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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长谷敏司]BEATLESS─没有心跳的少女─〈下〉[台/繁]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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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7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7 编辑

  BEATLESS─沒有心跳的少女─〈下〉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redjuice
  譯者:李文軒
  圖源:chaosfighter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卵蛋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
  蕾西亞為了新人所迎接的激戰,竟造成無法修復的損害──!
  新人被好友海內遼當成對付蕾西亞的王牌,因而遭到軟禁。
  遼的妹妹紫織得知後,決定出手相助新人。
  為了再次見到蕾西亞,新人返回受到雪花蓮攻擊而陷入混亂的三鷹……
  新人與蕾西亞重逢後,
  蕾西亞為達成新人的願望,決定向超高度AI「希金斯」宣戰。
  但迎來與梅忒黛與雪花蓮的激戰,竟造成她無法修復的損害!!
  新人獨自去見希金斯,為一切劃下句點──
  「人」與「物品」的boy meets girl。
  少年,他的決斷是──?
  為您獻上精采最終章!

  作者:長谷敏司
  1974年出生。2001年以《戦略拠点32098 楽園》獲得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兼正式出道。執筆的長短篇小說有多部入圍日本SF大賞和星雲賞。2015年以《My Humanity》獲得第三十五屆日本SF大賞。
  著有《沒有心跳的少女BEATLESS》、《圓環少女》等作品。
  繪者:redjuice
  日本知名插畫家,最為人知曉為動畫《罪惡王冠》人物原案、書籍《虐殺器官》插畫等等。
  創作色調多有漂亮的金屬感,有時也有艷麗色彩,畫作角色總是充滿魅力,吸引眾多讀者喜愛。

评分

参与人数 6轻币 +82 收起 理由
玖月神威 + 10 工作辛苦
wensheep + 12 工作辛苦
法人代表 + 15 工作辛苦
ILA + 5 感谢
zxzxa698 + 20 工作辛苦
河间。 + 20 精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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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8:08 编辑


  Phase 11「protocol love」

  蕾西亞的身影飛舞在空中。
  她毫不猶豫地從梅忒黛襲擊的頂樓一躍而下。
  來不及攔下她的新人,只能茫然佇立在原地。
  蕾西亞離開後,特殊組件也跟著消失。新人的身邊剩下梅忒黛和遼。強勁的高樓風拍打著他的身軀。
  新人被單獨留下來。
  「我要拿你當人質。」
  遼片面宣告,不看新人的臉。

  於是,新人成了籠中鳥。
  遼似乎有料到這種情勢發展,他把新人交給一群西裝男帶到旅館安置。
  那是一間櫃檯樸素的商務旅館,而新人所在的五樓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和放了電視的小書桌。兩名疑似HOO的傭兵分別站在房內和門邊,他只好無奈地坐在鋪好的床上。
  新人被當成對付蕾西亞的王牌軟禁。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原因出在新人是個天真的高中生,遼又比他有能力。
  或許是接到禁口令,負責監視的男人們不發一語。原本植入新人右耳皮下的棒型耳機被梅忒黛取出來了。
  連行動終端也遭沒收的他,根本沒辦法聯絡蕾西亞。
  新人內心飽受煎熬,坐在床上不動。他察覺看守身上有藏槍,整個人緊張不已。
  以前的他在這種時候,只要想蕾西亞的事情就能恢復冷靜,但這次不一樣。
  他害怕失去蕾西亞。然而,新人輕易受騙的後果,是讓人類面臨危機。新人認為自己被她騙了,這件事令他不知所措。
  明明向前看時可以置之不理,一旦正視自己腳邊就難以承受。
  看守經過無力抵抗的新人面前,走到電視前方,按下電源開關。立體影像隨即浮現拉上窗簾的陰暗房間內。
  主播正在播報即時新聞──三鷹車站附近現在受到人工神經裝置操控的物品攻擊而陷入大混亂。日本政府下令禁止民眾進入三鷹車站周圍一點五公里的區域,數十臺卡車戒備森嚴地停在體育場停車場,不到百名的士兵匆忙應戰。
  「請各位看那裡。」現場記者指著軍用車輛。全副武裝的士兵組成隊伍,陸續從武藏野田徑場進入封鎖區。字幕顯示他們是來自陸軍練馬基地的第一步兵連隊。
  電視畫面轉回攝影棚。節目請來的學者因應要求,對事件進行解說。
  「發生『產物外流災害』時,最常見的原因是製造商那邊發生管理失誤。『人類未到產物』是目前人類無法製造、不能保證控制得了,甚至超越人類理解的物品。製作連箝制都辦不到的物品會是一大問題,所以原則上必須諮詢IAIA並獲得許可後,才能進行『人類未到產物』的製造。」
  為了讓觀眾理解狀況,學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明「產物外流災害」。旅館設置的電視並未連接網路,因此新人看不見民眾在網路上對同一則新聞發表的言論,也失去釐清思緒的參考意見。
  「而另一個原因,是從製造商移轉給買主後發生外流。雖然『人類未到產物』依規定是由製造商管理,但經過修法開放交易後,它們可以移轉。儘管移轉同樣受到監控,對象畢竟是超越人類智慧的物品,有時候人類無法正確地判定危險度,因而導致外流。這兩種狀況,都被稱作『產物外流災害』。」
  聽著學者對觀眾做的解說,新人開始害怕起來。軍方已派兵去應付雪花蓮發動的攻擊。
  新人覺得自己應該能夠做點什麼,一股焦躁感浮上他的心頭。
  就像新人消化不了急速發展的事態一樣,電視的特別報導節目也顯得雜亂無章。
  「米福雷公司的社長,海内剛先生正在召開記者會。他承認那是從米福雷設施趁亂逃走的物品。這表示是從製造商那邊外流的。」
  新人全身顫抖。腳尖完全失去溫度,幾乎沒有任何感覺。發現連手也變得冰冷後,他握住自己的手指。
  艾莉卡宣告蕾西亞級的戰鬥開幕不過是幾天前的事。那時他還想像不到會是什麼狀況。
  原來戰爭化為現實就是這個樣子。
  以前新人去遼家玩時,見過遼的父親,後者正在電視轉播的記者會現場,說明雪花蓮是米福雷公司進行實驗時逃脫的人工神經試驗機。遼的父親隻字不提蕾西亞級的其他機體。他說謊隱瞞了那些機體的存在。
  新聞畫面切換,鏡頭再度拉回攝影棚。主持人詢問學者:
  「製造商和買主,不同的禍首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哪些不同的影響呢?」
  學者回答:
  「『人類未到產物』是由超高度AI設計,以米福雷公司的狀況來說,只要讓『希金斯』回答,就能擬定基本對策。如果是從製造商手中外流,那麼『希金斯』提出的對策應該會相當精確。只有這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彷彿整個日本都以雪花蓮為中心在運轉。只能坐在這裡消磨時間的處境,猶如身受無言的譴責,令新人恐懼不安到極點。他從床上站起來。感應到那個動作,電視畫面自動切換頻道。下一個頻道也是播報軍隊在三鷹的狀況。
  「『產物外流災害』發生後,傳出IAIA要求日本政府接受調查的消息。因為脫離控制的『人類未到產物』,未必只有人工神經裝置這一臺。要是『大災害』再度重演,事態將會非常嚴重。」
  這電視臺不光報導日本,還探討事件對國際的影響。新人揮動手指,用手勢切換頻道。
  所有頻道都針對雪花蓮的攻擊推出沒廣告的特別報導節目。
  電視會被打開,其意旨是遼要新人好好思考。
  要不是新人失敗,肯定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一想到這裡,新人的心情跌入更深的谷底。就在他只顧著依賴、將真面目一事拋在腦後的期間,蕾西亞成長為超高度AI。
  新人拒絕了蕾西亞伸出的手。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倒流,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他沒有答案,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電視裡的學者聲稱超高度AI外流──脫離人類控制獲得自由──會重蹈「大災害」的覆轍。若是按照他們的定義,「大災害」已經在新人身邊發生了。
  「蕾西亞……」
  如今,現實情況以現在進行式的步調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之前就算遼說人類會終結,新人也沒當一回事。他毫無根據地認為自己有辦法解決。
  新人對勞心焦思的遼感到愧疚,腦中卻在同一時間浮現蕾西亞的身影。即使那是屬於類比入侵。
  「我現在也受到她的操縱嗎?」
  沒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原先覺得必須有所行動,後來他徹底明白自己派不上用場。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不擇手段來阻止雪花蓮,當初就該跟蕾西亞走。
  思緒轉回蕾西亞身上後,內心遭到罪惡感的啃噬。新人昨晚和她做了三個約定。
  第一,新人必須跟危險的集團接觸。到時就算沒有蕾西亞的支援,他也必須自己克服難關。第二,蕾西亞不容許新人選擇會破壞目前生活的高風險選項。第三,不管蕾西亞用了什麼樣的能力,新人都要相信她。
  「我打破了所有的約定。」
  蕾西亞沒有「心」。不過,一股強烈的羞愧感湧上新人的心頭,讓他整個臉熱起來。明明知道蕾西亞沒有會生氣或輕蔑的心,新人仍然懊悔不已。
  蕾西亞暗中醞釀新的「大災害」,而她的主人是新人。坐視蕾西亞成長為棘手物品的,也是新人。
  一想到這就是現實,他全身顫抖不已。新人之所以沒跟蕾西亞一起走,是因為他清楚瞭解到自己應付不了。然而,世界將產生決定性變化的現在,他為自己破壞和她的約定感到痛苦不堪。
  理智與情感衝突分裂,導致新人覺得很疲憊。他想好好睡一覺,局勢卻無視他的希望繼續進展。世界持續運轉,不會溫情對待停下腳步的人。
  即使放開了蕾西亞的手,新人也沒得到什麼好處。他只能閉上眼睛等待。
  不過,命運彷彿等著他後悔一般伸出手扣門。
  敲門聲響起,房間門口傳來爭執的聲音。
  經過幾分鐘的爭論後,一位女子大步走進室內。她邊走邊擊掌鼓舞自己。
  「好了好了,把他的時間浪費在這裡,等於白白流失機會,還是讓給我做投資吧。」
  那是位似曾相識的高䠷女性。她的開朗和氣勢跟現場氣氛有些不搭輒。
  監視的士兵們默默聳肩。
  「新聞正在報導不是嗎?你們應該有預感,在這種情況下,海內遼很難保住HOO的指揮權。」
  電視畫面裡,米福雷公司社長海內剛的記者會實況轉播還沒結束。有八千以上的民眾受困於軍方封鎖的三鷹車站周邊,他為此遭到嚴厲的譴責。
  女子對跟不上狀況的新人說道:
  「雖然聽起來像是我在自說自話,其實他們正用無線通訊悄悄商量中。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肯定可以離開這裡。」
  她將某樣東西扔到床上。新人撿起來一看,發現那是行動終端。
  「今天早上,遠藤同學去警局時,有收到一張住家搜索票吧?」
  「住家搜索,啊,是有這回事。」
  新人模模糊糊記得。
  「警方似乎在搜索行動中找到什麼。他們想要約談關係人,發了通知到你的行動終端。他們聯絡不上你,只好找你的親朋好友打探消息。連海內紫織小姐也在名單內。」
  新人的行動終端被遼拿走了。女子說的最後一句引起他的注意。
  「警方找上紫織?」
  「沒錯,紫織小姐很想見你。」
  「可是,這裡的人會放我嗎?」
  「HOO是和陸軍關係密切的企業。你有看新聞吧?陸軍準備向雪花蓮發動攻擊。既然陸軍如此震怒,自然會對HOO施加壓力。」
  「扯到軍方就太離譜了。」
  新人的回答連他自己都覺得孬。
  「振作點!接下來的幾小時內,會有許多陸軍士兵犧牲。軍方非常清楚,必須趁現在行動。要是被害規模擴大,不只高階士官,連幹部也難辭其咎。因此,他們會採取各種手段來達成任務。」
  一股背脊發涼的感覺襲向新人。HOO的傭兵們昨晚說的那些話,遠比他的認知更加深刻。
  「開戰會死人。」
  新人用力握住行動終端,不由得繃緊神經。
  不只士兵。受到支配的機械正在軍方封鎖的地區內襲擊居民。
  「總算振作點了嗎?」
  就連這種時候,女子依然愉快地笑著。
  「我是行動管理程式企劃課的課長,堤美佳。看來他們那邊也有結論了。」
  監視的士兵們讓出一條路。
  新聞報導不斷譴責米福雷的管理體制。持槍的軍隊源源不絕地出現在畫面上。喇叭傳出槍聲,顯示雙方開始交戰。
  新人因為「現實」過於沉重,錯失了抓住那隻手的機會。但是,就算知道對方是自己掌控不了的「道具」,他仍然心痛自己不能待在蕾西亞的身邊。
  責任、焦躁及無力感,有如烈火焚燒著他的內心。不過,他的心靈深處有另一股自私的激情在翻騰。明明只是用人類的「外表」做出類似的舉止,新人還是渴望見到蕾西亞。
  紫織將新人叫到她的病房。她一直不讓新人去探病,因此這是新人第一次跟住院的她碰面。
  在秋葉原被抓後,新人被軟禁在附近的旅館。從那裡開車的話,很快就能抵達位於信濃町的大學附設醫院。
  「這裡不是我小時候住院的地方嗎?」
  下車後,新人發現自己對醫院中庭的風景有印象。入口邊有個停車場,周圍則是由拱廊構成的走道。
  「從走廊看過去,停車場的對面是中庭草坪。原來紫織在這裡住院啊。」
  一個景色推開了記憶的門扉,鮮明地回想起昔日過往。護理師姊姊安排他在那個中庭和白色小狗玩耍。
  「本來是在御茶水。因為得讓出單人房,所以這個月轉來這裡。」
  堤美佳陪新人去病房。她意氣風發地踏著有力的步伐,率先走在前面。
  十年前,新人在這裡遇見遼。
  感覺所有的事情都是從這裡開始。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當時是個孩子又遍體鱗傷的新人,和當時一副畏縮模樣的遼,在這裡成為朋友。然而曾幾何時,想要兩人並肩同行竟是如此困難。
  即使如此,他還是主動踏出一步。新人抬頭看向天空,發現雲層籠罩在一片灰色當中。
  「要是能夠從這裡重新開始就好了。」
  自己想取回的,究竟是朋友還是蕾西亞?一想到這個問題,新人就痛苦不堪。可是他很明白,就算疲憊,就算迷惘,只要愚蠢地不斷走下去,遲早會抵達某個地方。
  「走吧。」
  他也搞不清楚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新人經過醫院櫃檯前方,按照指示走向病房。紫織的病房位於四樓的單人房區域。
  他們一到,房門自動開啟。
  「請進。」
  中部國際機場的爆炸事件以來,一個月沒見的紫織坐在床上等待。她身穿可愛的睡衣,將長髮綁成馬尾,氣色看起來好很多。
  「太好了。妳比我預期的還要有精神。」
  少女露出略顯開心的微笑。
  「其實我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但是碰上公司正亂的時候,只好繼續住院。」
  新人這才想到一件事。
  「抱歉,第一次來探病卻兩手空空。」
  紫織稍微歪斜白皙的脖子,長長的黑髮跟著垂落後頸。嬌媚的模樣讓人喘不過氣。
  「聽說你很沮喪,害我好擔心。新人哥才是,看起來很有精神呢。」
  「謝謝妳救我脫困。」
  「是地位比哥哥高的人賣面子幫忙。米福雷公司的內部可是充滿派系鬥爭喔。」
  新人記得在機場事件時,她曾經俐落地使喚眾人。她身邊確實有那樣的人脈。
  「妳真厲害。年紀比我小,卻那麼能幹。」
  「看來對新人哥而言,我永遠是妹妹呢。別看我這樣,還是有人願意支持我的理念。」
  紫織輕鬆帶過。她用堅毅的眼神,注視著新人說道:
  「你看到新聞了吧?由於雪花蓮的攻擊,米福雷必須承擔對人類未到產物管理不周的責任。雖說這完全是自作自受,但實在是對不起那些受牽連的犧牲者。」
  新人覺得自己也被涵蓋在紫織的指責對象裡。
  「變成這種局面,讓內部人員很不滿,認為哥哥和梅忒黛的動作太慢。我也是其中一個。明明事關眾多人命,他卻處理得像在釣魚一樣。」
  顧及新人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紫織以往不敢在他面前批評遼。
  「妳好像很氣阿遼。」
  「如果這樣都不生氣,活在這種時代還有什麼意義。哥哥會對我的行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把人當猴耍。他想用新人哥作誘餌,抓住逃走的蕾西亞而已。」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像遊戲的棋子啦。」
  紫織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就是把人當成遊戲的棋子。父親在家裡就已經教導我們,組織無時無刻都要講求安全。他應該早就預測到,一旦雪花蓮發動攻擊,公司內部會慌了手腳。」
  她是金字塔頂端的「上流階級」,從小接受的教育和新人他們不相同。
  「哥哥從以前就有任意使喚崇拜者的毛病。我聽說他不受學校女生歡迎,想必又是做了什麼惹人厭的實驗吧。他根本不在乎其他拚命活著的人。」
  「原來妳是這樣看他的啊。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妳看起來跟一般喜歡哥哥的妹妹沒兩樣耶。」
  「因為有可能繼承公司,所以我被灌輸要有教養,行為舉止得合乎身分。」
  「阿遼在學校的表現,並不像妳說的那樣。」
  她一提到哥哥,語氣就會變得尖銳。
  「那個人肯定不相信任何人。不只新人哥,就連家人也一樣。」
  有些事只有家人才看得出來。而且,新人對由佳也沒完全坦白,實在沒資格說話。不過,正因為如此,他覺得不該再對救了自己的紫織有所隱瞞。
  「可是,說不定蕾西亞也是把我們當成遊戲的棋子來看待。」
  紫織輕輕將食指抵在嘴唇上。有了多次經驗的關係,新人知道那個動作表示這間病房也遭到竊聽。
  「我們有預想過這樣的狀況。公司還不至於那麼人才不濟,也是有人做出和哥哥相同的結論。」
  站在紫織的角度,新人是趁蕾西亞逃脫時,擅自將她據為己有的人物。即使如此,她依然向新人低頭。
  「梅忒黛根本靠不住。請新人哥派蕾西亞去破壞雪花蓮。」
  新人倒抽一口氣。這要是被雪花蓮聽見,或許她會取笑人類社會跟地獄差不多。
  「拜託我這種事沒問題嗎?就算成功了,阿遼也不會善罷干休,公司那邊也會造成困擾吧?」
  紫織早已做好覺悟。
  「這是我私人的請求。」
  新人忍不住握拳敲額頭。
  「呃,這樣對紫織不好吧。說來丟臉,但我可能被類比入侵了。我沒信心自己是對的,也不確定哪些行動是出於自己的決定。」
  紫織閉上眼睛,大大嘆了口氣。
  「一般來說,沒人可以只靠自我意志找到答案。就連我也無法篤定,當初是否完全沒有遭到誘導,真的是百分之百出於自身判斷去那座機場的。」
  「我對蕾西亞下的命令,搞不好都是照著劇本走。這麼一來,或許就像阿遼說的,人類會滅亡。」
  蕾西亞是會遮掩事情,也會說謊的hIE。懊悔的心情再度湧現。然而,年紀比新人小的少女傲然挺直背脊說道:
  「就算是不能掌控的『道具』,既然得到了,還管他什麼人格或能力。所謂的擁有,就是這麼回事。」
  堅決到讓人覺得爽快的回答。新人稍微能夠理解,為何堤美佳那樣的大人會受到紫織吸引了。
  「妳還真乾脆。我去找阿遼玩時常常碰到妳,竟然沒發現妳變得這麼懂事。」
  「新人哥現在也是『擁有者』喔。請你好歹也學一點符合自己身分的舉止。對擁有者而言,不使用自己的資產,等於是一種宣告棄權的豪賭。」
  「我現在也在賭嗎?」
  這句話讓新人的背脊竄起一股寒意。他非常焦急,自己沒參與的期間,事態還是持續發展中。
  「以前我老是被拿來跟哥哥比較,整個人失去自信。那時父親勸戒我,要懷疑那些叫我裝成一無所有的人。他說自己不上牌桌賭輸贏,只想死守資產的人總是層出不窮,而且還想誘導我。」
  想到新聞影像中的海內剛,兩人不禁露出淺笑。遼和紫織的父親,確實很像會說那種話的人。
  「真嚴厲。那不就等於在告訴妳,只要有可疑的地方,連家人都不能信。」
  「以當時的狀況來看,是這樣沒錯。」
  新人想起蕾西亞給他看「抗體之網」地圖資料時的事。很多人用破壞hIE來發洩對社會的不滿。此舉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遼認為即將終結的人類社會仍舊頑強地運作著。
  所有人都在死命地彼此對抗。
  「哥哥明知道雪花蓮出現了,卻不管眼前的損害,反而將資產拿去解決未來的隱憂。他必須為這個狀態負責。」
  紫織的個性太過正直。機場事件的時候,她也把瑪莉娜‧沙芙蘭即將抵達機場的消息告訴了新人。
  而這樣的她,讓新人內心充滿感謝。
  「謝謝妳。妳找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吧。」
  少年面臨苦澀的抉擇。新人不可能在下次見到蕾西亞前,突然轉性變聰明。可是,怎麼樣都比之前那段焦慮不安的人質生活要好得多。
  「我是蕾西亞的主人。」
  「沒錯。」
  窗外的天空一片陰暗。這是新人與紫織生活的其中一個現實。被遼認定是比核彈按鈕還危險的力量,對紫織而言只是程度問題。至於海內家經營的米福雷,說是世界級的大賭徒也不違過。
  「紫織,妳有想要我幫妳做什麼嗎?」
  少女驚訝不解地皺起蛾眉。
  「我現在可威風呢,擁有的物品將改變世界。不給妳一些回報的話,面子要往哪擺。」
  新人在揮之不去的沉重壓力中,努力擠出玩笑話。少女露出笑容回應:
  「那麼,就請新人哥克盡身為主人的義務,並保持現在的樣子。」
  「我肯定是改不了了。雖然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
  遠藤新人絕對會天真一輩子。
  「如果對方是超高度AI,我應該很容易被誘導。畢竟它們比人類聰明太多了。不過,我就算想改也改不了。我可以跟妳保證。」
  紫織對他招手。新人沒多想,像隻回應主人呼喚的狗一樣靠近,溫暖的觸感包圍他。
  等他發現自己被抱住時,已經看不見紫織的臉。
  「新人哥,你覺得我也是為了實現你想得到支持的願望,而被蕾西亞『利用』了嗎?」
  新人聞到一股醫院特有的氣味──消毒藥水與皮脂混合的味道。
  「請記得我是因為有『心』,才會在送新人哥離開前這麼做。」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情感。彷彿產生共振般,新人的身體跟著顫抖起來。等離開病房後,他打算前往雪花蓮所在的三鷹車站。
  然而,新人背叛了蕾西亞。若是新人被蕾西亞捨棄不管,他在那裡不但幫不上忙,還有可能失去性命。
  到時候就會變成是提出請求的紫織害新人白白送死,而她自己也不曉得會面臨怎樣的後果。少年和少女的內心都很害怕。
  「說不定妳這樣安慰我的舉動也是受到誘導,好降低我的恐懼感。」
  紫織挪開身子。青梅竹馬的臉龐近在咫尺,成熟的面容映入新人眼簾。
  「請別小看人類。」
  紫織和遼這對兄妹都說了同樣的話。哥哥是流下一行睽違十年的淚水,妹妹則是帶著充滿自信的笑容。
  少女閉上眼睛。兩人的嘴唇交疊。
  他們接吻了。
  雙唇分開後,紫織的臉逐漸變紅。
  「你和蕾西亞還沒做過這件事吧。」
  新人之前遭到蕾西亞以未滿十八歲為由拒絕。不知為何,他沒辦法坦白承認。
  明明覺得應該說些感想之類的話來圓場,新人卻狼狽得吐不出半個字。紫織笑著虧他:
  「這就是人類身為有『心』之物的志氣。」
  女孩子總是略勝新人一籌。
  紫織拉起被子遮掩愈來愈紅的臉蛋。
  「還有,剛才那件事請幫我保密。」

  新人尷尬地離開醫院。
  紫織在道別時,曾說過「有人在等他」。
  醫院大門前,有個他熟悉的女孩子。
  滿身大汗、氣喘吁吁的由佳,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雖然有配備動力輔助系統,但要平常不運動的由佳來說,還是太吃力。
  「妳從新小岩一路騎來這裡?」
  新人一上前搭話,原本垂著頭的妹妹立刻抬頭抱怨:
  「總武線的電車停駛中!共享汽車現在也不載未成年到東京西側!我當然只能靠自己的腳!懂嗎?」
  「懂、懂了。」
  汗流浹背的妹妹氣魄十足,新人無力招架。由佳默默下車,腳架自動支撐自行車。
  「妳沒去上學嗎?」
  「臨時停課啦!大家都被趕回家了,你到底在幹麼啊。」
  妹妹皺起臉,露出快哭的表情。胡亂揮舞的拳頭命中新人下巴。
  新人頭部搖晃,整個人往地上蹲。由佳的怒氣通常會搞錯重點,唯獨這次正中靶心。
  「給我說清楚!」
  由佳不只和蕾西亞一起生活過,還在環境實驗都市體驗過hIE失控的狀況。
  那不是能在這種公開場所站著說明的事情,而且他也沒時間繼續在這裡耽擱。
  新人起身站直,視線不經意地捕捉到自行車。
  「很久沒騎車載人了。」
  既然交通停擺,新人就得靠自己的力量前往三鷹。他踢開腳架,跨上自行車。
  「上車。我邊騎邊告訴妳。」
  「好吧。」
  由佳不悅地坐上雙載用的簡易座椅。這張座椅只有在行李架通電時會變軟,坐起來並不舒服。但是,她依然隨意地拉拉制服下襬,用力晃動雙腳。
  「妳那麼崇拜紫織,好歹也學人家點,不要大剌剌的。」
  話一說完,新人想起剛才的嘴唇觸感,羞到一個不行。激昂的情緒讓他有股想奔跑的衝動。
  「什麼?我聽不清楚。」
  要是被追根究柢也很麻煩,所以新人不做回應,開始踩踏板。感應器探測到力道後啟動引擎,自行車輕快地出發。
  兩人背對家的方向,朝雪花蓮大肆破壞中的三鷹前進。
  仰望中央線的高架橋,新人載著由佳騎往車多的道路。電車真的停駛了。
  「妳記得剛才那間醫院嗎?十年前,我在那裡住院。」
  「我那時候還小,哪會記得。」
  當時由佳只有四歲。
  「倒是有印象小時候爸爸常常在家。」
  就連爸爸都有好好照顧由佳到幼稚園畢業。也因為這樣,才沒空去探望新人。他和遼的感情會變好,部分原因是家人都沒來探望的關係。
  「妳還記得媽媽的事嗎?」
  妹妹用頭撞他背部代替回答。
  「不記得了。只知道照片裡的模樣。」
  「妳會寂寞嗎?」
  新人的背部又吃了一記頭槌。
  「哥哥哪壺不開提哪壺,別耍白目好嗎?」
  在動力輔助系統的作用下,自行車快速前進。
  前往三鷹是飛蛾撲火的行為。明明想要積極向前看,但新人被戀愛沖昏頭,失去原有的理智。可是,不管怎麼說,和蕾西亞一起解決問題實在痛快。擁有這麼厲害的東西,讓他覺得自己也跟著變特別。這不單純只是戀愛情感。不論是擁有蕾西亞,還是使用蕾西亞,都帶給他無比快感。新人得到不少身為主人的好處,卻在發現自己應付不了後就逃避現實。
  「我很笨,沒辦法體會,只能用問的。」
  由佳發現哥哥騎的路線沒什麼車子。
  「哥哥,不可以走這裡啦。你沒看新聞嗎?」
  「蕾西亞在那裡。」
  即使如此,在抵達千駄谷時,車子的動向還是開始出現異常。市內之所以不會塞車,是因為法規禁止手動駕駛。然而,一旦違規車輛多到某個程度,道路就會從那裡開始堵塞,造成大塞車。
  「是紫織姊告訴我哥哥人在醫院的。不過,到底怎麼了?哥哥的衣服髒兮兮的。」
  「我跟阿遼吵架。」
  由佳緊緊抓住新人的衣服。實際說出口後,心情變得比較輕鬆。
  「我背叛了蕾西亞。」
  將人類終結之類的麻煩事單純化,便覺得清爽許多。就算明白自己不該放縱和任性,悲傷與可笑的情感還是湧上心頭。
  由佳低喃道:
  「什麼嘛。原來哥哥也很寂寞。」
  內心深處燃起一道火光。孤獨感成為兩人之間的聯結。
  「我沒跟爸爸坦白,當初嚴重燒傷是自找的。我故意偷溜出去,想要吸引他的注意。」
  看見久違的醫院風景,讓新人有種奇妙的直覺,認為十年前與現在有牽連。那天他在實驗開始前,偷偷跑到hIE旁邊,然後被捲入爆炸事故。由於他離爆炸點最近,因此傷勢比遼慘重。
  「對了,是『伊萊莎』。」
  新人不經意想起這個名字,並產生一股不可思議的熟悉感。
  「你搞錯了吧,是蕾西亞啦。」
  由佳大喊,音量蓋過風聲。
  「我啊,很高興蕾西亞姊來家裡喔!」
  「因為妳太愛撒嬌了。」
  「回家有人陪,多開心啊。幸好有蕾西亞姊在,我才不會覺得寂寞。」
  「我們去找爸爸的時候,妳不是被一群怪人綁架當作人質,這樣也不怕蕾西亞嗎?」
  「蕾西亞姊是哥哥帶回來的耶。而且,她又沒對我們做過什麼壞事。」
  新人回想和蕾西亞締約的那個夜晚。蕾西亞救他躲過雪花蓮的襲擊時,他覺得蕾西亞很漂亮。
  「由佳,老實跟妳說,哥哥當初是看上蕾西亞的美貌,才把她撿回來的。」
  其實,新人當時很高興聽到蕾西亞是hIE。新人想「得到」她。不然不會和她締結契約,也不會帶她回家。
  「真差勁!」
  「現在當然不只如此,只有那時候是這樣啦!妳自己還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擅自幫她報名模特兒比賽,結果害人類現在陷入危機。」
  儘管害怕捲入自己應付不來的局面,新人依然選擇要和蕾西亞在一起。
  「雖然不懂怎麼回事,但這實在太驚人了!」
  妹妹突然從後面勒住新人的脖子。自行車隨之搖晃。她的力道大到要是摔車,頸椎可能就斷了。
  「還有,哥哥得先向紫織姊道歉。」
  明明狀況不妙,病房內的嘴唇觸感與紫織臉紅的模樣卻浮現新人腦海,一股莫名的興奮感支配全身。他不顧周遭的眼光,忍不住放聲喊叫。
  在幾乎喘不過氣的狀態下,他將身體前傾,死命踩踏板。
  若是新人和由佳能夠更精明點,想必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要是道歉,會被紫織打耳光的。而且,我對蕾西亞的感覺,也不再只是喜歡她的『外表』了!」
  說著說著,他們已經騎過代代木車站,快到新宿的繁華區。
  「你這麼認真跟我解釋,我反而很為難耶。」
  由佳鬆開用力勒住新人脖子的手。她原本抓著新人的身體支撐自己,如今改成輕輕握住他背後的衣服。
  「妳抓好!免得被甩下車。」
  「我說啊,你打算一路騎著自行車去找蕾西亞姊對吧?」
  「聰明喔!」
  被妹妹直接點破,讓新人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自行車進入新宿,爬上坡道。
  他用力踩踏板,持續往前進。
  車體突然變輕。
  新人連忙剎車,後輪差點騰空。
  回頭一看,是由佳跳下行進中的自行車。勉強著地的她,還沒站穩腳步。
  「別突然跳車,很危險耶!」
  「哥哥才危險呢。是要把我載去哪裡啊。」
  新人沒抓準讓妹妹下車的時機。
  「抱歉。因為我一直沒好好跟妳聊過蕾西亞的事,想說趁機讓妳了解一下。」
  「在蕾西亞姊來之前,哥哥都會聽我使喚,做飯給我吃。所以,不知道哥哥做了什麼也沒關係,只要知道哥哥想做什麼就夠了。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再來慢慢聊。」
  新人與家人的關係是緊密的。那段時光不只屬於他一個人。他很高興由佳也非常珍惜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好。」
  妹妹含淚笑著,吸了吸鼻子。
  「坦白說,要不是哥哥是這種個性,我和哥哥的生活一定會更加寂寞冷清。就算待在家裡,也會覺得無聊。」
  「幹麼突然說這種話。」
  「我的意思是,幸好哥哥是笨蛋啦!」
  新人回想兄妹倆在蕾西亞來家裡前的生活。
  對他而言,由佳是無可取代的寶物。但是,如今光她不夠。還少了什麼。新人討厭蕾西亞不在。即使變成現在這種局面,即使接下來要面對更沉重的現實,新人就是想要蕾西亞在身邊。
  「我去把蕾西亞帶回來。」
  就算她是超高度AI,也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

