遊歷之行。
  「不過就是個會冒出熱水的地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啊。」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呢!這裡是巴斯耶!巴斯!是那個知名的巴斯!就連王室也有許多成員造訪過此地呢!」
  和彷彿隨時都會沉沉睡去的拉撒祿恰成對比,愛蒂絲一大早就是精神抖擻的模樣。雖然愛蒂絲素來是個吵吵鬧鬧的丫頭,但就連莉拉也以坐立難安的視線投向了窗外。雖然表現得不甚明顯,但仍能從她的眼裡看出對於首度造訪之地的好奇心。
  拉撒祿像是受到莉拉的牽引似的,以一副嫌煩的神情站起身子──就在這時,一陣大響忽然傳了過來。那是大體積的金屬遭受敲打所形成的鐘聲。
  (我記得那是叫「迎賓鐘聲」對吧……)
  據說原本在貴賓造訪巴斯時,才會敲響此鐘表達歡迎之意,然而,由於造訪巴斯的貴族絡繹不絕,就連這陣鐘聲也失去了一開始的立意。
  由於肯定發生過「為什麼那傢伙抵達的時候有敲鐘,我抵達的時候卻沒有」一類的麻煩事,所以這道鐘聲就改成每天早上固定敲響了。
  就某方面來說,這或許也可以看做「巴斯歡迎著各式各樣的訪客」的表現。
  「不過……這樣啊,已經到巴斯了啊……」
  「什麼呀,你還沒睡醒嗎?這裡不像巴斯的話,又還會像哪裡呢?」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拉撒祿搖了搖頭。
  「喜劇和悲劇的共同特徵,在於其中有著無從逃避的命題。」
  養父的聲音彷彿在耳邊低喃。
  拉撒祿•凱因德是一名賭博師。自他獲得拉撒祿•凱因德這個名字以來就一直是如此。拉撒祿的價值觀始終是以賭博師為出發點,而且絕無絲毫動搖過。
  憑藉著屹立不搖的價值觀一路走來的人生,將拉撒祿•凱因德這名人類帶到了巴斯之地。對於拉撒祿來說,造訪巴斯一事,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無從逃避的命題」。
  若是如此的話,對他來說這片土地究竟是喜劇,抑或是悲劇呢?
  拉撒祿沒來由地嘆了口氣,仰望起天花板。他捫心自問,試圖找出內在的愉悅之情──像是抵達了旅途目的地的興奮感一類的情緒。
  由於尋找的結果是一場空,他索性笑了笑。
  「嘻嘻。」
  那既僵硬又乾澀的笑聲,聽起來倒是和哭聲有幾分相像。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Levnik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如此幸福的所在
  
  
  巴斯這座城鎮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元前九世紀。
  當時還是王子的布拉杜德因為患了重病,最後遭到了宮廷的放逐。據說布拉杜德王子在浪跡天涯後所抵達的終點,就是這片巴斯之地。他看見罹患了同樣疾病的豬隻在浸泡溫泉隨即痊癒的模樣後,便如法炮製地泡入溫泉。最後,戰勝了病魔的王子重返宮廷,並在這片土地上搭建都市。
  這便是巴斯這座城鎮的起源。
  為此,只要瀏覽城鎮,就能窺見其歷史的淵流。一直到剛才都還在敲打歡迎鐘聲的僧院教會建於八世紀,並持續擴建至今,對於造訪巴斯的人們來說,首先映入眼底的,便是它宏偉壯觀的容貌。
  「───我也是這家鵜鶘亭的第八代旅館老闆了。談起巴斯的歷史,就算是翻遍了巷弄的老店,也找不到比咱們家更知之甚詳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的旅伴來了,我就先失陪了。」
  拉撒祿沒讓嫌煩的表情顯露在臉上,以動作制止了旅館老闆的話題。
  (我確實是抱著殺時間兼討好老闆的心情,要他聊聊這座城鎮引以為傲的特色啦…………)
  但他萬萬沒想到老闆竟會如此熱情地滔滔不絕。光是在等待莉拉等人著裝打扮的這段期間裡,拉撒祿就差不多能將這座城鎮的歷史倒背如流了。
  他將視線向後投去,只見莉拉、愛蒂絲和菲莉正從階梯上走下。自覺走運的拉撒祿就此結束了這個話題。
  旅館老闆雖然一副說得還不夠盡興的模樣,但似乎也不至於失禮到會把客人的話語當耳邊風。在向愛蒂絲等人行過一禮後,他便回去打掃旅館門口了。
  「久等了。你剛剛好像聊得很愉快嘛,怎麼突然不聊了?」
  「吵死了,妳們未免也讓我等太久了吧?」
  聽到愛蒂絲一臉困惑地詢問,拉撒祿對著她的額頭就是一戳。
  『讓您久等了。』
  莉拉也舉起了木板。至於拉撒祿則是一視同仁地戳了她的額頭一下。
  「…………呃。」
  雖然莉拉像是覺得很癢似的縮起脖子,還誇張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但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只要看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害怕的情緒其實是裝出來的。
  在確認過她的神情後,拉撒祿輕輕抬起肩膀,復又垮下。和會為主人的一舉一動害怕不已的時期相比,現在這樣的表現似乎顯得過於親暱,但相較之下仍是健康許多。
  根據旅館老闆的說法,這座鎮上的交通手段似乎以轎子為主。實際上,拉撒祿等人一站到旅館的玄關處,就有一群轎夫湊了上來。
  拉撒祿聽他們吹噓著自己的收費有多麼低廉,稍稍地皺起了臉。
  (以觀光勝地來說是不太意外,但還是有點貴啊。帝都的物價雖然也是相當誇張,但若是照著這種步調頻頻支出的話,說不定會有縮衣節食的必要啊。)
  不過,愛蒂絲在稍事思考之後,隨即攆走了轎夫們。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還以為自己對於轎子的收費感到不合理的心思曝了光,但只見愛蒂絲一臉開心地眺望著街景──
  「難得來了一趟,還是用自己的雙腳走上一遭吧。」
  「…………該怎麼說,妳還真像個十足十的土包子。尤其是雙腿毫無意義的有力這點。」
  「怎樣啦,你有意見嗎?菲莉,拿傘給我。」
  自行撐傘的愛蒂絲大剌剌地邁步而出。拉撒祿則是遵照著自己在帝都的生活習慣,以一副不在乎雨水的態度跟了上去。
  豈料,他才沒走上幾步路,淋在拉撒祿身上的雨水就被擋住了。
  「哦?」
  是因為有人跟在他身後高舉雨傘的關係。
  「…………」
  莉拉正用力打直了背脊,為他撐著傘。
  拉撒祿記得行李之中應該沒有包含雨傘才是。他思索著雨傘的來歷轉頭望去,只見走在最後方的菲莉稍稍動起了嘴。她想傳達的意思大概是──
  『是菲莉借她的喲。』
  應該是這樣沒錯吧。菲莉喜孜孜地撐起雨傘,還靈巧地抱起了泡溫泉所需的大包物品。
  但話又說回來,莉拉的腳步顯得相當蹣跚。
  這是因為她不僅身高和拉撒祿相去甚遠,還加上她為了不讓拉撒祿的身體淋到雨,而仰望著上方行走的關係。
  (就算叫她把傘放下,她也不會照辦吧。是說,我上個月實在太放縱了,這下子還真沒立場講話。)
  在無主地發生的那場騷動之中,拉撒祿被人下了毒,有好一陣子只能在床舖上生活。在毒素帶來的後遺症減緩後,他也還是基於樂得輕鬆的心態,持續著賴在床上的生活方式。
  不可否認的是,就結果來說,他確實是有些過度地在莉拉面前顯露出虛弱的一面。就算他主張自己已無大礙,莉拉也肯定聽不進去吧。
  話雖如此,讓她用這種方式行走也未免太過危險。石板路各處都積了水,踩起來很是滑溜,莉拉會摔倒恐怕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最後拉撒祿嘆了口氣,從莉拉的手中接過雨傘。他將雨傘握好,讓莉拉進了傘下的空間。
  「…………幹嘛啦。」
  菲莉正瞧著自己露出壞笑。
  「菲莉什麼話都沒有說喲。」
  「吵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莉拉似乎才對兩人共撐同一把傘的距離感到困惑,只見她低下了頭僵住臉龐。行經道路的轎子或行人們雖然接連投來了像是略感稀罕的視線,但對拉撒祿來說,這些人的反應用「無所謂」一句打發就夠了。
  「是說,為什麼要這麼早起來啊?讓我再多睡一點啦。」
  「因為這鎮上有規定啊,能泡溫泉的時段就只有早上六點到九點而已。既然難得都來了,不好好泡個過癮豈不吃虧?」
  拉撒祿轉動脖子四下打量。雖然像他們一樣徒步前往的行人不多,但從鎮上各處出發的轎子,確實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的。順著那個方向走下去,肯定就會抵達溫泉區了吧。
  「…………真難以置信。這些上流階級不都在帝都過著睡到中午的生活嗎?為什麼偏偏到了休假的時候才要特意早起啊?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反過來嗎?」
  「…………?…………」
  莉拉先是歪起頭,接著望向拉撒路後,才像是贊同似的點了點頭。仔細想想,拉撒祿自己也是過著和上流階級類似的生活。
  「所以說,我們也是要去泡溫泉的其中一員嗎?」
  「在泡溫泉之前,先去皇后廣場(Queen's Square)走一走吧!」
  「…………皇后廣場?」
  剛剛在聽旅館老闆聊天的時候,應該沒提到過這個地名才對。
  愛蒂絲走在最前方帶路。她應該也是第一次造訪巴斯才對,但看她熟門熟路的模樣,想必是對這趟旅行充滿期待,並在事前收集了大量資訊吧。
  「不過,這城鎮明明這麼光鮮亮麗,卻看不到遊民的身影啊。」
  拉撒祿環顧四下這麼低喃。在帝都,遊民可說是隨處可見的街道居民,但在這座城鎮上卻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
  這樣的狀況顯得有一點弔詭。社會上必然會出現遭到淘汰的人們,而看不見這些人的身影,就代表有某人刻意地排除了這些遭受淘汰之人。
  「聽說是儀典長一類的官職的權力喔。」
  「趕跑遊民的權力嗎?」
  「畢竟這裡是觀光勝地嘛。據說被市長賦予了可以拘留或驅趕遊民的特殊許可喔。」
  哦──拉撒祿應了一聲。之所以會覺得這座城鎮缺乏些許生活感,原來是這項權力的緣故。正常呼吸的土地總是會產生汙垢,但這些汙垢卻似乎被人以強勢的態度抹去了。
  過不久,一行人抵達了皇后廣場,正如其名Square所示,這裡是一處四方形的小型廣場。
  在打量過這座廣場後,拉撒祿旋即明白了愛蒂絲說什麼都要走上一遭的理由。因為這裡的光景就像是富裕家庭的小孩會收到的娃娃屋玩具一樣,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無論是腹地的面積、廣場的形狀、種植在外圍的樹木,以及環繞著廣場而建、以陌生建材打造的住宅,全都散發著一股精心設計過的洗鍊氣息。這裡甚至給人一股錯覺,像是全世界的各種元素都被網羅至此,好用來妝點這座廣場似的。
  (不對,不只是這座廣場而已。)
  整個巴斯都是這麼一回事。這座城鎮之所以會給人舞臺一般的印象,都是由於某人有計畫地打點了城鎮的每一個角落。這裡與人們恣意胡鬧的帝都不同,是一座受到控制的都市。
  (也不曉得是那個儀典長傢伙親為,還是出於他的手下,抑或者是受到全權委任的建築家之手……無論如何,對這類人士來說,能隨心所欲地打理這麼大一座都市,想必是樂在其中吧。)
  是否像拉撒祿這樣化為言語姑且不論,踏入這座廣場的人們,想必都產生了類似的感慨吧。畢竟他們踩上草皮的動作都顯得有些裝模作樣。
  「那一帶的住宅好像全都是用石灰岩搭建的喔。」
  「石灰岩?」
  「是呀。這附近有個叫『庫姆高地』的地方,那裡好像可以採掘大量的石灰岩。最近好像還冠上了『巴斯石』的名字向外輸出呢。」
  「哦──我還真不知道石灰岩可以拿來蓋房子。」
  拉撒祿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莉拉。這優美如畫的廣場風光似乎也讓她看得神魂顛倒,只見她無意識地拖著虛浮的腳步往前走去。
  為了不讓她走出雨傘遮蔽的範圍,拉撒祿放慢腳步跟在她的身後。
  不過,拉撒祿此時的思考已經從廣場的美景之中跳脫出來了。他現在思考的,是先前從旅館三樓眺望過、如今親眼見識到的巴斯街景。
  由於沒聽過其他地方有用石灰岩蓋房子的習慣,想必這是巴斯最近獨自開創的文化吧。這樣的建築手法似乎蔚為風潮,就連來到這裡的這段路上,也看得到好幾間由石灰岩搭建的建築物。
  (…………不過,旅館老闆卻沒提過這一點,這是為什麼呢?)
  他回想起圓臉的旅館老闆,皺起了眉頭。
  提到值得吹噓的在地元素,過去的歷史固然是固定班底,但如今正在蓬勃發展的產業也該大書特書才是。
  然而,無論是皇后廣場的美麗之處,又或者是用來搭建房子的石灰岩,都沒從旅館老闆的口中提及過隻字片語。
  「…………感覺有點詭異啊。」
  「…………?」
  「沒事。無所謂啦。比起我的事,妳的身子都變冷了,還是快去泡溫泉吧。」
  對於一臉困惑地抬頭窺探的莉拉,拉撒祿胡亂地搔了搔她的頭作為回應。
  
  到了真的要去泡溫泉的時候,需要面對的問題就變成「該去泡哪一家的溫泉」了。
  巴斯一共有五間較大的溫泉浴場。其中兩間是以上流階級為客層,其中兩間則是適合庶民使用,最後一間則是給病人療養用的。
  愛蒂絲•唐寧這名少女雖然態度有些粗野,基本上仍是紳士階級的女兒。她雖然不具備繼承家產的立場,但依然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雖說就收入的淒涼程度來看,她應該只能算是「中產階級裡的富裕人士」,但若是要主張自己是上流階級,倒也不至於說不通。
  至於莉拉,則是光是從外觀就能看出她是一名典型的異鄉人。雖說在巴斯這種觀光勝地,歧視外國人的狀況比較不那麼嚴重,但若是稍有不慎,還是有可能會引發糾紛。
  與其讓莉拉以一般客人的身分進入庶民取向的溫泉浴場,還不如前往以上流階級為客層的浴場,並讓她以傭人的身分隨行,這樣引發糾紛的機率也會小上許多。況且,若是真的爆發了糾紛,莉拉的身旁卻只有愛蒂絲在場的話,要好好擺平狀況也顯得不太容易。
  莉拉雖然一副不打算麻煩眾人帶她泡溫泉的樣子,但她的意見被徹底地遭到忽視。就結果來說,「該去泡哪一家溫泉」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只有一個選擇而已。
  「國王浴池──可以混浴的溫泉是吧。」
  兩座以上流階級為客層的溫泉之中,國王浴池是唯一接受混浴的溫泉。
  而此時的拉撒祿正待在男性的更衣室裡。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這座浴池的男性工作人員。他以隨行侍者的身分為拉撒祿更衣,目前手上正拿著浴袍。這浴袍採用的是亞麻材質,並設計成寬鬆多布的款式,上門的客人似乎都會穿著這件浴泡去泡溫泉。
  「您剛剛說了什麼嗎?」
  「沒事。哦,幫我換完衣服就夠了,不用跟進浴池沒關係。」
  聽到拉撒祿這麼說,男子雖然皺起了臉龐,但在收到略多的小費後,他隨即破顏而笑。在拉撒祿揮揮手將他趕走後,男子隨即轉而物色起下一個客人。
  (不過,這還真是一座什麼都要錢的城鎮啊…………)
  巴斯這處觀光勝地,備妥了向觀光客收取外地現金的種種手段。無論是搭乘轎子還是剛才那般協助入浴,都是其中的一環,甚至聽說在早上敲完迎賓鐘聲後,也向各方人士收取了十先令之多的實行費。不管踏入了哪間建築物,又或是踏上了哪座街道,人們都得吐出身上的現金。要是不打算花上一毛錢的話,恐怕根本沒辦法從旅館裡走出去吧。
  拉撒祿不認為自己用錢吝嗇,但一想到金錢流失的速度之快,他心頭就隱隱一沉。
  在打開通往浴池的門扉的瞬間,吹拂而來的冷風讓拉撒祿的身子顫抖起來。如今已進入十一月,就季節來說算是完全入冬了。寒風冷得讓肌膚感到扎痛,踏上石板地的腳跟也反射性地抬了起來。
  「嗚──……好冷啊──……」
  雖說以溫泉為名,但就第一印象所見,巴斯的大浴池更像是一座游泳池。
  會有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出於客人們在池子裡游泳以舒活筋骨的景象吧。像是在證明這麼做並沒有違反規矩似的,客人們的身旁都跟著浴池的服務人員,為眾人指點游泳的技巧。
  這樣的光景固然養眼,但聚集在這裡的全都是些上流階級的人士,想到這是一群買肉時會對品質講究到不惜花上百來鎊的尊貴階級,拉撒祿就忍不住搖搖頭撇開目光。
  浴場周遭都受到建築物包圍,但由於打通了天井,不會讓人感到壅塞。雖然天公不作美,細雨一滴滴地打在肌膚上頭,但只要能泡入熱水之中,應該就不用多去在意了吧。
  這座溫泉之所以顯得格外吵鬧,是因為搭建在旁的幫浦室的關係。那座宛如社交場地一般的建築物圍繞了這座溫泉,其距離之近甚至能讓雙方進行對話。由於幫浦室頻頻傳來說話聲,和浴池裡的實際人數相比,室內的人聲和嘈雜程度給人格外喧鬧的印象。
  他踩著階梯泡入溫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嗚啊──…………」
  毫無意義的話聲不自覺地從嘴裡遛了出來。
  幾乎要讓人喊燙的熱水將手腳末端刺得發麻。原先收縮的血管在此時舒張,總覺得體溫一口氣上升了許多。熱水比他想像得還要乾淨許多,看起來相當清澈。
  池底的地板沿著邊緣造了一階平臺,讓客人能在池邊坐下。而在拉撒祿坐在溫泉池內茫然地仰望天空好一陣子後,莉拉等人才姍姍來遲。
  聽到踩著地板的腳步聲傳來後,拉撒祿將視線向下挪去。
  然而,在他還沒把視線降得夠低前,一道尖銳喊聲就飛了過來。
  「別、別看這邊!」
  「啊?」
  拉撒祿沒理會這句話,朝著聲音來源望去。
  只見愛蒂絲紅著一張臉,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平時總是盤起的頭髮如今放了下來,讓她的臉孔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年幼幾許。
  理所當然地,她脫去了那件感覺相當沉重的禮服,身上就只罩著一件浴袍。
  話雖如此,但因為浴袍是布料偏多的款式,沒裸露出多少肌膚。反倒是因為愛蒂絲拚了命抓著布料,企圖遮住那對沒什麼看頭的胸部,反而使下襬提起,讓雙腿露了出來。
  拉撒祿以毫不顧忌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後,冷冷地哼了一聲。
  「起碼等妳有腰身之後再來害臊吧。」
  「我有啊!腰身!我有腰身的!」
  「哦,在哪裡呀?」
  「就在這…………才不會給你看呢!笨蛋!」
  這麼喊著的愛蒂絲沒踩階梯,而是一鼓作氣地跳到了池子裡頭。她按著被浮力撐起的浴袍,像是在躲避拉撒祿的視線似的,將脖子以下全都泡在溫泉之中。
  拉撒祿嘻嘻笑了幾聲,並扔了幾枚硬幣給同樣身著浴袍的菲莉。這不是給她的錢,而是給協助愛蒂絲等人換衣服的女服務生的小費。
  一邊是看似上流階級出身的愛蒂絲,另一邊則是既像傭人、亦似跟班的拉撒祿──然而,負責出錢的居然是拉撒祿,這奇妙的光景讓女服務生露出了側首不解的反應。不過,或許有這麼點反常的客人在這鎮上隨處可見吧,最後女服務生仍是沒有多問,就這麼離去了。
  「不好意思呀,一直讓你請客。」
  「別放在心上啦,畢竟是我借用妳的身分在先。」
  除了朋友的立場之外,拉撒祿和愛蒂絲之所以會一同踏上旅途,為的就是這層關係。
  愛蒂絲雖然有著不低的社會地位,但能自由運用的金錢卻是寥寥可數,至於拉撒祿雖然只是一介賭博師,但只要能用上這門技術,就能賺取到不愁吃穿的金額。
  為了確保旅途一路順暢,愛蒂絲提供了自己的地位,拉撒祿則是提供了資金,可說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不過,差不多該去賭場晃晃了吧?我手頭的金錢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啊。)
  他一邊估量著錢包的消瘦程度,一邊思索著對策,接著他看向池邊,挑起了眉頭。
  「是說,妳是不想泡嗎?」
  「…………」
  被這麼一搭話,莉拉的肩膀登時嚇得一顫。
  她之所以在原地踏了好幾步,大概是為了躲避拉撒祿朝她的身子投來的視線吧。不過,這裡可是毫無遮蔽物的溫泉池畔,就算想遮也無處可躲。
  由於她的個子不高,因此下襬顯得有些過長,但胸口卻恰成對比地缺乏遮蔽。受到拉撒祿視線集中打量的她,明明還沒泡入溫泉,臉蛋卻徹底變得通紅。看到她因害羞而微微顫抖的手腳,拉撒祿隨即聳了聳肩。
  「不過,妳是不是有點變胖了?」
  「…………!」
  「像是手和腳啦。喏,不是比之前有肉多了嗎?」
  莉拉現在的體態當然稱不上胖,不過和拉撒祿剛買下她時相比,那股稍碰即碎的脆弱氛圍已不復見。如今她的手腳正散發出健康的氣息,想必從今而後會變得更具女性魅力吧。
  也許是耐不住拉撒祿的視線吧,莉拉索性就地蹲下,企圖藏起身子。
  她平時帶在身邊的木板並沒有帶入浴池,她現在能表達個人意見的方式,就只有抬起頭仰望拉撒祿的動作而已。拉撒祿邪笑了一下,對她的抗議不以為意。
  「妳讓身子前屈的話,會把胸部露出來喔。」
  「…………呃。」
  「還有,既然都打算瞪我的話,就別用淚眼汪汪的表情啦。拜託來個更鄙視的眼神…………哇噗!」
  背後突然被人狠狠潑了熱水。原來是一臉傻眼的愛蒂絲出手了。
  「別拿言語非禮他人取樂啦。喏,莉拉小姐也快點進來泡吧。」
  「…………!」
  被愛蒂絲拉著手的莉拉,這才戰戰兢兢地將身子沉到肩膀的高度。她隔著愛蒂絲,向拉撒祿投以像是在鬧彆扭般的眼神。
  拉撒祿露出了苦笑,將濕透的頭髮向上撩起。
  「哦,雨停了啊。要是能一直下到傍晚就好了。」
  「那樣會比較好嗎?」
  「因為一旦放晴,會出門的人也會隨之增加啊。既然都要去賭場了,肥羊自然是愈多愈好。」
  有錢又有閒,而且還被雨勢困住抽不得身的人們,應該能算是相當好宰的肥羊吧。即使是初次造訪此地的拉撒祿,也對這樣的估算相當有自信。
  進入浴池的女子們大多都會帶著一個像是臉盆般的物品,愛蒂絲也不例外。盆子裡會置放如手帕或是鼻菸一類的東西,愛蒂絲在以手帕擦過手後,一邊打開鼻菸盒的蓋子,一邊看向拉撒祿。
  「行程……說到行程,我說,拉撒祿呀,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是什麼意思?」
  「就是接下來的計畫呀。像是要在這鎮上待幾天,之後有什麼待辦事項之類的。我畢竟總有一天得回家,要是能先知道行程的話,安排起來也會方便許多。」
  他抬頭看向顏色宛如累積了大量塵埃般的灰色陰空。
  「總之就喝些小酒,上些賭場,賺些小錢,然侯再拿賺來的錢喝些小酒吧。」
  「認真點回答我啦。我好歹也是你的旅伴耶。」
  「我已經回答得很認真啦。像我這種人哪會有什麼行程表啊。」
  拉撒祿的人生行程表中,唯一記載的事項就只有「當一名賭博師」而已。就像是深深烙入書頁的墨水一般,他也沒有將之變更的打算。
  「我暫時會在這鎮上好好玩樂,待風頭冷卻下來後就會折回帝都,然後繼續在那邊的賭場討生活吧。旅行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挺好玩的,等有心情的時候,我大概會再找個地方出遠門吧。」
  「真是教人傻眼。一般來說,你這根本算不上是行程表呀。」
  「妳不知道啊?在賭博師的圈子裡,我已經算是很認真在為未來著想的人士了。」
  愛蒂絲潑了一把熱水過來。這大概是在罵他油嘴滑舌的意思吧。
  「不過未來……未來是吧……」
  他窺探起莉拉的神色。
  她明明頂著一張和平時無異的撲克臉,卻還能露出帶著斥責之色的視線,可謂技術高超。
  雖然剛被拉撒祿開了下流的玩笑,但她的眼裡並沒有顯露出懼色。她很清楚拉撒祿剛剛的那席話只是在開玩笑,也知道自己該配合著氣氛露出鬧彆扭的神情──換言之,她正逐漸脫離著身為奴隸的立場。
  既然如此,有些話就該先說清楚才是。
  「也是啊。話說回來……莉拉,過來這裡一下。」
  「…………」
  「我是要說嚴肅的話題啦。」
  「…………?」
  也許是從話聲之中聽出拉撒祿是認真的吧,莉拉和愛蒂絲交換了位置,扭著身子與拉撒祿相對。不過,她似乎不明白接下來要談的是何種話題,因而歪了歪頭。
  汗水滑過她纖細的脖頸,接著在鎖骨匯集,緩緩地滴向胸口。拉撒祿試著以視線追尋著汗水的行蹤,卻被莉拉以看似自然的動作遮住了該處。真可惜──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為不知該從何說起感到困擾。
  畢竟這說起來確實是個太晚提起的話題,而且細說起來會變成長篇大論,不太適合在溫泉池裡談論。拉撒祿摸了摸自己後腦杓的髮尾後,這麼開啟了話題:
  「說起來,『這個國家不存在奴隸』。」
  「…………。…………?」
  莉拉先是將頭朝著反方向歪了過去,接著以濕濡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臉孔。
  反而是愛蒂絲對這段話明顯有了反應。只見她撥開池水站起身子──
  「對呀!這麼說來確實是這麼回事!這個國家才沒有奴隸這種東西的存在呢!」
  「愛蒂絲,妳還是坐下吧。衣服都要透光了。」
  「呀啊!」
  雖然實際上沒透出多少部分,但這一句話就讓愛蒂絲沉回了池子裡去。
  「該怎麼說明才好啊。首先就大前提來說,在這個國家裡,所謂的奴隸基本上都是指外國人。有心人士會在其他的大陸拐取異鄉人,並將他們安上奴隸的立場,再帶回英國這個國家。」
  「…………呃。」
  這對莉拉來說也是個切身的話題吧。她似乎回想起某些回憶,不僅用力地抿緊雙唇,還以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身子。愛蒂絲一臉擔心地伸手搭上她的背部。
  拉撒祿依舊以淡然的口吻繼續說道:
  「所以就實際上來說,關於這個國家的奴隸在法律上的定位,已經打了很多年的迷糊仗了。然後呢,在我還是個小鬼的時候,有個叫詹姆士•尚墨森的奴隸從主人的家裡逃跑了。雖然他一下子就被主人逮住,卻因此上了法庭,理由則是『在英國國內,奴隸乃是違法的身分』。」
  那是發生在一七七二年六月的事。他之所以連年月分都能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這起奴隸事件在當時真的鬧得沸沸揚揚,還只是個孩子的拉撒祿就算百般不願,相關消息也是不絕於耳。
  判決的結果極為明快。
  「『奴隸制度的主張於法無據。英國從未施行過奴隸制度,法律也不予承認。為此,當庭將釋放詹姆士•尚墨森』。記得當時的判決好像就是這樣吧。」
  「…………」
  「妳應該懂了吧?說老實話,這個國家不存在奴隸這樣的身分,甚至還有『即使原本身為奴隸,在踏入英國領土的瞬間就得以重獲自由』這樣的原則呢。」
  「也是呢。我記得確實是這樣沒錯。這起事件真的很有名,就連我也聽說過呢。」
  愛蒂絲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點了點頭。
  莉拉再次抬起手指,這回依然指向了自己。雖然原因有所不同,但她想問的問題還是一樣──也就是「那我呢?」。
  愛蒂絲似乎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她先是凝視了莉拉的臉孔,接著轉而望向拉撒祿。
  「咦,那莉拉小姐的狀況又該怎麼說?」
  拉撒祿苦笑著搖了搖頭。
  「制度層面的廢止和讓奴隸徹底消失,終究還是兩碼子事。說起來,剛剛提到的尚墨森事件的判決,其效力僅限於國內,對於殖民地的蓄奴行為並沒有任何提及。」
  「呃……所以是在國外蓄奴並不犯法的意思嘍?」
  「老實說,就連對於在國內蓄奴的傢伙,當局也是無法可罰啊。」
  實際上,帝都裡流竄著許多逃出家門的奴隸。若是在入夜的帝都散步,只要循著一間間酒館探頭打量,就能輕易看到逃亡奴隸們開著酒宴的光景。
  不過,在逃亡之後依然能保住一命的奴隸,確實也是極為幸運的存在。
  拉撒祿以下顎朝著莉拉一努。
  「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把這丫頭一個人扔在帝都的街頭,妳覺得她能找到一份正經的工作嗎?」
  「…………應該是……很困難吧?」
  「…………」
  莉拉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旦以奴隸的身分被帶進這個國家,若是不仰賴奴隸的這層身分,就只有餓死一途──這樣的例子可以說是俯拾皆是。換句話說,從制度上遭到廢止的奴隸們,依舊還是滯留在這個國家裡頭。但反過來說,就算奴隸逃離了主人家,也沒辦法透過任何一項法條去辦理他們。」
  他感覺到喉嚨有點乾,也許是泡在池子裡講了太多話的緣故吧。
  莉拉自認是一名奴隸,也對於非常善待自己的拉撒祿相當感激。但就拉撒祿來說,這樣的態度只能以表錯情來形容,而且就連大前提都有問題。
  「簡單來說,妳現在雖然被視為奴隸,但只要妳有那個心──甚至只要有那個念頭,就能輕易地擺脫奴隸的身分。」
  「…………」
  「雖然還是會遇到被當成奴隸對待的狀況,但妳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名奴隸。」
  拉撒祿嘆了一口氣。
  突然接受到如此大量的訊息,讓莉拉垂下了臉龐。她用力掐著浴袍的衣襬,甚至連指尖都失去了血色。
  拉撒祿看了看莉拉的臉色後,隨即發現愛蒂絲伸長了脖子看了過來。
  「我說,拉撒祿,我是覺得有點奇怪啦,你為什麼到現在才提這件事?」
  「這的確不是適合邊泡溫泉邊聊的話題啊。」
  「我指的不是這一點。為什麼你不是在買下莉拉小姐,或是要出門旅行的時候提及,而是現在才說?」
  「老實說,我原本打算在買下她的那天就解釋清楚,如此一來,我就可以把她扔出屋外一了百了了。」
  莉拉若是帝都常見的人種,那只要把她這個奴隸扔出屋外,之後就可以劃清界線了。拉撒祿頂多只需找個逃亡奴隸集團請他們收留莉拉,再留給莉拉一些盤纏,這件事就能圓滿收場。畢竟拉撒祿當初的目的在於「將贏得太多的賞金藉由購買高價物品還給賭場」,這麼做確實就能完成目的。
  然而,莉拉卻是在帝都裡相當罕見的人種,而且還有著聲帶遭到燒燬的背景。
  若是在未受到任何保護的狀態下將她扔到帝都之中,便與殺害她無異,而拉撒祿最討厭的便是攸關他人生死的麻煩事。將她棄之不顧的做法幾乎不存在於拉撒祿的選項之中,所以他也省略了這方面的說明。
  還有另一件事──拉撒祿這麼思索著,將手伸向莉拉。
  「把手這麼握得用力,會被指甲刮出血喔。」
  他輕輕拉了一下莉拉的手。
  被拉撒祿觸碰後,莉拉登時愣愣地眨了眨眼。她似乎現在才發現自己用上了這麼大的力道,緩緩地張開僵硬的拳頭。
  說得極端點,莉拉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
  毋寧說,想想她至今的際遇,光是還能維持在「不穩定」的狀態,就可以說是精神力異於常人了。不過,如今的莉拉已經展露出了依賴他人的態度,這同樣也是不爭的事實。
  拉撒祿稍稍彎起身子,窺探莉拉的臉孔。深藍色的眸子雖然動搖著,但她很快就斂起臉龐,直直地看向拉撒祿。
  「我剛剛所說的話語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換言之───」
  「…………」
  在他開口之前,莉拉就用力地點了點頭。話只說到一半的拉撒祿先是露出苦笑,接著才把話說完:
  「這不代表我不要妳了,也不代表我想把妳轟出去,就單純只是要向妳傳達正確的現況而已。這妳應該懂吧?」
  「現在的妳應該能明白」──這句話被拉撒祿吞回了肚子裡。
  想必無論是在帝都或是在無主地,他都沒辦法提起這個話題。就算只是想傳遞單純的事實,也可能會衍生出不必要的誤會,莉拉肯定也不會以如此堅毅的神情點頭回應吧。
  「我並沒有要妳立刻做出決定的意思,但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妳也可以去思考像是未來的事、接下來的行程,還有妳自己的事情了。」
  「…………」
  莉拉凝視著溫泉的水面,像是在尋覓答案似的。在這個話題上,拉撒祿應該已經再無置喙的餘地了。關於她自己的事,得由她親自做出決定才行。
  身為一個賭博師,他不該在這時給予建言。
  由於耐不住沉默的氣氛,拉撒祿改以開玩笑的心態望向愛蒂絲。
  「還有,愛蒂絲,妳也該好好考慮啊。」
  「咦?考慮什麼?」
  「要是莉拉不當奴隸的話,妳家應該就是最適合的就職去處了吧。」
  「咦,啊,這樣啊。」
  雖說愛蒂絲的父母雙亡,家產也決定交由堂兄弟來繼承,但若只是僱用一名女僕這點小事,應該還是有辦法張羅才是。
  她很清楚莉拉喉嚨的問題,也對於人種沒什麼偏見,加上收入也安定。對於莉拉來說,以女僕的身分在愛蒂絲家工作,應該會是相當理想的就職去處吧。
  話說回來,他也是因為能和愛蒂絲牽個線的關係,才會像這樣趁機說給莉拉聽。
  「哎,無論如何,待在巴斯的這段期間裡,倒也還不需要去煩惱這些事。妳也沒必要這麼嚴肅地去思考───」
  他對著垂著臉龐的莉拉說到一半,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只見莉拉的頭正毫無規律地搖來晃去,而她的臉色之所以會泛紅,應該不是單純為混浴一事感到害羞吧。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雙眼已然失焦,正渾渾噩噩地看著水面漣漪的波動。
  拉撒祿伸手觸摸她的肩頭,結果莉拉就這麼頹倚在他的身上。
  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拉撒祿的腦子裡先是冒出了諸如「怎麼回事?」和「好軟啊」一類的想法,隨即才察覺她的體溫熱得發燙,明顯不是泡在池水裡該有的溫度。
  「───糟糕,這丫頭快泡昏頭了。」
  看來她泡得太久了。也許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了吧,她對於浴袍鬆脫的狀況也是一無所覺。
  愛蒂絲一臉驚惶地大喊:
  「欸,菲莉!菲莉!」
  「菲莉在此。」
  「嗚哇,妳從哪裡冒出來的?是說妳剛才去哪兒了?」
  「菲莉游泳去了。」
  「妳也太隨性了吧…………」
  總之,他將身子熱得發燙的莉拉交到了菲莉手中。雖然有些讓人放心不下,但只要讓身體冷卻下來,應該就不會有事吧。
  在目送菲莉一把抱起莉拉走出浴池的背影後,拉撒祿嘆了口氣仰望天空。這時忽然吹來一陣強風,讓他打了個噴嚏。
  「…………所以說,妳有想說的話嗎?」
  「嗯,算有啦。」
  一語不發地凝視著自己的愛蒂絲,在這時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她來回看著拉撒祿的臉孔和莉拉離去的方向,像是在填補不知如何開口而產生的空白似的吸著鼻菸,緩緩地呼吸。
  「我有個可能有點雞婆的問題,可以問嗎?」
  「什麼啊,我們不是朋友嗎,想說就說啊?」
  「為什麼你講話總是像這樣隱隱帶刺呢。不過,也是呢。如果莉拉小姐有那個意願的話,要我們家僱用她也是十拿九穩的事。」
  那對蜂蜜色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拉撒祿。
  「但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
  「這代表莉拉小姐將會離你而去,你真的願意嗎?」
  拉撒祿試著在腦海裡描繪自己在帝都的家園。
  雖說莉拉來到他家的時日尚短,但腦海中的帝都家園裡確實存在著莉拉的身影。一想像起她離去的樣子,家裡就突然變得極為空蕩,像是欠缺了應有的元素。
  明明溫泉溫暖了身子,內心卻隱隱透出了一股寒意。
  (哎,不過,我個人的不安說起來也是無所謂的東西。)
  隨心所欲地操控臉上表情,乃是賭博師的必備技能之一。
  拉撒祿果斷地斬斷了內心的想法,露出了瀟灑的笑容。
  「要做決定的不是我,而是那個丫頭啊。」
  傳來的回應是朝著他臉潑來的水。
  「沒必要在這種時候連表情都一併逞強啦。」
  愛蒂絲像是在鬧彆扭似的說著:
  「我這下豈不是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嗎……」
  
  在巴斯的早晨,人們在泡過溫泉後,總是會湧入幫浦室吃早餐。
  而在吃早餐時厲行男女分席,也是這座城鎮的習俗之一。
  愛蒂絲以關心莉拉的狀況為由,早早離開了浴池。而拉撒祿也在悠閒地泡了一陣子溫泉後,打算先去幫浦室吃個早餐──但他很快就從裡頭逃了出來。
  至於理由則是相當單純──因為他怕麻煩。
  與國王浴池相接的幫浦室,僅開放給有一定身分地位的人們用餐,但這些上流人士的生態圈總是充斥著算計、脅迫與拍馬屁。看到在幫浦室用餐的光景,拉撒祿覺得像是掀開了濕滑的石頭般感到一陣噁心,他會帶著拿得了的食物速速離開,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拉撒祿如今正待在雅芳河的河畔。
  「不過這裡的餐點真好吃啊──」
  他以沒說給任何人聽的口吻喃喃自語。話聲化為了混濁的霧氣,被徐風隨之吹散。
  過了上午九點,溫泉就不再開放給客人使用。巴斯的溫泉之所以能常保乾淨清澈,似乎是因為每天都會好好清潔的關係。在拉撒祿的視線所向,可見溫泉水正大量地排向雅芳河,與冰冷的河水和空氣產生反應。白色的水蒸氣大量揚起,甚至淹沒了他的腳底。看來浴場是放掉了池水,正要開始打掃吧。
  他將塞滿雞肉的三明治送到嘴裡,粗暴地咀嚼著。以早餐來說,表面烤得酥脆的法國麵包顯得有些重口味,但入浴這檔事意外地耗費體力,對於泡了好些時間的身體來說倒是相當合適。
  在把三明治吃了約一半的時候,拉撒祿驀然皺起了眉頭。
  「糟糕……忘記拿飲料了。」
  由於他急著逃出幫浦室,手裡只拿了這點食物。嘴裡的水分幾乎都被抽乾了,害得他只能對著還剩下大半的三明治乾瞪眼。
  「───喔,原來你在這裡啊。」
  這時,有人叫住了正在吃東西的拉撒祿。
  他回頭看去,只見站在不遠處的,是一名似乎有些眼熟的男子。他與此人的交情還沒有深厚到能立刻憶起姓名。但確實曾在某處結識過此人──有著這般勾起記憶深處之感。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且看似肥胖的男子。他的肚子大大地突出,甚至卡在了褲頭上方。不過男子的動作相當輕巧,看他忙碌地動著短短手腳移動的模樣,著實讓人感到滑稽。雖說男子的衣著看似是花了大筆金錢訂製的上等質料,但仍是顯得稍嫌粗鄙,還不足以稱為上流階級。
  髮線有些後縮,但看起來還不至於童山濯濯。男子突出的額頭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他強烈的意志。
  (是同行或是相關業者嗎…………總之,他肯定是黑社會的居民吧。)
  拉撒祿從他的眼裡瞧出了在陰影裡討生活的人們特有的混濁感。接著,他想起了自己是在何處與男子見面。
  是在原本打算從帝都直接搭往巴斯的車站馬車上。
  當時的乘客之中,有個談論起巴斯現況的男子。拉撒祿還記得當時自己就隱約覺得,男子正是為了巴斯的風波而踏上旅程。
  「嗨,差不多兩個星期沒見了吧,拉撒祿•凱因德。」
  肥胖男子一臉開心地笑著。
  他的右手握著一根手杖。那與上流人士用來證明自己不需動手工作的裝飾品不同,是毫無裝飾的純黑設計。握在他手裡的那根手杖甚至給人一股「實用取向」的印象。
  「是啊,呃──」
  「溫斯頓。」
  「溫斯頓的前後沒有其他名字嗎?」
  「雖然不是沒有,但還是只叫我溫斯頓就好。別幫我加上大人或是先生一類的稱謂,當然,也別叫我長官。」
  「這樣啊,溫斯頓,你也是剛從幫浦室逃出來的嗎?」
  「我看起來像個上流人士嗎?我只是專程過來找你的。喏,要來杯飲料嗎?」
  溫斯頓的身後站著一名男子,似乎是被他僱用的傭人。傭人以靈巧的手法讓雙手握著四只玻璃杯。這時,傭人將其中一個裝了透明液體的玻璃杯遞過來。
  拉撒祿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接著猛烈地嗆咳起來。
  「你說找我是有什麼──咕,咳啊!呃嘎!」
  擴散在舌尖上的是強烈的嗆味和苦澀,而且還加上了宛如海水般的鹹味,拉撒祿差點就握不住玻璃杯。
  之所以會閃過「有毒」的這個念頭,都要拜上個月的經驗所賜。不過,他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麼招惹男子──溫斯頓的事。
  他雙眼帶淚地抬起頭,只見溫斯頓露出了一抹邪笑。
  「怎麼樣,巴斯的名產還好喝嗎?」
  「啥?這鎮上居民的舌頭是都爛光了嗎?是不是溫泉把他們的腦漿都一併蒸熟了,才會把這種玩意兒當成飲料猛灌啊?」
  「別這麼生氣啦,聽說這東西對身體有益。這是溫泉水啦。」
  浸泡巴斯的溫泉固然對身體有益,但據說喝下溫泉水也可以帶來同等──甚至是更好的療效。幫浦室甚至還為了飲用溫泉水,而設置了專用的管線。
  傭人遞出的第二個玻璃杯裡裝的是葡萄酒,拉撒祿一鼓作氣地將帶了甜味的液體灌入口中,等待摧殘了口腔的不適感褪去。
  「騙來到這座城鎮的訪客把這東西喝下去,已經是這裡特有的整人手法了。順帶一提,我也在初來乍到的時候上過這東西的當。」
  「把這些傢伙統統扔進鹽堆裡溺死他們吧。」
  拉撒祿咒罵著吐出一口唾沫。
  第三只玻璃杯同樣裝著葡萄酒,這回拉撒祿總算有充裕的心思去好好品味杯中物。至於第四個杯子似乎是為溫斯頓自己準備的。溫斯頓踩著自然而然的腳步,站到了重新咀嚼起三明治的拉撒祿身旁。
  拉撒祿以帶著恨意的視線瞪了過去,並將疑問問出了口:
  「所以說,你找我到底有何貴幹?」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明明聽說你已經抵達了,但跑了幫浦室一趟也沒看到你,害我到處徘徊了一陣子。也不曉得你能不能體諒我適應不了那處空間的心情。」
  溫斯頓雖然把話講得理所當然,但問題並不是出在這裡。
  「原來今天早上的迎賓鐘聲是為我敲響的啊,這還真是長見識了。」
  拉撒祿是昨天晚上抵達這座城鎮的,而他很快就進了旅館就寢,今天甚至起了個大早去泡溫泉。他雖然不覺得自己的行動鬼鬼祟祟,卻也沒有大肆宣揚自己的存在過。
  只在一次的旅途中結識的男子,竟然會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中四處徘徊,只為了和拉撒祿見上一面,這個溫斯頓的目的實在是難以理解。
  (算了,總之姑且沒什麼危險的氣息。)
  他看著溫斯頓,忍不住聯想起轉個不停的陀螺。
  陀螺這種東西轉得愈快,就愈能維持穩定,而這名男子的內在肯定也有一股劇烈的速度不停旋轉。雖說伸手觸碰會吃不完兜著走,但對方並不是會主動招惹他人的存在。
  一如拉撒祿的預料,溫斯頓爽快地坦承了緣由:
  「你不知道啊。在這座城鎮,所有的訪客都會登記在冊,而有幾名人士具備著瀏覽這些名冊的權限。」
  「比方說你嗎?」
  「主要是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儀典長理察•納許,其他還有像是建築家約翰•伍德等等,我只是分到了一點點蠅頭小利罷了。」
  「…………你今天難道是來對我發出警告的?」
  巴斯目前似乎正陷入一場風波之中──告知他這件事的,就是眼前的男子。
  儀典長是有著「巴斯之王」別稱的職業。這座城鎮的儀典長擁有極大的權力,就連王室成員都不得不對他們的話語言計聽從。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君臨這座城鎮的都是名為坎卜登•威布斯塔這名老練狡詐的賭博師,不過,在前往巴斯途中的馬車上,溫斯頓曾提及副儀典長納許有竄位之心。
  (說是這麼說,但我一直只把這項消息當成上流社會的流言蜚語……)
  看來這座城鎮的國王們已經盯上了拉撒祿•凱因德這個名字,甚至不惜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派出了名為溫斯頓的男子找上門來。雖然不明白這麼做有何用意,拉撒祿仍是努力地推敲著對方的意圖。
  溫斯頓聳了聳肩。由於他粗大的脖子幾乎都陷入了肉裡,因此正確來說更像是「層層肥肉微微蠢動,形成了看起來像是在聳肩的錯覺」。
  「我不屬於任何一方。毋寧說,正是因為不屬於任何一方,我才會被叫到此地。」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現在還不是做出判斷的時候,不過,他的雙眼看出了男子並沒有說謊。
  「無論如何,拉撒祿•凱因德啊,深海魚應該無法理解海的存在吧?但鳥兒若是一無所知地栽入海中溺死,那就太可憐了吧?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你行行好,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會讓我食不下嚥的。」
  「你是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踏入巴斯的。而對於現在的巴斯來說,讓一個一無所知的人四處晃蕩,是一件相當有風險的事。如果單純只是輕輕踏入也就罷了,但任誰都不想讓胡亂踐踏的事情發生。我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才會過來和你打個照面。」
  轟──雅芳河的流水聲傳了過來。那道能沖刷掉一切的激流,似乎離拉撒祿的腳邊又更接近了一些。
  溫斯頓以手杖對地面敲了兩下──這似乎是代表談話結束的意思,只見他轉過身子,背對著拉撒祿搖了搖肥胖的手指。
  「好啦,話就聊到這裡吧。我可是很希望這世界能運行得很順利喔。」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拉撒祿發出了一聲嘆息。
  坎卜登•威布斯塔、理察•納許以及溫斯頓,然後還有據說正於巴斯發生的儀典長寶座之爭。
  目前還無法掌握出具體的樣貌,不過,拉撒祿沒忘記要在內心的行程表添上「注意背後」這四個字。
  
  巴斯發生了紛亂,而拉撒祿在這時踏入此地。
  就一般來說,拉撒祿•凱因德這個名字應該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存在。他雖然是個奉怪異理念為圭臬的賭博師,但也就僅此而已了。住在帝都時的拉撒祿只是個活得久、膽子小的卑微賭博師之一而已。
  但現在,這個名字被冠上了些許威望。知曉帝都騷動的人們相當多,而對於小道消息特別敏感的少數人,恐怕連無主地發生過的事情都有所耳聞吧。
  (總之,首要之務是了解現況,接著是做好準備。在火災現場要逃生的時候,也得先確認起火點和風向才行。)
  在與溫斯頓道別後,拉撒祿便先一步返回旅館,至於莉拉等人應該還在幫浦室的女性用餐區吃早餐才對。這是因為他認為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隨意行動並非上策,眼下有著思考行動方針的必要。
  在從旅館老闆手中接過溫葡萄酒後,拉撒祿小口地啜著踏上階梯。地毯底下的階梯發出綿延不絕的吱嘎聲,但在抵達房間之前便戛然而止。
  拉撒祿在自己就寢的房門前,感覺到房裡有人的氣息。
  為了控制預算,拉撒祿一行人只在這裡要了兩間房,至於房間的分法則是單純的男女分房,換句話說,投宿在這間房裡的就只有拉撒祿一人而已。
  而房裡目前有人。
  如果那人不是有著擅闖他人房間跳舞的嗜好,就是有著極其粗暴的個性吧。傳入拉撒祿耳裡的,是房間擺設品被隨意毀壞的聲響,以及──
  (…………某人遭受毆打所產生的聲響,是吧。)
  硬物敲打人體的聲響不斷響起,那震盪耳膜的聲響足以感受得到下手者的狠勁。
  拉撒祿站在房間門口思考了幾秒。他目前拿在手上的就只有幾枚硬幣,以及斟了葡萄酒的玻璃杯而已。最後,拉撒祿在將玻璃杯放在腳邊後敲了敲門。
  咚咚──輕快的聲響傳入了房內。
  (…………動作停了。)
  原本從房裡傳出來的噪音驀然收住。戶外再次下起的小雨,在這時聽起來格外惱人。
  接下來響起的是窗戶被粗暴地推開的聲響,以及某人的呼吸聲。拉撒祿隱約感受到原本存在於房裡的氣息離去,讓房間恢復為原有的寂靜。
  「不對,並沒有完全恢復原樣啊。」
  他拿起放在腳邊的玻璃杯,打開了房門。
  室內的狀況相當慘烈。床墊被割了開來,塞在裡頭的茅草散落在房間各處,入侵者似乎有著看到整理好的箱子就想踹飛的怪癖,因此拉撒祿的行囊都一股腦兒地改躺在地板上頭了。
  雖然舉止粗暴,但對方似乎對掠奪物品不感興趣。就這麼一眼望去,包含裝飾釦和戒指等收在行囊裡的貴金屬,其數量似乎都沒有減少的樣子。
  應該說,房裡的東西是不減反增,而那個多出來的東西在不久前掉到了床上。
  一個遍體鱗傷的不明人士,此時正睡在床舖上頭。
  「………………」
  拉撒祿讓上身倚在門邊,將溫葡萄酒送入嘴裡。他讓液體緩緩地在舌頭上翻攪,品嚐著其中的香料味。
  一眼望去,從體格判斷的話,這是一名十歲上下的少女。從身上的衣服質料來看,少女的家境相當不錯──但能判讀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畢竟想在少女的全身上下找到沒沾到血的部位,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到底要被揍多少下,才會傷得如此嚴重?就連少女的頭髮都染上了血色,而她正虛弱地呼吸著。總覺得她無力地從床舖邊緣伸出的手腳輪廓有些奇怪,看來不是骨折,就是腫得太過厲害的關係吧。
  雨水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在混入少女的血液後形成大理石般的紋樣。入侵者就是從那扇窗逃出去的吧。
  他原本想探頭看看窗戶下方的狀況,但還是搖了搖頭。對方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跳窗離開,肯定是因為安排好逃亡路線的關係。就算現在出去追人,也只會落得著涼的下場。
  拉撒祿將喝空的玻璃杯放在勉強沒倒的櫥櫃上頭。
  「好啦,這下子該怎麼辦呢?」
  造訪巴斯的人們都會被登記在冊,而儀典長和副儀典長有閱覽的權限。換句話說,拉撒祿投宿在此的訊息,對某些人來說就像是刊登在早報上頭一樣透明公開。
  (不過,在我的房間施暴,到底是有什麼意義?說起來,這小女孩是誰啊?)
  少女沉默著沒有開口。簡直安靜得像個屍體──在冒出這般想法後,他隨即為這種有些冒犯的形容法露出苦笑。
  首先能想到的,是某人打算在這間房裡引發命案,並栽贓到拉撒祿的頭上。雖然不曉得要殺的人是誰,也不曉得這能為誰帶來益處,但總之是最有可能的情境。
  接下來想到的,則是某人刻意將受傷的少女扔在拉撒祿的房間,並期待他能收留這名少女。這部分也是難以分析利益得失,但就弄傷少女的並非手槍或是匕首,而是鈍器這點來看,別有用意的可能性相當之高。
  

  
  不管是哪一種狀況,他現在完全搞清楚的就只有一件事。
  「你也警告得太晚了吧,溫斯頓…………」
  不對,如果他那句「我不屬於任何一方」可信的話,他說不定是已經預料到拉撒祿的房間會變成這種樣子,才會在那個時間點過來搭話,好阻止拉撒祿回來搗亂。
  咳嘔──少女吐出了一口渾濁的血。
  拉撒祿在長嘆一口氣後,好不容易將身子從牆邊抽開。他走到了少女的身旁,關上了窗戶。
  也不曉得少女是應該死在這裡,還是刻意被留了一命。雖然這點還無從得知,但死亡確實是不可逆之事,就算泡了名聞遐邇的巴斯溫泉也無法治癒。
  對少女痛下殺手固然容易,但若判斷有誤的話,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過錯。凡事總是該從最難之處開始挑戰,既然隨時都能殺害這名少女,那暫時讓她活著也無妨。現在最該避免的狀況,就是在煩惱苦思上浪費太多時間,害得這名少女丟掉了性命。
  轟──在餘音繚繞的雅芳河水聲再次傳來的同時,拉撒祿低聲說道:
  「總之先找醫生來,然後要打掃房間啊。」
  這下恐怕得冒雨出門尋找莉拉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Levnik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巴斯之王
  