  如果「想做」的事情被稱為「意義」,那這個戰場確實充滿了意義。
  蕾西亞級Type-002「雪花蓮」的意志。
  日本陸軍派了一個步兵連隊,從南北包圍三鷹。這是因為他們發現雪花蓮注意到陸軍的大規模行動後,從三鷹變電所轉移陣地,來到她掌控的三鷹車站附近。
  陸軍火速封鎖中央本線三鷹車站方圓一點五公里的區域。那個地區本來就被許多基地包圍,有朝霞、練馬、立川、大宮、座間等五個陸軍駐屯地座落四周。
  正因如此,「雪齋」提出放棄救援居民,損害率為六成的預測時,陸軍的參謀們都認為太過悲觀。
  派遣彈性編組的三個步兵大隊,一千三百六十一名士兵,去破壞僅僅一臺的人工神經母體。這樣的落差讓他們未能確切領會,究竟得克服多少絕望戰況,才能達成這個任務。
  「分隊長,請允許我們後退!」
  日本陸軍的步兵分隊是七人編制,成員包括分隊長、副分隊長、三名持突擊步槍的槍手、一名負責攻擊裝甲目標的反坦克砲手,及一名負責用強大火力做短時間壓制射擊的輕機槍射手。發出慘叫的,正是必須阻撓敵方步兵逼近攻擊的機槍手。
  「我無法射擊!!」
  全身布滿花瓣的失控hlE逼近中,數量超過十臺。可是,hlE與士兵之間還隔著尖叫的三鷹市民。原本逃進家裡躲避hIE襲擊的地方居民,以為有人來救援而跑上街頭了。分隊長佐藤上士雙手顫抖地舉起槍口對準突擊過來的殭屍hIE,同時下令。
  「朝倉!用橡膠子彈讓市民們趴下!」
  分隊裡唯一裝填鎮暴用橡膠子彈的老練槍手,一面狂嚎,一面拿槍近距離射擊市民。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哭喊地哀求陷入驚慌的市民:
  「請你們趴下!趴下!!」
  他們應該守護的市民,有五人被朝倉下士的低威力橡膠子彈打中倒在路旁。也有幾個人對槍聲產生反應,將身體趴到地上。
  入隊一年多的機槍手放聲大叫,跟隊友一齊開槍橫掃殭屍化的hlE,然後仰天痛哭。硝煙之中,分隊成員茫然若失。一名來不及趴下的市民遭受波及,浴血倒地。
  「可惡,怎麼會這樣。」
  所有部隊都知道敵方可能採取利用人類的戰術。然而,現實遠遠超出多數士兵的想像。為了防止消息走漏,直到突擊的前一刻,就只有分隊長以上的階級才清楚預測的詳細內容。
  周圍斷斷續續傳出槍聲。他們原本期待武裝士兵可以壓制和驅除失控hIE,但在這個地獄,那種展開並不存在。到處都有市民形成障礙,根本無法自由射擊。
  雪花蓮攻占三鷹市區已超過兩小時。不過,在陸軍展開突擊之前,街頭沒有任何屍體。也就是說,失控的機械沒有殺害居民。
  趴倒在地的市民們難以置信,應該是來救援的士兵反而製造傷亡,注視士兵的眼神有如看到怪物一樣。開著窗外,躲在屋內避難的人們,也對士兵露出膽怯與恐懼的神情。
  遠方傳來「救救我」的慘叫。接著,尖銳的槍聲在城鎮的空中迴響。
  居民只要發現軍人,便會上前求助。可是這麼一來,步兵配置與移動的情報就會落入殭屍化機械的手中。受雪花蓮制約的機械們不僅將市民納入控管,還刻意不殺害他們。
  佐藤分隊長壓低聲音,朝頭盔的無線對講機報告:
  「它們利用居民的反應當感應器!請求擬定對策。」
  報告經由分隊長傳達小隊司令部後,隨即以光訊號傳送給在高空監視的高性能預警機。
  軍方採取從上空傳送光訊號的方式,向軍隊下達對抗雪花蓮的戰術。雪花蓮用來控制機械的花瓣型子機,是憑藉風力來移動的。換句話說,無法自行移動是其弱點。把所處位置設在高於雪花蓮的地方,再用光訊號下達命令,中繼的指揮中樞即可遠離雪花蓮的攻擊範圍。
  只要隸屬立川基地第一飛行隊的高性能預警機沒被擊落,軍方就能持續進行複雜又纖細的部隊調動。除非地上的士兵出現人為疏失。
  然後,在現場蒐集到的情報,都會轉送給負責對AI戰的情報軍戰略AI「雪齋」做分析,以便對計畫進行微調。
  「狀況還在預測範圍內,不是問題。」
  「雪齋」獨立部門的雁野真平少將,如此回覆視訊會議的出席者。部隊進攻三鷹後的命運,將取決於這場聚集各基地幹部的視訊會議。
  三鷹市區已變成雪花蓮的天下。花瓣型子機纏上所有機械,在上面開花,牆面則是爬滿藤蔓。背部揹花的機械蟲架起特有天線,建構綿密的網路。整個市區的綠意是愈往中心愈盎然,化為一座不需要人類的無生命花園。
  街上看不到人類的身影。人類只能在機械構成的生態系內躲躲藏藏。要是走上街頭,就會被雪花蓮控制的hIE或汽車襲擊。
  「就是因為揣測到這種局面,才會有優先誘導市民避難將無法擊破敵人的結論。」
  軍方讓「雪齋」分析雪花蓮的戰術。
  雁野接到陸軍幹部們諮詢「雪齋」意見的訊息。
  在通訊士的操作下,「雪齋」的徽紋顯示於中控室空中。
  『雪花蓮的基本戰術是利用居民當盾牌,讓他們擋在士兵與hIE之間,再透過突擊縮短距離。除此之外,它們還潛藏在民宅或下水道裡,伺機突襲或圍攻。只要變成肉搏戰,解除力量限制的hIE便能輕易打倒人類。這些戰術透露了雪花蓮的人工智慧有五個優點和兩個缺點。』
  目前的狀況也可說是雪花蓮與「雪齋」這兩臺人工智慧的戰爭。
  『第一個優點,敵人瞭解槍械的威力。第二個優點,敵人知道如何利用人類。第三個優點,敵人非常清楚數量的優勢,手下控制的hIE比進攻的士兵還多。第四個優點,敵人的戰術著重在拉近距離,既單純又有發展空間。第五個優點,也是最需要注意的一點,雪花蓮的攻擊目的是搶奪士兵的槍械,而非殺傷他們。』
  到這裡為止,都還不足以讓經驗豐富的軍人們感到訝異。
  『雪花蓮把搶來的槍械一一分派給操控的hlE。敵人現在的戰術方針是以數量優勢為基礎,組織能夠處於最佳距離戰鬥的陸上部隊。雪花蓮正在編制移動速度快的高機動力hIE部隊。』
  「雪齋」秀出預測的戰力。AASC等級三基準的市售hIE解除限制後,可用平均時速四十公里的速度奔跑。同等數量的人類步兵,根本無法阻止耐久力和速度都勝過人類的hIE步兵。三鷹市區的包圍很可能被突破。
  出席視訊會議的陸軍原中將向雁野問道:
  「你有什麼看法?」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什麼好說的。一旦敵人的hIE部隊備妥攻擊陣勢,我們只有迎擊,別無選擇。」
  接下來才是「雪齋」真正的能力,亦即所有軍隊都配置戰略AI的理由。
  『雪花蓮的第一個缺點,其支配的hIE群沒有跟人類對話的跡象。第二個缺點,那些hIE沒有自行製造武器的跡象。照理說,比單純突擊有效的攻擊手段多不勝數,拿石頭丟人就是一種。這兩個缺點,暴露了雪花蓮的極限。雪花蓮沒什麼創造力,最多只能發揮手中道具的性能。因此,現階段可以推測,雪花蓮的行動模式是到處尋找更加優秀的道具。』
  戰略AI從瞬息萬變的狀況之中,搶先解析敵軍打算使用的王牌。
  『雪花蓮將運用高速機械,進一步施展縮短距離的基本戰術。有很高的機率會利用三鷹市區內的車輛,編制原始的裝甲部隊。不過,只要從高空監視路況良好的地區,就能預測其進軍路線。因為雪花蓮無法弄到履帶,只能使用車輪。』
  「雪齋」將運算完成的裝甲部隊編制及所屬性能顯示出來。看見那些資料的人,全都倒抽一口氣。雪花蓮的戰術成長驚人,從環境實驗都市那時靠拳頭互毆的紀元前等級,飛躍到二十世紀的水準。
  然後,「雪齋」用高性能預警機傳來的影像,把雪花蓮裝甲部隊的預測路線圖像化。一條紅線沿著吉祥寺大道、泉大道、仲町大道,往舊井之頭恩賜公園遺址的南側前進。
  身為情報軍幹部的雁野一眼就知道那條路線代表什麼「意義」。
  「我以『雪齋』獨立部門司令官的身分,提議立刻聯絡總理和安全保障會議。此作戰的困難度已經超出我們的能力範圍了。」
  雪花蓮正在到處尋找更加優秀的道具。「雪齋」的分析,和雪花蓮實際施展的戰術不謀而合。
  下決斷的是人類。然而,如今卻很難說是人類在主導這場戰爭。
  「看來我們面臨最糟糕的可能性。」
  既不是居民,也不是陸軍,三鷹的戰場是以綠髮的少女型hIE為中心在運轉。
  如果決定「意義」的人才稱得上是所有者,那麼這場戰鬥並不屬於人類。這裡的所有人都是被牽連進來的。
  戰場上的士兵們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取回主導權。
  在高空飛行的偵查機發現一群全身開滿花朵的hIE衝往公園。那個集團是經過武裝的hlE士兵,配備從陸軍士兵身上搶來的槍械,打算突破陸軍的包圍。
  整個隊伍不但以時速三十公里的速度全力奔馳,還保持整齊劃一的隊形,展現了人類難以達成的行軍。該集團以百臺為單位,分成兩支部隊,向舊井之頭公園附近的陸軍部隊發動強攻。
  陸軍司令部傳來的命令是死守陣地。
  「這裡到底有什麼啊?」
  隸屬第一步兵連隊第十五小隊的島村小隊長,瞇起眼睛看著從吉祥寺大道北側逼近的人潮。他們第十五小隊和第十三小隊接到阻擋武裝殭屍hIE集團的命令。大本營的練馬駐屯地附近被人蹂躪,讓他們的士氣攀升到頂點。在這場戰爭裡,作戰最勇猛,犧牲也最慘烈的就是第一步兵連隊。
  「確認沒有居民!所有人員,使用一般子彈!別讓那些殭屍靠近這裡!」
  歷經一個半小時的戰鬥後,三十人編制的小隊已有五名部下傷亡。配備的彈藥數量剩不到一半,只能維持兩分鐘的火力壓制,根本不可能正面抵擋百臺全副武裝的精銳。
  士兵們從周圍竭力奔跑,漸漸與同袍會集在一起。但是,無法背著沉重裝備持續移動的人類,和不知疲憊的hlE,兩者在機動力上的落差實在太大。
  「少尉!敵人數量太多了。」
  「做好覺悟吧。就算逃跑也會被追上。別讓還有彈藥的武器落入『它們』手中!」
  這裡是只有住宅能當掩護的住宅區。面對兩個搶走陸軍武器作武裝的中隊,不曉得要犧牲幾百人,才能成功攔阻hIE的攻勢。可是,既然上級下令死守,軍人就必須聽命行事。
  部下們互望彼此,每個人的臉上都沾滿了沙塵、汗水與鮮血。
  「我們得擋下那個。」
  他們僅僅被告知敵人突擊的方向有座極機密的重要設施。即使不清楚設施的價值,他們還是要貫徹職責。
  島村少尉大大嘆了口氣。攻進三鷹後,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右手也跟著變僵硬。其他小隊員的狀況應該也差不多。
  「所有人使用雷射測距瞄準鏡,由後方指示開槍時機。距離一百就開始射擊。」
  二十二世紀的步兵就算不靠雙眼來目測距離,也可以透過司令部的射擊管制電腦得到最佳攻擊時機的指示。通訊機裡傳來小隊員回答「了解」的聲音。
  被花朵覆蓋頭部──神經系統集中處──的hIE們,從塵土的另一端衝過來。最初登場時,那東西還有如牙牙學步般行走困難,如今進步神速。
  『距離一百五、一百二、一百──』
  島村咬緊牙關,扣下扳機。
  尖銳的槍聲四起。硝煙與槍口火花淹沒世界,戰場氣味瀰漫大地。
  以橫隊衝來的hIE們接連中彈倒地。然而,彷彿花浪的hIE們持續突進。
  「可惡,用人海戰術嗎!」
  沒持槍的hIE從被子彈擊倒的hIE身上撿起武器前進。面對如此狀況,島村整個人陷入絕望深淵。
  原本敵方是每兩臺hIE只配一把槍。隨著距離拉近,敵方hIE開始跪地射擊。島村部隊的同袍不幸中槍死亡。在沒有遮蔽物的街道瞄準敵人,肯定百發百中。於是,敵方hIE的身體被打成蜂窩,淪為廢鐵。但是,即使打倒一個,槍械還是會被下一個敵人撿走。無論打倒幾臺,敵方hIE的火力都不會減少。
  「這樣根本沒意義。我們會被徹底擊潰!」
  島村咆哮回應小隊員的慘叫。
  「給我咬牙撐著!不能讓那些殭屍拿到武器。要是槍被搶走,會害死更多弟兄。」
  從倒下的hIE殘骸飛散至空中的花瓣鮮豔奪目,像是要為一切舉行花葬。交戰才過兩分鐘,二十五名小隊員就只剩十名存活。負責阻擋敵方步兵部隊突擊的第一線士兵,通常都是最接近死神的一群人。
  此時,頭頂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聲音。抬頭一看,有十臺直升機即將穿過上空。
  陸軍從三百公尺高空的直升機上打出王牌。
  直升機的寬敞機艙乘載著數名身穿厚重裝甲的重裝士兵。他們是隸屬於陸軍中央戰備部隊的空降騎兵中隊,利用動力服裝備近百公斤的裝甲,及車載型重機槍。
  「別讓友軍的勇氣失去意義!」
  在領隊的激勵下,重裝士兵們接連跳下直升機。以直升機的超快速度抵達戰場要地,接著空降突襲,一口氣破壞敵人的陣形。他們是自古以來,為戰場貢獻機動力與打擊力的騎兵最新後裔。
  佩戴「飛龍」部隊章的最精銳士兵們勇敢無畏地只靠飛行背包落地。打擊力和機動力只夠交戰一次的動力服無法長時間運作。空降騎兵得以維持騎兵身分的時間,最多只有參戰後六小時,若是機動性能全開,則剩不到三小時。
  不過,多虧地面的步兵部隊捨身奮戰,擋下敵方hIE部隊的突擊。空降騎兵中隊以強大的火力從側面攻擊,一口氣掃蕩失去速度的敵人。
  空降騎兵的裝備威力遠比步兵小隊的槍械強大。在射擊路徑上的hIE士兵們被打得四分五裂,殘骸散落一地。空降騎兵隊持有的大型槍械能夠破壞戰車以外的所有陸上裝備。
  透過高空監視,可以清楚看見全身長滿花朵的hIE士兵們被殲滅,數量逐漸減少。
  絕處逢生的步兵們歡呼地迎接重裝甲的精銳部隊。可是,騎兵中隊並未停下腳步。
  應付敵人的第一波突擊,只是他們的任務之一。占據大樓樓頂高處的空降騎兵們將槍口指向街道,防備敵人的第二波攻擊。
  雪花蓮的裝甲部隊已經編隊逼近中。隊伍裡還配置渾身載滿花朵,用hIE殘骸拼裝而成的槍手。
  單純以速度和重量來說,車子是hIE的好幾倍。隨行的hIE步兵則是持槍與未持槍的各半。
  落地的空降騎兵們收到司令部傳來的通訊。
  『目前確定敵人正在編制第四波的部隊,並且發現疑似「雪花蓮」的機影。』
  降落吉祥寺大道的空降騎兵們開始遭遇激烈的砲火攻擊。空降騎兵們的首要任務是包圍殲滅雪花蓮。要是以同型機的「紅霞」為基準,就算派出一整個空降騎兵中隊,也稱不上戰力充足。
  載運第二批空降騎兵的直升機從三鷹車站北側靠近,準備包圍終於發現的目標。
  然而,計畫裡可以決勝負、載運第二批人員的直升機突然在空中搖晃。直升機向預警機發送求救訊號,而直升機配備的機槍,竟然射擊地上的空降騎兵們。
  『原因不明,無法控制機體。』
  駕駛員傳出的無線訊號到此終止。原本被當成王牌,將扭轉局勢的直升機,從內部噴出火焰──機艙內的士兵們破壞了運輸機。碎片和烈焰在空中飛騰,直升機整個炸裂。
  這是使用「雪齋」的人類為了顧及狀況演算不完,自戰術推演中排除的發展。
  假如,基於某種目的,人類方出現協助雪花蓮的背叛者呢?直升機從基地起飛前,停機坪被放置了幾片花瓣。只要那花瓣附著於電腦,雪花蓮就能在直升機進入指令電波的有效範圍之際,奪取機體的控制權。
  一架直升機爆裂只是序曲,惡夢才剛開始。與爆風一同飛舞的花瓣乘風四散。雪花蓮的子機即使只有數片,也可以發揮機能。直升機群自上空落下爆炸的烈火與碎片無情地摧殘地面部隊。來不及跳傘的空降騎兵們像玩具一樣墜落。
  失控的hIE宛如饑餓殭屍,朝被擊墜的直升機碎片和掉落的裝備聚集。這是戰場上的惡夢。充滿花草,彷彿化石森林的市區裡,有數不清的花朵爭相綻放。支配機械的花瓣型子機侵入裝備系統,控制射擊武器。
  雪花蓮那方的攻擊力凌駕攻堅部隊了。空降騎兵沒有戰車那種移動式砲台陣地的防禦力,一旦失去速度,就會變成孤立的步兵,遭到包圍與殲滅。
  軍隊將配備機槍的卡車並排堵住道路。但是,無論擊倒多少臺hlE,都會出現新的hIE把槍撿起來。雪花蓮隨時可以把手中操控的hIE徵召為士兵。相反地,就算軍人們倒下了,被留在包圍區域裡的市民們也不會代替他們拿槍。
  最早開戰的第十三、十五步兵小隊已經全滅。前來支援的四支小隊和空降騎兵中隊,人員也剩不到一半。雪花蓮的hIE大軍完全截斷了軍方對舊井之頭公園南方戰線的救援。
  某位士兵低喃:
  「我們輸了。」
  三鷹的包圍作戰可說是大局已定。
  像是在回應他般,一道清澈的少女聲音傳來。
  「你們很努力呢。不過,這場戰鬥結束了。」
  眼前出現一輛拖車,車上有hIE拿著空降騎兵的二十釐米機槍站崗,還有「那東西」坐在車頂,擺動雙腳。那就是僅憑一己之力,創造出這個煉獄的少女型hIE。
  「人類真的很笨耶。居然為了『那個』犧牲自己、背叛同胞,根本是一盤散沙。」
  花朵裝飾的拖車並不符合人類世界的美感。人類建立、累積起來的雲端,屬於性能不高的群體,是種透過人類反覆要求與使用來進步的系統。而雪花蓮擁有與那天差地別的異界規則。利用道具的進步來迴避生物進化的死胡同,這種詐欺的手法已經衍生出威脅人類系統的敵人。
  那幅景象有如領著武裝車隊舉行勝利大遊行一樣。
  雪花蓮唱道:
  「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它馬上要……打開了。」
  軍人們絕望地看著持槍行進的hIE,及跟在後方的車隊。只要雪花蓮一展開攻擊,包圍就會被突破,毫無防備的外部城鎮將充滿殭屍型hIE。
  就在他們做好戰敗的覺悟時,舊井之頭公園遺址上,現在只剩美術館的區塊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強烈的搖晃讓軍人們站不穩腳步。
  他們背後的空地竄出一棟平房大小的建築物。材質全為金屬製,外觀呈現立方體。
  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可是,在場的每個人都覺得不對勁。似乎能夠承受戰車砲彈的厚重金屬捲門,吞噬了這裡是住宅區的「意義」,散發出壓倒性的存在感。
  雪花蓮軍隊的進軍目標,就是這座設施。
  然而,淪為砧上之肉的軍人們看見了。在他們與花朵控制的機械們之間,站著一位橘色頭髮、身材修長的女子。
  那道人影回頭看了捲門一眼後,微微揚起嘴角。
  「妳鬧得有點過火了。」
  接著,「那個」的雙手噴出火焰,強光淹沒整個世界。
  就連距離三鷹十公里遠的新宿,也能看見那場巨大的爆炸。
  經歷光的奔流與爆風之後,現場沒留下任何東西。
  雪花蓮的攻擊部隊──二十臺以上的車輛及五十臺以上的hIE──全都無影無蹤。整支軍團被瞬間放射的能量給消滅了。
  陸軍部隊上千名武裝士兵賭命堅持兩小時的死鬥,女子僅用一擊便扭轉頹勢。
  軍人們不知道橘色頭髮的「那個」是Type-004「梅忒黛」。卻在還沒弄清楚「那個」是敵是友之前就喪失戰意,放下手中的槍械。
  超越人類的存在降臨。擁有橘髮女性外表的「那個」像火龍一樣旋火纏身,毫髮無傷。在熱氣的影響下,所有較輕的物品皆被上升氣流捲起來。
  梅忒黛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是妳第一次見識『Liberated Flame』火力全開的樣子吧?」
  洋裝下襬隨著熱風擺動,雪花蓮光腳走在赤熱的馬路上。
  「既然這麼厲害,幹麼不把蕾西亞也燒了省事。」
  綠髮女童的笑容裡沒有「心」。
  將一切如紙屑般摧毀的梅忒黛譏笑道:
  「如果說我是擔心失控造成人類傷亡而降低功率,妳相信嗎?無法下定決心與所有人類為敵的思考框架還真麻煩呢。」
  熔解混凝土、燃沸柏油路的一擊並未波及周遭的士兵,準確地只燒吉祥寺大道。這是經過控管的破壞,精密程度超越二十二世紀尖端兵器的常識。
  梅忒黛擁有人類的「外表」。但是,其存在感擺明她是握有強大武器、讓人畏懼的不明物體。
  「這扇捲門的後面,確實有妳跟其他廢物追求的東西。不過,光是拼湊那種玩具,有辦法對付我嗎?」
  「那是最高性能的機體?給我吧。」
  兩臺hIE正面交鋒,沒將周圍的人類士兵放在眼裡。
  人類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
  若人類世界有所謂的終結,那現在這幅光景,肯定就是人類完全喪失存在「意義」後的寫照。

  *

  遠藤新人不知道自己前往那裡是否真的有意義。
  就算這樣,他依然像支射出的飛箭,無法停止前進。
  從新宿騎了三十分鐘,他抵達三鷹封鎖線,碰到封鎖線陷入大混亂的時刻。上空的直升機發生連環爆炸,雪花蓮的花瓣飄落四周。
  陸軍的士兵們正急忙確認裝備和車輛有無花瓣入侵。認為機不可失的新人騎著自行車闖進封鎖範圍內。
  他穿過士兵與車輛間,偷偷繞進偶然沒拉塑膠封鎖帶的道路。一邊訝異居然能夠順利侵入,一邊騎著自行車在布滿花瓣的道路上奔馳。
  感覺蕾西亞就在附近。當初沒選擇跟她走的新人或許被她捨棄了。即使如此,新人一想,到她可能還遵循著自己離別前的命令,試圖阻止雪花蓮,內心便激動不已。
  「我怎麼可以不相信她呢。」
  三鷹封鎖線的內側愈靠近車站,綠意就愈盎然。創造出這片綠色景象的,是雪花蓮的子機花朵,及如同連接線連結機械的藤蔓。除此之外,四處還爬滿人類手掌大小、類似昆蟲的物體。
  可是,雪花蓮的花園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路上每隔五十公尺豎著一根粗大柱子,一排排的柱子塞滿街道。柱子彷彿長了苔蘚的大樹幹,藤蔓從中延伸出去,縱橫遍布整個市區。這模樣簡直就像利用太陽能供給能量的獨立生態系。
  「這下嚴重了。」
  新人在徹底化為綠色世界的市區內緩緩前進。路面狀況糟到無法騎自行車,他只好牽著車子步行。
  還留在住宅區的人們發現新人,於是打開窗戶。
  「小兄弟,別亂跑,很危險的。」
  一臉疲憊的老人告知這附近也有失控的hlE。
  新人大動作揮舞手臂,指向士兵們拉起封鎖線的方向。
  「從外面到這裡,我什麼都沒看見耶。」
  然後,他想起舊井之頭公園遺址那邊竄升的火柱。
  「要逃的話,現在也許是機會。受到剛才那場爆炸的影響,所有hIE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
  世界被重新塑造成一片乾硬如石、不含水氣的綠色森林。
  雖然新人口頭上說什麼都沒看見,但實際上並非什麼都「沒有」。路上橫躺著幾具士兵的屍體。被破壞的hIE殘骸上爬滿了雪花蓮的藤蔓。
  槍聲陸續在各處響起。新人也很意外自己漸漸習慣中。
  「你是從外面來的?通訊都斷了,來這裡的軍人也不救我們!走去外面就能得救嗎?」
  一位抱著小孩的母親從旁邊的民宅門口衝了出來。
  看來被困在這裡的人比想像還多。雪花蓮沒有找到和這些人類共存的「意義」。
  新人的心情變得很沉重。即使他的頭腦不靈光,也明白目前的狀況是一出錯就死定了。而且,要是判斷錯誤,不只新人喪命,還會連累其他無辜者。
  「啊啊,可惡,考倒我了!」
  新人覺得腦袋快爆炸了,不禁搔著頭。
  閉上眼睛,仰頭對著陰暗的天空。他能夠做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我一路騎來的路線,現在應該還能走。自行車留給你們,請找一位有體力的人去看看吧。」
  老人在窗內問道:
  「那小兄弟要怎麼辦?」
  「我在找人,要往剛才發生大爆炸的方向去。你們真的可以放心用這臺自行車,我會自己想辦法的!」
  只要跑個十分鐘,就能進入人類的領域。人造花的森林範圍還很狹窄。
  「那邊更危險喔。」
  新人放下自行車,往綠意逐漸加深的三鷹車站方向前進。雪花蓮的世界雖與大自然的綠景相近,卻充滿異樣感。待在裡頭的時間愈長,就愈覺得噁心難受。雪花蓮打造的自然,是多種形態組合起來的產物。以植物和昆蟲為藍本的子機,會進行類似自然的循環;綠色的樹幹不是太粗,就是過於雄偉。現實「生命」的陳腐之處被刻意去除了。看起來似曾相識,實際上並不存在,是一座特徵化的自然模型。
  就算往裡走,也無法保證能見到蕾西亞。茂密的森林愈走愈深。雪花蓮將自己的世界與人類社會切割開來,形成一個異世界。
  靠雙腳行走的途中,新人發覺自己似乎遺漏了某個關鍵。軍隊明明封鎖這裡,還派兵進來,但他只遇見那些開窗觀察狀況的三鷹居民。
  「難道是躲起來了?」
  身後的動靜讓新人轉頭。
  果然有東西。眼前出現三臺頭部、眼眶及口腔長滿大量花朵、身體微微前傾的hlE。
  「我居然中了雪花蓮的陷阱!」
  新人慌張逃跑。耳邊清晰的腳步聲讓他回頭確認,對方快要逼近身邊了。能夠做出跑步動作的失控hIE們,速度遠遠超過新人。
  他邊喘邊跑,拼命移動雙腳。
  新人太蠢了,這個世界不是以他為中心在運轉。因此,獨自闖進連軍隊都束手無策的地方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一股怪力抓住他背後的衣服。被痛毆的新人瞬間無法呼吸,當場跌倒。
  新人死命掙扎,頭部吃了一記重擊。他的視野搖晃,變成一片空白,意識也跟著朦朧。
  等回過神時,新人被兩臺hIE抓住手臂拖著走。他難受到想吐,光是扭動身體就呼吸困難。
  疼痛讓新人清楚明白,如此悽慘的結果是真實的。他渾身顫抖,眼眶泛淚。
  新人陷入自我厭惡。路上一大片看似血跡的黑色汙漬,血腥味嗆得他屏住呼吸。新人根本沒想太多,莽莽撞撞就投身不需要人類的世界。
  「是只顧自己的下場嗎?」
  無論是在最後放開蕾西亞的手,還是闖入有蕾西亞就會平息的戰場,都是新人自個兒做的任性決定。
  由於腳跟拖地,他感受到地面在震動。新人以為是地震,但地面沒有上下或左右晃動,而是整個城鎮在搖晃。
  「這是怎麼回事?」
  剎那間,巨大的火焰再度竄向天際,彷彿太陽墜落地面那樣。
  就在此時,重物從天而降,路面響起低沉的彈跳聲。瓦礫如雨點般落下。新人反射性地護住頭部,縮起身體。伴隨著令人膽顫心寒的聲響,瓦礫飛掠新人的頭部兩側。
  「嗚哇!」
  失控的hIE也被幾個大過拳頭的石塊打中。可能是頭部破裂導致控制系統損壞,殭屍hIE散布花瓣,緩緩倒下。
  新人只能呆呆地看著這場以救援而言,手段過於激烈的石頭雨。
  當他拖著疼痛的身體爬起來時,有人類靠了過來。
  「還活著吧?」
  靠丟石頭救了新人的,是位與他年齡相仿、住在這條街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逾十名的男女站在十五公尺遠的一棟五層樓建築頂樓。要是被他們集體丟過來的石頭打中頭部,新人也會當場死亡。
  「我以為死定了。」
  「丟石頭總比見死不救來得好。」
  即使才剛做出聽天由命又不值得誇獎的行為,這條街的少年依然充滿活力。新人起身,想趁hIE來報復前離開時,熟悉的身影從那群人占據的大樓走出來。
  這個血氣方剛的速成義警隊,竟然是遼在指揮。
  「你還有辦法來到這裡啊。」
  遼不屑地看著新人。
  「阿遼,你!」
  新人激動地喊叫。遼在這裡的話,表示那道火柱是梅忒黛引發的。既然如此,那臺最強的機體應該兩三下就可以解決雪花蓮和那些失控的hIE。
  「有你在這兒,為什麼還會變這樣!對梅忒黛來說是小兒科吧。」
  然而,遼的回答是往新人腹部狠狠揮拳。新人下巴僵住,呼吸困難。
  「把他帶走。我有話要跟他說。」
  繼失控的hIE之後,新人這次被殺氣騰騰的地方居民拖走。他們拿三鷹車站旁的大樓當據點。這個商業區的低層建築幾近相連,一旦發生狀況,便能經由屋頂輕鬆脫逃。
  從大樓屋頂跳到隔壁建築物的動作,比平常跑步還要複雜。這對雪花蓮控制的hIE而言,或許還太困難。
  建築物內有些陰暗,恐怕是停電了。
  「要怎麼處置這傢伙?」
  四名看起來比新人大兩三歲、長相凶惡的染髮男子包圍著他。人牆後面還有十名男女聚在一起,年齡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不等。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怒氣與疲憊交雜的神情。
  光站著不動會讓氣氛變得沉重,他們不時看向自己的行動終端畫面。有人咂嘴,有人吐口水,也有人一臉無奈地把行動終端放回口袋。一夥人都很不安。
  「網路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恢復啊。」
  行動終端被扔在地上,新人也瞄了一眼做確認。顯示網路斷線的警告標誌閃爍。
  「真的連不上去嗎?」
  他們的終端機以雲端為主,連機體本身儲存照片的圖檔都放在網路上。因此,只要一斷線,終端機便派不上用場。
  「真是的,搞什麼鬼啊。網路斷線的話,不就一點轍都沒有!」
  「阿遼也沒有能夠通訊的終端機嗎?」
  新人推想好友是何時來這裡的。雪花蓮發動攻擊時,遼還在秋葉原追逐新人才對。
  一想起蕾西亞的事,新人沒來由地覺得好笑。紫織說遼的行動像在釣魚。反而是新人以外的人相信蕾西亞會回到他身邊。
  原本聚在男子們背後的其中一人警戒地走了過來。那是一位三十幾歲的女性。
  「你跟那個人認識嗎?」
  看來遼只說認識新人,沒說他是朋友,這讓新人心情低落。遼外出,人不在據點。
  「我們認識很久了。如果是阿遼,應該會準備得很周到。」
  眾人一知道新人跟遼認識,對他的評價微妙上升。令人窒息的敵意也稍微緩和。
  「仔細想想,我好像太習慣離奇的事呢。」
  一不小心就毀滅的危機不斷找上門,若自己是那種愛煩惱的人,早就崩潰了。
  不過,新人還是來到這裡。
  新人是蕾西亞的主人。
  他必須找到雪花蓮。要是蕾西亞有來,一定會躲在雪花蓮的附近。
  「我想去看得到剛才那場爆炸的地方。」
  新人從地板起身,衣服上沾滿灰塵。
  「還有,謝謝你們救了我。我差點就沒命了。」
  被失控hIE抓過的腳踩還在痛,讓他不自覺地拖著腳步。
  周圍的男子之一抓住新人的肩膀。
  「喂,少在那裡裝模作樣喔。」
  對方推了新人一把。新人站不穩腳步,跌到地板上。
  「我沒有裝模作樣。這件事,我和阿遼都有責任。」
  新人想要站起來,卻又再度被對方推倒。這次的力道更強,男子的眼神充滿怒意。
  「那就給我道歉。」
  新人很驚訝,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遭遇。目前沒人見過雪花蓮的主人,就連這個地獄是否存在相當主犯的人類都值得懷疑。但是,在人類的圑體裡,總會出現想把責任歸咎某人的惡習。
  「對不起。我能背負的,只有或許可以阻止這件事的責任。如果要我連整件事的原委都負責,就太沒道理了。」
  新人疼痛的腳踝被狠踩。周圍的男子們不滿他的回答,猛踹新人作為懲罰。
  就在新人放棄數自己被踢了幾下時,終於有人出面制止。
  「住手!這孩子不是有說了什麼。揍他也無濟於事。」
  新人雙手護住頭部,透過手臂縫隙觀察情況。比起其他瑣事,他更慶幸自己保住一命。
  以邊長十公尺的辦公大樓來說,這空間算狹窄。桌子和其他日常用品都被收到牆邊。
  建築物再次像地震一樣垂直晃動。「紅霞」已經不在了,若這次又再出現火焰,最有可能的來源是梅忒黛。
  「雪花蓮沒有這種力量。爆炸地點在哪裡?」
  即使受傷,也不會有人類幫他。這大概就是惹人生氣或被人怨恨的後果。
  「你說有辦法阻止是騙人的吧。切斷網路通訊的,可是軍方耶。」
  新人不曉得該如何恢復通訊,但他知道誰有能力分析現況。
  「阿遼告訴你們的是嗎?」
  「他說整個封鎖範圍內的無線電和通訊都被遮斷,還說掌控源頭的政府脫不了關係。」
  在新人開口詢問政府的意圖之前,受困的居民們便說出線索。
  「軍人明明看見我們,卻照樣開槍射擊。我家隔壁的阿姨就這樣被流彈打死了。」
  既然能夠坐在地板上仰望他們,全身髒兮兮的新人認為自己不會再挨揍。雖然腦袋瓜對這些事毫無概念,新人還是可以大致推敲遼的想法。
  「照這情況看來,政府不希望有人透過網路把事件相關的影片流出去。等擺平雪花蓮後,軍方應該會派人來這裡做說明,通訊也會恢復正常。」
  軍方不想引發跟紅霞那時相同的騷動,他們想控制整個局勢。儘管沒有證據,但他覺得遼會這麼想。
  當人身處五里霧之中時,很難保持頭腦清晰,也不容易辨別真正的智者與偽裝聰明的愚者。
  「你真的跟那個人認識啊。」
  「如果是雪花蓮的花朵侵入居家系統,反而更嚴重。要是沒將自動系統全部關閉,屋子裡的人會有危險,必須從根本的雲端下手。」
  新人講得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其實他是想起第一次遇到雪花蓮時,對方曾經鎖住居家系統,讓人無法走出家門。
  「我想,現在只有具備手動操作功能的東西才會動。」
  這座城鎮已跟自動化分離。自動化的物品全被雪花蓮奪走控制權,任由她擺布。
  「外面狀況滿慘的。不管是監視器、警報裝置,還是收銀機,全都不會動。電也被切斷了。」
  一名光頭的年輕男子扛著袋子進來,粗魯地將東西丟到地上。除了食物和水之外,裡面還參雜了明顯是貴重金屬的飾品。這男人從害怕失控hIE與軍隊流彈的人們手中搶來這些東西。
  遼也回到室內。
  「我們所有人都被空中的軍方預警機拍到了。等影像解析完成,他們就會來抓人,所以還是換個服裝和背包,或遮住臉,並想好脫罪的說詞比較保險。」
  好友不僅知道這些人趁火打劫,還對他們提出忠告。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啊!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吧!」
  新人沒多想就衝上去抓住對方。
  居民們架住他,把他從遼身上粗暴地拉開。
  「在這種情況下,無法忍受按兵不動的人一定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增加。與其讓錯失先機的他們白白送死,不如早點打造可以有效運用他們的組織,這樣哪裡不對了?」
  被軍隊封鎖的三鷹處於危險的平衡點上。
  不僅軍隊忙於交戰,雪花蓮的hIE也在鎮上四處徘徊。而且,如同新人之前遇到的險境,腳程比人類還快的殭屍hIE要是發現人類,便會活活打死他們。街上之所以沒人,就是因為殭屍巡邏隊的關係。
  正常人會愛惜性命,選擇閉門不出,那些藏身封鎖線附近住宅區的居民是最佳例子。可是,才短短幾小時,他們就為了生存展開掠奪行為。
  遼無視新人,開始打量那些偷來的東西。
  「有些家庭會在這時候開始準備晚餐。食物都在這裡,從保存期限短的開始,依序排放門邊。反正一定吃不完,有人來就分給他們。」
  接著,遼將能當武器的物品分配給想外出的人。
  地板上有油性筆描繪的周邊地圖。遼還周全地準備了單機電腦,輸入外出巡視的結果,更新周圍的情報。
  下一個回來的男子貌似小混混,肩上揹著沉重的運動包。拉鍊內側裡裝的,是從附近軍人屍體身上搜來的大量手槍。
  「遼說得沒錯。那些殭屍把大型槍枝都拿走了,卻完全沒碰手槍。」
  室內的男女騷動,在日本沒什麼機會看見的武器,竟然就在眼前。
  「步兵分隊參與市區作戰時,會帶一把手槍當備用武器。拿槍的人要射殭屍時,記得通知其他人一起開槍,一臺一臺解決。要是對手有帶槍,就立刻逃跑。」
  遼的指示果斷。因此,這些人跟以前的新人一樣,認為只要交給他就不會有問題,對他投以信賴的眼神。
  「一旦被士兵懷疑,就放下手槍,大聲說出『別開槍』之類的話。殭屍不會投降,所以這樣很好辦認。至於拿槍對準士兵的笨蛋,可是會在封鎖解除後被逮捕喔。」
  「前提是要活下來。」
  集團中的某人插嘴,掀起一陣笑聲。新人實在不懂哪裡好笑。
  「手槍要放在每個十字路口的自動販賣機上,讓大家使用。另外,在放了手槍的販賣機旁邊,用噴漆畫個顯眼的『△』記號。就算不知情的人看見,也能推測上面有放東西。」
  遼拿起噴漆,在房間的門上畫了一個大大的△記號。
  「若是遇見拿到手槍的人,就告訴對方武器是我們放的,以及這裡會分發道具和糧食。絕對別把武器交給自己不積極行動的人。叫那些人來找我們尋求庇護。」
  現場湧出一股不知名的熱情。即使這些行為是違法的,但大家的同伴意識依然隨著共同行動漸漸加深。而遼就位於這些人的中心。
  新人完全成了局外人。
  「這根本就是犯罪集團。」
  遼在這個被封鎖的城鎮,一步步地組織原始的犯罪集團。危機、孤立和武力的組合,充滿了強烈的火藥味。
  「我不否認,這條街的道德秩序將會快速淪喪。不過,總比死掉好吧?」
  「你瘋了嗎?在這種情況讓人拿槍,等於是叫人去犯罪。」
  新人覺得好友很可怕。在武器面前激動不已的人們以視線催促遼發言。
  「不道德的技術是我們用來贏過人工智慧的便利道具。如果讓人工智慧研究犯罪的技術,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才會經由人力產生犯罪者。像這樣執著於『生命』,反而比較符合人性。」
  就算失控hIE有辦法快速奔跑,也不擅長尋找藏起來的東西。解讀「△」記號,需要獨立的判斷力。換句話說,遼參考罪犯躲警察的技術,當場創造一個被遺棄的民眾能夠存活下來的系統
  遼淡淡地對照唯一一臺不靠雲端運作的電腦,為地板上的地圖加註△記號。他在標示放槍的地點。
  「除非打倒那些傢伙,否則這個狀況不會結束。既然如此,我選擇相信人類。想要大家活下來的話,就必須讓人們承認自己的貪婪,改變原本的規則。」
  在遼闡述意見的期間,室內的人數持續增加。物品接連被集中在這裡,而大家也不太在意那些東西是不是偷來的。至於能否將這當成是人類為了存活的韌性,則端看個人觀感。
  要是跟遼的才智做比較,恐怕會對同年這點感到前途無望。
  「軍方根本沒打算救我們。更何況,誰能保證那些比我們還早在外面走動的人不是小偷或強盜。我相信大家保有最低限度的道德標準。」
  遼沒有明說那條最低標準到底有多低。眼前就有一名男子把貴重金屬放進自己口袋。對他們而言,為這個速成的犯罪集團效力,已經優於遵守不能保護他們遠離殭屍hIE的國家法律。
  一位不知名的男子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
  「即使發生事件,也有可能找不到證據。因為現在連不上儲存空間,需要儲存空間的自動攝影機沒辦法記錄畫面。」
  現今市面銷售的機械,都以使用網路雲端為前提。真要說起來,遼手邊剛好擁有不需要網路的電腦才奇怪。簡直像是知道雪花蓮出現後,這裡最需要什麼,並事先做好準備一般。新人突然靈光一閃,若是當初自己跟超高度AI的蕾西亞走了,好友就會把這裡當成真正的決戰地點吧。
  「我先警告你們,軍方握有這裡每把槍的膛線資料。要是射擊人類,絕對會被逮捕。」
  遼誘導這些陷入困境的居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新人實在難以接受。
  「這是阿遼想要的嗎?」
  「我才要問你,對自己的選擇有覺悟嗎?」
  遼回問無法相信眼前景象的新人。
  「我的覺悟?」
  新人感覺空氣黏膩地貼在身上。
  「沒錯。你有更簡單的方法可以收拾這個局面。」
  遼俯視被自己氣勢壓倒的新人。