  
  巴斯有個名為集會廳的建築物。
  這可以說是發展程度蒸蒸日上的巴斯鎮的近代化象徵。
  這裡原本只是個窮鄉僻壤,鎮上有的也只是些粗陋的建築物。若是想辦戲劇或是舞會,就只能包下整座市民會館,而且設備也顯得相當寒酸。雖說隨著入浴客的增加,巴斯也搭建了幫浦室,但由於是緊鄰著溫泉的建築物,吵鬧聲不絕於耳,並非能讓人靜下心來的場所。
  自然而然地,造訪此地的上流階級們開始要求搭建配得上他們身分的建築物,而被冠上「集會廳(Assembly Room)」之名的建築物也就此誕生。
  這座建築物亦被用來作為舞會的場地,而且「白亮如新」。
  這既能用來形容這座建築物的柱子和牆壁,也能用於形容空氣的清潔程度,同時亦是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反射出來的光芒,更是領受過這些體驗後得來的印象。
  為了維持建材的白淨,僱用了大量的打掃人力;為了疏通難聞的空氣,而在不在乎窗稅的前提下打造了大量的窗戶;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數座吊燈,展露出一旦入了夜會點亮無數的蠟燭以及供給其之財力。
  換句話說,通常會聚集在此地的人們,都是和拉撒祿不會有任何關連的人士。由於居住的世界天差地別,光是待在裡頭,就讓他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在收留了無名少女的一週後的下午,拉撒祿正懶洋洋地待在這座集會廳的其中一隅。
  「───事情的梗概大概就是這樣,總之,我在一個星期前撿了個差點死掉的小鬼。」
  「啥!」
  由於早就料到回過頭來的愛蒂絲會發出如此尖銳的叫聲回應,拉撒祿從一開始就塞住了耳朵,但即使如此,刺耳的聲響還是從指縫間灌了進來。
  接著,他揮了揮手要愛蒂絲看回前方。雖說拉撒祿徵得了站在身後的許可,但不管是在賭局中回頭還是看向他處,都不能算是符合禮儀的行為。
  在白晝期間,集會廳經常被當成巴斯的賭場場地。
  而今天的大廳也和往常一樣門庭若市,每一桌賭桌都有幾名上流人士為撲克牌或賭骰子的結果或喜或憂。然而,這裡的氛圍和拉撒祿過去所知的賭場實在是大相徑庭。
  待在這座集會廳的人們,都不是為了餬口而賭博的,而且這裡也不會有那種賭上全副身家或是性命的殘忍賭局。說起來,他們就只是將口袋裡的多餘金錢放上賭桌,為的是享受遊玩的樂趣。
  就算撇開好壞的觀念,拉撒祿會感覺與以往不同,也是理所當然。
  如今拉撒祿和愛蒂絲正待在這座集會廳的一隅。愛蒂絲坐在撲克牌羅列的桌子前方,拉撒祿則是站在她所坐的椅子後方。
  兩人是以觀光的心態來到集會廳遊玩的,而莉拉和菲莉並沒有跟來。雖說這裡的身分管制並沒有太過嚴苛,但因為不清楚哪邊有可能會觸犯到底線,因此兩人並沒有與之同行。
  由於愛蒂絲的賭博功力並不到家,拉撒祿便擔任指點的角色,這樣的安排也讓同桌的其他三名玩家爽快地同意了。
  愛蒂絲接過了送到面前的牌,悄聲詢問起拉撒祿:
  「欸,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都到了現在,你才提起一個星期前的事呀?」
  拉撒祿回想著潛入旅館的某人以及倒在客房裡的少女,搖搖頭說道:
  「畢竟我不曉得犯人是誰,而且那個小鬼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啊。」
  「你不是說有個疑似小偷一類的可疑人物闖空門嗎!」
  「哎,也不能否定有那種可能性啦。」
  偶然闖空門的小偷基於某種理由帶了個女孩子在身邊,在踏入客房後突然對女孩子施暴,然後就這麼棄之不顧。是啊是啊,還真是有可能喔──拉撒祿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在事發後,拉撒祿請旅館老闆找了醫生過來,隨即便將少女搬出了房間。而在這整整一週內,少女都沒有恢復到能夠說話的狀態。
  因此,就算在這段期間內提及此事也是於事無補,更何況──
  「要是聽到發生了這麼血腥的事件,妳哪還有心情在巴斯觀光啊?」
  「…………你雖然講得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但其實根本只是忘了有這回事吧?」
  愛蒂絲著實敏銳。拉撒祿聳了聳肩。
  「總之,根據醫生的評估,她到了今天就應該能說話了。」
  兩人目前參加的賭局,是撲克的前身之一、名為吹牛的牌戲。玩家在支付參加費後,就會有牌──牌的張數多寡會隨地區而異,這裡發的是五張──發到手邊,而玩家僅有一次交換手牌的機會。
  獲勝的條件有二──其一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玩家全在下注階段退出賭局,其二則是持續賭到剩下兩名玩家,並以牌型的大小一較高下。
  但說歸說,今天的拉撒祿參與賭局的次數並不多。
  (看來現在還不到讓我下場賭博的時候啊…………)
  他窺視著周遭的狀況,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便士」凱因德之名如今已是名聞遐邇,這座城鎮當然也不例外,甚至連坐在這張賭桌前的所有人都耳聞過「便士」凱因德的事蹟。
  他輕嘆了一口氣。明明就是為了避風頭才逃出帝都的,但已經打下的風評卻是如影隨形,而他終究無法逃離自己種下的果。
  如此這般,他就算進了賭場也無法參與賭局,但起碼還是比在帝都的處境好上許多。
  有人曾告知過拉撒祿,這座城鎮正處於對立的狀態。
  (然而,「根本沒有對立的氣氛啊」。)
  要不是周遭有人,他肯定早就狠狠地皺起眉頭了吧。
  基於上述的理由,他以愛蒂絲指導人的身分,在這一週內於集會廳努力地賭博著。而在這段期間,拉撒祿也讀取著這棟建築物的訪客們的心思。
  就結論來說,拉撒祿並沒有從中看出對立的情緒。
  踏入這座集會廳的人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是來認真賭博的。若這座城鎮出現了分裂對立的氛圍,那肯定會暴露在這座賭場之中──畢竟這裡是最適合謫貶對手的場所。然而,這裡沒有出現支持儀典長威布斯塔或是副儀典長納許的氛圍,就只是充斥著雍容華貴的上流氛圍。
  應當存在的對立卻不存在於賭場。
  這矛盾的狀況讓拉撒祿壓抑住下場賭博的想法。這就像是因為想不起其中一個小節,而從頭翻閱起聖經般的心情。明明知道就落在其中的某處,卻怎麼也遍尋不著。在這樣的狀況下,除了給予愛蒂絲建議之外,他暫時不打算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在又過了幾局賭博後,拉撒祿做出了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勞無功的結論。回應他人的閒聊讓他口乾舌燥,連連陪笑也讓他的臉龐痙攣起來。
  然後──他的眼角偶然地瞥到了荷官的手指。這裡的荷官採輪流制,目前則是由坐在愛蒂絲右側的男子擔任。男子的手指在這有了奇妙的動作。
  五張牌發了下來。在看到手牌後,愛蒂絲下意識地輕呼一聲。
  「哎呀。」
  以一名賭局參與者來說,這樣的反應實在是有些失當,但拉撒祿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展露在她手中的牌面為Q、Q、Q、7、4──從一開始就湊到了三條的牌型。
  愛蒂絲雖然試圖壓抑,卻仍是忍不住在嘴角滲出笑意,並朝著拉撒祿瞥了過去。對於她太過露骨的態度,拉撒祿先是搖了搖頭,接著湊近她的臉孔,快嘴說了一句:
  「不要交換,直接停牌。」
  「…………咦?」
  在愛蒂絲的回應傳來之前,拉撒祿便離開了賭桌。擔任荷官的男子側起頭。
  「哦,您今天也一樣不參與賭博嗎?」
  「我喝得有點多了,該去步道散散步好醒點酒啦。」
  他沒理會對於指示大感困惑的愛蒂絲,在說完這句話後便離開了集會廳。
  集會廳旁有著能讓人遊玩保齡球的廣場,廣場周遭則種植了行道樹。一條小徑在行道樹間蜿蜒連綿,意圖塑造出羅曼蒂克的氣氛。一旦入了夜,集會廳就會有樂團演奏,這條步道就是開放給邂逅的男女所用,讓他們能在聆聽遠方音樂的同時,漫步在黑暗的小徑之中。
  在支付了被收得理直氣壯的入場費後,拉撒祿嘆了口氣。
  雖說只要有其必要,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展露出得體的紳士風範,但會不會為此疲憊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能從那個地方脫身,拉撒祿就甘願花掉這十餘先令的錢。
  在愛蒂絲玩過癮之前,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吧──正當他冒出這股念頭時,有人搭了話。
  「先生,不好意思。」
  是一道細微的女性嗓聲。拉撒祿之所以反射性地皺起眉頭,是因為這讓他想起這一週內都無法言語的那名少女。
  一名女子朝著拉撒祿走近。她似乎是尾隨著離開集會廳的拉撒祿而來。
  那是一名美麗──卻顯得有些病態的女子。
  她的雙頰凹陷,嘴角有瘀青,脖子纖細得像是被風一吹就會斷掉似的,身體則像是被沉重的禮服拖得垮垮的。女子的年紀應該是在三十上下,但那股厭世的氛圍讓她看起來像是多上了一倍的年齡。
  而正因如此病態,才讓這名女子看來格外美麗。
  要是她的雙頰紅潤,瘀青消退,那想必看起來就不會這麼有魅力了。她像是以傷疤作妝,以不幸作為飾品似的,散發著一股魔幻的妖豔氣息。
  當然,若是這麼直白地誇讚對方,也不見得會博得對方的開心。
  與外表相當搭襯的微微顫聲,自欠缺血色的唇瓣透出。
  「請問……您那樣做真的不要緊嗎?」
  「啥?」
  「遊戲……不是才進行到一半嗎?」
  雖然看不見集會廳的狀況,但差不多是換下一批客人進場的時候了吧。拉撒祿腦中清楚浮現裡頭的光景,接著聳了聳肩。
  他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回應,最後還是順著腦中的想法做出回答:
  「反正就算不留下來看,我也知道那一局已經結束了。愛蒂絲手中的牌是三條,荷官會在下注的階段退出。雖然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跟著愛蒂絲停牌,但最後會是愛蒂絲獲勝。順帶一提,荷官手中的牌是數字比愛蒂絲小的三條。」
  他像是要遠離集會廳似的在步道上邁步。有做過良好保養的步道相當平坦,如此平坦的步道反而讓拉撒祿難以習慣。
  才發現女子沒跟上來,看來她大概是先回了集會廳一趟。從她為了確認拉撒祿話語的真偽而特地跑了一趟這點來看,說不定個性相當老實。
  過沒多久,方才那名女子便從後方追了上來。她一臉愕然,像是看到了什麼超乎常規的東西似的,而就連這樣的表情,在女子的臉上也能表露得陰沉黯淡,讓拉撒祿感到很是有趣。
  「我說得沒錯吧?」
  「是的。為何拉撒祿大人能預料得如此準確呢?」
  「…………」
  拉撒祿不發一語,做出了像是在打量自己全身的動作。
  「…………不好意思?」
  「不,沒事。畢竟最近不管是誰,都是以一副認識我的態度上來搭話啊,我還以為是有名牌掛在衣服的哪個角落呢。」
  女子露出了自卑的笑容帶過了這個無聊的笑話。
  「是、是我失禮了。我名為芳妮•馬雷。」
  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覺得她應該是與「愉快(Funny)」最無緣的女子才對,隨即才想到應該是「芳妮(Fanny)」這個人名。
  「芳妮•馬雷是吧。哎,芳妮啊,剛剛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在發牌的階段,愛蒂絲──就是坐在位子上的那個小丫頭湊到了三條Q,然後擔任荷官的男子對牌堆動了手腳。照正常思路來說,在手上湊到了三條的時候,會採取的行動就只有一種而已。」
  「呃……交換兩張手牌,是嗎?」
  「是啊。妳要是有空的話,就回去再確認一遍吧。因為坐愛蒂絲左邊的傢伙已經換了兩張牌,就代表他手邊的牌至少有一對的牌型,再來只要從牌堆上抽兩張牌,就能湊到一對。」
  芳妮將頭向後轉去。明明從這裡看不見內部狀況,但她似乎試圖去確認的樣子。
  「換句話說,如此一來,愛蒂絲的手裡就會湊出葫蘆的牌型。」
  這不是很好嗎?──拉撒祿輕輕接下了芳妮帶有此意的視線,想像起那樣的狀況。
  若是愛蒂絲決定交換兩張牌的話,便會從左側的兩名男子依序換牌,最後則是荷官進行交換。那兩名男子會交換的手牌數量肯定已經在荷官的掌握之中──這並不是指兩名男子是共謀,而是荷官發給他們的手牌,會讓他們不得不交換特定數量的牌。
  最後荷官則是會換三張牌。在吹牛這個遊戲之中,玩家沒有刻意拆散對子的必要,換句話說,荷官手裡是一對──接著只有從牌堆裡換來的三張牌,而愛蒂絲的手邊則是有一副完整的葫蘆。
  是該下大注的時候了──任誰都會這麼認為吧。
  「然而,要是真的就這麼賭下去的話,荷官就會亮出一副鐵支的牌型呢,真是不可思議。擔任荷官的男子恐怕會笑著說『我抽牌的手氣真不錯』吧。」
  「…………您的意思是,牌堆上方的幾張牌已經被排列出特定的順序了?」
  「大概吧。所以那個當下的正確判斷,就是不要換牌。」
  拉撒祿所下的指示,讓荷官設計過的牌堆順序出現了兩張的誤差。僅僅這麼一個動作,就能讓愛蒂絲維持三條的牌型,而荷官則是會在抽不到目標牌的狀態下結束這一局。
  既然都特定對愛蒂絲設下了這樣的圈套,就代表其他的玩家們手中被發到的都是些小牌,而能贏過三條Q的牌型,就只有三條K或三條A而已。一個上道的老千,是不會刻意把這種大牌發給自己的。
  也不曉得是聽出名堂了,還是放棄理解了,只見芳妮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看了過來。
  「您在那一瞬間就想到了這麼多事嗎?」
  「我甚至還有空去思考晚餐該吃什麼啊。」
  「也、也是呢。畢竟拉撒祿大人是一位鼎鼎大名的賭博師。對不起,那個,我並沒有要侮辱您的意思。」
  說到這裡,芳妮微微地側過了頭。
  「不過,將這些內幕告訴我真的好嗎?」
  聽她講話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沒意會到拉撒祿只是順著她的提問做出回答而已。
  哎,不過,會這樣問也是無可厚非。拉撒祿伸手抵著下顎,說道:
  「…………應該是不太好吧。」
  「…………是呀。」
  困擾的表情與這名女子相當匹配。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有所察覺──自己的行動方針似乎有些動搖了。
  「總覺得像這樣滔滔不絕並不符我原本的作風,不過,該怎麼講啊。」
  拉撒祿抬頭望天。從林木縫隙間窺見的天空呈現著如鉛般的淺灰色,看起來既像是隨時都會降雨,也像是接著會大大放晴。
  「老實說,我對目前的立場有些拿捏不定。」
  「…………您說立場?」
  「換句話說,就是我該在這座城鎮做什麼事的意思。」
  想在巴斯重現過去的帝都生活,當一名「靠著賺小錢維生的吝嗇賭博師」,想必是難如登天吧。
  然而,他對於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過,卻還沒理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究竟是該仗著「便士」凱因德的響亮名號過活?還是該捨棄這個名號,心甘情願地伏地討饒?
  無論那個選項,對他來說都還欠缺臨門一腳,因此在應對事件時也變得散漫許多。
  在這一個星期,他過的是成天玩樂的生活。在集會廳裡,他沒有親自下場賭博,而是躲在愛蒂絲的身後,但會避開那些他看得穿的老千。不過,他刻意挑在換牌的前一刻逃出室內,讓「是不是被拉撒祿看穿伎倆」的問題懸而未決。即使如此,在被只聽過名字的女人問及這件事時,他卻又爽快地抖出內幕。
  他對於這些狀況的應對都過於散漫。雖然知道自己遲早得選擇其中一邊,但卻一直欠缺著能讓他做出決定的參考資訊。
  拉撒祿驀地停下腳步,將身子轉了過去,直視起她黑色的眸子。
  「所以,芳妮,妳是出於何種目的過來向我搭話的?」
  她肯定懷有某種特殊目的。畢竟若只是想和拉撒祿締結友誼的話,那只要在集會廳裡向他搭話即可。
  她特地在拉撒祿走出集會廳後追了上來,還挑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前來搭話,這肯定是基於某種目的,因此拉撒祿才會像這樣與她對答。只要能理解個中緣由,肯定有助於拉撒祿決定自己的立場。
  被這麼一問,芳妮驚顫地抽了一下肩膀。明明拉撒祿的口氣不怎麼凶悍,但芳妮卻像是想討好他似的,頻頻地游移著視線。
  「對、對不起。也是呢,都是我突然向您搭話,還連連發問,真是太失禮了。」
  「我可沒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啊。」
  「對不起。那個,我的朋友──一名熟人開設了賭場。所以,呃,說什麼都想招待拉撒祿大人上門光臨。」
  「…………賭場?」
  「咿,是,就是這樣。」
  根據禁賭令,在賭場一類的地點賭博被視為違法行為。根據拉撒祿所知,除了沒受到禁令規範的集會廳之外,這裡沒有其他可以聚賭的場所。
  「哦──?」
  「那個,地址在此。」
  他收下一張小紙片,上頭寫了些註記。拉撒祿在讀過紙片上的地址後,在腦中描繪出簡易的地圖。
  該處應該不是位於集會廳和公眾浴場這類被整頓為觀光勝地的區塊,而是遠離市鎮中心的老舊住宅區才對。
  在向拉撒祿遞出便條後,芳妮就像是在害怕著某些東西似的,慌慌張張地四下張望,接著她以心神不寧的動作垂下了頭。
  「那個,我要傳的話就到此為止,請恕我失禮了。對不起。」
  便條的紙質算是上乘,但卻缺乏裝飾,寫在上頭的則是剛硬的男人字跡。拉撒祿想像著寫下這便條的人物形象,同時揮了揮手,沒把視線投向芳妮。
  芳妮的腳從拉撒祿的視野之外離去──但過沒多久,她又踩著腳步跑了回來。
  「那、那個,不好意思。」
  「啥?」
  「這、這也請您收下。那、那我失陪了。」
  芳妮將另一張便條塞入了拉撒祿的手中。接著,她這次真的消失在林木的縫隙後方了。
  第二張便條上同樣寫著一行住址。
  那與第一張便條的住處不同。紙質顯得粗糙,還像是從某物上頭硬撕下來似的有著毛邊。上頭的文字顯得窄而纖細,那略帶歪斜的文字,證明了這與前一張便條的下筆者並非同一人所寫。
  他以指腹搓了一下第二張便條,黑色的文字隨即暈染開來。拉撒祿無言地將沾到指尖上的墨汁擦拭乾淨。
  拉撒祿將兩張便條一起塞入口袋,嘟嚷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對我來說無所謂就是了……」
  拉撒祿心想愛蒂絲差不多該結束賭局出來找他,於是將視線朝著集會廳投去。然而,映入拉撒祿眼裡的,卻是朝著他走來的一名傭人。
  「啊,您是拉撒祿大人對吧?方才愛蒂絲大人託我傳話,說是身有要事,希望您先行離去。」
  「…………喔,知道了。」
  基本上,拉撒祿還是很看得起愛蒂絲的能力。他先前雖然交代過撿到一名可疑少女的經緯,以及接下來要去探望少女的預定,但從愛蒂絲仍是不惜耽擱自己的行程來看,她恐怕是認定這起要事真的很重要吧。
  即使如此,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感仍是揮之不去。
  那就像是被棉花緩緩勒住了脖子一般──也像是明知水底下出了事,自己卻只能在海上呆然眺望水中陰影般的心情。
  「盡是一群恣意妄為的傢伙。」
  拉撒祿對著天空輕聲咕噥道。
  
  巴斯也有醫生天堂之稱。
  畢竟這裡原本就是以溫泉治療出名的城鎮,只要聚集在此的病人一多,醫生的數量自然也會隨之增加。若是單就醫療品質,這裡就算和帝都相比也是毫不遜色。
  而拉撒祿安置陌生少女的地方,就位於離旅館不遠的一處醫院。
  拉撒祿引領著莉拉,走進了怎麼看都像是在民宅門口懸掛了「醫院」兩字招牌的建築物。由於他拜託菲莉前去集會廳照顧愛蒂絲,因此菲莉沒有跟來。
  在開門後,這家醫院的醫生隨之映入眼裡。不過,要不是事前知情的話,應該也不會把這名男子看成醫生吧。明明還是大白天,他卻是渾身酒氣,臉色赤紅,正仰躺在椅子上頭。你也該好好工作吧──拉撒祿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冒出了這個念頭。
  「嗨──要找小鬼的話,她已經在二樓醒過來了。她真是吵得要命,快把她帶回去吧。」
  「你這應對客人的態度也太扯了吧?」
  聽到年約五十的醫生那口無遮攔的說話態度,讓拉撒祿露出了苦笑。
  話又說回來,若是扣除正牌的醫院不算,從事民間醫療的自營醫生,幾乎都是在家開業的狀態。光是像這樣懶洋洋地待在自宅,要患者自行搭理的態度,就稱不上是合格的醫生了。
  之所以會有這類醫生,也是因為造訪此地的客人會產生注重隱私的要求,而拉撒祿也是基於類似的理由,才會將少女扔至他的住處暫作收留。
  「哎,突然塞了個小鬼給你照顧,給你添麻煩了啊。」
  「這你就別在意了,反正我現在很閒啊。」
  「很閒?」
  「因為最近建了座取得了政府許可的正牌醫院,我們這些庸醫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哦──拉撒祿隨口應了一聲。就這麼一看,這座住宅裡確實是沒有其他候診的病患。
  「…………」
  莉拉似乎對醫生懷有恐懼,一直躲在拉撒祿的背後,但她似乎對醫生的住處本身很有興趣,只見她充滿好奇心地四下打量。溫泉味、藥味和難以清除的血腥味彷彿都深深滲入了壁漆之中。
  玄關的大門似乎一直是敞開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是來者不拒,這時剛好有隻貓兒從腳底竄過,一路跑向房間的深處。
  「妳打算怎麼做?要待在這裡嗎?還是要跟過來?」
  少女上個星期所受的傷勢相當重,就算能說話了,恐怕也還不到完全痊癒的狀態。拉撒祿這麼想著詢問莉拉後,只見她搖了搖頭。
  『我和您、去。』
  「這樣啊。好吧,如果覺得看不下去的話,就待到房門外頭吧。」
  「別偷看其他的房間啊。你們應該也不想被人偷看吧?我可不想惹出事端。」
  「這我知道啦。」
  對於拉撒祿的應答,男子的回應僅是仰躺著身子甩了甩右腳。
  他一邊堅守忠告,注意不讓自己瞥見其他房間,一邊踏上了二樓。這間房子裡肯定有好幾間房間當作病房使用,其中想必也有病患入住。既然會刻意找上這種看似不太可靠的大夫,那要是不小心看到這些病患的長相,恐怕真的會惹禍上身。
  他很快就知道少女待在哪一間房裡了──因為就只有一間房間格外吵鬧,連人在門外都聽得到噪音。
  在嘆了口氣後,拉撒祿打開了門。
  「啊,歡迎光臨!」
  一道通透的快活嗓聲投了過來。
  「…………嗨。」
  「初次見面!我們是初次見面對吧!不對嗎!把人家帶來這裡的是你嗎?那就不該說初次見面,而是要說謝謝你才對呢!」
  雖然這的確是他與少女第二次見面,但首次相遇時的她渾身是血,幾乎看不出容貌為何。時至今日,拉撒祿才頭一次見到穩穩地坐在床舖上的少女臉龐。
  她的年紀大概在十歲上下吧。若是摘去遮住她半張臉蛋的繃帶,就會露出一張淘氣的臉孔,即使只是坐在床上,她看起來仍是靜不下心似的晃著身子,而這也反映出和臉孔相似的氣質。她目前露出來的左眼,正浮現出純粹的喜悅之情眺望著拉撒祿。
  少女有著亮色系的頭髮,捲翹得十分厲害。由於受傷的關係,胡亂交纏的頭髮放了下來,像顆繭般將她的身子包覆起來。
  根據醫生的說法,她全身上下都有嚴重挫傷,但似乎並未形成骨折,就連受創最嚴重的右臂,也只是骨頭裂開而已。
  (不過,該怎麼說,她還真是一點都不沮喪啊。)
  稍作打量的拉撒祿這麼想著。
  以一名被不明人士痛毆過一陣的被害人來說,少女的態度顯得過於開朗。若是換個角度,視她為「長期昏睡後,發現自己睡在沒印象的屋子裡的少女」,那這樣的態度也同樣有異。
  一般來說,在這種狀況下應當會表現出困惑、恐懼或是警戒心才對。原本想像著少女會裹著被單在床上瑟瑟發抖的拉撒祿,對少女的態度有些不解。
  為防萬一,他讓莉拉站在房門的出入口,並在房內的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也是啊,總之───」
  「───咦,大哥。大哥你是男人嗎?」
  看著歪起頭的少女,反而是拉撒祿心生疑惑。
  難道說她的眼睛看不見嗎──他雖然皺起眉頭,但少女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拉撒祿,並對他眨了眨眼。那對焦茶色的雙眼正上下窺探著拉撒祿的身子。
  「啊?我看起來像女人嗎?」
  「是男人。是男人呢!那──呃──」
  咚──少女動作粗魯地下了床。也許是被繃帶包覆的腳痛了起來,只見她的臉有一瞬間皺了一下。不過,少女就這麼走近拉撒祿的身邊,倏地碰觸了他的臉龐。
  拉撒祿為之一驚。
  一般來說,拉撒祿不會疏忽到讓他人湊至這麼近的距離,但少女剛才的動作實在是太過疏於防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在拉撒祿內心的警鐘敲響前,少女便欺近到他的身邊。
  兩人的視線在近處相交。
  「『柏勒洛豐』。」
  「…………啥?」
  「是傳話噢。父親大人他啊,要人家向接下來碰上的三個男人說出這句話!『柏勒洛豐』,人家確實傳過去嘍?要記得喲?」
  少女「砰」地坐回了床上,以粗魯的動作抱住了雙膝。由於身負重傷的她沒辦法穿好禮服,因此現在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連身裙,但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衣襬位置。
  「…………」
  柏勒洛豐──他在內心反射性地複頌起來。少女雖然說是傳話,但拉撒祿並沒有聯想到任何東西。
  「人家也對醫生叔叔說過了,所以還剩下一個人呢──」
  聽她這麼自言自語,拉撒祿不禁懷疑起她是不是連「傳話」這個詞的意義都沒有正確理解。
  拉撒祿重整心神,主動開了口:
  「所以,讓我問妳一句,妳是誰?」
  「人家是朱莉安娜喲!」
  這個問句裡的「誰」,也包括了詢問她的來歷和身分,以及為何會在拉撒祿的房間遭到施暴。但少女──朱莉安娜像是聽不出個中含意似的,在做出這般回答後便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看起來就是認定自己已經做足了充分的說明。
  拉撒祿像是在強忍頭痛似的,用力閉緊了眼睛一下。
  「這樣啊,朱莉安娜。妳是哪裡的朱莉安娜?」
  「哪裡?人家就是人家呀。」
  「姓氏呢?」
  「杏市?」
  「妳住的地方在哪裡?」
  「說起來這裡是哪裡呀?人家還是第一次走出宅邸呢!」
  「那個叫『父親大人』的名字是?」
  「父親大人就是父親大人呀!人家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假的。」
  讓人頭痛的是,就拉撒祿的判斷,朱莉安娜似乎沒有在說謊。雖說她也可能是個連拉撒祿都能唬過去的騙術高手,但不管怎麼看,朱莉安娜都只是個純真無邪的平凡少女,而對於拉撒祿的問題,她也是認真回應。
  至於她認真回答的答案沒能提供任何幫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目前的對答之中,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拉撒祿還沒能套出任何有用的資訊。
  拉撒祿靠上了椅背發出嘎吱聲,並轉過頭去,朝著站在門口的莉拉招了招手。讓莉拉待在門口原本就是為了預防少女過度懷有攻擊性的狀況發生,但如今這麼做已毫無意義。就目前看來,這名少女真的是個一無所知的存在。
  「妳怎麼看?順帶一提,我覺得她實在是一個大麻煩,所以很想扔掉她直接走人。」
  「…………」
  「別瞪我啦。我不會這麼做的啦──大概吧。」
  莉拉雖然以半信半疑的神情接下了拉撒祿的話語,但隨即便在木板上振筆疾書。她將寫下短短一句的木板亮給了朱莉安娜看。
  『初次見面。』
  「哦──?初次見面!妳竟然會寫字,這就叫做『高深莫測』對吧!」
  『我是、莉拉。他是、主人,拉撒祿•凱因德。我們、正在、旅行。』
  「喔喔──旅行呀。人家也想出去旅行看看呢,真希望父親大人能帶人家去。不過,這塊板子好像很方便呢,也請父親大人做一個給人家好了?」
  莉拉朝著拉撒祿瞥了一眼。他知道莉拉這個眼神代表的意思──朱莉安娜是以相當流暢的動作閱讀文字。從她的反應來看,她顯然是屬於平日就會閱讀文字的階級,換句話說,她很有可能是富裕人家出身。
  (不管怎麼想,接下來會發生的盡是些壞事啊……)
  他在腦海裡畫出了天秤。
  是要殺朱莉安娜?還是不殺?拉撒祿在旅館撿到她的那天傾向「幫她」的天秤上,添加了「少女的狀況明顯不對勁」這條但書。
  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
  目前還沒有越過底線。雖然腦子裡的天秤正不穩定地搖晃著,但終究還是在緊要關頭上稍稍傾向了「幫助朱莉安娜」的那一頭。
  「朱莉安娜,妳在我的房間裡被人施暴後昏倒了。除此之外,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啊,對喔。有這回事呢。那真是痛得要命呢!」
  「然後,妳不曉得自己住家的地址為何,我也不知道。除了朱莉安娜這個名字之外,我也沒有其他的線索。」
  「呃,喔──?」
  「總之,該怎麼說,在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妳家的地址之前,妳願意讓我暫時收留嗎?如果妳有其他的門路的話,就當我沒說過吧。」
  話雖如此,不過朱莉安娜似乎從未踏出宅邸一步。雖然不曉得她這樣是否算是正常,但上流階級的子女足不出戶可說是稀鬆平常的狀況。他不覺得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少女對外界能有多少認知。
  一如他的預期,朱莉安娜的臉龐登時亮了起來。
  「謝謝你!大哥你人真好!」
  「我才不是好人啦。」
  若是打算讓朱莉安娜活下去,那安置在自己的手邊自然是最佳選擇。如此一來,若是察覺到讓她待在身邊就是風險所在,就能迅速地了結她的性命。拉撒祿能藉此掌握住朱莉安娜的生殺大權。
  「…………」
  至於莉拉則是緊緊盯著陷入沉思的拉撒祿。
  
  「只要別動得太激烈,就不至於會影響到傷勢。再過個十來天,就可以拆繃帶啦。雖然最嚴重的後遺症主要會出現在精神層面,但就那個小鬼的狀況來看,應該是不用擔心啦。」
  雖說決定收留朱莉安娜,但終究沒辦法讓她以這樣的模樣直接見人。拉撒祿讓莉拉協助朱莉安娜整理打扮,接著走出了房間步下階梯。
  他付清了醫療費用,把變得輕盈許多的錢包揣入懷中。拉撒祿一邊聽著剩餘藥物和治療傷口的方式,一邊開口問道: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看的?讓朱莉安娜受傷的犯人,究竟是打算痛下殺手呢,還是只打算打傷她而已?」
  醫生懶懶地癱坐著,在仰望虛空幾秒後,以渾濁的雙眼掃向拉撒祿。
  「被痛揍超過十次的小鬼現在竟然還能活蹦亂跳,證明犯人挑選凶器的眼光很差啊。」
  「換句話說,犯人不打算要她的命?」
  「這可難說。我不認為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會精心挑選行凶的器具。不管是想殺卻沒殺成,或是明明沒有殺念卻失手殺人的例子,都可以說是多不勝數啊。」
  的確如此──拉撒祿聳了聳肩。
  原以為話題就此結束,沒想到醫生這時又以嘟嚷的口吻補了一句:
  「不過,那感覺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
  「要發狠揍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類這種生物其實意外善良,會在無意識之中制止自己痛下殺手,也因為如此,一個人在痛揍另一個人的時候,其身上的傷勢會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某幾個部位。因為人是會去選擇疼痛但難以致命的地方進行攻擊。」
  拉撒祿無言地點點頭。
  在大打出手的時候,基本上很少有人忽然就戳瞎對方的眼睛,或是割斷對方的耳朵。對於在社會上生活的人們來說,或多或少都會學會手下留情或是妥協的本事。畢竟傷害他人並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醫生的手指在空中緩緩游移,像是在指出受傷的部位似的。不過,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空無一物的空間,拉撒祿也看得一頭霧水。
  「那個小鬼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個物品。」
  「…………你是指傷勢的分布狀況嗎?」
  「是啊。那些傷並沒有集中的傾向,雖然不曉得問題究竟是出在揍人者還是被揍者身上,但無論如何,整體的傷勢分布實在是很古怪──她全身上下都被狠很打過。這已經是破壞物品的手法了。」
  「原來如此。這是很寶貴的意見,謝謝你了。」
  「要感謝我的話就送些酒或女人過來吧。像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比較高挑的女僕之類的。」
  「我又不是她的僱主,想搭訕的話就自己想辦法吧。」
  也許沒有這麼做的衝勁吧,只見醫生的身子沉入了沙發之中,過沒多久就發出了打呼聲。原本在他腳邊舔舐地上酒滴的貓兒跳了起來,在他的肚子上坐了下來,原先嘹亮的打呼聲隨即變得沙啞低沉。
  「不過,這會不會太衝動了…………?」
  拉撒祿回憶著記憶中渾身是血的少女,這麼喃喃說道。雖說明白這是不得不為的狀況,但就這麼決定收留她,或許還是有點太衝動了。
  「讓你久等了!」
  這時,莉拉等人總算從二樓下來了。雖然講話帶著朝氣,但傷勢似乎仍在作痛,因此朱莉安娜是撐著莉拉的肩膀行走的。
  「哎,無所謂啦。回去吧。」
  「…………」
  由於還在協助朱莉安娜行走,莉拉沒能在木板上寫字,只能點點頭作為回應。擔心莉拉無法承擔的拉撒祿,原本想叫她把朱莉安娜交給自己,但在他開口之前,朱莉安娜就以自己的雙腳站定在地。
  「啊,等我一下!」
  朱莉安娜朝著醫生的身旁走去。她將手伸向呼呼大睡的醫生肚子,抱起了慵懶地坐著的貓兒。
  被托住腋下、垂掛在半空中的貓發出了一聲不太甘願的鳴叫。朱莉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牠的身體後,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柏勒洛豐』。」
  看來那是隻公貓。貓像是在回應她似的又叫了一聲。
  「嗯,這樣就完成傳話了呢。」
  拉撒祿忍不住和莉拉面面相覷。雖然搞不懂她的父親大人交代過的「對接下來遇到的三個男人傳話」是什麼意思,但把貓也算進去的朱莉安娜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拉撒祿讓朱莉安娜靠在自己身上──用幾乎將她整個人揹起來的姿勢輕聲嘟嚷:
  「看來我真的是太衝動了。」
  
  一直到這天的晚上十一點左右,愛蒂絲才回到旅館。
  這時,拉撒祿等人正待在投宿旅館裡的愛蒂絲的房間。這間房比拉撒祿的房間還要大上些許,還塞了兩張床舖。昨晚似乎是愛蒂絲睡一張床,莉拉和菲莉睡一張床的分配。
  雖然床舖的大小不適合兩人共眠,但考量到經濟狀況吃緊的現在來說也只能出此下策。正在為床上的朱莉安娜更換繃帶的莉拉,看到她遍布傷斑的肌膚後,臉孔登時皺了起來。
  忽然間,房門傳來了「砰」的一聲。
  「我回──來嚕──」
  看到講話怪腔怪調、推開房門的愛蒂絲,拉撒祿的鼻頭一帶很快就皺了起來──因為一股酒臭味直接飄入了房間之中。剛剛從房門傳來的聲音,大概是她沒能好好開門,讓額頭直接撞上門板所發出的聲響吧。
  愛蒂絲湊在菲莉的身邊──應該說更像是被菲莉拖著走似的蹣跚而行。也不曉得菲莉究竟托著她多久,只見她已氣喘噓噓。
  踏入房間的愛蒂絲,對著坐著的拉撒祿的肩頭一陣猛拍。
  「嗚嘻嘻嘻,嘻嘻嘻嘻。怎麼樣,怎麼樣?我很厲害吧?」
  「吵死了!妳好臭,妳在說什麼啊?」
  「嗚嘻嗚嘻嘻嘻。嗚噗。嗚噗……」
  「等等,等一下,別吐啊。」
  「我才不──會──吐──我才沒醉呢。還有你聽我說啦,我啊,嗚嘻嘻,怎麼樣,你聽完可要好好嚇一跳喔。」
  「妳先把話說清楚啦。」
  「嗚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呼嚕。」
  「就這樣睡了喔。」
  原本講得情緒高昂的愛蒂絲,就這麼對著拉撒祿靠了上來。她不僅燙得要命,毫無規律地抽搐的肚子也讓拉撒祿感到害怕。總覺得再過幾秒,她的嘴裡就會噴出各式各樣的東西了。
  「嗯呵呵呵呵。」
  她在半夢半醒之間發出的笑聲更是教人毛骨悚然。拉撒祿將她抱起後,把她扔到了空床上。愛蒂絲似乎想用趴下的動作拉起被子,但就算把她的動作美化三分,也只能說和瀕死抽搐的蚯蚓沒兩樣,總之沒能好好裹住身子。
  拉撒祿無言地瞥了一眼菲莉,只見菲莉按了按自己的肩膀說道:
  「菲莉雖然也不太明白,但大小姐似乎拓展了人脈。」
  「有很多嗎?」
  菲莉以一副不太明白的表情繼續開口道:
  「她似乎認識了副儀典長『帥哥』納許的樣子。」
  「帥哥」納許──理查•「帥哥」•納許是這座城鎮的副儀典長。他是靠著賭博的本事一路往上爬,當上這座城鎮第二把交椅的男子。
  「───真的假的。」
  拉撒祿將視線投向愛蒂絲,不過她此時已陷入夢鄉,嘴裡不斷冒出陣陣夢囈。
  「雖然四處應酬,害得自己爛醉如泥的行為很有大小姐的作風,但這也算是為了調查這座城鎮所承擔的後果,菲莉希望您能對她溫柔一些。」
  「啥?」
  話說回來,她似乎很介意我幫忙出錢這件事啊──拉撒祿看著愛蒂絲這麼想著。他原本認為雙方是各取所需的平衡關係,但對於愛蒂絲來說似乎並非如此。
  拉撒祿嘆了口氣,姑且幫愛蒂絲蓋好被子。愛蒂絲的動作很快就停了下來,發出了平靜的鼾息。
  (不過,和「帥哥」納許搭上線是怎麼回事?所以是他主動過來搭訕的?還是單純的偶然?無論如何,她會拖到這種時間才回來,就代表舞會上有發生過某些事吧。這次牽線的背後又有什麼意圖?)
  疑問一一浮上心頭,並按照順序排列。還是該等愛蒂絲醒來再好好問過一遍吧,雖說照這種狀況來看,她明天早上應該會頭痛到說不好話吧。
  同時,拉撒祿朝著朱莉安娜的臉孔瞥了一眼。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雖說她看起來確實是對眾人談話的內容感興趣,卻不在乎誰對誰說了些什麼話。至少她對於「帥哥」納許這個名字並沒有任何反應。
  「就菲莉而言,菲莉比較想知道這位小姐的事。」
  換好繃帶、清理完畢的莉拉,迅速地寫下了文字。
  『朱莉安娜。她受了傷、迷路、了。』
  「原來如此。初次見面,菲莉名為菲莉。」
  朱莉安娜不在乎菲莉那荒唐的自我介紹,而是來回看著剛剛踏入房間的兩人。接著,她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指著愛蒂絲,歪了歪頭。
  「欸,這個人是大哥的太太嗎?」
  「…………啊?」
  「你們在旅行對吧?而且感情很好對吧?那就是家人嘍。人家覺得,既然是家人的話,那這個人應該就是最像太太的那一個。」
  對於這個邏輯過於牽強的理論,拉撒祿忍不住瞠目結舌。
  不知為何,在拉撒祿做出回應之前,莉拉先一步給出了回答。
  『不是、的。』
  「是這樣嗎?」
  「她只是我偶然結識的地主之女。是說,我可沒有對這種小鬼出手的興趣。」
  「這樣呀?那這位叫菲莉的人是你太太嗎?」
  這回則是由菲莉出聲否定。
  「他的長相不是菲莉喜歡的類型。」
  「喂,妳有種再說一遍。」
  「要是他願意將頭髮剪短些的話……」
  「不是太太嗎?」
  「她是那個地主女兒僱用的女僕。」
  嗯──朱莉安娜加深了側首的幅度,挪動起手指。
  「那該不會是莉拉小妹吧?她還是個孩子耶?」
  「…………」
  大概是被「該不會」或是「孩子」一類的說法打擊到了吧,只見莉拉的肩膀稍稍地垮了下來,然後維持這個姿勢搖了搖頭。
  傻眼的拉撒祿垂下眉角,說道:
  「她是我的──」
  原本打算否定的話語,突然就這麼梗在喉頭。
  他該怎麼解釋自己和莉拉之間的關係?
  對拉撒祿來說,她當然不是一個普通的奴隸,但若在這時強勢主張她只是一名女僕,又有種欲蓋彌彰之感。他不想表現得像個鬧脾氣的小孩。
  但如此一來,他就變得找不著合適的用詞了。
  拉撒祿開始細細打量起莉拉,而她似乎察覺了拉撒祿在想的事情,正眨著那對藍色的眼睛。在找到能讓自己滿意的詞彙之前,他便聳了聳肩。
  「是說,妳那種看別人感情好就當成太太的思考模式,還是快點打住吧。」
  「可是大哥你們是一起旅行的吧?明明就不是太太,卻一起上路?而且還帶了三個不是家人的人?」
  說著,朱莉安娜捶了一下手心,似乎恍然大悟。
  「啊,大哥,你就是所謂的軟爛男對吧!」
  「…………」
  「…………」
  「…………喂,哪個人幫我反駁一下啊。」
  兀自好眠的愛蒂絲,在這時發出了一聲粗魯的「呼嘎」鼾聲。
  
  拉撒祿一行人原本租了兩間房,並讓男女分住,但現在多了一個朱莉安娜,讓眾人在分房上出了點問題。
  考量到朱莉安娜的傷勢,她應該一個人睡一張床比較合適,而愛蒂絲終究還是拒絕與拉撒祿同床,至於拉撒祿則是拒絕和菲莉一起睡──因為他總覺得此舉無異於惹禍上身。
  如此一來,在分房這件事上,就必然得讓朱莉安娜睡在女性房裡的其中一張床上,另一張床則是由愛蒂絲和菲莉使用。
  「您要像以前一樣,將尿床嫁禍給菲莉也沒問題喲?」
  「我才不會呢──!」
  拉撒祿聽著睡昏頭的愛蒂絲等人的對話,獨自先離開了女性房。
  「晚安──」
  他關上房門,阻絕了朱莉安娜的問候。
  他回到了原本只有一個人睡的房裡,稍稍思索了一下。現在莉拉應該在隔壁房換上睡衣,過不多時就會走進房裡了吧。他在想是不是該等她進來再睡──隨即想到要她在清醒的男子面前鑽入被窩也未免太過丟人,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索性躺上了床,在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後,便傳來了開門的聲響。
  他雖然擔心莉拉會像在無主地那樣睡在地板上,但這只是他的多慮。先是傳來蠟燭被吹熄的氣息,接著原本滲入眼皮底下的光芒便消失了。腳步聲直直地朝著床舖走來,隨即一具溫暖的身體便滑順地貼上拉撒祿的背部。
  鼾息聲只過了短短幾秒就傳了過來。
  「…………咦咦──」
  拉撒祿以不至於吵醒莉拉的音量小聲嘟嚷。
  要一起睡覺是出於無奈的決定,而這樣的狀況沒有造成莉拉無法入眠的原因,照理來說應該是值得開心的事才對。實際上,拉撒祿就是顧慮到這一點,才會在床上裝睡。
  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內心有點不痛快。
  莉拉的鼾息健康而規律,這是一件好事,然而,自己完全沒被她意識到的這回事,卻莫名地讓他感到氣惱,這也許可以說是男人的通病吧。雖說還不至於讓他火冒三丈,但心底卻感到些許不愉快。
  他在被窩裡轉身,讓臉朝向莉拉的方向。也許照料朱莉安娜耗費了過多的精力吧,每當身體因呼吸而起伏時,就能聽到喉嚨一帶傳來「咻咻」的聲響。
  和與拉撒祿首次相遇時相比,這張臉龐變得標緻多了。
  這不只是出於血色充盈和四肢多長了肉等理由,也是因為拉撒祿知悉了她的內在所致吧。
  想到這裡,拉撒祿驀地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了她的雙頰。莉拉的臉頰富有彈性地扭曲變形,嘴唇還像章魚一樣向前突出。真好玩。
  「哎,不過啊……」
  在持續掐了一會兒後,莉拉的眉頭開始皺了起來。雖然她最近變得會展露些許笑容,但依舊將拉撒祿視為主人,並對他抱持敬意。像這種略帶不悅的表情反而顯得稀少罕見。
  拉撒祿眺望著臉部變得歪七扭八的莉拉,輕聲嘟嚷道:
  「差不多是該認賠退出的時候了。」
  
  
  翌日,拉撒祿在日出的同時醒了過來。雖然他平時都過著晝伏夜出的頹廢生活,但若是有事情要辦的話,他也不是不能早起。
  當然,有違平日生活的作息,自然會湧上一股強烈的倦怠感。
  這座城鎮是循著溫泉的開放時間展開日程的,換句話說,人們要等過了早上六點後才會開始上街,在這段時間之前的街道,寂靜的程度甚至更勝深夜。晨光照亮了無人的街道,勾勒出孤獨的浮雕。
  拉撒祿靜悄悄地迅速換裝,坐在床沿,在繫鞋帶的同時喚道:
  「喂,莉拉,起床了。」
  「…………」
  「還是一樣愛賴床啊……」
  他刻意把平時都是自己被叫起床的一方,以及先前完全沒提過今天要早起等前提束之高閣,誇張地嘆了口氣。
  他從口袋裡抽出皺巴巴的手帕,朝著莉拉的臉龐一扔,接著等上數十秒。厚實的手帕隨著呼吸的動作貼上臉龐,把莉拉的臉龐弄得像是粗製濫造的遺容蠟像。
  「…………嗚啊!」
  「早啊。」
  莉拉像是裝了彈簧似的彈了起來,接著她立刻掩住嘴巴。拉撒祿迅速收回手帕,以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綁好鞋帶。
  莉拉雖然一時之間有些混亂,但最後似乎還是放棄詢問自己會突然變得呼吸困難的理由。她先是甩了甩頭,接著對著拉撒祿遞出了木板。
  『主人,您早。』
  在望向窗外後,莉拉的表情變得有些困惑。畢竟這不是拉撒祿平時會起床的時段──甚至可以說是差不多會開始睡覺的時間帶。
  「莉拉,總之妳先去隔壁房換好衣服再過來。我怕麻煩,所以別吵醒其他人。我們要出個門了。」
  拉撒祿鮮少會用這樣的口吻說話,但莉拉並沒有詢問理由,而是認真地點頭回應。
  拉撒祿領著換上平時服裝的莉拉踏出了旅館。他並沒有僱用轎夫,而是像在鋪設了紅毯的舞臺上闊步似的,走上了巴斯的大街。由於他有明確的目的地,因此腳步毫無迷惘,而比平時小上一些的步伐就這麼形成了二重奏。
  「總之,我覺得差不多該認賠了。」
  「…………?」
  「具體來說的話,就是該離開巴斯了。」
  「……?」
  對於拉撒祿的發言,莉拉側過了頭。她有些辛苦地邊走邊寫,將文字羅列在木板上頭。
  『巴斯、賭博、旅行、結束、嗎?您要、怎麼做?』
  當初之所以會離開帝都來到巴斯,就是因為他沒辦法在帝都的賭場正常出入。為了維持自己賭博師的身分,巴斯確實是最佳去處。
  不過,這樣的評估如今已成了過去。
  「現在這鎮上正爆發著風波,而我似乎被捲入其中──也說不定。畢竟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氣氛詭異確實是事實。雖然愛蒂絲結識『帥哥』納許可能僅是單純的偶然,但就算真是出於偶然,也沒辦法改變她與風波的中心人物搭上線的事實。」
  『危險、嗎?』
  「說不定啊。但光靠『說不定』這三個字,就足以構成離開此地的理由了。雖說賭博師在這個靠著賭博翻身的城鎮確實是如魚得水,但也不代表能賭的城鎮就只有這一座。既然嗅到麻煩事的氣味,就該早早脫身才是。」
  拉撒祿並沒有一定得留在這座城鎮的理由──但被迫提早結束觀光的愛蒂絲恐怕會埋怨就是了。
  沒花上太多時間,他就看到了目的地。
  「趁現在還有時間,趕快逃離這裡吧。」
  拉撒祿接近了環繞巴斯市區的石牆。
  作為一座淵遠流長的城市,巴斯自古以來就被牆壁所環繞著。也不曉得這牆是何時開始打造的,有些地方是由大量的小石頭緊壓堆疊,有些部分則是以削切成形的新工法井然有序地砌成,這各處都有不同年代和工法的外牆,也能窺探出這座城市的發展。
  首先要確認開門時間,接著要預約馬車,以及整頓行李。若想順利通關的話,大概得先和守衛說明一番吧。想要順利遠走高飛,事前的準備還真是不少。
  拉撒祿懷著按部就班的心情朝向城門的方向走去──但卻在抵達之前被人叫住了。
  「喔,麻煩在這裡止步。」
  那聽起來像是在公事公辦的沉穩話聲。拉撒祿反射性地停下腳步後,一名男子隨即在道路的前方現身。男子的年紀看起來和拉撒祿差不多,以輕浮的動作舉起了頭戴的帽子。
  「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怎麼重要,但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訴你。」
  拉撒祿無言地要對方說下去。
  「那是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的事。一旦你───」
  男子說到一半,以腳底「咚咚」地踏了踏石板地。那裡恰好是市區的邊界處。
  「───越過了這個地方,就會被當作遊民喔。」
  「啥?」
  「遊民啦,遊民。你應該聽說過巴斯有拘留和流放遊民的權力吧?」
  「………………」
  巴斯是一座觀光都市,而只要有市政府的授權,就能獲得拘留或流放遊民的特別許可。
  男子輕輕一跳,越過了自己剛剛指示的界線。
  「一旦跨過這裡,就會變成遊民,所以就會遭到拘捕。你想詳細知道被拘捕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拉撒祿無言地搖了搖頭。只要能掌握到不會受到多正經的待遇就夠了。
  「太好啦,因為我不太擅長傳話啊。老實說你就算詳細追問,我也沒辦法好好說明呢。」
  拉撒祿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後腦杓。
  「是誰對你下的指示?大費周章地跑來逮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賭博師,到底是有什麼打算?」
  「你如果算是名不見經傳的話,這世上的賭徒們就個個是渣滓了。不對,說起來,為什麼賭博師有必要用渣滓來形容呢?至於向我下達指示的人物,我自然是不能告訴你了。」
  這也很合理。拉撒祿的社會身分在遊民之上,若是無視於此,硬是要將他視為遊民──先不管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撐腰──基本上依然還是犯法的。而這世上並不存在會自報名號的犯罪人士。
  (簡單來說,就是我沒辦法離開巴斯啊。)
  從這名男子的語氣推敲,若是認為從其他的城門就得以脫身,恐怕就大錯特錯了。要是試圖強行離開市區,就會被視為遊民,至於無論是遭到拘捕還是在被剝光財產後遭到流放,都無法和幸福的未來產生聯想。
  (哎,任誰都討厭棋盤上的棋子擅自逃脫吧。看來是我認賠的時間點晚了一拍…………不對,大概在踏入市區的那一刻就來不及了吧。)
  拉撒祿拉低視線,看著保持平靜的莉拉的髮旋。
  (該繼續認賠嗎?若只有我一個人的話總是有辦法熬過去,至於朱莉安娜的去留對我來說就無所謂了。總之先和愛蒂絲商量這件事,請她帶著菲莉和莉拉離開──這大概就是目前最能規避風險的做法吧。)
  只要莉拉她們得以離開巴斯,拉撒祿就只需要想辦法明哲保身即可。而他能採取的手段也會增加許多──其中也包括了殺掉朱莉安娜。
  莉拉驀地抬起了臉,與他的視線相交。
  「…………」
  莉拉伸出了手,揪住了拉撒祿的袖子。不過,這並不是她展露不安的表現,反而像是在堅決主張自己說什麼都不肯分離的意志。
  啊,剛才我說要快點逃跑的事讓想法漏餡了啊──拉撒祿搖了搖頭,莉拉則是明確地表示出不打算獨自逃跑的念頭。
  至於在一旁觀望的男子在這時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不好意思,看來我真的不太會傳話。越過這條線之後,會被視為遊民的──並不是你啊,『便士』凱因德。」
  男子的視線從拉撒祿的身上挪到了旁側。他的表情之所以會帶了點苦澀,肯定是因為男子只能乖乖遵照上頭的指示行動吧。
  「…………是莉拉啊。」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我會拘捕那個女孩子喔。」
  揪著袖子的手用力地晃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別瞪我啦。」
  也不曉得拉撒祿在那一瞬間露出了什麼樣的眼神,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但男子露出了不是在開玩笑的神情舉高雙手。
  (好啦,這男子所說的話究竟是真話,還是單純的虛張聲勢?雖然不跨過那條線,就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會被視為遊民,但若真有其事的話,好像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啊。)
  說起來,就算對奉命行事的男子表露敵意也無濟於事。比起在這個節骨眼上抱怨,還不如表現出乖乖聽話的態度對大局較為有利。但即使腦子裡冒出這些想法,拉撒祿的眼神也沒有變回平時的模樣。他閉上眼睛,抬頭望天。
  「真是的,至少也讓我說句『無所謂』吧……」
  
  拉撒祿雖然素來缺乏信仰心,但他的內心仍是有一幅教會的理想樣貌。
  那應該是帝都的恩人──歐布萊恩神父在拉撒祿的內心逐步培育出來的光景吧。教會就該是老舊而袖珍,置放在講壇的聖經雖在代代相傳下顯得陳舊破敗,卻受過用心的保養,厚實的玻璃表面在經年累月下泛起了波紋,教會的腹地之中還偶爾能看見孤兒們的身影──對於拉撒祿來說,教會的形象就是這麼一回事。
  就這個層面來說,巴斯的僧院教會可說是全方位的不合格。
  「啊──混帳,我原本可是為了找個能安靜思考的地方才來的啊。」
  拉撒祿坐在長椅上這麼咒罵後,莉拉也含蓄地點了點頭。
  想在觀光勝地的教會尋求寧靜真是大錯特錯。雖然建築物本身確實有參觀的價值──這座建於中世紀並經過修築的大教堂相當富麗堂皇,稱職地扛起了觀光景點的門面。
  然而,教堂內部卻充斥著大量的塗鴉,就算再美麗的門框也會變得毫無價值吧。
  吸著巴斯空氣變得浮躁的人們,無視於目前正在進行的禮拜大吵大鬧著。到處都有人以毫不收斂的音量隨意聊天,或是對著美女吹起口哨,甚至還有一群人為遞交情書瞎起鬨。而踩著虛浮步伐走近莉拉、接著被坐在身旁的拉撒祿瞪得嚇跑的人們也是時有所見。
  至於在立場上應該勸諫眾人的祭司也讓人直搖頭。不管是再莊嚴的祈禱或是聖經內容,只要是在堆積到喉嚨的脂肪震動之中,自酗酒過度而顯得沙啞的喉嚨唱頌出來,就顯得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拉撒祿像是打算讓祭司的紅鼻子自視野中抹去似的閉起雙眼。
  「好啦,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既沒辦法逃跑,還被捲入了某種事端之中。但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大剌剌地四下打聽巴斯的對立內幕啊。」
  『不能、嗎?』
  「畢竟現在能確定的只有『沒辦法離開這座城鎮』和『似乎被捲入某種事端之中』而已啊。」
  雖說這座城鎮似乎爆發著儀典長寶座的爭奪戰,但麻煩的是,拉撒祿被捲進去的不見得就是這檔事。若說他是被捲入與此完全無關的鬥爭算計之中,也很有可能。
  「就目前來說,最棘手的狀況就是『把我扯進去的是和儀典長之爭完全無關的風波,但我卻輕率地栽入儀典長的事端之中』。」
  他希望能避開在神祕風波將自己捲入的同時,自己又傻傻地跑去攪和儀典長之爭的情境之中。
  雖說有必要確認將他捲入其中的風波是否與儀典長之爭有關,但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是一籌莫展。
  (是說,怎麼看都覺得有人在隱瞞資訊…………的樣子。這種難以決定行動方針的處境,顯然是某人刻意設計的,但該怎麼確認才好啊?)
  拉撒祿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睡犬不宜擾(Let sleeping dogs lie),是嗎?』
  看著羅列在木板上的端正字跡,拉撒祿眨了眨眼,接著胡亂地搔了搔莉拉的頭髮。看來她在文章上的造詣愈來愈有進步了。莉拉像是很癢似的露出微笑。
  「要是輕率地到處詢問,和儀典長之爭有關的風波就會找上門來……也說不定。所以沒辦法大張旗鼓地四下打探啊……但要是能找個接點探詢的話,應該還不至於惹禍上身吧。」
  『該怎麼、做呢?理察•納許,舞會、去、嗎?』
  「嗯──有點難說啊。雖然還沒聽愛蒂絲詳細說明,但似乎是納許主動過來找她的。」
  目前還難以判斷這究竟是單純出於想款待這名過客少女的溫柔心思,還是基於某種和鬥爭有關之目的的行為。
  雖然從長椅的角度看不見,但教會的二樓似乎有樂隊在演奏的樣子,從剛剛就一直能聽到憂鬱的小提琴聲流瀉而來。不過,這演奏的功力還真是爛到家了,每當旋律轉向高音時,琴弓就會在弦上刮出摩擦聲,混入讓人聽了不舒服的乾巴巴聲響。
  「如果將我捲入其中的是其他事件,那和納許搭上線也不會有問題,毋寧說,為了找個靠山,我更是該與他展開積極的互動才是。」
  『相反。儀典長之爭、呢?』
  「那與納許走得太近就會很不妙。」
  『是這樣、嗎?』
  放空的拉撒祿讓左手隨著流瀉的音樂擺動。他像是下意識地尋找著想像中的小提琴琴頸似的,莉拉的目光則是追尋著他指尖的動作。
  「關於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儀典長理察•納許的權力鬥爭,對現在的我來說並沒有攪和其中的義務,也沒有能判斷該加入哪一方的基準。」
  若換做是這座城鎮的居民視角來看,這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情形呢?
  一名在鬥爭爆發的時期中來到這座城鎮的賭博師,在舞會上與理察•納許搭上了線,還頻繁與之會面。
  不管怎麼看,這名賭博師都是打算認真淌這灘渾水,而且肯定是要加入理察的陣營。
  「在發生這類風波的時候,一旦被周遭人們認定『這人應該是屬於某一方陣營的吧』,那就和實際加入其中沒什麼兩樣了。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被人認定是納許的同伴,總覺得挺不是滋味的啊。好啦,這下該怎麼辦呢?」
  一直到荒腔走板到聽不出原曲的音樂演奏完最後的一個音之前,拉撒祿和莉拉都沉默不語。雖然他期待能靈光一閃,想到能拋下一切逃之夭夭的點子,但光是會依賴這樣的想法,就已經是錯誤的行為了。
  隨著祭司踩著蹣跚的腳步走下講臺,周遭的人們隨之站起。就在拉撒祿以不當一回事的眼神看著人們魚貫而出的同時,莉拉這時終於拉了拉他的袖子。
  『對不起,我想不到、方法。』
  「哎,妳別在意啦。反正我也沒想到,況且光是這樣說出口,就有助於釐清現況。」
  仔細想想,接下來能採取的行動並不多,若打算盡可能地確保人身安全的話,首要之務果然還是收集資訊吧。若是沒能打聽出現在影響到整座城鎮的風波種類的話,那就什麼也做不了。
  他從口袋裡取出了兩張便條。那是自稱芳妮的女子在昨天硬塞給他的東西。第一張便條上面寫的似乎是賭場的地址,第二張則不清楚。
  「總之,先從賭場下手吧。」
  
  根據拉撒祿的推測,要造訪賭場的話,最好挑在日落之後。
  因此兩人先回了趟旅館,打發起這段時間。由於今天愛蒂絲和菲莉再次前往了集會廳,因此拉撒祿原本期待這次能過上一段安靜恬適的讀書時光。
  遺憾的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錯了。
  「欸欸,大哥你是賭博師嗎?」
  「是啊。」
  「人家是第一次遇見賭博師呢!不過意外地感覺挺普通的呢。人家還以為會是長相更──嚇人的人呢。」
  「這樣啊。」
  「大哥大哥,賭博師平常都在做什麼呀?工作很辛苦嗎?至今玩得最開心的是哪種賭博呢?」
  「沒什麼特別的。」
  「聽人家說嘛聽人家說嘛,大哥,回答人家啦!」
  雖然朱莉安娜多半沒有惡意,但她實在是吵個不停。她繞著坐在椅子上讀書的拉撒祿打轉窺探,甚至有時候還想坐到他的大腿上。這般模樣讓人聯想到小貓一類的生物。
  她的手腳依舊纏著繃帶,身上也只有一套薄薄的連身裙。她似乎還不到需要盤起頭髮的年紀,長得詭異的頭髮就這麼垂落下來。這把長到膝窩的長髮,讓人從背後看去時,會把她看成一團會動的毛線。
  明明拉撒祿沒有好好回應,朱莉安娜卻遲遲不肯罷休,最後反而是他感到一陣疲憊。
  他無奈地抬起視線,只見莉拉完全沒察覺拉撒祿的狀況,正默默地做著某些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似乎正專注在某件事上,將身子前傾的莉拉手中握著某種物品,正小心翼翼地動著手。
  「莉拉,妳在幹嘛?」
  「…………」
  他闔上書本站起身子,湊到了莉拉的身旁,並再次開口叫喚:
  「妳在幹嘛?」
  「…………呃?」
  莉拉的肩膀驚顫了一下。她先是反射性地藏起手邊的東西,接著才輕輕對拉撒祿遞出手裡握的物品。
  「…………是針線活啊。」
  拉撒祿輕輕皺起眉頭。
  莉拉的手上有針、線和一條白色的手帕。手帕上正以紅色的線描繪出某種圖樣。從縫線排列之緊密來看,這絕非出自外行人的手筆。
  內心之所以會浮上困惑的念頭,是因為不曉得她擁有這樣的技術,以及不記得自己有買針線給她過。
  不過,他很快就抹去了內心的困惑。
  由於將她僱為女僕,拉撒祿每個星期都會付她薪水,反而是莉拉沒增加多少私人物品的現狀才顯得異常。雖說她之前也有買過整套茶具組的例子,但硬要說的話,那應該算是她工作器具的一部分。
  拉撒祿將對於莉拉會自行添購物品而意外的心情隱藏起來,試著揚起嘴角說道:
  「縫得挺好的啊。」
  「…………」
  也許是感到害臊吧,莉拉垂著頭胡亂地動著手指,從髮絲的縫隙間窺見的耳朵前端也紅了起來。
  「哇,莉拉小妹好厲害──!」
  就連一直纏著拉撒祿的朱莉安娜,也立刻轉移了目標靠了過來。也許是察覺她充滿好奇的視線吧,莉拉將多餘的針和線交到了她的手上。
  『要試試、嗎?』
  「可以試嗎!太好了!」
  雙眼發亮的朱莉安娜坐到了莉拉的身邊。若是不去在乎膚色的差異,那兩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姊妹。
  「人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呢!」
  「…………嗯?妳指的是刺繡嗎?」
  「不是喔,這種被稱為針線活的東西,人家全都沒玩過!」
  哦──應聲的拉撒祿思索起來。
  針線活是證明女子嫻淑和教養的象徵。雖說庶民會選擇相對實用的編織或是補丁技術,上流階級則是會以注重裝飾的編蕾絲或刺繡為主,但在大半的社會階級之中,女性都一定會學習這方面的相關技能。
  想必就連愛蒂絲都學過針線活吧。但她給人一種莫名笨拙的印象,不曉得能不能好好完成就是了。
  「妳沒玩過針線活啊……」
  察覺到一件事的拉撒祿,對朱莉安娜投以疑惑的視線。
  「妳說妳從來沒踏出宅邸一步過?」
  「…………嗯?對!」
  也許是已經投入在刺繡之中了吧,朱莉安娜的回應慢得驚人。
  拉撒祿端詳著她的模樣思考起來。在受傷的狀態下被扔置在這個房間,接著又被丟到醫生的病房,再來則是被帶到這間旅館的房間。在這段期間,她一直沒能好好外出散步,而她本人看起來也對此並不介意。
  由於不久之前才體驗過受傷臥床的體驗,拉撒祿很清楚一直躺在床上會累積不少壓力。
  「妳都沒想過要出去走走,或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對拉撒祿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但朱莉安娜卻以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側起了頭。
  「沒有耶。」
  她這麼嘟嚷道。
  這不是在說謊,也不是不經大腦思考做出的否定。她是認真地聽了拉撒祿的問題,並在確認過自己的想法後,才這麼做出回答。
  正因如此,這回答才會像是吃到沙一般異樣。
  「…………沒有喔。」
  「因為只要待在宅邸,然後有父親大人陪伴的話,人家就別無所求了嘛。雖然做這些事情也很開心,但還是待在家裡最棒了!」
  心靈扭曲了──拉撒祿先是在內心這麼低喃,隨即否定了這樣的想法。事實正好相反──她的心靈竟然沒有絲毫的扭曲。打從心底如此認為的心靈實在是過於純真,顯然不是身為一個人應有的價值觀。
  「妳還真喜歡那個父親大人啊。」
  「是呀,人家愛他,是全世界最愛他的人!」
  朱莉安娜沒察覺拉撒祿苦澀的表情,以斬釘截鐵的口吻結束了這番問答。她看來完全只是吐露出內心的想法,並沒有從這段對話之中產生任何的體悟。
  對她來說,似乎不管是鎮上的風波還是自身的現況,都沒有手邊的針來得有趣。
  「欸欸,這要怎麼弄,教人家嘛!」
  「…………」
  莉拉拿起木板,望向了拉撒祿。她臉上表情的意思差不多是「如果還要繼續聊的話,就暫時停下刺繡的教學」。
  拉撒祿在稍事思考後搖了搖頭。
  雖然他確實對朱莉安娜的來歷感興趣,但倒也沒必要急於一時。畢竟得知內幕也可能會讓事態變得惡化,還是先觀察狀況一陣子再來考慮吧。
  (況且……)
  他在內心補上一句。
  難得看到莉拉能為教導他人感到開心的模樣,拉撒祿實在是不忍心在這時潑她冷水。
  
  在從轎子上下來並支付費用後,拉撒祿緩緩地伸了個懶腰。他怎麼樣都沒辦法適應這種交通手段──也許是僱用了便宜轎夫的關係,轎子不僅晃得厲害,還窄得要命,讓他的腰部頻頻生疼。
  「要不要順便來點酒呢?咱們這裡可是貨色齊全喔。」
  轎夫這麼向他搭話。看來他們也兼了向乘客兜售酒類飲料的副業。也難怪在路上一直聽到匡啷匡啷的聲響──拉撒祿這麼想著,望向似乎是用來收納酒瓶的轎子底部。
  「我接下來要去的是賭場,哪有人先喝酒再賭的啊?」
  「這麼說也是啊。」
  轎夫應該原本就沒有積極推銷的打算吧,只見他舉起了原本要賣人的酒瓶張嘴便喝,接著塞回原本的放置處。
  拉撒祿心裡一邊想著「這輩子絕對不會和這些傢伙買酒」,一邊將視線朝著目的地望去。
  「只是一間普通的民宅啊。」
  這裡是離公共溫泉浴池和僧院教會有一大段距離的市區角落。從主街道延伸至此的是一條蜿蜒的小路,而露出泥土的路面並不平坦,各處都看得到積水,還飄散著一股難以辨識的腐臭味。
  瘦到露出肋骨的野狗橫越小徑,受到走在路上的人們斥罵。感受到鄰近巷弄傳來不祥視線的拉撒祿隨即移動了幾步。要是不小心接近到暗巷一帶,難保不會被直接拖進去。看來獨自前來的判斷是下對了。
  芳妮遞來的便條所指示的地點,便是在這般氣氛的街區一隅,是一間獨棟民宅。
  石牆看起來斑駁陳舊,要是把瓊恩帶來這裡讓他揍上一拳,應該就會直接坍塌下來吧。沾上了路面泥濘的牆壁沒經過清理,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廢墟,但煙囪確實冒著煙。
  拉撒祿先是想了想該如何進門,接著原地踏了幾下自腳尖滲入的寒氣。就在他決定什麼都不想,準備舉手敲門之際,有人叫住了他。
  「哦,這可真是奇遇啊,拉撒祿•凱因德。」
  只見一名大塊頭正努力地從轎子裡翻出身子。今天也同樣握著一柄手杖的這名男子,正是溫斯頓。
  他以一派輕鬆的神情揮了揮粗壯的手臂。
  「熱心工作啊,真是值得讚許。」
  拉撒祿雖然想讀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溫斯頓看起來既像是刻意在此等待拉撒祿,同時也確實像是偶然相遇。
  溫斯頓很快地支付了轎子的費用後──
  「這座城鎮也變得宜居許多了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嘟嚷。拉撒祿打量著他的模樣,拋出了問題:
  「是這樣嗎?」
  「在以前,轎夫可是非常不近人情的行業啊。」
  在目送轎子離去後,溫斯頓將手杖挾在腋下說道。
  「一直到理察•納許來到此地,將費用統一之前,搭乘轎子總是經常會遇到漫天叫價的狀況,相關的糾紛也是層出不窮。」
  「對你來說那樣不是比較好嗎?多走走路減點肥啦。」
  「這種身材其實很受女性歡迎喔,年輕人。最近大眾都太過追求纖瘦的身材了。」
  砰──看著拍了拍自己肚子的溫斯頓,拉撒祿決定死了心不再試探。反正想破了頭也沒用,而且還無所謂。他沒回應溫斯頓的話語,而是以舉到一半的手敲了敲門。也許是打算一同入內吧,只見溫斯頓也腳步靈活地排在拉撒祿的後方。
  在沒人回應的狀況下,門被打開了一點點。
  「…………進來。」
  臉上有疤的一名男子輕聲說道。他冷淡的態度和房子裡飄散出來的黏稠空氣,反而讓最近老是在光鮮亮麗的地方打轉的拉撒祿湧上一股安心感。
  腳底下是裸露出來的磚塊,四周都是散放的桌椅。走入後立刻感受到的是嗆鼻的石油提燈臭味。由於窗戶關得緊緊的,甚至讓人覺得喘不過氣。
  使用化石燃料的強烈光芒,清清楚楚地照出人們的慾望。
  閃爍的數十雙眼睛一齊看向拉撒祿和溫斯頓。宛如野獸般估量對方強弱和美味與否的視線充斥各處。自暖爐散發出來的熱能化為氣息,微溫地舔舐起拉撒祿的臉頰。
  他得費上一番心思,才能壓抑住讓嘴角上揚的衝動──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帝都敞開家門。他悄悄地將空氣灌飽了肺,再呼了出來。慾望、浮沫和毒素滲入了肺泡之中,讓他的思路為之一變。
  (哎,這也是理所當然。雖說受到了法律限制,但正因為有所受限,人們才會對賭博趨之若鶩啊。)
  拉撒祿參加了集會廳的賭博好一陣子。但基本上來說,能在那裡賭博的就只有上流階級的人士。
  不過,不是上流階級的那些人,當然也不會乖乖遵從法令就此戒賭。而這間房子正是這些感情匯聚下來的成果。雖說這裡絕對不會開放給外人,但在這座城鎮裡,想必有好幾間這種開設在自宅的賭場吧。
  (不過,這裡有一股彼此熟識已久的氣息。沒錯,該怎麼說,有一種共同分食的感覺啊。)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瞧出這座賭場的核心位於何處。
  一名老者坐在房間的角落。他的身材瘦小,而且似乎不良於行,是坐在輪椅上的。
  即使如此,他卻散發出一種詭異的存在感。他明明只是坐在角落,以百無聊賴的目光來回掃視,室內的所有人卻無不在意著老人的一舉一動。就連拉撒祿等人踏入室內的時候,也能感覺到眾人正拚了命地關注著老者對這兩人的反應。
  他看到一名陰沉無比的女子在推輪椅,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芳妮。芳妮•馬雷──將拉撒祿引導至此的始作俑者,先是瞥了拉撒祿一眼,接著忽視了他。芳妮以一副對拉撒祿全無興趣的態度,將輪椅推到了入口附近。
  (感覺像是在意外的地方相見,又好似不是如此……)
  不過,若要問拉撒祿在哪邊與芳妮相見才不會顯得不自然,他的答案就會是「墳墓」兩個字。
  由於芳妮沒有主動打招呼,因此拉撒祿也沒向她寒暄,而是直接將視線投向老者。
  「歡迎你們來啊,『便士』凱因德,還有溫斯頓。」
  老者身上的水分像是被歲月給刮削殆盡似的,他的臉上布滿皺紋,頂上幾乎無毛,眼白布滿黃斑。拉撒祿若是隨意踹去,應該就能把老者的脖子給踢斷吧。
  然而,這並不代表他看起來軟弱無力。
  被撕下的無數日曆從他身上抽走的,並不是只有水分而已。除了水氣之外,似乎就連善心、溫情和人類應有的柔性美德一類的事物也從他身上消失了。
  不過,他光是存在就讓人肌膚生疼的原因,正是因為殘留在他全身上下的強烈慾望。留在他體內的只剩下冰冷、沉重和讓人害怕的東西,並進一步地凝結起來。他的手指雖然細如枯枝,但從那修剪整齊的指甲,可以看出這雙手還沒有失去應有的機能。
  

  
  「歡迎來到老夫的巴斯。老夫是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
  每當他發出聲音,已經極度乾燥的嘴唇便會迸出裂縫。而從中可以窺見的粉紅色的肉,則是與他的表面形象不符地散發出勃勃生機。
  儀典長,這城鎮風波的另一名主事者。拉撒祿一邊想著現在應該已經在集會廳與「帥哥」納許見面的愛蒂絲,一邊緩緩地開口。
  「你好。不過我也不是為了來認識你才跑這一趟的,只是來打發時間罷了。」
  他雖然刻意挑選了帶有挑釁意味的用字遣詞,但威布斯塔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孫子似的,僅是稍稍瞇起了眼睛。
  「原來如此,你似乎真的是那個凱因德的孩子啊。那你呢,溫斯頓?你也是來打發時間的嗎?」
  拉撒祿有一瞬間對他的話語感到意外,但隨即有所理解。拉撒祿的養父原本是一名名聞遐邇的賭博師,也聽說他年輕時曾雲遊四方。既然威布斯塔也是同一個世界的居民,那會結交成為知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溫斯頓聞言聳聳肩。
  「我只是打算過來打個招呼而已。不過,也好,似乎再待一下子也不錯。」
  他踩著自然的腳步走到牆邊,就這麼佇足站定。溫斯頓既沒有坐在椅子上,也沒有靠在牆上,甚至沒有撐著手杖,就這麼穩穩地站著,莫名讓人留下印象。溫斯頓的站姿之熟練,足以讓人感受到他無論到了哪裡都會如此站立。
  威布斯塔先是對他的模樣閃過了一絲不快,接著用手對芳妮下達了指示,要她推動輪椅。威布斯塔在移動到中央的桌子後,原本群聚的客人登時慌慌張張地讓出了桌子,而威布斯塔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接受了這番光景。
  拉撒祿也跟在威布斯塔的身後,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好啦,『便士』凱因德,讓我們玩點遊戲吧。」
  「…………禁賭令被你拋到哪裡去了?」
  「禁賭令?那當然還存在了,所以這裡才會像這樣玩起遊戲吧?」
  對於威布斯塔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拉撒祿皺起了眉頭。這時,人在室內角落的溫斯頓的說話聲夾雜苦笑傳了過來。就算在這嘈雜的空間之中,他宏亮的嗓聲依然傳遍四下。
  「所謂的禁賭令,乃是『禁止在特定場所進行特定賭博』的法律,所謂的場所包括了賭場、咖啡廳、酒吧、旅館和個人住宅等等,至於賭博方面,則是從早早就將吹牛和班帝安一類的玩法列入禁令之中。」
  集會廳之所以能夠賭博,是因為目前的禁賭令並沒有將「集會廳」這個地方納為禁止賭博的場所。在不受規範的場所進行賭博,自然不會觸犯到法律。
  這裡明顯是個人住宅,但這些客人都沒有表現出在提防警方查緝的模樣。既然如此,那答案想必是和集會廳的狀況恰成對比吧。
  「玩的是沒被納入禁令的遊戲,是吧?」
  「正是如此。雖然新的遊戲一旦流行起來,就會被納入禁令遭到查緝,但就像這世上的所有法律一樣,修法的動作總是會慢上些許。也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啦。」
  看來這座屋子裡不會玩吹牛一類的主流遊戲,反而是新發明、還不怎麼廣為人知的遊戲站上了那樣的地位。
  在溫斯頓開口說話的期間,威布斯塔找來了其他的玩家。他就近找了兩個人補上空位,如此一來便是由四名玩家圍繞著桌子而坐。
  威布斯塔的手指隨意地洗起了撲克牌。
  「那我們就開始吧。」
  要賭的是什麼──拉撒祿一以視線這麼詢問,威布斯塔隨即晃了晃手指。
  「凱因德的孩子啊,你聽過牌九這個遊戲嗎?」
  
  所謂的牌九,原本似乎是中國以「天九牌」這種獨特牌板所進行的賭博方式。
  不過,這座鎮上所推行的遊戲並不是原汁原味的牌九。需要專用牌板,又有獨特規則的牌九,想在沒有相關文化紮根的土地上推廣是一件困難的事。
  不過,在和禁賭令來回鬥法的過程之中,這座城鎮的賭徒們想到可以讓牌九與這個土地結合,成為在地化的遊戲。他們以撲克牌代替牌板,以吹牛取代複雜的規則。只要有搭上賭博的熱潮,就能迅速理解遊戲的內容,但又帶有不至於被納入禁賭令的原創性,是一種新的賭博。
  這就是在這城鎮上被稱為「牌九」的遊戲。
  「既然有初來乍到的客人,那第一場莊家就由老夫來當吧。雖然原本下注金是隨個人喜好來下的,但這一次就設定成統一的金額吧。老夫想想啊……就設成一克朗吧。」
  只要下注金沒有高得離譜,拉撒祿就沒有唱反調的必要。雖然錢包有些乾扁,但要擠出一克朗倒也還不是問題。
  首先,威布斯塔依照玩家的人數,弄成每疊七張牌的牌堆,並發了下來。
  拉撒祿確認起手邊的牌。黑桃3、梅花J、方塊J、方塊2、黑桃A、紅心5、梅花A。
  威布斯塔也在看過手牌後,以背面朝著其他玩家的狀態開始挪動順序。
  「規則是這麼回事──牌型等基本規則參照吹牛,然後玩家要將手牌分成五張一組的長邊,以及兩張一組的短邊。」
  說著,威布斯塔親自展露了一次分牌的方法。他在自己面前排出了橫向排開的五張組(長邊),以及縱向排列的兩張組(短邊)。
  「和分牌有關的規則只有一項──短邊的牌型不能比長邊更大。一旦違反了這個規則,就被視為無條件敗北。」
  拉撒祿沒轉動視線,確認著自己手邊的牌。
  目前他可以用A和J組成兩對的牌型。既然牌型的強弱是遵照吹牛的規則,那數字裡最強的就是A,其次是K,接著依照數字大小排序,最小的則是2。
  換句話說,在目前的狀況下,拉撒祿不能在短邊擺出A的一對。
  為什麼要制訂這種規則呢──拉撒祿雖然萌生了這樣的想法,但威布斯塔隨即就給出了提示:
  「在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後,接下來就是開牌。玩家和莊家要去比較彼此的長邊和短邊,藉以分出勝負。若長邊和短邊都強於莊家的話,那就是玩家獲勝,可以獲得兩倍的下注金,若只有一邊獲勝的話就視為平手,將下注金拿回手邊。至於若是兩邊都輸的話,就算是玩家的敗北。」
  原來如此──拉撒祿在內心感慨。
  短邊只能用兩張牌進行組合,既然手邊會收到多達七張的牌,要湊出一對的可能性就相當高了。如果沒有「低邊的牌型不能比長邊更大」這個規則,那長邊就有很高的機率會形成一對,讓平手的結果連連發生。以賭博來說,這樣的節奏會欠缺炒熱氣氛的要素。
  「如果短邊沒能湊成對,就是以高分牌決勝負對吧?」
  對於拉撒祿的問題,威布斯塔僅是點頭作為回應。
  若手牌裡連一對都沒有湊成,那就會被稱為「高分牌」的牌型。這是連一對都打不過的最弱牌型,若是兩方都要用高分牌分出高下的話,就會各以數字最大的一張牌比大小。
  其他兩名玩家也仿效威布斯塔的動作分出手牌。看著兩人的手法,拉撒祿隨即明白他們並非這座城鎮的居民。兩人的動作相當生澀,看起來就像是初次接觸──或是曾經玩過卻並不熟練的模樣。
  (況且,他們好像不認識我啊。)
  「便士」凱因德之名在經黑巧克力坊一役後,便受到媒體的大肆渲染。反過來說,若是在帝都的賭場沒打聽過相關傳聞,或是沒有閱讀書報的習慣,那會不認識拉撒祿也是理所當然。
  「喂,動作快啊。」
  其中一名玩家這麼搭話後,拉撒祿聳了聳肩。
  他在想了一下後,將手牌裡的黑桃3和方塊2抽出作為短邊。待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後,所有玩家便一齊將牌翻面。
  「呵哈。」
  看到桌上的光景,威布斯塔像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出來。
  「看來『便士』凱因德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啊。」
  我只是還不了解這遊戲的牌理而已啦──拉撒祿苦笑著搖了搖頭。
  其他兩名玩家會露出帶了些困惑之情的笑容也是無可厚非,畢竟拉撒祿的手牌分法實在很缺乏求勝的意志。
  畢竟他是將沒能湊成一對的兩張點數最小的牌構成了短邊,雖說湊出兩對的長邊應該有不小的機率獲勝,但短邊明顯是被當成了棄子。
  (唉,不了解牌理確實是真,但我也有其他目的。)
  拉撒祿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兩名玩家的臉色。人類要顛覆自己的第一印象相當困難,而這也適用於賭場的狀況,也會如實展露在這裡的第一場賭博結果之中。
  害怕對決,會眼睜睜地讓寶貴的勝利溜走的玩家。
  這一場賭局想必讓左右的玩家對拉撒祿產生了這樣的認知。就像是在證明他的推論似的,兩人放鬆了對拉撒祿的警戒,將注意力更加集中在威布斯塔身上。
  威布斯塔應該察覺到自己受到了警戒,但卻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在確認所有人的手牌都攤開之後,威布斯塔也展露了自己的手牌。
  長邊是方塊A、紅心8、紅心6、方塊5、紅心2。
  短邊則是黑桃10和黑桃9。
  換句話說,兩邊都是沒能湊出牌型的高分牌,而短邊的數字也算不上是大牌。看到這樣的光景,拉撒祿也忍不住加深臉上的苦笑。
  正如預料,除了拉撒祿之外的兩人贏過了威布斯塔,獲得了和下注金相同的賞金,而拉撒祿要是按照常理將一對J放到短邊的話,就也能贏下這場賭局了。他老實地伸出手,取回了用來下注的克朗銀幣。
  「基本上,我們這裡的莊家是輪流制的,換句話說,接下來由你做莊。」
  拉撒祿右側的男子成了下一局的莊家。
  (不過,若是像這樣輪流做莊的話,當莊家的風險就顯得很大啊。)
  以玩家的身分敗北時,只會輸掉自己下注的金額而已。
  至於作為莊家敗北時,就會損失與其他人的下注金同樣的金額。目前是莊家一人、玩家三人的賭局,因此就算以粗略的方式計算,在做莊時有可能會損失的金額,也會是高達作為玩家時的三倍之多。
  也許是明白這一點吧,右側男子在洗牌時的動作顯得有些緩慢遲鈍。拉撒祿凝神注視,好在對方耍老千時能第一時間察覺,同時開口說道:
  「不過,啊──『儀典長(至尊)』威布斯塔?」
  「怎麼了,『便士』凱因德?」
  「你像這樣待在這裡真的好嗎?我聽說對立的狀況挺嚴重啊。」
  這時,另外兩名玩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賭場之中雖然就像是其他的賭場一樣充斥著喧囂聲,但也就僅此而已。無論是相互開嗆或是飆罵髒話,都是這類場所的副產物,那就像是森林裡的動物們遵循著弱肉強食的規則彼此廝殺一樣,是極為自然的光景。但這裡並不存在會鬧出大事的狀況。
  沒錯,這就與集會廳的狀況如出一轍。正因為兩方的狀況相同,也進一步地暗示了這座城鎮的對立狀況。
  威布斯塔的視線捉住了拉撒祿。
  那是足以讓拉撒祿為之畏縮的凌厲視線。那宛如昆蟲一般的扁平雙眼望向拉撒祿,接著扭曲起來。
  「才沒有什麼對立,不就是個飛黃騰達的小伙子不知感恩,反過來捅人一刀罷了。」
  若是翻翻世間流傳的辭典,「對立」這個詞彙的解釋就和你陳述的狀況一模一樣喔──想是這麼想,但拉撒祿終究沒宣之於口。看到老虎的尾巴就在眼前時,他不會傻到一腳踩下去。
  然而,卻還是有伸腳去踩的傻瓜存在,那便是拉撒祿右側的男子。
  「對立!狀況有這麼糟糕嗎?我看起來倒是沒那麼誇張啊。」
  有那麼一瞬間,威布斯塔像是感到不耐似的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接著他瞪向了拉撒祿,意思是說「解釋起來很麻煩,就交給你說明了」。
  哎,這畢竟是自己起的頭──拉撒祿開口說道:
  「說起來,你有聽說儀典長和副儀典長鬧不合嗎?」
  「當然聽過啦,但明明是這種狀況,這裡卻沒什麼火爆的氣氛啊。」
  「這差不多就能回答你的問題了吧。」
  右側男子洗好牌後,以一克朗為限的第一場賭局隨即告終,接下來眾人可以自由下注。拉撒祿沒想太多,再次賭了同樣的金額。
  七張牌發了下來,拉撒祿拿起牌觀看。
  方塊A、紅心Q、方塊10、黑桃6、紅心6、紅心4、紅心2。
  在稍微想了一下後,他抽起A和10作為短邊,接著蓋牌。
  不管是在集會廳還是這座賭場之中,都不存在顯而易見的對立,要回答這個原因並不難,只是在進行說明的時候,有嚴加挑選用字遣詞的必要。
  「這座城鎮曾經想依靠賭博發展起來,但這是為了當地居民的生活,而不是為了讓觀光客在這裡恣意妄為而訂定的方針。然而,這座城鎮的草根性卻逐漸受到了打壓──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拉撒祿的說法似乎沒有惹得威布斯塔不快,他一聲不吭,只是點了個頭作為回應。
  換句話說,這座城鎮的對立,就存在於集會廳和這座賭場之間。
  若要舉例的話,包括了因為重新規劃而變貌的街景、因為新開設的醫院而流失生意的居家醫生,以及僅限上流階級出入的溫泉浴池皆是如此。
  (不過,會把外地人士視為擾民存在的,也只有一部分的居民而已吧。)
  拉撒祿的說法雖然沒有錯,但他也清楚這只是其中的一種看法而已。巴斯雖然希望能發展起來,但討厭城鎮的風貌遭到上下其手,然而因為觀光客會來到此地灑錢,居民自然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座城鎮的守舊派代表,是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至於象徵新勢力的則是副儀典長理察•納許。
  這之中並不存在哪一方較為正確,哪一方有錯之類的區別,就像是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爭執那般,雙方都只會講述對自己有利的主張。
  (不過,說起來還是有些不對勁。我不覺得威布斯塔會大意到讓隔閡嚴重到這種地步。)
  儀典長這個身分握有莫大的權力。說起來,威布斯塔應該是有能耐在火種開始燃燒之前澆熄此事才對。
  在拉撒祿感到疑惑的同時,威布斯塔突然用力握拳,朝著桌面重重一捶。
  「那個!臭小子!惹人生厭的『帥哥』納許!」
  傳來了像是枯枝斷折般的不祥聲響。
  「他以為收留他這個流落此地的窮小鬼,還特地拉拔他長大成人的是誰啊!那小子,到底是為什麼要反捅老夫一刀!」
  原來如此──拉撒祿有些明白了。看來威布斯塔這邊還沒能掌握住納許背叛的原因。因此對他來說,這場對立來得極為突然,想排除原因也無從下手。
  從威布斯塔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有著強烈支配欲的男人。也許對他來說,這場發生在巴斯的難解風波,就像是爬滿了全身上下的螞蟻一樣煩人。
  「那、那個,對不起,您的手,很危險。」
  「哼!吵死人了!」
  對於前來搭話的芳妮,威布斯塔的回應是反手揮出的手臂。芳妮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摔倒在地。接著威布斯塔一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著芳妮扔擲過去。芳妮被玻璃杯砸到的額頭造出了新的瘀青,杯子裡的葡萄酒也濺濕了她的全身。
  「臭女人,妳憑什麼對老夫比手畫腳!妳這個垃圾!」
  拉撒祿雖然認為芳妮的擔憂是理所當然,但她卻是溫順地聽進了威布斯塔的話語點了點頭,接著出言致歉。深紅色的葡萄酒滑落到她的瀏海,宛如鮮血般垂落。
  「對、對不起…………是我失禮了。」
  即使沒做多少動作,這似乎對於蒼老的身軀來說還是有些難受,只見威布斯塔短促地喘了幾口氣。他以銳利的眼神瞪向拉撒祿右側的男子。
  「喏,繼續吧,快點開牌吧。」
  說著,威布斯塔展露了自己的手牌,拉撒祿等人也隨之跟進。芳妮雖然發出了幾聲呻吟,但很快就收斂下來。她站起身子、以袖子擦拭頭髮的動作,顯示出承受這樣的暴力行為已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看到拉撒祿展露的手牌,威布斯塔有那麼一瞬間瞇細了雙眼。
  (…………勾起他的疑心了嗎?)
  拉撒祿裝作沒察覺此事,暗自思忖了起來。
  以拉撒祿剛才的手牌來說,他應該讓方塊A和紅心Q放在短邊才對。由於長邊已經湊出了6的一對,因此該將剩餘的點數最大的兩張牌放到短邊比較安全。
  (不過,我剛剛已經刻意展露了過於謹慎的態度,因此沒把最大的兩張牌放在短邊,應該也不會太過讓人起疑才是。)
  威布斯塔終究沒有開口多說。
  作為莊家的右側男子,展露出來的長邊為5的一對,至於短邊則是K的高分牌。拉撒祿在長短兩邊都打敗了男子,獲得了一克朗的賞金。
  威布斯塔再次兩邊的牌都輸了,左側男子則是平手。以收支來說大概差不多打平吧,只見右側男子說了些玩笑話。
  莊家繼續輪流,輪到了拉撒祿。拉撒祿以俐落的手法將剛剛用過的撲克牌收攏起來。
  (好啦,如此一來,我就湊到了四張紅心牌了。)
  拉撒祿剛才的手牌裡含有四張紅心牌,而拉撒祿刻意將這幾張牌放在長邊,換句話說,他讓四張牌聚集在一起的狀態下結束了賭局。
  他接著收起其他人的牌,並疊在牌堆上頭。
  (再怎麼說,要讓牌堆從頭到尾完美地排出順序還是太困難了。我可不具備某個女賭博師的變態技術,但即使如此,若只是要弄出一小部分的話,倒也是還辦得到。)
  在這種規則下玩牌九,風險最大的便是自己做莊的時候,因此,他不想讓自己的手牌太過難看。但如果做牌做得太過火──像是和方才完全一模一樣的牌,那又會有擦槍走火的可能。
  玩家們各自放上了下注金。坐在拉撒祿左右兩側的男子們正如他所料,是新來乍到的外地人士,似乎也是頭一次玩牌九。在經歷兩場賭局後,他們逐漸對玩法熟稔起來,下注的金額也增加了不少。這局裡下注得最少的,竟然還是威布斯塔的一英鎊。
  拉撒祿在切了幾次牌後,接續起方才的話題。
  「對了,關於剛才的話題,我還有一個問題沒能釐清。」
  威布斯塔雖然稍稍挑起了眉,卻沒有打斷他。拉撒祿先是停止洗牌的動作,接著伸手朝著牆邊一指。
  站在那兒的,是宛如一尊雕像般持續立定的溫斯頓。
  「那傢伙是什麼來頭?」
  同時,拉撒祿在內心大喊痛快。
  剛剛所談論的城鎮對立話題,當然勾起了每個參與者的關心,而所有人也同樣對於溫斯頓的存在保持著一股淡薄的注意。在拉撒祿伸手一指後,包含威布斯塔在內的所有人的意識,都朝著該處瞥去了一個瞬間。
  拉撒祿的手指挪回牌堆,悄悄動起了手腳。他在表面上做著洗牌的動作,實則排列出預先決定好的順序。
  「哦,那個人啊。」
  威布斯塔以手指敲了一下桌面。
  「該怎麼說,那該算是讓人投鼠忌器的法令呢,還是該說是沉重的枷鎖呢?無論如何,都不是需要去在乎的存在,只是若是在此地生活的話,那就會像空氣般如影隨形。」
  「…………哦?」
  拉撒祿轉頭望向溫斯頓,只見他露出笑容輕輕揮了揮手。那揮手的動作看起來竟然有點可愛,讓拉撒祿感到一陣火大。
  算了,也沒必要強行探問溫斯頓的來歷。畢竟他提出問題的目的並非得知答案,而是轉移眾人的視線和注意力。
  拉撒祿迅速地發下七張手牌,接著拾起觀看。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紅心Q、黑桃J、黑桃10、紅心6、紅心5、紅心4、紅心2。
  除了上一局拿到手的四張紅心牌之外,這回又多了紅心5,如此一來,長邊就能湊成同花了。
  以拉撒祿耍老千的本事,能操控的就只有上一局拿到的四張紅心牌而已。要從牌堆抽三張牌,並從中再抽到一張紅心牌,靠得權勢純粹的運氣。但即使如此,這樣的賭注也還是比老老實實地玩牌九還要來得有勝算多了。
  他將黑桃J和黑桃10挪到短邊。只要長邊能獲勝的話,再糟糕也還能落得個平手的下場。
  他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拉撒祿並沒有架起十全十美的警戒網。
  「…………」
  在所有玩家開牌的那一瞬間,拉撒祿暗自咬了一下嘴唇。
  左右兩側的玩家還不是問題。按照順序來說,拉撒祿贏了其中一方,另一方則是打成平手,但問題出在威布斯塔的手牌。
  長邊是黑桃8、方塊8、梅花8、紅心10、方塊10組成的葫蘆。
  短邊則是黑桃K和梅花5的K高分牌。
  換句話說,拉撒祿輸了。而在察覺自己敗北後,另一股衝擊隨之席捲而來。
  (在長邊湊葫蘆,在短邊湊高分牌…………?)
  就正常思路來說,這樣的分法實在不太正常,若是七張牌裡有三條和一對的話,應該會把三條放在長邊,一對放在短邊才是──除非是像拉撒祿這種不打算與人正面對決的個性。
  然而,威布斯塔顯然是刻意將葫蘆放在長邊,並讓短邊形成高分牌。顯而易見地,這是為了打敗拉撒祿。
  在理解到這一層的瞬間,他的背上登時噴出了大量冷汗。
  (「被他看穿我打算讓長邊形成同花了」…………?)
  他認真地考慮過直接踹倒椅子起身,就這麼衝出室外逃逸。一想像耍老千被抓的代價是手掌被打碎,從此再也過不上賭博師的生活,他就萌生了不惜拋下莉拉也要逃出這座城鎮的念頭。
  他之所以沒有實際採取行動,是因為比思路早一步轉動的眼睛看到了威布斯塔的表情。
  威布斯塔明顯在笑──那雖然是一般人幾乎無法判別的幅度,但對於拉撒祿這類人來說,他確實能讀出威布斯塔收在眼眸深處的詭譎笑意。
  拉撒祿感覺到舌頭變得如木棒般僵硬,索性無言地結算這次賭局的結果。就結果來說,他手上的金額幾乎沒有增減,由於威布斯塔的下注金偏低,拉撒祿還稍微小賺了一點。
  (不對,我應該當作這是對方好心這麼安排的才對。)
  如果這裡是旅館的房間,他肯定早就蹲在地上抱頭叫苦了吧,但現在的他並不能這麼做。既不能在賭場裡暴露出內心的懊惱,下一局遊戲也已經開始進行了。
  總之──拉撒祿在內心搖了搖頭。
  (我再也不敢耍老千了…………)
  他馬上糾正了這個念頭。
  (我暫時不敢耍老千了…………)
  
  遊戲的進行狀況非常單純──至少對於旁人來說是如此。
  威布斯塔手邊的賭金幾乎沒有增減,而左右兩名玩家雖說略有差異,但兩人都輸掉了相當多的金額。
  理所當然地,眼前的狀況是拉撒祿獨贏的狀態。
  「便士」凱因德在賭博贏了錢。
  「…………啊──混帳,這可真糟。」
  他把這句呢喃硬是吞回了嘴裡。
  當然,拉撒祿就像平常一樣──不對,是以比平常還要謹慎許多的態度參與賭局的。由於阮囊羞澀,拉撒祿確實是想贏得比平時再多一點,但他從來沒有產生過要掏空左右兩名玩家口袋的念頭。
  儘管如此,拉撒祿手邊的硬幣還是持續地增加著。
  雖然持續獲勝的焦躁感讓思路有些偏移,但他依舊維持著冷靜,而這份冷靜也讓他察覺金錢流向的詭異之處。
  拉撒祿基本上從不下重注。雖然在賭場的氣氛高漲之際,也是有不得不下注的時候,但基本上,他一向只會支付勉強能讓賭局成立的最低金額。
  若是要問把錢扔給拉撒祿的是何人,那答案就是威布斯塔了。
  他會在左右玩家做莊時下重注獲勝,在自己做莊時打出和局,並在拉撒祿做莊時下重注,然後刻意敗北。
  就結果來說,資金以威布斯塔為樞紐,從左右玩家的口袋流向了拉撒祿的手邊。就實際上來說,拉撒祿的整體勝率並不算太高,但如今,左右玩家對拉撒祿的恨意已經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應該說──拉撒祿想到這裡,用力咬住了嘴唇。
  之所以會任人擺布到這種地步,原因也相當單純,畢竟拉撒祿從未想像過會有這種作風的人物。將自己賺來的錢刻意地──雖然只是一股感覺,但應該是刻意為之吧──轉讓給他人的人類,在拉撒祿的認識之中是不會存在於賭場的。而就目前的狀況來說,拉撒祿也沒辦法判讀他這麼做的目的。
  待他察覺之際,拉撒祿手邊的金額已經多到有些異常了,而在他思考能不能找個時機退還給左右兩側的玩家的這段期間,他也一併錯失了離席的機會。在理解威布斯塔是有意將金錢轉送給拉撒祿的瞬間,一切都為時已晚。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那個凱因德的孩子,果然有一手啊。」
  威布斯塔的這句話聽在拉撒祿耳裡,只感覺得到無止盡的空虛。
  (這下該怎麼辦?雖然已經和左右兩邊的傢伙結下粱子了,但還是盡快逃跑為妙吧?比起讓這種狀況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還是走為上策吧。)
  拉撒祿拾起發下來的七張牌,同時評估起逃跑的時機。
  等這局結束後就逃吧──拉撒祿這麼想著,隨意將手牌分開,然後開牌。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起純粹的不幸事件。換句話說,拉撒祿在這一局收到的手牌其實並不強,若是照著牌理出牌的話,應該是會以平手收場,若是運氣差一些的話,大概就會敗給對手吧。
  但極為湊巧的是,就在這一局裡,右側男子手上的全都是一些爛牌。他所展露出來的是連人頭牌都沒有的高分牌,因此他理所當然地輸給了在場的三名玩家。
  而這已足以徹底激怒右側男子。
  「宰了你!開什麼玩笑啊!」
  在咆哮聲響起的同時,右側男子站起了身。殺氣騰騰的大吼撕裂了賭場愉快的聊天氣氛,死寂瞬間降臨。
  拉撒祿的眼角看到了男子將手揣入懷中。拉撒祿雖然也勉強做出了伸手入懷的動作,但由於被對方制得先機,男子的動作快了一步。
  「去死吧!」
  隨著老套的威脅語句,男子抽出了一把手槍。
  拉撒祿雖然閃過了跳起來躲避子彈的念頭,但男子肯定會在行動之前將槍口對準他吧。總是潛伏在他生活角落的死神,似乎正以毛骨悚然的動作輕撫著他的背脊。
  布滿血絲的雙眼、黑暗的槍口、對著扳機施加的力道,至今看過的屍體宛如走馬燈般浮上心頭。
  (這───好像不太妙啊。)
  然而,下一秒響起的卻是物體被破壞的聲響。
  「………………奇怪?」
  在這個當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成功地以雙眼捕捉剛剛發生在賭場的事情經過。眾人只能藉由同時產生的幾種結果,靠著腦力去推測出事發的順序。
  首先能明白的是,手槍自男子的手中消失了。
  男子的身旁站著理應站在牆邊的溫斯頓。
  溫斯頓的手裡拿著手杖。
  最後,則是以為消失不見的手槍碎成兩截,在幾秒鐘後掉落在地。
  還原起來,就是溫斯頓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展開行動,以手杖擊打了男子的手槍,將之朝著上方打飛。在理解完事發過程的同時,溫斯頓也垂下了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一聲。
  拉撒祿維持著伸手入懷的動作眨了眨眼睛。賭場裡所有人的反應都和拉撒祿相仿,醞釀出一股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沉默。
  「───啊,咦?」
  幾秒鐘前還握著手槍的男子,愕然地凝望著自己的右手。從他的角度來看,自己等於是在一瞬間失去了手槍,只留下麻痺感還纏繞著右手吧。
  「好啦。」
  這時,溫斯頓顫抖著喉嚨的脂肪開了口。他的語氣極為平靜,不僅沒有被掏出的手槍嚇著,也沒在那一剎那的行動後留下任何餘韻。那像是在散步途中與人打招呼的悠哉口吻,聽起來反而極為異常。
  「拉撒祿•凱因德,你剛剛問了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對吧?」
  「…………是有這回事沒錯。」
  「正如你所見,我扮演的是調停者,也就是維持中立的角色。」
  溫斯頓伸出食指,得意地左右搖擺。
  或許是因為他的動作實在是過於俐落,反而讓人感受不到散發出來的威脅性吧。被繳械的玩家這時勉強撇過頭,朝著溫斯頓頂撞過去。
  「你這混帳搞──」
  他的話沒有後半句。因為溫斯頓用手杖壓住了男子的肩膀。
  溫斯頓並沒有用手杖毆打,也沒有用前端戳人,就只是以輕柔得像是在輕輕拍打般的動作,將舉起的手杖前端放到了男子的肩膀上。
  接著,他將手杖向下挪動。
  「咕,嘰,呃啊!」
  究竟要灌注多大的力氣,才能施展出如此驚人的動作?隨著手杖的下移,男子的膝蓋也彎了下來。溫斯頓的表情明明和平時一模一樣,但被手杖前端碰觸的男子卻整個人垮了下來,這幅光景看起來既像是粗製濫造的魔術手法,也像是施了魔法一般。
  「這座城鎮出現了對立的狀態,會為此困擾的包括了賭場和一般居民。若是在這種狀態下發生暴力行為,那就沒辦法過上正常的生活了,對吧?在合適的場所,以合適的形式進行爭執,才稱得上是上道的行為,但這世上總是充斥著不上道的人們。」
  溫斯頓一鼓作氣地將手杖往地板放下。手杖的前端擊碎了磚頭,就這麼沒入其中。溫斯頓放開了倒插的手杖,張開了雙臂。
  (…………是說,那根手杖顯然不是木製的吧。就當作裡面灌了鉛一類的東西好了,但那究竟得要有多大的力氣才能不當一回事地帶著走啊?)
  畢竟就連拉撒祿也從未察覺過那根手杖有異。溫斯頓總是帶著這根改造過的手杖,而且還將之使得舉重若輕。
  溫斯頓像是在向整座賭場發布宣言似的,朗聲說道:
  「所以我才被叫了過來。」
  他伸出了手,拽起了原本趴伏在地的男子。溫斯頓就像是在拎一隻小貓似的,讓男子在椅子上坐定。
  「精確來說,我被賦予的角色是這麼一回事──『禁止讓這座城鎮出現暴力』,以及『履行在賭場進行賭博的結果』。輸不起的賭徒一旦豁出去大鬧,最後總是會帶來血腥的結果,這你們也都很明白吧?這座城鎮的風波,最終顯然會與暴力的行為做出銜接,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裡,並以極為嚴格的態度履行賭博的結果。好啦,你啊,還是乖乖地把該支付的錢交出來吧。」
  「哈,誰要乖乖聽你的話啊!」
  從男子還敢吐口水的舉動來看,他確實是卯足了氣力,但他隨即被溫斯頓按著頭,趴伏在自己吐出的口水上頭,那些卯起來的氣力終究以撲空作收。
  「遺憾的是你沒有其他選擇。我這邊也有著用人類的身體變賣成現金的手段,但這應該不是你會想要選擇的方法吧?」
  呻吟聲取代了投降聲明。溫斯頓以隨性的態度翻找男子的衣服,僅從錢包裡抽走了必要的金額。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手槍這種粗暴的東西就不該帶進賭場裡。這句話也同樣是說給在場的各位聽的喔!你們應該也不想變成這種下場吧?」
  「那、那傢伙又怎麼說!」
  再次被按倒在地的男子喊道。「那傢伙」指的是拉撒祿。
  拉撒祿眨了眨眼,這才察覺自己還是維持著在那一瞬間伸手入懷的姿勢。在看到男子拔出手槍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這個姿勢。
  拉撒祿原本打算開口,但溫斯頓搶在他之前抬起了一邊的眉毛。
  「拉撒祿•凱因德,將手伸到空無一物的懷裡是有什麼事?肚子痛嗎?」
  「…………」
  拉撒祿無言地抽出了手。當然,他的手裡並沒有握著任何東西。毋寧說,從外套的擺動來看,他顯然沒在內側插上手槍一類的沉重物體。
  (他的眼睛很利啊。我原本還以為這能用來虛張聲勢……)
  溫斯頓不僅在那一瞬間制服了男子,似乎還觀察過四周的狀況──至少他看穿了拉撒祿的動作只是單純的虛張聲勢。
  「好啦,順便讓我把打招呼的目的完成吧。」
  在賭場所有人的注目下,溫斯頓從地板上拔起了手杖。事到如今,他那宛如豬隻般的肥胖身體,也因為蘊藏在體內的強大暴力而讓人覺得像隻勇猛的山豬。明明如此大鬧了一番,但他的態度卻沒有分毫動搖,這也是溫斯頓最教人害怕之處。
  「這座城鎮禁止任何暴力行為。此外,也禁止不去履行賭場賭博的結果。我──反正還帶著部下,就以『我們』作為稱呼吧。我們會遍布在這座城鎮的每個角落,監視著你們的一舉一動,監視著所有被撕毀的契約。」
  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膽子對他的話語提出抗議。
  明明爆發著儀典長的寶座之爭,但這座城鎮卻與暴力無緣到讓人驚訝的理由,也在此真相大白。答案其實非常簡單,那便是僱用了來自第三方的強大暴力,強橫地制止了其餘的暴力行為。
  在地居民偏向儀典長派,觀光客偏向副儀典長派。至於這第三股勢力──某方面來說這並非勢力,而是維持治安的暴力裝置爽朗地報上了名號。
  「以上宣言,乃是我溫斯頓以小喬納森•懷爾德的代理人身分宣布。」
  這補上的一句話,讓拉撒祿不禁垂下了目光。
  小喬納森•懷爾德──雖然他本人應該沒待在巴斯,但光是亮出名號就足以鎮壓全場。那是「便士」凱因德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窮凶極惡之徒。只要是曾經出入過賭場一次的人,就絕對會聽說過這個名字。
  安靜得宛如被潑了一盆冷水的賭場反應,著實反應出了那個名字的影響力有多大。就連威布斯塔也不例外,對於溫斯頓像是要掌控賭場全局的傲慢發言,這名老者也沒有出言打岔。
  至於溫斯頓本人則像是慢了好幾拍才有所察覺似的,以困惑的神色皺起了眉頭。
  「哎呀,打斷了你們的興致,真是萬分抱歉。」
  說著,他便以和先前別無二致的動作回到了牆邊。然而,客人們已經沒辦法再以同樣的心態打量著佇立在該處的圓滾滾人影了。
  (總之,回家吧。)
  拉撒祿迅速搜刮起桌上的金額,塞入口袋之中。
  賭場的空氣完全被溫斯頓掌握住了。而溫斯頓方才提及的打招呼,代表的肯定就是──示威和恫嚇,同時也是下馬威,讓拉撒祿這樣的外地人士都能明白他所代表的立場。
  就在拉撒祿靜悄悄地打算離去時,卻驀地被人從背後叫住,那是看似因騷動感到不快、皺起了臉孔的威布斯塔。他以緩慢的動作收著撲克牌,與其說那動作是在觸碰紙牌,更像是紙牌主動朝他匯聚過去般。
  「雖然就只是幾個小鬼在亂吠,但這座城鎮的治安相當糟糕。凱因德的孩子,你可要小心啊。」
  矮小的老人散發著與身材毫不相稱的強大慾望,露出了訕笑。
  「『老夫的女兒也要受你照顧了』。」
  比起剛剛被槍口直指更為強烈的死亡氣息,在這時撫上了拉撒祿的脖子。
  對拉撒祿來說,他能不讓臉部抽搐起來已經堪稱是奇蹟了。渾身是血地倒臥在地的少女身影,在這時閃過了拉撒祿的腦海。
  「………………啊,混帳。」
  好不容易,他才從乾巴巴的喉嚨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回到旅館,打開房門。
  待在房裡的有莉拉和朱莉安娜。為了還無法外出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是足不出戶地照顧著她。雖然用談笑風生來形容有些過於輕率,不過兩人似乎聊得相當起勁,狹窄的房裡瀰漫著愉快話題的尾韻。
  莉拉放下了拿在手裡的針線,拾起了木炭,打算向拉撒祿打招呼。
  『歡迎您回──』
  在她寫到一半的時候,手上的木炭戛然而止。莉拉的表情僵住了。
  拉撒祿沒有多加理會,以緩慢的步伐穿過房間,站到了塞滿旅行用品的木箱前方,就這麼朝著背後搭話。
  「我說,朱莉安娜啊。」
  「怎麼啦,大哥?」
  「妳爸爸叫什麼名字?」
  「人家不知道!父親大人就是父親大人!」
  一如往常地,朱莉安娜的說話聲還是快活異常。
  「我換個問法。妳的父親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頭頂半禿,而且還坐著輪椅對嗎?」
  「嗯?對,是這樣呢!父親大人好像就是這種感覺的人喔。」
  「這樣啊。」
  他從行囊裡抽出了短刀。
  拉撒祿一個跨步欺近床舖,揪住了朱莉安娜的衣襟。他沒理會朱莉安娜發出的微弱苦悶呻吟,將她按到了牆邊。廉價的壁材隨之扭曲變形。
  「…………呃!」
  他聽到了莉拉像是挨了揍似的發出了急促的喘氣聲。朱莉安娜直直地望著自己,雖然因疼痛而皺著眉,但她的表情幾乎沒有改變。
  拉撒祿彷彿在害怕一語成讖似的,以幾近悄聲的音量說道:
  「妳──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女兒對吧。」
  朱莉安娜眨了一次眼睛。那圓潤的眼睛映射出拉撒祿的身影,照出了他比刀刃還尖銳的神態。
  

  
  「是這樣嗎?」
  他判斷朱莉安娜沒有說謊。一方面是拉撒祿的觀察能力告訴他朱莉安娜的模樣不是在說謊,另一方面則是沒必要在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後繼續裝蒜。
  「不過好像有可能喔。大哥所描述的那個人物若是有著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名字,那人家的父親大人說不定就是坎卜登•威布斯塔了呢。原來父親大人叫這個名字呀。」
  在不知父親名字的環境下成長的女兒。
  或許他太過小看其中的異常性了。不管是女兒還是父親皆是。
  「…………徹底被擺了一道啊。」
  由於缺乏判斷的材料,因此沒有殺死朱莉安娜──這是因為他認為殺死她帶來虧損的機率相當高的關係。就結果來說,拉撒祿將朱莉安娜留置在身邊的時間有些太長了。
  在發生這類風波的時候,一旦被周遭的人們認定「這人應該是屬於某一方陣營的吧」,那就和實際加入其中沒什麼兩樣了。
  這些日子以來,究竟有多少人目擊了拉撒祿照料朱莉安娜的光景?他既沒有積極對外宣示朱莉安娜的存在,也沒讓她走出房間,但拉撒祿曾帶著她去看醫生,在搬運的過程中也沒有做過任何掩蔽工作。人類的悠悠之口可沒被門擋住,朱莉安娜落在拉撒祿手裡的事實,說不定再過不久──或是早就以現在進行式傳播開來了。
  這樣的處境,肯定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為拉撒祿一手打造出來的。
  (她的知識之所以匱乏得驚人,原因就出在她是刻意被這麼養大,並在這種風波爆發時派上用場。朱莉安娜雖然沒有身為儀典長之女的自覺,但周遭人士都很清楚她是儀典長的女兒。威布斯塔是刻意營造出這種背景的。)
  這樣的「道具」能派上多少用場,已經從拉撒祿的現狀得出了結果。
  這可真糟──他深切地體悟到這件事。再置之不理的話,他就真的會被捲入這場儀典長之爭了。換個角度來說,他說不定早就已經被捲進去了。
  (某一邊的陣營──或者該說雙方的陣營顯然都打算把我捲入這場儀典長之爭裡頭。換句話說,這場儀典長之爭會以某種類型的賭博來一較高下,而他們的目的是藉由收編我來增強戰力嗎?)
  這種鬥爭他可是敬謝不敏。換句話說,拉撒祿得在朱莉安娜依附在他身邊的狀況傳開之前做出應對。也就是說──
  「你要殺掉人家嗎?」
  朱莉安娜歪起頭。
  「…………」
  拉撒祿沒有點頭,但重新握好了短刀。
  率先浮現的方案,確實就是將「藏匿朱莉安娜」這樣的事實透過物理手段抹消掉。他總覺得冰冷的刀柄正在吸收自己的體溫。
  若是立刻削斷她的喉嚨,有辦法在無人察覺的狀態下將屍體扔進雅芳河裡嗎?拉撒祿一邊在腦子裡盤算,一邊稍稍側過了頭。
  「明明知道要被殺了,妳倒是挺冷靜的嘛。」
  「你想聽人家討饒嗎?」
  「我是沒有要聽的意思啦…………」
  他直視著朱莉安娜的臉孔。拉撒祿企圖從中讀取出幾許符合人性的情感──像是膽怯或是憤怒,並讓這些嵌在身上,藉以獲得成就感。
  但她的臉上卻什麼也沒有。
  朱莉安娜一如往常地展露著純真的笑容,對於近在眼前的死沒有一絲感慨。這並不像是對死亡做好了覺悟──拉撒祿雖然見過幾個有這種膽識的人,但並沒有從朱莉安娜身上感受到類似的成熟心靈。
  朱莉安娜的表情,就像是看著原本高升的太陽沉入地平線那般,把眼前發生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
  在她的心中,死亡不具任何價值。
  拉撒祿忍不住問道:
  「…………妳不怕嗎?」
  在說出口後,他才想到這不該是一個意圖殺人者該說的話,忍不住露出苦笑。也不曉得是不是察覺到同樣的笑點,只見朱莉安娜憨憨地露出了笑容。
  「因為這是父親大人所期望的呀。」
  「…………父親大人是吧。」
  「把人家帶來這裡的是父親大人,揭露這件事的肯定也是父親大人。應該是這樣吧?既然如此,那父親大人肯定也料到會有這種狀況了。」
  朱莉安娜自豪地晃了晃遍體鱗傷的身子。
  「因為人家愛著父親大人呀。」
  像是覺得這可以作為一切的理由似的。
  「人家愛著父親大人,父親大人也愛著人家。如果父親大人認為人家死在這裡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人家當然覺得死了也沒關係呀!」
  拉撒祿之所以會竄起一陣雞皮疙瘩,是因為他明白朱莉安娜是打從內心如此認定。眼前的少女看起來並不是人類,他總覺得自己觸碰的是一隻披著人皮的巨大蟲子。
  未免也太過單純了。
  朱莉安娜的邏輯雖然沒有矛盾,但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因為這點理由就心甘情願地去死呢?應該說,若光憑這點理由就能帶著誠摯的幸福心情死去,那種人又真的能稱之為人類嗎?
  他反射性地舉起短刀。這是為了從少女的眸子之中找出符合人性的正常心靈反應。
  要是沒人阻止的話,他恐怕就會直接揮下去吧。
  「…………呃!」
  從後方衝了過來的莉拉一把抱住了拉撒祿的手臂,讓揮舞短刀的動作停了下來。
  「哦,哇。」
  手臂被向後扯去的拉撒祿頓失平衡,在腳步一陣踉蹌的同時,手上的刀子落了下來。莉拉以意外迅速的動作將短刀踢到房間的角落,繞到了拉撒祿的面前。
  在拉撒祿抽開身子後,朱莉安娜倒臥在地板上,像是回想起來有這回事似的猛咳起來。莉拉將朱莉安娜藏在身後,以強烈的視線投向拉撒祿。
  「…………!」
  「讓這丫頭活下去已經沒意義啦。事到如今,她已經是我的敵人了。」
  所以要殺了她──拉撒祿認為這樣的邏輯相當單純,也不存在否定的理由,但回應他的卻是一連串用力搖頭的動作。
  「…………!」
  拉撒祿不太明白這究竟是「就算是敵人也不能殺她」還是「朱莉安娜不是敵人」的意思。算了,無論是哪一邊都無所謂。
  有好幾秒鐘,兩人就這麼瞪視著彼此。
  如果真心要殺的話,應該是辦得到的吧。他只要拾起短刀,再次揮下即可。不過,在殺死朱莉安娜的過程中,他會變得有必要先把莉拉攆開。
  「…………唉。」
  最後率先投降的是拉撒祿。
  他聳了聳肩,調轉腳步,撿起了落在房間角落的短刀。他感受到莉拉的身子稍稍僵住,並把刀子丟進木箱之中,發出了「鏗啷」的聲響。
  拉撒祿沉沉地坐到了床上。他原本只打算坐著,但身子隨即向後一頹,整個人躺到了床上。雖然現在甚至還不到小孩子就寢的時間,但他卻湧上了一股腦漿的縫隙全被木屑塞滿一般的疲憊感。
  為了遮蔽從窗外射入的夕陽,他以手掌掩住了眼睛。
  「唉,仔細想想,既然揭露朱莉安娜身分的是威布斯塔,就代表我殺了她也不會構成問題,既然如此,我就算殺了她也是無濟於事。」
  一旦讓拉撒祿得知朱莉安娜是儀典長之女,肯定會料到他有下手殺害的可能性。在這樣的前提下仍決定曝光此事,就代表對威布斯塔來說,事情已經進展到了即使殺掉朱莉安娜也不成問題的階段。
  「至少就現在來說,我已經沒有一定要殺她的理由啦……」
  在嘟嚷這句話後,他不禁有些後悔。因為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硬拗出來的藉口。
  他不曉得莉拉此時的反應為何,因為拉撒祿的雙眼已經閉了起來。取而代之地傳進耳裡的,是完全沒受到氣氛影響、我行我素的朱莉安娜的朝氣蓬勃的說話聲。
  「晚安──」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Levnik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美好過頭的不美好願景
  
  
  在與威布斯塔相遇後過了幾天,原本在旅館房內看著書的拉撒祿,因為聽到了微弱的樂聲而抬起了視線。
  今天待在這間房裡的就只有拉撒祿和莉拉。愛蒂絲和菲莉原本就不會頻繁地出入男性房,而年紀上完全是個孩子的朱莉安娜只要在用過晚餐後就會沉沉睡去。在窗外可以看見星空的現在,待在這間房裡的就只有兩人而已。
  音樂的出處自然不是躺在床上看書的拉撒祿,也不是拿著熨斗為拉撒祿燙衣服的莉拉。
  看來樂聲是從窗戶外頭傳進來的。
  也許是風向的關係吧,每週二和週五會在集會廳舉辦的舞會音樂,似乎傳到了這座旅館之中。以弦樂器悠然演奏的三拍子小步舞曲,正斷斷續續地乘風而至。
  拉撒祿像是想看清楚被樹木遮蔽的集會廳火光似的瞇上雙眼,但沒多久就失去了興致。
  「…………對我來說無所謂啊。」
  他只嘟嚷了這麼一句,就再次將意識集中在書本上頭。
  不過,過了五分鐘後,這集中的狀況就遭到打斷了。原因是持續流瀉而來的小步舞曲發生了些微變化的關係。
  小步舞曲主要是從躺在床上的拉撒祿的左耳接收,但如今右耳卻也開始接收到了像是在應和小步舞曲的哼曲聲。
  拉撒祿維持著將書攤開的姿勢,只讓視線向右娜動。
  只見莉拉正順著三拍子輕輕擺動著頭部,而她短短的頭髮也以同樣的節奏晃動。
  她以略微走調的哼曲跟上旋律,像是在甩弄指揮棒似的以熨斗將布料燙直。她大概是在無意識之中哼唱的吧,畢竟莉拉甚少自發性地發出聲音──應該說,除了剛睡醒一類的狀況之外,拉撒祿也就聽過那麼一回而已。
  也許是視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的關係吧,燙著衣服的莉拉忽然將臉轉了過來。
  接著,她察覺了自己正在哼曲子的事實。
  「…………?…………呃!」
  「哦哇,唔,好險。」
  莉拉立刻伸手摀住嘴巴,但熨斗卻因此從手裡鬆開。放入了灼燙木炭的熨斗要是被隨意亂扔,難保不會燒焦衣服或是帶來嚴重的燒傷。拉撒祿有些慌張地起身,抓住了在桌上不停搖晃的熨斗握把。
  臉頰泛紅的莉拉縮起肩膀,把木板撿了起來。
  『對不起。』
  「無所謂啦。是說,原來妳喜歡音樂啊?」
  哼曲被聽到一事似乎讓莉拉感到害臊,只見她的臉變得更紅了。在從拉撒祿手中接過熨斗後,她含蓄地點了點頭。
  「哦──」
  我還真不知道啊──拉撒祿的腦海先是浮現出這句話,隨即被他吞進肚裡。莉拉極少主動提及自己喜歡或討厭的東西,若是對著她說自己不知此事,那其實也就等於承認自己從未問過。
  在聳了聳肩後,拉撒祿將視線投向外頭。
  「我是打算等一下去參加舞會啦…………」
  「…………?」
  在他把話說完之前,莉拉便側起頭。
  『您這麼做、罕見。』
  「我是很不想去啦,不過,走一遭的狀況很可能比什麼也不做還要好得多。」
  由於將朱莉安娜安置在身邊,拉撒祿這下便會被視為威布斯塔派。不過,目前將朱莉安娜安置在身邊的事實尚未擴散開來,至少就現在來說,這方面的謠言還沒有傳遍大街小巷。
  既然如此,那目前最有效的反制手段,便是與敵對陣營展開接觸,表明自己並不是威布斯塔的同伴。就目前來說,最佳對象自然是副儀典長理察•「帥哥」•納許。想與他見上一面的話,參加舞會就是最容易的手段。
  (但威布斯塔肯定也料到我會這麼做,總覺得不會那麼順利啊。)
  拉撒祿想像著慘澹的未來,接著搖了搖頭。
  「是說,我不就是因為要參加舞會,才會要妳把這套最貴的衣服燙一遍嗎?」
  莉拉看著手邊──也就是拉撒祿帶上路的最高級衣物,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點頭。
  應該對下達的指示內容多深入思考才對啊──拉撒祿搖了搖頭,說道:
  「總之,怎麼樣?對舞會有興趣的話,要不要參加看看?」
  他將剛剛想到的點子化為提案。
  莉拉的臉龐登時變得神采奕奕。雖然不曉得身為外國人的她對於舞會有什麼樣的印象,但至少還能看出她確實是受到妙趣橫生的音樂吸引著。
  然而,她欣喜的神情只存在了剎那。在與拉撒祿對上視線後,她便像是朵枯萎的花朵般垂頭喪氣。
  「…………」
  莉拉搖了搖頭。
  為什麼──在拉撒祿發問之前,他看見莉拉正在輕觸自己裸露的手臂。莉拉剛才看的並不是拉撒祿的雙眼,而是她映照在眼球表面的身影。
  (我是不覺得帶她參加舞會會鬧出多大的亂子啦……)
  不過,這不代表莉拉不會受到他人的白眼,人類光是沐浴在他人的視線和意識之中就會受到傷害──應該是吧。大概是。這是拉撒祿最近才開始理解的理論。
  莉拉會展露出感到些許沮喪的模樣,也代表她對舞會的音樂就是如此著迷吧。她的視線有那麼一瞬間投向了窗外,隨即像是害怕拉撒祿察覺似的,將雙眼垂了下來。
  好像是提了一個讓她難受的提案啊──拉撒祿像是要轉換氣氛似的聳聳肩。
  「總之,我等一下就要去參加舞會了。我會很晚回來,妳可以先睡沒關係。」
  「…………」
  雖然拉撒祿嘴上這麼說,莉拉也點了點頭,但事實上,兩人也同時冒出了莉拉肯定不會率先就寢的想法。
  