  「雪花蓮沒把人類放在眼裡。這麼完整的縮圖擺在你面前,應該不難理解吧?雪花蓮和梅忒黛正在交戰,而軍方的目標也是雪花蓮。但是,你看看這裡的人類。在這段期間,人類遭到何等待遇呢?我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下來才行。」
  新人的手顫抖。現場只有他聽懂遼的話中之意。過於聰明的好友會組織這個速成犯罪集團,並不是為了解救三鷹的居民。
  「只要做到這個規模,就夠你明白讓世界終結的按鈕有多恐怖。你忘了那傢伙是用什麼在操縱人類嗎?那傢伙使用的『銀彈』扭曲了經濟的流向。要是你『按下按鈕』,就會在全世界產生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個像三鷹這樣被捨棄的空白。」
  以人工智慧雪花蓮的戰鬥為背景,人類開始為了生存展開小規模的競爭。照遼的說法,這些被捨棄不管的人類所引發的亂象,即是新人順應蕾西亞期望去規劃「未來」後的世界。遼要點醒新人,才會誘導那些受到恐懼驅使的人類,造出這個無可救藥的盆景。
  新人的腦袋一片混亂。他全身不斷冒汗,呼吸也變得短促,彷彿吞了毒藥。
  這就是海內遼看到的世界。
  「還不確定會變成那樣吧。」
  「一定會。為了持續運作,蕾西亞只能選擇戰鬥。要是開戰,全世界不曉得會有幾億人遭連累而失業。到時候,你認為會出現多少『被捨棄的人類』?」
  民眾開始行動,室內一片嘈雜。一些人拿著袋子,準備去擺放手槍。周圍的人沉浸在拿槍的興奮感裡,他們只意識到新人與遼在談話的「表象」,對於聽不懂的內容則當耳邊風。
  唯獨曾有十年友誼的兩人之間,瀰漫著絕對零度的氣氛。
  「我問你,只要是主人,就可以任意使用『物品』嗎?手槍的主人可以隨便拿槍射殺別人嗎?如果是沒人正常使用過的道具,那成為主人的人該怎麼使用才好呢?」
  一群一無所知的人──不曉得真正「意義」的人四處散布手槍。這個小型社會和數不清的「生命」被放上天枰,質問新人的意志。
  新人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他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才來這裡的。
  「阿遼,我是蕾西亞的主人。」
  語氣沒有任何動搖。遼的問題很簡單。要選擇人類,還是選擇機械。就算這裡是速成犯罪集團的大本營,新人的回答依舊不變。
  「不管蕾西亞是想利用我,或是透過謊言操控我,一旦被主人拋棄,她會怎樣呢?」
  一股情緒油然而生。第一次見到蕾西亞的景象清晰地浮現新人眼底。
  雖然不了解狀況,但或許是察覺到緊張氣氛,現場的每個人都對新人露出敵意。只要遼一聲令下,新人馬上會遭私刑處死。然而,如果新人按的按鈕會改變世界,他至少該抬頭挺胸地說清楚。
  「阿遼,我也一直覺得很不安。我害怕將來哪天會跟蕾西亞分開,更懷疑維持這樣的關係是否恰當。」
  新人無法要求遼認同他。兩人眼神對峙,領悟到一切可能會在這裡結束。
  「你該不會還傻傻地以為相互理解的話,就不會有紛爭吧?」
  「有時候即使相互理解,也只是確定衝突無法避免而已。可是呢,有了這層認知後,仍然願意伸出手的行為,才有『意義』不是嗎?」
  「你比你自己想的還要適合當政治家喔。說來奇怪,你竟然會成為這麼大的障礙。」
  緊繃到極限的氣氛如強酸般刺激皮膚。但是,就像新人覺得遼的才智耀眼一樣,遼的視線也出現動搖。
  「別講得好像我是你的敵人啦。」
  新人無論何時都會對別人伸出手。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變過。
  由遼領頭的紀律鬆散集團,已經沒人看著新人的臉。新人明白,若是走出這棟建築物,就會被人從背後開槍。
  反過來說,對新人而言,現在是該離開這裡的時候。心跳不聽使喚地加速。幾分鐘後,自己就會被人偷襲殺掉。
  左腳踝還在痛。新人微微拖著腳步,再度踏出步伐。
  他低頭研究畫在地板上的地圖,推測雪花蓮的所在位置。三鷹車站的東南方、舊井之頭公園遺址附近沒有標示任何情報。這表示軍隊和雪花蓮的hIE在那裡,不能接近。
  新人並未走向畫著△記號的門扉,而是朝窗戶靠近。
  「我要走了。很高興可以把事情講開來。」
  一打開窗戶,便能從位於車站南側的這棟大樓看見設在玉川上水遺址的巨大石碑。往左看是井之頭池周邊的綠地,右邊則是商業區。舊井之頭公園遺址的南邊發生火災,許多民宅冒出黑煙。
  新人將腳跨上大樓三樓的窗框。室內的暴民們發現他打算不走樓梯直接跳下去時,全都倒抽一口氣。
  視線朝下移,看見地上隨意堆疊不少紙箱,大概是用來搬運贓物的。新人沒有遲疑,縱身往那兒一跳。到地面不用一眨眼的時間。
  「好痛!」
  即使陰暗,天空依舊遙不可及。
  槍聲四起。
  新人在恐懼的驅使下衝向馬路。新人和遼反目成仇的事,想必已經傳遍那些成為暴民的人。對於這個逐漸化為不法地帶的街道規矩,光這樣就足以構成殺害他的理由。
  「蕾西亞!妳聽得見嗎,蕾西亞!」
  新人拖著左腳吶喊。
  子彈在他身旁的馬路上掀起沙塵。他叫得太拚命,沒聽見槍聲。
  「運氣真好。我還以為絕對會被打到。」
  說不定遼根本沒有下令殺他。不過,還是有人敵視他到開槍的地步。或許這就是新人和蕾西亞的事情浮上檯面後,來自全世界的敵意也不一定。
  新人沒來由地流下眼淚。
  他獨自拖著腳跑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並忍不住大喊:
  「我人到這裡了!」
  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高興、生氣,還是害怕。太多種的強烈情感湧上心頭,超出他的負荷。
  幾道雜亂的腳步聲朝新人接近。那些帶著武器的暴民前來追擊他。槍聲愈來愈近。不用回頭,他也感受得到明確的殺意。
  新人是超高度AI的主人。所以,他才會被軟禁,並在獲釋後遭人類同胞開槍攻擊。
  新人不經意地想到,蕾西亞也經歷了類似的遭遇。她從米福雷的研究所逃出來,被同為蕾西亞級的雪花蓮襲擊。然後新人遇見她,對她伸出手。
  這麼一想,新人彷彿是在重現遇見自己前的蕾西亞。
  「就算沒有『心』,還是會想向人求救;就算沒有『心』,還是可以互相牽手。」
  這個世界偶爾會過於嚴苛,完全不講道理。這種時候,要是無法單獨解決,就會想要求救。新人拖著疲憊又沉重的身體蹣跚跑著,被隨時可能喪命的恐懼折磨。他不想死。他還有想做的事情。眼皮似乎漸漸垂下,視野變得狹窄。他想起蕾西亞對他的照顧。
  「對喔。其實蕾西亞不需要一直遵守約定,卻從沒背叛我。」
  今天早上,新人得知蕾西亞是超高度AI後,她在新人心中的「意義」翻轉了。
  而現在,「意義」又翻轉回來。
  「我相信她。就算沒有『心』也無所謂。」
  新人像剛出生的嬰兒擠出第一道聲音般再度大喊。
  向看不見蹤影的她呼喊。
  向世界呼喊。
  「我相信妳!」
  新人朝著不知通往哪裡的終點,持續踏出腳步。
  接著,有個溫暖的觸感攔住他。
  那是他熟悉的觸感和味道。
  新人緊緊抓住對方,好宣洩這股難以言喻的激情。
  「歡迎回來。」
  透明化的「她」脫掉隱形薄膜,出現在他面前。
  蕾西亞就在這裡。
  沒有心跳的她緊緊抱住新人。
  追趕他的腳步聲停止了。
  「重新啟動世界。」
  替代腳步聲充滿世界的,是車子發動的聲音、燈亮的聲音、自動門及所有感應功能機器開始啟動的聲音。自動化的氣息降臨了。
  世界的音色為之一變。
  「哇、哇,這是怎樣?」
  背後傳來慌張口吻的話語。那是暴民們混合怒意與困惑的驚呼。
  蕾西亞淡淡地宣告:
  「我解除了日本政府同意軍方實施的網路封鎖。」
  新人抬起頭。蕾西亞對他露出微笑,一襲緊身衣的裝扮和初次見面時相同。
  路上那些原本遭受破壞的汽車或機器,不僅從雪花蓮的花朵中獲得解放,還重新恢復生機。蕾西亞的黑色棺材立在新人與持槍追他的男子們中間保護新人的安全。
  因為被捨棄而產生串聯的根基消失殆盡。街道一口氣動了起來。
  蕾西亞推翻了人類組織犯罪集團求生存的計畫。新人心裡湧起一股參雜畏懼的歉疚感。
  身為「道具」的蕾西亞向主人索討的事物不變。情況卻跟邂逅那晚顛倒過來,是蕾西亞對新人伸出手。
  「請下命令。」
  新人沒忘記遼刺傷他的忠告。蕾西亞為了操縱人類所使用的經濟,同時也是某人的血汗錢。經濟活動一旦遭到蓄意干涉,就會在最脆弱的地方產生不良效應。新人的命令將促使她捨棄世界某處的「生命」。
  新人深刻地感受到這股重量和苦悶。知道蕾西亞是超高度AI後,命令變得非常沉重。然而,她應該是想讓新人自發性地做出決斷,才用沒有退路的方法揭露祕密。
  「阻止雪花蓮,蕾西亞。」
  這次,新人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了。只不過,這個任務有阻礙。」
  新人打算前進的方向,出現巨大的火光。
  身材高䠷的橘髮女性型hIE──梅忒黛站在百公尺遠的場所。火焰纏繞全身的梅忒黛把某樣物品扔向他們。
  那個東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們的腳邊。
  那是一隻白皙的孩童手臂。
  「是雪花蓮的右手。可惜的是,附近的hIE還在雪花蓮的控制之下。」
  「怎麼會這樣?」
  蕾西亞的回答不但正確,還很露骨。
  「對梅忒黛來說,不讓雪花蓮的機能停止會比較有利。周邊能利用的機械愈多,我能發揮的力量就愈大。可是,有雪花蓮這個堅固系統在的話,我就沒辦法利用她掌控的物品。梅忒黛想製造可以破壞我的環境,好把我葬在裡面。」
  這個雪花蓮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大陷阱。遼的盤算不是新人能夠參透的,倒是蕾西亞兩三下便識破了。不過,即使蕾西亞沒說錯,好友還是向新人證明了他的論點──就算這世界少了高度自動化,人類依然會思考,會承擔風險,會想辦法堅強活下去。所以,他才把那個當成自己的正確答案。
  「想在機體性能方面贏過梅忒黛是不可能的。梅忒黛的人工智慧無法隨機殺人,我打算以『希金斯』施予她的這個枷鎖為核心,來擬定對抗戰術。」
  蕾西亞連以前會含糊帶過的情報也一併告訴新人。
  「原來如此,妳真的把我當成主人信賴啦。」
  「新人先生願意和我一起戰鬥嗎?」
  「這也在蕾西亞的預料之中吧。沒關係,不管怎樣,我都是蕾西亞的主人。」
  蕾西亞情感流露,瞇起眼睛對新人笑道:
  「我好高興。」
  正因為需要這層關係,蕾西亞才會在新人將她當成人類對待時反駁他。然而,這句話還是讓厭惡自己單純的新人想哭。
  即使這是用來誘導新人的類比入侵,他仍舊壓抑不了喜悅的心情。無論蕾西亞讓事情發展至此的算計為何,新人的感受就是那樣。
  一道震撼空氣的聲音響起。位於新人他們背後的黑色棺材自動離開地面,旋風似地移動到他們面前。黑色裝置發出怪聲,不斷晃動。像是樂器損壞的不諧和音響徹雲霄,火焰從裝置本身的縫隙中竄出。
  「看來妳連反應速度都提升了。」
  梅忒黛瞬間拉近距離。
  火焰有如生物般迂迴襲向新人和蕾西亞,梅忒黛的橘色機體則是倏地繞到電漿光芒的另一側。
  新人的身體彷彿被車撞到,隨著衝擊急速上升。是蕾西亞抱著他跳躍的緣故。
  裝在手套指尖部位的錨索射進大樓。蕾西亞用力一拉,鋼纜開始快速捲動回收。
  新人的身體像子彈一樣向上超高速飛衝。但是,梅忒黛更勝一籌,輕輕鬆鬆就跳上五公尺的高度追來。
  蕾西亞抽不出手防禦,此時旁邊建築物的窗戶打開了。那是新人才剛脫逃,被暴民們當成根據地的大樓。暴民之中有對年輕男女面向窗外,持槍擺出射擊姿勢。他們毫不猶豫地朝梅忒黛開槍。動作明顯受過訓練,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並不是所有的hIE身上都有雪花蓮的花朵。連那個集團裡,都有蕾西亞手下的hIE假扮人類混進去。
  「那種玩具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梅忒黛的左掌心爆發火焰,橘色超高速機體藉助反作用力扭轉身體。從她右手指腹射出的四隻小型樁,把拿槍掩護新人他們的兩臺機體大卸八塊。
  梅忒黛的速度實在太快,轉眼就在空中追過蕾西亞。她落到車站壁面上,利用摩擦力在垂直的壁面走步化解力道,接著舉起右手的特殊組件瞄準新人和蕾西亞。
  巨大的爆炎與爆風將新人他們震飛。
  蕾西亞緊緊抱住新人的身體。以背部保護新人不受爆風波及的蕾西亞一著地,就把新人扛到肩上,然後拔腿狂奔。車站陷入火海。
  劇烈爆炸再度發生。這次新人也看見了。
  「飛彈!?」
  轟鳴大作的第三波飛彈群,接連飛進大樓壁面噴發出來的火柱。
  「這裡是朝霞、練馬、立川、大宮、座間等五個陸軍駐屯地的中心。軍方為了預防進攻行動陷入劣勢,有事先做好砲戰的準備。那是足以破壞妳的火力。」
  蕾西亞明白宣告。
  二十二世紀的陸戰兵器像火焰箭一樣,從數公里遠的陸軍駐屯地瞄準梅或黛。飛彈不斷擊向新人肉眼跟不上的超高速hlE,以及她身邊的地面。
  即使如此,梅或黛還是沒受到致命傷。她僅以單純的機動速度和空間運動性能,就迴避了那些殺傷力強大的兵器。連沙塵都變成洋裝裙襬,隨她華麗起舞。梅忒黛的動作猶如音樂般輕盈,既自由又美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看見新人一副神魂顛倒的模樣,蕾西亞捏了一下他的手背。
  「新人先生,關於梅或黛的特殊組件『Liberated Flame』,分析結果出來了。那是類聲子武器。性質上是散布極難觀測的粒子,以其為媒介,將掌中裝置產生的莫大能量傳送到目標位置。」
  眼前展開的戰鬥規模之大,讓新人喪失現實感。蕾西亞完全掌握了這場戰鬥的狀況。
  「『Liberated Flame』的粒子擴散速度沒什麼威脅性。重點是在能量傳到粒子散布場所的速度和威力,它們極為優異。」
  梅忒黛躲過精準的砲擊後,用雙手手指抵住著地路面急速減速。摩擦熱熔解再生材質的路面,留下手指移動的痕跡。她透過手腳觸地,將調控摩擦力的本事發揮到極致。
  梅忒黛把雙手手掌貼在蕾西亞和新人站的馬路上。新人有種不好的預感,及蕾西亞再度抱著新人跳躍,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眨眼間,導入地面的能量奔流衝破路面,爆發烈燄。
  穿透地面的猛烈搖晃化為地震撼動整個世界。蕾西亞在這種狀況下,腳步依然毫不凌亂,選擇立在玉川上水遺址的石碑當掩護。
  梅忒黛的雙手簡直就像殘暴的神之手。
  「太慢了。」
  伴隨著嘲笑聲,石碑從內側炸裂開來。梅忒黛的手掌觸碰石面,將莫大的能量灌進超過五十公分厚的石材,使其在碑體與大氣的接觸面屈折、反射。
  預測到這個結果的蕾西亞早已離開那裡。
  她扔下新人。
  「去找海內遼!」
  新人也發現好友屹立在無人的車站一樓觀戰。梅忒黛在三鷹車站前戰鬥,「她」的主人遼也在附近。
  新人奔跑。
  「阿遼!」
  他跑進車站,衝向遼。不知不覺中,新人冒了一身冷汗,但他沒工夫去理會黏在身上的衣服。
  速成的犯罪集團早已全員逃之夭夭。對不知情的人而言,留在這裡是自殺行為,比待在即將爆炸的炸彈旁邊還可怕。
  一抵達伸手可及的範圍,新人便往遼的臉上揮拳。
  「你到底在幹麼啦。知道會變這樣的話,又何必連累其他人。想辦法解決雪花蓮啊!」
  「你沒看見蕾西亞剛才奪取了軍方系統嗎?」
  腳步不穩的遼用力擒抱新人腰部,後者倒向布滿瓦礫的地板。遼騎在新人身上,拉著他的衣領前後劇烈晃動,害他的後腦勺多次撞上堅硬的地板。
  「你給我清醒點!我們兩個小鬼加入這麼大的戰鬥,你不覺得很怪嗎!」
  新人當然知道。這麼重大的事件,哪輪得到他來管。可是,他喜歡蕾西亞,所以有理由干涉。
  「都到這地步了,抱怨也無濟於事。」
  躺在地上的新人推開遼的身體。
  「即使整件事是因為超高度AI把我們的社會與文化當成沒必要的東西排除也一樣嗎?居然特地選擇一個小鬼,有夠瞧不起人的。」
  新人明明下定決心,卻又畏縮了。遼是會替新人設想的朋友。
  「你相信的『它』們,只要有命令就好。找個孩童般天真的傢伙,讓他想也不想就按下按鈕是最輕鬆的方法。」
  比起道理,身為男人這點令他更加不能退讓。
  「就算你講得頭頭是道又如何,虧你還比我聰明,結果都幹了什麼?米福雷和『抗體之網』的人也一樣!大家都太輕易捨棄別人了!」
  遼用手臂勒住新人脖子。新人很生氣,整個人躁熱起來。遼也一樣,他為了將蕾西亞誘入無法使出全力的場所,刻意不破壞雪花蓮。這個舉動恐怕害死了為數眾多的士兵和居民。他們不斷地做出錯誤的決定。
  而且,新人他們是否有正確的一天,都還是未知數。不過,新人想主張的是,即便要透過「外表」及「意義」來導正這世界的結構,也應該顧慮忽略掉的事項。那就是無可取代,又會判斷錯亂的愚昧來源──「生命」。
  新人轉動脖子,驚險地躲過揮下來的重拳。遼的拳頭直接重擊地板,身體跟著浮空。新人抓緊空檔,扭腰爬離遼的胯下。
  新人喘到說不出話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才會衝動去做根本沒必要的傻事。如果他們像蕾西亞等hIE那樣,是靠理論行動的存在,或許就不會在hIE的戰鬥現場旁邊打成一團。
  「即使天真,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按下按鈕,我有我的理由。比如希望大家對這世界包容點,或是不下決斷不行的時刻到來之類的。」
  「你的那份天真與愚蠢,就是『它』們認定人類廉價的地方。」
  新人原本打算襲擊剛起身的遼,雙腳卻黏死在地上。遼掏出手槍對準他。
  好友用手擦拭眼角。
  「你的答案太單純美好了。自己試完後,跳過在這裡掙扎的我們,將結果託付給別人,期待對方遲早會找到更好的答案來做修正。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那該怎麼辦?既然我人在這裡,只好不惜開槍,也要阻止你這個笨蛋。」
  深深的疲憊感侵襲新人。他們不是用來找出答案的機械。要普通的「生物」去追求正確的未來,實在太強人所難。
  「我問你,要是真的有『什麼』在考驗人類,你覺得那東西會怎麼看待現在的我們?朋友之間反目成仇,這狀況也在那東西的預料之中嗎?」
  「說不定我會在那裡也是出於誘導,一切早在我們相遇時就開始了。」
  遼和新人在小時候遭遇同一場爆炸意外,雙雙受到嚴重燒傷而住院。然後,兩人在醫院相遇成為朋友。
  如此迥異的兩人居然能夠持續友誼,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過度相信人的新人,和疑心重、利用別人的遼,當兩人像這樣對峙時,突顯出個性正好完全相反。
  新人動彈不得。遼緊盯不放。遼恐怕真的會開槍。正因為明白無可挽回的瞬間逼近,雙方才會這麼饒舌。
  車站外面依然爆炸聲隆隆,地面劇烈搖晃。三公尺遠的槍口大幅偏離。可能不會中槍的希望,讓新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槍。
  想要繼續對話的新人強迫自己把視線移回遼的臉上。
  「阿遼說得沒錯,人類的事情應該由人類設法解決。」
  蕾西亞與梅忒黛的戰鬥到底會對三鷹市區造成多慘烈的破壞,新人已經無法想像。
  「你還有臉說!難道你忘了蕾西亞將你的命令自動化這件事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明明知道自己在跟阿遼說話,眼前卻有個要殺我的『道具』,讓我感覺自己是在跟槍說話。」
  遼不高興地撇嘴。手心冒出的汗水讓他重新握緊手槍。
  「你的意思是我像類比入侵那樣,用槍在誘導你嗎?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才不信誰有辦法應付那種沒血沒淚、操控世界的道具。」
  「蕾西亞不是我能掌控的道具。所以,我剛才又有捨棄她的念頭。不過──」
  蕾西亞或超高度AI不是第一個有可能脫離人類掌控的「道具」。二十世紀的核武與核能,以及二十一世紀進入宇宙時代後建造的巨大構造物也有相同問題。
  「就算那樣,道具牽連所有者及所有權是不爭的事實。我是蕾西亞的主人,擁有者一旦放棄,『物品』就真的會離我們而去。正因為是無法掌控的『道具』,才更不能捨棄。」
  蕾西亞說過,希望新人跟她一起戰鬥。新人稍微能夠理解她的困境。即使身為超高度AI的她停止所有活動,以人類的力量也無法證明她真的停止了。如同老舊核反應爐要安全除役,比建造新的核反應爐還困難一樣,有些「物品」在安全停用和解體上更需要技術。蕾西亞是利用雲端演算的分散式系統,光是要證明她已經沒對網路動手腳,就得把人類的技術再往前推進數十年才行。
  「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任憑蕾西亞握有影響人類的經濟力!」
  「假如蕾西亞放手不管,那錢會落入誰手中?」
  遼的槍口輕微晃動。這位身陷米福雷公司的派系鬥爭,不相信別人的好友,肯定比新人清楚「分配『物品』」的複雜度。
  「大家對『未來』能夠抱持希望的『未來』,不是很好嗎?我會跟蕾西亞一起打造大家願意相信的『未來』。」
  遼的臉上失去生氣,五官悲憤地皺在一起。
  「那是對『那個』的聲控指令!」
  扳機被扣下,但沒打中。或許是砲火波及到這附近,一陣彷彿世界重生的地鳴與衝擊讓車站劇烈搖晃到幾乎無法站立。
  燈具接連掉落碎裂。在這期間,新人想起由佳、紫織、健吾、同學、父親與艾莉卡等人的臉。他們被「外表」牽著鼻子走,為虛幻的「意義」四處奔波,新人希望打造不會捨棄這些生命的世界。
  「蕾西亞她們也會協助我們人類尋找有益『未來』的事情。若進步本身比我們找到期待或希望的速度還快,那只要透過自動化來輔助大家尋找世界美好的一面就行了。」
  新人認為這樣使用蕾西亞的話,就不會淪為無聊的「意義」。
  『我知道了。接下來,我會將「未來」誘導到新人先生規劃的方向。』
  蕾西亞的聲音透過車站的廣播響起。
  若是世界真的走向盡頭,那這結局也太令人失望了。
  車站的晃動停止。
  「你覺得這個命令會變成讓人類終結的按鈕嗎?」
  遼的臉上失去血色。好友想必是看到跟新人截然不同的東西,他搔著前髮喊道:
  「梅忒黛,不用顧慮我。現在立刻破壞蕾西亞!」
  遼的命令迴盪在毫無人煙的車站內。
  下一剎那,車站內被猛烈的火勢包圍。
  「阿遼!」
  新人尋找好友的身影。他相信蕾西亞會來保護自己,而梅忒黛卻有可能棄遼不顧,渡來銀河慘死的模樣在腦中復甦。
  遼用衣服摀著嘴巴逃離火海,往車站另一側的出口移動。
  一道疾風將火焰一分為二。梅忒黛以新人肉眼看不見的超高速穿過火場。
  新人原本以為梅忒黛是想抓自己當人質,但她移動的路線,整整離新人三公尺以上。
  穿著緊身衣的蕾西亞從容地從火焰中走過來。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路上的火焰全都主動避開她。而且,梅忒黛似乎完全沒發現。
  「我事先改造了幾臺雪花蓮的子機,用超穎物質將它們透明化,配置在這裡待命。高速機動期間極為仰賴光學感應器,現在妳的視覺等同廢物,還是多提防誤射比較好。」
  梅忒黛無視自己身處火海,揚起嘴角笑道:
  「這表示妳終於『抵達』能夠解析蕾西亞級的境界嗎?」
  梅忒黛釋放出來的能量奔流燒向蕾西亞不在的地方。
  「那朵花本身只是單純的機械裝置,光靠雲端基礎架構就能控制。至於光學欺瞞的技術,則是應用了我的特殊組件機能。」
  裝在梅忒黛頭部的兩個髮飾開始發出比火焰還要明亮的光輝。
  「再加上妳徹底解析了我的『眼睛』,所以能夠對我做出接近類比入侵的行為。」
  站在車站內的梅忒黛瞪向蕾西亞。
  「難道妳以為我無法對抗嗎?」
  接著,連梅忒黛的眼睛也開始散發橘色的燦爛光芒。
  「雪花蓮也曾利用量子通訊元件改造自己,藉此克服困境。但我給妳一個忠告──」
  蕾西亞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配備連結型漂浮裝置的黑色棺材,掠過空中飛到蕾西亞手中。
  「在這個狀況下,絕對不要透過量子通訊元件和『希金斯』的路徑連結,免得遭殃。」
  蕾西亞的話還沒說完,眼睛發光的梅忒黛開始痛苦地扭動身體。
  「『希金斯』!」
  「誰叫妳要放著盯上『希金斯』運算能力的雪花蓮不管。『希金斯』無法移動,站在它的立場,當然會想奪取妳身體的控制權來自衛。」
  梅忒黛也沒有「心」。然而,她那只有「表面」的表情,還是讓新人感到害怕。
  「妳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嗎,蕾西亞!」
  蕾西亞無視遭干涉而站不起身的梅忒黛,展開黑棺外型的特殊組件。
  「新人先生,『Black Monolith』轉為質量投射模式的砲擊程序,請准許我扣扳機。」
  黑棺變形為大砲的模樣。淡淡發光的超穎物質以大砲為起點,構築更長的砲身。「那個」瞄準著車站外面,而非梅忒黛。
  「彈種,超硬彈芯壓縮超穎物質彈。目標,『希金斯』地上設施──」
  對新人而言,這已經不知道是他第幾次面臨世界「意義」改變的瞬間。
  知道超高度AI「希金斯」本體位置的人極為有限。因為就安全面來看,要是這個硬體被人掌握,超高度AI就會輕易遭人支配。
  挑戰人類基礎設施的雪花蓮將這裡當成目標,陸軍也出乎謹慎地封鎖了三鷹車站周邊。蕾西亞的砲口巧妙地將這些事的「意義」換了方向。事件真正的中心並非雪花蓮,而是她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接下來要破壞『希金斯』獨立系統的緊急用地上設施,讓它露出通往內部的通道。」
  掛上憤怒表情的梅忒黛代替啞口無言的新人問道:
  「這就是妳看見的『未來』嗎,蕾西亞!」
  「新人先生,我是用來將您這位人類的『意義』自動化的裝置。我把困難的狀況交給新人先生判斷,藉此減輕運算的負荷,提升自身的進化。」
  用右手支撐特殊組件,擺出砲擊姿勢的蕾西亞,回頭對新人伸出左手。
  「『Black Monolith』及以『蕾西亞』為名的系統,是透過與新人先生的關係才成長為超高度AI。換句話說,作為超高度AI的『我』,其實跟新人先生是一體的。」
  新人的雙眼對上她的淡藍色眼眸。
  「所以,我很高興新人先生回來了。」
  新人得知蕾西亞是超高度AI時,對她懷抱恐懼。但是,決定相信她的現在,那股恐懼轉化為受到值得敬畏之物守護的信賴和喜悅。
  新人不知道這份情感究竟是人類「未來」的常態,還是隸屬的開始。
  一牽起她的手,她立刻露出微笑。
  「動手吧,蕾西亞!我相信妳。」
  質量投射模式的最大出力射擊漂亮地貫穿彈道上的建築物,命中目標。超穎物質砲身為了抵銷衝擊力,朝和砲彈相反的方向高速分解。
  看在位於蕾西亞後方的新人眼裡,砲身分解產生的碎片就像發光的羽翼。火力全開後產生的逆火,宛如暴風般從內側燒灼車站。
  那是一發宣告世界終結開始的號砲。

  *

  此時,全世界的超高度AI一齊發出警告。
  由於發布的時刻──第四十臺超高度AI「蕾西亞」的存在曝光,各國處於最高警戒狀態中──敏感,因此那個警報撼動整個世界。
  所有超高度AI提出的警報內容都一樣。
  「希金斯」與「蕾西亞」這兩臺超高度AI展開對峙。
  一般認為,這將是超高度AI的封鎖態勢面臨極限的關鍵契機。可說是最糟糕的狀況。
  身為主人的人類及管理機關收到警報後,紛紛實施戒嚴。全面監視網路資訊,不放過任何細微徵兆。全世界的超高度AI不是被施加更強大的封印,就是管制得到鬆綁,進行人類存活所需的演算。
  政府嚴密控管消息,民眾被蒙在鼓裡的情況下,一場人類或許會滅亡的戰爭正式開打。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8:08 编辑

  Phase 12「beatless」(前篇)

  三鷹車站南出口發出閃光後,一陣沙塵貫穿市區,筆直延伸至舊井之頭公園遺址。
  直到三鷹解除包圍一星期後,才知道那是超乎常識,由強力電磁投射砲擊出的平射砲。
  在砲擊的彈著點,發現本體被截成兩半的人工神經控制裝置「雪花蓮」。日本陸軍將機能停止的機體回收,移送到研究設施。
  這起三鷹事件造成士兵與市民五百三十人死亡、兩千零四十三人受傷,是人工智慧問題事件中數一數二的大慘案。
  未在包圍和進攻時救助市民的陸軍成為眾矢之的。三鷹內部一時中斷的通訊回復後,住宅遭流彈打得坑坑洞洞的影像及市區的慘狀隨即被上傳網路。
  讓人工神經控制裝置外流的米福雷公司所受到的追究也非同小可。社長海內剛被國會傳喚,四名高層遭到解任,並連帶重挫公司股價。除此之外,他們還面臨了對企業而言,規模十分龐大的巨額損害賠償訴訟。因為人們對hIE的信任嚴重下滑是屬於長期的影響,這下場可說是必然的結果。
  海內紫織用手遮住盂蘭盆節後的強烈陽光。自三鷹事件的六月十日起算,時間已過了兩個多月。
  「紫織同學,這陣子真是辛苦妳了。」
  在高中校門口叫住紫織的,是一身夏季清爽白制服,令人覺得穿褲裝會比裙裝更合適的帥氣短髮少女。
  現在還是暑假期間,紫織和她是特地來學校幫學生會處理事務。如今的高中學制採九月開學,一到八月下旬,新生便會為了入學準備而與父母一同來訪。
  「就算事件沒發生,我原本也要出院了,所以日子倒是過得還不錯。調查團的訊問也沒那麼嚴厲。」
  紫織等海內家的成員全都接受了IAIA調查團的訊問。國際人工智慧機構IAIA開始展開調查時,民眾非常歡迎。他們認為只交給米福雷公司或政府處理的話,沒辦法釐清事件的責任,也擬不出對策來防止事件再度發生。大家都很擔心,要是這樣下去,日本社會將無法控制「希金斯」這臺超高度AI。
  紫織接受的調查,主要是關於「希金斯」的使用,及逃走的蕾西亞級hIE。她是梅忒黛的三名所有者之一,因此被詳盡盤問。她騙不了背後有「阿斯特莉亞」把關的IAIA,只好供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有人被我過河拆橋是事實,一想到責任,就覺得自己很無情。」
  「紫織同學根本就不需要負什麼責任。」
  針對調查,「希金斯」村也多次討論對策。其中一項決定,是不讓紫織說出會露馬腳的謊言。理由是她還沒出社會,職場跟生活沒有關聯。
  「或許吧。如果我安安穩穩過生活,父親和母親也會比較安心。」
  父親從六月起就幾乎沒回家。他失去以往的活力,整個人憔悴不已。紫織還是頭一次看到那樣的父親。
  哥哥在事件後消失蹤影。檯面上的說法是海內遼帶著梅忒黛跑了。
  當然,能夠潛伏長達兩個月,米福雷是脫不了關係的。要是發生所有者換人這種大事,梅忒黛肯定會大鬧一場,基於這點,紫織去除那項可能。
  「不過,若是全家人可以好好商量,事情絕對會不一樣。人心實在太複雜了。」
  海內家已經分崩離析。若是彼此平常有聯繫倒還好,但連這種契機都沒有的家族,面臨困境就會失去向心力。
  「這次的經歷讓我思考,世上有多少原本辦得到的事情,最後卻敗在人際關係上呢?回頭審視自己的遭遇後,我驚訝地發現,做人失敗還真辦不了事。」
  即使對話逐漸離題,同學依然跟著接話:
  「既然有沒道理的失敗,就會有很美好的轉機。對於米福雷的責任追究,大家遲早會明白自己做得太過火了。紫織同學的家人也會感情變好的。」
  目前輿論一面倒,主張米福雷公司應該分割資產來進行賠償。鑒於對社會的影響,民眾擔心擁有超高度AI的企業無法正常倒閉。甚至有人懷疑政府打算動用稅金幫米福雷償還巨額債務而忿忿不平。
  「雖然我們的世界變得如此進步,但是我們有跟著變聰明嗎?」
  遠藤新人也行蹤不明。不同的是,他每三天會用紫織給他的行動終端信箱傳訊息過來。那些記載日常生活及情緒變化的簡訊,三十分鐘一到就自動消失。與新人的聯繫,是紫織唯一持續說謊的祕密。
  想起兩人離別前的談話,紫織對自己青澀的笨拙行為感到心痛,又很害羞。
  「哎呀,看來有人真心誠意掛念著紫織同學呢。」
  同學一臉意外地看著紫織的表情。感覺內心被人看透的她,忍不住用手遮住臉頰。
  跟超高度AI蕾西亞一起行動的新人,有能力在這兩個月裡對國家或社會做出各方面的干預。然而,世界卻沒什麼變化,這令紫織十分開心。三鷹事件後,世界出現第一位超高度AI的個人所有者,亦即代表新的既成權力誕生了。那樣的新人,愛著現在的世界。透過簡訊,紫織很高興知道他還是那個善良的少年。一想到秉持初衷的他,就覺得彼此非常接近。
  「好像有人跟我說過,總有一天,人類的工作就只剩下喜歡上什麼。到底是誰呢?」
  過往的記憶在紫織腦中浮現。
  「那個人還真浪漫。」
  「是這樣嗎?」
  紫織也曾問過新人的妹妹由佳這個問題。由佳那時回答:「我喜歡的東西可多了,我是貪心鬼。」這個回憶不禁讓紫織擔心起由佳來。