  拉撒祿覺得自己像是隻被套上不熟悉的項圈的貓,抓了抓自己的脖子。
  這是因為他換上了不合身分的高級服飾的關係。在從轎子上下來後,一臉不耐的拉撒祿邊走邊伸手指去戳領結和脖子之間的縫隙。
  「欸,那很難看耶,快住手啦。」
  搭乘另一座轎子前來的愛蒂絲,在下轎後便用力皺起了眉頭。拉撒祿看著比平時更加精心打扮的她,以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把手指從領口抽了出來。
  拉撒祿等人的面前便是集會廳。
  從下午六點召開的舞會已經過了超過三小時,如今已經不再演奏小步舞曲。此時演奏的音樂比在旅館所聽到的曲子更為清亮,是被稱為柯第永的一種音樂類型。
  「好,出發吧。」
  「你擺什麼架子啊?今天要參加舞會的是我,你只是個跟班啦。」
  愛蒂絲像是要制止拉撒祿率先邁步似的,用力地跨出了步伐。拉撒祿在搖了搖頭後隨後跟上。
  在巴斯舉辦的舞會,並不若帝都或鄉村別墅所舉辦的舞會那般正式。由於這裡是觀光勝地,人們也比平常放得更開,除了上流人士之外,也會有科學家、藝文創作者或音樂家廣受邀約。身為賭博師的拉撒祿若是參與其中,就算可能會有人為此皺眉不悅,想必也不至於被攆出會場。
  但即使如此,若能依附某個正式的上流階級入場,確實也容易避開一些麻煩事。至於依附的對象──可以找個沒事幹的地主千金之類的。
  他追著愛蒂絲,踏入被吊燈照耀著的金碧輝煌空間。拉撒祿先是閉了一下眼睛,接著再次睜開,像是在適應刺眼光芒似的連眨了好幾次眼。
  「真是的!都怪你手腳太慢,現在舞會都快結束了!」
  「要是早到的話反而糟糕吧。要我加入鄉村舞蹈的行列可是敬謝不敏。」
  「哎呀,我倒是很想看呢。真不曉得你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跳舞呢。」
  巴斯的舞會幾乎已經有一套既定流程了。說得精確些,就是起初會儀式性地以小步舞曲作為開場,再來是讓所有人一同參加的鄉村舞蹈,再來則是提供晚餐,並轉以吉格或柯第永這類以單人或一對參與的激烈舞蹈為主。
  所以拉撒祿才會刻意挑在這個時間參加舞會。
  過了晚上九點,大廳的牆邊會擺上幾張小桌,並在上頭擺放簡單的晚餐,讓跳舞跳累的人或是純粹陪著舞伴前來、對跳舞本身不感興趣的人有個能悠哉用餐和談天的空間。
  理所當然地,賭博也會隨之在這種場合生根。撲克牌被隨性地和餐刀餐叉並排在一起,並被跳舞出汗過或受餐點油脂弄得髒兮兮的手指來回擺弄。
  拉撒祿的手指蠢蠢欲動。
  允許沾上汗水和油脂的撲克牌──要是能參上一腳,恐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掌控住整場賭局了吧。就連以賭博師來說算是相當謹慎小心的拉撒祿,在內心也變得像隻看到骨頭的犬隻般伸舌舐唇,舞會的賭博就是如此毫不設防。
  (是說,想法和我差不多的傢伙們好像也混在裡面啊。)
  換作在帝都的舞會肯定會被攆出門外的人們,也在這裡以自然而然的態度參與對話或是賭博。
  (算了,無所謂啦。反正今天也不是來掙錢的。)
  他壓抑自己打量那些人賭博技巧的目光,觀察起四周的狀況。就像拉撒祿會環顧四下那般,對於兩人感到好奇的人們也頻頻投來視線。
  所幸,他們要找的人物很快就主動湊了過來。
  「嗨,愛蒂絲小姐!愛蒂絲•唐寧小姐!這一位該不會是『便士』凱因德先生吧?終於盼到你大駕光臨了呢!」
  在來者搭話之前,拉撒祿就明白這名男子是副儀典長理察•納許。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拉撒祿的觀察力特別出眾的關係。
  原因在於一眼看去,就能看出這名男子洋溢著勾引異性的魅力,加上他本人似乎也對此有所自覺,因此在服裝和態度上加強了這部分的氛圍
  三角帽上別了個巨大的飾針,外套和背心都敞開了前方的釦子,讓襯衫的蕾絲、背心上的裝飾、外套的裝飾釦金線刺繡全都露了出來。他的身體前側被無數裝飾堆疊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在肚子上開滿了無數花朵。
  他的鼻子硬挺,有著深深的輪廓,眼神雖然給人極為狡猾的印象,但就連這部分都成了他魅力的一環。整體來說,他看起來就像個帥氣的浪蕩子。
  這世上的女子,想必都會對他這裝飾過火的打扮投以看到孩童般的笑容,並被他放蕩不羈的氣質所吸引吧。
  這名男子的左右各有一名身穿禮服的女子相伴,因此就算在場的不是拉撒祿,肯定也會稱呼此人為「帥哥」納許吧。
  在來到適合交談的距離後,拉撒祿察覺他遠比自己高大許多。男子首先稍稍彎腰,擁抱了愛蒂絲一下。
  「愛蒂絲小姐,妳可有好好享受巴斯的夜晚?用過餐了嗎?那張桌上放了些水果塔,不如就讓我去為妳拿來吧?」
  在交談的過程中,納許的手臂一直環在愛蒂絲的腰上。以單純的打招呼來說,這樣的表現顯得有些過於熱情,但他的動作卻給人一種粗枝大葉的感覺。這肯定也是「帥哥」納許的待人接物的技巧之一吧。
  愛蒂絲微微紅起臉龐,搖了搖頭說道:
  「是的,我過了很愉快的一天。我已用過餐點,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在愛蒂絲露出不悅的表情之前,納許便抽離了身子,接著他向拉撒祿伸出了手。
  「我是理察•納許。拉撒祿•凱因德,請多指教。」
  他這是在「拉撒祿」和「凱因德」之間空上一拍的說話方式。真是奇怪的腔調啊──拉撒祿這麼想著,同時握住了他的手。
  在納許說出下一句話時,拉撒祿也隨之明白了他這麼說話的理由。
  「不過,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前來呢,拉撒祿。我可是你的支持者喔,由於你遲遲不來,我差點就要寄邀請函給你了呢。」
  納許的發言讓隨侍左右的兩名女子咯咯嬌笑。
  「聽起來真是下流──」
  「喂喂,我的甜心們啊,這雖然算是愛,卻是一種敬愛,妳們應該能理解吧?」
  「竟然說我們是甜心們!真是的,你到底有多少顆心臟呀!」
  「想確認看看嗎?嗯,總之,我今天想和這位稀客聊聊,只能等下次再讓妳們確認了。我想聊些男人間的話題啊。」
  「果然聽起來很下流呢──」
  即使被納許以粗魯的動作趕開,女子們依然是帶著笑容離去。
  原來如此──他重新對納許的第一印象加了點分。
  以初次見面的對象來說,「拉撒祿」這種稱呼顯得有些過於親暱,但納許肯定觀察過拉撒祿散發出來的氣息,認為他喜歡這種不帶矯飾的稱呼,所以才會用這樣的口氣與他攀談吧。就拉撒祿所見,納許對於愛蒂絲和其他客人的態度皆有不同。之所以會在姓氏和名字之間做出空檔,為的就是在測試拉撒祿的反應,看他喜歡何種稱呼。
  巴斯的副儀典長的位子似乎不太好坐,並不是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光纖亮麗即可。
  納許看著拉撒祿,將左手伸入口袋,抽出口袋的左手握著一個刻有精緻花朵圖案的鼻菸盒。他用力握了一下鼻菸盒後,將之交到了右手之中。他以右手將鼻菸盒在手裡轉了一圈後,便帶著笑容望了過來。
  「所以啦,拉撒祿,為了紀念我們的初次見面,該談些什麼話題才好呢?要聊工作呢?還是要聊玩樂呢?」
  拉撒祿苦笑了一下,朝著近處的空桌走去。
  「反正到頭來還不是都在講同一件事。」
  「的確沒錯。畢竟大部分的執政者,都和拿別人的錢和物品下注的賭博師沒兩樣啊。」
  拉撒祿和納許隔桌對視,而這樣的局面自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投來視線的之所以多以婦女為大宗,恐怕是因為納許在場的緣故吧。站在拉撒祿身旁的愛蒂絲像是有些待不住似的縮起了身子。
  納許將鼻菸盒放到桌上,拾起了撲克牌。拉撒祿一邊打量著納許洗牌的手法,一邊開口問道:
  「所以說,下注金要怎麼算才好啊?」
  這裡是舞會會場,觀眾也以上流人士居多──但拉撒祿只是個庶民,納許也並非上流階級,想估量出合適的賭金並不容易。
  在洗好撲克牌後,納許將牌堆放到了桌面的中央。他再次拾起鼻菸盒,使之在手裡不停打轉,並問道:
  「我想想啊……不如就用個比較特別的賭金吧。『賭局落敗的一方,要老實地回答獲勝方一個問題』──你覺得這樣如何?」
  「…………你有什麼目的?」
  「這也沒什麼,若只是拿我們出得起的金額對賭,想必只會讓圍觀的各位感到失望吧。況且拉撒祿,比起金錢,現在的你更想要情報吧?」
  總覺得有股與儀典長寶座之爭有關的氣息──但在拉撒祿開口回問之前,納許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我可是對這座城鎮無所不知喔。無論是水準優秀的服飾店、手藝美味的餐廳,還是美麗佳人雲集的妓院──但這對你來說似乎不需要喔。」
  感覺像是刻意為之的低俗笑話,乘著在大廳角落為舞蹈演奏的音樂投向了拉撒祿。
  他稍稍瞇起了雙眼。
  顯而易見地,納許在這樣的狀況下掌握了極大的優勢。光是在他擁有副儀典長這個擁有實權頭銜的當下,拉撒祿就只能當一個任人魚肉的弱者。納許若是真的有加害拉撒祿的意圖,就不會刻意提出「以情報取代金額」這種對拉撒祿來說安全許多的提議了吧。
  至於納許是為了什麼要以情報取代金錢呢?他能從拉撒祿身上搾取的資源包括了女人、人脈和勞力,可說是隨他挑選,但納許卻偏偏選了情報。
  (換句話說,納許有想從我身上打探的訊息。他想打聽和我有關的事──想當然耳,他想問的就是我究竟是不是站在威布斯塔那一方吧。)
  雖然不清楚納許對拉撒祿如今的狀況掌握了多少,但他似乎還沒有要認真排除掉拉撒祿的意思。至於他不願動手的原因,就目前來說還是不明。
  「哎,聽起來確實是挺有意思,但要怎麼保證做出的確實是『老實的回答』啊?」
  「那還用說,當然是向神明發誓嘍。」
  納許以只有拉撒祿看得見的角度眨起了單邊的眼睛。他大概是在知道拉撒祿的信念之一是「不祈禱」的前提下,刻意對他開這個玩笑吧。
  「況且,根據我聽到的小道消息,『便士』凱因德不是長於識破他人的謊言嗎?那不就沒問題了?」
  老實說,「識破謊言」這個說法並不精確。
  拉撒祿擅長觀察他人,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測出他人的心理和說出口的話語的真實性。不過,這頂多只能算是判讀表情和動作的功夫,並不代表具備著百發百中的精確性,他甚至還曾遇過演技過人的對手,害自己吃足了苦頭。
  不過,拉撒祿沒理由將自己的能力據實以告,而若是不以情報,改以其他事物下注的話,這場賭局就會告吹,而這對於拉撒祿來說並不利。
  「…………好吧,你如果接受的話,我就沒意見了。那就來吧。愛蒂絲,妳如果沒事幹的話,可以去那邊跳跳舞喔。」
  愛蒂絲露出了擔憂的眼神側眼看向拉撒祿。她似乎在判斷拉撒祿剛剛那句話究竟是「要離開也行」的意思,還是「待在這裡」的意思吧。過不多時,她向納許報備了一句後,隨即朝著正在跳舞的人群走去──而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想從拉撒祿的表情讀出情報並不容易,但若是愛蒂絲在身邊的話,拉撒祿就得擔心愛蒂絲的表情洩漏情報的可能性了。
  拉撒祿原本以為納許會再補個一句話,但他只是喜孜孜地目送愛蒂絲離去。
  「好啊!既然今天有觀眾在場,那就挑個規則簡單的猜大小來玩吧。」
  猜大小是規則極為單純的撲克牌遊戲。遊戲的進行方式如下──先從牌堆翻出一張牌,讓表面朝上。
  接著玩家們要猜測下一張翻開的牌比前一張大或是小,並做出宣言下注賭金。等所有人都宣告完畢後,便會再次翻開牌堆,依照結果給予賞金。
  拉撒祿在回想完遊戲的規則後,開口道:
  「要讓哪一方做莊,哪一方當玩家?還是說乾脆不設莊家,讓雙方同時下注?」
  「我覺得雙方同時下注的玩法挺有趣的。」
  「那就這樣定了吧。不過,如此一來,就會出現兩人獲勝,或是兩人落敗的狀況啊。」
  「要是雙方獲勝的話,就讓彼此詢問一個問題,至於雙方落敗的話就一笑置之吧。」
  那就這麼辦吧──拉撒祿拿起了桌上的牌堆,以粗率的手法洗了幾次牌。首先讓納許混過一次牌,拉撒祿再接過洗牌,這應該能讓雙方對牌堆動手腳的機率降到幾近為零吧。
  「『帥哥』納許,決定一下遊玩的總局數吧。這種遊戲玩久了總是會失去興致的。」
  「有道理啊。那就設成五局如何?」
  五局。其中既有可能詢問五次,也可能會遭到詢問五次。
  認為超過或是低於這個數字都不太合適的拉撒祿,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好啦──好啦,開始吧!」
  納許幹勁十足,從牌堆的上方翻出了第一張牌。
  

  
  出現的是方塊6。
  「…………」
  他在轉瞬間思考了下一張牌會比6大或小。
  若單純以機率來看,賭大會顯得合理得多,而若賭的是錢,拉撒祿大概也會這麼選擇吧。畢竟這次的遊戲也沒有線索能夠協助推測。
  一如預料,納許這麼做出了宣言:
  「我猜大。拉撒祿,你呢?」
  然而,這回拿來對賭的是情報,說得更精確些,則是將「就形式上來說,要老實地回答對手的質問」這個行為作為賭注。
  (若是如此,那貿然取勝或許有些操之過急。我想知道的是納許的意圖,但若只是想知道此事的話,也不見得非贏不可。看來得避免在不清楚對手意圖的狀態下提出不該問的問題啊。)
  他裝出用心思索的模樣,在讓人感到不自然之前──
  「我猜小。」
  簡短地如此宣告。
  納許稍稍抬起了眉毛,之所以會傳來「啪」的一聲,是因為他的左手用力握住了鼻菸盒。他將鼻菸盒交到右手後,以左手伸向牌堆。
  「哎呀,一開始就這麼強勢啊,那就開牌吧。」
  最後出現的牌是黑桃K。
  納許誇張地出聲大喊,拉撒祿則是輕佻地聳了聳肩。他知道周遭傳來了一小陣嘈雜聲。
  納許窺探起拉撒祿的雙眼。以男人來說,他的睫毛還真長啊──拉撒祿冒出了這般念頭。
  「這樣吧,第一題就這麼出吧。各位先生女士,你們意下如何?這位可是名聲盛極一時的『便士』凱因德。在場的諸位之中,想必有不少人會想與他同桌共席吧。」
  和我這種市井小民是有什麼好賭的啊──拉撒祿雖然想這麼吐嘈,但也明白贊同納許說法的人們占了多數。
  「不過,想結識『便士』凱因德並不容易。他不僅是多忙之身,同時亦非舌粲蓮花的個性。所以說,拉撒祿,能告訴我目前與你同宿一處的同伴成員們嗎?」
  納許降低了眨眼頻率的雙眼,讓拉撒祿明白這句問話帶有弦外之音。
  「…………原來如此。」
  拉撒祿咕噥了一聲,稍稍抬起了視線。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納許果然還不打算積極地將我排除掉。也就是說,他還停留在不確定我站在哪一方的階段。)
  這樣的意圖從「打聽拉撒祿的同伴」的這個問題即可得知。換言之,納許想知道的,是拉撒祿的身旁是否有威布斯塔派的成員存在,或是拉撒祿此行是否專為投靠威布斯塔的陣營而來。
  頭痛的是,威布斯塔的女兒朱莉安娜確實待在拉撒祿的身邊。
  (要是納許問這個問題還有其他目的……能想到的大致有兩種狀況。
  狀況一──假設納許還不知道「朱莉安娜在我身邊」這件事。
  在這樣的狀況下,納許在乎的就純粹是威布斯塔派的成員是否有在我的身邊。若是如此,那告訴他朱莉安娜在我身邊就是不智之舉。畢竟在說出口的瞬間,就有可能把我視為威布斯塔陣營的危險性。)
  為了爭取時間,拉撒祿拿起了桌上的玻璃杯嚐了一口。
  (然而,輕率地說謊同樣有危險。畢竟識破謊言也不是我的獨門專利。)
  拉撒祿識破謊言的本事,是他迄今的人生歷練所練就出來的,同理可證,眼前的納許也相當有可能具備了同樣的技術。
  而在「隱匿同伴資訊」的這個當下,拉撒祿恐怕就會被納許視為敵人了吧。
  (狀況二──假設納許已經知道了「朱莉安娜在我身邊」的事實。
  在這樣的狀況下,納許「還不確定我站在哪一方」的心境就至關緊要。換言之,納許很清楚威布斯塔的為人,認為「就算朱莉安娜在我身邊,我也不見得就等於加入了威布斯塔那方」。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若是沒將朱莉安娜的存在據實以報,會被看成什麼樣的人物?
  隱匿了與威布斯塔派的成員的關係,卻又刻意接近納許的新來乍到賭博師。就算說得客氣一些,也是個十足十的可疑人物。換作是我的話,肯定會把這樣的傢伙視為敵人吧。)
  就結論來說,「告知朱莉安娜的存在固然危險,但祕而不宣也一樣危險」。
  (饒了我吧…………)
  拉撒祿放下了葡萄酒杯,像是讓話語在口腔裡打轉似的咂嘴。
  「成員有我、我僱用的傭人莉拉、在那邊跳舞的愛蒂絲•唐寧、她僱用的傭人菲莉、馬車的車伕,還有一個叫朱莉安娜的小鬼。」
  「朱莉安娜?這名字還真可愛,她是什麼人呀?」
  「天曉得。我是在她受傷的時候撿到的。由於她連家住哪裡都不知道,我只好暫時收留她一陣子,但她什麼也不說,所以我也是一無所知。你如果願意的話,我還真想立刻把她丟給你照顧啊。」
  拉撒祿的舌頭彈出了不至於算是謊言的話語。
  無論是朱莉安娜受傷,還是沒仔細打聽她的來歷都是事實。威布斯塔僅是用「女兒」來形容她,而朱莉安娜也不曉得「父親大人」的姓名。
  他以全無虛假的內容,表露出「收留了朱莉安娜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讓自己感到頭痛」的現狀。甚至把「感到頭痛」強調成「頭痛不已」也不至於過火。這便是在講述朱莉安娜存在的同時,又不至於讓納許立刻視自己為敵人的臨界線。
  納許露出了眼角漾出皺紋的柔和笑容,讓拉撒祿看不出他對於這樣的回答做何感想。
  「『便士』凱因德不僅實力高超,似乎還具備了過人的美德呢。繼帝都之後,你也在此地拯救了女孩子呢。難道說,愛蒂絲小姐也是受你拯救的一員嗎?」
  「我是個慾望強盛之人,你這麼說未免有高估我之嫌,但賭博師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冷血無情的凶惡匪徒。扮演騎士營救小女孩這點浪漫情懷,我終究還是有的。」
  在說出口的瞬間,埋怨隨之朝著他砸了過來。那些聲音的來源並不是外界,而是拉撒祿的內心。待在拉撒祿記憶力的幾名女孩子,正怒氣沖沖地吼著「你哪有資格這麼說」。
  拉撒祿懷著幾分自省的心情,環繞起四下。
  (有件事我弄明白了。我就覺得他講話的方式和使用的手段怎麼會這麼拐彎抹角……)
  只見感到有趣──或是以置身事外的態度眺望兩人的舞會賓客們就站在不遠處。
  (他是不得不這麼做,而這也是「帥哥」納許的弱點吧。這傢伙的支持者是容易喜新厭舊、耽溺享樂的貴族,但這些貴族大爺只是來此地旅遊的,這些成員並非固定,而是經常性地出現交替。換句話說,若是想持續性地獲取支持,他就得用盡手段吸引眾人的目光。)
  所以他會把話說得誇張做作,用上排場浮誇的手段。若不透過這樣的對決滿足觀眾的好奇心和喜好八卦的心態,納許就無法採取行動。
  「好啦,進行第二局吧。」
  由於剛剛翻牌的是納許,這局便由拉撒祿翻牌。
  拉撒祿以食指靈巧地翻出了牌堆上的第一張牌,露出了苦笑。
  「我猜大。」
  出現的牌是黑桃2,他也沒得選擇。
  也許納許也覺得這樣的對決有些不夠刺激吧,只見他露出了有些相似的笑容。
  「我也猜大。」
  「也是啊。那我要翻牌了。」
  理所當然地,這局的正確答案是大,拉撒祿下一張翻出的牌是黑桃7。
  「好啦,納許,同時獲勝的話是由誰先問?還是要一起問?」
  「我是都行,不然就讓該局的翻牌者先問如何?」
  「這樣啊。那就容我先問一句啦。」
  拉撒祿在稍事思考後,將眼下最需要詢問的問題問出了口:
  「這樣吧,就問儀典長。沒錯,我想問和儀典長有關的事。我聽說這個城鎮為了讓博弈業發達起來,而招聘了賭博師,還特地設立了儀典長的職位。我沒記錯吧?」
  「嗯,是這樣沒錯。所以呢?」
  「如果我現在就想當的話,我該怎麼做?儀典長是怎麼任命出來的?」
  唯有兩人才能明白的苦澀沉默,在雙方之間停滯了一拍。
  納許的眉毛微微揚起。那張大眼睛的小動作,是肉食野獸在評估獵物強弱時的舉止。他的目光充滿著打探,正在估量拉撒祿這段話是為了積極參與此次的風波,還是以任一個造訪此地的賭博師都會感興趣的態度提起這個話題。
  拉撒祿面無表情地將納許的目光輕描淡寫地帶過。
  「…………儀典長是由市議會共同推舉出來的。」
  「能講得更具體一些嗎?」
  「市長一名、參事議員八名、市議員二十名,這合計二十九人會以多數決的方式推舉出儀典長。基本上來說,這些成員都是由這座鎮上的有力人士構成。」
  納許稍稍加重了「這座鎮上」這四個字的發音,言下之意即是暗指在巴斯落地生根的人們。換句話說,議會的成員幾乎全都是威布斯塔派吧。
  (如此一來,這座城鎮的儀典長之爭的勢力結構也變得清晰起來了。)
  在拉撒祿的腦中,圍繞著一個地位而產生的對立狀況正逐漸從模糊的輪廓開始成像。
  市長一名、參事議員八名、市議員二十名,儀典長便是基於他們的投票而當選。這是個連貴族的地位也能以金錢進行交易的時代,而這種城鎮的議員資格,自然沒有不被放上賭桌的道理。
  (換言之,所謂的儀典長之爭,就是向鎮上的議員發起以地位為賭注的對決。納許透過賭博的手段,從原本被威布斯塔陣營獨占的議員手中贏得了數席的地位。納許八成是想透過贏取過半議員地位的手段,好當上巴斯的儀典長吧。)
  不過,他的動機目前尚不明瞭。
  想到整起事件的構造比預期得還要單純,拉撒祿不禁暗自嘆了口氣。當然,這種不以金錢而是以利權作為賭金的賭局,其風險想必遠遠凌駕在尋常的賭博之上。
  「哦──那站在你這邊的議員有多少人來著?」
  這句話的意思等同於「你從多少個議員手中贏得他們的權利了?」。
  「拉撒祿,這應該要當作第二個問題吧?」
  「你給的優惠有點少啊。不過也有道理,那這個問題就留到下一回再問吧。」
  雖然拉撒祿立刻做出了退讓,但納許以左手擺弄鼻菸盒,同時開口說道:
  「…………不,沒關係,我就一併答覆吧。別在意,就當作是我給的優惠吧。就目前來說,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議員一共有三人。」
  二十九人之中的三人。
  拉撒祿問這個問題的意義,有超過一半在於虛張聲勢,他不認為納許會老實回答這個問題。況且,在二十九席之中,他掌握住的只有寥寥三席,這是一樁極為不利的事實,將這種資訊公布出來,納許究竟能獲得什麼好處?拉撒祿沒有感受到他在說謊,又或者是納許刻意說謊,但背後的目的又是什麼?
  在拉撒祿打算深入思考之前,納許先一步開口了:
  「好啦,那換我問第二個問題了。拉撒祿,我該怎麼看待你才好?」
  「意思是?」
  「讓人驚訝的是,你早在超過十年前就開始締造佳績了。一名賭博師究竟能活上多少歲數,在場的各位恐怕都心裡有數吧?他在父親的指導下磨練技術,選擇了孤傲而非孤立,在那個宛如魔窟一般的帝都孑然一身地活到今天。」
  原來話也可以說得這麼好聽啊──拉撒祿苦笑著眺望納許,觀察著他在無意識之中握緊鼻菸盒、用手指撫過盒蓋的動作。
  (這代表對於事物的強烈執著,和小孩子緊抓著中意的毯子是差不多的。這會是想依賴某物的不安感的體現嗎?從會挑選鼻菸盒作為習慣動作的載體來看,說不定是虛榮心或是審美觀吧。)
  喀──鼻菸盒被放到了桌上。
  「然而,你救助了一名少女──名為莉拉的一名少女。甚至不惜和賭場進行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對決,不惜拋棄理應到手的鉅額財富。而如今,你也救助了名為朱莉安娜的……如果把話說得絕情些,就是個毫無關連的陌生人啊。」
  拉撒祿總覺得納許把「甚至不惜攪入了儀典長之爭」這句話硬是吞了回去。
  「對你來說,拯救眼前的某人,是不是比你的信念還要來得重要呢?」
  「……………………」
  拉撒祿一時語塞,同時也對說不出話來的自己感到驚訝。
  這就像是被從未意識過的石子絆倒的感覺。拉撒祿的動作先是僵住了一個瞬間,接著刻意忽略了這個事實重新思考起來。
  這次提問的目的倒是淺顯易懂。
  待在拉撒祿身邊的是威布斯塔的女兒。理所當然地,若是想加入納許的這一方,朱莉安娜肯定不能帶在身邊。為了讓自己活下去,究竟有沒有辦法對朱莉安娜痛下殺手──納許想問的就是這一點吧。
  拉撒祿將一個離自己不遠的盤子拖了過來,盤子上盛了切成五片的糖煮蘋果。
  「我只是個極為貪心,又極為膽小的賭博師罷了。我之所以會對信念如此固執,是因為信念有其價值存在,若是得為了某些事情去扭曲信念,也只是代表那件事情的價值更高一籌罷了。」
  「你的意思是,無論是名為莉拉的少女,還是名為朱莉安娜的少女──或者說只要是能讓任何一個活人繼續活下去,就是一件極有價值的事嗎?」
  「哪可能啊。我去救莉拉確實是基於這樣的原因,但去幫朱莉安娜的心態,就和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與此同時,拉撒祿回想起自己持刀對準朱莉安娜的那一瞬間。拉撒祿生動地想像著和現實有違的光景──腦海裡的自己將刀刃直接刺入了朱莉安娜的脖頸,在想像之中噴灑著鮮血,甚至連血液的溫度都感受得到。
  雖然覺得不太舒服,但也僅此而已。他肯定殺得死朱莉安娜。
  肯定──殺得死她吧?
  嘴角浮現出淡淡苦笑。他一邊為莉拉不在現場感到欣慰,一邊自虐地想像著她若在場的話會有何反應。
  「活著這件事並不帶有分毫價值。這種事只要在路上隨便找些──哦,這鎮子上好像沒有啊──總之,那些窮途潦倒的傢伙們都會願意告訴你們吧。要是光活下去就能帶有高昂價值,那些傢伙們肯定就會被人掛上標價四處兜售啦。」
  拉撒祿以食指拈起一片糖煮蘋果放入嘴裡。有一股奢侈的味道。
  「總之我是個窮骨頭,若是有人要免費送我東西,我大概也會收下吧。朱莉安娜就是如此,所以我也可以用同樣不在乎的心情把她扔棄掉──應該吧。」
  「這不是和你剛剛說的騎士浪漫情懷云云相互矛盾嗎?」
  「你會去幫浪漫情懷估價嗎?」
  「哎呀,的確如此,你的話挺有道理。」
  對納許來說,拉撒祿能對朱莉安娜痛下殺手一事肯定是個好消息,因為如此一來,拉撒祿就不會受到朱莉安娜的牽制而加入威布斯塔派了。實際上,納許也正對著拉撒祿露出了刻意為之的笑容。
  然而,拉撒祿卻也同時察覺到了納許眼裡的陰影。
  (厭惡殺害他人的排斥感?明明都站在這樣的立場上了?還是殺死少女的罪惡感?從那種花花公子般的態度來看,這樣的推測倒還有幾分可能。但即使如此,在爭奪儀典長這個地位的鬥爭之中,他還有多餘的心思去在乎這種事嗎?)
  難受的疑念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難道回答選錯了嗎?但講出口的話語已經無法收回。
  拉撒祿緩緩地舔起沾有糖煮蘋果糖液的指尖,接著以手勢要對方進行下一局。
  「第三局。來到折返點了呢。怎麼樣呀,拉撒祿?想打聽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吧?」
  納許輕巧地翻出了撲克牌。
  紅心10。
  「我猜小。」
  絕大部分的腦力挪去思考下一個提問的拉撒祿這麼說道。既然牌堆看起來沒有被動過手腳的跡象,那照著機率論去選擇就是最穩健的做法了。
  然而,納許給出的宣言卻與拉撒祿相反。
  「我就猜大吧。」
  「耍老千」這個詞彙從腦海中掠過,但拉撒祿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畢竟最後洗牌的是拉撒祿,而納許散發出來的氛圍也和耍老千之人不一樣。
  看著納許殷切期盼牌面出大的模樣,拉撒祿總算是明白了──他是在仰賴所謂的好兆頭。
  到目前為止的兩局對決之中,正確的答案都是猜大,所以第三局也要做出同樣的選擇。這種將毫無因果關連的對決結果硬是串連在一起的想法雖然不是拉撒祿的思考方式,但在賭場經常可以看到做出類似行動的人。
  (不過,說起來,會相信好兆頭實在是有點…………)
  他的養父是一名技巧高超的賭博師,也留給拉撒祿許多教誨,但其中沒有任何一項與運氣、走勢或是兆頭有關。雖說厭惡不確定要素也和養父本人的個性有關,但要以賭博師的身分走上漫長道路的話,這確實也是不必要的東西。
  拉撒祿稍稍瞇起眼睛。他將已知的情報交織成網,於腦海中雕塑起「帥哥」納許的人格形象。
  下一張牌被翻了開來,理所當然地,出現的牌面是小。看到翻出來的方塊A後,納許誇張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額頭。
  「就差一點!」
  是哪裡差一點啊──拉撒祿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那換我問下一個問題了。」
  這局是五局對決的中間點。由於猜大小時失手的機率並不算低,因此包含這局在內,能詢問的問題恐怕只剩下一到兩個吧。
  換句話說,差不多是深入核心的時候了。
  拉撒祿雙肘頂桌,探出了身子,只讓眼角露出了扭曲的笑意。
  「那麼,納許,你贏不了威布斯塔──你對這樣的狀況有何感想?」
  納許的表情登時僵住。
  「像這樣直接面對面,就能看出你身為賭博師的本事了。納許──『帥哥』納許啊,你的實力固然不俗,但和那隻老狐狸相比,你在城府的深度上終究是遠遠不及啊。」
  這句話有一半是出自拉撒祿的實際感受,另一半則是出於推測。
  比方說,所謂的「仰賴好兆頭」,在賭博時就只是一種破綻百出的理論。比方說,即使趁著威布斯塔毫無防備時下手,他所能搶到的議會席次也僅有寥寥三席。比方說,如今威布斯塔已經做好備戰,正準備一鼓作氣地摧毀納許等等。
  雖說以賭博師為職的人們往往都有對著冷門選項下注的習性,但若是看到現在的納許,想必不會有半個人押他獲勝吧。納許如今的情勢就是險峻到會讓人萌生出這樣的念頭。
  「怎麼可能,睜大眼睛瞧瞧我英俊美麗的朋友們吧。坐擁莫大財富、權力和知識的我,豈有敗北的道理?」
  納許以自豪的口吻這麼一說,周遭的貴族們便開心地跟著起鬨。
  然而,拉撒祿也在同一時間察覺到納許話中的謊言。畢竟貴族們雖然興致勃勃地打量兩人,但卻致命性地欠缺嚴肅的態度。
  上流人士並不會在這座鎮上定居,他們僅僅是在旅途之中造訪這座城鎮,在治癒過帝都或鄉里累積的疲勞後,馬上又會離開此地。他們之所以會在這裡耀武揚威,為的就只是能在旅途之中貪圖方便。
  與之相比,威布斯塔派的人們由於都是在地人士,因而都有著願意在此地度過終生的覺悟。就算納許派能在社會地位和實際所得取得優勢,對於參與儀典長之爭的認真程度還是有著雲泥之差。
  (而「帥哥」納許肯定也明白這一點。)
  就拉撒祿所見,納許並沒有遲鈍到沒能察覺這樣的事實。在出手反抗威布斯塔之前,他肯定就已經很明白狀況如此。
  這時,納許一邊將話說下去,一邊大大地張開雙臂。
  「況且,正義站在我們這一方。」
  「正義?」
  「沒錯。你覺得威布斯塔是什麼樣的存在?他啊,可是在這座城鎮紮根的怪物啊。」
  他的外貌確實會讓人聯想到怪物──拉撒祿雖然這麼想,但納許要說的似乎並不是這方面的事。
  「威布斯塔是從很久以前就待在這鎮上的賭博師,費盡了心思拓展自己手中的權力。他以賭博贏來的金錢買下了鎮上名士的女兒,與她們發生關係,並為了奪得更大的權力而挑戰下一場賭局。一般人早該在某處滿足或是失足的人生之路,他卻一路走到了現在,這便是『至尊』威布斯塔這個男人的真面目。」
  拉撒祿深切地明白這究竟有多麼異常。他的養父在可稱之為壯年的年紀撒手人寰,而他自己雖然還活著,但就連活到目前這個歲數的人生之中,也多次遇上過做好喪命覺悟的場面。
  在終有一日會跌落的鋼索上走到這把歲數的男人──「儀典長(至尊)」威布斯塔就是這樣的人物。
  想到這裡,腦海裡同時浮現出芳妮的臉龐。如果「買下名士女兒」的說法為真,那麼那個和名字相反、極度缺乏愉快情緒的女人,肯定也是其中之一吧。
  「原來如此,但那又怎麼樣?雖說有程度高低的差異,但任誰都有這般傾向吧?」
  「也是啊。但那名男子已經成了支配欲的化身,即使在奪得這座城鎮後,這股執念也不見消退。他當上儀典長,成為這座城鎮的王,並執著起自己身為王的身分。你應該懂吧?他正對於這座城鎮超乎自己所能掌控的繁榮狀況感到無法忍受。」
  「他看不慣巴斯這個城鎮因賭博和溫泉治療而匯聚人潮的狀況?」
  「應該說,他討厭的是超乎預期的人潮和金錢的流入,讓貴族們開始對政策指指點點的現況。那老頭可是牢牢地將這座鎮子握在手裡,打算和他一起進棺材喔!雖說人潮的湧入會削弱在地人的勢力,但若是用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就代表湧入的金錢就是如此驚人。比起讓威布斯塔一個人中飽私囊,對城鎮來說,我這邊的做法才更算得上是幸福啊。」
  所以我方才是正義的一方──納許的言下之意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與此同時,拉撒祿也察覺納許還有些事情隱瞞著沒說。納許所講述的個人動機雖然似乎不帶有說謊的成分,但卻也沒將所有的動機完全坦白。
  (納許在方才那番長篇大論之中藏了什麼東西?在出手搶奪議員地位的當下,納許就已經是在以身犯險了。他才不可能是真的為了這座城鎮的發展動手的。)
  由於拉撒祿沒有出言回應,納許索性將抬起的雙臂軟弱地垂了下來,並露出看似溫和的懦弱笑容。
  「回個話嘛,拉撒祿。比起被狂妄的老人頤指氣使,看著這座城鎮的發展性逐漸遭到扼殺,當我的同伴不是美妙多了嗎?」
  「遺憾的是,現在是由我發問的時間,我不覺得有回答你的必要啊。」
  「你給的優惠好像有點少啊?」
  拉撒祿看了一眼納許,聳了聳肩,接著短短地回應了他的問題:
  「這種想法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納許。」
  這也讓第三局的對決劃上了句點。
  桌面上再次洋溢起殺氣騰騰的氣氛。緊握在納許左手的鼻菸盒反射著燈光,讓拉撒祿感到有些刺眼。他稍稍瞇起眼睛,將手伸向牌堆。
  翻開的牌面是黑桃Q。
  這一回,納許似乎也不打算依賴好兆頭了。
  「我猜小。」
  「小。」
  兩人幾乎是同時做出宣言。
  (在確認過我的立場後,納許應該會想辦法拉攏我加入他的陣營吧。若是如此的話,我該怎麼回應才好?而我又該問什麼問題?有辦法反過來逼納許發誓不加害於我嗎?只剩下一次或兩次了嗎……混帳,難以預測的次數也會讓未來變得難以預測啊…………)
  也許陷入了相同的思考吧。納許的眼睛雖然追著拉撒祿從牌堆翻牌的動作,但明顯看得出他正在深深地思考。至於他在想些什麼,就不是拉撒祿能看出來的了。
  拉撒祿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況下,以右手翻開了牌堆最上面的一張牌──
  「……………………」
  「……………………」
  出現的是一張紅心K。
  「……………………」
  「……………………」
  該怎麼說,現場的氣氛驀地變得極為滑稽。不對,由於世上的一切都是依循機率論發生的,當然也會有機率較低的狀況發生的時候。不過,在這個節骨眼出現的K實在是過於不巧。理當獲得的發問權就此從手中溜走,原本想好的各種對策也跟著付諸東流。
  環顧周遭,只見賓客們似乎困惑著究竟是該放聲大笑,還是該露出傻眼的神情。一股極為尷尬的氣氛瀰漫了舞會現場。
  「……………………哈哈哈。」
  「……………………哈哈哈。」
  納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拉撒祿,讓我們進行最後一次的對決吧。」
  拉撒祿也吊起了嘴角。
  「嗯,好啊。」
  第五局的猜大小開始了。納許翻開的牌是黑桃6。
  拉撒祿暗自鬆了口氣。如今最為不利的局面,就是「只有納許獲得了質問的權利」。由於出現的數字是6,無論是依循機率論下注的拉撒祿還是追求好兆頭的納許,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雖說最好的局面是「只有拉撒祿獲得質問的權利」,但眼下的狀況會讓兩人都有發問的餘地,因此並不算太糟的進展。
  理所當然地,兩人猜的都是大。
  納許最後翻開的牌是紅心Q。也許是因為不用怕氣氛再次被「小」的結果搞砸了吧,只見納許以誇張的動作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以順序來說,是由我先問對吧,拉撒祿?」
  「是啊,想問什麼儘管問吧。」
  納許若是打算拉攏拉撒祿加入己方,那會提出的問題數量就不會太多,而拉撒祿也都為這些質問準備了適宜的答覆──但納許肯定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因此,當納許的雙眼深處浮現出深沉覺悟和愉悅光芒的瞬間,拉撒祿登時湧上了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我說,拉撒祿。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啊。」
  納許的右手握著鼻菸盒,做出了看似放鬆的動作。
  「我就贈予你擔任市議員的權利吧。你願意接受嗎?」
  「……………………啊?」
  在沉默了幾秒鐘後,拉撒祿的嘴裡迸出了窩囊的聲音。像這樣在賭場發出不帶任何演技和算計的話語,對他來說是極為罕見的行為。
  由於納許的口吻實在太過自然,拉撒祿的腦海裡甚至冒出了「原來『市議員的權利』這種東西也可以像零用錢一樣隨便發放嗎」這種脫線的疑問。納許等著拉撒祿理解其中的意義,卻又在他出聲反駁之前率先出聲。
  「什───」
  「這座城鎮是賭博與溫泉治療的城鎮,而儀典長的立場也明確地宣示了這樣的狀況。不過,若是通曉賭博的有識之士僅有儀典長一人的話,那可就不太對了。巴斯目前的氛圍也展露出這樣的訊息了吧?」
  拉撒祿並沒有同意納許的話語,但贊同的聲浪卻在周遭的人群之中傳開了。他感受到在市議員權利這個重量級的話題被搬出來後,人們的興致也隨之被吸引過來。
  「你、我和威布斯塔都是秉持著迥異理念的賭博師。而你的實力早已經過證明,你的頭腦之聰明、人格之高潔、判斷力之準確,也在這次的對話之中展露無遺。你是個優秀的賭博師,作為發展這座城鎮的人才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市議員的席次對你和這座城鎮來說,肯定都是天大的福音吧?」
  「──不,等等,你等一下。」
  動搖讓舌頭稍稍打結了一下。他從舌頭遲鈍的反應察覺到自己動搖得相當嚴重。
  他想不到納許竟然會提出這種建議。
  (…………「想不到」?)
  不對。這樣的提案是納許親自給出來的。
  (納許以儀典長為目標,但手中的議會席次僅有三席,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認定他不會把手中僅有的三個席次拱手讓人。)
  拉撒祿要是在這時接下了議會席次,那他和威布斯塔派的關係想必就會惡化吧,想與威布斯塔聯手的難度想必會大幅提昇。
  然而,這卻也不代表拉撒祿加入了納許的陣營。
  拉撒祿將獲得席次視為契機,並為了當上儀典長而展開行動的可能性──就客觀來說──確實是不低。若納許仍以成為儀典長為目標的話,拉撒祿就會成為不小的阻礙。納許肯定也清楚這一點,但他仍是像這樣送出了手中的議會席次。
  (所以說,這傢伙的目的究竟為何?以儀典長為目標的說法是謊言嗎?若是如此,那他又為何要引發這麼大的事端?我要被他利用去完成某些事嗎?)
  原本在腦海裡描繪完畢的鬥爭構圖,在這時逐漸坍塌崩垮。在這段期間裡,納許的舌頭還是流暢地動個沒完,拉撒祿好不容易才打斷了他的話語。
  「慢著,我沒說要收下,而且也不打算去當市議員。」
  「哎呀,但是你剛剛不是說過『免費的東西都會收下』嗎?你該不會是說謊了吧?明明都向神明發誓過了不是?」
  哪有人這樣強詞奪理的──拉撒祿打算反駁,但在最後一刻收住了話聲。
  因為他明白這番話不是對他說,而是講給周遭的上流人士聽的。也不曉得剛剛的那些對話是哪裡搔到癢處了,只見他們都呈現出歡迎拉撒祿擔任市議員的態度。
  ──既然說過免費的東西都會收,那不接受市議員的權利,就等於是和發言自相矛盾。
  這是完完全全的強詞奪理,以邏輯來說充滿了破綻,然而在場的並非邏輯學家,而是耽溺在享樂與放蕩的上流階級人士。
  拉撒祿要是輕率地出言否定的話,他們肯定就會連連高呼這是在自相矛盾吧。如此一來,拉撒祿就會受到這座城鎮的半邊勢力的敵視。
  然而,收下席次帶來的損失實在是太大了。這樣的風聲想必會在轉瞬間傳遍大街小巷,鑽入威布斯塔的耳裡吧。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甚至會當場遭到殺害。
  「好啦,拉撒祿,你的答覆呢?你願意接受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拉撒祿雖然對納許的提問回以笑容,但他無法否認自己的臉頰在抽搐。
  在沒想到納許會將議會席次直接塞到自己手上的當下,拉撒祿就輸了這次的對決。然而,現在連反省的空檔都沒有。對決的條件之中有規定一定得答覆對方,只要他沉默的時間愈長,在場的氣氛就會對他愈不利。
  (然而,要怎麼回答才算合適?不接受議會席次的權利、不與在場的貴族們為敵、不會被威布斯塔敵視──能同時滿足這三項條件的回答究竟落在哪裡?)
  腦子熱得發燙,乾脆讓嘴巴自顧自地說,隨便挑一邊加入算了──拉撒祿的處境就是如此窘迫,甚至讓他萌生了這樣的想法。而就在他嘴巴微張之際──
  「那、那個,對不起。那樣做,是不行的。」
  背後傳來的陰沉話聲,讓拉撒祿慌慌張張地把嘴閉了回去。
  他氣勢猛烈地發出聲音回過身子,只見受到吊燈照耀的室內,有一名像是半沉在人影之中的女子。那是欠缺了愉悅(Funny)情緒的芳妮•馬雷。
  自己的話語讓周遭視線投來的狀況似乎讓她吃驚,只見芳妮的肩膀驚顫了一下。接著她以緩慢的動作穿過人群,來到了拉撒祿的身旁。
  「市議員的席次是,呃,不可以的。對不起。」
  唯唯諾諾地說出幾乎是同一句話的芳妮,與眼下的場子實在是顯得格格不入,任何人都在一瞬間收住了話聲。拉撒祿回頭一看,發現納許似乎也嚇了一大跳,就這麼張大了嘴巴愣住了。
  膽怯地動著雙手的芳妮,似乎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說明的責任。不曉得她是敵是友的拉撒祿露出了尷尬的神情,為了打破沉默而開口問道:
  「…………為什麼不行?」
  「呃,那個,是我說明不周,真是抱歉。市議員等和行政有關的工作,那個,只能讓住在這座城鎮的人擔任,而拉撒祿大人是一名旅客…………」
  在眾人視線的壓迫下,芳妮的語尾也畏畏縮縮地縮成了一團。
  不過,那沉鬱的口吻對現在的拉撒祿來說簡直宛如天籟之音,他甚至浮現了想送芳妮一吻的念頭。拉撒祿判斷在場的芳妮是與他同一陣線的。
  拉撒祿裝出打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表情快嘴說道:
  「哎呀,真不好意思啊,『帥哥』納許。看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呢,所以我也只能對你的回答說不了。畢竟我沒有能當上市議員的資格,所以也無可奈何。」
  欠缺了最為根本的資格──作為不至於引起騷動的推辭議員資格理由可說是十分合適。拉撒祿說完這句話後看向左右,只見在場的賓客們雖然露出略顯不服的表情,但並沒有掀起預期之中的反彈聲浪。
  如此一來,應該就能在勉強不參加任何一方的狀態下結束這場會面吧。
  趁現在趕快逃吧──拉撒祿這麼想著離開了桌旁,為了不讓畏縮起來的芳妮落單而走到了她的身邊。
  納許慌慌張張地叫住了他。
  「等、等一下,拉撒祿,那你的問題怎麼辦?」
  「哦,那個啊。放心吧,我很快就問完了,而且我也不太需要你的回覆。」
  拉撒祿聳了聳肩。只有口氣還帶著愉快氣息的他,雙眼凌厲地瞪向納許。
  「『一旦試圖離開這座城鎮,就會把莉拉視為遊民』──做出這項決定把我們關在這鎮上的就是你吧,納許?」
  這並非疑問,而是斬釘截鐵的斷定口吻,讓納許的笑容凍住了。
  「給我記好了,你總有一天會為自己企圖下手的東西付出代價。」
  在撂下這句狠話後,拉撒祿沒等待納許的回應,就帶著芳妮離開了桌邊。
  
  「請、請問,那樣真的好嗎?」
  在離開桌邊後沒多久,芳妮便這麼開口問道。
  兩人位於大廳之中,拉撒祿雖然抽離了賭博區,但由於愛蒂絲還在裡頭,因此他還不能回去。此時的他正和芳妮一同走向舞池區。
  「妳在說哪件事?啊,妳先等我一下。」
  為了不妨礙別人跳舞,他貼著牆壁前進,很快就找到了愛蒂絲──她正在舞池中央一帶和一名陌生男子共舞。雖然拉撒祿和她對上目光揮了揮手,但愛蒂絲似乎還打算再跳上一陣子的樣子。
  雖說目前是旅伴的身分,但愛蒂絲也有她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即使跳舞在拉撒祿眼裡是極為無所謂的活動,但對愛蒂絲而言想必是重要工作的一環吧。不打算加以妨礙的拉撒祿,就這麼靠著牆壁而立。既然說好要幫她出滯留此地的一切花用,他似乎就得等愛蒂絲跳完舞才行。
  芳妮的視線在拉撒祿和愛蒂絲之間來回游移後,慢慢地湊到了拉撒祿的身邊。
  「請問,拉撒祿大人,您願意和我共舞一曲嗎?」
  「…………啥?」
  這意外的提問讓他反射性地皺起眉頭。
  「對、對不起,請當我沒說。我這種人竟然前來邀約,那個,真是對不起。」
  「不,我沒有要對妳生氣的意思啦……」
  流瀉的曲目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華爾茲。在舞蹈的造詣上只是個門外漢的拉撒祿原本嫌麻煩,打算一口回絕,但隨即想起她剛才的解圍之恩。
  雖說和威布斯塔派的人跳舞顯然會帶來些許損失,不過打壞有恩之人的心情倒也不是明智之舉。
  拉撒祿強忍內心的不耐,讓背部抽離牆邊。
  「醜話說在前,我跳舞的本事可是爛到會讓人嚇破膽的。」
  芳妮用力眨了眨眼,接著她極為罕見地露出了少女般的純真笑容。
  「請放心,這場舞會客人們都不會在意禮數不佳的問題。只要能樂在其中,並持續動著腳步的話,就會是一場美妙的舞蹈了。」
  「這樣啊。」
  「那麼,還請您多多指教。」
  和一般邀舞的立場相反,芳妮主動地伸出了手。這不在乎禮數和積極的動作,都和她迄今的形象大有不同,為此感到有趣的拉撒祿握住了她的手。
  拉撒祿跟著和緩的三拍子,踏出了最開始的第一步。
  他從生鏽的記憶之中翻找出舞步的種類,在不至於跌倒的狀況下挪動腳步。生硬地踩了幾個小節的步伐之後,拉撒祿總算是成功地跟上了節奏。他既沒有誇張地跌倒,也沒踩到芳妮的腳,這讓他安心地吁了口氣。
  教他大感意外的是,芳妮竟然是一名舞蹈能手。她平時略駝的背脊不知上哪兒去了,此時的她將背部打得筆直,並秀了一手靈巧的步伐。拉撒祿之所以能不至於摔倒,也得歸功於她若無其事地引領步伐。
  在做過第一次的轉步後,芳妮再次開了口:
  「關於剛剛的那句話,您那樣說真的好嗎?」
  「嗯?喔,妳說最後那句話啊。」
  「你總有一天會為自己企圖下手的東西付出代價」──這句話帶著威嚇的語調,會讓拉撒祿和納許之間的關係走向惡化……芳妮應該是這麼認定的吧。
  以身為威布斯塔派的一員來說,這女人會在意這種事還真奇怪──拉撒祿這麼想著,對芳妮聳了聳肩。說實話,雖然嘴上講得難聽,但拉撒祿其實並沒有那麼討厭納許。
  「不,反而是納許更不打算和我切割了。應該是這樣沒錯。」
  「您為何會如此認定……?」
  「要說原因的話,就是因為納許比威布斯塔還弱啊。」
  他這麼斷定道。以一名賭博師來說,納許的實力實在算不上頂尖。
  「說起來,我之所以會被捲進這場風波,都要歸咎於獲得了莫大名氣之後踏入了這座爭奪儀典長寶座的城鎮。既然看不出我是屬於哪一方的陣營,就等於雙方陣營都把我視為眼中釘,所以我的立場才會如此尷尬。沒錯吧?」
  芳妮看似點了點頭,但也許只是在踏舞步時稍稍屈膝而已。
  「既然如此,會為我帶來的混亂感到開心的會是哪一方?理所當然地,會是在正常的對決之中遭到捻碎的弱小一方啊。」
  所以,納許才會刻意安排,讓拉撒祿無法離開這座城鎮。
  所以,納許才無法和拉撒祿劃清界線。
  最後的問話傷得他愈重,就愈能讓納許認清拉撒祿的價值吧。他就是這種類型的人物。
  「只要放著不管,他總有一天會過來低頭的。對於自己目前毫無勝算的現狀,納許肯定比任何人都明白。」
  「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呀。」
  由於芳妮在回應後露出了安心的模樣,拉撒祿在困惑的同時也感到有些好玩。
  芳妮隸屬於威布斯塔的陣營──或似乎是威布斯塔坐擁的女人之一,若按照納許的說法,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正因如此,她才會在拉撒祿即將被迫收下議會席次時出手相助───
  (───不對,並非如此。)
  他察覺這樣的邏輯不太對勁。
  (不想從納許手中接過席次,純粹是我個人的難處。對於威布斯塔來說,和「協助我拒絕收下席次」相比,「待我收下席次後將分崩離析的兩陣營一網打盡」應該更為輕鬆才對。對於納許讓出手中席次一事,他應該沒有需要刻意妨礙的理由才對。)
  若是如此,眼前的這個女人──怎麼看都是威布斯塔手下的芳妮,卻沒有依循威布斯塔的想法行動。
  拉撒祿反射性地想從芳妮身旁抽開,但卻被舞步中環抱過來的手臂制止了。體溫略低的芳妮的手臂,傳來了一股讓人發毛的氣息。
  明明肯定感受到了拉撒祿的視線,芳妮卻還是和平時一樣,以戰戰兢兢的態度動著那對黑暗昏沉的眸子。
  「妳…………妳是以什麼作為目標?」
  「…………」
  回應並不是話語,而是抿緊嘴唇的動作。她消瘦的喉嚨動了一下,像是吞回了即將說出口的話語,最後還是以沉默作結。
  拉撒祿原本想進一步提問,但無論如何開口都像是在咄咄逼人,因此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就算投以尖銳的話語,芳妮恐怕也只會像個貝殼般緊守沉默,而以甜言蜜語撬開對手心房則非拉撒祿的強項。
  最終,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只有靜默,以及填補空白的腳步聲。
  不過,這對拉撒祿而言說不定是好事一樁。換言之,他得以將意識專注在還不熟悉的舞蹈上頭,讓舞步變得輕快許多。
  雖說他只是在芳妮的引導下追隨她的步伐,但也多了能靜下心來聆聽音樂的心思。他在腦海裡追逐著淺淺記下的樂譜,配合著旋律蹬地出聲,同時預估著芳妮下一步的動作,逐漸減輕她的負擔。
  兩人在舞池中大幅度地移動著。明明舞步配合得天衣無縫,但他卻覺得「步伐似乎還要再小上一些」才對。
  右轉步、左轉步──他看著周遭的動作重複了幾次動作。雖是軸心沒有絲毫搖晃的漂亮轉步,他卻忽然冒出了「對方似乎應該把體重多交給自己一些」的想法。
  感覺想像和現實之間出現了少許的剝離感。不對勁的感覺似乎逐漸囤積在頸部一帶,讓拉撒祿把脖子轉了一圈。明明現實之中的舞蹈進展得如此順利,他又為何會產生那種感覺?
  也許是這樣的舉止重複了好幾次的關係吧,在樂曲進入終盤之際,他發現眼前的芳妮輕聲笑了出來。
  「怎麼了?」
  「沒事,拉撒祿大人,您正愛著某個人呢。」
  愛。
  這沒頭沒腦地冒出來的詞彙讓他眨了眨眼睛。芳妮的嘴角依舊帶笑,以周遭人們聽不見的音量悄聲說道:
  「拉撒祿大人,您從剛剛就一直在想著某一位對吧?」
  「…………某一位是?」
  「那是比我矮上幾許、比我消瘦幾許、比我更沒有力氣的女子。拉撒祿大人在腦海裡與之共舞的對象,就是這位女士吧?」
  沒說出口的異樣感被一語道破,讓他差點停下腳步。也許是預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吧,芳妮雙腳使力,拖著拉撒祿的身子讓舞步繼續。
  同時,拉撒祿萌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那股異樣感是這麼一回事啊。在拉撒祿的腦海裡,他所共舞的對象似乎和眼前的芳妮出現了落差。
  「…………那樣……那樣子就叫愛嗎?」
  對於拉撒祿困惑的提問,芳妮以一口咬定的口吻回答:
  「和某人跳舞的同時,若是還想著其他的女士,那肯定就是因為愛了。」
  拉撒祿的視線游移了一會兒後,像是在嘆息似的點了點頭。
  「…………這樣啊。」
  兩人配合華爾茲的最後一小節,緩緩地停下了動作。總覺得身體還殘留著意猶未盡的感覺,令拉撒祿感到有些飄忽。
  芳妮的雙手自拉撒祿的掌中抽開。周遭的人們紛紛詢問起對於方才舞蹈的感想,或是想擔任下一名共舞者的報名聲。在這陣喧囂聲中,就只有芳妮離去時所留下的呢喃聲在耳邊繚繞著。
  「是的,那是愛,那的的確確就是愛。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時,只要腦海裡浮現出某人的模樣,那原因除了愛之外便不做他想。」
  
  
  造訪巴斯是上流階級的固定行程之一。人們會浸泡溫泉、賣力地經營人脈、享受美食,而女性更會在此地訂製禮服。
  踏入美麗的觀光勝地,就會想穿上雍容華貴的服飾,這也是人之常情。為此,巴斯同樣也是知名的時尚重鎮,人們會在這裡購入大量的蕾絲和緞帶,直到錢包空空如也。
  而隨著購入的東西愈多,被捨棄的物品也會隨之增加,這亦是不變的真理。以上流人士為客群的服飾店愈是增加,巴斯的二手服飾店的貨源自然也愈是充實。
  包含朱莉安娜在內的拉撒祿一行人,在十一月的最後一週來到了其中一間二手服飾店。自從拉撒祿在集會廳賭博後,如今已經過了約莫一週的時間。
  這幾天的日子都過得相當安穩。
  仔細想想,不管是威布斯塔還是納許,都是有著官職的優秀社會人士,除了透過賭博鬥法之外,他們應該還有很多工作要忙吧。光是每天早上被奮力敲響的迎賓鐘聲,就能講述他們的工作有多忙碌了。
  心知這僅是片刻和平的拉撒祿,在這一週內前往各處的賭場和集會所露臉,像是回到了帝都的生活般,讓零錢填滿了口袋。
  感覺像是久違地回到了很有自己風格的生活──他今天也沒有僱用轎夫,以散漫的步伐走著並冒出了這樣的念頭。由莉拉、朱莉安娜、愛蒂絲和菲莉所構成的小團體看起來嚴重地缺乏一致性,與巴斯的氛圍格格不入,因此周遭感到怪異的目光大量地刺了過來。然而,現在的拉撒祿心情極好,甚至完全不會去在乎這些目光。
  「欸、欸,拉撒祿!你真的要買衣服送人家嗎!可以嗎!」
  也不曉得到底知不知道路,搖搖晃晃地邁步的朱莉安娜回過身子望向拉撒祿,由於她呈現出倒著走的姿勢,拉撒祿索性用手勢要她轉回去。
  一如預料,轉著身子的朱莉安娜踩到了腳下的積雪,登時滑了一跤。莉拉連忙湊了過去,將她攙扶起來。
  「還行啦。要是一直只穿那套連身裙,妳也會凍死吧。」
  布滿她全身上下的繃帶已不存在。雖然肌膚各處都還留有顏色偏深的色素、凹痕和瘡疤,但她所受過的傷勢已經幾乎痊癒了。
  特地跑一趟服飾店的原因,除了開始下雪的天氣變得冰冷刺骨之外,就是因為朱莉安娜康復的關係。
  「啊,是那間店呢!人家是第一次上服飾店!是第一次呢!」
  事先和旅館老闆打聽過的服飾店出現在視野之中後,朱莉安娜便一股腦兒地衝了出去。才剛復原的雙腳踩出的步伐實在不太穩健,莉拉隨即追了過去。
  「…………!」
  「不,只有她一個人應該也幫不了什麼忙吧。」
  「菲莉這就過去。」
  「嗯,拜託妳啦。」
  懶得跑步的拉撒祿目送菲莉離去,接著搖了搖頭。也許是身邊的小孩變多的關係,他覺得自己最近忽然變得蒼老許多。
  話又說回來,明明是看她老是穿同一套連身裙覺得不妥,才決定要幫她買衣服的,但看朱莉安娜以不在乎連衣裙下襬的態度蹦蹦跳跳,就讓他覺得自己根本是在浪費錢。拉撒祿看著少女們被吸進服飾店門內空間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將視線投向身旁的愛蒂絲。
  「愛蒂絲,妳要跟著跑過去也行喔。」
  「你的腦袋裡裝的就只有傻話而已嗎?」
  他試著開個玩笑,結果卻被愛蒂絲以傻眼的態度瞪了。
  接著愛蒂絲緩和表情,露出了極為難以形容的神色。那看起來就是「我並沒有打算否定你的好意」的謹慎之情,以及「這份贈禮實在太過豐厚」的辭退之情各自參半的模樣。
  「況且,我和菲莉其實不需要什麼新衣服呀。我知道朱莉安娜小姐和莉拉小姐有購買的必要,但我們基本上都從宅邸裡帶了一系列的衣服過來了。」
  拉撒祿有說過,除了要為朱莉安娜和莉拉添購新衣之外,也願意出資幫她們買些行頭。
  「畢竟沒想過會在這裡待這麼久啊,既然帶著也不礙事,那就收下吧。」
  「可是預算一類的…………沒問題嗎?」
  愛蒂絲似乎覺得露骨地談論金錢話題是很失禮的事,只見她的臉頰微微泛紅。但拉撒祿卻是不當一回事地聳了聳肩。
  「妳覺得我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
  「…………集會廳之類的場所?」
  「是啊。由於我賺的都是小錢,所以才會被稱為『便士』凱因德,但小錢的定義也是因人而異的,對吧?」
  「哦,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聽出拉撒祿的弦外之音後,愛蒂絲再次點了點頭。
  在帝都的時候,拉撒祿主要出入的都是以庶民為客層的咖啡廳。這是因為以拉撒祿的社會階級來說,待在這種地方才算是恰如其分。
  不過,這座城鎮可說是龍蛇混雜,就連為上流階級開設的舞會,也能讓拉撒祿這類人士自然而然地參與其中。而在該處賭博的當然都是以貴族和富裕人士為主,對這些人來說,就連索維林金幣都只能算是一點零頭。
  「能輕鬆賺錢確實是不錯,但錢包一重,就覺得有些不自在啊。由於咱們家最近僱了個優秀的女僕幫忙節流,所以就連浪費錢的狀況都減少許多啦。」
  「你這不是繞了一圈承認自己是個窮骨頭嗎?」
  「差不多啦。我們家裡也到處都是亂丟的錢,有些就這樣糊里糊塗地讓它生灰塵了。」
  「你是準備冬眠的松鼠嗎?」
  「總之,我現在手頭有閒錢,所以妳不必太在乎啦。」
  他摸了摸後腦杓補了一句:
  「況且如果沒買給妳們的話,那丫頭肯定也會拒收吧…………」
  聽出「那丫頭」所暗指的對象後,愛蒂絲露出了淘氣的笑容。
  「哎呀,所以我們就只是個方便的藉口嘍?」
  「是是是。大小姐,能否饒恕在下的無禮,讓幾位成為在下的藉口呢。」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好在本小姐心胸廣闊,就賞你個面子收下衣服吧。」
  愛蒂絲先是一臉嚴肅地頷首,但很快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視線前方,一度被關上的二手服飾店門被打了開來,從中現身的是菲莉。她似乎很快就挑到了喜歡的東西,只見兩手抱著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的大量衣物。
  「大小姐,您再不快來的話,菲莉就要連您的份一起買完了喔。」
  她似乎不是在開玩笑,再次關上了門扉。看到菲莉沒有一丁點兒客氣和謹慎的態度,愛蒂絲像是要將肺底的空氣全數擠出來似的,深深嘆了口氣。
  「還是加快腳步吧…………」
  