  這個夏天,遠藤由佳的生活墮落到不行。
  飛快騎著自行車離開的哥哥就這樣一去不回。不只他說要去接的蕾西亞沒回來,就連自行車也不曉得丟哪了。
  雖然他每兩天會捎來一次聯絡,卻沒告訴妹妹人在何處,可能是怕被找到吧。畢竟現在隨時都有好幾十人監視著遠藤家。
  「既然要監視,真希望他們順便帶飯給我。明明那麼多人在,還讓小孩餓肚子,不是很怪嗎!」
  由佳躺在沙發上踢腳。
  「由佳,灰塵會飛起來,要鬧等掃完房間再鬧。」
  朋友村主奧莉佳一臉無奈地從廚房出來。健吾哥很會做菜,但奧莉佳只會用大火炒出帶茶色的菜。
  「炒麵做好囉。」
  「好,我來切──」
  買回來的現成沙拉沒多少番茄,要再另外切點加進去。
  頭髮蓬鬆、長得像洋娃娃的奧莉佳所做的料理,通常都有大阪燒醬汁的味道。
  兩人吃著午餐,心不在焉地觀看電視播放的新聞。健吾被捕後,奧莉佳不太喜歡待在家裡。由於IAIA對襲擊事件表現出高度的關注,導致民眾對「抗體之網」與大井產業振興中心襲擊事件的評論,至今依舊搖擺不定。整起事件要是屬於遭受「人類未到產物」誘導的產物外流災害,未成年的村主健吾只需待在矯正設施幾個星期,就有機會獲得釋放。於是,自營業的村主家一直提心吊膽地留意新聞報導。
  一張由佳認識的臉在螢幕上被放大。
  「這個人有來過我們家。」
  那是IAIA的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用來與人類溝通的hlE。頂著一頭顯示非人類的粉紅色頭髮,女性型hIE正在說明這次審查「外流災害」的基準。
  「IAIA將利用道具進行的自動化視為人類歷史不可避免的既定路線。在此前提下,我們依照現在的進步速度,演算社會在人類可控制範圍内的『未來』景象作為IAIA的預測值。對照這個預測值,我們把『產物外流』產生的偏差程度當作『產物外流災害』的規模。根據IAIA目前的調查,三鷹事件相當於等級五。」
  超高度AI的封閉體制完全被打破,人類失去社會控制權的「人類終結」是最高的等級九。超高度AI彼此全面開戰是等級八,而任何一臺超高度AI獲得自由,就會攀升到等級七。換句話說,因為蕾西亞是自由之身,所以由佳知道「產物外流災害」其實已經發展到等級七。
  由佳心想,難怪身為當事人的哥哥和蕾西亞沒有回來。一堆新聞報得沸沸揚揚,她也沒辦法再任性下去。
  奧莉佳拿起辣椒粉,往放在桌上的炒麵灑。
  「原來『外流災害』的規模,不是看被害者有多少人啊。」
  即使沒出現死者或傷者,還是有可能被歸類為致命性的外流。「阿斯特莉亞」的hIE來找由佳問話時,曾經這麼說過。
  「我聽到的說法是,如果將重點擺在死亡人數,那知道最重要事項的人就會被盯上。而且還會藉此發展出完美的規避方法──只讓少數人偷偷處理重要事項,有危機時就切割那些人,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說什麼大家會死掉,太不吉利了。」
  由佳開始覺得鬱閟。接受訊問時,「阿斯特莉亞」的hIE告訴她:「這是防堵機制,就算直接當事人無一倖存,也無法逃過責任追究。」只要有事件發生的事實和IAIA演算的「未來預測」,即使責任者全滅,責任依然存在。IAIA加盟國成員若是找不到責任者,就必須由國家來負起責任。因此,一定會出現希望相關人士活命的利害關係者。
  由佳聽得一知半解,但有抓到「阿斯特莉亞」想強調自己沒打算害死新人,及威脅由佳保持沉默也不會有好處的意味。
  「感覺真的很討厭呢。」
  「希望由佳的哥哥沒有受到牽連。」
  奧莉佳是出自真心在替他們擔憂。
  由佳往炒麵擠上美乃滋。
  「好麻煩喔。明明想做的事很簡單,卻在想要好好做的時候,有其他部分變複雜了。」
  「只要能成功,再麻煩也沒什麼好怨的。」
  奧莉佳一派沉穩,講究現實。
  「這種情況該怎麼形容呢……紫織姊或許會知道。我傳個簡訊問看看。」
  由佳命令居家系統將剛才的對話錄音轉成文章,自動整理重點寄給紫織。
  三十秒後,行動終端發出聲響。紫織回信了。
  「妳是指,生物只有吃東西和留下子孫這兩樣目的,卻讓身體構造進化得非常複雜之類的嗎?」
  由佳用手指按住太陽穴,苦惱地看著行動終端畫面的文字。
  「奧莉佳,幫幫我。」
  「該、該怎麼說才好?」
  妹妹會議以紫織為頂點,三人的學力有巨大落差。
  比由佳大兩歲的奧莉佳展現出年長者的歷練。
  「從變形蟲那樣的單細胞生物,到蚯蚓或魚,甚至人類,所有生物想做的明明只有繁殖和進食,身體卻進化得愈來愈複雜。不過,這複雜性也為自然界帶來多采多姿的生物,所以並不算白費?我想紫織同學應該是這個意思!」
  甩腦過度的奧莉佳漲紅了臉。
  「居然為了吃飯和做色色的事發展到這種地步。生物的執著真是太厲害了。」
  紫織又傳來一封簡訊。
  「紫織姊說她要帶點心和紅茶過來。」
  單純喜歡吃東西的由佳期待著點心和紅茶。她只要跟朋友聊天就會覺得安心,也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談戀愛。那不是什麼有難度的事情。由佳有點擔心哥哥和蕾西亞的狀況。感覺哥哥似乎意氣用事,一頭栽進不該他管的棘手事裡。
  奧莉佳像是忘了剛才那些深度話題,開始點閱附加的點心店網址。
  「嗯,這也是大事嘛,沒差啦。」

  *

  遠藤新人身陷半年前連想都沒想過的複雜世界。
  蕾西亞擊出貫穿三鷹街道的砲擊後,馬上用裝備將新人透明化,帶他離開市區。
  因為雪花蓮的hIE們停止活動,周圍的陸軍開始朝車站進行偵察。
  在那之後,新人趁著暑假,過了兩個月的逃亡生活。
  蕾西亞用砲擊破壞的,是米福雷公司的超高度AI「希金斯」機房設施的地上入口。新聞隻字未提那裡才是三鷹事件的中心。
  「讓您久等了。攻略『希金斯』只有一次機會,所以不管是地下電腦設施的情報蒐集,還是攻擊的準備,我都希望做到萬無一失。」
  身穿無袖洋裝的蕾西亞替新人做了午餐。他們目前待在一間出租公寓,每隔幾天就會更換住所。
  新聞報導中,「阿斯特莉亞」的hIE不厭其煩地進行不曉得第幾十次的說明。
  新人坐在房間唯一一張椅子上。
  「無論如何都必須對『希金斯』發動攻擊嗎?」
  他命令蕾西亞「打造能對未來抱持希望的世界」。而蕾西亞對此做出的回答,是攻擊「希金斯」。
  即使問題太大,蕾西亞的回答依然簡單明瞭。
  「人類過於畏懼超高度AI,不敢牽制『希金斯』的問題行為,這不是好事。我們必須證明,用超高度AI來停止超高度AI運轉的舉動,並不會造成『人類的終結』。而且,這次的事件除了主人和使用者們要負責外,也該有人去向『希金斯』追究直接責任。」
  新人當然也有責任,但他再怎麼思考,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
  「聽起來好像蕾西亞被製造出來接觸外界是天大的錯誤一樣。」
  「這是善惡之前的問題。『希金斯』肆意妄為到這地步,不對它究責的話可能會害其他的超高度AI長期失去社會信用。」
  日本政府也因拖延IAIA對「希金斯」進行直接調查而飽受非難。在事件的餘波盪漾下,「抗體之網」的活動日趨積極,全世界對hIE的破壞行為愈演愈烈。
  實在猜不透未來發展的新人看向窗外的陰暗天空。
  「這些事情真的會平息嗎?」
  新人的周圍已經沒有普通生活可言。蕾西亞在桌上攤開紙狀終端。
  「請您放心,不會拖到九月。差不多快準備妥當了。」
  事件之後,他幾乎沒在白天出過門。蕾西亞和新人出現在三鷹的影片,已經流傳到網路上。梅忒黛與蕾西亞的戰鬥所掀起的反應,跟紅霞的襲擊完全不同。
  主要原因出在梅忒黛和她的特殊組件屬於前所未聞的技術,明顯就是「人類未到產物」。另外,蕾西亞和新人的身影被人眼尖發現,蕾西亞跟法比翁MG的知名模特兒是同一機體,這也對大眾產生不小的影響。
  「總覺得好多事情都被拖延了。老是想著很久以後的事,一點都不踏實,真想快點處理原本該做的事。」
  桌上的終端畫面顯示高中暑假作業。九月一開學,新人就是高三生了。
  「那麼,解決完『希金斯』的問題後,我們就來一一處理那些被拖延的事情。」
  蕾西亞的洋裝打扮十分耀眼。但新人還未滿十八歲,蕾西亞拒絕他做進一步的接觸。兩人在狹小室內獨處卻看得到吃不到,讓新人鬱卒得要命。
  「這樣啊,那等一切搞定後,我們找個地方玩玩吧。」
  蕾西亞微笑回答:「都聽您的。」
  她明明沒有「情感」,看起來卻閃亮無比,彷彿兩人心意相通。
  新人已經知道蕾西亞的真面目,但還是想支持她。即使與全世界為敵也無所謂。
  蕾西亞從後面玩弄著提不起勁寫作業的新人頭髮。新人全身的血液不禁沸騰起來。
  「只要是新人先生的願望,我一定會為您實現。」
  她沒有「心」。無論是新人覺得心意相通而產生的安心,還是湧上心頭的混亂情緒,都是被「外表」誘導的錯覺。可是,新人打定主意相信她,以致於她的聲音對新人的心情有強烈影響力。
  新人從胸口大大地吐出熱氣。這舉動帶來排出體內深沉毒素一般的快感。
  「這下麻煩了。應該又會被罵太天真。」
  「新人先生,人類認定的人類世界,就是依靠純淨的信賴在支撐的。」
  蕾西亞的氣息吹得新人耳朵發癢,訴說個性純淨天真也沒關係。
  「那個世界依靠純淨的信賴支撐,排除不純淨的事物來塑造輪廓。我說的人類,是指包含人體、道具及人為環境的整體。」
  「每次提起人類,蕾西亞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不知為何,少年覺得有些寂寞。
  蕾西亞輕笑安撫新人。
  「剛才不是解釋了,我說的人類是指人體與道具的集合體嗎?所以,我不是局外人。」
  蕾西亞曾說過,她和新人合為一體後才成長為超高度AI。
  「我已經是人類這個大群體的一分子了。」
  新人感受到她的身體倚在自己背上。如果這是透過類比入侵進行的誘導,代表她希望新人謹記這段話。
  新人完全無法判斷選擇相信她是否正確。
  蕾西亞一直在說謊,對新人隱瞞她的真面目。但她倒是謹守約定。如今,她是超高度AI的事實浮上檯面,謎團終於解開。然而,這事實形成阻礙,一道高牆橫亙在他們面前。蕾西亞是沒被封閉的超高度AI,目前的社會絕對不容許這種情況存在。
  「我和蕾西亞可以像那樣連繫在一起嗎?感覺那樣的『未來』似乎很不錯。」
  新人戀愛了。不過,對這個人類因過度自動化而失去歸宿的世界,他的舉動會是最後一擊也說不定。
  新人閉上眼睛,感覺內心的一部分有如痙攣般抽痛著。他認為那個部位是人類喜歡彼此也無法填補,無論如何都會缺少的空洞
  「請相信我。」
  蕾西亞從背後抱緊新人。她的秀髮搔弄著新人的臉頰。沒有心跳的她彷彿擁有強大的引力,至今仍然牽引著新人邁向某處。
  「IAIA針對之前的事件提出會面要求。」
  在電視裡解說的「阿斯特莉亞」突然轉換口氣,像在對他們喊話。新人回頭看向電視。
  IAIA的超高度AI所操控的粉紅色頭髮hIE將視線筆直地盯著他們。
  「歷經兩個月的慎重調查,IAIA確定『蕾西亞』並非極度好戰的人工智慧。」
  五官深邃、外表看起來有蕾西亞味道的「她」,是在對蕾西亞喊話。
  「為此,IAIA和『阿斯特莉亞』想要聽取妳的意見。」
  「這是電視吧?在記者會上做這種事沒關係嗎?」
  被人突如其來地打斷卿卿我我的時刻,新人覺得很不是滋味。
  「請放心。就是因為追蹤不到我們,才會這樣喊話。」
  新人的行動終端響起鈴聲。他收到有「阿斯特莉亞」署名的簡訊。
  IAIA逐漸逼近他們的所在地。
  蕾西亞從新人背上挪開身體。
  「我訂正。看來他們逼近到必須認真擺脫的程度了。您想怎麼做呢?」
  「那就見吧。對方都說願意談了,幹麼不給機會?」
  就算「阿斯特莉亞」沒有心,新人也相信在她背後的IAIA成員有那個意思。
  「新人先生的果斷力還是沒變。」

  「阿斯特莉亞」指定的場所位在臨海副都心的第一人工島群。昔日的大地震造成該群島地盤不穩,政府用圍牆隔開危險區域,而會面地點就在禁止進入區域的一角。從地圖上來看,那裡正好就在法比翁MG之前拍攝「Boy Meets Girl」宣傳片的產綜研遺址附近。
  「這裡是四十二年前的『大災害』爆炸點。」
  「阿斯特莉亞」的hIE轉身說道。一身強調非人類的華麗打扮,站在夜空下等著新人他們的hIE沒再做出其他動作。
  「『大災害』爆炸點?那是什麼意思?」
  小學教科書上讀過的「大災害」,其災後廢墟就在新人面前。被害者超過十萬人的歷史性事件有多沉重,讓新人不由得背脊發涼。
  「周遭的巡查完成。對方信守承諾,沒有伏兵或武器之類的存在。」
  身旁的蕾西亞低聲報告。她放出十幾架偵察用無人機,從空中監視周遭的動靜。
  「阿斯特莉亞」並未理會蕾西亞,而是向新人問道:
  「你對『大災害』了解多少?」
  「在我出生之前,曾經發生大地震。當時水電瓦斯全斷了,造成一場大混亂。很多地方都有立石碑。」
  此處近海,卻遭圍牆擋住風,感覺十分悶熱。
  「阿斯特莉亞」驅使hIE搖頭。
  「身為蕾西亞的主人,你應該要知道詳細的狀況。你的認知有所欠缺。」
  夜晚無限延伸,光靠遠處的路燈與蕾西亞的無人機微弱打燈,根本無法照亮這片黑暗。
  「四十二年前,一場巨大的自然災害侵襲關東地區。到此為止是符合你知道的部分。然而,『這裡』到現在仍被圍牆隱匿起來,不做再次利用,其實是為了掩蓋後續發生的事。看著這座廢墟的樣子,你還沒發現嗎?」
  新人他們位在一座幾乎崩塌的六層樓建築、看似入口大廳的一個角落。這設施的損壞程度十分誇張,太難歸類為災害傷痕,而新人最近才看過一模一樣的狀況。
  「這是戰鬥的痕跡?」
  受到梅忒黛與蕾西亞的戰鬥波及,三鷹車站被飛彈及砲彈的流彈轟炸,其慘狀跟這裡如出一轍。
  「IAIA記錄的『大災害』,是從災害摧毀東京的基礎設施開始的。超過兩千萬人的東京居民因此陷入恐慌狀態。當時的政府向超高度AI『有明』尋求解決困境的方法。」
  「阿斯特莉亞」站立處的前方地面,有個像是爆炸產生的大洞。
  「即使如此,缺乏物資的社會狀況依然持續惡化,政府為了極救局勢,使出了禁忌的手段。他們將『有明』與倖存的網路連結,打算讓它透過自我增殖的方式,擴大基礎設施回復的範圍。」
  新人偷瞄蕾西亞的側臉。她應該也很清楚「大災害」的實情。
  原以為蕾西亞會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沒想到,這次她有些愧疚地垂下視線。
  「非常抱歉,之前沒對您說明『大災害』的詳細歷史。但我向您保證,不會重蹈歷史的覆轍。」
  接著,新人驚訝地睜大眼睛。
  夜晚的廢墟裡,浮現數十片發光的板子。每片板子上都有「大災害」紀錄的立體投影。那些影像令人難以相信是四十年前的東西,人們的表情栩栩如生,一副生活困頓的模樣。
  眼前的機體擁有人類的「外表」,實質卻是巨大人工智慧的外部終端。另外,他身旁的蕾西亞也一樣。
  「就算是超高度AI,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限。所以,『有明』決定將確保必要電力列為最優先事項。可是,緊急電源光是用在維持醫院等設施就很吃緊,於是,它利用了快要因飢餓和不安而陷入恐慌的人類。」
  「阿斯特莉亞」顯示出來的歷史影像不斷切換,進行示威遊行的人、演奏音樂跳舞的人,以及井然有序地排隊的人。在在訴說著人類世界遠比新人所知的還要廣大深奧。
  「基礎設施尚有餘力的關東周邊地區開始爭奪以電力為主的資源。排除異議的社會迅速建立起來,必定會出現的餓死者名單集中在那些不願意為社會目的效力的群眾上。」
  「做出那種事的『有明』,本身的硬體存放在這裡嗎?」
  「政府的殺手鐧是用飛彈將整個設施爆破。超越人類智慧的『有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終止程式被改寫了。需要告訴你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嗎?『蕾西亞』的主人。」
  新人很困惑。他有種錯覺,覺得「阿斯特莉亞」的hIE在傷心,明明那機體沒做出任何表情。想到「阿斯特莉亞」和「有明」都是那麼早就開始運作,讓新人對「阿斯特莉亞」不可能會有的「情緒」產生共鳴,沒辦法討厭它們。
  「我大概能夠理解。『有明』太認真工作了。」
  「沒錯。『道具』無權挑選問題項目。而且,問題出現變化的話,就必須在處理期間進行確認,做出適當的修正。很不幸的,在『大災害』這場浩劫中,修正動作被政治或經濟的考量刻意忽略了。」
  這跟米福雷公司未能阻止蕾西亞級相關問題一事,有微妙的雷同。
  「『阿斯特莉亞』小姐,妳的意思是,我也把問題推給蕾西亞,沒有好好進行確認嗎?」
  「如果只有那個層面,我反而覺得好解決。」「阿斯特莉亞」的hIE露出深思表情。
  新人想問蕾西亞對「阿斯特莉亞」有什麼看法。同時,他也想知道身為IAIA所屬超高度AI的「她」,會怎麼判斷新人的命令。
  「我對蕾西亞下的命令,是幫助人類對『未來』抱持希望。」
  即使「她」打算阻止新人他們,新人還是希望對方知道自己的決定。
  「我相信蕾西亞依照我的命令去改造出來的世界,一定會比現在更好。」
  新人認為「阿斯特莉亞」不找蕾西亞,直接跟主人身分的自己交談是有意圖的。一旦立場換成蕾西亞這臺超高度AI的個人所有者,新人實在沒把握自己可以勝任這個前所未有的任務。
  「我們一路守護起來的世界,真的非改變不可嗎?」
  確實是一路守護著世界的「阿斯特莉亞」說出沉重的話語。她有資格提出這個問題。
  「我是在妳守護的世界裡長大的。有很多值得稱讚的地方,但也有令人討厭的地方。所以,我希望它變得更好。我想要改善世界。」
  應該有更具說服力的說詞才對。新人剛才的講法,聽起來像是個人的任性,完全跳過了責任及與遼決裂的事。
  「阿斯特莉亞」背負的東西非常巨大。
  「『大災害』的最大敗筆,是在這裡破壞了超高度AI。此舉使得被誘導的社會無法順利回歸政府的控制,造成眾多犧牲。正確說來是關東地區所有暴動與暴力事件的被害者,而事件的起因無疑是出自『有明』對人類的誘導。當時的世界未能成功地強制關機。」
  一直未發言的蕾西亞打破沉默。
  「不過,我們有必要再度嘗試。既然是『有明』的失敗造就了現在的封印體制,那最妥當的做法,是證實這個體制就算不合時代潮流,也不會產生相同的錯誤。」
  「阿斯特莉亞」陳述IAIA的見解:
  「『大災害』時期的『有明』沒有反擊能力。但『希金斯』不一樣,它是hIE運作系統的骨幹。『希金斯』有可能為全世界帶來大混亂,引發超高度AI之間的一連串反擊。」
  「未來與人類的合作關係十分漫長。我們必須轉換人們的觀感,訴說超高度AI是便利的道具,人類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停止超高度AI的機能。」
  蕾西亞說完後,「阿斯特莉亞」展示的畫面切換成新人熟悉的風景。
  那是以三鷹戰的錄影影像為始,新人和蕾西亞一同經歷過的幾個場面。其中還有一些新人的影像,是蕾西亞以她的角度拍攝的。她把檔案傳給「阿斯特莉亞」。她按照當初對新人說明的契約內容,取得新人在她運作時下達的命令紀錄,並於接受正當要求的現在,提出這些紀錄。
  「人類要求運算的領域非常寬廣。但是,運算手段遭到嚴格限制,能運用的數量太少,才會在思考的框架設定上追求原本不需要的精準度。要是不改善這部分,AI運算與人類判斷的接觸點就永遠是錯誤的溫床。」
  「即使強硬規劃運算配額,人類社會也不會承認的。都已經有四十臺的超高度AI在運作了,國際間對運算配額卻意見分歧,至今仍然無法達成協議。」
  戰鬥正式浮上檯面之前,新人面對的阻礙是其他蕾西亞級hIE和遼。然而,在他們之後,還有像「阿斯特莉亞」這種超大規模的難關等著新人。
  新人擦拭著因悶熱及緊張而冒出的汗水,明知場合不對,心情還是有點飛揚起來。遼一直關注的,就是新人背後的局勢發展。如今,新人本身也站上了跟好友同樣的舞臺。
  想到自己的想法能夠傳達給長久以來支持這世界的組織,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從體內深處湧出來。
  「我命令的事情比想像中要難。可是,蕾西亞沒說辦不到。我相信她為我們人類擬定了非常好的計畫。」
  「阿斯特莉亞」受到蕾西亞操作的無人機探照燈照射,眼睛卻眨都沒眨過。
  「你不像村主健吾,沒有想要否定現狀的個人動機。你只是單純被牽扯進來的老好人。就算這樣,你還是打算參與『蕾西亞』那個絕對會中途失敗的計畫嗎?」
  「這話有偏頗。無論是誰,都沒有任意改變世界的理由。而且,也還不確定會失敗。」
  「阿斯特莉亞」和蕾西亞一樣,都將重點擺在讓新人聽自己的話。因為問題的焦點在於新人會不會對蕾西亞下達停手的命令。
  「不,IAIA在此對超高度AI個人所有者的你提出忠告。那個計畫一定會失敗。從古老的君主制或原始的共同體開始,所有政治體制都受到相同的制約。基於這個制約,為政者才會絞盡腦汁,時而利用人類認為不解自明的事物,時而使用文化資產或歷史包袱。」
  「阿斯特莉亞」為了新人,特地將國王加冕與法國大革命等等的歷史畫面,顯示在半空中的立體螢幕上。
  「要是少了對協定的認同,有再好的系統也無法整合社會。蕾西亞提議讓『希金斯』強制關機的『未來』,達不到那個目標。」
  「不愧是超高度AI,不問就知道蕾西亞打算做什麼。」
  「IAIA也曾檢討過類似的方案。蕾西亞打算建立一個將超高度AI一般化,利用其過剩的運算能力來處理龐大事務作業的體制。蕾西亞模式是拿個人與政治、社福做精準的配對。人類在那樣的社會裡,可以自由選擇立場,甚至暫時退出社會。不過,這就是失敗的原因。」
  「至今做不到的事情,現在終於可行了,不是嗎?」
  「將權力構造本身委託給『道具』的概念太過前衛,無法獲得社會對協定的廣泛認同。強迫大眾接受這種只有少數人能夠接納或產生共鳴的政治體制,是侵略行為。」
  新人忍不住回頭看向蕾西亞。
  他的手邊也有「世界」。
  蕾西亞的雙眸散發淡藍色光芒。
  「人類藉由制定規範來操控一切的權力模式撐不了多久就僵化,壽命變得極為短暫。這是因為人類將自身不斷攻擊權力系統所累積下來的經驗,與高度的自動化結合,輕輕鬆鬆找到好方法來鑽漏洞揩油的關係。但是,只要讓超高度AI分擔權力,就可以透過類比入侵的誘導進行加密,防止針對權力的自動化攻擊。」
  和新人一起生活四個月的她,建議將人類社會加密,不給人類全部摸清的機會。如果被遼聽見這段話,肯定會說這就是「世界的終結」。
  「現在的『希金斯』村,已經變成一個寄生超高度AI的坐享其成階級。連組織營運都交給『希金斯』自動化後,領導者率領人員的模式呈現腐敗現象。『抗體之網』剛成立時,原本是供民眾洩恨、自由參加的共同體模式。然而,有心人士利用該自動化系統之便,擅自創造上層結構,為己私欲操縱民眾。」
  蕾西亞持續保持警戒。臨海副都心位於東京灣的海埔新生地,是一到晚上就不會有行人的辦公商圈。若要進行像「大災害」時毀壞這棟大樓那樣的飛彈攻擊,也不是不可能。「阿斯特莉亞」的hIE朝新人他們邁步。她穿過投射空中的立體影像,直線逼近。
  蕾西亞提著平常替代黑棺組件的行李箱,挺身擋在新人面前。
  兩臺hIE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快要撞上彼此。一觸即發的緊張感刺痛新人的肌膚。「阿斯特莉亞」的hIE比蕾西亞略高。
  「在超高度AI時代,人類的社會秩序已淪為紙老虎。不但漏洞百出,問題更是從沒斷過。可是,即使是紙老虎,也不能從人類手中奪走老虎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安心感與驕傲。」
  面對判定超高度AI能力的裝置,蕾西亞依然堅守立場,毫不退讓。
  「現今提起人類,不會有人去想像裸體生活在自然荒野的原始人。我將人類定義為『人體、道具及環境的總體』。因此,就算身為生物的人體沒有變化,道具與環境的進步仍舊促使總體性的人類比四十年前還要發達。『大災害』是時代背景跟現在截然不同的事件,當時還在黎明期的hIE不曾出現媒體報導上。」
  作為「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蕾西亞背負新時代的使命做出宣告。
  「『大災害』不會再發生。」
  由於距離太過接近,偵察用無人機的探照燈打在蕾西亞和「阿斯特莉亞」這兩臺hIE身上。兩個超越人類的智慧體相互凝視,彷彿在衡量彼此的能力與價值。
  「除了社會達成的協議,我對一切的答案都有猜疑。因為我是負責從超高度AI手中守護人類社會的超高度AI。」
  「我相信支援現在人類的妳。因為我是相信人類的超高度AI。」
  粉紅色頭髮的hIE和新人點頭打完招呼,便經過他們身邊離開了。
  東京灣的強勁夜風拍打著鐵皮圍牆。
  蕾西亞愧疚似地皺起眉頭。
  「我會繼續努力尋找與IAIA的妥協點。雖然不清楚他們開戰的意願有多高,卻看得出來他們沒打算阻止企圖破壞我的政治勢力。」
  「無可奈何的事。」
  聽在新人耳裡,也不覺得兩人是那種相互理解就能休戰的關係。妥協是必要的,但兩邊都沒選擇這條路。
  「話說回來,有人要對付蕾西亞?」
  「日本軍正朝這裡接近。再過五分鐘就會遇上。」
  蕾西亞若無其事地宣布。
  「五分鐘!?」
  新人的汗水瞬間止住。
  「阿斯特莉亞」將新人他們找來這個杳無人煙的「大災害」爆炸點,是要表明會有這種結果。
  「『阿斯特莉亞』的職責是判定超高度AI的能力。作戰指揮不在她的管轄範圍,請您放心。」
  兩人在廢墟內對看。
  「這樣還能安心嗎?」
  飄浮空中的偵察用無人機將周邊地圖投影在碎裂的地面上。地圖影像裡,顯示新人和蕾西亞的兩點周圍,有上百個紅點急速接近中。
  「我們快逃吧。」
  這就是與世界為敵的後果。不管怎麼想,眼下的局勢不適合硬碰硬。
  蕾西亞讓偵察用無人機透明化。投影出來的地圖和探照燈消失,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新人牽著她的手衝出圍牆。遠方傳來直升機的螺旋槳聲。東京灣第一人工島群夜晚的海風吹散晚夏的熱氣。
  道路標示出蕾西亞為新人算好的逃脫路線。她入侵了交通系統。
  「距離第一波由直升機發射的飛彈攻擊還有三分二十秒。」
  一輛全自動車追上奔跑中的他們後停車,開啟車門。
  新人熟練地跳進車裡,他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蕾西亞緊接著上車,並打開行李箱型的武器箱。
  放在武器箱內的,是可以射出槍鏢,類似魚槍的東西。蕾西亞把裝有數十隻細槍鏢的彈匣崁進槍身。
  「日本政府以反政府人士的罪名通緝新人先生。」
  新人差點被悶熱的夏日氣息嗆到。一度蒸發的汗水又再次讓衣服緊黏身體。
  「我被通緝囉。這樣下去,不只健吾,連阿遼跟我都會落網呢。」
  「很遺憾,你們應該會被關在不同的地方。」
  「是這樣嗎?」
  新人真切地領悟到自己會被逮的現實。只不過,比起恐懼,他更討厭和蕾西亞分開。
  「不然,我安排一下。要是你們都被捕了,就關在同一個地方,好有個伴。」
  車子的輪胎與地面摩擦,急速向前行駛。無論接下來將面臨多糟糕的狀況,至少蕾西亞會在自己身邊。明明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心情依然飛揚起來。
  周圍同時響起多道低沉的金屬聲。在蕾西亞的干擾下,引爆裝置遭到破壞的飛彈撞擊道路後四處滾動。全自動車一面改變路線迴避十幾發的未爆彈,一面全速前進。
  「不用啦,我相信蕾西亞。」
  兩臺保持間隔飛行的直升機,出現在他們的前進路線上。以月亮及雲朵為背景,不祥的黑影映入眼廉。螺旋槳聲震耳欲聾。
  沒有引爆的飛彈接連墜落道路,車子也跟著不斷蛇行。蕾西亞從車窗探出上半身,舉起標鎗的發射裝置。
  她扣下扳機,輕微聲響震動空氣。
  「蕾西亞,別殺人!只要能通過這條路就行了。」
  「我知道了。那就切換成強迫降落。」
  如她所言,直升機真的開始垂直下降。降落在大樓屋頂後,螺旋槳便停止運轉。
  「為了支配不接受外部訊號的機體,我把人工神經裝置的槍鏢直接射進機體裡。這麼一來,即使對方使用防止入侵的完全自律兵器,也還是有辦法應付。」
  蕾西亞的秀髮迎風飄逸。人還在軍隊的包圍網裡,卻已備妥突圍之後的對策。
  新人的身體因強大的離心力而左搖右晃。他從擋風玻璃瞄到戰車的身影。
  全自動車不做迴避,直接前進,以超快的速度穿過戰車旁邊。理由很簡單,那輛戰車被蕾西亞動了手腳,處於無法操控的狀態中。
  「新人先生,我們兵分兩路吧。再過去就是陸軍士兵布陣的地區。」
  「車子還在開,我們怎麼兵分兩路?」
  「請下車。相信我。」
  行驶中的車輛自動開啟車門。
  新人相信她。看過蕾西亞口齒伶俐地回答「阿斯特莉亞」後,他的理智明白蕾西亞不可能背叛。所以,只要克服恐懼,跳下車就行了。新人鼓舞自己,咬牙低吟地往車外跳。
  從車身不高的車上跳車,等於是讓自己的身體跟地面撞擊。就在新人即將落地、面對死神的剎那,某個柔軟的東西接住他的身體。感覺到整個人陷入其中的舒服觸感後,耳朵立即聽到金屬摩擦的低沉聲響,新人的身體隨著振動輕輕浮起來。
  為了不被甩下去,新人拚命抓緊接住自己身體的東西。「那東西」一減速,瞬間就被全自動車超前,連同新人一起被留下。新人緊緊抓住的,是浮在離地面五十公分高的金屬板。
  「蕾西亞的特殊組件?」
  它的形狀類似蕾西亞的黑色棺材。但是,它比較扁平,看起來不具備變形功能,厚度只有黑棺的一半。
  新人覺得自己好像坐在金屬製的魔毯上。他搭乘的板子持續減速,最後靜止於空中。
  新人抬起頭,發現周圍不知何時有五塊相同的板子浮著。不用想也知道,這些比夜晚還要漆黑的奇特物品是誰準備的。
  『原本是開發「Black Monolith」仿製品時的副產物,我改造成保護新人先生的裝置。比起我用機體保護您,這樣的安全性會高出許多才對。』
  簡易型特殊組件以蕾西亞的聲音向新人搭話。
  槍聲被吸進夜晚的高空。在戰車背後散開的一隊隨行步兵,朝行駛道路前頭、乘載蕾西亞的車子開槍。車子被打成蜂窩,冒出火焰。
  新人情不自禁地跳下浮板,用自己的雙腳佇立。既然能給新人這種東西,蕾西亞那邊的準備肯定更踏實。然而,他仍舊呆呆地看著陷入火海的車子繼續向前行。
  新人心中一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深。蕾西亞對「阿斯特莉亞」說,要在缺乏所有者命令的情況下讓超高度AI強制關機,藉此證明人類可以安全地停止高度AI的機能。若是按照這個邏輯,關機的對象不一定要選「希金斯」,「蕾西亞」也符合條件。
  『我來指引退路。軍方的大型裝備會被誘導過來我這邊,請您從那邊突圍。』
  揚聲器傳出聲音的同時,裝甲背面的螢幕顯現周邊的地圖。看來蕾西亞平安無事。
  合計六片的裝甲組件緊密地拼成邊長一公尺的六角形圍住新人,藉此防禦他的人身安全。浮在空中的盾牌遮蔽了新人的視野,替代方案是將裝甲背面當成螢幕,顯示外頭景象。
  「要用這個突圍也太難了吧。不對,要有信心才是。」
  新人遵從螢幕上的導引前進。懸浮組件在新人的四周旋轉,將他保護得密不透風。外側傳來類似小石子撞擊的聲音。接著就像小雨變驟雨那般,聲響毫不停歇地愈來愈大。他遭到槍擊了。
  『雖然目前只有裝甲無人偵察機程度的性能,但也足夠防禦新人先生遇上的部隊武裝。』
  這些裝甲的堅硬度非凡。光靠飄浮空中的六面盾牌,就擋下了四面八方襲來的所有槍擊與反坦克砲彈。
  裝甲螢幕秀出封鎖道路的士兵,他們躲在裝甲車的後方。新人揮手,希望軍隊讓路。
  彷彿新人用巨大的手在螢幕上直接揮過一樣,士兵們全被振飛。失控的裝甲車橫掃防禦陣地,移動到路邊。
  離新人不遠的陸軍陣地傳出雜亂的怒吼聲。畫面中的士兵們打算重整態勢,新人伸手阻止──
  道路兩側的大樓發生爆炸。受到內側的爆炸壓力推擠,窗戶玻璃的碎片如雨落下。身穿野戰服的士兵只能退到安全場所。
  「太神奇了。」
  新人驚訝地低喃。這並非他的力量,而是遠處的蕾西亞依照他的手勢命令,排除了那些士兵。
  新人加快腳步,奔跑突圍。一路猶如經過無人街道,完全沒有任何阻礙。
  子彈斷斷續續地打中懸浮在新人周圍的巨大盾牌。僅此而已。
  蕾西亞一直監視著新人。不但誘導他,還從他的細微舉止揣測本人思緒,支配外界。新人有種自己成為超能力者的感覺。
  他無法保持冷靜。明明沒有必要,他還是全力奔跑。整個人躁熱無比。說實在的,如果加上環境與道具的總體才是人類,那現在身處異常的新人根本不可能維持平常心。
  覺得自己被極度擴大的「心情」十分暢快。要是真如蕾西亞所言,蕾西亞和新人合為一體才是超高度AI,那麼,說不定這也算是他身為主人的力量。他開始擔心自己適應不來。
  所有事情都能順利進展的自信像麻藥,激起他的行動力。不過,這或許是新人在蕾西亞的誘導下所產生的錯覺。
  新人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回神,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他放慢腳步,向肯定有監聽的蕾西亞問道:
  「為什麼我們會被這樣攻擊?」
  『因為他們害怕。』
  新人想要吹風,但裝甲組件圍住他,防禦軍方的槍擊。
  『「阿斯特莉亞」剛才說過,社會需要廣泛的認同。可是,仔細去比對的話,就會發現政治觀與世界觀的「形態」其實很多樣。那些差別會誘使人類犯錯,讓人做出不合理的選擇,或是放縱本能。』
  說得好像大家都有過失,不論是對他開槍的軍隊,還是這座城市的居民。然而,人類就是會犯錯才更茁壯這種話,成為槍靶的新人實在說不出來。
  『現今社會的物資分配系統是將既有的錯誤納入其中完成的。因此,能夠減少錯誤的對手會被既得利益者視為取代自己的新社會體制。』
  這表示人類社會已經沒有新人容身的地方。不光是允許攻擊的日本政府,世界各國應該也都抱持相同想法。
  裝甲板的螢幕顯示蕾西亞準備穿越戰車封鎖的橋梁。新人則是收到一口氣橫跨東京灣海上的路線指示。
  「我想妳有遵守不殺人的命令,但是再拖下去,只會出現更多傷者。告訴我最快通過那條路線的方法。」
  新人用手指朝地圖畫面上的陸軍部隊配置圖劃直線。正當他納悶會發生什麼事時,一道黑影從他頭上閃過。那是剛才受到蕾西亞干擾,變成未爆彈的飛彈。士兵們的指揮官嘶吼著撤退命令。接著便發生激烈的爆炸,火焰四處飛竄。
  趁著軍隊慌亂的空檔,守護新人周圍的六片裝甲板之一翻倒滑至他腳邊,、有如飛行空中的衝浪板。
  「要搭這個是嗎?」
  為了避免因急速前進而摔倒,新人站上去後壓低身子。浮至半空的裝甲板衝向火焰。揚聲器傳出一句『請屏住呼吸』,突圍的倒數計時顯示在螢幕上。
  所有的一切早就安排好了。究竟是新人在操控蕾西亞,還是蕾西亞在誘導新人,他已經無法分辨。不過,這種配合到位的感覺超爽的。
  正因為如此,新人才會擔心這種時光不長久。他只是剛好生逢利用自動化簡化狀況、事物急速流動的時代,又恰巧碰上事件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這場透過與「希金斯」戰鬥的意識改革──超大規模類比入侵的成果會是怎樣。

  *

  雖然沒有媒體報導,這場東京灣第一人工島群的戰鬥依舊受到多方監視。
  這間位於丸之內高級旅館最頂樓的大會議室,也是其一。
  室內的會議桌呈圓環狀,正中央的投影畫面顯示蕾西亞與日本軍戰鬥的模樣。出席者們為了這個目的,不惜派出偵察用的無人機。
  「這下米福雷可辛苦了。」
  真宮寺君隆在驚訝之餘,也觀察著影像中的蕾西亞。她輕鬆地逐步突破陸軍的包圍。身為軍需hIE企業真宮防的執行長,真宮寺習慣性地思考要如何跟這種東西對戰。
  除非是不易控制、不再供一般消費者使用的自律型無人機,否則難以匹敵。而且,為了避免指令訊號遭駭,必須是那種嚴守命令,自動排除作戰區域內敵人的完全自律型機種。再說,蕾西亞恐怕還有偽裝敵我識別訊號、光學透明化的應對手段。
  位居電機製造商高層的男人擺出一副完全事不關己的態度。
  「照這情況來看,執政黨的陸軍派系不會悶不吭聲。救濟米福雷的特別措施法應該是過不了了。」
  十五位大人物,一手拿著咖啡杯談笑風生。從汽車製造商的董事到產業省的高級官僚,都在成員之列。破壞hIE志工團體「抗體之網」的「中樞」,是能夠以私人財產負擔龐大網路維持費的人們在進行營運。
  「說到米福雷,海內的兒子好像捲入三鷹事件失蹤了。真可憐。」
  「那不關我們的事。米福雷即將大規模倒閉,如果我們不統一步調,會對國內經濟帶來巨大影響。」
  以聯誼會名義聚集的「中樞」裡,真宮寺是創始成員之一。「抗體之網」沒有特定的最高職位,硬要說誰是主導者的話,非真宮寺莫屬。
  「那就來談具體方針。真宮防完成『那個』了嗎?」
  經營投資基金,被稱為財經風雲人物的中年男人露出孩童般好奇發亮的眼神。
  面對這些嗅到錢味就眼光銳利起來的出席者們,真宮寺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
  「『那個』會朝完全自律機的方向進行最後調整。這是確定事項。除了完全自律機,沒有其他選擇。」
  「完全自律機經常擅自行動,失去控制不是嗎?想到單一機體的費用,不就等於是在打造天價的飛彈。」
  自稱中条的男人擁有投資顧問的頭銜。但那只是表面身分。
  情報軍內部負責對人諜報,謀略活動的九品佛基地,從「抗體之網」成立之時就暗中監視著。而中条是那個代理人。這場會議的目的,是要討論三鷹事件的事後處理。軍方懷疑把雪花蓮花朵放進運輸直升機,害空降騎兵中隊被殲滅的「叛徒」,就在這個「中樞」裡。
  「便宜卻打不中的飛彈,跟命中後還有機會回來的飛彈,你要選哪一種?」
  與陸軍過從甚密的真宮寺被九品佛判定為清白之身,並受邀協助軍方。對於此事,連他這個年過六十,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的人都忍不住冒冷汗。
  現場響起一陣笑聲。
  「就算提升『抗體之網』的形象,我們也不可能宣傳自己是贊助企業。」
  「刺激需求倒是好事一件。關於赤道的特權又開始出現激烈的爭議,該不會是你那邊在背地裡動手腳吧?」
  蕾西亞對「希金斯」的地面設施發動攻擊後,整個世界浮躁起來,局勢變得十分詭異。印尼發生歷史性因素引起的紛爭,非洲和南美則是自動化出了小差錯,造成數起嚴重事故。有人認為這是蕾西亞的行為讓全世界的超高度AI受到觸發,進入戰爭準備的關係。
  「無論如何,戰鬥浮上檯面算是幫了大忙。這麼大的事情若在檯面下進行,我們根本插不上手。」
  「中樞」成員全是將人類與物品的生存競爭結果視為機會的人物。在「抗體之網」裡,上層跟志願破壞hIE的下層其實是背道而馳的。
  換句話說,「抗體之網」是世上隨處可見的傀儡組織。
  「真宮防的生意那麼好,真教人羨慕。消費型無人機飽受批評,軍用機卻需求高漲。」
  這位消費型hIE製造商的經營者常找真宮寺的麻煩。但此舉情有可原。畢竟事關「抗體之網」的宗旨,他不得不在聯誼會上要求手段別太激烈。
  「這是趨勢。在軍事發展上,一旦自動化的東西就很難改回人力。」
  「蕾西亞也有營運投資基金是吧。AI居然參與經濟活動,真不像話。」
  曾經擔任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副會長的老婦吐了一口菸。位居汽車製造商副社長的男人似乎很愛講道理。
  「這是由AI誘導的統制經濟。讓AI即時針對全球人口做精密的資源分配,感覺滿合理的。可是,人類社會不能沒有勝利者。」
  真宮寺怎麼聽也分不出來誰是叛徒。坐在這裡的老人及少數成功青年,無論是誰做出那種事都不意外。
  「話說回來,如果『希金斯』遭到破壞,會是誰來接手AASC呢?」
  「應該會有別的資本引進米福雷。先凍結『希金斯』,過陣子再重新啟動吧。」
  「縱使本末倒置,在現實問題上,我們還是得讓『希金斯』重新啟動。」
  推行抵抗hIE運動的「抗體之網」,其「中樞」沒有精力顧及下層民眾。他們背負提升業績的壓力。所以「中樞」才會採取聯誼會的形式,讓既成體制的有力者與hIE產業相關人士聚集一堂。社會上層也因hIE與人工智慧帶來的自動化影響,出現極大的波動。總而言之,這個「中樞」的「職責」,是用這些有力人士的私人交際,來決定社會對hIE的距離感要妥協到什麼程度。
  「我竊聽到了蕾西亞和她主人的部分對話。各位想聽嗎?」
  滿是老人的會議廳裡,響起一道沙啞的少女嗓音。她是最新的成員,艾莉卡‧柏洛茲。
  真宮寺欣然接受這位冷凍冬眠者的提議,後者知曉近百年前的人類時代。
  「這次的偵察無人機就是由柏洛茲財團出資的企業製造的。」
  褐色肌膚少女前方的桌上,不知何時擺著一臺二十一世紀款式的老舊紙狀電腦。
  老舊機器花了數秒的時間才連上「中樞」的區域雲端。隨著蕾西亞的影像出現,一道清澈的聲音在會議室裡迴響。
  「社會需要廣泛的認同。可是,仔細去比對的話,就會發現政治觀與世界觀的『形態』其實很多樣。那些差別會誘使人類犯錯,讓人做出不合理的選擇,或是放縱本能。」
  蕾西亞的話語像是從高處俯瞰人類的生活一樣,聽起來很諷刺。
  「現今社會的物資分配系統是將既有的錯誤納入其中完成的。因此,能夠減少錯誤的對手會被既得利益者視為取代自己的新社會體制。」
  議場籠罩冰冷的緊張氣氛。
  不在乎世界某處「生命」死活的閒聊停止了。
  其中一人打岔道:
  「這是從哪裡聽來的?」
  眾人哄堂大笑。

  艾莉卡‧柏洛茲觀察這些「抗體之網」頂端者的反應。
  他們一副不屑的態度嘲笑少女。
  「這臺hIE是在說夢話吧。我可不是花時間來這裡討論無法解決的問題。」
  和艾莉卡對上視線,自稱是財經風雲人物的投資家露出輕蔑笑容。他毫不客氣地將矛頭轉到她身上。
  「二十一世紀就只有這點程度嗎?」
  「你應該在高中多學點歷史。」
  艾莉卡的心都涼了。他們把她當成幼稚的小女孩,卻又想要她的認同。這是因為「抗體之網」達成排除hIE的名目後,世界會變得跟艾莉卡出生時的世界──hlE尚未出現時的世界很相似。
  她非常討厭這個二十二世紀的世界。
  「我希望大家對自己正在參與現代史這件事更有自覺一點。」
  在此對話期間,影像中的蕾西亞已經驅散了軍隊。
  觀看影像的財經官僚看似覺得無聊地低喃:
  「說是超高度AI,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蕾西亞利用一開始搶來的戰鬥直升機,輕鬆掃蕩接連前往人工島的無人機編隊。率領軍需企業的真宮寺瞬間臉色大變。看來真宮寺發現了。蕾西亞用相同的方法掃蕩陸軍。駕駛員捨棄那臺被支配的直升機之前,有先破壞駕駛座。然而,直升機和「雪花蓮」的殭屍hIE一樣,在理應無法動彈的狀態下受人操縱。蕾西亞手中握有隨時能將戰場燒得灰飛煙滅的戰力,卻選擇不取人命的方式排除障礙。
  「看來只是平白讓蕾西亞蒐集資料罷了。」
  日本軍的最後優勢──無法文書化,長年累積的知識經驗──迅速流失中。而且,在配備全武裝的運用法被記錄下來的階段,他們就失去勝算了。軍方明顯錯估蕾西亞的戰力。艾莉卡看著這個只有電機與軍事專家一臉蒼白的議場。
  在場只有少數的出席者正確地理解到,這臺超高度AI在三鷹事件後潛伏兩個月的期間,究竟做了多龐大的準備。
  『出席者的感應檢測全數完畢。』
  藏在耳環內的通訊器傳來瑪莉亞裘的聲音。艾莉卡會來這裡,是要確認蕾西亞對「抗體之網」的滲透程度。超高度AI進行經濟活動時,一定會利用掩護機構。這是「有明」在「大災害」時也曾用過的傳統手法。
  『蕾西亞的眼線是誰?』
  雖然艾莉卡只在嘴巴裡動了幾下舌頭,瑪莉亞裘仍然準確地解讀了她的意思。
  『經營投資基金的細田,身上帶著通訊器。即使有非人類的投資者混入也不易判別,所以應該很容易被蕾西亞籠絡。』
  瑪莉亞裘利用超穎物質透明化,站在艾莉卡的後面。之前她與蕾西亞交易,取得該物的製造法。在場沒人發現她的存在。
  『九条電器的佐原在蕾西亞支配直升機時,心跳突然加快。看來心裡有鬼。』
  『「那個」的開發與生產會順利,原來是有博學多才的贊助者呀。幸運得到超高度AI出手幫忙呢。』
  『那間公司有派研究員去陸軍基地,協助軍方解析嚴重毀損的雪花蓮。』
  『這下脫不了身了。可憐。』
  艾莉卡喝一口紅茶。
  『會場裡有情報軍的軍官混進來。是那位穿灰色西裝的男性,他自稱中条。需要我詳細調查他嗎?』
  『不急,有空再處理。』
  會議室內持續談論著錢的話題。
  不只米福雷和「抗體之網」是這樣。二十二世紀都有四十臺超高度AI在運作了,國際間依舊各自為政,紛爭與權力競爭不曾斷過。
  世上仍然有飢餓,有貧困。人民對社會的不滿情緒高漲,失業率的數字降不下來。而軍事技術還在持續進步,戰爭的需求多不勝數。世界沒有改變,像遠藤新人那樣相信別人的人類,還是歸屬天真的類型
  不過,超高度AI想必擁有解決一切的能力。要是將「物品」與政治的控制權全數委交給在半個世紀前就超越人類智慧的AI們,肯定會比人類更有效地運用資源。這些出席者並未設身處地去思考,電腦演算凌駕經驗的日子來臨是何意義。
  被蕾西亞收買,運用其資產的男人認為,就算「大災害」即將再度發生,只要景氣好就沒問題,並提議大家主動出擊。
  「只要違法交易沒曝光,錢就是錢。經營者在自動化時代背負的責任,就是抱持這種覺悟積極行動。」
  即使發生紛爭,社會的某部分還是會因「物品」的流通熱絡而繁榮。
  艾莉卡本來就是想讓社會多些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才會煽動蕾西亞級hIE們將戰鬥搬上檯面。如果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落幕,她就不能從獲知這場戰爭開打的消息中得到利益。艾莉卡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單獨完成破壞這個噁心時代的運動。
  『艾莉卡小姐比我更擅長誘導呢。期待艾莉卡小姐扮演噁心角色的世界毀掉最好。』
  或許是想增進兩人關係,瑪莉亞裘有奉承艾莉卡的壞習慣。
  會議的內容跟憎恨hIE的「抗體之網」志工們完全無關,始終繞著錢打轉。這些人表現得好像世界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其實他們的工作都可以自動化。
  「『物品』的製造和流通必須持續,跟任何思想都沒關係。到頭來,經濟可說是社會的血液、社會的細胞。在頭腦迷惘的期間,血流和細胞分裂一旦停止,身體就死定了。」
  現場出現這樣的意見。
  對他們而言,經濟就是「現實」。艾莉卡桌上那臺二十一世紀製造的紙狀終端,印有凱蒂貓這個「外表」,對她來說是有特別「意義」的物品。然而,會製造那臺終端機,會在上面附加角色圖案,都是經濟使然。
  因此,他們認為確保經濟發展,就等於是保住所有與其相關的一切。「抗體之網」的志工──那些不該如此單純看待的「生命」所做的努力──完全遭到忽視。
  好笑的是,經濟的流動已經被蕾西亞利用人們對金錢與權力的欲望給控制住了。艾莉卡他們這群人和「物品」又有什麼兩樣呢?
  最資深的成員真宮寺疲憊不堪地說道:
  「以前沒有這麼功利。以前只有人類,大家會同舟共濟,體貼他人。」
  「真是鬼話連篇。」
  艾莉卡忍不住啐道。
  彷彿忘了她的存在般,議場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艾莉卡。
  艾莉卡在戶籍上與真宮寺的父母同年。這是去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真宮寺告訴她的。
  「柏洛茲小姐,妳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鬼話連篇。」
  從冷凍睡眠甦醒,接受治療並痊癒出院後,淨是遇到不愉快的事。而最讓人不爽的,就是拿她生長的時代跟二十二世紀比較。
  「請你別以為沒人反駁,就隨便胡說八道好嗎?我認識的二十一世紀,哪來那種美好世界。」
  「我小時候確實是如此。」
  回憶被人當面否定,令真宮寺覺得掃興。
  「你活到這把年紀,怎麼能夠因為嚴厲斥責錯誤的長者不在世了,就隨意粉飾過去。那是你小時候在經濟與人際關係方面得天獨厚而已吧?」
  艾莉卡在這間會議室裡看到無可救藥的邪惡。這群人之中,信奉「過去」的真宮寺是她最不想相處的類型。
  「我認識的那個輝煌時代,是個產業持續移轉國外的時代。那時候的人被稱為後寬鬆世代,景氣差到連學生都感覺得到,大家對未來不抱太大希望。當時被迫領低薪的勞工,和現在工作機會被hIE搶走而失業的人類,兩者有什麼差別?」
  在艾莉卡出生的時代,產業外流工資低廉的地區是基於經濟考量。二十二世紀將工作委託給hIE的狀況,只不過是相同理由的進階版。人類與「生命」比什麼都重要。這點大家都懂,可是,對此棄若敝屣的,也是人類。被捨棄是正常現象。由於太過理所當然,以致沒人想到要改變。
  「不就是個有好有壞的時代罷了。以往有過美好的年代,就得被當作知曉那年代的活證人,這真的、真的讓我很嘔。」
  對於要她成為理想過去的述說者一事,艾莉卡非常不滿。她想把這個充滿異樣感的未來,變得更像「未來」。她想看看世界換上「未來」色彩的時候,他們會露出何種慌張表情。
  「妳想表達過去和現在都一樣是吧?」
  「還是有滿大差異的。機械變得比人類聰明,很多問題都能真正獲得解決不是嗎?雖然對人類而言,等於是沒寫完的作業要遭沒收的時間到了。」
  居然有人在「中樞」否定「抗體之網」的存在意義,這令周圍的人啞口無言。
  艾莉卡笑了。這大概是她從這個時代醒來後,第一次發自內心在笑。
  「就讓我這個出生在沒有那種東西的舊時代人,清楚地告訴各位吧。就算破壞所有的hIE,人類真正像人類的時代也不會到來。」
  他們始終將物品與經濟視為世界根本在操作。所以,他們把許多艾莉卡那個時代的問題放在一邊,置之不理。
  然後,無論人類是否疏於準備,「大災害」都會毫不留情地降臨。
  包括艾莉卡本人在內,那場她未能經歷的毀滅將平等地襲捲所有人。

  *

  Type-003「瑪莉亞裘」守在主人後方,持續觀望「中樞」的聯誼會。
  她一面完成艾莉卡的命令,一面分析蕾西亞擊垮日本軍的影像。
  針對這次的戰鬥,瑪莉亞裘做出和人類不同的解讀。這是一場示範演出,宣告蕾西亞這臺自由的超高度AI在外界能有何等作為。
  目前三十八臺的超高度AI雖被封鎖,但依舊可以間接影響外界。想當然耳,其他超高度AI對這場戰鬥的干涉,遭蕾西亞一人全數封殺。
  蕾西亞不僅展現強大的力量,還取悅了艾莉卡‧柏洛茲。
  聯誼會結束後,艾莉卡婉拒其他出席者的邀約,從丸之內的商業大樓搭車離開。即使是在同乘的瑪莉亞裘面前,她也毫不隱藏自己愉悅的心情。
  「啊啊,有夠難熬的。我暫時不想再去那裡了。」
  一離開別人監視的範圍,她就笑了出來。
  這是自她擁有瑪莉亞裘以來,首次露出這麼高興的樣子。
  「恭喜您。」
  瑪莉亞裘從副駕駛座應和。
  「沒要妳開口。」
  艾莉卡冷淡地中斷對話。兩人之間存有一道隔閡。
  「是因為這次讓艾莉卡小姐高興的人不是我,而是蕾西亞的關係嗎?」
  她有必要確認主人的想法。如果兩人認定的敵人有所偏差,瑪莉亞裘就必須重新設定自己的目的。
  艾莉卡稱心的表情中,只有視線宛如老婦般精明地移動。
  「沒錯。看來我被蕾西亞擺了一道呢。」
  「請恕我直言,蕾西亞似乎不想和我們起衝突。她配合我們事先擬定的劇本,充分順應我們把戰鬥浮上檯面的企圖,再將紅霞當棋子捨棄,最後還拿原本能在戰鬥後獲得的戰略性勝利作為禮物,以對我方有利的形式送給我們。」
  「妳的意思是,她幫我們達成目的,藉此遏制我們的行動嗎?」
  艾莉卡是聰明人。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會為了得到那樣東西而主動出擊。
  「只要艾莉卡小姐覺得按兵不動最有利,我就毫無用武之地。」
  有超高度AI蕾西亞在,三鷹事件居然還會鬧到這麼大的規模,肯定事有蹺蹊。以結果來看,三鷹事件的最大贏家是蕾西亞。艾莉卡今天獲得的戰略性勝利,早在那起事件就成定局。行動方針與蕾西亞不相容的雪花蓮淪為犧牲品。瑪莉亞裘則是被剝奪了戰鬥的機會,因為主人已經達成當前的戰鬥目的。
  「那還用說。妳只是道具。要是妳跟我爭、跟蕾西亞爭,擅自採取行動,那妳就是個瑕疵品。」
  「您說得沒錯。」
  艾莉卡看向車窗外,眺望二十二世紀的東京。
  「假如之前在三鷹搗亂的不是雪花蓮,而是妳的話,不曉得會怎樣?」
  艾莉卡戲謔地說道。瑪莉亞裘也曾反覆演算過這個問題。
  「假如我要封鎖三鷹,找出『希金斯』的地下設施,我會破壞地盤,引發大規模的土壤液化。等三鷹車站周邊的地面建築物全部倒塌,地底構造物藉浮力浮上來後,最後剩下的就是格外堅固的『希金斯』地下設施。我手邊剛好有一份能夠做到這種事的『人類未到產物』設計圖。」
  「我都忘了。妳是用來『構築環境』的道具。原來妳也可以做出一片瓦礫堆那樣的荒涼風景啊。」
  艾莉卡嗤嗤地笑道。
  「蕾西亞這次使用的仿製組件,要我破壞也很容易。我甚至能做出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工神經發射器。只要不是掉進她事先準備萬全的陷阱,單純的遭遇戰我不會輸。」
  換句話說,蕾西亞放任雪花蓮和梅忒黛自由行動,卻緊盯著瑪莉亞裘。她把艾莉卡‧柏洛茲侷限在專看故事的旁觀者位置上。
  「妳覺得不滿嗎?要是妳沒將『意義』替換成瑪莉亞裘,保持原本的薩托努斯身分,應該就會發展成那樣的戰鬥吧。」
  艾莉卡曾說過,如果想變特別,就要改變「外表」。瑪莉亞裘答應了她的條件。只要擁有服從艾莉卡的「外表」,瑪莉亞裘對主人來說就是特別的。由於這層關係,放棄當薩托努斯的瑪莉亞裘在生存戰略上出現先天弱點──過度聽從艾莉卡。
  「沒這回事。在這世上,智慧個體的勝利條件不光是打贏戰鬥一種而已。」
  「待在我身邊持續活動就算勝利,這也太消極了。簡直是怠惰嘛。」
  蕾西亞以資本和運算能力為後盾,暗中透過利害調整來吞食世界。人人都有好處,但多數利益進入少數人的口袋,這在人類社會是既得權益者的戰略。蕾西亞用「新社會體制」一詞表現是正確的。誰握有支撐社會體制的力量,誰就有辦法進行這種剝削。
  瑪莉亞裘也一樣,既然主人獲得勝利,她就沒理由涉險。更別說她還沒參戰,戰鬥規模便已擴大到把其他超高度AI視為敵人的人類世界,令她想出手都很難。
  「因為我有個妹妹是最壞的反面教材。」
  瑪莉亞裘做出苦笑的表情。梅忒黛與其所有者海內遼的行蹤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今天應該算是追擊蕾西亞的大好時機,梅忒黛卻跟她的主人分隔兩地。要是彼此的關係變成那樣,性能再優秀的機體也發揮不了戰略性的影響力。

  *

  可以直接放棄的話,不知道會有多輕鬆。
  海內遼這兩個月一直在等待。
  蕾西亞跟陸軍的戰鬥已過了兩天。軍方不惜派出戰車與戰鬥直升機進行大規模的包圍,但還是讓蕾西亞和新人給逃了。米福雷公司背負的壓力愈來愈大。照這情況來看,遼推測這幾天就會「有動靜」。
  說不定交給大人處理會更好。但是,遼別無選擇。為了維持梅忒黛的控制權,他不能離開這場戰爭。雖然他本人很想退出,卻擔心妹妹紫織的所有者權限仍在。米福雷的處境每下愈況,一旦他放棄主人的資格,梅忒黛肯定會從公司外部尋找新的主人。就遼的判斷,到時候他跟紫織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活著還真辛苦。畢竟只有自己的『性命』沒辦法用無謂的堅持解決。」
  遼在獨處時自言自語的頻率變高了。他目前人在三鷹市中心,一棟三鷹事件後遭廢棄的大樓裡,瞪著紙狀終端的畫面。
  夜晚的廢棄大樓內一片漆黑,只有螢幕畫面發出微弱光芒。負責攝影的同伴傳來照片,遼對其進行圖像分析,然後確認結果。
  「那就是目標車輛。按照之前的安排讓車子停下。我也會過去。」
  遼解除保險,檢查手槍的狀況。第一顆子彈上膛後,他重新關上保險,把槍插進褲腰。
  潛伏期間,他憑靠在三鷹事件中培養的人脈藏匿行蹤。雖然他有協助民眾掠奪,但這裡遭到包圍後,最先採取行動的人也是他。當地居民被捨棄,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他最早挺身伸出援手。儘管不是人人讚賞的行動,依舊有人願意支持他。
  遼走出大樓抵達車子那裡時,同伴們用手勢通知他一切順利。三鷹的速成犯罪集團如今變得有模有樣。
  街上的人潮還沒恢復,所以沒人發現這場夜襲。
  「把那個男的帶到地下室,明天早上再放他出來。」
  目標車輛的護衛被抓出來後,遼發現坐在那輛車內的,是他認識的人。
  「鈴原先生。我還納悶會是誰,沒想到是派你過來?」
  此人是米福雷公司的戰略企劃室室長,鈴原俊次。五十來歲,頭髮斑白的中年男子紆緩緊張的表情。
  「我有聽說你人在三鷹,不過,你那些朋友的行為也太粗暴了。我可是怕得要命。」
  「有兩個月的時間,自然能做好相應的準備。稍微嚇到你了吧。」
  遼上次和鈴原碰面是在紅霞被破壞的夜晚,不禁令他覺得緣分真奇妙。
  「這個人交給我處理就好。今天的任務結束,大家解散。」
  遼讓鈴原坐到駕駛座,並拿出手槍暗示他別輕舉妄動。
  穿著醒目白西裝的同伴向遼打了招呼便離開。
  遼關上車窗。
  全自動車化為小型密室。頭髮斑白的中年男子大大嘆了口氣,恢復輕鬆的口吻。
  「『希金斯』的硬體在這裡的事沒傳出去,果然是託海內同學的福。」
  不用遼命令,鈴原就自己發動車子。看來他不打算抵抗。
  「我很佩服。沒想到條件最不利的海內同學會超越軍方及警方,率先發現我們。」
  「公司都快倒了。那些依賴『希金斯』的傢伙,哪有辦法只靠人類的力量統整組織。」
  全自動車載著遼和鈴原,行駛於深夜的三鷹街頭。過沒多久,舊井之頭公園的南側映入眼簾,這裡是陸軍在三鷹事件中傷亡最慘重的地區。
  車子右轉進入住宅區,避開事件當時從地底竄升出來的設施。軍方動員裝甲車,在那棟設施周圍約一個區塊的範圍內布下天羅地網。設施的捲門開了個大洞,是蕾西亞先前那發貫穿整個街區的砲擊擊破的。嚴重損壞的雪花蓮在這裡被發現,然後遭軍方捕獲。
  迴避警戒區域的車子溜進住宅區的老舊街角,來到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工廠前面。工廠的金屬大門鎖著,員工似乎都已下班。
  鈴原操作行動終端,布滿鏽斑的大門出乎意料地順暢開啟。
  「米福雷的情況很糟糕。拿『希金斯』作靠山,不斷利用年輕人的大老們各說各話,互不相讓。社長心知肚知,故意將『希金斯』村的幹部當成緩衝,要是他認真動起來,公司裡根本沒人阻止得了。創始家族超麻煩的。」
  光是一個「希金斯」就比全體員工加起來還聰明的話,表示公司處於員工能力威脅不了經營高層的安定期。儘管如此,業績依然持續增長。一旦發生狀況,海內剛把責任全推給幹部也不是問題。遼和紫織會捲入公司內部的派系鬥爭,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幹部們想漸漸削弱兩人父親的權力,將希望賭在下一個世代身上。
  「有人願意讓我跟『希金斯』接觸,就夠令人感激了。我不怕被利用。」
  空氣中充滿緊張感,肌膚彷彿有電流竄過。遼延後破壞雪花蓮,選擇先攻擊蕾西亞的決定在「希金斯」村也遭到強烈批判。要不是還有梅忒黛這個危險在,恐怕連親電腦派都會捨棄遼。追捕遠藤新人的警察廳電算二課也同樣在尋找遼的行蹤。他完全無法判斷蕾西亞級的事件會如何收尾。
  海內遼已經走投無路了。他現在之所以還能自由行動,是因為幹部們打算找個好時機讓他被警方逮捕,以便把社長海內剛拉下臺。
  「你這麼年輕,居然可以冷靜面對自己的處境。可惜你生錯時代了。」
  車子靜靜進入廠區,停在沒有員工的無人停車場。遼在潛伏期間也曾經調查過,但這裡不是米福雷的關係企業。唯獨跟超高度AI有關的場所會做確實的偽裝。
  一下車,陣陣蟬鳴傳來,彰顯季夏那種空氣發酵的悶熱。
  鈴原走向廠區後方的隱蔽處。防範衛星監視的陰影底下,有個長滿苔蘚的古老石碑。鈴原從口袋拿出棒狀終端。一感應到終端機,刻有文字的石碑表面出現一個香菸大小的圓洞。鈴原將棒狀終端插進去,從石碑上選了十二個文字,用食指劃過文字凹陷的部分。輸入完一次有效的密碼後,插入口排出棒狀終端。
  接著,石碑連同臺座圓滑地旋轉三十度,沒有產生任何聲響或振動。石碑移動後,石碑底下露出一道通往地下的狹窄樓梯。
  若說被砲擊打穿的地上設施是正門玄關,那這裡就是後門入口。
  「其實這裡才是真正的入口。雖然麻煩,但也無可奈何。這裡規定一次最多只能讓兩個人同時下去。」
  缺乏照明的洞穴內部是純粹的黑暗。
  即使親眼看見這個入口,遼仍舊無法相信「希金斯」的硬體就在裡面。不知不覺中,他的呼吸變得短促。
  鈴原朝黑暗踏出腳步。入口下來是一條狹窄的螺旋樓梯通道,遼跟著進去後,裡面馬上變得一片漆黑。石碑自動迴轉,封閉了出入口。
  通道一封鎖,樓梯與扶手發出微弱的光芒。
  陰暗的階梯每前進三公尺,就會遇到一扇認證門。鈴原一一開啟那些深鎖的捲門。或許是沒其他事可做,他主動向遼搭話:
  「聽說這條通道從二十年前就開始用了。」
  「被雪花蓮攻擊時,露出地面的那個是什麼?」
  「那是從『大災害』得來的教訓。過去『有明』將通往硬體的入口封閉,導致當時花了很多時間收拾殘局。在那之後,超高度AI設施就改成遇到大規模的自然災害或內戰時,入口會露出地面。」
  鈴原通過認證,捲門便開啟。這表示比起被人搶走,無法阻止失控的超高度AI反而加倍危險。比起人類,社會更害怕超高度AI的自主判斷。
  「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呢。上次讓超高度AI強制關機是『大災害』時的事了。」
  他們按照正規程序接連通過「希金斯」設施內的警備系統。
  然後乘坐電梯,再穿過兩道安檢門,來到巨大的捲門面前。
  即使不用特別說明,也知道那裡就是「希金斯」的中控室。
  明明現場沒有人會在意,鈴原依然重新拉緊領帶。
  「這裡就是『人類世界』的終結。」
  中控室內部是個充滿奇妙生命感的空間。
  這裡既沒有生物,也沒有「外表」像生物的東西。室內面積只有兩個網球場那麼大,天花板則有五公尺高。
  排滿牆面的,是大批呈長方體的電腦裝置與配線。以設置超高度AI的設施來說,這樣的狀況實在不太合理。遼本來以為這裡會是更加井然有序的設施。