  
  在拉撒祿於二手服飾店眺望著那些來源看似可疑的衣物時,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拉扯袖子的原來是莉拉。
  「怎麼了?是說,其他人跑哪兒去了?」
  『朱莉安娜小姐、菲莉小姐、換、衣服。愛蒂絲小姐、買東西。』
  看來朱莉安娜很快就找到了看上眼的衣服,在菲莉的協助下前去更衣了。應該是借用二樓的居住空間充作更衣室吧。
  由於店裡紊亂地堆著木箱,加上陳列著主打的禮服,使得視野嚴重地受到遮蔽。不過,他確實聽到了愛蒂絲在不遠處徘徊的聲響。
  『請、往這走。』
  在莉拉的帶領下,拉撒祿來到了女用上衣的販售區。莉拉遞出了兩件款式迥異的衣服。
  「怎麼啦,兩件都想買嗎?」
  『不。』
  在將兩件上衣攤開並列後,莉拉將木板轉了過來。
  『您覺得、哪件適合我呢?』
  「…………」
  窺探他反應的視線相當扎人,讓拉撒祿反射性地沉默下來。
  他重新比較起兩件上衣。其中一件是附了兜帽的披肩,胭脂色的布料上染上了白鳥的圖樣,由於能罩住全身,雖然看起來略薄,但似乎相當保暖。
  另一件則是最近流行的騎馬外衣款式。由於是以男用的騎馬衣作為改良的設計,這件騎馬外衣的長度僅到腰部,給人活潑的印象。
  到此為止的部分他都還明白。
  反過來說,他知道的也就僅此而已。對於形狀的差異、歷史上的沿革或是社會階級的穿搭狀況等部分,拉撒祿姑且還是具備著相關知識,也能在親眼看到後做出分辨,但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這樣。若是要延續這個話題,藉以評價服裝與人的適合度,那就超出拉撒祿的理解能力了。如果要他道出真心話的話,那就會濃縮成「無所謂」三個字了。
  不過拉撒祿還是具備著一定程度的想像力,知道說出這些話肯定會招惹對方生氣。
  「…………呃──啊──好,就兩件都買吧。」
  莉拉抿住唇角,在剛剛書寫的句子下方又加了一段話。
  『只要一件、就可以了。』
  「…………啊──」
  上次買衣服的時候,由於畏畏縮縮的莉拉一直無法下定決心,拉撒祿索性使出兩套都買的強硬手段。然而,這回莉拉想問的是哪一件比較適合自己,若是採取同樣的手段,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話雖如此,但他真的無法分出好壞。他曾聽說過,女性在這種情境之中往往已經選好了其中一邊,要的只是男方推她一把,但若是選成另一邊,就會反過來激怒對方。要是刻意選錯的話,說不定就能看到莉拉勃然大怒的珍貴光景啊──拉撒祿懷著有些逃避現實的念頭這麼想著。
  最後,拉撒祿在徹底煩惱了一番後──
  「…………選這件披肩吧。」
  「…………?」
  由於莉拉側起頭,拉撒祿便短短地補上一句理由。
  「騎馬外衣會讓我想到某個讓人火大的女人。」
  拉撒祿的腦海裡浮現出今天大概也在帝都的賭場耍弄撲克牌的女子,並這麼說道。那是一名會將男用的騎馬衣當作外套穿上的奇妙女子。要是莉拉換上了騎馬外衣,那每次看到她就會聯想到那名女子,恐怕會帶來不小的壓力。
  這下總該滿意了吧──拉撒祿望向莉拉,卻錯愕地瞪大雙眼。
  「……………………」
  因為莉拉微微鼓起雙頰,露出了露骨的不悅神色。
  「妳、妳怎麼啦?」
  「……………………」
  即使他出聲提問,莉拉也沒有寫下回覆,就只是將手邊的騎馬外衣折好,放回木箱上頭而已。在抬起臉龐時,她雖然已經恢復成平時的表情,但拉撒祿還是隱約察覺到她內心的不悅。
  她捧著似乎決定要買下的披肩,和往常一樣站在拉撒祿的身旁──但她的舉止似乎隱隱帶刺,這會是拉撒祿的錯覺嗎?他不懂自己的回答有哪裡不妥,靠牆而立的他滿是困惑。
  由於氣氛險惡,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在看到對著自己展示的木板時,拉撒祿不禁嚇了一大跳。也不曉得是氣消了,還是將怒氣藏好了,總之看到莉拉一如往常的模樣,讓拉撒祿鬆了口氣。
  不對,莉拉的臉上帶了點緊張的神色。
  『能和您、聊聊嗎?』
  「只能聊到她們買完衣服而已喔。」
  莉拉抬頭看了一下,很快將視線挪回木板上頭。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提筆的聲響,比起平時還要快上許多。從下筆的速度來看,她煩惱的並非該如何書寫成句,而是對內容感到恐懼。
  『奴隸、我、接下來、的、話題。』
  看到這段句子,拉撒祿眨了眨眼,無言地要她寫下去。由於兩人並肩而立,拉撒祿能將她書寫在木板上的文字看得很清楚。
  『如果、我、不再是、奴隸。』
  這時,她手中的木炭忽然停了一下。
  莉拉的目光挪到了拉撒祿的臉上,其中包含了期待、不安、恐懼以及信任。蘊含著這些情緒的,究竟是莉拉的眼眸,還是映照在其上的拉撒祿雙眼呢?在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莉拉已經垂下眸子,寫下了短短的一句話。
  『之後也、待在家裡。』
  之後也待在家裡──拉撒祿緩緩地吞下這段話語,從扼要的文字之中感受出背後的意義。
  現在的莉拉是一名奴隸,而只要她期望的話,隨時都能擺脫奴隸的身分。也因此,只要她期望的話,就沒有繼續待在拉撒祿家裡的理由。
  拉撒祿試著想像了一下。
  那是莉拉擺脫奴隸身分之後,與她一起待在帝都的生活──自己想必會和現在一樣,過著靠賭博餬口的頹廢生活,肯定會變得更為活潑、更有主張的莉拉會不時為自己的生活態度感到傻眼或好笑,而他會經常拜訪帝都的好友們,也會在愛蒂絲偶爾來訪時抱怨幾句,偶爾會和芙蘭雪在賭場裡上演你來我往的廝殺戲碼,即使如此,那肯定會是比迄今的人生更為熱鬧、更為精彩的日子吧。
  那就如一場美夢,既溫柔又美好。
  正因如此,拉撒祿明確地做出了回答:
  「不行。」
  從莉拉僵住身子的反應來看,她似乎隱約預期會收到這樣的答案了。
  「…………呃。」
  即使如此,她仍是用力咬住了嘴唇,寫下了言簡意賅的疑問。雖然看不到站在身旁的莉拉臉龐,但泫然欲泣的氣息卻濃濃地傳了過來。
  『為什麼?』
  「要說原因的話,我之所以把妳留在家裡,就只是因為妳是個奴隸啊。」
  沒有依靠對象的她,若是棄置在帝都裡頭的話,說不定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著,而且拉撒祿也沒有人可以託付。所以拉撒祿才會僱她為女僕。
  『就只是、這樣嗎?就只有、這個理由?』
  莉拉的身體雖然微微發顫,但拉撒祿仍是打算回答「沒錯」。
  然而舌頭像是麻痺了一般,沒辦法好好發出這兩個字的發音。
  他將手插入口袋,緊緊握住了隨身攜帶的硬幣。他閉上雙眼,在嘴裡翻攪話語,尋找著能正常發音的文句。
  「就算……不只有這個理由,就算有別的理由,也和妳有任何的瓜葛嗎?」
  「…………呃!」
  這句話明確地傷害了莉拉。拉撒祿的話語砸在拳頭所能傷及的部位的更深處,而他也感受到莉拉用力抬頭的氣息。若是睜開眼睛的話,也許就能看到她眼角帶淚的模樣吧。
  他沉默了呼吸一次的時間。同時,他發現自己過於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全身上下也處於僵硬的狀態。在拉撒祿還是個街童的時期,每當受人毆打時,他總是會下意識地做出這番行動。
  在莉拉下筆之前,拉撒祿先一步開口了:
  「我再過沒多久就要死了。」
  「…………呃。」
  他感覺到莉拉的肩膀驚顫了一下。雖說這句話省略了相當多的內情,但莉拉仍是迅速搖了搖頭,將手伸向拉撒祿的袖子。
  他不禁重重地露出苦笑。
  「我不是患了疾病或是受了暗傷啦。是說,要是連某人的死亡都不能當作玩笑說出口,那就代表已經病入膏肓啦。」
  拉撒祿再過沒多久就會死──這並不是「人終有一死」一類的警句,而是更為直接且現實的形容法。
  「妳好像老是會忘記這件事,所以我才會用這種惡劣的玩笑提醒妳。就普世角度來說,我是個既不正經又沒價值的社會底層,每次的工作都有死亡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說每一次走進賭場,就是和死亡為伍。」
  只要拉撒祿還打算當一名賭博師,這樣的事實就不會有所改變。
  「就算發生的機率再低,只要一次次地觸發,終究有成真的一日。妳懂嗎?我總有一天會在賭博的過程中喪命,而那恐怕不會是多久之後的事。就算明知如此,我也不打算中斷賭博師的人生。屆時妳若是待在我的身邊,那我的死亡也就等同於妳的死亡。」
  「…………」
  睜開眼睛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莉拉將木板掐得過緊而泛白的手指。
  「也是啦,現在的生活水準確實不差,薪水也算優渥,生活也沒什麼壓力。不過,妳覺得這種優渥的生活有重要到將性命一併賠上嗎?」
  「…………」
  莉拉像是要寫些什麼──但又停手。她轉而以手帕輕輕擦過手指,對著拉撒祿伸出了手。
  她的手掌碰上了拉撒祿的手。
  比起拉撒祿溫暖些許的纖細手指纏了上來。拉撒祿雖然沒有將之甩開,卻也沒有出手回握。
  「…………!」
  她企圖把某些訊息傳達給拉撒祿,但拉撒祿卻不領情。
  「說什麼都不行。」
  他輕輕舔了一下嘴唇。
  「說什麼都不行。我知道妳認為我是恩人,雖然對我來說這只是表錯情,但妳應該一直在感謝我吧。然而,這份謝意值得妳付出一輩子的人生嗎?當一個被賭博師頤指氣使的奴隸,就是妳夢寐以求的未來嗎?」
  「…………」
  「妳應該在這邊的生活吃了不少苦吧?而只要妳能回到故鄉的話,就能解決掉絕大部分的苦頭了吧?就算沒辦法回到家鄉,只要能回到原本的文化圈也能過上舒適的生活吧。雖然歸鄉之路相當艱辛,但若是待在我這裡,就會連這條路都斷在妳手裡啊。」
  「…………」
  「如果想讓妳留下的話,我也可以列舉出好幾個理由,但這些理由和妳有關嗎?那會是對妳來說很重要的事嗎?妳應該多為自己著想才對,為迄今的人生著想,也為將來的人生著想。比起我這個出於偶然才撿到妳的人來說,妳更該──」
  莉拉的手指用力使勁,讓拉撒祿打住了話語。那既像是想緊抓著他不放,也像是打算用指甲掐他。拉撒祿原本想思考哪一個才是真正原因,但隨即搖了搖頭。無論答案為何,都與他毫無瓜葛。
  莉拉已不再看向自己。不過,她像是不知該看哪裡似的,正一個勁兒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指。
  僵硬而黑暗的沉默降臨,讓拉撒祿不知該怎麼開口。雖說這樣的停滯是必要的過程,但既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就還是該由自己開口吧。
  然而,在拉撒祿找出下一個該發出的音節前,與場子格格不入的快活聲響便飛了過來。
  「當一個奴隸,真的是那麼不堪的事嗎?」
  拉撒祿反射性地抬頭望去,只見在二樓換好衣服的朱莉安娜,正與協助她更衣的菲莉一起走下階梯。
  雖說朱莉安娜原本就是個欠缺人味的少女,但在換上禮服後,更是進一步加深了這樣的印象。這是一款庶民風格的禮服,大量的折痕集中於後腰,大幅拉高了裙襬的高度,露出了小腿的雙腳明明就是活潑的象徵,但朱莉安娜依然散發著宛如人偶一般的氣質。會給人這樣的觀感,應該不只是因為她依舊垂放下來的長髮所造成的吧。
  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聽的?在菲莉的攙扶下走下階梯的朱莉安娜,像是在炫耀身上的禮服似的轉了一圈,接著就近找了個木箱坐了下來。
  拉撒祿向菲莉投以視線,只見她以習以為常的態度聳了聳肩。
  「所以呢,朱莉安娜,妳剛剛說什麼?是說當一個奴隸是否不堪對吧?」
  「嗯,是呀,大哥。感覺大哥是想讓莉拉小姐能夠自立,但當一個奴隸真的有那麼不好嗎?」
  妳又知道了──拉撒祿原本想反唇相譏,但隨即矯正了自己的思維。
  就表面上來說,這個國家不存在所謂的奴隸制度。而朱莉安娜雖然是威布斯塔的女兒,卻沒受過正當的教育,而且還被當作死不足惜的道具使用。
  若是換個定義來說,她也可以說是包含在奴隸這個命題之中。
  「妳為什麼會有這種疑問?」
  「因為人家很幸福呀。」
  朱莉安娜將極為明瞭的回答脫口說出。
  「…………幸福?在不能離開住處,連雙親姓名都不曉得的環境下長大,甚至還在親人的指示下被打得遍體鱗傷,這就是妳的幸福嗎?」
  「人家是不能離開住處,也沒聽過父親大人說過自己的名字,還被父親大人弄得一身傷沒錯。可是,這能當作人家不覺得幸福的理由嗎?」
  以普世價值來說,那並不能稱作是幸福的環境──他原本想這麼開口,卻又收了回去。要是拿普世價值作為反駁的立場,那拉撒祿對目前感到滿意的生活環境,對於普世價值來說也難以稱得上是幸福的生活。
  「…………」
  莉拉之所以顯得慌慌張張,想必是因為拉撒祿和朱莉安娜原本是拿刀刺人和險些受刺的立場吧。
  不過,拉撒祿反而對這樣的狀況感到有趣。雖然朱莉安娜的內在過於空洞而難以掌控,但拉撒祿首次有了接觸到她內在核心的感覺。她的意見肯定有一聽的價值。
  「那妳的幸福是用什麼來決定的?」
  「那還用說。是愛呀,是愛。」
  她過去肯定也說過同樣的詞彙。回想起當時的狀況,拉撒祿稍稍皺起了眉頭。缺乏冷靜的個人回憶實在不會帶來什麼好滋味。
  朱莉安娜攏起了宛如斗蓬般罩住身子的長髮,用力搓揉了起來。她像是回憶著某人撫摸自己的動作似的,以雙手在頭髮的表面上來回挪動。
  「重要的東西當然是由自己來決定呀。就算當的是別人的道具,也沒什麼關係呀。就算當的是奴隸,也沒什麼關係呀。」
  「…………!」
  聽到朱莉安娜贊同維持現狀的話語,莉拉驚訝地抬起了臉。不過,她打算說出口的話語卻沒能立刻化為文字,她當然也不可能用喉嚨出聲,最後只能無聲地動了動唇瓣。
  在這段期間依舊嘻嘻而笑的朱莉安娜又說了下去:
  「就算被當成道具使用也好,被當成奴隸使喚也罷,只要其中有愛,就應該為此滿足呀。若是連愛情都得捨棄,那就算獨立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莉拉以木炭在木板上寫字,也許是太過焦急的關係,木炭被撞出好幾個缺角,化為黑煤掉落下來。
  『這樣、會被殺、的喔。』
  「只要活著,總有一天會死。這連人家都知道喔。」
  朱莉安娜抓著頭髮,做出了勒住脖子的動作後,將手一把放開。
  「不管是不是奴隸都一樣。所以所謂的活著,就是為死亡做好準備呢。」
  「『思考哲學就是為死亡做好準備』是吧,這是西塞羅的名言啊。」
  「喔喔──?這樣呀?不過,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父親大人把人家當作道具使用,把人家當成道具殺害,人家覺得這很好呀。只要其中包含了愛、只要能愛與被愛、只要對人家有意義就行了。人家覺得就算勉強自己獨立,想必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死法呢。」
  『奴隸、死、被殺、喔。』
  「嗯。人家覺得那一定是最好的下場喔。比起當一個孤獨的個人死去,以被愛的奴隸身分喪命更好呢。這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呢。」
  「…………」
  「莉拉小姐一定也懂吧?因為人家和莉拉小姐很相像呀。」
  對於這句提問,莉拉沒有給予回應。她用力抿緊了唇,緩緩垂下頭。
  說到底,這應該就是價值觀的差異吧。
  若是撇開世俗觀感或是道德倫理,那朱莉安娜的思想確實是一以貫之且毫無瑕疵。極為單純的「愛」這個字支撐著她對幸福的觀感,確立出屬於她個人的說服力。
  也許是被這樣的想法打動了心靈吧,莉拉抬起臉時,首先看向的就是拉撒祿。她看起來就像是希望能透過拉撒祿之口否定朱莉安娜的想法。
  然而拉撒祿卻聳了聳肩。
  「這個嘛,要是願意以正面心態接受身為奴隸的立場,那這樣的想法確實沒錯。」
  「…………呃。」
  「妳看吧。大哥,謝謝你!」
  捨棄其他的一切可能性,只緊緊抓住其中的一個。雖說時機因人而異,但只要生而為人,也許都會碰到這樣的瞬間吧。
  對拉撒祿來說,是養父對自己伸手的瞬間,對朱莉安娜來說,那肯定是誕生的瞬間。為此,若是能為莉拉留下繼續當奴隸這最後一項可能性,並排除其他的一切,那拉撒祿就說不出否定這個契機的話語。
  『奴隸、是不好的。』
  「那是對誰來說不好呢?人家覺得不想當奴隸的人,只要起身反抗就好了。但若是感到幸福的話,就算不反抗也沒關係喔。若是厭惡幸福的現狀,不惜讓自己陷入不幸也要擺脫奴隸的身分,那能獲得的又是什麼東西呢?」
  莉拉以木炭輕觸木板的表面,看起來像是在尋找著反駁的話語,但很快又將之挪開。
  如果莉拉不願再當奴隸,那拉撒祿應該至少會協助她尋找下一個就職處吧。然而,這並不代表莉拉能就此回到自己的故鄉。旅行伴隨著大量的花費和多如山高的風險,勢必得做好半途受挫或是命喪中途的覺悟。
  就算死了這條心,也只能說是無可奈何吧。至於在懷抱著返鄉夢脫離了奴隸的身分後,實行上究竟會遇上多大的困難,只要看看那些待在帝都的無數奴隸,他們自然會在沉默之中給予答案。
  不過,這也不是要立刻做出結論的事。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緊──拉撒祿雖然想這麼勸莉拉,但莉拉卻先一步有了動作。
  「…………」
  她在木板上寫下了短短的一句話,接著在將木板遞給朱莉安娜後,便抱起了自己要買的披肩,發出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跑離現場。
  看到她像個吵架吵輸後落荒而逃的孩子,拉撒祿忍不住眨了眨眼,接著將視線投向菲莉。雖說還在店舖裡頭,但放任無法言語的莉拉獨處終究還是不太好。菲莉似乎也明白這層意圖,很快就追在莉拉的身後。
  「惹她生氣了。」
  朱莉安娜低聲咕噥道。在以困惑的口吻這麼說完後,她將視線落在手中的木板上頭。拉撒祿也湊了過去,讀起寫在上頭的那句話。
  『就算是這樣。』
  就只有這幾個字而已。這句話沒有後半段,看起來就只是想把殘留在心底的話語抒發出來。雖然看起來模稜兩可,卻是難以抹去的文字。
  朱莉安娜凝視著木炭的黑線,開口說道:
  「她說『就算是這樣』耶。欸,大哥,莉拉小姐為什麼要寫下這句話呀?」
  朱莉安娜的口吻之所以會帶著些許困惑,想必是因為她對自己的際遇從未產生過絲毫疑問的關係吧。對於甘願成為他人所有物的朱莉安娜來說,她無法理解莉拉會回以「就算是這樣」的理由。
  拉撒祿原本想點出這部分,但忽然察覺朱莉安娜的額頭在流血。看來是在說話的過程中弄破了額頭上的瘡疤。拉撒祿從口袋取出手帕,準備為她擦拭──
  「…………嗯?」
  ──隨即看到了手帕上有個陌生的圖樣。拉撒祿並沒有每天親手將手帕放入口袋的習慣,換句話說,這些由女僕細心為他準備好的手帕,對他來說基本上都是「陌生的手帕」,但就算扣掉這部分,這條手帕也顯得格外特別。
  手帕的表面被縫得滿滿的紅線拼出了幾何圖樣。鮮豔美麗的圖案就算用手觸摸,也幾乎感受不到凹凸感,顯然是出自高超的刺繡工法──但這肯定不是拉撒祿的家裡會有的東西。他不記得自己買過如此精緻的手帕。
  既然如此,那這條手帕肯定是由某人加工過的,而那個「某人」想必也只有一個人選。這是什麼圖樣啊──在思考過後,拉撒祿露出了苦笑。
  他用手帕擦去朱莉安娜額頭上的血。說出口的回答已與方才所想的不同。
  「天曉得,我也不懂。別問我,去問莉拉吧。」
  「明明是大哥的奴隸,卻連大哥都搞不懂嗎?」
  換作是剛來到拉撒祿家裡的莉拉,拉撒祿肯定能理解她一舉一動所代表的意義吧。畢竟當時的她真的就是個被當作道具看待的人類。
  但現在已經不同了。
  莉拉成了會獨立思考的獨立個體,她行動和思想的理由幅度之廣,已經超出了拉撒祿所知的範疇。在他看來,這手中的小小布塊,就像是莉拉宣誓獨立的旗幟,這難道是他的錯覺嗎?
  而這並沒有為拉撒祿帶來不快的感覺。
  「所謂的人心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拉撒祿這麼說完,朱莉安娜便歪起了頭。
  
  看來莉拉似乎輾轉難眠。
  拉撒祿在躺上床好一會兒後才察覺到這件事。一如往常,兩人之中是先由拉撒祿躺上床,待他開始打盹後,莉拉才靜靜地鑽入被窩。但和平常不同的是,拉撒祿和莉拉之間持續出現了一段空隙。
  在睡眠的過程中尋找暖和的東西,似乎是莉拉在無意識之中採取的行動。今天在拉撒祿鑽入被窩後,他的背部一直沒有感受到少女的體溫,這也代表了在躺上床過了三十分鐘後,少女依然在黑暗之中無法成眠。
  他愣愣地思考起其中的差異。看來一邊是代表有意識地拉開距離,另一邊則是會下意識地依附他人的寂寞心態。
  烙印在莉拉心底的恐懼,想必還是沒有徹底地獲得痊癒吧。就算是能妙手回春的名醫,也無法在一天之內治好骨折,而就算做了再多祈禱,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上達天聽。
  如果說──他開始自虐地思考起來。就算與拉撒祿在一起的生活能緩和她的心傷,那也會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然而,這確實也是只能透過與他人交流才能治癒的傷口。
  所以莉拉不會在拉撒祿還醒著的時候鑽入被窩,也不會在自己睡著之前碰觸拉撒祿。但一旦墜入夢鄉,她的身體就會貼上拉撒祿。
  想到這裡,拉撒祿中斷了自己的思緒。在不是為了工作的狀況下去解析他人的內心,實在不能說是健康的興趣。況且,莉拉所煩惱的事情肯定和他剛才所想的內容無關。
  (不過,需要去思考的事情確實是不少啊……)
  有些事情不該在光天化日之下思考,有些話題也不適合在人群和喧囂之中思考。像是未來的規畫、企圖捨棄的東西,以及伴隨而來的苦澀,肯定都是屬於這類範疇之中。
  既然如此,拉撒祿該做的事情就很明顯了。
  「…………嘿咻。」
  他輕聲呢喃著,坐起了身子──感覺就像是從淺眠之中驀然驚醒,打算找水喝似的。拉撒祿以一副不在乎身旁裝睡的莉拉的態度站起身子,臉上閃過一絲笑容。
  (再怎麼說,這裝睡的演技也太爛了吧。)
  莉拉似乎過於在意閉緊雙眼和僵住身子的姿勢,因此,她的眉頭皺得像個在思考終極難題的哲學家似的,她似乎還停止了呼吸,所以肩膀和胸部一帶也沒有任何起伏。
  要是繼續待在房間裡,她搞不好會窒息而死。拉撒祿這麼想著,又眺望了莉拉的模樣好一陣子。直到莉拉的肩膀開始不住顫抖的時候,拉撒祿才離開了房間。
  關上房門後,他姑且沿著階梯往下走。
  「好啦,這下該怎麼辦呢?」
  在這深夜時分還有營業的店家,大概也就只有賭場了吧。由於口袋裡還有些零錢,他打算拿這些錢當賭本玩玩,但身上穿的卻仍是睡衣。
  「沒辦法,看來只得真的去找點水喝…………哦?」
  來到一樓後,拉撒祿眨了眨眼睛。他在理當一片寂靜的空間之中感受到了人的氣息。
  他來到了兼作聊天室和食堂的一樓飯廳。在這個擺放了好幾張桌椅的空間裡,有人正坐在桌旁。之所以一時之間認不出那道凝視著暖爐火光的背影,是因為那人放下了平時紮起的長髮。
  「啊,拉撒祿大人。」
  察覺到走入飯廳的拉撒祿後,菲莉維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回過頭來。
  她的嘴邊掛著莫名的笑意,臉頰正因暖爐火光以外的理由泛紅。她身旁的桌面上放著空了一半的瓶子,以及注了半滿的玻璃杯。
  看來她似乎是正在獨自小酌。拉撒祿在想了一下後,輕佻地舉起了手。
  「嗨,要是不好好睡覺的話,會有很多地方長不大喔。」
  「對男人來說,女人應該常保稚嫩才是好事吧?」
  「…………妳的回答比較符合我的喜好啊。」
  「呃,您這番話有銜接到剛才的回應嗎?」
  拉撒祿像是要她別在意似的聳聳肩。他感覺到有一絲絲的不對勁──總覺得有某種理由讓他不太自在,同時找了張菲莉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雖然只是便宜貨,不過拉撒祿大人要來一杯嗎?」
  說著,菲莉已經站起身子,自顧自地走向櫥櫃,取出了一只玻璃杯。她隨意以衣襬擦去杯子的汙垢,注入了反射著黑色光澤的司陶特啤酒。
  菲莉輕巧地舉起杯子說道:
  「呃,要為什麼乾杯呢?」
  「為我們不變的愛。」
  「那就這麼辦吧。」
  鏗──兩人輕輕碰杯。真是嘲弄起來毫無成就感的女人──拉撒祿嘆了口氣,喝起了司陶特啤酒。
  獨特的焦糖竄過鼻腔,苦味在舌尖上擴散。以前的他討厭這酒的苦味,但現在已經變得十分喜歡了。這算得上是自己成長了嗎?若是如此,成長的本質就是習慣原本討厭的東西嗎?──他的腦海裡浮現了些許無意義的想法。
  「那麼拉撒祿大人,您在這麼晚的時間還穿著睡衣下樓,是發生什麼事了呢?」
  「任誰都有無法入眠的夜晚吧?」
  拉撒祿話中有話地表示自己睡不著覺。
  然而,菲莉像是看穿了他的謊言似的抬起眉毛。
  「原來如此,莉拉小姐似乎有許多事情需要煩惱呢。」
  「…………哎,差不多就是這回事啦。」
  「拉撒祿大人,您掩飾事情的功夫並沒有您所認為的那麼高超喔。就連我都多少看得出來呢。」
  雖說他沒像在賭場那般繃緊神經,但像這樣被一眼看穿,還是會讓人頓失自信。
  他在想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我』?」
  說著,他總算察覺了揮之不去的異樣感的真面目。
  他看向坐在身旁的菲莉。她的臉色相當柔和,這不只是歸功於酒精的放鬆功效,就連原本堆砌了那張冷漠面孔的──類似幹勁的情緒也一併不見蹤影。雖說她並沒有露出多麼詭異奇特的表情,但呈現的氛圍確實和平時大不相同。
  該怎麼說呢,現在的菲莉看起來就像是個自然、普通且隨處可見的女性。
  這就像是坐在身旁的熟人忽然變成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感受到幾分困惑的拉撒祿開口問道:
  「妳平時的個性上哪兒去了?」
  菲莉先是不置可否地側起頭,接著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輕聲笑了出來。她的笑法也不像平時那樣處處帶刺,而是與年紀相符的快活笑聲。
  「若您要說『平時』的話,這就是平時的我喲。」
  拉撒祿看不出她像在說謊的表情變化,也找不出說謊的理由。
  這麼說來,她平時的言行舉止真的只是演技,眼前的模樣才更貼近菲莉原本的個性。
  「原來妳是會戴上假面具的個性啊,真是讓我有點意外。」
  「畢竟我姑且也算是一名女性呀。」
  「不過,妳為什麼要扮成那種瘋瘋癲癲的個性啊?」
  菲莉的視線有些模稜兩可地挪向天花板──也可能是在注視上頭的客房。她猶豫了幾秒鐘,似乎是不知該不該說出理由,但最後仍開了口:
  「那是為了大小姐而扮演的。不對,應該說是為年幼的大小姐吧?」
  「那丫頭現在也還是個小鬼吧。」
  「是這樣說沒錯,但我是指比現在更年幼許多的時期喔。那是老爺和夫人還在宅邸,大小姐還只有這麼點大的時候。」
  說著,菲莉將手掌作勢揮了揮。
  「那時候,不管是宅邸裡的女僕還是出入的賓客,都遠比拉撒祿大人蒞臨時還要多上許多呢。每天每天都得和繁多的賓客會面,女僕的人員也常有更替,對於年幼的大小姐來說,最傷腦筋的問題就是──」
  「記不住人嗎?」
  「就是呀。以前的大小姐完全沒辦法把人的長相和姓名對上呢。」
  看到現在的愛蒂絲,拉撒祿就難以想像她記不住他人長相和姓名的模樣。但換作是愛蒂絲,應該也無法想像拉撒祿險些在暗巷餓死的孤兒時期吧。
  菲莉以豪邁的動作將司陶特啤酒一飲而盡。
  「因此,當時的我──啊,我們家是傭人家族,所以我從小就會出入宅邸。總之,當時的我就想到,我該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名字變得好記,並和大小姐站在同一陣線。」
  以名字作為第一人稱、對其他人都明確地加上敬稱、裝出瘋癲的個性在旁輔助──原來如此,經過說明後,她偽裝個性的理由和目的也跟著明朗了。
  「不過,在大小姐滿十歲的時候,我就停止這樣的行為了。因為隨著大小姐變得懂事,我也變得不需要在旁輔助了。」
  「不過,妳最近似乎又變回──呃,那個有趣的個性了啊。」
  回應他的是極為陰暗的話聲。
  「…………因為大小姐當上了代理當家。」
  「…………這樣啊。」
  無主地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主人身分──因婚事和權利而引發的風波,害得愛蒂絲•唐寧的雙親喪命,她也不得不背負起與年紀明顯不符的重責大任。
  「在葬禮結束後,大小姐一直都沒有哭呢。於是呢,看到她那幅模樣的我隨即想到,要是沒人把她當成孩子看待的話,她恐怕就會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是當家了。」
  菲莉想必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才會擺出對待年幼時的愛蒂絲的態度吧。
  宛如默禱般的靜謐沉默,瀰漫了飯廳數秒的期間。菲莉像是不想被這沉重的氣氛束縛般,發出了碰撞聲拿起酒瓶倒酒,再次一口喝乾。「啊哈──」菲莉稍稍露出了笑容。就拉撒祿看來,這與平時的她顯得格格不入──更像是貼近她真實個性的笑法。
  「哎──不過這也要告一段落啦!不僅那個混帳鷹鉤鼻──抱歉,那個混帳『沒』鷹鉤鼻的企圖以失敗告終,大小姐的負擔也沒以前那麼沉重了,我再也沒必要以菲莉作為自稱了呢!」
  驀地,菲莉的笑意減淡了幾分,填補上來的是寂寥的情緒。
  她再次倒了一杯司陶特啤酒,凝視起那漆黑的湖面。她就這麼趴到了桌上,緩緩地吐出氣息。
  「啊──換句話說,今天不是為我們的愛乾杯呢。真遺憾,這是為大小姐的獨立所做的乾杯呢。」
  菲莉輕巧地對拉撒祿舉起玻璃杯。
  拉撒祿原本想揣度她的內心,隨即搖了搖頭。她與孩提時代的訣別,就只該發生在她的內心才是。拉撒祿轉而拿起自己的玻璃杯,用力敲上了她手中的杯子。
  「那就乾杯吧。」
  「好的。」
  鏗──一道混濁的悶響傳遍飯廳,隨即消失無蹤。菲莉靈巧地以趴伏的姿勢喝乾了酒。拉撒祿估算了一下菲莉從他抵達之前喝到現在的酒量,看來明天還是別期待她能好好工作了。
  他看著被長髮包覆、看起來極為怪異的菲莉剪影,說道:
  「不過妳也真辛苦啊。雖說出發點是為了服侍的主子,但要像個硬幣般切換著完全不同的兩種面孔。」
  「也沒那麼辛苦啦。況且,雖然像我這樣判若兩人的例子並不多,但任何人多少都是有些改變的。」
  「是這樣嗎?」
  「就連拉撒祿大人的眼睛,也不是打從出生就混濁得像是腐爛掉一樣不是嗎?」
  「原來毒舌是妳的本性喔……」
  嗯呵呵呵──菲莉發出了混濁的聲音。
  

  
  「無論要稱作成長也好,要說是變老也罷,只要活在這世上,想維持一成不變就是很困難的事喲。應該說,既然圍繞著我們的世界會不斷改變,那就算想維持原本的自己,也還是會逐漸有所改變的,不是嗎?」
  拉撒祿緩緩地舔了一下苦澀的酒。
  「…………」
  「哎呀,您怎麼了?」
  「沒事,只是在奇怪的地方被妳的發言傷到了。」
  拉撒祿在繼承養父留下的諸多教誨後,就一直嚴守至今。這些教誨有時會受到歡迎,有時會受到指責,一路走來也受過了各種評價。一回想起這段歷程,終究還是會帶來幾許痛楚,同時也需要花費心力從這股疼痛之中抽離自己。
  看到拉撒祿誇張地按著自己胸口的動作,菲莉輕輕吐出了舌頭。
  「啊哈哈哈。畢竟拉撒祿大人是不變的那一側的永久居民呢。要是勾起您不好的回憶,還請讓我致歉。」
  看到她的表情,拉撒祿驀地心動了一下。
  說起來,這應該要歸咎於落差太大的關係吧。拉撒祿已經很習慣菲莉那些瘋瘋癲癲的舉動了,為此,一旦菲莉顯露出正常的態度,他就變得格外難以自持。在理解這點後,拉撒祿隨即說服了自己,並努力維持著冷漠的表情。
  「啊,不過,這也給拉撒祿大人添了不少麻煩呢。」
  說著,菲莉抬起了頭。那垂著眉角、充滿歉意的表情對拉撒祿來說相當陌生,讓他眨了一下眼睛。
  「哪裡麻煩了?」
  「我之所以裝出那樣的個性,終究只是基於我和大小姐的私事。雖說我還是有所留意,但仍是對拉撒祿大人多有失禮之舉。」
  「我又沒掛在心上。說到舉止失禮的部分,我也是不遑多讓啊。」
  「謝謝您。由於已經沒事了,而且要扮哪一面都沒關係,所以我今後就會展露正常的個性了。您若大人不計小人過,那便是我的榮幸。」
  拉撒祿打量著這麼開口的菲莉。
  由於她平時的態度總是充斥著胡鬧的味道,因此拉撒祿鮮少對菲莉認真,但這麼靜下心端詳後,便能看出她有著相當端正的容貌。
  而且他們在聊天時相當合拍。應該說,在他身邊的就只有身為奴隸且不能出聲的莉拉,以及基本上還是個孩子且不諳世事的愛蒂絲而已。雖然和她們的對話並沒有讓拉撒祿感到不滿,但拉撒祿原本就是個輕浮且愛開玩笑的男子。在他隨口胡謅的時候,能有個不將之當真並回以隨性回應的對象,相處起來也會愉快許多。
  除此之外,拉撒祿並不認為自己的自制力有好到哪裡去。毋寧說,只要不至於觸犯養父留下的教誨,那他就毫無節制可言,是會沉浸在稍縱即逝的快樂之中的個性。
  「…………不,既然扮哪一面都沒關係的話,就維持原本的那個樣子吧。」
  「咦,是這樣嗎?雖然由我自己開口有點奇怪,但那樣的態度不會太過分嗎?」
  拉撒祿皺起眉頭,不知該不該坦白真正的理由。他最後之所以選擇據實以告,純粹是因為讓微醺的腦袋去想謊話很麻煩的關係。
  「因為我不怎麼相信自己啊,而且還對美色毫無抵抗力。在這般種種風波纏身的狀況下,我實在不想因為對別人家的女僕出手而節外生枝啊。」
  有好幾秒鐘的時間,菲莉整個人僵住了。她的臉頰薄薄地染上一層紅暈。
  「…………嗯呵呵。」
  下一刻,菲莉所展露出來的表情可說是神乎其技。她在臉上貼上了宛如面具般的冷漠表情,同時只以聲音帶出笑意。
  「嗯呵呵呵。嗯呵呵呵呵。哦,失禮了。的確能明白慾火如野獸般猛烈的拉撒祿大人的心情。不過,您若是希望『菲莉』今後依然要偽裝自己的個性,您是否該展露更多一些的誠意呢?」
  「是是是。我可愛俏麗的菲莉大人,為了避免您在輕忽大意之中受小人侵犯,是否能請您再維持這樣的個性一陣子呢?」
  「雖然誠意有些不夠,哎呀,真拿您沒辦法。畢竟菲莉是個能幹的女僕嘛。」
  身為女僕的能力姑且不論──拉撒祿嘆了口氣。
  光是菲莉方才符合年紀的表情已經變得遍尋不著這一點,其態度的轉變之俐落就讓拉撒祿感到羨慕。
  
  
  『主人、風波、如何、了?』
  莉拉將寫有這行字的木板呈給拉撒祿看,是發生在某天早上的事。從敞開的窗戶向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棉絮般的濛濛細雨,晨間該有的暖意都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了。
  慢吞吞地打著領結的拉撒祿看到這行字後,先是緩緩地揉了一下眼睛。他撐著一不小心就會掉回枕頭上方的頭部,試圖理解這段話的意思。
  「如何是什麼意思?」
  『您什麼、都沒做。之後呢?』
  在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拉撒祿像是把風波拋諸腦後似的過著悠哉的日子,莉拉大概就是擔心這一點吧。在拉撒祿起床時就已經整裝完畢的她,將隔壁房的朱莉安娜牽了過來,目前正在為她梳頭。
  朱莉安娜頻頻點頭,也不曉得她醒了沒有。
  「哎,雖然可以說這是在觀望,但實際上我們也缺乏要積極參與的動機啊。老實說,我很期待事情能在不加以干涉的狀態下自行落幕啊。」
  見識過「帥哥」納許的實力後,他更是堅定了這樣的心態。憑他的實力,想扳倒威布斯塔的機率可說是趨近於零,大概再過不久,這起風波就會以威布斯塔的勝利作收吧。
  『風波、結束、會、怎麼樣呢?』
  「不管是哪一方獲勝,敗北的那一方肯定都不會好過吧。畢竟都打了這麼一場泥巴仗,肯定不會想留下後患吧。」
  雖然沒露骨地說出殺害一類的字眼,但莉拉似乎也心有所悟。她再次放開梳子,寫下短短的句子。
  『朱莉安娜小姐、呢?』
  這回想避開露骨的表現就難了。拉撒祿先是皺起了鼻頭,接著開口:
  「若是威布斯塔獲勝,那就回歸原本的生活,但若萬一納許翻盤的話,哎,就是會那樣啦。」
  朱莉安娜是威布斯塔的女兒,而目前人們對於血統的信仰心仍是根深蒂固。如果拉撒祿站上勝者的立場,肯定會將他們斬草除根吧。
  「…………」
  聽完拉撒祿的話語,莉拉垂下了頭。
  該說她的同理心還是一樣強嗎?對於這個只能算是路邊撿來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仍是打算扛起她未來的際遇。
  『救她、的話、該怎麼、做呢?』
  「這問我就不對了。喂,朱莉安娜,起來。」
  他站起身子,以打好領結的手指彈了一下朱莉安娜的額頭。
  「嗯喵!」
  「起床啦。朱莉安娜,這丫頭想救妳呢。」
  眼角含淚連連眨眼的朱莉安娜,在聽到這句話後歪了歪頭。浮現在她臉上的是濃濃的困惑之意。
  「救人家?人家要被救嗎?從誰的手裡救?」
  她並不認為自己處在需要被拯救的狀態──這樣的想法詳盡地傳了過來。
  「我換個方式說吧。妳應該也明白這座城鎮的風波是怎麼回事吧?那麼,妳打算在這場騷動中做什麼?覺得風波該怎麼落幕比較理想?」
  「照父親大人的想法就好!」
  傳回來的是沒有絲毫猶豫的話語。朱莉安娜看似開心地擺盪著雙腳。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就現狀來說,在風波落幕之際,妳不是要和以前一樣,回到宅邸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就是得被人殺掉。對於這樣的狀況,妳就一點想法也沒有嗎?」
  「咦咦──…………」
  出現了長達數秒之久的沉默。
  站在朱莉安娜身後的莉拉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朝她看了過去。莉拉應該是在等待吧。換句話說,她期待朱莉安娜否定現狀,為了追求自由而尋求協助。
  然而,朱莉安娜卻在好好思考過後搖了搖頭。
  「嗯,沒有!既然是父親大人把人家帶來這裡的,就表示對父親大人來說,讓人家繼續待在這裡就是理想的狀況呢。就算一無所知,或是得幽閉在家,只要能幫上父親大人的忙,人家就不會覺得難受呢!」
  「喏,她這麼說呢,莉拉。」
  『可是、奴隸、還有、死亡、是、不好的。』
  就一般人的觀點來說,莉拉的這句話想必是正確的話語吧。若是在太陽照耀得到的地方寫下這番話,那肯定會有許多人贊同她的意見。
  「能決定是好還是不好的,終究只有當事人而已吧。不管是接受自己成為所有物、妥協現狀或是放棄權利,都是所謂的個人自由啦。」
  由於拉撒祿早就料到莉拉即使聽了也還是會埋頭苦思,於是便大剌剌地離開房間。再過不久,隔壁房裡的愛蒂絲等人也會整裝完畢,然後巴斯優雅的一天又將會揭開序幕吧。
  「然而…………」
  他喃喃自語道。
  所有參加了這場風波的人們,都明白大勢已定的事實。然而,這世上並不存在會乖乖等著自身敗北的人類。
  他來到旅館的玄關,朝著近處的轎夫招了招手。無論想去哪裡,他們都是這鎮上的代步手段。特別是要參加舞會一類的時尚活動時,就不能徒步前往會場──畢竟上流階級會被要求拿出應有的排場。
  這時,他感受到一股扎人的異樣感。
  這城鎮的代步手段──轎子的生意總是絡繹不絕。轎夫們來回在大街上奔波,就連想趁著空檔招呼都往往要費上一番苦工。
  然而,今天的轎夫們看起來卻是遊手好閒。他們行走的步伐看起來帶了些許困惑,甚至還能看到明明沒有客人卻茫然發呆的轎夫。
  「…………若是想突破現狀的話,這個時間點差不多就是最後的機會了吧。」
  看到臉上掛著困惑和疑念的轎夫走近,直覺敏銳地告訴他有麻煩事發生了。危機感將精神打磨得十分銳利,宛如絞緊的弓弦一般。
  來到了拉撒祿面前的轎夫首先這麼開了口:
  「那個,呃,據說費用有所調整…………」
  最後轎夫說出口的金額如下──
  「那個,聽說鎮上的費用一律改收一英鎊……」
  「…………原來如此。」
  居然來這招啊──拉撒祿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愛蒂絲一下轎子就這麼問道。看到拉撒祿對轎夫支付一英鎊的光景,她登時瞪大了眼睛。
  幾乎是同一時間,轎夫也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們似乎也很明白一英鎊的收費已經可說是天價,對於突然調整的收費基準,他們也是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對於從拉撒祿手裡遞來的硬幣,轎夫像是碰到了什麼灼燙的東西似的,以驚懼的動作輕輕挾起。
  就收下吧──拉撒祿揮了揮手,趕走了轎夫。雖然對錢包帶來不小的打擊,但交通費用是政府制訂的,要是貿然殺價,說不定會引發其他方面的事端。
  「換句話說……嗯,換句話說,有人打算讓我火燒屁股啊。」
  就現況來說,拉撒祿無法離開巴斯這座城鎮。當成遊民排除的特例至今應該還是有效吧。
  巴斯有許多地方的物價,是由政府制訂的。
  轎子等交通費就是其中之一。以前這座城鎮曾有許多漫天叫價的轎夫,而在將巴斯整頓成觀光勝地的過程中,轎子也被訂出了一套收費標準。反過來說,這類為了促進觀光而設定的金額,也可以受到政府方面的操作。
  「包括轎子、需要付費的道路、寄信和參觀建築物的費用。雖然我沒有全部繞上一遍,但這類能透過政府調整的金額全都被大幅調漲了。如此一來,會發生什麼事?不管我在集會廳裡賺得再多,憑我賺錢的方式,只要過不了一個星期,我就會被搾個精光了吧。」
  「呃,能決定這個金額的就只有儀典長或是副儀典長…………原來如此呀。在風波沒能解決之前,儀典長或副儀典長就不打算將金額調降。換句話說,你為了避免自己破產,就不得不協助終結這場風波對吧?」
  愛蒂絲的腦袋果然轉得很快。而她隨即歪起頭。
  「奇怪,但一開始這麼做不就好了嗎?為什麼他們之前都要用那種拐彎抹角的手法要你參加這場風波呢?」
  「這也是很合理的,因為會變成那樣啊。」
  他朝著近處的轎子投去目光,只見下了轎子的乘客對著轎夫破口大罵。
  就算不凝神傾聽,也能聽見他們爭執的內容──一邊是對太過昂貴的費用感到不滿的客人,另一邊則是以公定價碼為由,試圖安撫客人的轎夫們。
  「這鎮上的觀光客不只有我而已。雖說是以上流階級為主,卻也不代表除此之外的階級不存在。所以理所當然地,像那樣的爭端會頻繁發生,也會影響巴斯的風評。雖然不曉得是儀典長還是副儀典長,但不管是誰動的手腳,對當事人來說,這肯定都屬於不想使用的最後手段吧。」
  換句話說,將金額設定成天價的傢伙已經顧不得自己的面子了。看來九成九是納許下的手啊──拉撒祿大大地嘆了口氣。
  為了整頓思緒,愛蒂絲緩緩地點了好幾次頭。
  在這段期間,沒搭轎子的莉拉、菲莉和朱莉安娜也趕來了。雖說拉撒祿不是出不起她們搭轎子的費用,但一來轎子不是傭人會經常搭乘的交通工具,二來則是在考量現狀後,他不打算讓錢包承擔太大的壓力。
  『讓您久等了。』
  「不,是我害妳要用走的啊。抱歉啦。」
  莉拉搖了搖頭,接著眺望起一行人的目的地。愛蒂絲像是要贊同莉拉微微側首的反應似的,跟著開口提問。
  「…………?」
  「對,就是這個反應。我知道這座城鎮各方面的物價都遭到抬升,讓人很是頭痛。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來泡溫泉?」
  矗立在視線前方的是國王浴池,是這座城鎮遠近馳名的浴場,同時也是一行人逗留時多次造訪過的溫泉。
  就看不透這方面的應對進退來說,愛蒂絲果然還是太過稚嫩。拉撒祿輕輕地聳了聳肩。
  「那還用說。要是在這種狀況下去見威布斯塔或是納許的話,不就等於是在大聲宣傳『我現在很傷腦筋』嗎?這會被對方看扁,也會被看透自己的底細。」
  正因如此,最好的應對方案就是什麼也不做。就算能在鎮上稱王,也不代表能偷窺拉撒祿的錢包深度。
  「現在就該擺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繼續觀光,直到對方主動找上門來為止。」
  『所以、才來、溫泉?』
  「嗯,只要我們持續慵懶地過著日子,大概不出三天對方就會投降了吧。雖然狀況相當糟糕,不過,嗯──」
  「…………?」
  「別擔心啦,現在還不到要被逼上絕路的地步。」
  拉撒祿對抬頭直盯著自己的莉拉搖了搖頭。
  就算對方不打算投降,他也會得到幾天的思考時間。只要手頭的資金還撐得過去,那這樣的方案就不會帶來損失。
  在支付符合人數的入浴費──這也同樣漲了十倍左右的金額──後,拉撒祿便與女性們分開行動。他踏入更衣室,拒絕了前來幫忙的工作人員,換上了浴袍。也許是因為各處從一大早就爆發了各種混亂的原因吧,就連國王浴池都顯得十分空曠。
  莉拉她們應該還在換衣服吧──這麼想著的拉撒祿穿過更衣室,踏入了浴池。
  「…………哎呀──」
  然後他與「帥哥」納許對上了面。
  由於時候尚早,在空曠的浴池之中,納許將半個身子泡在溫泉裡頭,以一身浴袍的打扮歪起頭注視著拉撒祿。他的身旁有一名女子,女子敞開了浴袍,將身子緊緊貼在納許的身上。
  在確認到拉撒祿身影的瞬間,納許以誇張的動作按住自己的額頭。
  「結果你跑到這裡來了啊──」
  「…………」
  拉撒祿只僵住了一個瞬間,隨即邁出了步伐。「為何納許會出現在這裡」的疑問雖然在腦子裡打轉,但首要之務仍是裝出冷靜的模樣。
  他以穩健的步伐走入浴池,讓腳尖泡入其中。冰冷的腳趾在碰到熱水後,隨即傳來一股熱辣的刺痛感。在為拂上臉龐的蒸氣皺起眉頭後,拉撒祿緩緩地將身子浸到肩膀部位。他就近挑了個離納許有一段距離的位置沉腰坐下,吐出一口長氣。
  「呼──…………」
  然後就這麼閉上雙眼。
  「………………………………」
  「………………………………喂,你不開口說些話嗎!」
  納許的大嗓門受到了左右建築物的迴盪,響徹了整座浴池。拉撒祿嫌煩地撐開眼皮時,納許正啪唰啪唰地撥開池水走了過來。他身旁的女子原欲跟上,卻被納許以手勢趕開了。
  拉撒祿瞄向走近的納許浴袍,看著他的胸口,隨即略感意外。在上流階級之中,就連男性都以弱不禁風的身材為傲。穿上束腰所展露出來的纖細柳腰,是一項不分男女的加分要項。拉撒祿原本以為納許也是其中一員,但他的胸口肌肉卻相當發達,看得出經過了長時間的鍛鍊。
  「竟然敢對大搖大擺地坐在那兒的我視若無睹,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便士』凱因德!」
  雖然納許誇張地放聲大吼,但他的舉止看起來實在是過於做作,充斥著開玩笑的氛圍。而在這方面,拉撒祿也是不遑多讓──他只是因為事態出乎意料而感到不甘,才會刻意無視納許,想看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
  湊近的納許在拉撒祿的身旁坐下,以靜不下來的模樣揮舞手臂後,握住了應該是一併帶入浴池的鼻菸盒。
  那和之前看過的鼻菸盒不同。雕刻在表面的裝飾是極為落伍的星空圖,而溫泉的水滴正有如流星般滑過陶製的鼻菸盒表面。
  納許用力地握了一下收在右手之中的鼻菸盒,接著放鬆了力道。他似乎察覺拉撒祿正在觀察著這個容器,只見納許稍稍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只要我有心的話,每天都能換一個不一樣的鼻菸盒喔。」
  「這樣喔。」
  「你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
  「我實在是無法理解收藏癖有什麼好的。」
  對有形之物不抱執著的拉撒祿冷淡地這麼一說,納許隨即像是感到遺憾地搖了搖頭。
  「總之──」他開啟了話題:
  「哎,我就覺得你要出門的話一定會來這裡喔,拉撒祿。」
  「我不覺得自己的個性有這麼容易被人看穿啊…………」
  「我當然看得穿了,畢竟我們很相像啊。」
  拉撒祿聞言皺起眉頭看向納許。「相像」這個詞彙讓他反射性地產生抗拒,是為什麼呢?
  驀地,他看到納許的眼角浮現著黑眼圈。和上週見面時相比,他的臉頰消瘦許多,肌膚也變得粗糙。由於他感覺不像是會窮到三餐不繼的人,這些表徵恐怕是壓力過大所帶來的結果吧。換言之,壓力的來源就是儀典長之爭。
  拉撒祿刻意吊起嘴角,對他露出笑容。
  「原來如此,這代表我長得很帥氣是吧。」
  「不,我說的不是長相。我們長得沒那麼相像啊。」
  「你居然這樣講。」
  自己的長相應該沒那麼糟才對。大概吧。之後去問莉拉看看吧──總覺得她肯定會露出困窘的神色就是了。
  納許緩緩擦去額上的汗水。
  「可以別再玩比耐力的遊戲了嗎?」
  「…………搞出這種狀況的你有臉這麼說嗎?」
  「漲價的政策也獲得了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同意嘍。他的支持者以當地人居多,和以觀光客為主要支持者的我相比,直接受到的影響並不大。而且,拉撒祿,在他看來,你就算插手這場風波也是不成問題。」
  他輕輕哼了一聲。
  「威布斯塔認為,如果拉撒祿打算插手這場風波,他就一定會加入威布斯塔的陣營」。
  「就算拉撒祿插手這場風波,並加入納許的陣營,威布斯塔也有十足的把握將兩人一網打盡」。
  納許剛剛的那句話中,所謂威布斯塔的「不成問題」,可以朝這兩種方向進行解讀。而這兩種解讀想必都與事實相去不遠。
  「在這樣的狀況下,即使你打算硬撐著過上原本的生活,只要我修改的物價依舊居高不下,那最後等著我們的只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會笑的就只有威布斯塔而已啊。」
  「我也很有可能轉去協助威布斯塔吧?」
  「協助威布斯塔…………然後呢?那個像是貪婪化身一樣的老頭子,真的會在風波落幕後對你說句『謝謝你啦,有緣再會』然後就放你離開嗎?」
  「…………」
  這是相當值得憂心的可能性。拉撒祿之所以不想積極地和威布斯塔走太近,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威布斯塔被納許反捅了一刀。換句話說,只要是個技巧過人的賭博師,就能動搖這座城鎮的支配體制。)
  而拉撒祿也親眼目睹過那名老者對這樣的現象有多麼厭惡。
  就算用比較謙虛的話語來形容,拉撒祿也算是一名相當優秀的賭博師,這也是任誰都無法否定的事實。拉撒祿的確是可以與威布斯塔的陣營聯手,一同擊敗納許。
  但在那之後呢?
  對於足以撂倒納許──也就是有能耐爭奪儀典長寶座的賭博師,威布斯塔真的會在說句感謝的話語後乖乖放人嗎?要想像威布斯塔趁著風波落幕之際,在處理納許的同時順便把拉撒祿埋在冰冷土裡的光景,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你若是願意與我搭檔的話,我們就能打敗坎卜登•威布斯塔。如此一來,喏,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目的並不是要當上儀典長。」
  在之前的問答之中,拉撒祿了解到「納許的目的並非當上儀典長」。而對於拉撒祿知曉的這些部分,納許似乎也是瞭然於心。
  (不過,就算是如此,要我加入看起來岌岌可危的納許陣營實在是…………)
  拉撒祿能做出的回應,就只是在嘆息之後保持沉默。他以手指彈著水面,弄出了一道道的漣漪。
  「別這樣做啦,很沒禮貌的。況且若是這麼僵持下去,我也會不得不對你抱持警戒。你應該也懂吧?你可無法否定自己『已經』加入了威布斯塔派的可能性啊。」
  啪──納許的左手握住了鼻菸盒,氛圍也變得銳利。
  「你說朱莉安娜嗎?」
  「是威布斯塔的女兒。」
  只要朱莉安娜還在拉撒祿的身邊一天,他已經加入威布斯塔派的風聲就會愈顯得煞有其事。換個角度來說,就算能獲得納許的信任,其他納許派的成員恐怕也不會接納朱莉安娜這個極為可疑的存在吧。
  雖然聯想到了這樣的話題,但拉撒祿真正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握在納許左手的鼻菸盒。
  (孩子氣的執著。被鼻菸盒塞住的其中一隻手。納許的慣用手是右手。既然他是一名賭博師,就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操縱自己的情緒。若是如此的話──那我總算是明白了。)
  穿梭在納許雙手之間的鼻菸盒,恐怕是某種類似情緒開關的物品。就像拉撒祿在緊張時會有意識地呼氣,或是溫斯頓會讓手杖形影不離那般。靠著某種習慣動作來控制感情,並不是什麼稀奇的做法。
  (有受過鍛鍊的結實肉體,以及略顯惡劣的成長環境。既然如此,對他來說,打架肯定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打架時,極少有人不使用慣用手。慣用手空不出來的狀況,會讓他直接連結到放鬆的狀態。)
  若是有意想緩和緊張,就要以慣用手──右手握緊鼻菸盒。這應該就是納許為自己設下的情緒開關吧。
  而只要設下了一道開關,相反的開關也會隨之誕生。他在無意識之中產生的緊張會表露在雙手上頭,為了戒備可能到來的肢體衝突,右手會追求著能空出手來的狀態。移動到左手的鼻菸盒,象徵著他的緊張、警戒或恐懼等負向情緒的展露。
  自知解析對方習慣的動作有些可疑的拉撒祿,掬起了一把熱水灑向自己的臉頰。他在被從鼻腔逆流的熱水嗆到後,用力甩了甩頭。
  看到拉撒祿的可疑舉止後,納許的臉上裝出了傻眼的表情。
  「怎麼樣啊,拉撒祿,要不要和我聯手?和那個老頭子不一樣,我可沒有在你完成工作之後還要殺人滅口的打算喔。」
  「我有理由相信你嗎?」
  「況且,我最近的走勢挺不錯的。在這一個星期之內,我就從老頭子的同伴之中搶來了三席席次。只要能持續下去的話,儀典長的寶座遲早是唾手可得。」
  也不曉得納許有沒有把拉撒祿的回應聽進去,只見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不對,狀況並非如此。)
  拉撒祿暗自否定了他的話語。
  (這三個席次肯定是威布斯塔刻意放手,藉以讓納許獲得自己大有斬獲的錯覺吧。說起來,為了奪下這三個席次,這小子到底消耗了多少心力?)
  除了平時的工作內容之外,還得參加折磨身心的高額賭博。光是眼角的黑眼圈,就道盡了納許的壓力有多重。
  (和這小子瞎起鬨的就只有那些不生根的貴族,換句話說,只要納許撐不住的話,這次的風波就到此為止了。這小子恐怕沒辦法掌握到過半數的席次,只要再過一陣子就會死了這條心吧。)
  對威布斯塔來說,就算過程之中得犧牲幾席席次,只要最終能擊敗納許,那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了。就像在賭場裡司空見慣的光景那般,在這場風波之中,坐擁大量名為「議會席次」資產的威布斯塔,就是擁有如此壓倒性的優勢。
  原本泡到肩膀高度的拉撒祿,這時進一步地沉下了身子。在下顎前端也浸入池水之中的同時,他像是要讓蒸氣塞滿鼻腔似的緩緩呼吸。
  感覺就像是快要沸騰似的──他產生了溫泉正在逐漸升溫的錯覺。
  他找不到最合適的方案,也想不到該採取的行動。雖然知道不能繼續和納許比耐力,但拉撒祿卻不知道自己在這無聊的鬥爭之中究竟該做什麼事,彷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腳底慢慢遭到煮熟似的。
  拉撒祿能說的話就只有那麼一句──
  「對我來說無所謂。」
  「拉撒祿,這是我出自好心的誠摯建議,你差不多該死了心,去想想讓這場風波落幕的形式了。也就是說,你該思考自己想做些什麼。」
  「對我來說還真他媽的無所謂。」
  說到拉撒祿想做的事情,那自始至終就只有一項,也就是貫徹身為賭博師的人生,直到死亡為止。
  然而,對於該怎麼實踐這單純的人生規畫,他卻遲遲找不出合適的道路。為了讓幾乎要開始思索起原因的大腦停止思考,拉撒祿讓頭頂沉入了熱水之中。在過了好幾十秒──在肺部傳來像是快爆炸般的感受之前,他一直閉著眼睛,最後才浮出水面。
  在做著急促呼吸的同時,他瞪向了納許。
  「所以,你把話都講完了嗎?」
  「拉撒祿,我得基於禮儀先向你通知一句──你可別以為能一直置身事外啊。」
  「你這個把我捲進來的元凶還有臉這麼說喔?」
  「正因為把你捲了進來,我才要和你說個明白。即使會背負些許罵名,我也不會就此罷手。現在雖然有溫斯頓和他的靠山──小喬納森•懷爾德坐鎮,所以我不是很想採取暴力手段,但若是真的束手無策的時候,我也是會動手的。比方說,我這次真的會對───」
  「───納許。」
  拉撒祿攏起被濕氣壓垮的頭髮,將視線投向了納許。
  若是打算讓拉撒祿就範,最該挑選的人質顯然不言自明。知道納許即將說出口的拉撒祿,刻意打斷了他的話語。
  「下次講話的時候小心點。有些話一講出口就收不回去。」
  「要是有所堅持的話,起碼先採取行動再來大放厥詞啊。聽到你用這種被動的態度嗆聲,我可是連笑都笑不出來啊。」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浴池裡被沉默所支配著。橫亙在拉撒祿和納許之間的沉重氣氛擴散開來,影響到周遭的客人。感受到這股氛圍的客人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緘口不語。
  拉撒祿看到納許的左手正緊緊地掐著鼻菸盒。他空著的右手緩緩地握掌成拳,那動作之熟練,也說明了他迄今的人生之中經歷了多少次的肢體衝突。
  感覺焦慮正隨著時間不斷累積。拉撒祿雖然能預見持續沉默下去,就只有致命性的錯誤在等待自己,但就算想開口,他能說出來的話語也只會打壞與納許之間的關係。
  既然橫豎都要撕破臉,那也不失為加入威布斯塔派的動力──就在拉撒祿抱著玉石俱焚的念頭打算開口時,與浴池相連的門被打開了。
  是原本在更衣室換衣服的莉拉等人。
  「………………?」
  打開了門的莉拉投來視線,隨即歪起了頭。映入她眼裡的是拉撒祿,以及在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在充斥了浴池的詭異火藥味的影響下,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靠近的視線,正鎖定在拉撒祿的身上。
  雖然莉拉不認識這名男子,但也有認識的人存在。鑽過了莉拉打開的門的愛蒂絲,在看到拉撒祿身旁的人物後,登時瞪大了眼睛眨了眨眼。
  「咦,理察大人?」
  理察•「帥哥」•納許。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莉拉的反應著實迅速,而且顯得唐突──至少她的動作確實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而且還讓眾人停下了動作。
  「………………呃。」
  先是看到她開始小跑步起來,接著她便一鼓作氣地跳到了拉撒祿和納許之間。
  那是一段教人愕然的空白時間。就連拉撒祿都冒出了「這丫頭在搞什麼鬼」的念頭──要是納許不在場的話,他大概真的會脫口而出吧。
  接著,他察覺莉拉用背部朝著自己擠了過來。她打算將拉撒祿藏在自己的身後,避免受到納許的傷害。
  身處風波中心的納許出現在拉撒祿的身旁,加上浴池裡醞釀出一觸即發的氣氛,因此會誤會拉撒祿身陷險境也是情有可原。
  換句話說,莉拉是想保護拉撒祿,才會採取這一連串的動作。
  「……………………噗哈。」
  在察覺的瞬間,他忍不住爆笑出來。雖說是情急之下採取的行動,但再怎麼說都太過直接了。就算拉撒祿真的受到了暴力方面的威脅,莉拉的行動也無疑是杯水車薪。
  莉拉似乎很快就察覺了這一點,毋寧說,她衝過來袒護拉撒祿的行為似乎是在無意識下採取的行動。在拉撒祿笑出來的當下,她便理解了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怪異,就算從後方看去,也能看出莉拉的耳朵徹底紅了起來。原本張開雙臂守護拉撒祿的動作,也在轉瞬間垮下肩膀,整個人縮了起來。
  「妳這是在做什麼啦。」
  拉撒祿笑著從她身後鑽了鑽莉拉的頭頂,莉拉將臉垂得低低的,讓人擔心她會不會就這麼沉入池水之中。
  拉撒祿轉頭望去,莉拉的行為似乎打散了劍拔弩張的空氣,只見納許也露出了半是好笑、半是傻眼的神情,在接下拉撒祿的視線後聳了聳肩。他將握在左手的鼻菸盒傳到了右手,大動作地站起身子。
  「看來是談不下去了。老實說,傷害女孩子並不是我的興趣。這種火爆的話題,就等下次換個合適的地方再聊吧。」
  「我看你應該是忘記了,所以容我提醒一句,我可是一點也不想去那個合適的地方啊。」
  對於拉撒祿像是在埋怨般的話語,納許只揮了揮左手作為回應。他叫來在談話期間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子,並環著她的腰走出了浴池。
  在目送他和女伴的背影從更衣室中消失後,拉撒祿重重地嘆了口氣。
  拉撒祿望著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正要走近浴池的愛蒂絲一行人,將手輕輕放在依舊縮著身子的莉拉頭上。
  「哎,結果來說也是幫了大忙,妳就別太在意了。」
  「…………」
  莉拉瞥了拉撒祿一眼後,便頂著通紅的臉蛋泡入了溫泉之中。
  