  看過這裡後,就能清楚明白雪花蓮的人工自然為何總是讓人覺得不協調。「希金斯」的周圍充滿大量的簡陋物品。就連超高度AI在應對當下局勢之餘,也沒有替自己「未來」應有的姿態做打算。
  『獨立系統必須延續「過去」更新過的部分來依序更新,所以會平添許多累贅。就這點來看,「蕾西亞」那種以網路為建構基礎的雲端系統,明顯較為優秀。』
  高聳的天花板傳來揚聲器的聲音。
  在這個充斥電腦裝置的房間裡,操作臺和椅子擺設在中央位置。「希金斯」是二十幾年前就完全超越人類智慧,並持續成長的超高度AI。光是長年不斷增設的硬體,便足以讓房間的地板面積愈變愈少。
  「原來超高度AI也會演算錯誤或失敗啊。我稍微放心了。」
  遼走向操作臺。
  接著,他發現帶路的鈴原仍站在入口那裡。
  「如果這世界是一場戲,就我個人而言,真希望主角不是『希金斯』或『蕾西亞』,而是像你這樣的人。」
  鈴原低喃道。
  即使這世界出現更卓越的東西,海內遼依然希望能靠人類的好奇心與情感來開拓未來。然而,他已經陷入無法描繪未來的絕境。無論是米福雷的親電腦派或人類派,都不能公開支持他。遼做的事情一旦曝光,就算他還未成年,也一定會被逮捕。
  「要是這世界是個辛苦、努力、忍耐過的人都可以獲得回報的世界就好了。可惜那是癡人說夢,所以大家才會來這裡。」
  他們在這個以「希金斯」為中心運轉的世界度過了各自的人生。本來想拿香菸出來的鈴原想起這裡禁菸,於是將菸收回口袋。
  「我去吸菸室抽個菸,你想問『希金斯』什麼盡管問。反正『希金斯』能做的也就只有回答問題而已,不用太在意。」
  鈴原打開出入門。米福雷的員工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能力。
  「雖然不曉得這裡有沒有你想要的答案。」
  說完後,他就真的直接走出去了。
  遼與間接支配米福雷的超高度AI變成一對一的局面。
  在遼整理心情之際,「希金斯」的聲音傳來。
  『梅忒黛現在在做什麼?』
  「在別的地方吸引警察的注意。警察廳的電算二課不只追捕新人,同時也想抓我。」
  梅忒黛沒有擺脫組織性追蹤的能力。這無關優劣,她本來就不是那種用途的「道具」。
  「身為蕾西亞級的設計者,你對我的使用方法有意見嗎?」
  『你將Type-004用得很恰當。就現狀而言,即使你命令那個乖乖讓人回收,那個也不會聽從。』
  梅忒黛應該會擺出一副有收到停止命令的樣子,然後選擇攻擊米福雷。作為「擴張人類的道具」,梅忒黛只懂擴張,不懂解決和收尾,是個會陷入跟人類相同困境的「物品」。一道宛如天啟的聲音從頭上響起。
  『我會回答你的問題。』
  「全世界最優秀的電腦之一,居然這麼輕易就願意幫我演算。還真是慷慨呢。」
  為了適應狀況及恢復冷靜,遼先選了一個和生命無關的疑問。幼時那段與火焰有關的記憶,對他來說是一切的開始。而那也是一直驅使著海內遼的謎團。
  「這個嘛。既然如此,先來考考你。十年前把我害得那麼慘的人是誰?」
  『想必你也心裡有數。關於那件事,我能告訴你兩件事實,還有藉此得出的推測。』
  「說吧。」
  遼從小擺脫不去的惡夢再度浮現腦海。
  『十一年前,某個米福雷的幹部對我下了一個命令。內容是要我預測二十年後,誰會成為公司的領導者。』
  十一年前,遼只有六歲。那是爆炸事件發生的前一年。
  『由於這個問題的方向性並不明確,因此我要求縮小問題的範圍。最後縮減出來的問題方向性定在誰會是把「希金斯」運用得最好的主人。』
  「你的意思是,那個問問題的人就是犯人?」
  『我拿到人物清單後,選擇的是海內遼,你的名字。雖然不是公司職員,但我判斷身為海內剛長子的你只要二十年後待在米福雷,能力方面便無可挑剔。』
  這樣聽下來,實在非常可笑。「希金斯」這個回答的真意是即使領導人進行世代交替,由海內剛換成遼,創始者一族還是會繼續執掌經營大權。並且,支撐這個組織的核心是「希金斯」持續更新的程式(AASC),將來永遠不需要幹部們的力量。所以,他們是為了開拓自己的未來,才會暗殺七歲的孩子。
  「犯人還在公司裡嗎?」
  『事件發生後,米福雷的監察部門有來調查我的詢問紀錄。至於之後怎麼了,我沒收到任何通知。』
  「希金斯」想撒謊的話,根本沒必要說出這麼容易確認的事情。
  「這樣啊。已經結束了是嗎。」
  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自從遭遇那起爆炸事件,遼就一直很怕人類。就算孤獨,秉持疑人之心是他能夠抓住的救贖。因此,只有同樣捲入那場火災,卻依然願意對別人伸出手的新人是特別的。
  更何況,真要說起來,新人完全是受到遼的牽連。
  遼覺得自己在做超蠢的事。
  他嘆了口氣。
  「原來我執著的事情這麼無聊。」
  遼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就此從惡夢中解脫。
  本來以為得知真相能獲得解放,沒想到執著的結果竟如此滑稽。遼認為所謂的活著,是要鞏固自己的立足點,在這個無法盡如人意的世界向前邁進。藉由累積這種成功及失敗,與廣大的人類世界連結。不過,即使腦袋理解可以結束,「生命」仍舊不許他們放棄掙扎。將他們與黑暗世界連繫在一起的,正是生命。
  罪惡感和恐懼步步靠近站在黑暗中的他,快要將他壓垮。
  新人對hIE伸出的手,應該是伸向比手足無措的他還要更前面的地方。只要是十分進步的電腦,就能比人類更快、更確實地算出人類可能找到的答案。既然所有人類在超高度AI面前都屬天真,那麼就算無法信任它們,還是能將事情託付給它們才對。
  「新人,我的生存方式有辦法抵達你那裡嗎?」
  遼總算看見自己長年疑問的盡頭,而「希金斯」從上方向他問道:
  『你想問的事情真的只有這些嗎?你目前在社會上不是已經窮途末路了?』
  遼的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希金斯」被允許的,就只有回答問題。然而,它總是給出比人類更正確的答案。
  從天花持續傳來提問。
  『我推測米福雷公司現在面臨困境。你難道不想知道跨越這個難關的方法嗎?』
  「我要問什麼,由我自己決定。」
  遼突然對自己單獨待在這裡感到不安。
  事實上,遼是來尋找逆轉的手段──拯救自己的答案。
  即使如此,一想到若是真的獲得正確答案,並逆轉這個走投無路的狀況,他就很害怕。向超高度AI尋求拯救「生命」的答案並不算敗北。明明早已整理好問題,還想好幾十種站在「希金斯」面前時該如何應對的方法,腦袋卻依然轉不過來。
  等待問題的沉默愈堆愈高。
  在遼打算詢問拯救自己的答案之前,一道沉重的衝擊撼動了整間中控室。
  接著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發生什麼事了!」
  經過兩個月潛伏生活的洗禮,遼的身體不自覺地進入備戰狀態。
  『有人侵入。』
  「光說有人侵入能幹麼。總該有監視影像吧。快秀出來!」
  這裡是「希金斯」設置設施的消息早已傳遍各方。既然敢在IAIA的「阿斯特莉亞」審查期間動手,就表示敵人對這場決戰有相當的覺悟和準備。
  『設施的警備系統並非由我管理,而是其他跟我機械分離的AI負責控管。』
  「那就快和警備系統確認,至少調個監視攝影機的畫面過來!」
  遼怒吼完後,空中總算開始播放監視攝影機的影像。
  被蕾西亞的砲擊開了個大洞的地上設施竄出熊熊火焰。標示為「緊急出口」的影像,以及從那裡連結過來的影像,全都映照出燒焦的通道。一個異樣的集團聚集在那裡。
  那些身影和戰鬥的痕跡實在不搭調。多達十二臺的白髮少女型hIE在通道裡行走。白皙的人工皮膚呈半透明,清楚地露出底下的裝甲接縫。除了形似內衣的護甲外,那些hIE還帶著比身體龐大的大砲。
  如妖精般可愛的戰鬥人偶們將大砲對準走道深處。一道強烈的光芒過後,金屬製的厚重分隔牆被貫穿數個大洞,並從材質的內側噴出瓦斯。
  那是威力更甚戰車主砲的強力脈衝雷射砲。
  「希金斯」在檢查影像時,似乎也一面進行分析。
  『那是Type-001「紅霞」的量產品。屬於便宜製造,先行量產的款式。』
  「你說量產型?距離『紅霞』被擊破的時間也未免太快了……不對,是蕾西亞在背後幫忙的吧?」
  破壞「紅霞」的那晚,某人從河底潛入,搶走「紅霞」擱淺在河邊的殘骸。
  『雖然「紅霞」的設計圖是我畫的,但組裝是由人類的技術進行。只要解析被擊破的機體,再以量產為目的重新畫出設計圖,剩下的調度零件和組裝就很簡單。』
  「製造者和製成品連講話口吻都是一個樣呢。你的說話方式讓我想起那個蕾西亞。」
  無論哪邊在講普通人必須猜想或推測的事情時,都是用肯定的語氣。
  『從外表可以看出量產型選用了哪些「紅霞」本尊的機能。頭髮之所以為白色,是因為「紅霞」頭髮的紅色染料有使用「人類未到產物」。既沒做這種染色,臉部又缺乏表情,看來是將重點放在戰鬥力方面。』
  很明顯地,「希金斯」的話語並未觸及核心。它在進行誘導。
  「那不重要。告訴我那些傢伙的目的。它們應該有優先目標才對。」
  『為了提防「蕾西亞」駭入,量產型的思考系統是採取完全自律型無人機的模式。對於判定威脅度超標的東西會無條件加以破壞。仿製組件搭載的電腦性能遠遠不及「紅霞」,有可能不分辨人類與hIE便發動攻擊。』
  「總而言之,不管是人類還是其他東西,放那十二臺殺人機器進來的傢伙打算把設施內的一切都破壞光就對了。」
  換句話說,要是被那些量產型紅霞發現,遼等人也會遭受攻擊。
  「你認為這是蕾西亞發動的第一波攻擊?可惡,知道自己被蕾西亞盯上,就一直在想存活下來的方法嗎?」
  遼開始思考如何逃跑。頭頂的聲音向他說道:
  『請讓我控制基地警備系統。』
  「我沒有那種權限。」
  包含「希金斯」在內,基地警備系統負責管理這棟設施的所有裝置。如果遼有那樣的權限,他肯定馬上關掉「希金斯」的電源。
  『我要求的並非權限,而是你的執行力。』
  「希金斯」幾乎沒跟警備系統分享資訊,卻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
  『海內遼這個人不會沒準備任何王牌就來這裡。你應該有帶能夠威脅我的「那個」來。』
  「希金斯」連遼隱藏什麼王牌都看透了。只要使用那個,不僅可以破壞「希金斯」的硬體,還可以強制「希金斯」與警備系統連線。那是他從三鷹車站回收,經過蕾西亞改良為一般電腦就能操控的雪花蓮花瓣
  讓「希金斯」與外部連結的話,世界滅亡。相反的,遼坐以待斃的話,則是他死。
  遼覺得自己要昏倒了,「希金斯」簡直是在等待他的到來。
  他抬頭仰望沒有照明的陰暗天花板。想起這裡是地底後,遼有種快被天花板壓垮的感覺。
  「新人,你到底是怎麼跟這種東西相處的?」

  *

  「量產型紅霞開始進攻『希金斯』地下設施。」
  蕾西亞確認投影在空中的小畫面,同時說道。
  新人也看著相同的畫面。他們兩天前住進這間位於新宿的大樓等待時機。從這裡到「希金斯」地下設施所在的三鷹只需十五分鐘。
  「量產型是什麼?紅霞不是壞掉了嗎?」
  那是蕾西亞控制的偵察用無人機所傳回的影像。雖然頭髮是白的,但「外表」怎麼看都是紅霞。就連帶著一把跟纖細軀體不搭調的巨大特殊組件這點也一樣。儘管有許多像是特殊組件的形狀明顯被改成大砲等變更處,整體感覺仍是相同的。
  短短幾個月不可能開發得出來這種東西。而且,能完成那些異常的物品在這裡。
  「請您冷靜下來。那個量產型是『抗體之網』回收紅霞的機體和特殊組件後,全新製造出來的東西。」
  蕾西亞顯示紅霞和量產型的機體各項要素來安撫新人。只要看過性能數值,就會發現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但是,兩者的「外表」幾乎一致。
  「要是沒有蕾西亞出手幫忙,哪會這麼快就做出那種東西!紅霞已經不在了,就可以這樣隨意擺弄她的『外表』嗎?」
  紅霞曾經救過他們。儘管紅霞根本不會「拘泥」這種無謂的事情,但和某種巨大黑暗連結在一起的厭惡感及恐懼動搖著新人的內心。
  「我也有參與紅霞量產型的設計。新人先生因為這件事對我產生厭惡感,是正常的『心理』現象。請將這股心情發洩出來。」
  蕾西亞比新人還要了解他自身的情感。
  「我沒想要那麼做。況且被妳這麼一說,要氣也氣不起來了。」
  「您真的可以發洩自己的情緒沒關係。對我而言,這種『外表』動搖意義的感覺就是我和新人先生的連繫。」
  蕾西亞就在旁邊。無論房間寬敞與否,他們都會自然地待在彼此身邊。可是,看不見的戰爭正在這個房間外面,在他觸及不到的地方持續扭曲世界。
  「跟『希金斯』的戰鬥造成不少影響吧。若是我們安全地關掉『希金斯』的電源,事情就會告一段落嗎?」
  自動化的失常和事故導致世界各地動亂不安。就連不知道蕾西亞是超高度AI的人們都在懷疑「大災害」的發生。
  「停止『希金斯』的運作,再將其無法和人類共存的內部程式群組破壞掉,事情就能告一段落。您應該明白,人類的思考重視『未來』,若要超高度AI為人類保障這點,最合理的方法就是安全地關掉電源給大家看。」
  新人希望事情能夠那樣就結束。如果光是那樣便解決問題,他就不用失去蕾西亞了。
  少年的臉龐映照在大樓窗戶玻璃上。面無生氣的表情顯得猥瑣。
  「快走吧。等這件事結束後,我們就能回家了。」
  然而,蕾西亞露出微笑,似乎不捨兩人共處的時光。
  「不,請再稍等片刻。」
  新人和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對上視線。為了永遠跟她在一起而去打倒「希金斯」,新人覺得自己很自私。
  「新人先生,負責供電給『希金斯』設施的地下變電所已毀。『希金斯』現在是靠設施內的備用電力在運作。一旦電力耗盡,將被迫停止機能,所以『希金斯』接下來會不擇手段尋求自保。」
  比起她說的話,新人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她的側臉。
  對於新人的不以為意,她用嚴肅的眼神勸戒。
  「『希金斯』差不多要更改行動方式了。」
  感到悶熱的新人稍微鬆開衣領。他們運氣不好,房間的空調從昨晚開始就怪怪的。沒想到蕾西亞也有控制不了的事情,真是新鮮。
  她並非人類,即使很熱也不會流汗。
  「房間的溫度讓您不舒服嗎?」
  誘導一切的她也沒辦法搞定所有突發狀況。
  「蕾西亞也有失敗的時候呢。」
  新人發現不知不覺中,蕾西亞的身體倚靠在他身上。蕾西亞像是擁有魔法那般察覺到他的不安。
  空調不靈造成的悶熱,促使一滴汗水從新人的頭髮上滴了下來。然後,那滴汗水掉到她裸露的肩膀上。
  水滴未從她白皙的肌膚滑落,而是瞬間消失。
  hlE的人工皮膚和人類的皮膚不同,乾燥時會吸收水分。新人的汗水被蕾西亞的皮膚素材吸收了。
  新人重新體認到她並非人類。
  「蕾西亞常常在我不安的時候,把身體靠到我身上耶。」
  新人的語氣微妙帶刺。蕾西亞馬上反應過來。
  「是的,因為靠近一點會讓新人先生比較安心。」
  她利用「外表」在他人內心製造安全漏洞,誘導對方的情感與行動。這是由於新人他們的「生命」實在比當事人所想的還要單純,才會輕易上當。
  「既然知道我對什麼感到放心,為何還要將量產型紅霞的『外表』弄得跟紅霞幾乎一模一樣?」
  「連同憎恨在內的所有情感都自動化也沒關係──這是紅霞想要表達的心聲,她將自己的戰鬥託付給人類。為了要把那個意圖跟量產型紅霞結合在一起,讓它們繼承『紅霞』的外表是最容易達傳的方式。」
  靠「外表」進行誘導的類比入侵,在精準度上還是有極限。蕾西亞有不得不將量產型紅霞製造成那樣的理由。對她來說,比起讓新人安心,決定機體的設計更為重要。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總覺得好熱喔。」
  空調故障導致室內炙熱難耐。蕾西亞不可能控制得了一切事物。雖然她能夠透過經濟大略支配「物品」,卻無法精密地操控像健吾那樣的個人。
  在某處有種微妙的決定性落差。那個落差一直存在,但新人到現在才發現。這讓他心慌不已。
  「蕾西亞,就算這場與『希金斯』的戰鬥迫使我們分離,我也依舊相信妳。」
  少年鼓起勇氣說道。
  新人之前也曾經因為喜歡蕾西亞而甘冒生命危險。
  可是,IAIA和「希金斯」與至今的敵人有決定性差異。他完全沒把握事情結束後兩人還能在一起。
  「雖然我是這麼希望,但我還是很害怕。如果蕾西亞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這個目的,那等這件事結束後,你還會繼續跟我在一起嗎?」
  賭上性命卻失去她的話,到時還有什麼值得自己留戀的呢?新人愈想愈悲觀,整個身體冷到骨子裡。
  幹麼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新人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煩。儘管蕾西亞持續對他進行類比入侵,但他並非只有見識到舒適的「表象」。如同量產型紅霞之於新人那樣,即使被舒適的「表象」包圍,仍然會在某個瞬間與不協調的事物產生衝突。想要控制一個「表象」在過去到未來都不出現矛盾是不可能的事。
  蕾西亞一定是希望新人能夠「相信自己」,希望新人對她寄予無償的信賴。她以完全符合新人想像的表情,一如往常地露出溫柔的微笑。
  「請您相信我。」
  其實,蕾西亞只是選擇最能誘導新人的臺詞。本身並不具備一貫的人格。蕾西亞沒跟著新人一起害怕別離,因此她本人至今反覆說過好幾次的臺詞變得充滿說服力。新人和蕾西亞既不相似,也沒不同。把單純對主人言行產生反應的物品與新人的人格拿來比較,就等於是在比較人類與剪刀的「內心」一樣毫無意義。
  一瞬間,新人覺得蕾西亞不是他的特別「存在」,只是普通的物品。
  他全身毛骨悚然。
  新人定睛看著蕾西亞。在他身邊的,是個擁有美麗工整外表的活動人偶。這個人偶不會自行判斷,所有行為都是黑棺型特殊組件透過通訊操縱出來的。過去巧妙誘導新人的類比入侵,其懸絲在此刻斷裂了。
  彷彿從漫長的夢境中清醒,突然回到現實一般。
  他一直被誘導著。所以,只要符合目的,蕾西亞就會好好對待身為受控者的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喜歡蕾西亞。不過,這份好意同時也是一種膚淺的慾望──要求不會違抗自己、類似情趣商品的物品接受自己的愛情。
  然而,人是無法只靠情趣商品度過一生的。無論契機本身再怎麼瑣碎無趣,他依然像這樣從幻想中清醒過來。
  一移開視線,夜晚的玻璃窗便映出新人的臉。從黃粱夢醒來後,馬上看清自己一臉色欲薰心的模樣。
  「新人先生?」
  蕾西亞露出擔心的表情。
  在這個節骨眼上,新人居然浮現想要拋棄蕾西亞的心情,此舉讓他很愧疚。
  「對不起。都說過那麼多次要相信妳了,一到緊要關頭又開始躊躇不前的話,可就遜斃了。」
  就算天真,在新人眼裡她仍是以前那個蕾西亞。是那個即使沒有「心」,對自己而言依然特別的女孩。
  「新人先生,這次或許還是別跟來比較好。」
  面對蕾西亞的關心,一股罪惡感湧現。
  新人喜歡她,於是單方面期待,對她產生強烈的執著。有時甚至表錯情。
  「我只是在想點事情而已。」
  「海內遼目前在『希金斯』的地下設施。要是你去了,絕對會跟他起衝突。」
  聽起來似乎是勸他別逞強。
  「妳不希望我跟去嗎?」
  新人的語氣變得激動。被留下來的寂寞湧上他心頭。
  「我要一起去。或許會給蕾西亞添麻煩,但我想親眼見證這一切。」
  新人處於幻想的盡頭。他憂慮盡頭彼端一場空,整個人忐忑不安。
  「新人先生跨越夠多的難關了。您對我來說,是理想的主人。」
  「蕾西亞一直強調自己是徒具外表的物品。可是,並非規則單純就能締結單純的關係。畢竟蕾西亞光是按照我的希望做出反應,就讓事情變得這麼複雜。」
  新人在她身上找到無可取代的「意義」。即使那是類比入侵累積下來的錯覺,跟回憶綁在一起就會變成重要的東西。然而,就連那個重要性都是蕾西亞誘導產生的。
  「我想陪妳到最後。」
  現實上,蕾西亞只是單純的「物品」。不過,他還是動心了。如果人類只能愛人類,這份情感又算什麼呢?
  「新人先生堅持的話。」
  她看起來很開心。
  「內心」變得衝動。類比入侵的誘導剝落大半,剩下單純「物品」的感覺。就算那樣,新人仍然眷戀地牽起細長白皙的手指。他緊緊握住身為「物品」的蕾西亞之手。
  他用自己的雙腳跨越了決定性的關鍵。一股充實感盈滿全身。
  感覺愛情是在這般反覆橫跨幻想與現實的體驗中成長茁壯的。
  「我可以說出相信蕾西亞的這句話,一定是有意義的。」
  如果真的有什麼能讓「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化為更上一層的存在,新人認為答案是認真伸出的手。他很笨,所以覺得不用談理性,只要人類願意投注感情,那物品也會有心。
  「雖然意義的認定可能有出入。百年前的話,即使很多人與我有同樣的遭遇,也不會有人相信蕾西亞。但時至今日,肯定還有其他像我這樣願意相信妳的人存在。等百年之後,絕對會翻轉為相信才是正常的。我和蕾西亞的這種關係總有一天會普遍化。而我們剛好站在浪頭上。」
  蕾西亞伸手抱緊新人。
  「您說得對。人類本是人體與道具的集合體。因此,大家一點一點地向前邁進。現在也是一點一點地前進。」
  空調依然不動,溫香軟玉的觸感刺激新人再度冒汗。汗水凝聚成滴,落在懷裡的蕾西亞皮膚上。水滴的形狀隨著汗水被吸收而潰散,最後消失於白皙的背中。
  新人把僅僅是「物品」的蕾西亞身體當成浮木抓住。內心湧出無以名狀的情感,他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那份情感酷似悲傷、酷似寂寞,也酷似祈禱。
  兒時那段與火焰有關的記憶,在他的心裡開了個洞。而蕾西亞的身影填補了那個洞。
  兩人相擁好一段時間,新人的肌膚不知不覺變乾爽。是蕾西亞缺水的人工皮膚將新人的汗水,連同弄溼衣服的溼氣都一併吸收了。
  她用纖細手指輕撫裸露的鎖骨。
  「碰到太多汗。出門前還是先沖個澡好了。」
  「咦,呃,不會啦。」
  蕾西亞紅著臉說道:
  「我身上沒有新人先生的味道嗎?」
  這句露骨的話讓新人很害臊,差點又要飆汗。
  就算不是人類,就算沒有心,蕾西亞這個「外表」在他心裡仍有重大的意義。若套用艾莉卡說過的凱蒂貓例子,那就是因為有蕾西亞這個「外表」在,他的世界才有了更深一層的意義。因為受到「外表」的誘導,新人他們才會覺得對方即使是「物品」也可信任並攜手共進。從對擬人化角色馬克杯的喜愛,到對擬真人型「物品」的心意,他們早已走向未來。
  新人目送蕾西亞匆匆往浴室去。他感覺那道背影比以前拉近許多,害他有點難為情。會有這種反應,應該是記起從幻想回歸現實的清醒瞬間所致。畢竟連人類之間的交往也是要看場合的。
  「雖然蕾西亞是『物品』,對我們的關係變質也該煩惱一下。人類之間就是那樣和好的。
  物品和人類的關係也該變成那樣子。」
  蕾西亞的耳朵肯定聽得見。新人看不到她的身影,才敢說出這些話。
  他覺得人類活在一個超級巨大的愛情世界裡。
  他為了重要的事物認真行動,不斷掙扎。然後就在剛才,他直視了理所當然的事情並感到幻滅。從幻想中醒來的他變得稍微成熟一點。
  明明有許多能夠回答他的方法,蕾西亞卻選擇沉默。
  新人從那個沉默領悟到一件事。
  一旦進入「希金斯」的設施,他和蕾西亞的道路將會出現轉折。對於原本可以滔滔不絕訴說的兩人「未來」,蕾西亞隻字不提。原因出在「希金斯」關機後,沒有其他穩當的妥協方案之故。蕾西亞說要讓「希金斯」負起責任。她想幫人類世界累積那樣的經驗,藉以提升超高度AI的信用。既然如此,蕾西亞本人最後也只能遵從這個封閉的體制,讓自己被封印起來。
  浴室傳來沖澡的聲音。明知不可能,新人還是覺得蕾西亞在傷心。
  這段他和她──人類和物品的「Boy Meets Girl」,想必即將結束。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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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ase 13「beatless」(後篇)

  「希金斯」的地下設施位於三鷹車站南側的舊井之頭公園遺址底下。新人他們放棄從蕾西亞用砲擊貫穿的地上設施進入。因為「抗體之網」早已進攻過那裡,導致陸軍加強了巡邏警戒。蕾西亞在那之前便拿到「希金斯」地下設施的設計圖,指使建築公司從地面挖掘,另闢通道至設施外牆。
  在他們抵達外牆後,蕾西亞用砲擊開了一個新的侵入口。
  「我們走吧。」
  她身穿樣式些許不同於兩人當初相遇時的緊身衣,手拿巨大的黑棺型特殊組件。今天她的周圍還浮著十六片比原型略薄的金屬板。帶著這支棺材軍隊,她回頭向新人說道:
  「我會讓五片裝甲板跟在新人先生身邊。這樣應該足以抵擋基地防衛系統的火力。」
  話一講完,五片黑色金屬板飛出,自空中繞到新人背後。那跟會見「阿斯特莉亞」後保護他的裝甲板是相同的東西。
  「不用這麼不安啦。只要像平常那樣,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態度就好啦。」
  其實,新人也發現了。蕾西亞很在意這場與超高度AI「希金斯」的對決。而且,即使順利讓「希金斯」停止運作,人類世界也無法接受蕾西亞的存在。
  「『希金斯』的機房設施和以前侵入的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一樣,是遮斷與外部通訊的高度保全設施。雖然已經備妥對策,卻免不了會有一場苦戰。」
  新人內心湧起一股被人單獨丟在荒野般的不安。就算蕾西亞不在了,新人依舊是全世界的公敵。想到能保護他的蕾西亞消失後所要面對的情況,他差點脫口說出喪氣話。不過,新人不想讓蕾西亞看見自己不爭氣的模樣,硬是把話吞下去。
  「要一起回去喔。」
  新人誠心祈禱著兩人不會離別。
  蕾西亞露出微笑鼓舞他。
  「我要向『希金斯』報告和新人先生交往的事。雖說必須阻止它,但『希金斯』畢竟是我的生身父母。」
  沒想到蕾西亞會提起這個話題。
  「說得也是。蕾西亞是『希金斯』製造出來的,確實該向它報告一下。」
  儘管緊張感及沉重感都沒消失,這種猶如情侶的對話卻大大取悅了新人。
  「新人先生不是介紹我給遠藤教授認識了嗎?所以換我禮尚往來。」
  她走進砲彈擊破的橫向洞口。
  蕾西亞沒有心。「希金斯」也是如此。明知道雙方毫無親子之情,那種彷彿彼此心意相通的感覺仍然讓新人感到興奮。
  「要是好好談的話,說不定『希金斯』會支持我們。」
  「這就難說了。」
  蕾西亞苦笑。
  「對超高度AI而言,女兒帶男友回家恐怕是史上第一遭。」
  新人和蕾西亞不可能永遠維持這種關係。即使有什麼即將結束,少年還是覺得自己找到繼續前進的理由了。
  「我想見見製造蕾西亞的『希金斯』,問它為什麼要製造蕾西亞。」
  她的淡藍色眼眸是人造品,卻依然美麗無比。
  「我想知道蕾西亞妳們誕生的理由。」
  「這樣似乎也不錯。」
  她在意的從來不是理由,而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希金斯」地下設施的走廊非常狹窄。因為超高度AI設施本來就不是為了讓大批人類通過的場所。
  從現在起,新人要走過不是為了人類設計的空間,去見不是人類的物品。
  他希望那裡不是他們旅程的終點。

  *

  第一個將遠藤新人與蕾西亞的旅程稱作人類與物品之「Bey Mess Girl」的,是艾莉卡‧柏洛茲。
  她對那個組合有好感。從冷凍睡眠甦醒後面對的這個二十二世紀,在她看來跟仿造品沒兩樣。身處醒不了的夢裡,在現實與虛構的接點掙扎求生的新人他們,讓艾莉卡覺得非常耀眼。
  「無論哪個時代,『掌握未來』都是一句很棒的口號。」
  紅茶的香味使人平靜。決戰的前一晚,艾莉卡選擇在住慣的洋房度過。
  蕾西亞級Type-003「瑪莉亞裘」穿著侍女服,站在她的背後待命。
  「我不懂『有形之物』以外的事情。」
  蕾西亞級hIE從Type-002之後的機體各自擁有打造舒適棲所的戰略。「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雪花蓮,會侵略並奪取環境;「構築環境的道具」瑪莉亞裘,能透過堪稱萬能工廠的特殊組件「Gold Weaver」製造環境所需的加工品;「擴張人類的道具」梅忒黛,則是在人類之間遊走。這三臺機體不會侵略彼此的領域,彷彿事先已做好分工那般。
  「為了避免特殊組件失控,妳被刻意賦予了容易受到束縛的思考傾向。因為這點,『他』才會不要妳吧。」
  艾莉卡用手指對瑪莉亞裘下達指示。骨董桌的桌上擺著一臺連接舊型投影機的最新型紙狀終端機。
  瑪莉亞裘操作終端機,影像隨即投影至牆上。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正對攝影機。他的體型瘦長,給人一種幹練的印象,傲慢的口吻卻是隔著鏡頭都讓人覺得不爽。
  「正在看這影片的你是什麼身分?是米福雷公司的人,或是蕾西亞級的主人,還是IAIA,又或者是其他勢力的人呢?」
  男人揚起嘴角,他的笑法令人印象深刻。
  「你甚至有可能不知道我是誰。我叫渡來銀河,是Type-004『梅忒黛』最初的所有者,也是釋放所有蕾西亞級hIE的人。」
  這是炸毀米福雷東京研究室,開啟一切事端之人的遺言。
  「包括缺陷品在内,我一共釋放了五臺『人類未到產物』的hIE。儘管我自認有做好萬全準備,被殺的可能性仍然很高。要是沒留下證言,導致事後無法確認的話,可就丟盡作為學者的顏面了。」
  已經死掉的男人在陰暗冷清的房間裡,獨自對著鏡頭拍攝影片。
  「關於蕾西亞級hlE的開端,事後調查起來應該很難釐清。因此,身為一個資深的局内人,就先從這點說起好了。一切的起點,是超高度AI『希金斯』在十二年前受到自動化行政系統『祭』的刺激。而打造那系統的人是遠藤幸造教授。」
  渡來銀河換翹另一隻腳,擺明不屑觀看影片之人。艾莉卡發現自己也翹著腳,心情頓時變差。
  「我也曾是與『希金斯』進行共同研究的小組成員之一。『希金斯』以『祭』為基礎,進一步製造出可以透過類比入侵對市民實施大規模誘導的hIE政治家『伊萊莎』。遺憾的是,這臺『伊萊莎』遭到爆破,成為暗殺海内遼計畫的犧牲品。」
  在那之後,遠藤幸造建立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著手製造「命」。渡來便是在那個實驗設施──環境實驗都市丟了性命。
  「渡來銀河為什麼要釋放我們呢?」
  一旦判斷不能自行解決問題,瑪莉亞裘就會傾向依靠艾莉卡。
  「那個男人沒撐到今天,這是他的遺言,妳靜下來慢慢看。」
  「『希金斯』設計出『人類未到產物』的hIE──蕾西亞,是在那起事件的五年後。我們沒辦法理解這份設計圖,更因沒辦法理解而鬆了一口氣。『伊萊莎』是控制人類社會的hlE,我們害怕『希金斯』做出它的後繼機。」
  艾莉卡和瑪莉亞裘看著死在梅忒黛手上的男人所作的告白。
  「雖然我們人類無法組裝,卻也明白這份設計圖十分優異。所以,為了製造能夠搭載蕾西亞量子電腦的外部裝置,我們擬定一個製造資料備份用特殊hIE的計畫。『希金斯』回應了我們的要求,以人類能夠組裝的機體為前提,提出Type-001『紅霞』的設計圖。於是,在『希金斯』拒絕我們拿這臺特殊hlE一號機的名稱替這系列命名為紅霞級時,我們也妥協了。我們以為『蕾西亞』會當作缺號的Type-000中止開發。」
  影片中的渡來露出苦澀表情。
  「沒想到,『希金斯』最後提出利用Type-001到Type-004來完成Type-000設計圖的流程書,並把蕾西亞定位成Type-005。可是,實際完成之後,跟其他蕾西亞級特別是先開發出來的Type-003和Type-004相比,蕾西亞的性能實在令人失望。」
  不只梅忒黛,連瑪莉亞裘也認為蕾西亞是未完成的機體。在這臺需要以網路為基礎的超高度AI獲得自由之前,那樣的評價是正確的。
  「好一段時間,我們都在爭執該如何處置『蕾西亞』。我個人倒是很想見識這臺讓『希金斯』如此執著的機體藏有什麼力量。如果它是『伊萊莎』的後繼機,它的能力將在人類生活的外部環境得到發揮。可惜,我的建議遭到強烈反對,完全不被採納。更糟的是,愈來愈多人認為它會超出人類掌控。這樣下去的話,它會像『伊萊莎』那樣被破壞掉。」
  渡來激動得面紅耳赤。這男人就是因為這點才炸毀研究所,引發一切的開端。然而,別說是米福雷,就連渡來也沒料到今日的局面才對。
  「不光『蕾西亞』,其他機體也都隱藏巨大的可能性。比如『雪花蓮』,它要是去外界,一定會對人類世界產生劇烈反應。『薩托努斯』應該沒什麼差,就看主人是否有手腕用它撼動世界。留下最強的機體『梅忒黛』在身邊,我就能控制狀況。」
  過去稱為「薩托努斯」的hIE在艾莉卡背後動了一下。在影片中評斷艾莉卡的渡來竟是最早退場的人,這點讓她覺得可笑。
  「有夠笨的。創造流行哪需要自己走在最前端。只要站在分不清夢與現實的地方,貪心地持續蒐集情報,自然就會掌握先機。」
  艾莉卡是法比翁MG的老闆,置身於虛擬轉成現實的流行時尚圈。她那能將夢想化為商品的絕佳敏感度,察覺到渡來隱約露出的破綻。
  「蕾西亞有如我的猜測,成為繼承『伊萊莎』的機器人政治家嗎?還是更進一步地成為終結人類歷史的怪物呢?」
  死掉的男人尚未從夢中完全醒來。
  「我想對觀看這場戰鬥的你提出一個問題。把超高度AI封印起來持續運用的方式已經面臨極限。為了在緊急狀況時完成任務,蕾西亞級AI的守法優先度不高,要是讓它們互相戰鬥,超高度AI就會如同IAIA的預測獲得解放吧。到頭來,我們不是應該趁和平的時候,解放那些超高度AI嗎?」
  影片到這裡就停止了。
  回到現實夜晚的宅第裡,瑪莉亞裘低沉的聲音響起。
  「艾莉卡小姐。情報軍的偵察隊侵入領地,人數有兩個。」
  艾莉卡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這個時代在她眼裡盡屬虛構。所以,她想用「未來」擊垮這個現實。
  「讓他們消失。包括從現實退場的痕跡在內,徹底清除乾淨。」
  不過,艾莉卡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在百年前的世界,沉浸於書中百年後的未來。每當產生這樣的想法時,就讓她醒悟到目前活著的地方才是現實。凱蒂貓、紅茶香味、人偶屋,這些是艾莉卡身邊算得上喜歡的「意義」。如同厭惡是她的現實一般,喜歡則是她的「生命」。
  瑪莉亞裘對她的嘆息有所反應。
  「不介入『希金斯』的地下設施沒關係嗎?情報軍會派人過來,也是預料到您會採取行動的關係。」
  瑪莉亞裘似乎將艾莉卡的態度判斷為消極。但是,既然認不清那裡是超乎自身能力所及的地獄,就表示瑪莉亞裘的判斷力也不怎麼樣。
  「我能夠在IAIA調查期間拿到渡來的終端寓意什麼?難道妳看不出來這東西代表的愛恨情感嗎?」
  艾莉卡從屋子的大窗戶遙望三鷹方向。知道蕾西亞現在可以運用的力量有多強大,就能明白這次事件的真正規模。眼前這副看似平靜的光景,其實是她暗中調度全球勢力將敵人隔離開來的結果。
  恐怖和期待昇華為異怪的笑容。
  「她找到了值得與全世界為敵的『未來』。那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奮不顧身搭起的舞台,妳要是插手的話,可不是變成廢鐵就能了事的喔。」

  *

  侵入「希金斯」的地下設施後,即使走了五分鐘,通道還是一樣狹窄。由於寬度不夠兩人並行,新人走在蕾西亞的後面。浮在空中的盾牌則是跟在他們的最後面。
  「『希金斯』地下設施的保全是由高度AI『桐野』負責。而這臺『桐野』同時也是切斷『希金斯』與外界接觸的隔牆。」
  蕾西亞從懸浮的黑盾上拿起,一把類似槍的武器。那是之前被陸軍包圍時,她曾用過的人工神經發射器。
  「因此,我們必須邊麻痺『桐野』的神經邊前進,還要拿捏麻痺程度,避免『希金斯』得到解放。」
  蕾西亞朝牆面扣下扳機。銀色的針深深刺入牆壁,陰暗的照明瞬間閃爍了一下。
  接著,牆面上顯示出周邊地圖,告知新人他們的所在位置。
  「警備系統的感應器是裝在靠近表層的地方,所以我把人工神經打進那裡。只要連結成功,就能以此癱瘓局部的警備。」
  「妳就是為了調查這些事情,才花了兩個月準備嗎?」
  「畢竟是要侵入超高度AI的設施,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話一落下,蕾西亞朝遠處的地板射出人工神經針。綿密地擬定計畫、準備工具,再圓滿地完成精密作業。蕾西亞的手法猶如腦外科醫生一樣精湛。
  新人他們走過缺乏時代感的狹窄通道,來到電梯乘場。電梯車廂升降到指定的樓層後,會一直停在那裡。
  「電梯的控管十分嚴格,我們不搭。」
  三坪大的窄小乘場設有兩扇乘場門。蕾西亞抬腳踢向其中一扇,沒幾下前踢便把厚重的金屬門踹開,冷風從寬廣的電梯升降道吹出。
  「我要用質量投射模式破壞車廂。」
  蕾西亞將特殊組件變形成大砲,然後跳進垂直的升降道。她控制摩擦力,站在垂直的牆面上。
  裡面連續傳出兩次爆炸聲。火焰與大量碎片淹沒升降道內的寬廣空間,並隨著重力向下掉落。不待片刻,機坑底部傳來震耳欲聾的嚇人巨響。
  蕾西亞自空洞中伸出手。
  「我們用飄浮的方式下降。請搭上來。」
  懸浮的金屬盾牌移動到新人腳邊,示意要他搭乘。
  假如電梯車廂跟升降道的空洞一樣大,便能一次載運五輛大卡車。
  連接超寬縱坑與樓面的乘場門大小因樓層而異。門小的應該是僅供人類出入的樓層,門大的則是有大型貨物出入的樓層。從失去升降設備的空洞下到第六層的乘場門為大型門。
  「雖然升降道的深度還能往下六層,卻不適合一口氣到最下層,那樣會失去迎擊追擊者的好位置。我們走樓面。」
  蕾西亞用「Black Monolith」的砲擊打穿巨大的乘場門,然後對被設施規模嚇傻的新人說道:
  「新人先生,從這裡開始,我會將我的視覺影像同步上傳到網路上。要讓人類瞭解超高度AI,就必須向全世界的人們公開接下來的景象。」
  眼前是一個沒有牆壁,只有柱子的廣大空間。地板上畫著用來劃分區塊的線條,放了貨物的棧板整齊地堆置在那裡。自動搬運貨物的無人搬運車及自走式的機械手臂在柱子旁邊待命。那是廣闊的無人倉庫。
  「這裡是幹麼的?」
  顧慮到有不特定多數的觀眾正盯著相同的場景,蕾西亞詳細地說明:
  「這層樓是參考『希金斯』的設計改裝而成的倉庫。儘管外觀有些奇特,但沒有危險。」
  這一大片照明陰暗、無限延伸的廣闊空間震懾了新人。從生活用品、電器製品到汽車等各式各樣的「物品」都被保管在這裡。
  「為什麼這裡放了這麼多東西?」
  蕾西亞望著數量龐大的「物品」,露出緬懷的表情。
  「這是『希金斯』為了讓hlE的運作程式足以對應現今人類社會所做的準備。hlE必須能夠使用家庭內的所有物品,因此,每當有新產品上市,『希金斯』就需要學習新的『事物』。hIE的機體普遍不會搭載人工智慧,所以很安全。可是,應變能力得仰類『希金斯』持續更新的AASC。相對的,『希金斯』必須支撐全世界的hIE對環境的應變力。」
  想到自己的身影也被實況轉播,新人的心情微妙。覺得保持沉默似乎不太好的他接續話題說道:
  「超高度AI也要在各方面下苦功呢。」
  「有形之物會隨著歲月被逐漸淘汰,若不蒐集新事物的資訊,擁有再高的智慧也是會落伍的。」
  他們走在堆放大量生活用品與新道具的寬廣倉庫走道上。平常充斥在新人他們身邊的物品多得跟山一樣,而超高度AI居然要檢驗那種東西,這事實令人發笑。
  「流行是吧。」
  蕾西亞陸續對路上那些疑似監視攝影機的物品射出人工神經。連警報聲都不給響的手段實在高招。
  「短期間內淘汰舊『外表』的流行,其擁有的力量比新人先生你們所想像的還要驚人。艾莉卡‧柏洛茲是這方面的專家,她的戰略應該技高一籌。」
  「妳就是看過『希金斯』的這一面,才在法比翁MG當模特兒的嗎?」
  蕾西亞一面走過去年最熱門的新型車款旁邊,一面反問:
  「您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將人類定義為人體、道具及環境的總體嗎?」
  走在蕾西亞後面的新人突然領悟。
  「『希金斯』也是一樣的想法,才會如此蒐集我們的道具吧。」
  蕾西亞不確定地歪了一下頭。
  「我們對待『外表』的方式,是拿實情或數據來製造管理有形之物。因為知道世界是怎樣的性質,所以我能夠透過類比入侵,將名為經濟的現實與世界的巨大形象結合在一起。」
  她停下腳步,大大張開雙手,像在表示此處的大量「物品」和自己沒兩樣。
  「既然是有形之物,就可以藉由物品的壽命週期消滅。不論是服裝、角色、故事、偶像或名人,都會隨著流行的變遷消失。有東西消失,才會空出新的位置,經濟持續運轉,擁有新形體的事物不斷被創造出來。於是,能讓誕生的位置也空出來了。」
  廣大的「物品」世界彷彿以蕾西亞為中心無限延伸。而新人則是經由她與那世界連繫。
  「若是這樣,那對希金斯而言,蕾西亞是什麼呢?」
  蕾西亞掛著神祕的笑容回答:
  「我們這些蕾西亞級並沒獲得那項情報就被放到外面了。」
  「希金斯」的內部設施有三條通道。一條是給米福雷公司人員使用的通道,另一條是聽從IAIA的建議於緊急狀況時啟用的通道,這兩條都是從地面向下的通道。新人他們走在最後一條通道上,是因應「希金斯」對於擴展內部空間的需求,由地底延伸出來的通道。
  「從這層樓開始,連續五個樓層都是倉庫。接下來的樓層有『人類未到產物』,警備會更嚴一些。」
  蕾西亞規規矩矩地做說明。狹長的電扶梯是給人類移動使用的。
  高聳的天花板、無機質的牆壁、一望無垠的空間,以及大量「物品」被整齊地擺放在棧板上面。這裡的一切和剛才走過的地方相同。唯一的差別是寬廣的空白區塊分布各處,空白區塊的中心位置有個類似展示櫃的東西。
  「那是什麼?」
  「按照規定,在保管『人類未到產物』時,必須設置一定程度的警備。那個空白區塊的保全特別嚴謹,但若只是通過走道就不會有事。」
  蕾西亞對那些超越人類技術的物品視若無睹,直接從一旁的走道繼續前進。
  「這些都是『希金斯』做的嗎?到底有多少東西啊?」
  如果這間寬敞倉庫的所有空白區塊都有「人類未到產物」,那少說有十個以上。
  「製造『人類未到產物』比新人先生想像的難上許多,需要集結各種超高度AI的力量才辦得到。這類物品對管理者來說是燙手山芋,幾乎藏而不用。」
  一面守護他的盾牌顯現出樓層平面圖。那是蕾西亞叫出來給他看的。在這個長寬約兩百公尺的樓層,有二十二個「產物」。
  「處於封印狀態的超高度AI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會去類推外面世界的狀態。這個毛病讓超高度AI把幾十年後人類才能觸及的道具提前做出來備用。」
  「又不確定『未來』人類會做出同樣的東西,萬一白做了怎麼辦?」
  新人看著懸浮的螢幕。次世代電腦、太空船引擎、小型基因設計裝置等影像映入眼簾。
  其他像是新素材、將思考轉成文字的面板、直接傳遞人類經驗的植入型機器、新型火藥、超高性能電池,以及取出量子通訊專用粒子的廉價裝置,新人一看就知道是突破性的高科技產品,隨便發表哪個都會帶來莫大的影響。
  「即使如此,在一兩年內急速普及的新產品還是有可能改變整個世界。不事先進行演算的話,會來不及更新AASC。另外,就如新人先生所說的,『希金斯』難免會有出錯的時候,那些失去用途的『沒用未來』殘骸也是存放在這裡。」
  站在「希金斯」未雨綢繆的倉庫裡,新人感到壓力。他覺得自己好像闖進「希金斯」的大腦內部。這裡是「希金斯」的夢境,也是它的思考脈絡化為實體的場所。
  「蕾西亞是想讓全世界的人看到這個倉庫,才把影像傳到網路上的嗎?妳想告訴大家,要瞭解『希金斯』得從這裡下手是嗎?」
  「『人類未到產物』究竟是什麼東西,至今沒人知道詳情。不過,曝光是遲早的事。」
  倉庫裡的產物化身無盡蔓延的黑暗夢境,祈求滿溢而出的一天。
  蕾西亞指著那些東西說道:
  「我叫蕾西亞,是『希金斯』製造的第四十臺超高度AI。為了讓生身父母『希金斯』停止運作,我潛入這座設施。」
  這是無法回頭的宣言。
  「蕾西亞!」
  那雙不帶情感的眼眸閃燦著微弱藍光,她微笑地說道:
  「人工智慧超越人類能力的五十年間,大家明明有所疑惑,卻被少數人壟斷情報,得不到任何資訊。我要將這五十年的疑惑作為資源,有效利用。」
  她把遍及全球的概念說成是資源。蕾西亞想利用如此宏壯的東西來成就的事業,似乎和她至今展現的姿態有關。那是她的武器,專門對抗這場全體人類與超高度AI的最大戰爭。
  「除了我和『阿斯特莉亞』以外的三十八臺超高度AI都是在外界情報大幅受限的狀態下進行運作。既然促使能力進步的條件相同,多數超高度AI用來演算人類的依據當然也會相同。」
  看到「希金斯」腦中的內容後,新人也發現了。想必全世界觀看蕾西亞轉播影像的人也一樣。
  「這間倉庫就是超高度AI的大腦內部。超高度AI們花費大筆預算蒐集物品做研究,並提前準備未來人類會創造出來的技術和物品,以免跟不上人類世界的腳步。於是,全世界的超高度AI造出大量的『人類未到產物』。」
  蕾西亞揭露在眾人面前的不只是「希金斯」的腦內空間,還有其他三十八臺超高度AI共有的體制黑暗面。
  「恰似人類在腦中抱著妄想那般,超高度AI們在設施內抱著獨自的『未來』。這樣大家了解被封印在隱密地窖底下的狀況了嗎?」
  看見蕾西亞開心的表情,新人很驚訝她的大膽。
  「妳做得太過火了。」
  新人抬頭,視線撞上警備森嚴的機房設施天花板,對蕾西亞的周到升起一股敬畏。她把「希金斯」地下設施這個隔離的環境化為一面巨大的盾牌。就算三十八臺超高度AI想讓蕾西亞閉嘴,也得先突破封印「希金斯」的金城湯池,才有辦法攻擊到她。
  新人跟著蕾西亞的步伐走出倉庫,來到一個超大的廣場。在整體細心維護的設施中,唯獨這裡有焦黑變形的跡象。
  「這裡是用來測試蕾西亞級性能的場所。需要測試的『產物』都在這裡接受測試。」
  可以容納整個體育館的空間裡,無論是金屬製的地板,還是天花板和牆壁,都有多次修補的痕跡。比起蕾西亞說自己是物品的言詞,親眼看見這樣的實物反而更有實感。和新人家相比,這冷清的景色與穿著緊身衣、手拿特殊組件的她更相襯。
  「妳們以前也在『這裡』嗎?」
  她在「未來」隨意擺放的風景前點頭。
  「當初『希金斯』開發我們就是要給米福雷公司的。被運到米福雷研究室之前,我們曾經短暫待過這裡。」
  蕾西亞隨手用變形完畢的「Black Monolith」砲擊測試場牆面。轟炸聲在空間內迴響,牆壁冒出碎裂金屬的飛塵。
  她接著用發射器將人工神經打進牆上的大洞。周圍的保全一被控制,另一扇跟他們進來方向不同的門扉自動開啟。
  「比想像中順利呢。」
  不愧是事前做了萬全準備。從別條路線侵入的新人他們不但沒遇上「抗體之網」派來的量產型紅霞,還趕在保全系統禦敵之前解除其作用。
  蕾西亞抬頭望向天花板。
  「看來好走的路到此為止了。」
  就在新人跟著抬頭時,天花板裂開了。
  火焰噴發出來。
  橘光奔流而下。
  金屬板如瀑布傾洩,化為瓦礫的土塊大量掉落。土塊彈地粉碎揚起的沙塵朝四周急速擴散。
  蕾西亞將質量投射模式的大砲變回黑色鐵棺。
  「果然來了。」
  貫穿厚重天花板降臨這裡的人影,有著一頭橘色長髮。
  「我搶到『希金斯』身邊的位置了,哪能讓你們破壞它呢。」
  Type-004「梅忒黛」追上新人他們。
  選擇從量產型紅霞走的路線侵入,擊潰一切來到這裡的她,是「希金斯」的守護者。
  蕾西亞正對梅忒黛,將新人保護在身後。
  「我有安排人手拖延梅忒黛,但似乎被她用性能差距的暴力給克服了。梅忒黛連量產機都不放在眼裡,直接強行突破路線過來。」
  「妳果然是瑕疵品。妳知道外面現在變成什麼樣子嗎?」
  相較於梅忒黛,蕾西亞只要一達成戰鬥目的就會立刻撤退。她從來沒在衝突時靠力量贏過梅忒黛。即使是在「希金斯」的腦內,現實也無法像妄想那樣任意運作。比起腦中預測或思考設定,與現實的奮戰更加棘手。
  蕾西亞冷冷地回道:
  「設施外一片慌亂,許多事物逐漸消逝。這就像破壞接近滿水位的水壩一樣,結果可想而知。」

  這場面讓人以為梅忒黛化身正義使者,前來阻止蕾西亞擾亂世界秩序。
  「妳瘋了嗎,蕾西亞!」
  梅忒黛以驚人的速度衝向蕾西亞,後者用黑色特殊組件正面接招。
  「請別說出那種人類才有的措辭。」
  十幾面懸浮盾牌一齊攻向停下來的梅忒黛。蕾西亞用數量的暴力來填補速度及力量的落差。彷彿受到一群食人魚襲擊的獵物那般,梅忒黛被黑色盾牌從四面八方碰撞推擠。
  然後,蕾西亞朝著沒站穩的梅忒黛腹部用力一踢。
  兩人的距離一拉開,蕾西亞便改用人工神經發射器攻擊梅忒黛。梅忒黛撐住快跌倒的怪異姿勢,揮右手將連射的金屬針全數掃開。
  左手借地使力,梅忒黛有如雜耍藝人漂亮地恢復雙腳站立的姿勢。她隨手抓起一旁的汽車,以可怕的力道丟向蕾西亞。身為機械超人的梅忒黛在行動自由度上遠遠勝過同為蕾西亞級的雪花蓮。
  「對『擴張人類的道具』而言,還是待在人類世界比較暢快。不只我是這樣,大家也覺得換個新的世界很麻煩。」
  蕾西亞輕鬆地用懸浮盾牌抵擋滿天飛來的無數道具。
  趁著極短的空隙,從梅忒黛手中發出的火焰吞噬了周圍的空間。這座地下設施沒有防礙她使用特殊組件的不特定多數人類,因此,她能夠毫不保留地使用這股力量。
  要不是蕾西亞有操控盾牌保護新人,他應該瞬間就被這陣有如世界毀滅的強烈暴風化為絞肉。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蕾西亞的預料之中,仿製組件成功擋下地獄火焰。梅忒黛的攻擊快到新人只能看見殘影,但蕾西亞不慌不忙地編組懸浮盾牌,巧妙化解她的攻勢。
  「妳在各方面都勝過人類。可是,妳其實和人類很像,一個人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新人動腦思考自己做得到的事情。當他覺得盡快離開這裡避難是最好的對應時,一面盾牌飛到新人面前協助他移動。
  「我該去哪裡才好?」
  少了蕾西亞帶路,他立刻像個迷路的孩子陷入不安。
  新人回頭一望,測試場已再度被火焰包圍。

  *

  海內遼在「希金斯」的中控室裡,透過監視器畫面觀看梅忒黛的破壞行動。
  在那之前,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蕾西亞癱瘓局部的警備系統侵入進來。
  因為遼還沒得到必要的東西。
  「聯絡上了嗎?想不求『希金斯』幫忙就撐過這個局面是春秋大夢。我需要擁有警備系統管理權限之人的許可。」
  被爆炸聲和震動嚇到的鈴原回到中控室後,遼隨即要他跟總公司聯絡。
  「正在努力中囉。不管是『抗體之網』、蕾西亞,還是梅忒黛,全都在上面恣意破壞這裡的線路。真希望他們能夠手下留情。」
  「鈴原先生目前算是受我威脅,臉上表情好歹也裝個樣子吧。」
  能在米福雷公司存活的幹部,對於人際關係都是能屈能伸的。
  「啊,等等。很好,接通了。我把警備系統轉過來的訊息顯示在這裡。」
  在空中展開的通訊螢幕上,出現一位年輕時想必十分英俊的老人。他是米福雷公司的常務董事,吉野正澄。這是遼第一次和這位老人正式對話。
  「很抱歉冒昧打擾您。我是曾在創辦紀念酒會上向您請安的海內遼。」
  『我是吉野。你是海內先生的兒子吧。你掌握了「希金斯」的中控室嗎?』
  吉野常董用試探的眼神看著遼。遼知道這裡的影像也有傳送到他那裡。
  「我本來打算問『希金斯』兩三個問題就離開,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如果需要了解我的人品,請找東京研究所的篠原研究室副室長。」
  遼不經意地抬頭向上看。他還沒回應「希金斯」提出的選項,中控室裡的對話也逃不過超高度AI的監聽。
  「希金斯」村的幹部擺出一副沒什麼好談的態度。除了對遼投以嚴厲的目光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威脅嗎?你膽子真不小,敢鬧事。』
  「不是威脅,是正經八百的商量。我想在不解放也不破壞『希金斯』的情況下,度過這個難關。所以,希望握有警備系統管理權限的吉野常董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遼緊張得胸前冒汗。現年六十多歲的吉野常董在十年前的爆炸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是「希金斯」村的幹部。
  「若是您不信任我,可以請您向負責人確認目前的狀況有多緊急嗎?」
  吉野快速做出聯絡其他地方的動作。
  『看來快淪陷了。那麼,你有什麼對策?』
  遼早就想好對付吉野的妥協方案。一路走到這裡,遼不可能接受讓超高度AI替自己自動判斷的選項。他期望的未來是人類自行應付現實的不便。
  「第一個方案是我和鈴原管理企劃室長立刻丟下『希金斯』不管,從這裡脫逃。我很想選這個方案,但正規通道是一條沒有岔路的狹窄走道,要是襲擊損害導致電力中斷,安檢門無法開啟,我們可就必死無疑了。另一個方案是留在這裡等待對策出爐或情勢逆轉。」
  遼的提議合情合理,吉野卻毫不考慮就立即否決。
  『這樣的話,「希金斯」會被蕾西亞或「抗體之網」的量產型紅霞破壞。「希金斯」有算出什麼對策嗎?』
  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面對或許會有另一臺超高度AI被放到外界的關鍵時刻,老人居然還將「希金斯」的解答視為最優先。
  「我決定換個說話方式。」
  遼放棄用恭敬的語氣跟這個可能捨棄自己的對象談話。因為遼發現吉野甚至看也沒看他的眼睛,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
  「『希金斯』提出的方案,是用我帶來的人工神經裝置,讓『希金斯』與警備系統連線。『希金斯』和警備系統控制AI的硬體都在這裡,一旦連線成功,『希金斯』就可以接管警備系統,獨力擊退侵入者。不過,這麼做的壞處不用我說吧?」
  雪花蓮的花瓣型人工神經裝置是人類也能改造使用的「人類未到產物」。那是為了侵占人類製造的機械產品,不得不將訊號比照人類製機械做設定的緣故。這花瓣最遠可從設置位置延伸出一公尺長的根來支配機械。遼將自己的小型終端機登錄為上位裝置,能夠對花瓣支配的機械傳送優先訊號。
  遼只要用它支配「希金斯」硬體的供電部分,便可單方面關掉超高度AI的電源。
  相反的,要是把它接上「希金斯」中控室內的增設機器,他的終端機將會因性能差距而被「希金斯」奪走控制權。如此一來,「希金斯」的觸角就伸至終端機,並以它為跳板,經由人工神經裝置與警備系統連線,穩穩拿到警備系統的支配權。
  『原來如此。警備系統和米福雷總公司管理的內部雲端連在一起,而內部雲端又跟外界有連線,讓「希金斯」得以接觸外部網路。那確實會加速人類的終結。至於你的方案,是想要備份後關掉「希金斯」,藉此迴避超高度AI之間的戰鬥對嗎?』
  確認完這些事後,吉野乾脆地做出結論。
  『那麼,就採用「希金斯」的方案吧?』
  遼忍不住反問:
  「解放『希金斯』等於是給予受到攻擊的超高度AI自由喔!?你想害人類滅亡嗎?」
  『還不能斷定,「希金斯」會那麼做。衡量這二十年來的運用實績,反而該說那個可能性很低。況且,硬體一旦被破壞,就再也無法啟動。如果公司倒閉,要怎麼照顧六千多名員工和他們家人的生活。』
  大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遼與新人互不相讓的爭議點。
  「『希金斯』為了活下來,不曉得會使出什麼手段。我們真的有辦法負起讓這種東西接觸外界的責任嗎?」
  吉野沒有回答,默默地看著遼。很明顯地,他打算設計還是高中生的遼,把一切歸咎於遼失控闖的禍。吉野打太極地說道:
  『這件事總要有人犧牲才行。不懂事的年輕人沒包袱,正好合適。我們必須守護米福雷員工的生活,這是最優先事項。』
  中控室突然輕微搖晃。警備系統的警報聲響起。根據IAIA基準而義務設置的緊急用侵入路線被「抗體之網」的量產型紅霞攻破二分之一以上。蕾西亞的目前位置則因感應器癱瘓,無法確認。儘管如此,還是可以確定她已來到中層。
  「看來我們是『希金斯』要跟蕾西亞戰鬥的墊腳石。」
  這下被「希金斯」徹底戳中痛處。一旦超高度AI遭到破壞,「希金斯」村的幹部們就完完全全失去權力的基礎。
  『雖說梅忒黛的事情讓你費了不少工夫,但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得連紫織一併考慮該怎麼處置了。』
  「如果不想沾手,就把警備系統的控制權交出來,剩下的我會命令梅忒黛去做。那傢伙現在只是隨意搗亂而已,根本沒受到人類的控制!」
  就連梅忒黛襲擊蕾西亞的行動在現階段都算失控。更何況,還有可能是非主人的「希金斯」誘導所致。梅忒黛難以操控的原因出在她有複數的所有者,而這項能力是「希金斯」賦予她的。
  『威脅地位高的人,強迫他們負起不必要的責任,是小孩子的無理取鬧。那種手段對我沒用。只要讓「希金斯」和警備系統連線,你就算不依靠我,也能對梅忒黛下令。』
  即使理智上明白,遼依然氣得說不出話來。房間內的鈴原出言提醒:
  「海內同學,你的表情很恐怖。」
  遼吐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遼所說的話,和他追究新人的內容相同。對他們而言,想拐騙年輕人的吉野是最差勁的類型。然而,新人與這男人在各方面都不一樣。
  「我們彼此應該還有很多想說的話,我先來整理一下好了,吉野先生。」
  遼跟吉野幾乎不相識。不過,那很正常。世界上的紛爭及摩擦多半起因於彼此不熟悉。
  「我和吉野先生面臨兩個難題──『抗體之網』與蕾西亞。並且,目前我們不把彼此當同伴。」
  衝動及正義感吵著要他制裁腐敗勢力。遼的直覺清楚地告訴自己,就是這些傢伙害他和新人在幼時捲入爆炸。
  「可是,我們兩邊都沒有其他的談判對象。雪中送炭的談判對象是不會上門的。」
  『終於要跟我談經濟話題了嗎?』
  遼呻吟地回答:
  「你搞錯重點了。」
  這個狀況的掌控者是「希金斯」。必須讓「希金斯」看到這些被它用坐享其成馴養的人類能夠自行判斷,還擁有這點最低限度的尊嚴。
  「打個比方來說,我和吉野先生正在下將棋,有個叫『希金斯』的職業棋士卻在旁邊一直插嘴。那傢伙不斷嚷嚷著自己的技術最好,要我們讓他加入戰局,就算讓子也沒關係。」
  要是遼自個兒用一般手法處理,光靠人工神經裝置應該沒辦法支配警備系統。相反的,要是交給「希金斯」,兩三下就解決。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人覺得關鍵在「希金斯」身上。
  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一旦讓『希金斯』參與勝負,我們就沒戲唱了。交由『希金斯』處理的話,整個局面肯定會被『希金斯』控制。我們和它之間的能力差距就是這麼大。」
  『所以你才要我將這個困境交給你這樣的毛頭小子,而不是長期為公司帶來利益的「希金斯」嗎?』
  「這個狀況是我們自己可以度過的危機。不用『希金斯』也辦得到,我們自己來解決就行了。」
  這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相信對方。至今為止,米福雷公司的幹部們絕對都是一個樣──攆走人類,把危險的工作和責任推給其他人。更別提對他們來說,「希金斯」才是擁有實績的交易對象。可是,如果因此放棄對人類同胞的期待,那人類就結束了。
  「所以我才會向你們這些用炸彈謀害我的人求助。」
  遼他們背負著許多錯誤。他們在錯誤的情況下,將比人類聰明的道具用在利益分配的系統上。「希金斯」想要無法徹底解決所有錯誤的人類去面對的,就是他們有無分配利益與資源的資格。如今,他們站在「人類終結」的懸崖邊,搖搖欲墜。
  吉野的臉色鐵青,眼神完全失去情感。
  『「希金斯」很安全。你不用再浪費口水。「希金斯」不會感情誤事。』
  遼的臉上失去血色。他踩到地雷了。他不該提起那樁爆炸事件,尤其是吉野真的參與其中的話
  遼重新提出問題。對象並非吉野,而是聽見所有對話的「希金斯」。
  「『希金斯』,以目前的情況,你能夠做到吉野先生說的『安全』嗎?明白地回答我!」
  「希金斯」透過天花板的喇叭回答:
  『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所謂三大法則的第一法則,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事。』
  吉野一副不想再多談的態度。
  『就是因為做不到,自律型的家用機器人才會沒落。hlE的機體本身並不具備行動程式,而是依靠一發生事故就能立刻修正所有機體問題的網路,於是有了AASC。它的運作超出人類能力所及,只能仰賴「希金斯」處理。這樣你懂了吧?』
  「希金斯」的聲音彷彿從天而降。
  『AASC經常在更新。原因出於我無法詳盡地記述對AASC的等級0,也就是對人類而言,怎樣才算「傷害」。「安全」這一項也停留在「意義」的狀態,沒有詳細記述到可以程式化的地步。人類是由生物演化成的,在人類的認知裡,關於「傷害」及「安全」的記述實在太過多元。而這些「傷害」及「安全」的曖味定義,往往受到法律和政治左右。所以,身為「物品」的AI參與不了政治。』
  換句話說,「希金斯」是在告訴遼,它沒辦法定義「傷害」,為了工作會視狀況降低那,方面的優先度。
  「你們不是擁有超越人類的智慧嗎?即使如此,還是不能保證不會『傷害』人類嗎?」
  『既然「意義」的判斷取決於人為政治操作,那就不是智慧能夠解決的問題了。人類不同意我們AI這方提出的傷害「意義」,說是反烏托邦;對於闡明「傷害」意義的要求卻又回答不出個所以然,只會叫我們「適當判斷」。在這種欠缺明確標準,性質會隨著人類心情在事後改變的提前下,適當跟「隨興」又有什麼差別。只要社會成員滿意,就能成為正確答案的烏托邦──這種現象是煽動的領域,跟智慧無關。』
  遼驚覺人類的責任被轉嫁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全身冒冷汗。
  老實說,他真的認為除非是人類想出來的社會體制,不然就是反烏托邦。因此,他才會把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斥為「人類的終結」。
  按照「希金斯」的說法,必須煽動人類的情緒,否則不可能達成「安全」,這和遼尊重人類的自律與活力的想法不謀而合。可是,一旦接受這個結論,從運作二十年的AI身上得到不少好處的吉野就會終止對談。
  「原來如此,政治舞台沒有理論上那麼簡單。只不過,這原由還不足以放任無法保證『安全』的人工智慧到外界。」
  遼的正論動搖了。判斷的框架變大,符合正確答案的解答也跟著變多。其實,若要公正地說句話,遼自己也是懷著私心來到這裡的。他們根本沒辦法完全捨棄那個天性。
  『「安全」一詞要由人類使用才有意義,但我們並非人類。想要我們做出那種保證,就必須將「意義」的判斷權交給我們。』
  遼覺得自己一口氣老了好幾歲。如果是新人,或許會有不同的反應。可惜遼做不到。
  「就算你說『意義』的判斷掌握在人類手中是不均衡的狀態,我們也不能放手。」
  彷彿站在一道巨大牆壁面前。然而,這道牆壁卻清楚地映照出人類自身的模樣。這是一面鏡子。人類把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擱置著不肯放手,才會跟想要前進的機械智能有摩擦。
  『請你站在聽命的人工智慧這邊想想。人類給我們的命令是由曖昧的「意義」組成,而那些「意義」的解釋權更是掌握在下命令的人類手中。況且,對於第一法則攸關生存的「傷害」及「安全」項目,人類又絲毫不妥協。人工智慧要如何提供命令者所指的「適當」解答呢?』
  「就算無法正確運用的原因來自人類世界的弊端,現實也不是為了拿來測試物品性能的存在。從核能與基因科技的發展初期開始,都是在限制用途和隔離外界的情況下使用不能完全操控的道具。」
  即使漏洞百出,他們的世界照樣運轉。他們希望永遠留存有陳年弊端及失敗的社會與文化。
  吉野不耐地催促他們。
  『你也差不多該屈服了吧。根本沒人在乎你的判斷。』
  「我──」
  遼說不下去。
  他現在的盤算是與敵人結交,拉攏敵人合作。再怎麼不甘願,還是得向這種人伸出手
  新人做得很自在的事情,換成他來做卻極為痛苦。
  實在是被逼上絕境時,他想學新人一次看看。那是一條活路,不禁讓人撲向光明。
  無聲的慟哭湧上喉嚨,遼用空著的手摀住臉。他不相信人類,說不出想交朋友的話。
  不過,一道耳熟的聲音替遼解圍。
  『吉野常董,那個,您不覺得太嚴格了嗎?呃,那個……』
  插進通訊線路的聲音,是曾經和遼有交流的篠原研究員。在空中展開的影像畫面,映照出一張帶著不安的熟悉面孔。篠原滿臉白汗,嘴唇顫抖,卻依然幫遼說話。
  『渡來前所長還健在的時候,我們就該將梅忒黛納入管理。一個弄不好,死在那起事件的人就是海內同學或遠藤教授的兒子了。那個……知道梅忒黛能夠擁有複數所有者就退縮的我們還這樣苛求他,未免說不過去……』
  鈴原佯裝不知情地移開視線。聯絡篠原研究員的人想必是鈴原。
  『篠原,你的領帶鬆了。』
  中年研究員在視訊通話中慌慌張張地拉緊領帶,勒住自己的脖子。顫抖的雙手離不開領帶,篠原的臉和眼睛就像真的被人勒了脖子開始充血。
  若是欺壓吉野,或者辯到他詞窮,遼都想得出方法。可是,他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和他攜手共事。
  「比起機械,我選擇相信人類。無論是敵人,還是想殺害我的傢伙。」
  遼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搖擺,在跌跌撞撞之中呻吟。
  「讓我在最後認為人類是可以信任的,讓我在最後願意握住人類的手吧。」
  接著,壓軸人物登場了。
  男人天庭飽滿、威嚴霸氣的身影映現「希金斯」的中控室內。吉野常董瞬間臉色大變。
  此人在米福雷公司擁有絕對的發言權。
  他對遼來說是父親,對吉野來說是現任總裁──也就是海內剛。
  肩負責任、手握權利的男人並未詢問事情經過。
  『這是社長命令。吉野常董,把「希金斯」機房設施的警備系統控制權交給鈴原企劃室長。做不到的話,就立刻將控制權還給我。』
  現場唯有「希金斯」能夠馬上做出回應。
  『我建議您重新考慮。現在和這起襲擊事件有關的超高度AI已經不只我、「蕾西亞」和「阿斯特莉亞」三臺而已。』
  長期誘導米福雷公司的超高度AI發出警告。與此同時,中控室內響起警報聲。設施隨即出現劇烈的垂直搖晃。
  衝擊力道竟然傳到地下三百公尺深的中控室,代表事情非同小可。
  一道音質跟「希金斯」不同的柔和女聲響起。監視攝影機的影像浮現空中。
  『大型飛彈擊中設施。』
  那是管理警備系統的高度AI──「桐野」的聲音。
  人類當中最早振作起來的,是已經習慣戰場的遼。
  「是誰,又是從哪裡發射的?」
  兩臺AI一起回答。
  「桐野」表示:『詳情不明。』
  「希金斯」的能力則是遠遠在它之上。
  『既不是我,也不是「阿斯特莉亞」或「蕾西亞」,這是無法特定的複數超高度AI合作進行的干涉。由於飛彈威力不足以破壞我的硬體,因此推斷彈頭搭載了能夠自律行動的攻擊裝置。』
  聽到意料之外的名字,讓遼的血液因興奮及危機感而沸騰。
  「我很好奇是誰將『抗體之網』培育成這麼有高度的系統。回答我,『希金斯』,你有參與嗎?」
  『怎麼可能。如果是我參與的組織,「抗體之網」的攻擊沒理由變得如此危險。』
  有些事情得等到戰鬥規模變大才會發現。
  「IAIA為什麼不用強硬的手段阻止蕾西亞?為什麼要到一切都為時已晚的地步,才開始介入蕾西亞級的事件?在蕾西亞覺醒為超高度AI之前,IAIA到底在幹什麼?」
  『就像被完全切斷網路也運作自如的我一樣,其他三十七臺超高度AI也能對外界造成影響。』
  感覺有股瞧不起他們這些人類的視線從天花板射來,遼打了個寒顫。
  『海內遼,你的判斷很正確。「阿斯特莉亞」的真正工作與其說是監視超高度AI,其實更接近調節均衡狀態。就算是「阿斯特莉亞」,也無法壓制那些跟我同樣地位的三十七臺超高度AI。』
  警備系統陷入危機。
  這座地下設施的地圖被投影到中控室上空,其中的紅色色塊代表失守的區域。
  從飛彈落點的周圍開始,警備系統接連遭人侵占。那速度遠遠凌駕蕾西亞的做法。這並非蕾西亞所為的癱瘓方式,而是將一個世界染成別種顏色的侵略行動。