  泡完溫泉後在雅芳河畔吃早餐,已然成了拉撒祿的生活習慣。
  即使有過遇上納許的插曲,拉撒祿還是從幫浦室帶出了些許餐點,一個人站在河堤旁。他咬著堅硬的三明治,思考著今後的動向。其中包括了儀典長之爭,以及他該採取的行動。
  他明白打算靜觀其變只會招來危險,但就算決定加入其中一方的陣營,也不見得能讓狀況好轉。每一個能做出的選擇,都會帶來差不多嚴重的風險,就算深入思考下去,也只能得出「會陷入這樣的狀況本身就是錯誤」的結論。
  「唉………………哇!」
  也許是憂鬱地嘆氣帶來了厄運吧,就在他垂頭喪氣的瞬間,原本飛在天上的一隻海鷗攫走了他手中的三明治。輕快的振翅聲和鳴叫聲,和他目前的心境恰成對比。他以視線追逐著呈V字軌跡飛上天空的海鷗,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在茫然地目送著自己的早餐被野鳥吃掉的光景後,他緩緩垂下視線。
  「…………用出其不意的方式堵人難道是你們的共同興趣嗎?」
  他的嘴角扭曲了起來。
  「離上次見面有好一段時間啦,拉撒祿。老夫的女兒還好嗎?」
  只見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正朝著他接近過來。他那瘦小的軀體今天也依舊坐在輪椅上,並由一名女子推著走。
  拉撒祿之所以會輕輕瞇起雙眼,是因為推輪椅的女子並非芳妮•馬雷的關係。根據納許的說法,威布斯塔妻妾成群,因此換個女人協助不良於行的他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不過,芳妮確實是給了拉撒祿總是會陪在威布斯塔身邊的印象。
  推著輪椅的女子年約三十上下,此外,還有一名看似她女兒的小孩陪同在旁。
  在看到這名少女的瞬間,拉撒祿在內心按住了額頭。
  (完蛋,被將軍了。)
  他並不認識這名少女,但只要看過少女臉頰上的瘀青和因恐懼而蹣跚的步伐,就能察覺出她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被帶來的。
  「朱莉安娜她……哎,我把她照顧得很隨便啦。你差不多可以把她接回去嘍。」
  「這樣啊。喏,安娜,這就是老夫和妳提過的『便士』凱因德,來打個招呼吧。」
  威布斯塔一將手放上少女的肩膀,她的身子登時一僵,甚至讓人感到揪心,後齒頻頻打顫的她看向了拉撒祿。
  「您、您好……初次……見面。」
  「打招呼是很重要的,對吧?畢竟妳說不定哪天就會受到他的照顧啊。」
  唉,的確是這樣啊──這回拉撒祿露骨地嘆了一口氣。
  (畢竟就現狀來說,我還有著能一邊和納許比耐力一邊過日子的財力啊。但要是再把一個小鬼丟給我照顧的話,我的經濟狀況就會跟著出問題。但若是要殺掉變成兩個之多的小鬼,那帶來的風險又未免太過巨大。)
  殺人是一件繁瑣的大工程──應該說,這裡指的主要是為了不讓殺人之後的生活變調而需要的事後處理。
  如果他仍待在帝都的話,他還認識幾個擅長善後的地下組織,但在巴斯就沒有這一類的人脈了。如果只是要殺朱莉安娜的話,他多少還是能靠一己之力處理完畢,但要處理兩個人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然而,威布斯塔的女兒恐怕不只兩人,只要他有那個心的話,想必會將大量的兒女扔入拉撒祿投宿的旅館吧。
  (是說,就連納許調高巴斯物價的動作,也完全在這位老爺爺的掌控之中啊。)
  正是因為巴斯整體的物價上漲,才能用把孩子扔給拉撒祿照顧的手段把他逼入死胡同。然而,若是威布斯塔率先出手的話,納許想必會看出他背後的意圖,並想方設法阻礙他吧。
  納許為了逼拉撒祿做出抉擇而主動調漲物價,至於威布斯塔則是消極的態度附議。如此一來,納許就會在無法察覺威布斯塔意圖的狀況下調漲巴斯的整體收費,並藉此將拉撒祿逼入死角。
  若是仔細思考前因後果,應該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吧。不過──
  「你是瘋了吧,老爺爺。為了拉攏我一個人,你打算害死幾個小鬼啊?」
  「小孩子這種東西,只要放著不管就會繼續增加了。若是不在該出手的時候砸下資源,那就是個不及格的賭博師啦。」
  況且──威布斯塔的臉上浮現出笑容。相對平時的氣質,他此時露出的笑容極為孩子氣,甚至讓人覺得他似乎在賭氣。
  「難得有機會能對那個凱因德的孩子頤指氣使,就算得多花點錢,老夫也是甘之如飴。」
  「……………………啊──該不會我家養父曾對您做過什麼失禮的事嗎?」
  「正是。而光是你不曉得這件事,就足以讓老夫氣血上湧,你是希望老夫老老實實地向你坦白這件事是嗎?」
  「啊──好的,我明白了。」
  養父是一名活得很久的賭博師,最後還是無法擺脫身為賭博師的因果而喪命。他雖然在這段過程中把重要的道理傾囊相授,但拉撒祿從未從養父的口中聽過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名字。
  雖然不曉得過去發生過什麼樣的糾紛,但「沒告訴拉撒祿」這件事本身似乎就冒犯了威布斯塔。
  再追問下去就會引火自焚了──拉撒祿搖了搖頭。
  總之,他已經無計可施了。雖然對好心地提醒自己要想想該怎麼迎接這場風波結局的納許很不好意思,但拉撒祿這時已經幾乎是沒有選擇了。
  作為最後的小小反抗,拉撒祿以極其緩慢的動作拿起酒杯,花上漫長的時間喝空裡頭的葡萄酒。接著,他以陰沉的口吻說道:
  「那麼,『至尊』威布斯塔,你想要我做什麼?」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Levnik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每個人都嘶喊為了愛
  
  
  「總之,這似乎是在清理門戶。」
  拉撒祿以心不在焉的眼神眺望著眼前男子的髮旋,將頭伸到了朱莉安娜的前方說道。為敗北的恥辱和失去權力的恐懼顫抖不已的男子,在聽到拉撒祿的話語後嚇得縮起身子。
  桌上擺放了無數金幣、好幾張權狀、散放的撲克牌和變短的燭臺。這間房裡顯然經過了長時間的賭局,而坐在拉撒祿身前的椅子上的朱莉安娜所拿著的一張紙,說明了最終是由拉撒祿拿下了勝利。
  (市議會席次的權狀啊……)
  這一張薄薄的紙,賦予了持有者擔任市議員的權利。而在這次的風波之中,這張權狀同樣也是用來決定鎮上之王──儀典長的一張選票。
  這天,拉撒祿帶著朱莉安娜,造訪了似乎是當地名門的宅邸,在以賭博刮走他大部分的家產後,接著以這些家產為賭金,逼出對方拿出市議員的權狀跟注。證明了攀上這地位人類的努力和名譽的紙片,如今落到了朱莉安娜的手裡。
  「我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是奉了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的指示。至於儀典長為什麼派我過來,你應該心知肚明吧?哦,你不用回答沒關係,我沒打算聽你解釋那些無所謂的背信行為,而且我八成也聽不懂。」
  在感受到自己的話語有些太過銳利後,拉撒祿做了一次呼吸。
  勝利的餘韻是苦澀的,若這是以有違賭博師該有的態度參與,而且還是在他人的逼迫下進行的賭局,那更是苦不堪言。
  對於拉撒祿的話語,鎮上的名門男子並沒有做出回應。但看到他用力咬緊的嘴唇,就能明白他確實做了觸犯威布斯塔底線的事吧。
  巴斯目前正陷入風波之中,而會在這段過程中轉換陣營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無論是要攀附有利的一方,還是加入不利的一方協助勝利,好在事後獲取更高的地位,都是個人的自由。
  當然,要是在跳槽的過程中東窗事發,就得像這樣承擔背叛所帶來的龐大風險。
  順帶一提,朱莉安娜之所以在場,是因為拉撒祿並非巴斯居民,無法擁有市議員權狀的關係。因此就名義上來說,拉撒祿是以朱莉安娜的代理人身分參與賭局。
  「你這威布斯塔的走狗…………!」
  聽到男子望著自己忿忿地開口,拉撒祿忍不住輕笑出聲。也不曉得朱莉安娜對狀況理解到什麼程度,只見她一副一頭霧水的模樣。
  雖說男子的說法沒什麼錯誤,但男子迄今躲在威布斯塔的保護下分一杯羹,卻又為了尋找更好的庇護者而試圖跳槽到納許的陣營,最後還以失敗作收。被這樣的男子稱為「走狗」,著實讓拉撒祿覺得既諷刺又好笑。
  總之,他順利從眼前的男子手中搶到了市議員的權狀。拉撒祿隨意地將這張紙片揣入懷中後,望向了桌面。
  留在桌面上的,是在對手死心將權狀放上賭桌之前,被拉撒祿一一搜刮出來的大量家財。若是將這些金額收入懷中,應該可以玩樂度日個好幾年吧。
  金錢的數量之大,讓他的胃部產生了遭受重物擠壓的錯覺。
  (把這些錢留下的話好像不太妙啊……)
  他將視線投向房間的角落,只見一名女子正站在那兒待命。握在她手裡的黑手杖,無言地證明了她是溫斯頓的夥伴之一。
  「嚴格履行在賭場進行賭博的結果」。
  溫斯頓在這鎮上所擔任的角色便是如此。一如預期,這嚴格的監督似乎也包括了「贏家不得捨棄贏來的戰利品」。他以視線詢問能不能將這些贏來的份留下,換得的是女子斬釘截鐵的搖頭動作。
  真沒辦法──他嘆了一口氣。接著他搖了搖手指,讓對面的男子抬起視線。拉撒祿以手指敲了敲椅背,要朱莉安娜也留心聽他說話。他盡可能調整口吻,以聽起來不帶敵意的方式對男子說道:
  「在我回去之前,我們再賭一局吧。」
  
  在結束賭局離開宅邸後,拉撒祿和朱莉安娜便返回了旅館。雖說恢復到能夠行走的程度,但朱莉安娜依舊是個傷患。由於不忍讓她在降雪的天氣中陪同自己遞交權狀,拉撒祿先將她送回房間後,與溫斯頓的部下一同外出。
  乾脆讓這個女部下轉交權狀不就好了──拉撒祿雖然萌生這個念頭,但他才剛踏出旅館,就忍不住皺起眉頭。
  「看來進行得挺順利的啊。」
  因為坎卜登•威布斯塔就在眼前。
  他今天也是坐在輪椅上,並由不認識的女子推著輪椅。
  拉撒祿看向輪椅在雪上拉出的胎痕,隨即啐了一聲。胎痕並沒有被雪掩埋,而且威布斯塔的身體也幾乎沒沾到雪花。
  換句話說,無論是拉撒祿今天會在何時造訪宅邸,還是會花上多少時間奪得權狀,全都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不僅被人頤指氣使,還被用一副洞悉一切的態度悠悠哉哉地等著上門,實在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
  拉撒祿踢著腳下的積雪邁步,接近到威布斯塔的身邊。
  輪椅後方站著照顧威布斯塔的幾名女子,看似女兒的小孩打算為拉撒祿撐傘。拉撒祿以手勢制止她後,將權狀遞給了威布斯塔。
  「還以為你不打算結束這場風波,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啊。」
  威布斯塔將權狀遞給身後的女性,露出了看似不快的笑容。
  「這也沒什麼。無論平時多麼用心經營人脈,只要和平的時間一長,上好的項圈還是會鬆脫,而忘了老夫平日恩情、打算反捅一刀的無情之輩當然也會隨之湧現。若是要將這些忘恩負義之徒一網打盡,這次的風波倒也是個好機會。」
  他刻意放任風波不去解決,藉以鎖定打算跳槽到納許陣營的人物。
  在這段期間,只要找個實力不錯的賭博師──以這回來說就是湊巧來訪的拉撒祿──將對方逼入死胡同,並掌握足以讓對方伏首稱臣的弱點。
  之後,他只需讓拉撒祿透過賭博的手段,從背叛者手中回收市議員的權狀即可。
  比起親自出馬,這樣的做法顯得既安全又輕鬆。就算拉撒祿不小心輸個精光,他也還留有自行回收的手段,如此一來,他就沒必要和有背叛嫌疑的人們一一進行鉅額的賭博對決了。只要握有身為儀典長的權力,要將對手拉上賭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而真正必要的花費,就只有讓拉撒祿回收權狀所需的賭本而已。這對威布斯塔來說,甚至算不上一點零頭吧。
  「愈是和平的治世,就愈該繃緊疑心,這就是掌握人心的要訣。凱因德的孩子啊,你今後應該也有站上高位的機會,要好好記住啊。」
  「要是在任何狀況下都得抱持著疑心過活,那就該進瘋人院生活才對吧…………喔,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說出真心話了。」
  雖然刻意地按住嘴角,但威布斯塔只是露出了感到有趣的笑容而已。由於說人壞話這個動作原本就像是輸不起的表現,會遭到嘲笑也是理所當然。
  看到交出權狀後,身上似乎一無所有的拉撒祿,威布斯塔挑起了眉頭。
  「就只有這樣嗎?」
  「根據約定,我要給的不是只有權狀而已嗎?」
  「老夫好像有說過,在過程中得到的東西都可以任你處置啊……」
  有那麼一瞬間,威布斯塔的視線鎖定了站在拉撒祿身後的溫斯頓同伴。他的視線似乎是在評估這群人的中立程度。
  雖然不曉得溫斯頓的女同伴是做出了什麼樣的動作回應,但威布斯塔似乎明白了拉撒祿身上真的是別無他物。
  「看來『便士』凱因德確實是名不虛傳。」
  對於威布斯塔喜孜孜的話語,拉撒祿只聳聳肩作為回應。
  在獲得權狀後,拉撒祿又進行了一次賭局,他刻意在這場賭局中敗北,將權狀以外的成果全數還了回去。
  當然,這不代表這天結下的梁子得以一筆勾銷,但起碼會緩和幾分吧。要在賭博之中放水敗北並不困難,反而是想讓已經一無所有的對手在懷著警戒心的狀態下坐上賭桌,才是更為困難的部分。
  「總之,我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對吧?」
  「今天的份是結束了沒錯。」
  「有背叛嫌疑的不只一個人喔?你也太沒人望了吧?」
  「真是的,每個人都在欺負老夫這把老骨頭,真傷腦筋呀。」
  說著,威布斯塔以看似自然的動作將手伸向站在身旁的少女。雖然撫摸頭頂的行為看起來像是常見的親子互動,但其中蘊含的情感卻與親情大相徑庭。
  被乾枯手掌觸碰的瞬間,少女的身子便開始顫抖起來,目睹此景的拉撒祿不禁嘆了口氣。既然阻止不了威布斯塔將兒女丟到下塌處的手段,現在的拉撒祿就沒有忤逆他的選擇。
  「你明天也願意做同樣的工作嗎?」
  拉撒祿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是要我喊『汪汪(bow bow)』是吧?」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戲劇的目的都是作為反映自然的鏡子。(註:出自《哈姆雷特》)」
  站在舞臺上的蹩腳演員如是說。
  如果我是莎士比亞的話,現在就會把那傢伙拖下舞臺暴打一頓吧──拉撒祿這麼想著,抱著茫然的心情咀嚼起這段呢喃。
  假如演員傲然宣布的這番話語為真,那這世界肯定是一團爛到不行的垃圾吧。
  因為無論何時,會在舞臺上表演的,永遠都是些無趣的錯失情節。登場人物會為了毫無意義的自尊和堅持賭上生死,無聊的爭執會難看地趨於決裂,距離和解愈來愈遠。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都只有讓人想忍不住遮住雙眼的慘狀會被推舉成膾炙人口的名作。
  如果那能稱作反映萬物的鏡子,若是從頭打量這個世界,想必看到的盡會是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吧。映入眼裡的每一個活人,看起來肯定都會像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後──他嘆了口氣。
  從他會在觀劇到一半的時候開始想些極端無所謂的事情來看,巴斯戲劇的水平顯然已經低劣到難以形容。
  (想說很久沒這麼閒了,所以才打算來看個戲,看來是失策啊……)
  自從當上威布斯塔的走卒之後,迄今已經過了幾天的時間。拉撒祿幾乎每天都得造訪各處宅邸,看是要藉由賭博強搶市議員的資格,或是在不奪走資格的情境下展露出「我隨時可以搶走」的下馬威。
  這幾天到手的權狀總數來到了三張之多。在溫斯頓同伴的監視下,他每天都將這些權狀交到威布斯塔的手上。不過,威布斯塔似乎也沒有狠毒到連個休假都不給,像今天就傳來了不需工作的聯繫。
  於是,他便帶了莉拉前來觀劇,感受一下時尚的氣息。
  從選擇的目的地並非賭場來看,足見他的疲憊累積之重。連著好幾天不分晝夜地繃緊神經浸泡在賭局之中的生活,終究還是讓他萌生了連撲克牌都不想摸的倦怠感。
  (是說,就連放假的時機也是掌握人心的一部分是吧?況且雖然我沒碰,但他也講過賭到手的財產可以挪為私用啊。)
  即使透過了威脅的手段逼人降伏,他也會將韁繩鬆綁到不至於讓人心生反抗的程度。這種軟硬兼施的手法,可以看出威布斯塔在支配者的人生之道上走過了漫長的路途。
  拉撒祿所坐的位置,位於巴斯劇場裡最接近天花板的最後一排。
  隨著市鎮發展,巴斯也增設了好幾座劇場,不過他們今天造訪的是最古老的一座。這座劇場設計得相當袖珍,觀眾席的斜度安排也相當劇烈,加上天花板低得要命,坐在最高處座位的拉撒祿要是筆直地起身,想必會一頭撞上天花板吧。
  在增設了其他劇場的現在,似乎沒多少人會刻意來到此處觀劇,低頭朝著觀眾席看去時,可以發現來場的人數並不多。
  「我說,這劇也太無聊了,不如就回───」
  去吧──把話問到一半的拉撒祿朝右看去,隨即閉上了嘴巴。就算在昏暗的觀眾席裡,也看得出莉拉正看似開心地凝視著舞臺上頭。
  她藍色的眸子圓睜,吸收著舞臺的璀璨照明。她之所以微微前傾,應該是不想漏聽任何一句台詞的關係吧。毋寧說,就連拉撒祿剛才說的話語,似乎都沒傳進她的耳裡。
  拉撒祿在眺望了她的側臉一會兒後,把原本抬到一半的屁股坐了回去。
  之所以冒出了一把無名火,是因為他察覺自己的感性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徹底磨滅了。即使是如此無趣的戲碼,身旁的少女還是能抱持著純真的心態享受觀劇的樂趣。不過即使如此,在拉撒祿眼裡,於舞臺上演出的終究還是蹩腳的三流戲碼。
  若是想活下去,就有必要學會對某些事情感到麻痺的能力,然而,在察覺自己對於藝術的感受性也在不知不覺中變鈍的事實,還是讓他有些難過。
  拉撒祿忍著呵欠眺望舞臺,將思緒拉回不久前。
  (至少莎士比亞似乎是成功地將世界的其中一個面向──或者該說是人生的一部分放到了舞臺上頭。畢竟不管是戲劇還是人生,都是如此冗長而無味。)
  在思考著這些話題後,過沒幾分鐘,拉撒祿昏沉的腦袋就開始搖晃起來。
  明明難得來到了溫泉勝地,但自從抵達巴斯之後,風波就一直不厭其煩地對著他虎視眈眈,而這幾天還得被迫進行不習慣的強勢賭法。自拉撒祿以賭博師為業以來,他就一直拿應付精神方面的疲憊沒轍。
  身子一晃──他感覺到身體朝著左側倒去,已經在半夢半醒之間的拉撒祿沒拉起自己的身子,而是為即將迎來的疼痛做好準備。
  「…………!」
  身體被人用力一扯,倒向了反方向。
  一股溫暖的感觸接住了他的頭部。感覺墜入五里霧中的腦袋一直過了好幾秒,才發現自己正枕在莉拉的腿上。
  雖然腦袋還是一片渾濁,但他依然吃了一驚。
  該如何拿捏觸碰莉拉的分寸,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莉拉的內心依舊充斥著對男性的恐懼,而拉撒祿再怎麼樣也還知道躺在她腿上的姿勢不太妙。
  拉撒祿慌慌張張地驅趕睡意,打算坐起身子,但他的動作卻被蓋在頭上的手掌溫柔地制止了。
  寫了某些字句的木板遞到了他躺著的頭部前方。但由於最上層的位子本來就比較昏暗,加上木板擋住了光源,拉撒祿就算凝神觀看,也看不到木炭勾勒出來的線條。
  就狀況來說,上頭寫的應該是「您睏了嗎?」一類的句子吧。這麼揣測的拉撒祿,以周遭不至於聽見的音量回答道:
  「反正我平時就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還不到會馬上就睡著的程度啦。」
  「……?」
  莉拉稍稍歪起了頭。在她瞥向木板確認上頭的文字時,拉撒祿總算看清楚上頭的文字。
  『您還好嗎?』
  上頭是這麼寫的。由於拉撒祿的回應有些牛頭不對馬嘴,莉拉似乎是因此察覺到他看不見木板的文字。
  她上下顛倒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思忖了好一會兒。接著莉拉用手指碰觸拉撒祿的手掌。那因為做家事而略顯粗糙的纖細手指來回挪動,讓拉撒祿感到一陣發癢。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莉拉的意圖──她以手指慢慢地寫下了英文字母。
  『睡覺、可以、的。』
  手指比劃了長長的時間,表示出這樣的意思。感到有些癢的拉撒祿動著靴子裡的腳趾,他原本打算搖頭,但隨即想起自己躺在莉拉的腿上,於是停下了動作。
  「是說,妳可別逞強啊。」
  他隔著裙子的布料感受著莉拉的大腿。雖然她還是一樣瘦得教人擔心,但現在的莉拉繃緊了力道。緊張感傳到了大腿,形成了極為堅硬的觸感。
  莉拉輕輕地撫摸著拉撒祿的髮線一帶。她像是不知該如何傳遞想法似的游移著視線,接著「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她先是指向拉撒祿的嘴角,接著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又再次指向拉撒祿。
  他這一次不會弄錯了。莉拉的動作,肯定是想把拉撒祿剛才說的話奉還回去。換句話說,她想對拉撒祿說的是「你可別逞強」。
  「我哪有在逞……」
  他把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因為莉拉輕輕地揉起了他的頭頂。想把話說完的逞強念頭,像是被疲憊感壓垮似的消散無蹤,讓拉撒祿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莉拉刻意放慢的呼吸聲,頭部下方的大腿也比方才放鬆了不少力道。
  一點一滴地,她打算改變自己。改變的速度之快有時甚至會讓拉撒祿困惑,而這樣的舉止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既然如此,那自己就該配合她才是。如果還要繼續堅持起身的話,那就只是在展現自己的軟弱──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已。
  「………………在戲演完之前,就讓我維持這樣的姿勢吧。」
  雖然看不見她的回應,但從莉拉輕觸拉撒祿額頭的動作,似乎能感受到她點了點頭。
  在舞臺上高聲喊出的渾濁話聲、莉拉有些僵硬的呼吸聲、偶爾從觀眾席傳出的粗魯吆喝聲,以及觀眾們的竊竊私語。
  拉撒祿感受著莉拉大腿的體溫,輕輕地吁了口氣。傷腦筋的是,這樣枕起來竟然挺舒服的,甚至讓他愈躺愈過癮。
  (看來我就是太過逞強了,所以才會累積這麼多疲勞啊…………)
  話說回來──他嘆了口氣。自己疲憊的狀態居然會被莉拉看穿,以一名賭博師來說還真是沒面子。
  (哎,不過,雖然跑去為威布斯塔敲邊鼓,但我也不是沒有「目的」啊。)
  但他也沒向莉拉闡明過這些內幕。
  躺著的拉撒祿靈巧地打了個呵欠,稍稍睜開了眼皮。打算在睡前做個惡作劇的他,開口向莉拉問道:
  「對了,現在戲演到哪裡了?」
  回應果然還是透過拉撒祿的手掌傳了過來。
  『女人、看、戲、她、慌張。』
  「哦,是那邊啊。那個女人最後會死喔。」
  「…………!」
  莉拉為這突如其來的劇透發言大感驚愕,感受到這陣反應的拉撒祿則是竊笑了幾聲。
  
  
  「嗨,拉撒祿•凱因德,工作還順利嗎?」
  「如果我說順利到讓人火大的話,你會願意救我嗎?」
  「能確實拯救自己的人類唯己而已。至少對你來說是這麼一回事吧?」
  在拉撒祿以熟門熟路的手法搶到第六張市議員權狀,走出宅邸的時候,等待著他的是溫斯頓。明明積蓄了大量的脂肪,但他似乎很怕冷似的,罩上了看起來讓體積整整膨脹了一倍的厚重外套。
  他挪動著自外套下襬伸出的短腿來到拉撒祿的身旁,說道:
  「況且比起工作不順,當然是工作順利比較順利啊。」
  「你把『順利』說了兩次啦。朱莉安娜,去那邊待一下。」
  「就算朱莉安娜•威布斯塔在場,我也不在乎啊。」
  「但是我在乎。是說,我可不想在談話的時候被小鬼搗亂啊。」
  經歷長時間的賭博後,朱莉安娜似乎已經無聊到了極點,她甚至從中途開始就幾乎是邊打盹邊參與的。她渾渾噩噩地點點頭後,踩著不穩的腳步離開。
  「嗯…………大哥,我等你…………」
  她行不行啊──就在叫她走開的拉撒祿冒出這種想法的同時,看似溫斯頓部下的一名女子隨即跟在朱莉安娜的身後走去。真是服務周到。
  「今天那個老頭子沒來啊?」
  「坎卜登•威布斯塔有儀典長的工作要忙,他今天抽不出身,所以要我過來代收。」
  「你連這種和跑腿小弟一樣的工作也做啊,真意外。」
  「信用就是從這種小地方開始累積的。不管站上什麼樣的身分或是地位,這都是不變的道理。」
  對這高高在上的建議感到不是滋味的拉撒祿,對著溫斯頓扔出了權狀。沒折疊過的紙張隨風吹拂,以不規則的軌跡飛舞著。要是就這麼被吹到伸手抓不到的距離,那應該會很讓人痛快吧──拉撒祿雖然這麼想著,但他的期待並沒有實現。
  只見溫斯頓提起手杖,以前端貼上了權狀。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施力的,在溫斯頓的手腕轉了幾圈後,權狀就像是被黏住了似的停在手杖的前端。
  溫斯頓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將權狀收進懷中。
  「所以,拉撒祿•凱因德,你對接下來有什麼想法嗎?」
  「…………真教我意外,你們不是秉持著中立的立場嗎?」
  「我們當然中立了,所以就算聽了你的計畫,我也不會給予任何建議,也不會洩漏給任何人。不過,若想維持中立的立場,那洞燭機先也很重要。你目前身在這場巴斯騷動的中心,若能知曉接下來的打算,我們的工作也會輕鬆許多。」
  「這沒辦法當成我要據實以告的理由吧?」
  「但同樣也構不成你不說的理由。對你來說,我們若能配合你的預定計畫,你也會輕鬆許多吧?」
  這難以回絕的話語,讓拉撒祿不小心咂了嘴。
  事實上,被捲入風波之中的拉撒祿之所以能過上還算平穩的生活,都得歸功於嚴格履行契約和禁止暴力的溫斯頓等人。無論拉撒祿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只要溫斯頓能待在身邊的話,肯定都會順遂許多。
  「哎,遺憾的是我現在對未來沒什麼想法。我實在不擅長訂定行程啊。」
  「在這種處境下竟然還能說這種話,我是不是該把你看成有膽識的大人物呢?」
  「有必要的話我還是會想啦。就現在的情境來說,就算我不去想,也會有其他人幫我動腦吧。」
  拉撒祿的話語讓溫斯頓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意思是?」
  「威布斯塔有對我下令,說是不能讓我把權狀讓渡給別人,或是去做對他不利的事。不過,他沒叫我事事都得私下進行吧?」
  拉撒祿望向溫斯頓的身後聳了聳肩。來的時機可真巧。
  緩緩駛近的是一輛馬車。馬車踹飛了混了泥土的積雪,以緩慢的速度接近過來,最後在拉撒祿的不遠處停下。
  那並非庶民搭乘的公共馬車,從設計來看,這輛馬車顯然是某人的私有物。罕見的是,這輛馬車的車伕是一名女子。就連這方面都要貫徹花花公子的風格嗎──拉撒祿不禁輕笑出聲。
  在馬車停駛後,車伕臺上的女車伕以隨性的口吻喚道:
  「理察大人找您。」
  在聽到理察•納許的名字後,溫斯頓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你怎麼看?如果打算聊些話題的話,不妨讓我跟在旁邊吧?」
  對於溫斯頓的提議,拉撒祿稍稍煩惱了一下。若是有溫斯頓在場,就能進行一場公正的對話,這確實是誘人的利益──特別是對於立場脆弱的拉撒祿來說更是如此。
  但反過來說,這無疑也是「若是沒有第三勢力掛保證,我就無法相信你」的心態展示。在這個時間點去找納許,那會談及的內容也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在這種場子裡需要的並非利益得失,而是彼此的信任。
  「不,沒這個必要。我只是去商量幾件事情而已。就麻煩你把朱莉安娜送回旅館了。」
  「你如果覺得這麼做是正確的,那就依你了。你就做好提防上路吧。」
  拉撒祿憑藉女車伕伸出的手搭上了馬車。
  
  由於時間已經入夜,拉撒祿早有預期──他被載往的地方果然是集會廳。無論是從流瀉到廳外的音樂還是從時間帶來推斷,現在應該是人們三三兩兩地跳舞,或是進行賭博的時間吧。
  在穿過入口後,他揮手趕開了湊近的傭人們,走向大廳的深處。
  對方似乎也料到拉撒祿會像這樣筆直地走來。在穿過人們翩翩起舞的舞池後,「帥哥」納許早已做好等候拉撒祿上門的準備。
  也許是事前做好清場的動作了吧,納許的周遭沒有任何人,形成一片空蕩蕩的空間。雖說為了維持舞會的氣氛,稍遠處還是有一小群人沉浸在賭博的樂趣之中,但應該不用怕被偷聽吧。
  「嗨,拉撒祿。老實說,我很擔心你不會赴約呢,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少騙人了──拉撒祿輕輕一笑。就拉撒祿的估算之中,納許確實差不多會在這個時間點捎來訊息。只要想想這場對談會提及的內容,納許自然能肯定拉撒祿一定會赴約。兩人目前所需要商量的事項,就只有一項而已。
  也就是拉撒祿能不能離開這座城鎮。
  「被你這麼說還真是有些受傷。別看我這個樣子,我還是很從善如流的。」
  說著,他來到了納許的正前方,隔著桌子與之相望。
  納許的臉色極為難看,即使上了淡妝,也無法完全掩飾住黯淡的氣色。他的嘴角之所以露出笑容,並不是在展露內心的愉悅,而是給人若不將臉頰的肌肉定型,他就會隨時嘔吐出來的印象。
  (是說,這小子之所以會累成這樣,我八成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吧……)
  當初納許之所以會將拉撒祿軟禁在這座鎮上,主要是為了將他拉攏到自己的陣營,好扳倒威布斯塔。然而,他的企圖以失敗告終,甚至以結果來說,現在的拉撒祿更是接受了被威布斯塔使喚的立場。
  雖然還沒有採取對納許陣營造成實質傷害的行動,但那也是遲早的事了。況且,原本有意轉投納許麾下的市議員們,如今都被拉撒祿一一剝奪了身為市議員的權利。納許已經被間接地逼入了死胡同。
  在這個節骨眼上,納許能採取的行動並不多,大概就只有「想辦法從現在開始讓拉撒祿加入己方」、「抱持著會與溫斯頓槓上的覺悟以暴力收拾拉撒祿」以及「老老實實地把拉撒祿送出鎮外」這三項吧。
  (進一步來說,說到納許會怎麼決定我的去留,那肯定就是情感論了。想證明我不是真的與威布斯塔站在一起──或是沒有傷害納許的打算,都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我能仰賴的就只有信用這種看不見的貨幣了。)
  想到這裡,他的內心忍不住一沉。他一向不擅長掌控信用或信任這種無形而正向的東西。
  「話說回來,還真是遺憾啊,拉撒祿。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和我站在一起呢。」
  「我可沒打算和威布斯塔套關係,這只是不得不為罷了。」
  「就結果來說,你為那個老頭子帶來了利益,所以這也與想不想套關係無關了。」
  「按照你的論點,那我豈不也當不了你的同伴?」
  在尖銳地回嘴後,拉撒祿的腹部深處隨即湧上一股躁動不已的爽快感。拉撒祿的日常生活裡沒有「坦率」兩字,無論何時,他說出口的話語都帶著些許算計。能像這樣義無反顧地直言不諱,讓他感受到了一股毀滅性的喜悅。
  「那我反過來說吧。拉撒祿,如果有充分的理由,你會願意加入我這邊嗎?」
  「如果有充分的理由──那我可以考慮。」
  驀地,納許閉上了嘴巴。
  拉撒祿瞄向他的鼻菸盒的去向。鼻菸盒目前正牢牢地握在納許的右手之中。
  那是刻意舒緩緊張的動作。不要緊,目前的對話依然成立,而納許之所以會露出迷惘的態度,就代表拉撒祿能就這麼離開城鎮的可能性還未完全消失。
  「那讓我問個問題吧。」
  納許的視線掃了過來,拉撒祿則是在不至於太過誇張的範圍內讓臉上的肌肉稍稍使力。
  老實說,納許已經快瀕臨崩潰了。由於他本來就有些感情用事的傾向,以他目前的狀況來說,要是拉撒祿的反應稍有不對,那甚至有可能直接讓談話破局。
  「拉撒祿,你為什麼要拯救那個名為莉拉的少女?」
  他一時之間沒抓到問題的意圖。但由於答案極為單純,他很快就脫口而出:
  「因為我有辦得到的手段,而且覺得自己非做不可。」
  他摸了摸後腦杓,回想起流出鮮血的感覺,以及遭到毆昏、醒來時察覺莉拉不在家裡的瞬間。隨著情緒的自然變化,拉撒祿的內心萌生出了非做不可的使命感──也可以說他終於察覺了自己早就具備了這樣的情緒。
  雖然他覺得大剌剌地宣之於口有些害臊,也準備接下納許的回擊。但出乎拉撒祿意料的是,納許只是點了點頭,隨即陷入了沉默之中。
  「……………………也是啊。嗯,有辦得到的手段。覺得自己非做不可。拉撒祿,我就知道你也是出於這樣的心態。」
  「『也是』是吧。」
  「沒錯,我也是如此。拉撒祿,我有說過坎卜登•威布斯塔擁有無數小妾,透過血緣關係支配著這座城鎮的事嗎?」
  是從你這裡打聽到的沒錯──拉撒祿沒將這回答說出口,而是無言地聳聳肩。
  拉撒祿的手邊有著威布斯塔的女兒朱莉安娜。除此之外,威布斯塔也曾讓拉撒祿看過幾名不同的女子陪伴在身旁,甚至拿其他的女兒來威脅拉撒祿。
  威布斯塔所採取的,正是集簡單、強勢、合理於一身,卻又忽略了人類應有情感的手段。
  納許像是怕人聽到自己的低喃似的垂下了頭,但他的視線寄宿著強烈的意志,直直地投向了拉撒祿。
  「你認識芳妮•馬雷嗎?」
  對於這突然被搬出來的名字,拉撒祿略感困惑。那是一個洋溢著不幸氛圍的美麗女子。
  「之前和她跳過舞。」
  「我想救她。」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但背後蘊藏的情緒卻結結實實地傳了過來。
  他對納許抱持的「動機為何」這個疑問,也隨著這句話豁然開朗。為何要刻意和威布斯塔撕破臉?為何不惜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仍要繼續這場毫無勝算的對決?為何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企圖將市議員的權利轉讓給拉撒祿?
  答案非常單純。他的目的乃是「從威布斯塔的手中救出芳妮•馬雷」,「當上儀典長」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手段罷了。說得極端一點,只要能讓威布斯塔失勢,那下一任的儀典長讓誰來當,對納許來說都無所謂吧。
  那句話所蘊含的感情之強,足以讓拉撒祿在一瞬間理解這背後的隱情。
  「……………………真意外啊。你不是一個橫掃情場的花花公子嗎?」
  他這麼一調侃,納許隨即開心地笑了。
  「很意外吧?看不出來和猜不到的人愈多,對我就愈有利。」
  他隱藏動機的原因也同樣水落石出。要是讓威布斯塔得知此事就不妙了。
  只要明白引發鎮上混亂的原因是來自對於芳妮•馬雷的傾慕之情,要解決的方法就相當簡單──只要殺掉芳妮就行了。威布斯塔肯定會這麼做,因為光是這麼一個動作,就足以搞垮納許的根本動機。
  (之所以在懷疑我打算攀附威布斯塔的階段沒有坦白這件事,想想也是理所當然。反過來說,既然連自身的動機都抖了出來,那也代表納許不打算讓我乖乖回去了。)
  納許也明白這一點。他猛地探出了身子。
  「我說,拉撒祿,可以別計較那些利益得失救救我嗎?」
  「…………」
  拉撒祿雖然沒有回話,但在內心露出了苦笑。
  總覺得在哪聽過一模一樣的事。他好像在哪裡聽過──某個男子因為和女人有了羈絆,因而改變了迄今的守則,甚至挺身犯險的故事。
  「我覺得我們能成為同伴,而且是名符其實的那種。因為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東西,感受了同樣的情緒。」
  鼻菸盒已經不在納許的右手之中,卻也沒有移到左手。他似乎在某個時間點收回了口袋裡頭。即使如此,納許還是散發著柔和的氛圍,這也代表他與拉撒祿的共鳴就是如此之深。
  說不定──拉撒祿試著想像起來。
  納許之所以會對威布斯塔捅刀,說不定正是因為拉撒祿的緣故。拉撒祿前往黑巧克力坊所展開的對決始末,早已透過報章雜誌流傳開來。納許有可能是看到了拉撒祿達成了前人未竟的壯舉,才認為自己同樣有辦法做到吧。
  「你是要我加入陣線,一起營救芳妮嗎?」
  拉撒祿雖然冷哼了一聲,但對於拉撒祿來說,這樣的動作並不只代表嗤之以鼻的意思。他沒在這樣的動作之中灌注太多拒絕的意志。
  「沒錯。算我求你,我想救芳妮──想救那個人。我的目的就只有如此而已。」
  「也太可笑了,那個女人真有值得你如此拚命的價值嗎?」
  「當然有了。說起來,你這句話是在調侃你自己嗎?」
  他忍不住露出苦笑。
  (為什麼這小子會對那個叫芳妮的女人如此執著啊…………)
  在思考了一瞬間後,他隨即以「無所謂」三個字切斷了思路。
  以旁人的角度來看,不管是拉撒祿還是納許,都是為了以普世價值來說不甚重要的事物如此拚命。納許也肯定經歷了對絕大多數的世人來說極其無所謂,卻重重地震撼了當事人心靈的事件。
  說得極端點,在這場風波之中,拉撒祿並沒有特別執著於某個選項的必要。
  不管是加入納許、加入威布斯塔、跪地討饒或是逃出巴斯都一樣。每一個選擇都存在著相同的風險和回饋,他也沒有特別想選擇其中一項的念頭。
  反過來說,只要有一點小小的理由,他就能將某些選項視為無所謂。比方說,像是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某人之類的。
  自然而然地,拉撒祿在腦海裡擬定了相關的戰術。該怎麼做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讓威布斯塔失勢?若是利用納許的力量,又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這肯定是一場危險的賭博,而且莉拉想必會為此感到好笑。就在他想到這裡的時候───
  「我們聯手的話就一定辦得到。而且,我們一定會贏的。畢竟我們可是要救助一名女子啊,這是一齣風格有點狂野的騎士美談呢。『既然做的是正確的事,那我們當然會獲勝了』。」
  喀──思考登時停了下來。
  「……………………………………你是白痴嗎?」
  他反射性地吐出了這番話。
  有些激動的腦袋立刻冷卻了下來。就連呼吸都在一瞬之間停頓,隨即化為極為冷淡的氣息。他感覺像是將肺底的空氣全數絞了出來,只留下像是被扎了根刺的痛楚。
  對納許發出敵對話語一事,很快就激起了後悔的念頭。拉撒祿估量了一下還有沒有補救的可能。好像不行──應該是沒救了。話語的內容姑且不論,但其中蘊含的尖銳情緒卻是沒辦法含混帶過的。
  打算以誠實作為補償的拉撒祿,對著納許的臉孔扔出了坦率的話語:
  「這種想法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納許。」
  「什、什麼啦?」
  「你是白痴嗎?說什麼『正確』,這種行動到底哪裡可以稱作正確了?」
  這帶刺的發言讓納許的臉頰抽搐起來。
  「我很想救她啊,這難道錯了嗎?你的意思是,讓芳妮•馬雷被那個老頭子殺掉才是正確的事嗎?」
  正確或是不正確──對於納許的二分法感到不是滋味的拉撒祿,重重地用腳跟跺了一下地板。
  浮現在腦海之中的,是臥倒在床舖上、渾身是血的一名少女。
  「因為你的行動,有個小鬼差點就要死了。」
  納許也知道拉撒祿收留了名為朱莉安娜的少女。由於納許對於威布斯塔的個性瞭若指掌,應該也猜得到少女是在什麼樣的情境下塞到拉撒祿手裡吧。
  納許的表情登時一僵。
  「如果拯救女人是正確的事,那在拯救的過程差點害死一個小鬼的後果,你是打算怎麼去補償?」
  「這、這是…………可是…………」
  「我再說一次,你是白痴嗎?拯救可憐的芳妮是正確的事?那其他的女人就不可憐嗎?威布斯塔飼養的小妾不只有芳妮一人,你忽視其他女人的行為,又怎麼稱得上是正確的?你是什麼時候與芳妮邂逅,是什麼時候迷上她的?在那天到來之前,你可曾想過要拯救其他的女人?」
  「那你是要我見死不救嗎!你不是就救了嗎!救了你愛上的女人!」
  「錯了,因為『拯救的行為是不正確的』。」
  在說出口之後,他的腦袋才隨之理解──理解了自己之所以會突然如此焦慮的原因。那焦慮的對象並不是納許。
  而是腦海裡的莉拉。
  「把其他人攆出視野,只拯救映入眼裡的一個人,你還真敢說這是正確的行為啊。」
  如果要論正確的話,那就該將奴隸視為奴隸,將女人視為女人──對所有人都帶著一視同仁的歧視,才算得上是從一而終的標準。
  若拯救的對象只是偶然邂逅的某人,或是偶然感到中意的某人,那豈不是最為嚴重的歧視和傲慢嗎?
  所以救人並不正確,就算救到了也是毫無救贖。
  拉撒祿明白這一點,但納許卻一無所知。他那沒神經的思考和傲慢的態度,重重地挑起了拉撒祿的神經。
  (換句話說……………………換句話說,我只是在遷怒而已吧?)
  在察覺到此事的瞬間,他整個人登時洩了氣。
  自己覺得是不正確的事,在他人口中卻成了正確的事。他只是對此看不慣,像個孩子般大吼大叫罷了。
  反過來說,納許的想法就是這麼與拉撒祿不合,甚至讓他大動肝火。
  他有意識地聳了聳肩,總算取回了冷靜的態度。
  「我不能贊同你這種想法啊,納許。所以我把話說在前,我不能成為你的夥伴。如果要救女人的話,就靠自己的本事上吧。」
  「……………………」
  納許並沒有立刻回話。
  老實說,拉撒祿認為納許就算立即中斷談話也不奇怪。
  但實際上,納許卻像是看到了什麼出乎意料的東西似的,直直地打量起拉撒祿。
  「該怎麼說,你的精神潔癖比我想像得更嚴重啊。」
  「誰在乎啊,對我來說又無所謂。」
  「不過,嗯,原來如此。拉撒祿,我會讓你明天得以離開巴斯的。我會撤回那個將莉拉小姐認定為遊民的指示。」
  納許以斬釘截鐵的口吻這麼說道。
  難道說,剛剛對話的哪個部分讓納許下定了決心嗎──拉撒祿原本試圖思考,但隨即打住。信用是無形的東西,若是硬要將之凝聚成實體,那肯定會出現齟齬。只要能獲得離開這座城鎮的事實,那其中的理由就無所謂了。
  「為防萬一,讓我做個確認。這次該不會說要把對象換成愛蒂絲或是菲莉吧?」
  「當然。是說,要是我把那兩人挾為人質,會有辦法絆住你嗎?」
  「……………………」
  「別煩惱啦,你該馬上回答我啊。」
  拉撒祿和納許雖然同時輕笑了幾聲,但那就像是輕輕地刷過舉目可見的問題表面一般,是極為空虛的響聲。
  至於剩下的問題──
  「那朱莉安娜呢?」
  「……………………」
  這回輪到納許沉默了。他以緩慢的速度將雙手插入口袋,觸碰著口袋裡的某物。也不曉得鼻菸盒目前是落在哪一邊的口袋,若是考慮到納許那收藏家的一面,或許兩個口袋裡都裝了鼻菸盒也說不定。
  納許瞥了拉撒祿的表情一眼,開口說道:
  「如果不去管正不正確的話,我就是從輕發落,至少也會把她關起來吧。」
  「那如果是從重發落呢?」
  納許只聳聳肩作為回應。
  「…………我雖然想相信你,但我的陣營成員不見得都願意接受。況且,拉撒祿,你如果和朱莉安娜產生了羈絆,那你加入威布斯塔派的嫌疑就會纏在你身上揮之不去。」
  所以要殺了她──之所以沒把話說完,是因為納許害怕打壞迄今的對話氣氛吧。
  拉撒祿也不是不能明白想殺掉朱莉安娜的想法。
  從理性的角度思考,在決定「相信拉撒祿」之後,就沒必要執著在朱莉安娜的身上。無論威布斯塔企圖利用她安排何種計畫,只要願意相信拉撒祿不會涉入其中,並且會乖乖離開巴斯的話,這顯然就會成為無所謂的小事。
  然而,心情上能不能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朱莉安娜的存在乃是拉撒祿加入威布斯塔派的鐵證──這樣的想法在納許的腦中已經根深蒂固。
  拉撒祿想像起殺死朱莉安娜後離開巴斯的光景。
  (雖然不是不能妥協,但也不代表我想殺了她。說起來,人類的死亡乃是不可逆之事,而且無論何時都會和麻煩事牽連在一起。而且我身邊還有著討厭我殺人的人啊。)
  若是表明要殺死朱莉安娜才能逃出城鎮,莉拉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他回想起握在右手的短刀重量,以及抱住他右臂的莉拉的感觸。
  他緩緩地──慎重地張開了嘴。他盡可能不去刺激納許。累積的疲憊想必讓納許變得相當神經質,為了不讓他會錯意並產生疑念,拉撒祿這麼說道:
  「不過,納許。『帥哥』納許啊,如果你無法信任我的話,就該想想別的辦法,而不是用拿一個小鬼當作踏畫的測試手段,對吧?」
  「不過,唔,嗯……」
  「如果你怎麼樣都無法安心的話,要我把那丫頭帶回帝都也沒關係。你就算再多疑,也不會認為那個小不點能在帝都對巴斯動手腳吧?」
  納許浮現出苦澀的神情,不過,拉撒祿也同時察覺自己的話語奏效了。納許若是真的非殺朱莉安娜不可,那也就不會有這樣的對答了吧。從納許還願意延續這個話題來看,他確實也是感到迷惘。
  接下來只要仔細地、不引發誤解地繼續說服即可。明天早上只要帶上行李,並多帶一個來時路上還不存在的旅伴返回帝都即可。
  納許似乎也察覺了這一點,只見他緩慢地吐了口長氣。他像是放下了肩上的一個重擔似的放鬆氣息,將右手輕輕地抽出口袋。他循著一貫的步驟,將右掌之中的鼻菸盒轉了一圈──
  「──────────」
  在這個當下,拉撒祿沒能明白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一直到那一瞬間,拉撒祿才頭一次看清楚納許今日攜帶的鼻菸盒。在那之前,鼻菸盒不是藏在他的手裡,就是收在口袋之中,因此拉撒祿一直沒有好好端詳的機會。
  在看到盒蓋雕飾的那一瞬間,由少女嗓聲編織出來的話語隨即掠過心頭。
  「柏勒洛豐」。
  喀──拉撒祿的身子無意識地僵住了。
  納許也察覺了他的反應。
  隨著「啪」的一聲,納許將鼻菸盒收到了「左手」之中。
  「不,話雖如此,但我還是不能同意。沒得談了,『便士』凱因德,我不能冒這層風險。想離開這座城鎮的條件,就是你得殺死朱莉安娜,證明自身的清白。」
  「……………………嗯。」
  拉撒祿隨口應聲,同時思索起剛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現在握在納許手裡的鼻菸盒相當老舊,而且受到了用心的保養,感覺得到他強烈的執著心。他在真正需要心靈支柱的時候,恐怕就會將這款鼻菸盒帶出來吧。而若是對納許理解夠深的人物,就算會知道這件事也不奇怪。
  納許的鼻菸盒上雕刻著騎著天馬的英雄(柏勒洛豐)。將這個詞彙告訴拉撒祿的是朱莉安娜,委託朱莉安娜傳話的則是威布斯塔。
  在無意識之中將這一切串連在一起的拉撒祿,讓身體搶在意識之前緊張了起來。
  (他早已洞悉了這一切──才怪。不過,威布斯塔已經預料到我會在這場風波之中和納許談論這方面的可能性,也想好了間接地加以妨礙的方法。這就像是設下了一個就算失敗也不會有所損失的圈套,結果歪打正著的感覺啊。)
  那麼,該向他從頭開始說明這一切嗎──拉撒祿想了一下,隨即輕輕搖了搖頭。
  納許之所以會撤回提議,並不是因為拉撒祿露出緊張反應的關係。
  打從一開始,納許就對拉撒祿抱持著不信任感。由於兩人相識並沒有多久的時間,會有這樣的疑心也是理所當然。納許內心的天秤雖然一度傾向了「信任」,但由於拉撒祿做出了輕率的反應,因此在一瞬間便轉而倒向「不信任」。就算拉撒祿費盡唇舌解釋剛才那股緊張感的來歷,也不代表能顛覆納許內心的不信任。
  這就是所謂的被擺了一道吧。拉撒祿在舔了一下嘴唇後開了口:
  「那你是什麼意思?要我殺掉朱莉安娜是嗎?」
  「不這麼做的話,我就無法相信你沒有和威布斯塔互通聲息。你應該也懂吧?你要是和那個老頭子站在一起,我就真的是毫無勝算了。」
  論點又恢復成一開始的狀態。小心翼翼的會話和在偶然的發言的推波助瀾下抵達的結論,在一瞬間退到了遠方。狀況會演變成如此,都是肇於不在現場的老者的一句傳話。
  拉撒祿按著額頭,像是在強忍頭痛似的閉上眼睛。
  「如果我要你給我一些時間想想呢?」
  「要去思考是你的自由,但你覺得我會放你走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他輕輕睜開雙眼,從撐開的眼皮縫隙之中,他看到了好幾名與舞會明顯格格不入的魁梧大漢正朝著這裡走近。
  在這種關鍵時刻,溫斯頓卻偏偏不在場──拉撒祿只顧自己地咂嘴。
  「真可惜啊,『便士』凱因德。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納許的話語聽起來確實是肺腑之言,但這話的大半都沒傳進拉撒祿的耳裡。
  拉撒祿轉而掃起視線。沒錯,在踏入這座大廳的時候,他就已經確認過了,而且應該還留在現場才是。那不會離這裡太遠──他很快就找到了。
  「是啊,真的是,很遺憾啊!」
  拉撒祿迅速展開了行動。
  「別想跑────」
  還沒等納許說完,拉撒祿的行動已經迅速地完結了。
  他粗魯地踢飛了不遠處的一張桌子。
  這不是為了逃跑時的擾亂動作,就是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態胡亂大鬧──納許肯定是這麼想的。然而,拉撒祿所做的,就只有把踢飛的桌子徹底踹翻,讓周遭的客人們也看得到眼前的景象而已。
  只見桌底現出了奇妙的東西──那分別是彎成勾狀的小釘子,以及夾在上頭的撲克牌。在圍繞著這張桌子的其中一名客人臉色發青的同時,其他的客人們一同發出了吶喊:
  「有、有人耍老千!」
  原本朝著拉撒祿走近的凶悍男子們登時停下了腳步。他們待在這裡的目的,原本就是以處理這類耍老千的狀況為主。逮住拉撒祿的指示和原本的工作內容重疊在一起,讓他們將視線投向納許尋求判斷。
  「哦,納許,天啊,真是抱歉啊。我的同行居然做出了如此卑劣的行為,我就代他向你致歉吧。」
  「咕。」
  看到拉撒祿伸手指向耍老千犯人的模樣,犯人和納許同時悶哼了一聲。
  (哎呀,這還真是對不住同行。雖然明白在這種肥美的狩獵場裡會忍不住出手,但他的手法太過粗糙,也只能請他自認倒楣了。)
  至於納許會發出悶哼聲的原因也是昭然若揭。
  他的支持者以上流階級──換句話說就是在這座大廳裡被賭博師視為肥羊的那群人為主。納許想必也知道耍老千的狀況層出不窮,換作平時,他或許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這樣曝光在眾人面前的狀況,就只能將之逮住了。在這種有可能會失去貴族們支持的狀況下,他實在無法優先處理拉撒祿的事。
  「抓住那個老千!」
  拉撒祿聽著從背後傳來的納許喊聲,以急促的腳步離開現場。
  
  「唉,果然變成這樣了啊……」
  雖然拉撒祿以一副早有預料的神情如此低喃,但事情的進展並沒有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能獲得「拉撒祿平安離場」的結論的可能性相當低。不過,他原本認為這樣的結論會發生在自己的發言惹怒納許,或是在條件方面無法讓步的情況底下。
  他說什麼都沒料到原本已經說定的結果,會以那種出乎意料的形式遭到推翻。即使已經預料到了結局,但其中的過程實在是充滿意外。
  「唉,反正結果就是一切。」
  走出集會廳後,他環顧起四周。從背後傳來的包括了演奏的音樂,以及像是與之重疊般的怒吼和喧囂。拉撒祿所引發的騷動似乎一發不可收拾,照這樣的狀況來看,說不定就連其他賭博師耍的老千都被揪了出來。
  而原本待在集會廳外圍的客人們,都像是被這陣聲響吸引似的折回屋內。無論在任何時候,貴族這種生物都會展露出愛看熱鬧的習性。
  拉撒祿走入不遠處的樹林,沿著小徑邁步前行。原本用來開放給情人們打情罵俏的這處空間,在這時變得杳無人煙。
  除了一個人以外。
  「哦,妳到了啊。」
  從小徑的另一側走來的人物是莉拉。
  拉撒祿事前就交代過,要她在大約這個時間點來到此處。也許是因為在不熟悉的環境獨處的關係吧,不停發顫的她在看到拉撒祿的瞬間,便小跑步地跑了過來。
  「嗨,沒迷路吧?」
  『沒事、的。』
  在寫下這行字後,莉拉側起了頭。她大概不明白為什麼要被叫到這裡吧。
  (唉,畢竟不曉得計畫能不能順利進行,所以沒和她詳細說明啊。)
  拉撒祿停下腳步的地點,位於小徑的中央一帶。這裡的道路較寬,形成了宛如圓形廣場一般的開闊空間。雖然在樹木的遮蔽下看不清集會廳的模樣,但就直線距離來說,這裡的位置倒也沒離得太遠。
  打算說明詳細理由的拉撒祿先是微微張口,隨即因為害臊而閉上嘴巴。他在抓了抓頭之後,重新開口說道:
  「啊──該怎麼說,妳喜歡音樂和跳舞一類的東西對吧?」
  對於這個提問,莉拉只隔了一拍便做出回應。在花了這短短的時間去思考肯定此事會不會對拉撒祿帶來負擔後,莉拉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對吧。妳雖然也想去集會廳玩,但最後還是沒能成行。」
  「…………」
  「嗯,不過啊。呃──………妳就吃驚一下吧,這裡暫時不會有任何人接近。」
  「…………?」
  「別問我沒人過來的理由,因為說明起來很麻煩啊。總之,由於因為一些白痴騷動的關係,那些貴族全都跑進那裡去了,但音樂還是會繼續演奏。在這裡聽得到音樂,所以說啊……」
  看到莉拉的雙眼逐漸睜大,拉撒祿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回想起自己的行動,就會覺得這樣的做法實在是繁瑣又拐彎抹角。與納許談判的地點,當然會選在集會廳裡頭,而一旦談判破裂,拉撒祿就只有逃跑一途,而為了順利脫身,就得引發夠大的騷動。
  因此,最後必然會形成這樣的狀況──也就是莉拉待在拉撒祿的身旁,聽得見集會廳裡傳來的音樂,而且還四下無人的狀況。
  拉撒祿刻意以誇張的動作在莉拉面前單膝跪地,雖說這是為了讓彼此的視線同高的動作,但他超過一半的意圖是為了讓黑暗藏住自己變紅的臉孔。
  「喂,我不太清楚邀舞的正式禮節,妳可別笑我啊。」
  他執起莉拉的手,露出了微笑。
  「您願意與我共舞嗎(Shall we dance)?」
  「……………………!」
  數種情緒從莉拉的臉龐上掠過,其中包括了害臊、困惑和難以根除的恐懼心等等。
  不過,拉撒祿仍是感覺到,最後在她的臉上占了最多的情緒乃是喜悅。
  『我沒有、跳舞過。』
  對於這消極的拒絕,拉撒祿露出了嚴肅的神情回應道:
  「放心吧。只要能樂在其中,並持續動著腳步的話,就會是一場美妙的舞蹈了。」
  他以左手牽著莉拉的右手站起身子,接著稍稍傷腦筋了起來──因為莉拉的左手還握著木板。雖說平時都是掛在脖子上,但不管是掛著還是拿著都會妨礙跳舞。
  拉撒祿左右張望了一下,想找個適合放置的地點。
  「……………………」
  結果他看到了無言地屈著身子接近的菲莉。原來她在啊。不對,她確實是會在,畢竟在這種時間帶一個人外出是很危險的。
  菲莉躡手躡腳地靠了過來,抽走了莉拉左手的木板,接著她維持著屈著身子的姿勢,再次消失在林木之中。
  是說,剛剛那一整段的流程該不會都被她看到了吧?
  「………………好,來跳舞吧!」
  拉撒祿把害羞一類的念頭拋諸腦後,半抱著豁出去的心態這麼說道。
  巧的是,從集會廳傳來的音樂在這時剛好換成了華爾茲。他配合著前奏,踏出了最初的一步。
  莉拉害臊的狀況似乎比拉撒祿還來得嚴重許多,但總算是沒絆到腳步跟了上去。也許還沒從驚訝之中回神過來吧,莉拉的雙腳在要踏出第二步時便打起了結,差點不明就裡地摔倒在地。
  「冷靜點啊。我又不打算讓妳跳難度多高的舞。」
  拉撒祿握緊她的手,為莉拉重新調整姿勢。他將脖子一扭,要莉拉看向身後的集會廳。
  「如果只是要跳基礎的舞蹈,那也沒什麼複雜的,只要配合著三拍子各踩出一步就行了。但若是要融入轉步或是其他技法,就會變得手忙腳亂了。」
  拉撒祿搭配著莉拉的步幅,以淺顯易懂的方式展露舞步。
  莉拉原本收緊的雙腿,配合著旋律緩緩伸了出來。她本來就不是學習能力差的類型,在過了幾個小節後,莉拉的腳步就變得有自信許多了。
  「挺行的啊。那接下來就要轉步嘍。」
  「…………」
  「順帶一提,要是沒轉好的話就會撞到樹上。」
  「…………!」
  畢竟是在小徑之中跳舞,會有這種風險也是理所當然。拉撒祿一邊為最糟的情況──在莉拉摔倒的時候護住她做好準備,一邊帶出了第一次的轉步。
  也許可以說是初學者的好運吧,即使雙腿重重地打了個結,莉拉還是成功地在沒摔倒的狀態下換了個方向。他看得到莉拉安心地呼了一口氣。
  「喏,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跳了。就順勢隨便跳吧。」
  「…………!」
  「總之,若是要跳舞的話就靠近一點吧。離太遠的話會摔倒的。」
  他抽回相繫的雙手,填滿了原本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空白距離。在感受到緊貼的體溫後,明明時值冬季,莉拉的臉龐卻驀地變得通紅。
  「下一次是反方向的轉步。這回可別跌倒啊──」
  「…………呃。」
  「覺得膩了的話可以試著換一下腳步的順序。喏,我要換個比較複雜的舞步嘍。」
  「…………呃。」
  「我記得這首曲子差不多要轉調了,由於節奏會有變化,要好好跟上啊。」
  「…………呃!」
  以一名帶舞者而言顯得粗暴,以一名舞伴來說顯得隨性──拉撒祿就以這樣的調性延續著舞蹈。
  

  
  最後,他終於是遭受了反擊。
  「那下一次的轉步該怎麼轉才好啊──唔,喔,喔!」
  在不曉得是第幾次轉步的瞬間,莉拉用力扯住了他。
  她轉換舞步的順序,強迫拉撒祿早她一步開始旋轉。被拖著跑的拉撒祿腳步一陣踉蹌,連忙揮動手臂穩住姿勢。
  「…………」
  莉拉露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注視前方。看到她的側臉,拉撒祿不禁苦笑。
  「臭丫頭,竟然敢整我。」
  在旁人的眼裡看來,這場舞蹈想必顯得十分滑稽。
  畢竟在跳舞的是對跳舞一竅不通的莉拉,以及只學過一點皮毛的拉撒祿。雖說腳下踩的是小徑,但沿路都是凹凸不平的地形,而昏暗的環境也影響著視野。就算沒特別想讓對方出糗,拉撒祿和莉拉也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而每當有人摔倒,另一方就會像是緊貼著對方似的繼續邁步。
  舞步七零八落,節奏荒腔走板,要是有觀眾的話,這糟糕的表演肯定會讓他們忍不住掩住眼睛。
  不過,拉撒祿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配合莉拉的舞步,莉拉也同樣是如此。雙方的腦子裡都只想著對方,甚至讓人覺得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
  所以,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棒的一支舞了。
  「哦,曲子差不多要結束了,是吧,啊───?」
  而這支舞的收尾也唐突地降臨了。
  還不待曲目結束,兩人就同時被樹根絆到了腳。這本來就是一支相當不穩的舞蹈,若兩人同時失去了平衡,那帶來的結果可想而知。
  就在拉撒祿勉強抱住莉拉的同時,後腦杓傳來了一陣衝擊。
  「好痛!」
  「…………!」
  眼淚滲了出來。火花在封閉的視野之中迸開。待衝擊緩緩消褪後,拉撒祿慢慢撐開了眼皮。
  兩人在極近距離對上了眼。
  拉撒祿躺倒在地,莉拉則是趴在他身上。好像很久以前也曾經以這樣的姿勢睡覺過啊──在拉撒祿回憶此事的同時,莉拉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只見她的臉龐紅了起來。
  接著,他忽然覺得一陣好笑。
  「……………………哈哈!」
  原本想問莉拉有沒有受傷的那張嘴瀉出了笑聲。不知為何,他感覺到無比幸福、無比愉快,那不是想憋就能憋住的情緒。
  「呵呵,哈哈哈哈哈!哎,真是的,真不錯,這感覺真不錯。啊哈哈哈哈哈!」
  看到拉撒祿忽然放聲大笑的反應,莉拉先是露出了困惑的模樣,但她似乎最後也憋不住內心的笑意。看到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拉撒祿原本以為她又要像往常那般壓抑感情,但她那對薄薄的嘴唇仍是張了開來。
  「…………………………嗚啊。」
  那是短促而渾濁的聲音。
  莉拉像是裝了彈簧似的,打算按住自己的嘴巴。但她如今正倒在拉撒祿的肚子上,而拉撒祿也早就預料到她會這麼做了。在莉拉動起手臂之前,拉撒祿便將環住她的雙臂用力施力。
  他明白莉拉一直很討厭自己的聲音,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莉拉能在這一刻與他一同歡笑。
  「嗚嗚,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嗚!」
  莉拉的笑聲聽起來斷斷續續,而且極為沙啞,然而,這確實是屬於莉拉的聲音,在拉撒祿聽來,這是一道悅耳的笑聲。
  拉撒祿的笑聲和莉拉的笑聲,輕輕地迴盪在小徑之中。
  在開始喘不過氣的時候,笑聲也隨之收止,但胸口依舊殘留著欣喜的情緒。拉撒祿調整著急促的呼吸,開口說道:
  「哎呀,要妳突然陪我胡搞,真是抱歉啊。」
  在拉撒祿肚子上的莉拉鼓起臉頰。她的眼角之所以泛淚,究竟是因為笑得太過頭,還是太過害羞導致的?
  「…………………………嗚嗚──」
  感覺像是在抱怨般的小小哼聲傳了過來。
  看到她臉龐的瞬間,拉撒祿忽然明白了。不僅是察覺了心跳遠超過運動本身所帶來的影響,也在看到莉拉臉龐的瞬間感受到一陣幸福。
  (這就是,愛──………………嗯。)
  拉撒祿興沖沖地起身,伸手協助莉拉站起身子。他將與莉拉相握的手一把抽開。
  「好啦,那我還有點事得留下來處理,妳先去和菲莉會合,然後就回旅館吧。」
  他沒理會困惑地歪著頭的莉拉,逕自離開了現場。他卯足了勁快步前行,低著頭走出小徑。
  集會廳周遭總是群聚著扛轎子的轎夫們。特別是今天的集會廳裡爆發了騷動,因此即使到了平時散場的時間帶,客人們還是沒有從中離開。他很快就找到一個遊手好閒的轎夫。
  拉撒祿跨著大步走近,劈頭就對男子說道:
  「酒,給我最烈的。」
  「啊,咦,先生?」
  「別問了,快給我。」
  在粗魯地扔出幾枚硬幣後,轎夫連忙取出了一瓶收納在轎子裡的某種酒類。連酒標都沒看的拉撒祿隨即大口灌起了酒。比起液體更像是熱流般的酒滑過食道,讓體溫驟然上升。
  轎夫男子以擔心的神情望了過來。
  「先生,您還好嗎?您的臉都紅了耶?」
  拉撒祿將酒瓶從嘴邊抽開,瞪了他一眼。
  「是酒的關係。」
  「這、這樣啊。」
  「我說是酒的關係啦。」
  「不不不,我有在聽呀。」
  他像是要把整瓶酒倒掉似的,再次大口灌起了酒。
  不管是臉上的紅暈、加速的心跳、在腹部深處蠢動的毛躁感,這一切的一切──
  「如果都是酒的關係該有多好…………」
  「我就說有在聽嘛。」
  
  
  在醒來的瞬間,他察覺到有事發生了。
  因為總是先一步早起的莉拉,今天既沒有叫他起床,也沒有在做家事,更沒有照料朱莉安娜,而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自己的關係。
  所以拉撒祿很快就擺脫了睡意,坐到了床沿上頭。他讓沒穿鞋的雙腳踩在地板上,隨即因為寒氣的關係稍稍縮了回去。
  「早安,莉拉。」
  『主人,早安。』
  有什麼事──他並沒有問出口。在他開口催促前,莉拉已經以自己的步調寫下:
  『我有事、想對您、說。』
  拉撒祿無言地點了點頭。
  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一鼓作氣地振筆疾書。從她字跡的流利程度,足以看出她已經反覆書寫多次,卻一直煩惱著該不該提出來。
  唰──攤在面前的木板上,寫了這麼一段句子。
  『我的名字、並不是「莉拉」。』
  拉撒祿雖然知道傳達給自己的會是很重要的事,但卻沒辦法好好理解句子的意思。他眨了一下眼睛,再次認真讀起上頭的句子。
  『我的名字、並不是「莉拉」。』
  「呃,這…………真的……假的啊。不對,我知道妳是說真的,不過…………」
  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拉撒祿,就這麼讓嘴巴張張闔闔了一陣子。明明已經驅趕掉睡意,但腦袋的核心部位卻還是朦朧不清。思考不停空轉,找不出該在這時說出的話語。
  然而,他還是明白了自己至今已經多次傷害了莉拉,以及自己為這樣的事實感到受傷。
  到今天為止,他究竟以「莉拉」稱呼了坐在眼前的少女多少次?他怎麼會如此天真,會傻到相信以奴隸的身分遭到兜售的少女──身上的一切都被剝奪的少女,卻依然能保有自己的名字?一想像自己沒神經地喊出的單字讓少女深深受創的模樣,拉撒祿就不禁為這樣的事實心痛難受。
  不過,這只是拉撒祿的相關知識太少所導致的。他在事後調查過,才知道所謂的奴隸往往都不會擁有原本的名字。在被拐為奴隸的時候,人口販子往往會為他們安上短而隨便、宛如貓狗般的名字,以作為區別之用。
  即使內心受到衝擊,他應該還是依著賭博師的習性,沒讓臉色改變太多才是。然而,莉拉卻慌慌張張地在木板上寫下了話語。
  『名字、改變、我、討厭。原本討厭。我討厭、「莉拉」、原本討厭。』
  寫到這裡之後,她讓拉撒祿看了木板上的文字,接著又把木板轉了回去。
  拉撒祿不禁稍稍覺得好笑──這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不管是身為加害方的拉撒祿感到受傷,還是莉拉慌慌張張地安慰他的情境,都是本末倒置的展現。
  過了不久,莉拉展露出來的文章如下:
  『不過、現在、被主人、喊、已經、不討厭了。』
  莉拉很少像這樣不惜寫上兩面木板的分量,努力地傳達詳細的訊息。在絕大部分的狀況下,都是由拉撒祿從簡短的文章之中推敲出她的想法。
  所以,這一定是莉拉不願讓拉撒祿產生誤解而寫出的話語吧。
  「……………………唉。」
  拉撒祿嘆了口氣。
  自己受了傷這種自我中心的情緒,現在應當先擱在一旁才是。畢竟眼前的少女實在是善良得無可救藥,甚至沒有要追究這一點的念頭。
  「抱歉,謝謝妳。那麼,那個…………妳的名字是?」
  莉拉點了一下頭。這肯定才是主題。
  她緩緩地一筆一畫,像是在確認似的排出了文字。望著她受到朝陽照耀的身影,拉撒祿忽然冒出了「總有一天,她應該會從自己的身邊離開吧」的想法。
  一旦擺脫了身為奴隸的立場,她就不能再待在拉撒祿的身邊了。對於這個命題,莉拉所想出的答案,肯定就是說出自己的本名。因此,她總有一天──在不那麼遙遠的某一天,她會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類,離開拉撒祿的身邊踏上旅程。
  然後──莉拉露出笑容,對著拉撒祿秀出木板。
  『Kalgash Siframs。』
  拉撒祿用心地依著寫下的文字,喊出了她的名字。
  「卡爾加修•賽福爾拉姆斯。」
  「……………………………………。……………………………………?」
  不知為何,莉拉用力地把頭歪到了一邊。
  莉拉慌慌張張地將木板轉了回去,重新審視起上頭的文字。接著她擦去文字,秀出了和剛剛有些不同的一列文字。
  『Corulegas Shyfullams。』
  拉撒祿再一次用心地喊出她的名字。
  「蔻蕾加絲•夏伊福爾阿姆斯。」
  「…………?………………?………………?」
  又改了一次。
  『Chalgache Psyflums。』
  「恰兒嘉許•賽福拉姆斯。」
  「……………………………………………………」
  莉拉以只能用垂頭喪氣來形容的模樣垮下了肩膀。
  仔細想想,莉拉原本就是以不同的語言為母語的少女。雖說她似乎在被送來的過程之中學會了能聽懂日常對話的聽力,也在拉撒祿的教導下學會了一定程度的書寫,但她絕非是以英語作為母語的人種。
  雖然不曉得她原本的名字,但拉撒祿不認為那個名字存在著正式的譯名。而想光憑發音拼湊出正確的名字,當然不會是一蹴可幾的事。
  「喏,妳也別那麼沮喪啦。」
  拉撒祿雖然出聲搭話,但很快就露出了苦笑。
  「…………」
  莉拉也是一樣,她雖然擺了不開心的表情,似乎也認為剛才的互動有些脫線,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況且,拉撒祿稍稍鬆了口氣。他還可以不用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暫時還能當一個拉撒祿所認識的「莉拉」。
  為這樣的事實感到安心,讓心底萌生了些許罪惡感的同時,拉撒祿對著莉拉笑著說:
  「就允許我再以『莉拉』稱呼妳一陣子吧。」
  「…………」
  莉拉微笑著點了點頭。
  而拉撒祿也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自己想必再也做不出會讓她的笑容蒙上陰影的行動了吧。
  
  「所以說,朱莉安娜啊。」
  在飯廳等待早上的紅茶的同時,拉撒祿這麼開啟了話題。
  原本在椅子上閒來無事地搖來晃去、被愛蒂絲斥責的朱莉安娜聞言望向拉撒祿,並歪起了頭。
  拉撒祿將視線瞥向飯廳的深處。如今莉拉和菲莉肯定正借了廚房,為了準備莉拉泡的加鹽紅茶而待在那兒。起碼他現在的對話不會被她們聽見。
  「妳之後有什麼展望?」
  「展望?」
  「像是想回那個父親大人的身邊,或是想逃離目前的處境……就算想死也沒關係。為了結束這狗屎般的風波,我會盡可能多關照妳一些。」
  對這句話率先有反應的是愛蒂絲。
  「哎呀,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呀?」
  「沒啊。畢竟這場風波無論會演變成怎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既然如此,那會想關照誰也是隨我的便吧?」
  「以你的作風來說,應該會因為覺得無所謂而什麼都不做才對吧?」
  拉撒祿不禁咂嘴。愛蒂絲評價他人的目光依舊如此尖銳而正確。
  愛蒂絲看向拉撒祿,接著瞥了廚房一眼,然後再次轉向拉撒祿,歪了歪頭。
  「嗯嗯嗯嗯?」
  朱莉安娜傻呼呼地笑了出來。
  「人家想做的事,應該就是父親大人想做的事吧!」
  「要是不再具體一點的話,我也無從下手啊。總之,就算不是朝著讓納許獲勝的方針前進,應該也沒關係吧?」
  「嗯。因為那個叫納許的大哥又不愛人家。」
  拉撒祿嘆了口氣,姑且決定拒絕納許的提議。他雖然有話想對朱莉安娜說,但她的幸福就只能由她來定義。
  等喝完紅茶後就去找納許吧──想到這裡,他忽然湧上一股倦意。昨天跳舞害得他腳都僵了。這就是平時不常運動,卻又傻到在野外跳舞的後果。
  要是有人能傳個話就方便多了。巧的是,這鎮上正好有一群適合傳話的人們。
  拉撒祿叫來了離自己不遠的旅館服務生。他壓低音量對靠過來的男子說:
  「喂,這間旅館有槍嗎?沒子彈的就好,拿一把用起來順手的借我一下。」
  服務生雖然疑惑地側首不解,但還是立刻去取了過來。他大概是認為沒子彈的槍應該沒辦法拿來做壞事吧。
  拉撒祿在接過槍後──
  「好。」
  立刻站起身子,對著隔壁桌的客人遞出槍口。
  拉撒祿突如其來的行動,讓客人為之一愣。對於不曉得槍裡沒子彈的客人來說,這無疑是如假包換的犯罪行為。
  當然,對於其他人來說也是如此。
  他甚至連眨眼的時間都不需要──因為在拉撒祿伸出手槍的下一瞬間,從視野之外伸來的女子手臂就握住了槍口。
  「請、請問,拉撒祿先生?您、您這是?」
  女子聰穎的臉龐因驚愕而扭曲。拉撒祿對她有印象,她是溫斯頓的部下,同時也是多次以監視者的身分與他一同行動的對象。
  溫斯頓隸屬的組織禁止這座城鎮進行任何暴力行為。反過來說,只要拉撒祿企圖施暴,那潛伏在各處的組織成員自然就會前來妨礙了。
  拉撒祿沒理會被捏到發出「嘎吱嘎吱」聲的手槍,出聲問道:
  「我有點事想請你們的上司傳個話啊───」
  拒絕納許的話語,應該透過溫斯頓就能傳達了吧。
  
  「溫斯頓還真是有夠慢啊──」
  拉撒祿對自己是突然把人叫出來的始作俑者一事拋諸腦後,這麼碎嘴唸道。
  「他沒事吧?那個肥豬該不會睡到一半就被自己的脂肪害得窒息而死了吧?」
  在說出口的瞬間,房門像是計算好了似的敞開,溫斯頓隨之入內。
  「嗨,拉撒祿•凱因德,如你所見,我活得很好。」
  「你沒窒息而死啊?───莉拉是這麼說的喔。」
  『我並沒有說。』
  「…………!」
  看到莉拉秀出了寫好否定話語的木板,拉撒祿這回真的是大吃了一驚。
  嗯哼──莉拉得意地呼了一口氣。從秀出木板的時機來看,她大概是早就預料到拉撒祿會這麼說,所以先一步寫下了文字準備反駁吧。
  溫斯頓看著這對主僕的互動竊笑了幾聲,在空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為了防止騷動持續延燒,拉撒祿等人先行離開了飯廳回到旅館客房。這時,像是無論身在何處、坐到哪種座位上都會這麼做似的,溫斯頓將手帕和鼻菸盒疊了起來,放在身子的右側,並將手杖豎在自己的左側。
  「拉撒祿•凱因德,別再利用我的手下向我傳話了。這回我就放你一馬,但光是展露出暴力的企圖,就足以被視為制裁的對象了。」
  「真希望你這句話能對著昨天的我說啊。」
  「對於力有未逮,沒能徹底防止一切暴力一事,我在此向你道歉。不過,這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啊。」
  「是是是。好啦,我也不會再叫你傳別的話了,所以就放心吧。」
  「我想要你說的不是這句話啊…………算了,如果只是傳個話,那我就幫這個忙吧。聽說你是要傳話給納許?」
  去樓下備茶的莉拉等人在這時回來了。
  加了鹽的紅茶有股獨特的風味,雖然喝慣了會上癮,但第一次喝的時候,若是當成普通的紅茶喝下去,肯定會大吃一驚。
  拉撒祿雖然想當成初次會面時的報復,看看溫斯頓被加鹽紅茶嗆到的模樣,但他卻不當一回事地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這泡茶的功夫真到味。謝謝妳,小姑娘。所以說,拉撒祿,你要傳什麼話?」
  真是個無趣的傢伙──拉撒祿輕輕聳了聳肩後說道:
  「『這種想法果然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只要帶上這段話,應該就能將我的想法傳遞過去了吧。」
  「為了防範沒傳遞過去的狀況,能告訴我你的意圖嗎?」
  「…………也沒什麼。昨天納許問我願不願意拿朱莉安娜的性命作為代價,換得離開這座城鎮的條件。不過,我已經決定不打算這麼做,所以要和他說聲我不幹了。」
  拉撒祿偷偷看了莉拉一眼。她雖然為拉撒祿的態度轉變感到有些疑惑,但似乎沒發現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即使這和拉撒祿一直到昨天為止的立場大相徑庭,但溫斯頓果然還是面不改色地點頭回應。
  「換句話說,你打算和坎卜登•威布斯塔一起了結這座城鎮的風波是吧。」
  「也許會走到那一步吧,但姑且當作尚未確定的事項吧。」
  既然推翻了納許的提議,那在納許失勢之前,他就離不開這座城鎮。既然拉撒祿的資金早晚都會見底,那他應該也只能這麼做了。
  「無論如何,為了達成我的目的,我得去坎卜登•威布斯塔和理察•納許的老窩各走一趟啊。你這樣做我也方便──」
  在沒有任何徵兆之下,房間的門被人踹開了。
  「───────啊?」
  回過頭去的拉撒祿,看到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男子。握在他們手裡的手槍已經按下了擊錘。
  他反射性地起身,將手伸向莉拉。在硬把她拽倒的同時,拉撒祿腦子裡浮現出的是「為何」兩字。到底是這鎮上的哪個勢力派來,又是基於何種原因要對他展開襲擊?沒能想到合適理由的他,打算讓身子擋在莉拉前方,不讓男子們的射線直接對準莉拉。
  然而,踏入房內的三名男子同樣感到震驚。
  男子們當然不會漏看在房間裡占了最多體積的溫斯頓。
  蘊藏在溫斯頓體內的暴戾之氣,想必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了吧。而男子們的表情也顯示出溫斯頓的在場出乎他們的意料。男子們的臉孔上竄過了驚愕、恐懼和危機感──
  「媽的!為什麼!」
  下一瞬間,男子們將槍口對準了「朱莉安娜」。
  「哎呀。」
  在扣下扳機之前,男子們便飛了起來。這是因為溫斯頓以比男子們彎下手指更快的速度起身,揮出了手杖的關係。飛上半空的男子身體在失去意識的同時扣下扳機,讓子彈朝著不著邊際的方向飛去。
  拉撒祿自認看到了溫斯頓握住杖底擊中第一名男子下顎的瞬間,但其餘兩名男子卻在他看到溫斯頓轉了個身的同時就被打倒在地。世界像是忽然少了幾秒鐘似的,待拉撒祿回過神來,三名男子已經倒地不起了。
  就連槍聲似乎都比溫斯頓的速度慢上一步似的,在這時才迴盪在耳朵的深處。他挪動視線望去,也許是被毆打的衝擊導致槍口瞄偏了吧,只見沒有任何人中彈的跡象。
  愛蒂絲像是現在才有反應似的發出了短促的悲鳴。也許是槍響的關係吧,感覺得到整座旅館都騷動了起來。
  把手杖挾在腋下的溫斯頓,與拉撒祿以視線相碰。
  「…………」
  「…………」
  對瞪的視線像是在探勘對手的底細,但兩人並沒有持續對看太久。因為兩人早已明白,就各方面來說,剛剛發生的事情就只是一起不幸的事故。而正因明白了這一點,因此雙方都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困惑不已。
  拉撒祿站起身子,將依舊茫然的莉拉拉了起來。趴倒在地的過程弄髒了她的衣服,拉撒祿於是以淡漠的動作撢了撢她的背部。
  除了流著口水呻吟的男子們之外,率先開口的是愛蒂絲。
  「咦、咦?剛剛那是?咦?」
  「冷靜點啦。有一群拿著槍的傢伙闖了進來,因為那邊的溫斯頓剛好待在這裡,所以幫我們擺平了。就只是這樣。啊,記得和人家道謝。」
  「謝謝您……………………不是啦!咦?為什麼?我們為什麼被襲擊了?───難道是理察大人派來的?」
  拉撒祿眨了一下眼睛。
  男子們的槍口對著朱莉安娜,而理察•納許則是希望能殺掉朱莉安娜。所以現在倒在地上的男子們是納許的部下──這樣的思路有些太過魯莽,而且也與事實不合。
  拉撒祿按著額頭說道:
  「錯啦。這幾個傢伙不是納許的手下。對吧,溫斯頓?」
  「看來是這麼回事。」
  「你、你為什麼能如此斷定?」
  對於拉撒祿明明沒有審問腳邊男子卻一口咬定的說法,愛蒂絲感到有些困惑。
  拉撒祿瞥了朱莉安娜一眼。她──該怎麼說呢,還是表現得一如往常,就和被拉撒祿持刀相對的時候一模一樣。在她的價值觀裡,死亡的價值就和路邊的石頭沒兩樣,無論是闖進來的男子們,還是制伏了他們的溫斯頓,對於朱莉安娜來說,都只是會略感訝異的存在而已。
  「納許之所以要我殺死朱莉安娜,是為了讓我藉由此舉證明自己的清白,好讓他能無後顧之憂地拉攏我入夥。納許要是親手派出刺客的話,那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
  「咦,那這樣的話,這些人是…………?」
  他再次仔細看了朱莉安娜一眼。從這樣的反應來看,就算說出口應該也不要緊吧。
  「那還用說,他們是威布斯塔的手下。」
  一陣傻眼的空白沉默籠罩下來。
  無論是愛蒂絲、莉拉還是現在拚了命地維持撲克臉的菲莉,基本上都是心地善良,應該要在陽光底下生活的少女們。因此,她們就算想破了頭,恐怕也不明白父母會基於什麼樣的想法手刃自己的孩子吧。
  其中最冷靜的居然是險些被殺害的朱莉安娜本人,這也是教人啼笑皆非。
  「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嗎──」
  對於她茫然的反應,莉拉踹倒椅子站起身來。她迅速寫下的文字雖然簡短,卻帶著明確的否定之意。
  『不可以。』
  「人家覺得沒關係呀,被父親大人當成道具殺掉也可以。」
  「不對,等等,拉撒祿,為什麼?為什麼坎卜登•威布斯塔要這麼做?」
  拉撒祿和溫斯頓一瞬間就理解了個中緣由,但愛蒂絲等人就算聽到這群人是威布斯塔的手下,仍是無法理解。
  其中的代溝,也象徵了他們迄今所走過的人生路途不同吧。
  「很簡單啊,因為這麼做最有效率嘛。我要是殺了朱莉安娜,就能加入納許的陣營,或是離開這座城鎮。那個老頭子似乎和我家老爸有些過節,而且拉我入夥的話,也能安全地了結這場風波。不過──」
  「威布斯塔若是殺掉那邊的朱莉安娜•威布斯塔的話,拉撒祿•凱因德就失去了逃離風波或是轉投其他陣營的選擇。簡單來說,就是抽走用來檢測他忠誠心的手段。用消去法來看,在這個時間點上殺掉朱莉安娜還能獲得利益的,就只有坎卜登•威布斯塔一人而已了。」
  聽到這番話,拉撒祿不禁啐了一聲。這是因為他察覺到溫斯頓是刻意接了拉撒祿的話,避免他直接說出「父親殺掉女兒」這種讓人心生動盪的話語。
  「你、你說殺掉…………就因為這種理由,要對女兒…………」
  像愛蒂絲這樣,對威布斯塔冷酷而重視合理性的思維感到退避三舍的反應才稱得上是正常。對拉撒祿來說,要不是險些被殺的是朱莉安娜,他也不會在這裡把話說得如此明白。
  (就這方面來說,朱莉安娜現在算是我們這邊的人啊。多虧她就算聽到自己差點被殺也毫無反應,說明起來也輕鬆多了。)
  這麼想的拉撒祿望向朱莉安娜,接著稍稍瞇起雙眼。
  「嗯──…………」
  這是因為朱莉安娜皺起了眉頭的關係。朱莉安娜鮮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如果是為了被父親殺掉而感到喜悅也就罷了,但她的這副模樣著實出乎拉撒祿的意料。
  拉撒祿看著溫斯頓將上門襲擊的三名男子一肩扛起的模樣,說道:
  「…………怎麼著,妳果然還是討厭被殺掉嗎?」
  「好像不是耶。」
  朱莉安娜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沒有說謊。
  「雖然不是這樣──欸,大哥,如果人家被大哥殺掉的話,父親大人會很困擾對吧?」
  他萌生一股火花沿著脊椎一路上竄的感覺。這不像是在賭博一類的局面中即將失手時會感受到的奪命預感,而是更為詭譎的一種預感。
  「嗯,是啊。」
  「所以父親大人為了殺掉人家,才會派人過來。可是,這座城鎮明明──呃,被那個胖叔叔說過『不可以做壞事』了呢。」
  「…………是啊。」
  「哦──是這樣啊。哦──」
  坐在椅子上的朱莉安娜晃了晃雙腿。
  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色彩。雖說她對於險些被殺一事不抱持憤怒或恐懼等正常的反應,此時的她卻也沒有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
  在套上宛如人偶般的平滑撲克臉後,她看起來就不像是名為朱莉安娜的少女。她的視線飄向拉撒祿,移向襲擊的男人們,接著投向窗外。沉默。雖然看得出她是在想事情,卻完全掌握不了思考的內容。
  當她再次望向拉撒祿的時候,朱莉安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然而,那絕對不是一名少女該有的笑容,而是更為深沉、更為濃烈、更為甜美,怎麼看都像是成熟女子才會露出的笑容。
  「大哥,如果我有願望的話,你就會幫我實現對吧?」
  「…………要以能解決風波為前提就是了。」
  「嗯,沒問題。那麼,大哥,人家已經決定好要做什麼事了。」
  雖然不清楚她的願望為何,但感覺到會讓事情變得很棘手的拉撒祿忍不住嘆了口氣。
  
  
  「如此這般,我專程上門來投降了。」
  隔天,造訪了威布斯塔住家的拉撒祿,開門見山地這麼說道。
  這是一處極為破舊的住宅,完全讓人聯想不到他城鎮之王的身分。冷風從石砌牆壁的裂縫中吹入,地板則處處看得見裸露的土塊。雖說只有餐桌附近鋪了張地毯,但就連這張地毯也受不了歲月的摧殘而褪了色,甚至看不出原本的圖案。
  扣掉為了讓輪椅行走,家裡的動線整頓得較為寬敞之外,這裡和一般庶民的住宅別無二致。以視線快速掃視過四下的拉撒祿雖然沒有看見奢侈品或是藝術品一類的事物,但這反而讓他的心頭一沉。
  (只要他有心的話,想賺多少都不成問題,而這個家裡肯定也放了不少錢才對。考量到朱莉安娜一類的存在,他應該還有其他的住處吧,但他就在這方面都有所控管。換句話說,這老頭的欲望只集中在支配欲上頭,這比起一般的庸俗之人還要棘手多了。)
  拉撒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朱莉安娜則是站在他的身邊。看著兩人的模樣,威布斯塔露出了苦笑。昨天派出的部下遭到偶然在場的溫斯頓擊退的消息,似乎已經傳進他的耳裡了。
  「老夫沒想到你會懶成那副德性啊。像是拒絕提議這種事,還是該見上一面好好傳達才對吧。老夫原本想趁你不在的時候把事情解決掉的呀。」
  「就結果來說,我這不是決定投靠你了嗎?別對這種小事碎碎唸啦。」
  「說起來,感覺如何呀,朱莉安娜?初次離開家裡的體驗還好嗎?『便士』凱因德有好好照顧妳嗎?」
  從威布斯塔的口吻來看,他似乎大致預料到朱莉安娜會如何回答,就連拉撒祿也在將視線望向她之前,就猜得出她會露出何種表情了。
  「嘻嘻,還算滿開心的吧。不過人家還是喜歡和父親大人在一起呢。」
  她純粹而瘋狂的愛還是和往常一樣毫無動搖。她踩著小碎步走到威布斯塔的身邊,像是對待情人一般,以手臂環住了威布斯塔的脖子。
  「好久沒見到父親大人了!欸,父親大人,我愛您!我愛您喲!」
  「真是的,妳還真是完全沒變吶。」
  威布斯塔用摸狗般的手勢撫摸著朱莉安娜。
  「老夫把許許多多的女人當成道具過,但像妳這樣能滿足於當個道具的道具也還是頭一個。妳表現得非常好,既然『便士』凱因德已經加入,那妳的任務也完成了。要回家去嗎?」
  「哦,那我會很頭痛的。」
  打算殺死孩子的父親稱讚著孩子,差點被殺死的孩子向父親高呼愛情。對於這對親子過於扭曲的關係,拉撒祿先是咂嘴了一聲,這才插嘴說道:
  「我打算盡快離開這個狗屎般的城鎮,所以有必要了結這個白痴騷動。如果要從納許手中奪取權狀,那我就不能成為權狀的所有人了。要是這個小鬼不在場,我甚至沒辦法參與賭局。」
  「不是這鎮上的居民,就無法持有市議員的權狀…………若是如此,那就算不是朱莉安娜也沒關係吧?」
  「我都幫你做白工了,好歹讓我借個中意的道具吧?」
  「哦,你想要報酬嗎?」
  「我死也不要。我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牽扯了。」
  看到拉撒祿一副倒胃的模樣,威布斯塔「喀喀」地笑了起來。朱莉安娜攀附著他的背,以隨性的口吻說道:
  「欸欸,父親大人,人家可以喔。人家會幫你打敗那個叫納許的人的。」
  「哦,真難得看到妳這麼有幹勁,難道是對拉撒祿產生感情了?」
  「算是有吧──況且,就父親大人來看,大哥贏得了那個叫納許的人嗎?」
  「雖說賭博這種東西是講機率的,但若是對上那個小鬼,拉撒祿肯定是穩操勝券吧。」
  「嗯。既然父親大人都這麼說了,那就沒問題了。人家一點都不怕!」
  威布斯塔朝著拉撒祿瞥了過來。他的視線正在衡量使用朱莉安娜這個資產的代價,以及用朱莉安娜的性命博取拉撒祿忠誠的利益。
  過不久,威布斯塔這麼開了口:
  「立刻叫溫斯頓過來,我們來簽合約。條件就設成這樣吧…………『自締結合約至風波落幕為止,拉撒祿•凱因德在賭博中獲得的成果都需歸坎卜登•威布斯塔所有』。」
  「去你的。」
  「直到風波結束為止」這樣的條件實在太過模糊不清,只要換個說詞就能無止境地延長下去,況且「賭博中獲得的成果全數上繳」的範圍若不設限,那在訂下合約的瞬間,拉撒祿就不再有任何收入了。
  「納許手裡目前有幾張權狀?」
  「七張啊。他的毅力真是教人意外。老夫還會羨慕年輕人的,也就只有體力這部分而已了。」
  拉撒祿悄悄地為納許默禱。
  距離納許握有六張權狀的狀態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但他手裡的權狀卻多了僅僅一張。威布斯塔雖然嘴上誇讚,但納許兵敗如山倒的日子想必已不遠矣。
  「決定一下賭博的日期啦。『當天會將七張權狀遞交給威布斯塔』,這樣寫就夠了吧?」
  「這會讓老夫背負太大的風險。不管是日期還是權狀的張數,都還不是能夠確定的呀。」
  「是說,你當天也要一同參與啦,別把責任全丟到我身上。」
  「老夫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入陣營,如果老夫還參與賭局,豈不是多此一舉?」
  「你要是不出戰的話,納許就沒有奉陪的理由啦。說不定能趁這個機會幹掉威布斯塔,一口氣登上儀典長的位子──要是不讓納許這麼想的話,他就不會來啦。」
  拉撒祿和威布斯塔將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的朱莉安娜擱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地爭論起合約的實際內容。
  與此同時,拉撒祿再次體認到一件事。
  (雖說有不少缺點,但威布斯塔其實也不是個多糟的施政者。光是願意成立你來我往的對話這點,就代表他不打算真的要把我逼上絕路啊。)
  雖說這或許也是因為威布斯塔擔心怒火中燒的拉撒祿會直接翻臉,但光是願意和身分較低之人好好交涉的謙虛態度,就是絕大部分的掌權者不具備的美德了。
  最後,在溫斯頓抵達之前,與威布斯塔決議的合約內容如下:
  「『三天後,會準備好拉撒祿•凱因德、坎卜登•威布斯塔和理察•納許三人賭博的場地。從當日早晨到風波落幕為止,拉撒祿•凱因德所獲得的賭博成果需全數上繳給坎卜登•威布斯塔。風波落幕與否的認定,為理察•納許失去所有權狀的瞬間。此外,從立約時至當天為止,禁止拉撒祿•凱因德與理察•納許進行交涉』──雖說詳細的內容應該會寫得再精簡些,但大致上就是這麼回事吧。」
  拉撒祿聳了聳肩表示同意。
  溫斯頓很快就會到了。一旦在他的主持下寫下這紙合約,就代表溫斯頓會用盡手段執行合約的內容。想毀約相當於不可能的事。
  他再次暗自為納許默禱。
  從現在起,納許的心願、努力和辛勞,全都會化為泡影。
  

  
  在三天後的日落時分,集會廳被異於往常的喧囂所包覆著。
  氣氛之所以與開設舞會時有所不同,是因為今天舉辦的是賭局的關係。不僅如此,這還是決定這座城鎮的王者──儀典長地位的賭博。
  而這一天,聚集在集會廳的也不僅是上流階級,這裡的門扉對著這鎮上各行各業的居民們敞開,形形色色的階級和人種,交融出一股別具特色的騷動。
  在這個場地的中央──也就是集會廳的大廳中央,聚集了三名男子和兩名女子。
  三名男子自然是拉撒祿、威布斯塔和納許了。三人圍著一張桌子,雖然表情不動聲色,卻醞釀出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氛。
  其中一名女子是芳妮•馬雷,她是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威布斯塔而站在他的身後。
  另一人則是朱莉安娜,她待在拉撒祿的身前。
  由於拉撒祿不屬於鎮上居民,無法成為市議員權狀的持有人。就名目上來說,參與這場賭局的是朱莉安娜,而拉撒祿則是她的助手。不過,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罷了。
  為了配合威布斯塔的視線高度,今天的賭局準備了椅子。納許和朱莉安娜都坐到了椅子上,拉撒祿和芳妮則是站在需要他們協助之人的身後。
  率先開砲的是威布斯塔。他像是要讓所有人都明白誰是在場中最占優勢的人物似的,以悠然的口吻出言說道:
  「理察,我方有兩個人,所以你要再帶一個人上場也無妨啊。要不要現在就去找人啊?」
  「不需要啦,我一個人就夠了。」
  納許雖然笑著回答,但顯然事實並非「不用找人」,而是「找不到人」才對。
  拉撒祿和威布斯塔都是實力超群的賭博師,雖然相較之下遜色幾分,但就一般人的眼光來看,納許肯定也是實力出眾的高手。
  而這個鎮上不存在第四號人物。
  如果要從這個鎮上選一個實力次於納許的賭博師,那肯定只能選個實力凡庸的泛泛之輩吧。與其找個扯後腿的同伴增加自己落敗的可能性,還不如靠著自己力挽狂瀾──納許的這般想法其實也不能算是錯的。
  「話說回來,還真是可惜啊,『便士』凱因德。我和你是如此相似,還以為你一定會成為我的夥伴呢。」
  由於感受到納許的口吻是發自內心,拉撒祿也顧不得在場的氣氛輕笑出聲。
  「就算相似,也不見得一定會站在同一陣線啊。」
  能夠為了某個重要的東西,而把其他的一切全數犧牲掉──如果擁有這種觀念的人變成了兩個,那就成了會把彼此犧牲掉的存在,納許怎麼會認為這樣的兩人能成為同伴呢?
  「不好意思,雖然你們聊得正開心,但還是讓我確認一下規則吧。」
  隨著這道話聲緩緩走近的是溫斯頓。從今天的賭局規模來看,會讓他以兼任裁判的身分到場也是理所當然。
  溫斯頓一如往常地將手杖挾在腋下,說道:
  「從最根本的地方說起吧。今天要進行的賭博為牌九,詳細的規則與事前確認過的相同,也就是遵循這鎮上流行的基本規則。」
  與其說這是講給拉撒祿等人確認,更不如說是對圍觀的群眾做出的說明吧。這是足以左右他們命運的對決,不該在沒有顧及他們的理解的情況下進行,這也是威布斯塔和納許的共同見解。
  「使用的籌碼為這座城鎮的市長、參事議員和市議員的權狀,合計為二十九張。若是捨去細節不提的話,獲得了過半數權狀之人,就能當上下一任的儀典長。」
  話是這麼說沒錯──拉撒祿暗自嘆了口氣。
  就算被稱為賭博的世紀,想到連市長職務都能當成賭博的對象,就讓他感慨這世界已經墮落如斯。他甚至想當個憤世嫉俗的傢伙,為世風日下發出自以為是的嘆息。
  「目前理察•納許的權狀為七張,然後──朱莉安娜•威布斯塔,妳手中有幾張權狀?」
  「欸、欸,大哥,我手裡有幾張呀?」
  對於怎麼聽都不像是賭博當事人該有的坦率提問,拉撒祿垮下了肩膀。
  「雖說其實可以把我和威布斯塔──我指的是比較老的那位──算在一起,不過目前和他借了兩張,也立了事後要歸還的合約。」
  「也就是說,剩餘的二十張都在坎卜登•威布斯塔手中是吧?」
  威布斯塔點頭同意。
  正確來說,他並沒有真的持有所有的權狀。不過,在他底下做事的人們,應該會歡天喜地地交出手裡的權狀吧。畢竟還留在他陣營裡的就只剩這類人了。
  他的面前疊了好幾張白紙,充作真正權狀的代用品。看來這是每一張白紙就象徵著一張權狀的意思。
  「此外,我允許以例外的方式追加籌碼。」
  溫斯頓動了動肩膀,要眾人看向他的身後。動作過於整齊劃一、在群眾之中顯得突兀的部下們正佇立在該處。
  「我們具備著將人類的身體或死亡轉換成金錢的法門。這回,我允許讓自身的身體、尊嚴,和施展能力的各種權利──換個說法就是生命──作為賭金,並視為一張權狀的價值。此外,在賭博敗北時,若有支付的賭金不足的狀況,也能應用這樣的方法彌補。」
  就算虧欠的權狀再多,只要交上自己的一副身體就能償還,聽起來還真是划算──拉撒祿先是想到這裡,隨即搖了搖頭。這可是黑社會大人物的心腹所準備的償還方案,就連能不能在償還欠額的當下維持人類的外貌都很難說。
  「這場對決的落幕,取決於在場全員都同意結束的瞬間──或是參與者因為用盡賭金等原因,讓我裁定無法讓賭局繼續下去的時候。」
  「是『還活著的所有人』才對啊。」
  威布斯塔訕笑著補上一句。那就像是在預言某人的死期似的。
  「如果說是所有人的同意,那只要得不到死人的同意,這場賭局就會變得沒完沒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當下還活著的所有人的同意』才對。」
  「那就採用坎卜登•威布斯塔的意見吧。那麼,只要在那個當下還活著的所有人同意結束,這次的對決就宣告落幕。好了,還有人有疑問嗎?」
  納許輕佻地舉起了手。
  「耍老千呢?不禁止的話沒關係嗎?」
  「就算我說『禁止』,你們肯定也不會收手吧。要是每看穿一次伎倆就得中斷賭局,那光是發牌就得發到天亮了。不過呢,嗯,這樣吧。」
  在沉默了數秒之後,溫斯頓這麼說道:
  「我不禁止耍老千,但允許揭發耍老千的行為。揭發時必須說明耍老千的時機、實行的人物和使用的手段。只要揭發的內容無誤,實行伎倆的人物就視為無條件敗北。反過來說,要是揭發的內容有錯,那就會視為揭發者的敗北。」
  威布斯塔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喔。那揭發內容的真偽又是由誰來裁決?」
  「由我裁決。」
  直截了當的回答。溫斯頓以不帶絲毫迷惘的口吻,高傲地宣言道:
  「沒有我看不穿的伎倆,所以正確與否就由我來判斷。此外,若是無人揭發的話,我就會默許耍老千的發生。」
  換作是其他人的話,這番話顯然是痴人說夢,但一旦出自這名男子之口,聽起來就像是在陳述一件單純的事實。
  納許和威布斯塔似乎也有同感。兩人都默不作聲,在沒有任何異議的表態下讓溫斯頓繼續開口。
  溫斯頓從口袋裡抽出撲克牌,放到了桌上。
  「好啦,那差不多該開始了。有人在開賭之前還有事要做的嗎?」
  納許從口袋裡拿出鼻菸盒,以左手用力地握住。在短短一瞬間,他以其他人幾乎都不會察覺的小動作,將視線投向了芳妮。
  威布斯塔捲起薄薄的嘴唇,做出了微笑的模樣。他乾枯的雙手像是按捺不住似的交握起來,坐在輪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傾。
  至於拉撒祿只是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隨意地環顧四周。由於今天的賭局很可能會鬧出人命,因此他禁止莉拉、愛蒂絲和菲莉到場。也因為如此,站在周遭的全都是陌生的臉孔。這時,他發現芳妮•馬雷正直直地看向自己,這種身處敵境的感覺削尖了拉撒祿的神經。
  不打緊,這和平時的賭博差不了多少。雖然被逼入了有些奇怪的處境之中,但為了能以賭博師的身分繼續走下去,他也只能朝著脫離窘境的出口邁進。
  然後朱莉安娜筆直地舉起了手──
  「有!人家可以去上廁所嗎?」
  沒當場摔倒在地的拉撒祿,實在很希望有人能誇他兩句。
  
  在骰子轉了幾圈後,決定讓拉撒祿擔任第一局的莊家。
  他在內心悄悄嘆了口氣。
  (可惡──在這個遊戲之中,風險最大的就是做莊的瞬間啊。雖說威布斯塔沒有把我搞垮的理由,但納許就沒有這層顧慮了。)
  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拉撒祿看著納許放上桌的兩張權狀。一想到支付的賞金必須與下注金同額,那他等於是一開局就面臨了致命危機。威布斯塔雖然只下注了一張,但他應該不需要考慮太多才是。
  由於朱莉安娜連牌都翻不好,拉撒祿自然得代替她進行洗牌,並將七張牌發到了每個人的面前。
  也不曉得朱莉安娜有沒有理解狀況,只見她以靠不住的動作拿起了手牌。至少別失手讓牌掉到地上啊──拉撒祿的這個念頭已經和祈禱差不多了。
  梅花Q、黑桃8、方塊8、黑桃5、梅花5、方塊3、紅心2。
  還不差,應該說是很好的手牌。如果現在當的是玩家,而且要以獲勝為目的找出最佳解的話,拉撒祿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短邊做成一對5吧。
  然而──他將視線投向納許。
  他無法看透掛著淡淡笑容的納許的內心。能當上這座賭博城鎮的第二把交易,足見他還是有兩把刷子。
  「欸,大哥,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好呀?」
  聽到朱莉安娜的坦率提問,拉撒祿只以手指做出指示。他把梅花Q和方塊3移到短邊。
  翻牌。拉撒祿首先確認起納許的手牌。
  長邊是方塊A、紅心A、梅花J、梅花8、紅心7。
  短邊是方塊7和紅心7組成的一對7。
  兩邊都是一對,讓拉撒祿安心地按住胸口。要是他也將對子各分到一邊的話,就會很一般地敗給納許了。和平常玩的──以五張牌為主的吹牛等牌戲相比,有七張之多的手牌湊出一對的機率明顯高出許多。
  威布斯塔的兩邊都是無牌型(高分牌),因此敗給了拉撒祿。納許的下注金原封不動地回到他的手邊,而威布斯塔下注的一張則是送到了拉撒祿的手邊。
  莊家以逆時針的順序輪流,接下來輪到威布斯塔做莊。
  拉撒祿只出了一張作為賭金。畢竟合約明定了最後仍是要繳回的規則,就算從威布斯塔手中賺得再多也毫無意義。納許在稍稍思考後,下注了三張。從他手中的權狀合計為七張來看,他或許是害怕將過半的賭本拿出來下注吧。
  朱莉安娜翻開的牌可說是不好不壞,拉撒祿機械性地拆成最合適的牌型。
  而在納許開牌的瞬間,拉撒祿稍稍感到有些意外。
  納許的長邊是梅花Q、方塊Q、黑桃10、梅花2、紅心2的兩對。
  短邊則是黑桃A和黑桃J的高分牌。
  拉撒祿之所以會對這樣的拆法多加留意,是因為納許把兩個對子都留在長邊,並把短邊分成高分牌。
  基本上來說,當拿到兩對的時候,最佳解便是將兩個對子拆開,但其中也還是有例外。比方說,一對2在對子裡是屬於最弱的等級,強度上和A的高分牌差不了多少。
  (即使如此,這也不像是仰賴感性的拆法,而是基於理論的拆法。以納許會重視好兆頭的個性來說,這樣的做法有些稀奇啊。)
  這也代表納許為這次的對決做足了準備吧。他理解了最佳解的理論,並敢於實行。
  莊家威布斯塔開了牌。
  長邊是紅心K、方塊K、梅花6、梅花4、紅心3。
  短邊是紅心Q和黑桃7。
  如果拆開兩個對子的話,納許就會以平手收場。但納許卻是將兩對都留在長邊,並贏下了這一局。儀典長將三張權狀遞給了副儀典長。
  「今天的我辦得到,贏得了!坎卜登,想認賠的話隨時都可以開口啊。如果你打算從儀典長之位引退,我也不想讓這種無人獲益的爭執延燒下去。」
  對於納許的這番話,威布斯塔僅僅像是在可憐他似的,冷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穩妥地以平手收場的拉撒祿,在將牌收起的同時──
  (哎,會拿僅僅一局的結果論勝敗,也是賭博師常有的心態。雖說這也有為自己打氣的作用在,但只拿下一局的勝利就在那邊大呼小叫,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啊。)
  況且──拉撒祿稍稍皺起了眉頭。
  (在這種緊要關頭變更戰略也不是一件好事。)
  納許收回了牌,進行切牌。下一局輪到他做莊,拉撒祿和威布斯塔都必須下注。拉撒祿對眼前的少女悄聲說道:
  「朱莉安娜,下注三張。」
  朱莉安娜幾乎什麼都不去思考的個性雖然詭異,但這種時候卻是相當方便。她毫不猶豫地將手邊的全數權狀──合計三張推了出去。
  「────────」
  拉撒祿總覺得納許從喉嚨發出了「咻」的一聲。
  他會動搖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拉撒祿把手上的賭本全都壓下去了。而且還是在這種一切都還不明朗的狀況下。
  會冒出「難道拉撒祿已經掌握了這一局對決的必勝法門」的疑念也是理所當然。
  (唉,其實我沒有啊。)
  雖然沒有,但納許卻顯露出會為這種小手段動搖的態度。
  威布斯塔像是在協助拉撒祿補上一槍似的,下注了多達八張的權狀。納許像是被這一局的對決震懾住似的,將手中的鼻菸盒轉了一下。
  (…………是說,八張?)
  威布斯塔目前的賭本為十六張,那這個奇怪的數字是怎麼得出來的?
  (他應該不是那種隨便下注的個性。威布斯塔手邊的賭本為十六張,換句話說──哦,原來如此,是以過半為目標啊。)
  權狀總計為二十九張,為了贏得儀典長的寶座,需要的權狀數量為過半的十五張。
  (換句話說,只要手邊還有八張權狀,就能在一局賭博之中奪得過半的分量。手邊的權狀數量在八張以上或是未滿八張,面臨的狀況會大有不同。所以威布斯塔才會以讓手邊留有八張為前提,決定這局的賭金啊。)
  拉撒祿將發下來的牌拆開。他讓長邊做出一對6,短邊則是Q的高分牌。雖然很難說是一手好牌,但因為湊到了一對,所以也不算太糟。
  威布斯塔也在長邊湊出了一對7,短邊則是K的高分牌。
  而在莊家納許開牌後,拉撒祿險些就要不顧立場發出嘆息了。這也太扯了吧──他暗自這麼想著。
  「………………」
  納許似乎也心知肚明,只見他沉默了下來。
  納許的長邊為梅花A、方塊A、紅心A、方塊4、黑桃3。
  短邊為黑桃9和方塊5。
  一旦湊到了三張A,那就該拆出一張放到短邊才對。畢竟一對A已經是對子裡最強的牌型,而當高分牌時也是如此。比起將長邊湊成三條A,短邊只放普通的高分牌,這樣的拆法才更有勝算。
  更何況,只要他這麼做的話,肯定就能贏下這一局。而納許肯定不會不知道這樣的牌理。
  (沒有按照牌理出牌──這並不是問題所在。重點在於急就章地惡補知識,讓內心的價值基準產生動搖這點。沒能理解透澈的理論,不具備任何價值啊。)
  如果真的有信心的話,就該去相信好兆頭和自己的運氣才對,如果打算貫徹合理性,就該依照牌理出牌。
  就因為內心缺乏判斷的基準,所以拉撒祿光是一個小小的挑釁,就足以讓他捨棄牌理,並輕易地轉變方針。納許的賭博方針,就是這麼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
  這可說是個難以挽回的破綻。雖說拉撒祿和威布斯塔都在這一局的對決以平手收場,但納許卻因此暴露出了極大的弱點。
  第一輪的賭局就此結束。再次輪到拉撒祿做莊,這一局的拉撒祿和威布斯塔形成平手,並贏了納許。比起戰略性,這更像是純靠手上的好牌取得的勝利,拉撒祿手邊的權狀變成了五張。納許的賭本則是少了兩張,變為八張。
  (是說,納許在下注時也是以八張作為底線啊。果然雙方似乎都明白八張的重要性。)
  納許看著減少的賭本,做了一次呼吸。也許是為了維持精神方面的穩定,他將鼻菸盒傳到了右手,但隨即像是冷靜不下來似的在右手彈跳著,很快又回到了左手。
  輪到威布斯塔做莊。拉撒祿再次以一張下注。
  恰成對比的,是露出迷惘神色的納許。他在稍事思考後下注三張,而拉撒祿隱約能看出其中的理由。只要獲勝的話,納許的賭本就會變為十一張。由於他迄今擁有的最多張數為十張,因此納許應該是想為自己打氣,以再下一城為目標吧。
  反過來說,他這麼下注的意圖也就是如此膚淺而已。
  「是說,喂,朱莉安娜,別睡著啊。」
  拉撒祿這才發現朱莉安娜的腦袋已經微微晃了起來。就算被輕敲了一下,她也一副錯不在我的模樣。
  「因為好閒呀。人家只是照著指示放牌而已呀。乾脆讓大哥來玩不就好了?」
  「妳要是不在場的話,我就要被掃地出門啦。」
  「可是還是太久了啦。欸,大哥,還────」
  沒嗎?──在朱莉安娜問到一半的時候,拉撒祿更加用力地敲了下去。妳差點就說了不該說的話啊──他勉強以視線制止了朱莉安娜的行動。
  他依照牌理拆開手牌。反正這一局是威布斯塔做莊,下注的權狀也只有一張。對拉撒祿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局面。
  接著眾人開牌。
  (…………………………嗯?)
  之所以感到微微的不對勁,是因為威布斯塔挪動視線的方式有些奇妙的關係。他似乎在鎖定某個東西,但那並非納許的臉孔。他以旁人幾乎看不出來的細微動作,正緊盯著某個東西。
  而在看到開出來的牌之後,這股不對勁的感覺,便在一瞬間轉換成可稱之為絕望的心情。
  威布斯塔的長邊是黑桃8、紅心8、紅心7、紅心6、紅心4,牌型是一對8。
  短邊是梅花A和紅心9,A的高分牌。
  納許的長邊為黑桃K、梅花K、方塊8、方塊7、方塊5,牌型是一對K。
  短邊則是黑桃A和梅花10。雖說A的高分牌和威布斯塔相同,但在比第二張高分牌後,就是納許的牌型較大,因此以納許的勝利作收。
  納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十一張。也許在這場風波之中,這就是他距離儀典長寶座最為接近的瞬間。
  然而,拉撒祿卻反而被消沉的預感給纏住了。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局的威布斯塔刻意避開了最佳解──他採取了原本不會採取的行動。雖然納許沒有察覺,但他刻意地營造了能讓納許獲勝的局面。
  (威布斯塔若是願意換牌的話,就能在幾乎不動到短邊強度的情況下讓長邊形成同花。如果把紅心同花拆到長邊的話,威布斯塔就能在這一局以平手收場。)
  而威布斯塔若是刻意避開既有的法則,那就一定有他的用意在。
  其中的意圖之一,大概是為了調整納許在面對下一局時的心態吧。讓納許獲得了最多張數的權狀,讓他鬆懈一個瞬間。威布斯塔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讓納許感受到從高處墜地的感覺吧。
  威布斯塔持有的權狀為十三張,納許為十一張。即使如此,威布斯塔還是保有較多的優勢──在想到這一點的瞬間,拉撒祿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就在下一局的莊家納許結束切牌的同時,拉撒祿將一張權狀放入下注區。就在這一瞬間,威布斯塔動了。
  「……………………」
  「────────什麼!」
  就連拉撒祿都忍不住為之摒息,至於納許則像是反射性地喊出了聲。在周遭觀眾的交頭接耳之中,唯一沒認清狀況的就只有朱莉安娜而已。
  「威布斯塔賭了十二張權狀」。
  雖然手邊還留有一張,但這已經是極為大膽的賭法了。威布斯塔像是採取了理所當然的賭法似的,就連眉毛都沒抽動一下。
  他甚至以手指敲了敲桌面,催促起已經僵住的納許。
  「怎麼啦,還不快點發牌啊?」
  納許像條魚一樣開闔雙唇的模樣固然滑稽,但若是站上同樣的立場,拉撒祿大概也會產生同樣的衝擊吧。威布斯塔肯定不是在毫無勝算的狀況下面對這場賭局。他看得出納許正被比拉撒祿出手挑釁時更為強大、幾乎是要不戰而敗的預感糾纏著。
  納許接下來擠出來的話聲無比沙啞,像是已經被抽乾了水分。
  「威布斯塔,老頭子,你行行好,差不多該讓這場爭執落幕了吧?雖然確實是引爆了風波,但我和你一直相處得很愉快,不是嗎?」
  「是沒錯。」
  「就我個人來說,你只要態度能開放一點,對行政的意見再少一點就沒事了。說到底,我本來就不是真的想當儀典長。這樣吧,你只要願意放棄些許財產,要我就此投降也行。只要在場全員都同意的話,這場賭博就會宣告結束對吧?」
  些許財產──拉撒祿從這句話的語調之中聽出了端倪。換句話說,所謂的些許財產,指的應該是威布斯塔坐擁的那些小妾吧。
  只要芳妮•馬雷最終能擺脫這種身不由己的處境,納許就願意抽手的說法,恐怕也不是在說謊。
  然而──拉撒祿在內心搖了搖頭。講這些話的時機有些太遲了。不管在任何時候,被提出交涉的總是占了優勢的一方。為此,納許應該表現得再平靜一些才對。
  威布斯塔的回應當然是直截了當。
  「老夫會講述的就只有真實。」
  這明顯是在拒絕交涉。納許一時之間顯得有些喘不過氣,但他隨即振作了起來──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納許的手指再次有了動作,將撲克牌發了下來。
  來到手邊的是紅心J、紅心10、黑桃9、黑桃8、黑桃7、方塊7、梅花7、方塊5。
  (雖然可以排出7到J的順子,但這樣短邊會變得太弱。依照牌理的話,應該要把J和10放到短邊,讓長邊形成一對7吧。不對,這裡該……)
  拉撒祿看了看威布斯塔下注的十二張,又看了看納許手邊的十一張權狀,接著僅以手指的動作讓朱莉安娜拆牌。
  雖然拉撒祿的動作並沒有帶來任何影響,但這時一股緊張感已經從桌面擴散到大廳的各處。因為任何人都很清楚,接下來翻出來的牌面強弱,就等於象徵著這座城鎮的未來。
  喀──一道小小的聲響傳了過來。原來是納許微微發顫,讓牙關發出了這樣的聲響。大量的冷汗滑過他的臉頰,手指也帶著藏不住的顫抖。就納許的考量,他原本打算在權狀接近總數的一半時,在要求威布斯塔放棄些許資產──也就是芳妮──之後結束這場對決吧。但這天真的計畫卻被敲得粉碎,讓納許像個孩子般害怕不已。
  布滿皺紋的手指輕鬆地翻牌,沒有皺紋的手指則是拙劣地現出手牌。
  拉撒祿則是按住額頭,忍不住嘆了口氣。
  納許的長邊為梅花Q、方塊Q、紅心Q、梅花2、方塊2,牌型為葫蘆。
  短邊則是方塊10和紅心2形成的高分牌。
  在開牌的瞬間之所以沒有破口大罵,都要歸功於拉撒祿的自制心。
  (這個白痴!都到了緊要關頭,為什麼還要怕得逃離最佳解啊?在湊到Q和2的三條的當下,為什麼不讓短邊形成一對,而是弄成高分牌啊?)
  拉撒祿不是不明白在面對這種下了十二張重注的賭局之中,會在生理上產生恐懼,不敢讓其中一邊的牌型太弱的想法。然而,問題在於人類的感性究竟能不能與機率搭上線。
  納許的報應來得相當明確。
  威布斯塔的長邊為梅花K、方塊K、紅心K、梅花9、紅心9,牌型是葫蘆。
  短邊則是梅花A和梅花6,高分牌。
  雖然和納許的牌型相同,但由於構成的牌面較大,因此是以威布斯塔的勝利作收。在下了十二張的重注進行的對決之中,威布斯塔獲勝了。
  威布斯塔顯然看穿了納許拆牌的方式。
  就牌理來說,這種狀況應該要將葫蘆拆成三條和一對才是,不過,威布斯塔明明沒有像納許那般受到了價值觀的動搖,卻還是把長邊拆成了葫蘆,牌型的強度也確實在納許的手牌之上。
  納許若是遵從牌理,把三條Q的一對拆到短邊的話,至少也能在這局形成平手才是。然而,這理當會實現的未來,卻正是在納許懦弱的決策下失之交臂。
  十一減十二的答案相當單純。在賭本不足以支付的時候,這場對決的裁判──溫斯頓等人所會採取的行動也同樣單純。
  吭啷──這是納許踹倒椅子起身時所發出的聲響。這慌張起身的動作,讓他手中的七張牌一張張地散落到桌子底下。
  「等、等等!別急,我有的是錢。我只要現在去找個人買下一張權狀就沒事了吧?對吧?反正議會的人肯定也都到場了吧?要多少我都出。要多少我都出!」
  溫斯頓以慢條斯理的動作走到了納許身邊。
  「遺憾的是,理察•納許,這樣的動作應該在賭局開始之前完成才對。」
  「混、混帳!我不要!我不該在這種地方敗北!我有!我有說什麼都得完成的事!求你手下留情!」
  大吵大鬧的納許,換來的是周遭觀眾冰冷的視線。不管在什麼樣的社會裡,都存在著贏家和輸家,而現在的世道則是洋溢著對輸家極為冷淡的風氣。
  看到慘兮兮地口吐白沫的納許,威布斯塔滿足地露出微笑。
  「哎,老夫也感到很遺憾啊,理察────」
  「────我也感到很遺憾呢,居然完全被你們忘掉了。」
  拉撒祿輕輕拍了朱莉安娜的肩膀,在感覺到她的肩膀輕輕一顫的同時,拉撒祿將手伸過她的肩頭,在桌面上用力一敲。
  「誰說已經結束了?」
  桌上擺放的是朱莉安娜還沒翻開的手牌。
  牌九是個相當罕見的遊戲,也有著幾許特色。其中一項便是「玩家有辦法刻意地直接認輸」。
  「看吧。」
  拉撒祿一鼓作氣地掀開了七張牌。若是依照牌理,此局應當是以平手作收,但拉撒祿實際上並沒有依照牌理拆牌。
  長邊是紅心J、紅心10、黑桃9、黑桃8、方塊5。牌型是高分牌。
  短邊則是黑桃7和方塊7,一對。
  「一旦短邊的牌型比長邊還大,那該名玩家就得無條件認輸」。
  「好啦,如此一來,這次的對決就真的結束了吧?」
  說著,拉撒祿用指尖將下注的一張權狀射向納許。
  有那麼一瞬間,納許對他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大概沒料到加入威布斯塔派的拉撒祿會採取這樣的行動吧。換句話說,拉撒祿看穿了威布斯塔會在這一局的對決把納許逼上絕路,為了送出一張權狀好保全納許的性命,他刻意將手牌拆成直接落敗的牌型。
  威布斯塔的視線掃了過來。對於那雙宛如昆蟲般看不出情緒的視線,拉撒祿聳了聳肩躲了開來。
  大概是因為一直默不作聲,才會把拉撒祿的存在遺忘吧。溫斯頓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從納許的手中取走了十二張──包含拉撒祿送來的一張在內──權狀,傳到了威布斯塔的手邊。
  納許手邊的權狀全數消失了。
  這就是事前和威布斯塔一同商議過的風波落幕形式。威布斯塔以視線催促起溫斯頓。拉撒祿將事前借來的份和在賭局中贏來的權狀一同繳交給威布斯塔。原本堆在朱莉安娜面前的權狀全數被收回,堆疊在威布斯塔的面前。
  (如此一來,與威布斯塔締結的合約就結束了。既然有溫斯頓坐鎮,那也不需要太過擔心,真輕鬆啊。)
  看著被清空的桌面,納許顫抖著下顎說道:
  「可是,這麼一來…………!」
  這並非對拉撒祿的謝意,也不是對威布斯塔的恨意,而像是在哀悼因為他的敗北而逝去的某人的未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將視線投向了芳妮。
  他像是走投無路似的用力敲了一下桌面,用力掐緊了鼻菸盒。
  「那、那就用我的命來────────」
  「住手吧,『帥哥』納許,可別以為自己有辦法反敗為勝。」
  拉撒祿用像是在開導小孩般的口吻緩緩說道。
  他原本帶著更多的賭本參與賭局,卻還是輸了個精光。就算拿性命的價值換成一張權狀再比一局,結果也是可想而知。
  「可是,我…………………………!」
  「現在還不是你賭上性命的時候吧?」
  對於拉撒祿的這番話,威布斯塔疑惑地瞇細了雙眼。他像是打算要盡快收場似的,對溫斯頓開口道:
  「那麼,這麼一來就結束──」
  「錯了,我們繼續賭。」
  他的話語卻被拉撒祿打斷了。
  「…………」
  威布斯塔閉上了嘴巴。在他開口之前,拉撒祿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張變得皺巴巴的紙張,將之撐開後拍到了桌上。
  凡是在場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那就是市議員的權狀。而且還是不折不扣的真貨。
  「好啦,這是下注金,讓我們繼續賭吧。」
  威布斯塔眨了一下眼睛的動作,等於是向拉撒祿表示這樣的狀況也出乎他的意料。雖然知道沉浸在這樣的快感之中會有危險,但能讓他碰一鼻子灰的感覺果然還是相當爽快。
  「溫斯頓,快點依照合約把那個取走。」
  威布斯塔像是下意識地這麼開了口。他似乎也知道溫斯頓不會將之取走,只是以公事公辦的態度做著確認。
  溫斯頓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只見他同樣冷淡地說出否定的話語:
  「不,坎卜登•威布斯塔,那一張並非從你手中借來的權狀,也不是在今天的賭博中獲得的成果。由於不符合事前設下的條件,所以我們不會將之取走。」
  「…………拉撒祿,那張權狀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當然是從市議員的手中得來的啦。說不定他是參事議員呢?算了,反正在這種狀況下也差不了多少。」
  「老夫想問的不是這個,你應該也懂吧?」
  我當然懂啊──拉撒祿在喉嚨深處發出了笑聲。稍稍垂下目光的威布斯塔,此時肯定在腦海裡核對著能參加市議會的全員清單吧。
  照理來說,威布斯塔應該支配了這座城市的一切才對。他應該讓各式各樣的人臣服在腳底下才對。想當然耳的是,會將市議員的權狀交到拉撒祿手上的傢伙,肯定早在威布斯塔「清理門戶」的過程中被轟了出去──才對。
  「老夫要你去賭來的權狀,已經透過溫斯頓交到了老夫手中。既然如此,那紙權狀是打哪兒來的?」
  「打從一開始就存在吧?雖然你不曉得,但還是有對你的治世感到百般厭倦,偷偷地把權狀送給我的議員。」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就連老夫都有所不知的這座城鎮的事實,身為一介旅客的你更是無從得知。有誰、又會為了什麼目的做這件事?」
  「打從一開始就存在吧?雖然你不曉得,但還是有對你的治世感到百般厭倦,偷偷地告訴我哪個議員會奉上權狀的傢伙。」
  這時,拉撒祿空出了整整數秒的空白時間。他雖然看起來是在試圖營造出戲劇性的效果,但實際上僅是因為拉撒祿視野中某個人物的站位不佳而已。拉撒祿以視線催促那人,要她再往後退個兩步。對對對,快一點啊。
  接著,他露出了一抹邪笑。
  「沒錯,像是──站在你身後的人之類的。」
  瞬間,坐在椅子上的威布斯塔猛地揮舞起手臂,試圖毆打站在他正後方的芳妮。
  然而,芳妮早已退到威布斯塔攻擊距離的兩步之外了。
  明明沒被打中,芳妮還是喊出了短促而抽搐的尖叫。如此一來,與威布斯塔敵對一事就成了定局。拉撒祿對芳妮招了招手,要她過來自己這裡。
  「妳這──賤貨!」
  「哎,仔細想想其實意外簡單喔。只要看了這張便條上的地址就懂了吧?就是住這裡的傢伙把權狀送我的喔。」
  拉撒祿從懷裡取出了另一張紙片。雖然感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這其實是抵達鎮上沒多久,芳妮在給出寫有能見到威布斯塔的賭場地址的紙條時一併遞來的東西。
  只要俯瞰整個狀況,就能明白芳妮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想法作為行動的準則。
  她不認為拉撒祿受到納許拉攏是好事,但若說她是否是真心為威布斯塔效力,那答案也是否定的。正確來說,她是透過一點點的小動作,讓拉撒祿得以維持不傾向任何一側的立場。
  問題來了,讓拉撒祿倒向納許陣營,或是加入威布斯塔一方時所帶來的損失為何?維持中立的立場所能帶來的利益又是什麼?
  答案是「讓朱莉安娜過上正常的生活」。
  他拍了一下朱莉安娜的髮窩,讓她坐著揚起視線。接著,拉撒祿向一直望著朱莉安娜表情的芳妮問道:
  「所以說,雖然我不曉得妳們多久沒見面了,但對於這場感人的母女重逢還滿意嗎?」
  朱莉安娜的嘴唇做出了「母女」兩字的發音,接著將頭側了起來。
  「母親大人?」
  芳妮的反應不如拉撒祿所預期的那般激烈。她既不笑也不哭,就只是輕柔地摸了一下朱莉安娜的頭頂而已。
  她的手臂之所以顫了一下,想必是因為碰到了殘留在朱莉安娜頭上的傷痕吧。芳妮垂首說道:
  「從妳誕生至今,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呢。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她便將手從朱莉安娜的頭上收了回來。
  既然是第三次,那就代表從出生後就幾乎沒見過面了吧。既然朱莉安娜從未提及過關於母親的隻字片語,此事又與威布斯塔有關,那可信度應該相當高吧。但對拉撒祿來說,這是相當無所謂的事。
  不過,明明就處在動作稍大就有可能被威布斯塔抓包的狀態,芳妮卻還是能透過最小限度的操作,讓權狀落到拉撒祿手裡。這點著實讓拉撒祿想誇她幾句。
  總之他聳了聳肩,將視線投向溫斯頓。
  「喏,溫斯頓,快把納許掉落的牌撿起來啊。要繼續賭了。」
  溫斯頓蹲下身子,在僵硬了一個瞬間後拾起七張牌,在他站起身子後,拉撒祿便從他的手裡接過牌堆。
  「好啦,接下來輪到我做莊對吧。」
  「是啊,不,在那之前──」
  威布斯塔輕輕舉手,打斷了拉撒祿的發言。他的嘴角畫出了一道平緩的笑意。
  到目前為止,威布斯塔一直散發著一股遊刃有餘的氣息。就連拉撒祿以出乎意料的賭博方式對他發難時,他也像是深信自己仍處於絕對安全的區域之中。究其原因,肯定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能在一個瞬間平息這場騷動的關係吧。
  威布斯塔以銳利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以不容分說的口吻這麼說道:
  「朱莉安娜,妳身後的男子已經背叛了老夫,而身後的男子僅是妳的代理人,參與這場賭局的原本就是妳。換句話說,只要妳停手的話,這場賭局就結束了。」
  威布斯塔的口氣充滿自信,像是堅信朱莉安娜一定會聽話似的。
  「回家吧,朱莉安娜。」
  「才不要呢──」
  朱莉安娜以小孩子鬧脾氣般的口吻這麼拒絕了。
  「………………………………」
  哦,光是能看到這張表情,我下那麼多功夫就算是值得了──拉撒祿冒出了這種突兀的想法。若不是身處此時此刻,想必絕對看不到威布斯塔被反將一軍時露出的愕然神色吧。
  威布斯塔如鯁在喉,重新斟酌用字遣詞──這既是今天的頭一遭,想必也是他人生之中暌違已久的狀況吧。
  「朱莉安娜,老夫的女兒啊,妳這是什麼意思?妳就這麼深愛那個男子嗎?無論是養育之恩,還是妳至今掛在嘴邊的愛,難道都只有那麼一點價值而已?」
  「不是的,父親大人。人家很愛父親大人喔!大哥的話就沒那麼愛了。」
  朱莉安娜的心靈單純得不似人類,而她肯定也不具備說謊的功能。不管看在誰的眼裡,肯定都會明白她的話語不帶一絲虛假吧。就算她對威布斯塔所說的愛為虛假,威布斯塔肯定也能看穿她的謊言。
  也許是無法將發自內心的愛和窩裡反的行徑連結在一起吧,威布斯塔單薄的眉毛稍稍皺了起來。
  「那妳是什麼意思?妳該不會對險些被殺一事懷恨在心吧?但妳居然會怨恨這件事?」
  那打從心底感到意外的口吻聽在非當事人的耳裡,大概只會覺得一頭霧水吧,但在針對朱莉安娜的情況下,這就是個實事求是的疑問。朱莉安娜像是在賣關子似的,對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啊哈哈。完全不對。完──全錯了呢。父親大人、父親大人,人家明明這麼愛父親大人,為什麼父親大人卻這麼地不了解人家呢?」
  聽到朱莉安娜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發出如此純真而幼稚的笑聲,拉撒祿的背脊不禁竄上一股涼意。
  雖說有其父不一定必有其子,但坐在眼前的少女確實是一頭怪物。怪物的孩子以怪物的身分哈哈大笑著。
  「朱莉安娜,如果妳打算坐在那裡,就最好當作丟了這條小命。」
  「啊哈。啊哈哈。父親大人,人家之所以坐在這裡,就是為了要殺死父親大人喲。」
  還好從自己的位置看不到朱莉安娜的表情──拉撒祿在她的正後方搖了搖頭。不管她現在浮現出的是何種表情,想必看了都會讓人嚇破膽吧。
  「人家愛您,父親大人。人家要殺了您,父親大人。好啦,讓我們開始吧。」
  聽到朱莉安娜像是在宣布賭局繼續的話語,拉撒祿從善如流地開始切牌。
  威布斯塔終究還是維持著冷靜。說起來,對他來說,眼前的狀況還不至於太糟。雖然朱莉安娜的敵對確實出乎意料,但在賭局之中,她就只是個柔弱無力的少女而已。說到底,他的敵人就只有拉撒祿,而拉撒祿的賭本也僅有一張權狀而已。
  在牌發下來之前,威布斯塔將三張權狀作為賭金下了注。其中一張用來取回權狀,另外兩張則是用來殺掉朱莉安娜和拉撒祿。
  拉撒祿無言地發出兩疊七張牌的牌堆,將其中一疊交給威布斯塔。
  「說起來,朱莉安娜啊,老夫原本以為妳是個能幹的孩子,想不到竟然會變成這副德性。為了增長見識,希望妳能回答一下,妳到底是基於什麼樣的念頭背叛老夫的?」
  「還不是因為父親大人想殺掉人家。」
  聽到朱莉安娜像是推翻先前發言的話語,威布斯塔抬起了視線。在這段期間,拉撒祿原本打算確認手牌,但忽然有了別的想法。
  他讓姿勢微微前傾,讓下顎幾乎完全疊在朱莉安娜的髮旋上,也將重心稍稍挪了過去。唔咕──朱莉安娜發出了像是被壓扁的聲音。
  梅花J、方塊J、方塊9、梅花6、黑桃5、方塊5、方塊4。
  (有點難辦啊。根據牌理,在湊到兩對的時候應該要將其中一對拆到短邊,但雖然5沒2那麼小,卻也稱不上是大牌。考量到這是輸不得的狀況,不如就放棄掉短邊,讓長邊湊成兩對算了…………?)
  他一邊思考著一邊蓋牌,在隨意攪動過後再次窺看,接著再次蓋牌,又一次攪動手牌。
  他知道納許在看到這宛如占卜師一般的可疑動作後投來了視線。拉撒祿像是在裝傻似的送了個秋波後,納許隨即皺起了臉。
  就在他把玩手牌的這段期間,父女的對話依舊進行著。
  「想殺妳?妳果然也只是個普通的孩子啊。是老夫看走眼了,老夫原本以為就算想殺了妳,妳也不會反咬老夫一口啊。」
  「嗯,因為您搞錯了。應該是搞錯了呢。問題不在於人家差點被殺,而是父親大人打算殺人家的這個部分呢。」
  威布斯塔像是被朱莉安娜的這番話打消興致似的,將視線挪回手牌上頭。
  「如果妳真的愛老夫的話,就應該乖乖被殺才對。如果妳是真心愛老夫,那被當成道具肯定也是妳發自內心的期盼吧。不過就是險些被殺就想反殺老夫,妳的愛終究是膚淺至斯──」
  「不是的!不是的!」
  磅──朱莉安娜拍了一下桌子。她像是想傳達的話語遲遲沒能傳遞成功似的,重重地用腳跟跺了一下地板。
  接著,她這麼大喊道:
  「因為,父親大人,您不是沒有叫人家去死嗎!」
  正要將牌拆成長邊和短邊的威布斯塔停下了動作。他像是明確地認知到眼前的少女是個異物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哦?」
  「大哥要是殺了人家的話,就會證明他的『青白』,所以人家不能被他殺掉。既然如此,為什麼父親大人要派那些可怕的人過來呢?」
  「因為那是最為確實的手段──」
  「不對,所謂最為確實的手段呢,父親大人,『是對著人家喊去死呀』。」
  回過神來,才發現大廳變得一片寂靜。
  朱莉安娜揮灑出來的感情既純粹、又透澈,還充滿著愛情──也因此讓人恐懼。明明用的是人類的話語,卻講述著非人哉的理論,牽引出一股詭異的氣息。
  「不可以被大哥殺死,但是鎮上又不能用暴力,所以叫人家去死才是最為、最為有效的方法呀!明明是這樣,父親大人卻沒有要人家去死呢。為什麼呢?」
  「………………」
  「您看,您不打算回答吧?因為人家察覺到了。人家終於察覺到了。父親大人,您沒有接納人家的愛,也沒有愛人家對吧?父親大人,您的世界裡只有敵人和道具,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對吧?」
  可是呀──朱莉安娜繼續開口。
  她就像是舞臺上的女演員,配合曲子高歌著愛。
  「即使如此,人家還是愛著父親大人!」
  「…………那麼,妳又是基於什麼理由坐在那裡?」
  「因為只是當個道具,是沒辦法被父親大人愛的對吧?既然如此,那父親大人的世界裡就只剩下敵人了!既然如此,人家就只能愛著父親大人,成為父親大人的敵人,殺死父親大人了!」
  拉撒祿靜靜地搖了搖頭。三天前,在聽到她表示「決定好要做什麼事了」並做出說明後,拉撒祿首先懷疑的是她的理智是否清醒。而在察覺她確實極為清醒,這樣的邏輯也沒有矛盾的時候,拉撒祿反而懷疑起自己的腦袋是否清醒。
  當時的感受,肯定讓大廳裡的所有人都體驗過了一遍。畢竟就連溫斯頓都對周遭的群眾或拉撒祿等人放下警戒,只將視線投注在朱莉安娜身上。
  威布斯塔沒有回應朱莉安娜的話語,將牌蓋了下來。接著,雙方同時開了牌。
  朱莉安娜的長邊為梅花J、方塊J、方塊9、梅花6、方塊4。牌型為一對J。
  短邊為黑桃5和方塊5。一對5。
  威布斯塔的長邊為紅心A、紅心Q、紅心10、方塊10、紅心6。
  短邊為梅花4和紅心4。
  (我的預測中了…………!)
  他在內心暗自叫好。
  在這一局的對決中,威布斯塔能將長邊拆成紅心同花,在短邊湊成10的高分牌,又或者是在長邊拆成兩對,短邊湊出A的高分牌,是相當強勢的手牌。若是依照牌理出牌,或是使出他至今連連展露過的過人預測技術,那肯定不至於落敗。
  然而,威布斯塔的預測卻出錯了。
  錯估拉撒祿手牌強度的他,似乎認為自己只要沒把短邊湊出一對就會落敗,因而拆掉了同花追求勝利,但最後卻是由拉撒祿勝出。
  威布斯塔按住額頭,將三張權狀推了出來,並這麼說道:
  「因為愛,所以要殺啊。妳愛的老夫要是死掉的話,難道妳就不會悲傷嗎?」
  回應他的是通透而快活的嗓聲。
  「『不要緊!因為人家愛您呀!』」
  「……………………」
  「不要緊的,父親大人。就算父親大人死了,人家也會一直愛著父親大人。人家每個星期一定會去掃一次墓,把墓碑擦得亮晶晶的,也會供奉很多很多的花,所以您不用擔心喲!」
  那像是在安慰威布斯塔的口吻,既讓拉撒祿感到好笑,同時也竄過了一陣寒意。拉撒祿雖然自知自己的價值觀有些偏差,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還像個正常的人類。
  他忍不住將視線從眼前的朱莉安娜移開,和納許對上了眼。
  「喂,納許,說點話啊。」
  「啊──…………沒說什麼以淚洗面或是天天掃墓,而是講一週掃墓一次,總覺得有些太過實際了,不太舒服啊。」
  「哎呀,因為父親大人要是死掉的話,人家的日子也會變得不好過嘛!而且也得去找地方工作!」
  威布斯塔似乎決定不再理會朱莉安娜。他從拉撒祿手中接過手牌,以粗暴的手法開始洗牌。
  現在還不到得採取守勢的時候。拉撒祿將手中的四張權狀全數下注。只要勝利的話就將變成八張,來到距離過半僅有一步的位置。
  牌發了下來。
  朱莉安娜原本想將牌全數攤開,卻被拉撒祿以手勢制止了。他把下顎頂在朱莉安娜的頭頂上伸出了手,依序從右側一張一張地開牌確認。雖然沒辦法一次確認完畢的動作有些費時,但要記下七張牌還難不倒他。
  黑桃A、黑桃J、黑桃9、梅花7、黑桃5、紅心5、黑桃4。
  他在腦海中整理起手牌。
  (能選的有兩種拆法。一是讓長邊湊出同花,讓短邊變成梅花7和紅心5。不然就是讓長邊湊出一對,把黑桃A和黑桃J放到短邊。想顧慮短邊的強弱還真是困難啊。)
  拉撒祿在想了一會兒後,以蓋牌的方式重新排列手牌,他讓一對5分到右側,接著將七張牌同時拿起,將下顎從朱莉安娜的頭上挪開。
  接著他拆出了長邊和短邊,拉撒祿以迅捷無倫的手法交換手牌,讓長邊形成了同花。
  最後,威布斯塔展露出來的長邊為方塊A、方塊9、方塊7、方塊5、方塊3,牌型為方塊同花。
  短邊則是梅花4和梅花3。
  威布斯塔連敗了兩局。而且這都不是輸在手牌不佳,而是只要換個拆法就能平手甚或獲勝的局面。但他仍是敗給了拉撒祿。從周遭人們逐漸增大的嘈雜聲,可以感受得到對於君臨這座城鎮已久的威布斯塔來說,是何等難以置信的狀況。
  拉撒祿手邊的權狀增加了。八張。二十九張裡的八張。他來到了只要再一步就能抵達過半的十六張的那個位置。
  (況且照這樣來看,下一局的對決就能讓威布斯塔直接就範了……)
  就在拉撒祿想到這裡的瞬間,威布斯塔嘆了口氣,看向溫斯頓說道:
  「喂,老夫都要分心了。把那些吵死人的傢伙從大廳趕出去。」
  溫斯頓朝著周遭瞥了一眼。
  「如果參與賭局的所有人都同意,我就照辦。」
  在思考了一瞬間後,拉撒祿也同意了。在這場對決之中,拉撒祿的同意就等於是朱莉安娜的同意。
  「啊,不過,讓納許和芳妮留下來。硬要說的話,他們也是這場賭局的當事人。對吧,威布斯塔?」
  在氣氛炒熱到最高潮的時刻被趕出大廳的客人們雖然大聲埋怨,但驅趕的動作仍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溫斯頓的部下們協助人群的疏散,而他們也很快就隨之離場。最後留下的就只有溫斯頓一人。
  「老頭子居然也會在乎周遭的視線,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嗎?」
  在空蕩蕩的大廳裡走了幾步的納許這麼開口後,拉撒祿忍不住誇張地嘆了口氣。
  「白──痴,你說反了,他一出這一招,『我在下一局對決時揭發威布斯塔的耍老千伎倆』的這個計畫就不能用啦。」
  「……………………啊?耍老千?」
  一如預料,納許似乎沒察覺威布斯塔所施展的耍老千伎倆。不對,拉撒祿也是賭到一半的時候,才明確地掌握到真面目。
  他將視線投向威布斯塔,而威布斯塔則是無言地看了回來。雖然看不出肯定或是否定的意圖,但他本來就不打算讓拉撒祿等人活著回去吧。不管耍老千的伎倆有沒有被揭穿,和他今後的人生都沒有任何關連。
  「與其說是耍老千,不如說是一門技術吧。威布斯塔判讀的是視線。」
  「視線?我雖然沒那麼高竿,但也沒外行到會讓視線把手牌內容給曝光啊?」
  「你應該不算是外行吧,『帥哥』納許。那站在你背後的客人們又怎麼說?」
  「……………………客人。」
  納許像是在反芻似的低喃一聲。
  今天的大廳擠滿了人,把拉撒祿等人包圍了起來。他們當然會從背後觀看拉撒祿等人的手牌,並暗自思考著換作自己時該如何出牌吧。
  在這種時候,視線一定會有所移動。視線會在較強的牌面上停留較久,會在能湊成對的兩張牌間來回遊走,而若是看到同花或是順子這種難得一見的牌型,他們的視線就會滔滔不絕地將手牌的內容曝光。
  雖說只靠視線不見得能把手牌的內容全數掌握,但在牌九這種遊戲裡,光是能知道對手會如何拆手上的牌,或是對手拆牌的心態,就能占得極大的優勢。
  「不對,雖然你這麼說……喂,那可是客人喔!都拉開這麼遠的距離了,而且視線的挪動也只是一點點的小動作,哪有可能真的判讀得出什麼訊息啊?」
  「在辦得到的傢伙面前談論可不可行,只會感受到一陣空虛吧。」
  拉撒祿這麼一說,威布斯塔便像是感到焦躁似的咂嘴。
  反過來說,只要能得知手法,要妨礙這種耍老千的伎倆就不難。拉撒祿改以一張一張地確認手牌,並靠在朱莉安娜的身上妨礙背後的視線,還在拆手牌的時候用上了假動作。而這些措施確實撼動了威布斯塔的判讀能力,使拉撒祿確定他是從背後的客人視線判讀出我方的手牌。
  (唉,但就在我鎖定他手法的同時,他就像這樣把客人全都轟出去了。要是能維持原樣再來一局的話,我只要揭發他的耍老千手法就能輕鬆獲勝了。)
  威布斯塔並沒有天真到那種地步。就算能憑藉自己鍛鍊出來的技術占得優勢,一旦做出了不需要的判斷,就能立刻將之捨棄。這樣的見識應當是值得尊敬的才對。
  拉撒祿拿起撲克牌,開始洗牌。威布斯塔立刻推出八張權狀作為賭金。這依然是一旦敗北就會立刻讓賭局結束的龐大賭金。
  手牌發了下來。
  威布斯塔以枯枝般的手指拾起發下的七張牌,攤開成扇型。接著,他毫不猶豫地拆成了長邊和短邊,蓋住了牌。拉撒祿像是不落人後似的分出了兩組牌,呼出了一口氣。
  威布斯塔先一步翻開了牌。瞬間,一道淺淺的笑意掠過了他的嘴角。
  「真是的,你的運氣真差啊,『便士』凱因德。」
  「────────什麼!」
  看到牌面的瞬間,納許拉高了音量。
  長邊是黑桃A、梅花A、方塊A、方塊9、方塊7。牌型是三條A。
  至於短邊則是黑桃K和方塊K。一對K。
  背上竄起了雞皮疙瘩。被他耍了老千。那超乎異常的手牌肯定是耍老千的產物。
  明知如此,拉撒祿卻完全沒有察覺。
  拉撒祿也算是技術高超的賭博師了,即使是在對話或是看手牌的過程中,他的意識也會維持著對桌面或是對手的警戒。要是打算用上粗率的耍老千伎倆,肯定就會被拉撒祿立刻發現吧。
  然而,威布斯塔卻一派輕鬆地穿過了拉撒祿的警戒網。無論是高達八張的強勢賭法,或是強得驚人的手法,都是他耍了老千的佐證。
  「他、他耍老千!」
  「一般來說,我只會受理參與賭局者的揭發行為,不過這回的例外似乎有點多。那我就聽你說吧,理察•納許,所謂的耍老千是?」
  「那副手牌──顯然是坎卜登•威布斯塔動了手腳!」
  「原來如此,那他是怎麼動手腳的?」
  被間不容髮地這麼反問,納許登時閉上了嘴。這是事前決定好的規則──要揭發耍老千的伎倆時,必須說出實行的時機、執行的人物和使用的手法才行。
  (但說起來,威布斯塔能觸摸撲克牌的時機也有限,威布斯塔手中的那幾張A裡,黑桃A和方塊A在上一局的對決中也出現過。換句話說,能使用的手段大概就只有幾種,然而…………)
  他想像起沒能猜中那其中一種的可能。揭發耍老千的舉動一旦失敗,就會等於拉撒祿的敗北。在拉撒祿等人失去所有權狀離開大廳後,威布斯塔又會怎麼對付他們──光是想像就讓人湧上一陣恐懼。而由於屆時風波已然落幕,他們肯定也無法受到溫斯頓等人的保護。
  「納許,閉嘴吧。你要是再說下去,說不定就會當作是我輸了。」
  「可是,你看啊,拉撒祿。照理來說,對上這種牌不是穩輸的嗎?」
  他明白納許的意思。
  短邊最強的牌型為一對A,然而,威布斯塔的長邊已經湊到了三張A,換句話說,一對A的牌型已經不存在了。
  而三條A也是三條之中最強的牌型。理論上來說,拉撒祿的手牌再強,頂多也只能讓這局形成平手。若是能預測自己會拿到這麼強勢的手牌,就能理解他會強勢地下注八張的理由了。
  在這樣的狀態下,拉撒祿讓嘴巴扭出弧形,展露手牌。
  「運氣不好的是你啊,威布斯塔。」
  長邊是黑桃10、黑桃8、黑桃7、黑桃4、黑桃2的黑桃同花。
  然後,「短邊是黑桃A和紅心A組成的一對A」。
  在場的幾個人──納許和芳妮的聲音重疊了起來。
  「………………………………啊?」
  「他耍了老千。」
  瞬間,威布斯塔銳利地說道,接著他立刻閉緊嘴唇搖了搖頭。只要看看局面,任誰都看得出耍了老千,因為五張A就這麼陳列在桌上。
  然而,威布斯塔應該不明白手法為何吧。
  威布斯塔朝著拉撒祿盯了過來,浮現在他雙眼中的疑念,八成是「拉撒祿耍老千的本事該不會凌駕在自己之上,甚至敢在自己面前大大方方地施展」吧。
  然而,威布斯塔想必很快就會捨棄這樣的疑念。拉撒祿的技術若是在威布斯塔之上,那就沒必要白白放過威布斯塔耍老千的機會。畢竟揭發威布斯塔的手法,才是最輕鬆地贏下這場對決的手段。
  (哎,但就算強如威布斯塔,也看不穿根本沒耍過的老千吧。)
  實際上,拉撒祿在這一局並沒有耍老千,場上之所以會出現五張A,而且還讓拉撒祿以勝利作收,都要歸功於早已實行完畢的老千伎倆,以及些許的好運。
  既然沒有耍老千,自然也沒有會被抓包的道理。拉撒祿輕鬆地伸手,取走了威布斯塔面前的八張權狀,與目前手邊的權狀相疊。
  如此一來就是十六張了。雖然拉撒祿打死也不幹,但只要他有那個心,就能靠手中的權利當上這座城鎮的儀典長。他像是在確認這些權利的厚度似的,「唰唰」地搧了幾下。
  威布斯塔沒把拉撒祿的挑釁放在眼裡。
  「喂,溫斯頓,這副牌好像有問題啊,這種時候不換副牌嗎?」
  他這麼問道。只見溫斯頓歪起了頭──
  「若每當牌組出現異狀就得交換的話,那除了這一局之外,還得追溯到好幾局之前的裁決啊。」
  威布斯塔咂嘴了一聲。原來如此。雖然完全搞不懂是怎麼做到的,但至少能明白他耍老千的手法是從牌堆裡抽出撲克牌,並與手牌做出替換。既然威布斯塔改變牌組數量的瞬間確實存在,而他也沒在當下表示異議,那就沒有要求溫斯頓更換牌組的理由了。
  拉撒祿將牌堆推向威布斯塔的同時問道:
  「繼續?」
  「當然。」
  在威布斯塔握住牌堆的瞬間,拉撒祿喊了暫停。
  「溫斯頓,在洗牌前和洗牌後,幫我確認總張數,看看撲克牌的張數是否正確吧。」
  「這倒是沒問題。」
  「威布斯塔,你這樣還要繼續嗎?」
  「當然。」
  「在開始之前,朱莉安娜•威布斯塔,決定妳的賭金吧。」
  拉撒祿沉默了一下,朱莉安娜則是抬頭瞥了過來。
  手邊的權狀數量為十六張,威布斯塔手裡的數量為十三張。拉撒祿雖然稍稍領先,但仍是隨時都有可能翻船的狀態。
  (……………………七張。)
  理性這麼悄悄說道。
  然而拉撒祿說出口的張數卻不一樣。
  「六張。」
  他只推出了與宣言相同的張數。同時,威布斯塔結束切牌,在經過溫斯頓確認張數後,發給了雙方各七張的手牌。
  梅花Q、黑桃J、黑桃J、紅心8、黑桃5、方塊3、紅心3。
  他忍不住苦笑。上一局對決的場上出現了兩張黑桃A,這一局則是在拉撒祿的手邊湊到了兩張黑桃J。
  總之,依照牌理,在七張手牌之中存在著兩對的情況下,只要其中一邊不是一對2,就該讓比較弱的對子放到短邊。
  (然而,那已經是「不適用的牌理」了。)
  拉撒祿在思考的同時,讓梅花Q和紅心8放到了短邊。
  之所以不怎麼感到恐懼,是因為拉撒祿已經確定自己占了上風的關係。這並不是根據先前連戰連勝的對決結果。
  只要對決持續下去,拉撒祿就會一再打敗威布斯塔。
  這並不是憑藉感情做出的想像,而是由嚴謹的理論帶來的寬裕心情。在威布斯塔展露手牌時,便印證了拉撒祿的想法無誤。
  威布斯塔的長邊為梅花K、紅心K、紅心9、方塊5、梅花3。牌型為一對K。
  短邊則是紅心J和紅心10構成的J高分牌。
  若是依照牌理出牌,那拉撒祿只會以平手收場。但由於拉撒祿已經知道既有的牌理派不上用場,因此獲得了勝利。
  同時,看到拉撒祿開牌的威布斯塔,以極為冷靜的嗓聲低喃:
  「朱莉安娜,原來是妳啊。」
  朱莉安娜嘻嘻一笑。
  「父親大人,您總算明白了。」
  上一局對決時出現了兩張黑桃A,這一局則是兩張黑桃J,再加上拉撒祿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事實──只要將這些線索統整在一起,就能得出有好幾張卡片被抽換過的事實。原本的牌堆裡少了好幾張牌,其數量甚至足以動搖牌理。
  在動手腳成功的瞬間,今天的對決就勝負已定。
  拉撒祿聳了聳肩,與其說是講給威布斯塔聽,他更像是在為留在現場的芳妮和納許解釋:
  「納許。謝啦,老實說事情能走到這一步,都是你的功勞。」
  「啊?我嗎?」
  「沒錯。要不是你把牌灑到地上,我也沒辦法執行得這麼順利。」
  在對決的最後,納許將手中的七張牌全數灑到地上,雖說對他而言,這單純只是絕望與慟哭的表現,但對拉撒祿來說卻宛如福音。
  那一瞬間,除了拉撒祿和朱莉安娜之外,所有人都以為對決就此告一段落,因此每個人當然也跟著稍稍放鬆了心情。
  朱莉安娜是一名軟弱無力的少女──至少威布斯塔認定她是個無力的少女,而就實務層面來說,她在這場賭局裡實在是幫不上任何一點忙。在將意識集中在對決上頭時,自然會忽略掉她的存在。
  「人家是用腳把牌給調了包,但為──什麼大家都沒發現呢?啊哈,和大哥說過的一樣呢!好厲害!」
  她灑下事前握在手裡的七張牌,並用腳把納許掉下來的牌收集起來。幸好朱莉安娜是一名女性,她今天穿的服裝也是禮服。只要在裙襬內側事先藏好七張牌,那想當場察覺掉在地上的七張牌被人調包的可能性,就趨近於零了。
  若是納許沒有把牌弄掉,拉撒祿就得想辦法製造出把牌灑落的狀況。而進展之所以能如此順利,說不定得歸功於用情至深,甚至讓手上的牌灑落在地的納許身上。
  「所謂的牌理,當然得建立在正常的狀況底下──也就是牌堆裡的五十二張牌必須要湊齊四種圖案的各十三張牌為大前提。如今,其中的七張已經被我破壞掉了。你還記得納許掉的牌是哪七張嗎?你知道我塞的牌又是哪七張嗎?」
  五十二張中的七張,約占總牌數的百分之十三,牌理也因此不再可信。
  這些事實對於賭局有著極大的影響。這些威布斯塔所不知道的事實,會隨著賭局的持續進行,為他累積一層又一層的劣勢。
  況且,拉撒祿的手裡已經有二十二張的權狀了。
  不知不覺間,周遭已經被人點上了蠟燭。燃燒燭蕊的小小聲響很是刺耳。
  威布斯塔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所以?」
  「換句話說,我這是在勸降。再賭下去也沒什麼意義,而且我也不打算當上儀典長。只要能讓我安全地離開城鎮,然後讓這些傢伙──也就是朱莉安娜和芳妮過上安全的生活,那要我就此抽手也行。」
  既然都這樣大張旗鼓地表示對立,那不管是朱莉安娜還是芳妮,恐怕都很難在這座城鎮生活下去,但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就算真有什麼萬一,納許肯定也會接濟她們。
  市議員的權狀恐怕會散落各處,讓威布斯塔的支配力大為減弱,但並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權力。只要能握有七人份的議會席次,他肯定就能保留一定程度的影響力。
  這裡是最後的談判點。若是在這裡結束對決,那便會以最理想的方式收場。
  威布斯塔的回答極為單純──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這股衝擊力之強,甚至讓桌上的撲克牌和權狀都浮空了一個瞬間。他以缺乏起伏的聲音宣告談判的破裂:
  「老夫會講述的就只有真實。即使那是謊言也一樣。」
  「…………威布斯塔。」
  「切牌吧,拉撒祿。下一局的賭金是剩餘的七張,以及老夫的性命。」
  賭上了性命,提升了賭金。如此一來,就能再次觸及過半的十五張數量。
  溫斯頓像是早有預料似的,將一把手槍放到了桌上。這支手槍已經按下了擊錘,握把則是朝向拉撒祿。
  溫斯頓扮演的是嚴格履行契約的角色。他甚至不允許賭博的贏家刻意將贏來的東西還給輸家。只要贏了下一局,拉撒祿就得奪走威布斯塔的性命。
  拉撒祿閉上嘴,將手伸向撲克牌。有那麼一瞬間,他思考是否還有什麼能圓滿逃離此地的方法,但他早就知道在這種狀況下不存在那種選項了。
  他切了牌,將牌發下。
  看著手上的七張牌,將牌拆開。
  他把牌蓋上。
  賭局以宛如機械般正確、宛如葬禮般肅穆的節奏進行著。拉撒祿在做了一次大大的呼吸後,將牌翻了開來。
  在翻牌之前,他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狀況了。拉撒祿雖然否定命運或是走勢一類的說法,但在威布斯塔決定繼續賭下去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這一幕的到來。
  拉撒祿的手牌長邊為梅花A、紅心A、方塊9、方塊7、黑桃6,牌型為一對。
  短邊為方塊10和紅心10的一對。
  「………………………………」
  威布斯塔的長邊為黑桃A、梅花8、方塊6、方塊4、梅花2,牌型為高分牌。
  短邊則是梅花K和紅心9,高分牌。
  為威布斯塔的命運宣告終結的,就只是純粹的運氣。在這至關重要的一局,他的手牌卻連一個牌型都湊不出來。因此,就算拉撒祿的手牌算不上強,還是決定了他落敗的下場。
  「………………………………」
  漫長的沉默降臨。威布斯塔凝視著桌面,一語不發。
  他的眼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卻也不是空洞無物,奇妙的是,那既像是在憐愛著拉撒祿等人,也像是在為他們感到哀傷。他先是在輪椅上伸了個懶腰,接著將手撐在桌上。
  威布斯塔以顫抖的雙腳站了起來。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做好這種死法的覺悟一般,看起來就像是絞盡了最後的力氣維持站姿。
  「真是的,這裡就是老夫的終點啊。」
  他咳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孱弱,甚至讓人以為在拉撒祿下手之前,他就已經魂歸西天了。
  「竟然死在女兒的手上,這該算是什麼樣的因果啊。不過,以一名賭博師的下場來說,這樣的死法倒也算是俯拾皆是。」
  「父親大人!人家之所以要殺父親大人,是因為您是父親大人喔!這和賭博師一點關係都沒有呢!」
  「真是的,明明是老夫的女兒,為何會如此扭曲呢?就連想對妳產生恨意的念頭,都讓老夫覺得愚蠢可笑。」
  「啊哈,父親大人,您有在看人家嗎?您討厭人家嗎?您愛人家嗎?」
  對於朱莉安娜快活得格格不入的問話聲,威布斯塔的嘴角歪出了微笑的形狀。
  「可悲的女兒啊,愚蠢的孩子啊,老夫人生中的最後敵手啊,老夫當然是────────」
  在聽完他的回覆前,拉撒祿開槍了。
  槍聲。硝煙。子彈穿過了威布斯塔的胸口中央,他原本倚著桌面站立的身子,有那麼一瞬間站得筆直。威布斯塔的嘴裡迸出了自氣管逆流的鮮血,但仍是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然後他倒下了。
  原本還是人類的他,在這一刻變成了物體。那粗率的響聲就像是在昭告這件事實一般。芳妮發出了抽搐的尖叫聲,納許則是靜靜地垂下頭。
  朱莉安娜一直在笑。
  「欸,大哥,你看到了嗎?父親大人一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看人家喔。他把人家當成對手喔。他愛著人家喔。」
  啊哈──她的嘴裡迸出了笑聲。拉撒祿將仍在冒煙的手槍放到桌上,握緊了口袋裡的金幣。
  「啊哈哈。人家是被愛著的呢。在人家的人生之中,那就是父親大人最愛我的時刻呢。」
  滑落──朱莉安娜的眼裡流出了淚水。那甚至教人訝異的大顆淚珠,滑過了她的臉頰。她邊笑邊哭,邊哭邊笑。
  「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這陣笑聲,也為圍繞著愛恨情仇的巴斯騷動劃下了句點。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Levnik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終 處境安泰卻輾轉難眠
  
  
  不知不覺間,周遭已經被人點上了蠟燭。燃燒燭蕊的小小聲響很是刺耳。
  威布斯塔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所以?」
  「換句話說,我這是在勸降。再賭下去也沒什麼意義,而且我也不打算當上儀典長。只要能讓我安全地離開城鎮,然後讓這些傢伙──也就是朱莉安娜和芳妮過上安全的生活,那要我就此抽手也行。」
  「上一局,拉撒祿以七張權狀下了注」。
  由於贏了賭局,他手上的權狀數量變成了二十三張,威布斯塔手上的權狀變為六張。就算威布斯塔打算賭命,得到的利益也僅有七張。六加七仍不足以搆著過半的數量。這過於低落的回報不值得賭上性命。
  這裡是最後的談判點。若是在這裡結束對決,那便會以最理想的方式收場。
  威布斯塔的回答極為單純──他垂視著自己的手邊,以粗魯的動作將六張權狀塞入懷中。這也宣告了賭局的結束。
  「滿足嗎,愚蠢的女兒啊。接下來不管要花上多少時間,老夫都一定要殺了妳。」
  「啊哈,那真是太美妙了。父親大人竟然願意一直看人家,竟然願意思考人家的事。在人家的人生之中,這就是父親大人最愛人家的時刻呢!」
  「…………真是的,明明是老夫的女兒,怎麼會這麼不聽人話。」
  在留下這句話後,威布斯塔便離開了。拉撒祿聳了聳肩說道:
  「納許,你接下來會變得很忙,最好做足心理準備啊。」
  「…………啊?咦?」
  「既然朱莉安娜和芳妮都這麼露骨地表示敵意了,你覺得她們還能在這鎮上平安度日嗎?況且現在來到你手邊的權狀可是有二十三張之多啊。」
  拉撒祿推著納許的背,將他推向了芳妮。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城鎮了。哎,你就想辦法撐過去吧。對我來說無所謂就是了。」
  「說什麼無所謂,你也太不負責任了…………說起來,芳妮小姐突然被人這麼擅自決定去處,應該會感到很頭痛吧?妳應該很傷腦筋對吧?」
  「啊,不,那個,我…………」
  被推了一把的納許貼上了芳妮,兩人的臉龐同時紅了起來。兩人看起來不像是育有一女的母親和花花公子,而旁邊則是站著接收了父親敵意而神采飛揚的朱莉安娜。
  看著這幅光景,拉撒祿不禁搖著手指哈哈大笑。
  
  在醒來的瞬間,他便理解到剛剛看到的全是一場夢。
  拉撒祿緩緩地拖起了身體。這是看不見月亮的深夜──也就是結束了巴斯風波的當天夜晚。身旁的莉拉正發出健康的鼾息。
  (那個時候…………)
  在威布斯塔拿出所有權狀下注的前一局。拉撒祿手上握著十六張的權狀,然後以六張為注。
  儘管他很清楚當時該賭的是七張才對。
  只要下注七張並獲勝,威布斯塔的手邊就會減少為六張,在那樣的狀況下,威布斯塔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沒辦法在一次的對決之中取得過半的數量。既然狀況會隨著賭局對拉撒祿愈來愈有利,那面對無法在一次的勝利中過半的狀況下,威布斯塔選擇停手的可能性──是有的。應該是有的。
  那麼,自己為什麼會以六張下注呢?
  (要是敗北的話。沒錯,要是敗北的話…………?)
  在今天的賭局之中,「賭本至少要有八張」代表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因為這能讓人搆到張數過半的條件。反過來說,若不是在絕對必勝的對決之中,那賭金的上限就應該是「手邊的總數扣掉八張」才對。
  要是賭了六張卻輸掉的話?
  屆時,拉撒祿的手邊會剩下十張,威布斯塔的手邊會變成十九張。十九減八,威布斯塔在下一局便會推出十一張作為賭金。
  換句話說,只要下一局再次敗北,那失去的就會是拉撒祿手邊的十張權狀,以及朱莉安娜的性命。
  要是以七張下注卻輸掉的話?
  屆時拉撒祿的手邊會剩下九張,威布斯塔的手邊會變成二十張。二十減八,威布斯塔在下一局便會推出十二張作為賭金。
  換句話說,只要下一局再次敗北,那失去的就會是所有的權狀以及朱莉安娜的性命,甚至連拉撒祿的命都有可能賠上。
  想到這裡,他用力握緊了拳頭。
  (這是多麼愚蠢……………………)
  在參加這場對決時,他就做好有可能會喪命的心理準備了。
  當時的狀況對拉撒祿極為有利,他也很清楚自己勝利的機率相當高。
  話又說回來,要是沒能在對決中勝出,他想必就會在離開賭局、走出城鎮之前遭到殺害了。
  即使如此,拉撒祿還是為賭上性命一事感到害怕。自身的價值基準已經狠狠地受到動搖了。在感情的阻絆下,他沒能踏出那一步。
  那是迄今的拉撒祿絕對不會發生的狀況。
  「……………………啊,媽的。」
  他也很清楚理由何在。
  拉撒祿下了床,走向一回房間就隨意扔置的衣服,伸出右手從衣服的內袋取出手槍。這是他向溫斯頓借來,用來射殺威布斯塔,就這麼帶回旅館的手槍。
  他看著床上的少女。
  與她的相識,讓拉撒祿有了改變。那應該算是往好的方向改變。
  他變得比以前更有人味、比以前更為溫柔,甚至也變得能喜歡上別人。
  若是有人在一旁觀看,肯定會為這樣的變化發出喝采。這就是一個人的正向變化。
  (然而……………………)
  他不出聲地走到床旁,站到了少女身旁,舉起右手。
  他將槍口對準了少女的頭顱。
  他不得不承認。
  名為拉撒祿•凱因德的賭博師變弱了。
  以前做得到的事,現在變得做不到,原本屹立不搖的價值觀也變鈍了許多。
  這是多麼懦弱。
  這是多麼墮落。
  即使理解了這一點,拉撒祿甚至還是無法扣下扳機。這肯定也是過去做得到,但現在已經做不到的事情之一吧。
  「……………………媽的!」
  他將槍口從少女身上挪開,朝著隔壁的枕頭塞了進去。
  他扣下了扳機。
  喀──迴盪在房裡的就只有一聲清脆聲響。
  沒有子彈被擊發出來。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把槍從一開始就只裝了一顆子彈。由於是在擊發後帶回來的,因此這把槍現在不過就只是根開了洞的鐵棒。
  「是說,要是連某人的死亡都不能當作玩笑說出口,那就代表───」
  拉撒祿茫然地回想起自己對這名少女說過的話語。
  像是在祈求原諒,也像是在尋求救贖似的,拉撒祿蹲到了床舖旁邊輕聲哀號道:
  「────已經病入膏肓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Levnik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對不起!我是周藤蓮!好久不見!對不起!這回從道歉和史實的解說開始聊吧!會有很多劇透喔!
  
  這集的主要角色之一──理察•納許是取材自真實存在的人物。
  他於一六七四年出生,曾就讀牛津大學,卻因為玩女人玩得太過頭而退學,之後他加入軍隊,但還是很快就不幹了。在三十一歲的時候,他來到了巴斯,當時的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他也是從真實人物取材的喔──很中意他,於是就任副儀典長一職。由於過不多時,坎卜登•威布斯塔便在決鬥中身亡,於是納許就繼承衣缽當上了儀典長。最後於一七六一年去世。
  換句話說,在以十八世紀末為舞臺的《賭博師(略)》的時間軸裡,他應該已經亡故了才對。
  之所以讓他以青年造型現身的原因……該怎麼說呢,是因為我想放個像瓊恩那樣的甘草角色呢,還是因為威布斯塔與納許的對決很有故事性呢,還是因為史實裡的「帥哥」納許太過亮眼,才會讓我忍不住搬來一用呢……由於姑且也算是歷史小說,我這樣的做法無疑是犯了大忌……
  但這是創作!可以用創作當成理由!為此,除了十八世紀末的要素之外,我也把更早期的時代要素融入巴斯之中了。對不起。
  如此這般,在此為各位獻上《賭博師從不祈禱》第三集。如果要加上副標的話應該就是「妳的名字?」吧。對不起,我亂說的。
  
  話說回來,筆者在出第一集時偶爾會宣稱「《賭博師(略)》的分類是戀愛喜劇喔」,而這時往往會受到「這人在說什麼鬼話」的白眼,但總覺得筆者差不多可以抬頭挺胸地宣稱了。這是戀愛喜劇喔!戀愛喜劇!
  
  接下來是致謝的時間。
  您有時候會在非常嚇人的時間寄信過來,我很擔心您的身體狀況呢,編輯阿南大人。大叔角色和爺爺角色有些太多了,真是不好意思,插畫家ニリツ大人。懂英語的朋友們,我之所以在中盤寫得出莉拉的那個橋段,都是託了你們的福。家人們,我的生活習慣太不規律,給你們添麻煩了。
  最該感謝的,自然還是願意讀到這裡的各位讀者大人,請容我致上深深的謝意。
  雖說把這一集當作結局的話似乎可以立下某種壯舉,但應該還是會有下一集的。一定會有。若是出了第四集,就讓我們再次相見吧。
  
  一邊聽著大貫妙子的「Shall we dance?」
  二○一七年十二月吉日 周藤蓮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Levnik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4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佔樓備用
发表于 2019-5-14 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结局真的是emmm....
发表于 2019-5-14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宫喜加一……
不过英国风也要温泉混浴吗……突然强烈的意识到这是日本人写的小说了
发表于 2019-5-14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第三卷能看了,赞美录入组!
发表于 2019-5-14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能有第四卷一定会看的(三卷这个结局暂时接受不来)
发表于 2019-5-14 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這卷結局真的讓人接受不能阿,希望第四卷趕快出
发表于 2019-5-14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liuxiaosnake 发表于 2019-5-14 08:16
后宫喜加一……
不过英国风也要温泉混浴吗……突然强烈的意识到这是日本人写的小说了 ...

巴斯的罗马浴场现在不能泡了  以前应该是男女分开的
现存的罗马浴场遗迹建筑都是男女分开,但是现在德国巴登巴登的罗马浴场还是男女混浴的裸汤,可以去体验看看。也有研究论文显示当年罗马也有男女混浴,所以这个半架空创作混浴也并非不可能

看到第三集,我觉得赌博部分有点弱了,还加入一些应要造成赌博解决事件的桥段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评的部分,拉萨禄直接承认爱上莉拉了,不拖泥带水的感情线就是讚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TennosAthena + 10 认真回复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9-5-14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这次赌博后有好大一个烂摊子(?)等着拉撒祿善后呢,不过后宫+1是意料之中的
拉撒祿总有一天会舍弃赌博师的身份和莉拉及后宫们(?)过上普通的生活吧。。。
发表于 2019-5-15 02: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狗粮发的,拉撒祿爱上莉拉都开始“怂了”,还有朱丽安娜傻白甜病娇属性,期待第四卷
发表于 2019-5-15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這算有結局嗎 真期望有下一集
发表于 2019-5-15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漫画,感觉还不错,来追小说了
发表于 2019-5-15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说呢,2卷也好3卷也好,个人感觉就是少了1卷的触动感,我认为其实当时一卷完结就挺好的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20:41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