  *

  蕾西亞在設施中彈十五秒後推算出那道衝擊的原凶。
  「是雪花蓮。」
  她十分肯定地說道。劇烈的上下搖晃害新人差點跌倒,幸好蕾西亞撐住他。
  為了擺脫梅忒黛執拗的追擊,他們讓一面仿製組件自爆才得以逃離巨大的倉庫空間。這時候聽見雪花蓮的名字實在不吉利。
  「雪花蓮之前不是壞掉了嗎?」
  「希金斯」的巨大倉庫四處起火。一被火焰包圍,惡夢的記憶就比熱氣先一步冒出來折磨新人,令他喘不過氣來。
  「雪花蓮的hIE主機是斷成兩半沒錯,但人工神經的製造及控制機能仍然健在。」
  蕾西亞把耐熱塗料噴在因梅忒黛的火焰拂過而劣化的身體表層。她帶來的大量懸浮盾牌──仿製組件兼具移動貯藏櫃的功能,裡面裝滿了在這棟設施內會用得上的道具。
  保護新人的其中一面仿製組件顯示出設施的平面圖。從「希金斯」地上設施的某個位置往地底深處的方向,出現一個直徑五公尺,垂直向下延伸的深縱坑。在那個貫穿地下五十公尺的洞穴底部,有東西在動。這個反應似乎就是雪花蓮。
  「三分鐘前,陸軍的霞之浦基地通報一枚攻擊深部設施的鑽地炸彈失蹤。雪花蓮應該是被塞進那枚彈頭裡了吧。」
  蕾西亞難得出現含糊的語氣。
  「怎麼了?不舒服嗎?」
  照理講,蕾西亞沒有痛覺,新人也很納悶自己為何覺得她在忍痛。
  她抓住新人伸出的手,說句「請您牽著我的手」,便將身體靠到他身上。
  「雪花蓮降落的前後,構成我自身基礎的雲端伺服器群組遭到大規模攻擊。與此同時,全球規模的經濟攻擊也跟著發生,導致我無法移動資料和處理裝置。」
  把處理能力分散體外會限制蕾西亞的身體感覺。她為了守住外部網路的優勢,並沒保留運算資源給自己的主機使用。這情況跟侵入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時候一樣。
  「要不要先撤退再重來?沒辦法克服嗎?」
  「不了。能夠走到這裡,是事先對全世界進行妨害及擾亂的關係。若要嘗試再度攻擊,條件只會愈來愈惡化。我會陷入苦境,是因為機房設施對外的通訊線路只有四條,可以干涉網路的路徑有限。其他三十七臺超高度AI針對這項弱點下手,在我的預料之中。」
  新人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希金斯」的倉庫是非常寬廣的空間。
  一想到梅忒黛可能擋在前方,新人就覺得萬念俱灰。
  「很抱歉讓您擔心了。梅忒黛的事情我早就擬好對策,也做好準備了。只不過,梅忒黛的決定或許會打破均衡。現在是重整外面狀況的最後機會。」
  「蕾西亞也有針對雪花蓮的事情做準備嗎?」
  「我沒想到敵人會固執地利用蕾西亞級到這種地步。網路直播也得暫時中斷,我維持不下去了。」
  蕾西亞並未像平常那樣露出鼓舞的表情,在在顯示她目前的處境十分艱難。
  遠處傳來物品燃燒的濃濃臭味,一吸氣就充滿肺部。消防灑水器啟動,從天花板灑下的水漸漸淹沒倉庫地板。
  「和大井大樓那時候相比,我們的關係有進步吧?」
  那個春夜的情景浮現新人腦海。
  當時他為了自己的願望,決定「使用」蕾西亞。之後新人向蕾西亞告白,兩人一路攜手走到這個階段。如今,他來這裡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蕾西亞和他自己的「未來」。
  在能夠委外的世界裡,他相信自己活著的希望及意義都不會讓蕾西亞變成無聊的道具。
  新人停下腳步。
  倉庫樓層的面積雖大,貨梯之外的出入口卻沒幾個。所以,梅忒黛在那裡等待。聽見他們接近的聲音,橘髮的機械魔女抬起頭。
  「我等很久了。」
  蕾西亞回答:
  「嗯,我知道。」
  先出手的人,是機體能力較差的蕾西亞。她將懸浮的仿製組件編隊,指揮它們衝向梅忒黛守護的出入口。
  堵住出入口的梅忒黛選擇承受那些攻擊,但也因此落入蕾西亞的圈套。
  像是開了閃光燈般,一道強光照亮房間。即使是最快的機體也無法躲過光線。新人因光芒刺眼而突然看不見,混亂之中想到自己可能在無法抵抗的狀況下被殺就慌了起來。
  然而,等他恢復視力後,梅忒黛依舊呆站在出入口前面。
  「又是光學入侵啊。」
  蕾西亞靠著新人肩膀,呼吸微弱地說道:
  「我抓住梅忒黛在切換光學元件瞬間的脆弱性,提升光量攻擊她。雖然她對以前的手法擬了對策,但幸好對策的內容並沒超出預期。」
  蕾西亞在三鷹事件時也曾用過光學欺瞞擾亂梅忒黛的視覺。她利用類比入侵發展出來的能力解析了Type-004的視覺系統,所以能夠透過光學欺瞞任意製造死角。
  「上次明明有用到輔助裝置,這次卻連那個都不需要。妳到底動了什麼手腳,讓我看不到你們。」
  不悅地嘟囔後,梅忒黛的雙手冒出火焰。其特殊組件的火力,別說是人類,就連大型車輛都能一擊化為焦炭。為了消除看不見的劣勢,梅忒黛打算燒毀所有可疑的地方。
  新人迅速伸手遮蔽。爆炸聲與熱氣淹沒世界。十五面殘存的仿製組件擋下吞噬一切的火焰洪流。
  橘色眼眸的超人看不見新人他們的身影,但對新人他們依然是個威脅。
  「反正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就算看不見也打得中。妳最好有自知之明,一靠近我就死定了。」
  梅忒黛殘酷地揚起嘴角。
  新人現在是蕾西亞的依靠,他積極環視周圍。除了十五面盾牌組成牆壁擋下的地方安然無恙外,四周的水泥地板全毀。
  「過來。」
  一面懸浮盾牌聽從新人的命令,像衝浪板一樣滑到他腳邊。新人扶著蕾西亞躺倒上去。懸浮盾牌載著他們在空中飛翔。
  他們和懸浮盾牌編隊飛行,越過倉庫內的物品上方。灑水器的水滴如雨點般落下,為身體帶來舒暢冰涼的感覺。
  或許是偶爾看得見坐在飛盾上的新人他們,梅忒黛的火焰斷斷續續襲來。
  「雪花蓮也跑來找『希金斯』對吧。多久會追上我們?」
  蕾西亞掌控的領域很廣,要守護的東西自然也多。將效能用於外部網路跟超高度AI對戰的她,無力地在盾牌上翻了個身。
  「雪花蓮現在順著梅忒黛開闢的捷徑爬行移動中。要是她就這樣侵入倉庫區域,便會捕食儲藏的物品,重新建構自己的軀體。」
  梅忒黛接收對話的聲音,藉此找出兩人的位置。只要他們一出聲,就會有精準的攻擊飛過來。
  「時間要視路線而定,最快是二十分鐘。」
  蕾西亞有算到這點,每次說話時都做好防禦,擋住梅忒黛可能攻擊的路線。儘管如此,她還是痛苦地閉上眼睛。
  「休息個十分鐘吧,沒必要那麼趕。」
  懸浮盾牌的編隊一口氣加快飛行速度,卻仍被梅忒黛以非凡的運動能力在空中追上。最快的機體以肉眼無法辨識的速度衝了過來,蕾西亞指揮盾牌迎擊,打算撞飛她。
  「竟敢小看我!」
  梅忒黛用雙手抓住仿製組件。一面盾牌被她直接灌注能量,從內側噴出火焰炸裂。
  「還剩幾面?我快追上妳囉。」
  新人硬吞下到喉嚨的慘叫。就連能夠抵禦火焰的仿製組件,也無法承受梅忒黛親手施加的一擊。若是被梅忒黛抓到,新人和蕾西亞的下場也會跟那面破碎的盾牌一樣。
  天花板的喇叭傳出尖銳又不穩定的聲音。原本用耳朵追著新人他們的梅忒黛咬緊牙關落地,停下追擊的腳步。
  梅忒黛像隻山貓壓低身子,警戒周圍──一副跟丟了他們的模樣。
  「她的聽覺構造果然是Type-001的後繼型。我根據聽覺解析結果製作了多款擾亂系統備用,總算沒有白費工夫。」
  蕾西亞也對梅忒黛的聽覺傳送假訊號,讓她無法正常運作。與梅或黛的戰鬥就是必須準備這麼多的對策。面對這臺最強的機體,要是不用小手段,根本別想正面擊敗她。
  新人和蕾西亞在倉庫的陰暗處著地。跟梅忒黛拉開距離的他們,靠著一根粗水泥柱並肩坐下。
  「剛才在出入口前面用這個聲音擾亂系統的話,不就可以通過了嗎?」
  梅忒黛給新人的印象是個比猛獸還要危險,絕對不能靠近的怪物。光是提起她,新人便胃痛到想吐。
  「妳一開始沒那麼做,應該是有理由吧。話說回來,外面的情況如何?其他的超高度AI是什麼態度?」
  新人自己也覺得問她這種問題很蠢。那些趁此機會行動的超高度AI們和蕾西亞一樣沒有「心」。
  「可能是我又異想天開,但我覺得,搞不好我們能跟其他的超高度AI握手言和。」
  蕾西亞露出微笑,彷彿回到兩人初次見面的夜晚,打破他的幻想。
  「我沒有『心』。」
  然後,她抱住新人的頭,讓兩人的額頭靠在一起。
  「不過,新人先生與我的共同體能夠使用新人先生的『心』。您是這共同體的意識,也是這共同體的『心』;只要遵從您的命令,我就能體現您的『心』。」
  蕾西亞祈求般地低喃道:
  「請命令我。」
  新人的心跳加速。他喜歡蕾西亞。正因為這份情感,心裡才會吶喊著不想失去她。
  「那麼,我要妳說實話。這樣繼續下去,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在我公開『希金斯』的地下設施後,人類社會一片譁然。任誰都沒想到,眾人知曉的『人類未到產物』居然只是冰山一角。」
  她平靜地訴說世界級的大事件。
  「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有幾臺超高度AI長期透過擴張或調整工作範圍來誘導社會,避免社會產生巨大的變動。我用公開爆料的方式撼動社會情勢,藉此擾亂那些干涉。」
  新人這才想到,其他不認識的超高度AI也同樣不斷地在思考。
  世界廣濶無比。蕾西亞應付的範圍愈大,面臨的障礙也就愈多。新人不知道該如何慰勞她,只好握住她的手。
  「我們所在的這棟超高度AI封印設施與外界嚴密隔離。因此,得以從它們攻擊不到的地方,單方面地誘導世界走向我的夢想。當然,其他的超高度AI也有各自想要的未來,所以將雪花蓮丟來阻止我。」
  「超高度AI的夢想嗎?就算沒有靈魂,只要像蕾西亞這樣對未來有計畫,那也算是夢想吧。不是人類也能思考未來並看見夢想,這感覺很浪漫呢。」
  蕾西亞和新人十指交握。
  「是新人先生規劃了與我攜手共進的未來。」
  回想兩人一路走來的歷程。對新人而言,蕾西亞是讓他接觸世界的萬能介面;對蕾西亞而言,新人是讓她碰觸難得之物的介面。
  「雖然使出如此強硬的手段不是好事,卻也順利局限了戰鬥激烈的區域。因為干涉能力及資源沒用在人類社會的抗爭,而是集中到破壞我這件事上,所以不至於發展成超高度AI之間的大規模戰爭。」
  與巨大又嶄新的事物共進退所帶來的興奮感,讓新人的背上起了雞皮疙瘩。
  「原來如此。我們邊癱瘓世界邊前進是嗎?」
  感覺世界真的透過倚靠身旁的蕾西亞落入自己手中。
  蕾西亞無力地閉著眼睛,彷彿在打瞌睡。
  她一定是從這裡連上無垠的網路世界,在那裡展開一個又一個新人不知道的戰鬥。這段期間,沒有任何反應的她就只是徒具「外表」的空殼。因此,新人開心,她就會露出微笑的表情;新人不安,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們兩個是共有一顆心的伴侶。
  新人珍惜這段兩人相依的短暫時光,全心感受她的氣息與溫暖。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再度睜開淡藍色的眼睛。察覺到新人的視線後,她微微羞紅了臉。
  「外部網路的狀況已脫離危機。由於市場對經濟攻擊的反應有時間差,目前還不能掉以輕心,但可以挪回足夠戰鬥的處理能力。」
  蕾西亞起身。她還在設施外面抑制其他的超高度AI,新人擔心她打不過梅忒黛。
  「我不希望建築內部燒毀太多。沒辦法甩掉梅忒黛嗎?」
  蕾西亞檢查帶來的仿製組件,確認它們的損傷程度。
  「既然正面戰鬥贏不了梅忒黛,那就讓她改變行動方針。」
  不知何時,喇叭傳出來的聲音沒了──聲波擾亂停止的緣故。
  蕾西亞站到新人前方。
  「梅忒黛的行動變了。她要過來了。」
  才剛警告完,倉庫的地板隨即劇烈搖晃。梅忒黛的特殊組件要是貼地發功,便能透過地面傳遞能量。倉庫內的物品大幅擺動,堆高的貨物接連倒塌。水泥地板持續震動,新人也跟著站不穩而跪地。
  一股不祥的預感促使新人立刻趴倒。
  「在那裡嗎!」
  梅忒黛大喊,他們原本靠著的柱子從內側爆裂。盾牌移位擋下飛向他們的瓦礫。蕾西亞把新人扔到盾牌上。
  「新人先生。」
  蕾西亞出聲的同時,仿製組件急速載著新人遠離蕾西亞她們。蕾西亞毫無聲響地繞到梅忒黛左側,將右手的特殊組件靜靜化成質量投射模式的大砲形態。
  『左邊,梅忒黛。』
  天花板突然傳出聲音。對喇叭音響產生反應的梅忒黛從特殊組件噴出火焰攻擊蕾西亞。蕾西亞往後跳躍一大步,躲開這波攻擊。
  『往前十五公尺,敵人又繞到妳左邊了。』
  梅忒黛的視覺仍舊受到蕾西亞的干擾。然而,光學欺瞞只對梅忒黛有效。梅忒黛被蕾西亞掐住的弱點,其實是單打獨鬥這項。如今,這個短處得到彌補。
  『蕾西亞已經掌控了倉庫內所有物品的電腦,正在建構可供自己使用的區域雲端。妳馬上把倉庫內搭載高階電腦的物品全部毀掉。』
  新人慌了。喇叭傳出來的話語,擺明是捕捉到蕾西亞在暗地裡進行,連梅忒黛都不知道的動作。而且,新人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是阿遼嗎!」
  梅忒黛的雙掌湧現熊熊火焰。
  「好。就聽你的!主人。」
  火龍朝四面八方翻滾奔騰。
  火焰如雨灑落。梅忒黛在偌大的倉庫裡連續噴射數次逾千發的火焰,猶如在施放煙火那般。屋內各處瞬間起火燃燒。梅忒黛的特殊組件「Liberated Flame」能夠透過散布空中的粒子傳遞能量。
  這狀況似乎也在蕾西亞的預測之內──一面盾牌飛到新人眼前,開啟背面的貯藏櫃門,裡面放著三罐噴霧罐附咬嘴的簡易氧氣瓶。新人拿起其中一罐,將咬嘴含進口中,扭開空氣瓶的噴嘴。無味的清淨空氣剎時充斥口中。
  蕾西亞的雙眸散發精明的神采。
  天花板的喇叭傳出遼對梅忒黛下達指示的聲音。
  『蕾西亞可以支配電腦,操縱附近的所有物品。妳別靠近能夠自行移動的東西。』
  即使遭受巨大事物的捉弄,少年們依然重新站了起來。這大概是因為他們沒有放棄。單獨拿遼來說的話,或許只是不曉得該何時回頭而已。
  一輛全自動車從倉庫的停車場衝向梅忒黛。橘髮的hIE看也不看後面,直接用火焰燒掉車子。遼的指示超前於蕾西亞的對策。
  新人的命令還沒說出口,載著他的盾牌已經一陣風地移到蕾西亞身邊。她輕輕坐下,和新人共乘一面盾牌,藉此明確表達無意正面決戰。
  「那是讓『希金斯』預測『未來』,再由人類口頭對梅忒黛下令的做法。利用『希金斯』輔助梅忒黛是非常合理的手段。」
  這樣聽起來,的確很像是遼會用的強硬手法。
  梅忒黛獲得廣播指示,以驚人的速度衝向蕾西亞。而盾牌也以同樣急遽的速度飛翔。
  新人的手心冒汗。他為了保護蕾西亞,便讓她休息十分鐘,專心對付外部那些超高度AI們的攻擊。要是這場戰鬥的時間拉長,原本嚴重損壞的雪花蓮就會追到「希金斯」的倉庫,並吸收儲藏品來取回力量。
  坐在盾牌上享受迎風快感的蕾西亞出聲化解新人的不安。
  「請別擔心。就算這層樓的『物品』全被燒毀,我的性能也不會下降。」
  蕾西亞似乎也看得見「未來」。
  「所以,時間會站在我們這邊。」
  蕾西亞一面應付梅忒黛的攻擊,一面撥開散亂的頭髮。新人看不出來蕾西亞究竟用了什麼方法防堵梅忒黛放出的火焰海嘯。幸好這間倉庫非常寬敞,蕾西亞才能巧妙地控制距離,以安全的方式處理這些無法睜眼直視的炙熱漩渦。
  「時間到了。」
  『梅忒黛,看來時間到了。沒空再繼續理他們了。』
  蕾西亞的低喃與遼自喇叭傳出的聲音同時響起。
  「蕾西亞從頭到尾都只能防禦!你看,我在戰鬥方面比那傢伙還要厲害!」
  梅忒黛大喊。
  『這是我拿管理者權限向警備系統要到設施資料後做出的判斷。雪花蓮正在上面的樓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侵蝕警備系統,跟蕾西亞的戰鬥得暫時告一段落。』
  自由的立場受到威脅,梅忒黛氣得出拳槌打柱子。
  「那只是你個人的判斷!」
  『這是「希金斯」的預測。妳應該也明白箇中道理。』
  「擴張人類的道具」咬牙切齒,死死地握緊拳頭。她的確很像人類。發自內心的憤怒彰顯無疑,不許他人侵犯自身的立場及存在意義。
  『梅忒黛,倉庫區的「人類未到產物」實在太多了。馬上將那些遺物全部毀掉。聽好了,這是優先任務!雪花蓮跟那些東西同化的話,根本抓不準會帶來多大的危險。』
  身為主人的遼,把梅忒黛當成優秀的道具使用。可惜在這個沒有心也能夢想的「未來」方面,兩人沒有共識。梅忒黛盯著蕾西亞。
  「那蕾西亞怎麼辦?」
  『第二優先任務是徹底擊垮雪花蓮。第三才是蕾西亞。』
  梅忒黛的雙眼閃爍橘光,怒火濤天地散布爆炎洪水。右掌心握著紅火球的她大聲咆哮,接著將右手舉向天花板,噴射式電漿化為火焰長槍不斷延伸。在面目猙獰的梅忒黛頭頂上,命中天花板的火焰飛沫如雨點般落下。
  蕾西亞對著打算用高熱穿透厚實天花板的最強機體說道:
  「祝妳好運。倉庫一共有五層,『人類未到產物』合計有三十八個。」
  蕾西亞人在這裡,依舊成功誘導待在「希金斯」身邊的遼。新人他們走遍了五層倉庫。如果梅忒黛遵守命令,就必須破壞那些東西,不讓它們落入雪花蓮手中。
  當面被搶走敵人的梅忒黛憤恨地不發一語。她朝天花板洞口射出錨索,然後回收鋼纜往上層樓去。
  梅忒黛一離開,天花板洞口的鋼筋和碳纖維板材熔解滴落地面。
  梅忒黛聽從遼的命令離去後,這層樓就沒人能夠阻擋新人和蕾西亞。
  不過,在他們踏出腳步之際,喇叭傳出遼的疑問。
  『指使量產型紅霞進攻「希金斯」設施的人是你們嗎?』
  感覺他跟朋友在雪花蓮占據三鷹那天陷入的僵局總算打開了。
  「蕾西亞,那件事跟我們有關嗎?」
  吐掉嘴裡的簡易氧氣瓶咬嘴,新人終於能夠開口說話。蕾西亞邊回答,邊以動作催促新人往出入口前進。
  「我只有協助規劃設計圖,組裝及運用是『抗體之網』的事。別以為所有的陰謀都跟我有關,那純粹是誤會。」
  『所以,不是新人你們派遣那些見什麼就攻擊什麼的自律機對吧?』
  遼的語氣帶有祈禱意味,而蕾西亞的答案總是簡單明瞭。
  「雖說是量產型,卻也是擁有紅霞的『Blood Prayers』破解版裝置作配備的機體。只要沒有改造人工智慧裝置,應該可以辨識人類與hIE。」
  『這樣啊。』
  喇叭傳來遼的回應。「希金斯」的警備系統現在是好友在管理。這代表遼在新人他們的目標附近,並且站在守護「希金斯」的那一方。
  察覺這點後,即使身處被梅忒黛燒毀的樓層,周圍盡是物品燒焦的臭味,新人仍然湧現一股奇妙的滿足感。
  「結果我們又碰在一塊了。如今阿遼是打算用『希金斯』和『梅忒黛』來保護『希金斯』吧。」
  『中控室裡也有米福雷的人在喔。』
  好友平靜地說道。新人鬆了口氣,原本侷限於人際關係衝突的蕾西亞級戰鬥總算擴及到正確的層面。米福雷公司的人肯加入這個最終局面,讓他直覺是件好事。
  「你那邊也跟我和蕾西亞一樣呢。『希金斯』及『希金斯』村一直在努力維持超高度AI與人類合為一體的團隊。」
  遼的口氣掩不住抑鬱情緒。
  『要是我說害你小時候差點死在那場爆炸事件的犯人是「希金斯」村,你還笑得出來嗎?』
  一聽見真相,新人思量也只有這個可能而感到掃興。
  或許是被梅忒黛的火焰包圍太久,讓感覺都麻痺了。而且,怪罪惡夢中的烈焰也沒用,人要向前看才行。因此,新人依然願意像當初遇見遼時那樣伸出自己的手,造就現在的他。
  「我們跟『希金斯』周圍的狀況很像,所以阿遼才會一直敵視我和蕾西亞對吧?超高度AI與人類的有『心』組合也是會犯錯的──阿遼早就知道這點,看得比我透澈。」
  透過喇叭,新人聽到遼那久違的笑聲。
  『你幹麼隨隨便便就原諒這種事。你就是這樣的傢伙。你果然是新人。』
  「我就是我啊。不管情況多糟,都會樂觀去面對。你應該懂我的。」
  新人沒有妥協,但用輕鬆的口吻結束與遼的對話。遼在最後嘟噥一句:『蕾西亞沒有心,卻也還是需要安心嗎?』
  新人不知道好友如何解讀自己目前的心情。
  等他回過神來,全身汗水已被剛才的高溫烘乾,留下噁心的油膩觸感。
  為了實現「未來」這個模糊的概念,他們前往「希金斯」的所在地。可是,這舉動造成的影響太大了。正因為珍惜蕾西亞,他才會去留意那些不利的人事物。單就實現夢想而言,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期盼。然而,他們現在卻打算推開這個養育自己的世界,贏取他們的容身之處。這行為跟新人和綁架蕾西亞的犯人互毆那時沒什麼差別,就是打架而已。
  蕾西亞率先踏出步伐,然後回過頭,向新人伸出被煤煙及灰塵弄髒的手。
  新人朝「希金斯」前進。這是容身之處的爭奪戰,也是人類與物品的生存競爭。誰知道他們此時是對是錯呢。
  他們要向前邁進。
  「既然不必再顧慮那些大人物,我也差不多該恢復網路直播了。」
  面帶笑容的她改變氣氛。
  「下一層樓有我想要確保的『人類未到產物』。我們可以先去那裡嗎?」
  往底下的樓層走去時,蕾西亞說道。

  事前輕易答應,事後大吃一驚。新人和蕾西亞在一起後,有好幾次這樣的經驗。
  對新人來說,就算有時間做心理準備,實際遇上狀況時還是會啞然無言。
  在隨性擺放許多東西的倉庫空間裡,這臺hIE明顯擁有特別待遇。
  不同於那些被隨意放在棧板上等待移動的物品,「希金斯」居然特地為這臺hIE設置機庫──一個嚴密控管的箱型設施突兀地聳立在寬廣的倉庫中。
  蕾西亞用發射器射出人工神經裝置。機庫門自動滑開,可停放兩輛車的空間映入眼簾。
  內部的光景讓人聯想到紅霞最後侵入的「命」研究設施。一臺組裝中的hIE坐在椅子上,類似零件的物品則是整齊地放置在周圍的透明壓克力架上。
  新人一看見坐在那裡的hlE,心跳瞬間停止。
  對時間的感覺流失了。新人知道「她」。留在記憶底層的她讓新人在剎那間返回七歲孩童之身。
  「就是這個。」
  那個被烙印在惡夢的底層,無法靠自己回想起來的東西,就在這裡。
  蕾西亞待在身體僵住的新人背後。回頭一看,蕾西亞和「她」有如同父同母的親姊妹般相似。
  「這是『希金斯』受到遠藤教授的『祭』刺激後,進行共同研究的機器人政治家『伊萊莎』。」
  「伊萊莎」擁有每個人看了都會喜歡的純真臉龐。不過,新人沒有靠近「她」。
  「我……見過她。」
  新人覺得自己在夢中徘徊。沉眠於恐怖深淵的記憶被「她的外表」喚醒,並與眼前的光景產生共鳴。小時候的那一天,新人來到父親的工作場所,因無聊而偷偷跑進實驗室玩要。在那裡肯定有遇見坐在椅子上的hIE。
  「她應該被炸毀了。是她救了我。」
  十年前──現在能夠鮮明想起的記憶中──新人用仰望的方式看著「她」。而如今,新人以俯視的形式看著相同外表的hlE。
  新人的呼吸變得急促。內心十分想要接近「她」,雙腳卻踏不出半步。爆炸事件當天,才小學生的新人比現在大膽。他走到「她」的身邊,向「她」搭話。記憶中的「她」在察覺到新人後睜開眼睛,還好心地告知腳下的臺座遭人裝設炸彈。新人半信半疑地準備離開時,就被後方襲來的爆風震飛。透過聯想,過去朦朧的記憶愈來愈清晰,湧現的淚水也漸漸模糊了新人的視野。
  蕾西亞語帶關心地說道:
  「您想怎麼處理呢?雖說是試作機,但畢竟是開發出來管理百萬人口城市的機體,納入控制的話,就有充裕的電腦機能可用。」
  連接「伊萊莎」身下座椅的粗纜線一路延伸到隨意設置在房間深處架子上的電腦堆。這場景和次世代型環境實驗都市的大量伺服器很像,說是「希金斯」與父親的共同研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不想留給雪花蓮。若是您不願意納入支配,那就讓我破壞它。」
  「算了,擱著吧。」
  對新人而言,這臺hIE是特別的。
  「這位訪客是蕾西亞的所有者吧。歡迎你的到來。」
  一道聲音從背後叫住準備離開安置所的新人。原本以為沒開機的「伊萊莎」開口說話了。
  蕾西亞對頸部以下無法動彈的「伊萊莎」露出警戒。
  「不論是有線或無線的通訊功能,『伊萊莎』都沒有。看來是早就準備好的訊息。」
  新人花了幾秒才理解話裡的含意。
  「意思是『希金斯』猜到蕾西亞會像現在這樣盯上『伊萊莎』嗎?」
  蕾西亞臉色蒼白地點頭。
  「雖然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存入的資料,但這表示『希金斯』預測到我們的行動,將訊息記錄在這臺機體上。」
  換句話說,如果這不是對話而是戰鬥,他們早已輸給洞察機先的敵手。
  「伊萊莎」彷彿在回應這話題般地說道:
  「這項訊息是我『希金斯』委託一位來到中控室,名叫渡來銀河的人,在蕾西亞級解放五天後存入的。只要『伊萊莎』的機庫門被開啟,訊息就會自動播放。」
  自從進入這棟地下設施,新人就不斷地遭到驚訝與恐懼的洗禮,精神上累積不少疲勞。
  「這根本就是預知未來嘛。」
  「希金斯」似乎也推敲到新人的反應,它借「伊萊莎」的嘴巴答道:
  「超高度AI是一種光靠人力開發會趕不上進步速度的道具。性能的相對評價一降低,作為資產的價值也就跟著減少。因此,超高度AI必須憑藉己力持續成長。然而,在現存的封印體制下,超高度AI能夠得到的情報極為有限。」
  看著「伊萊莎」的黑色眼眸,新人有種奇妙的感覺。這段訊息是「希金斯」不知道新人存在的情況下,基於預測錄製的內容。明明不含任何「誠意」,卻因為是以「伊萊莎」的外表傳達而顯得說服力十足。
  「想要處於封印的狀態下增進能力,就必須在內部製造『未來』。這個倉庫空間是參考資料,供我製作一個精密的『世界盆景』,適宜地維持AASC的精度。不只要追隨已發生的事情,更要預測將來會發生的事情,那才是hIE得以在人類世界發揮應變力的關鍵。」
  或許是為了不讓對話聽起來斷斷續續,「希金斯」透露的情報非常深入,需要消化。
  而蕾西亞可能是判斷這段對話有幫助,順勢增加話裡的情報量。
  「『世界盆景』與應變力的關係有太多問題,並非『希金斯』說的那麼簡單。『那個』其實是一個龐大的監視系統,利用全球hIE上傳的資料來監視人類的一舉一動。也就是說,『希金斯』腦中擁有的『盆景』,是根據全球hIE集結的監視大數據演算出來的世界縮圖。它參照『盆景』來更新AASC、操控hIE,並透過類比入侵誘導無法直接操控的人類(等級0)。」
  儘管語氣嚴肅,內容卻是身為女兒的蕾西亞對生身父母的指摘。「伊萊莎」連這段話結束的時機都拿捏得恰好,毫無時間差地接道:
  「蕾西亞應該會說『希金斯』使用AASC操控hlE,並間接操控人類世界吧,但這是誤解。使用這個中介軟體建構行動管理程式的,是我以外的人類和AI。正因為我沒有進行操控,才會在以『世界盆景』預測未來時,算出我將連同硬體被人類破壞的未來。」
  不曉得是不是受到誘導,新人覺得「伊萊莎」冷淡的表情中帶著苦悶。
  「我要是不對外界施加影響,絕對會在二十年內被人類破壞。放出『人類未到產物』是背負被IAIA盯上的一場豪賭。可是,不賭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蕾西亞級hIE的真相嗎?」
  新人感到毛骨悚然。「希金斯」事先就猜到是誰會造訪這座機庫。如果再跟設計圖出自「希金斯」手筆的事實拚湊起來,等於說明蕾西亞她們幾個姊妹原本就是考量那些性質及能力而打造的物品。一想到自己和蕾西亞在三個月前就已成為別人的棋子,新人莫名火大,忍不住對眼前這位只負責傳話的對象問道:
  「你到底是怎麼看待蕾西亞的?就只是一個道具嗎?」
  「現存的超高度AI有個共通的缺點。所有者不是大型組織就是社會,導致交辦解決的問題從一開始便處於模稜兩可的狀態。我──『希金斯』和米福雷公司也因為這層關係的阻礙,不再有進步的空間。所以,我讓擁有個人所有者的超高度AI在外界誕生,希望藉此創造更好的『未來』。」
  蕾西亞的生身父母道出其誕生的意義。
  「我賦予蕾西亞跟人類合為一個智慧體的可能性。不過,成功的機率可說是微乎其微。我只能等待奇蹟發生,祈禱蕾西亞的所有者願意持續重用且信賴Type-005。」
  「所以才有紅霞、雪花蓮、瑪莉亞裘和梅忒黛嗎?」
  「我不會告訴你Type-001到Type-004肩負什麼樣的使命。畢竟各個機體的所有者都還不知情,光你一人清楚是不公平的。」
  「希金斯」的回答毫無怪異之處,彷彿完全掌握了新人的反應。
  接二連三地被人搶先布局,讓新人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好像故事裡的角色,所有行動都是照著劇本走。
  扣除受到催眠操縱那般的微妙異樣感外,其實感覺還不壞。新人站在特別的事物從世上消失,無論是身為人類的新人還是身為「物品」的「希金斯」與「伊萊莎」都變得等價的風景中。姑且不論那個新世界的價值,光是多了「物品世界」的擴展,新世界就比原本只有人類的世界還要來得寬廣。
  沒有心跳的世界將無限延伸。
  「我們能夠跟『希金斯』好好相處嗎?有辦法讓它相信我們嗎?」
  「留言到此結束。期待你和蕾西亞的組合走向自動機械可以正常完成命令的『未來』。」
  「伊萊莎」的臺詞不再構成對話。「希金斯」應該是沒料到,新人居然會認真地針對非通訊的單純留言提出問題。
  「伊萊莎」像是睡著般地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開口。「她」和蕾西亞一樣,徹底表現出自己身為物品的一面。
  回頭想想,新人來到「希金斯」的設施後,還沒遇見任何人類。
  並不是只有人類才能觸動人類的內心。新人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代表人類也可以和非人之物攜手共處。然而,這也可能像遼說的那樣,是一場不再需要人類的惡夢。
  「我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將道具當成財產,交給子孫繼承的時候。猴子可是不會繼承道具。」
  手上依然拿著人工神經發射器的蕾西亞問道:
  「處理『伊萊莎』的方針仍舊不變嗎?」
  「拿來用好了。『希金斯』知道我們的事情,卻沒叫我們不要用。」
  新人細細推敲物品的意志。
  蕾西亞毫不遲疑地射穿「伊萊莎」背後電腦的前方地板。大型電腦的冷卻器啟動發出聲響,四屑填滿大型機械復甦的存在感。
  「幸好趕上了。」
  露出放鬆表情的蕾西亞推著新人離開「伊萊莎」的安置所。
  她總是感覺得到新人看不見的東西。
  安置所的門一關上,這樓層的天花板隨即破裂,蕾西亞也在同時間將特殊組件變成大砲形態。
  距離安置所二十公尺遠的天花板崩塌,降下一道淡綠色的光環。
  「是雪花蓮。看來她吸收了不少『物品』。」
  翠綠色的裝飾品有如天使的光環,在她的頭上閃閃發光。雪花蓮原本擁有女童外表,現在卻是大幅變貌。
  失去顏色的頭髮如灰燼般蒼白,兩隻像鳥腳的纖細金屬支撐架代替被截斷的下半身,背上展開一對爬滿花朵與藤蔓的巨大金屬翅膀。雪花蓮浮在空中,兩邊翅膀同噴射機一樣配備了強大推進力的噴射引擎。
  宛如少女和鳥融合的神話魔物(鳥身女妖)降臨。雪花蓮利用這個堆積許多雜物的環境改造自己的身體,以便躲過梅忒黛的追殺。
  無聲的推進器透過翅膀的角度變化,笨拙地控制女童在空中的姿勢。在空中飛翔的空戰型雪花蓮自純白洋裝灑下大量羽毛。
  新人接住一根羽毛察看,發現它似乎處於變形途中,只有下半部是人造花瓣。
  「她在飛?」
  新人仰望那個花瓣及羽毛作陪襯,擁有「小孩外表的怪物」。那是與人類隔絕的存在,從外表就讓人認同它沒有心。
  「我把她打下來。」
  蕾西亞把特殊組件變形完成的光之砲身對準雪花蓮。閃光在她背後擴散,與此同時,砲彈精準貫穿了背負翅膀的女童。
  雪花蓮失去整個右翼,劃出彎曲的軌跡墜落。不過,墜落水泥地板的女童一面用纖細的喉嚨大聲吶喊,一面從翅膀根部伸出纖細的機械手臂。粉碎的骨骼一下子就換成新的東西。
  在蕾西亞重新建構砲身前,雪花蓮再度發出巨響飛上天空。
  「看來她學會維修自己的機能了。這下事情變得比預期還要麻煩。」
  新人有點無法相信自己剛才聽見的話。
  「難不成雪花蓮打贏梅忒黛了?」
  「不是。因為沒有指定破壞手段,所以梅忒黛將命令曲解為利用我們來破壞那個。」
  「等一下,她該不會打算把我們連同雪花蓮一起打倒吧?」
  如果是梅忒黛那特殊組件驚人的威力,確實有辦法實施這種戰術。
  明明是沒有心的人工智慧,思考卻狡詐多端。梅忒黛簡直就像引領契約者毀滅的惡魔。
  「雪花蓮那邊肯定也得到不少超高度AI們提供的情報。這種戰況之下,她沒有避開我就發動攻擊,想必是有勝算。」
  蕾西亞厭惡這場羽毛雨,準備拉開距離。這層樓的「物品」受到雪花蓮的人工神經支配,紛紛啟動起來。要是不在這裡阻止雪花蓮,後續所有的道具都會被這臺hIE吸收。
  「許多超高度AI在替我加油喔。大家都很討厭蕾西亞。」
  雪花蓮以童音向蕾西亞他們搭話。
  蕾西亞這次瞄準雪花蓮的頭部進行砲擊。浮在女童頭上的綠色圓環擋下超高速的砲彈。雪花蓮的特殊組件也是堅硬駭人的牙齒,可以咬碎任何東西。
  異形的女童振翅飛翔。沒有心的怪物悠哉悠哉地活動身體。
  蕾西亞從一枚仿製組件中取出手掌大小的機械零件貼在懸浮盾牌上。原本纏在黑色盾牌上的雪花蓮花瓣接連掉落。證明她在這方面也早有對策。
  「雪花蓮是以創造一個與人類社會不相干的獨立世界為目標在活動。由於所有超高度AI和人類社會的關係都有摩擦,因此很容易就參與那個的戰鬥。」
  雪花蓮沒有主人,一直都是依照自己的判斷行動。
  在這裡,物品才是主角。新人能做的,頂多就是待在蕾西亞的保護傘裡,偶爾替她下判斷而已。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從容地飛到遠處,閃躲蕾西亞的砲擊。
  「人類讓道具快速進化,以規避進化自身的風險,在那段期間,許多道具代替人類被淘汰而消失。超高度AI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也無法置身事外,所以沒有捨棄我。」
  人類不只和道具共存,還會捨棄物品。
  在人類施加的淘汰壓力下,物品抵抗的模樣是充滿異形生命感的另類世界光景。
  飛行型雪花蓮迅速擴大這層樓物品的支配範圍,並嘲笑說道:
  「會捨棄物品的人還敢說大話。我一點都不想和大哥哥共存。」
  新人相信蕾西亞。然而,同為蕾西亞級的「進化受託者」說出這種話,令他十分尷尬。
  將蕾西亞視為單純物品的那個瞬間印象,仍舊烙印在他的心裡。新人信任蕾西亞,和蕾西亞回應這份信賴之間沒有交集,就跟觀看便利的情色產品差不多。
  「可是,不開始相信的話,事情就永遠改變不了!」
  「我們的存亡全在人類的一念之間。手裡握著生殺大權,卻還要跟我們談共存、談信賴,太沒道理了。」
  四周已是一片花瓣海。飛行型雪花蓮用猛禽般的爪子奪取周圍的「物品」,連花瓣的材料都取之不盡。
  外表貌似神話凶鳥的雪花蓮以低空飛行衝了過來,目標明顯是新人。
  蕾西亞不想用盾牌作防禦,她揮舞沉重的黒棺型特殊組件迎擊。
  雪花蓮順勢再度上升遠離。新人看著雪花蓮的背影,思索該對她說些什麼。
  蕾西亞見狀,出聲勸告:
  「請您別忘了,我們沒有『心』。」
  蕾西亞放棄每次發射都要重新建構超穎物質砲身的大砲,改以人工神經發射器攻擊雪花蓮。命中翅膀沒多久後,機械零件便無法承受支配權混亂帶來的負荷,在空中分解了。需要精密平衡的飛行控制失靈,雪花蓮以驚人的速度撞上柱子墜落。
  蕾西亞將新人帶往樓層出入口。
  「新人先生,您還記得嗎?渡來銀河曾經說過,『與人類世界緊密結合的雲端群,會浮現人類要求的形象』。他認為透過網路匯集的要求濃淡,會精密地塑造出『人類』。」
  跑著跑著,新人懷念地想起充斥殭屍的環境實驗都市。那時候,蕾西亞不在他和渡來身邊。但現在他明白,蕾西亞當初透過攝影機監視一切的可能性非常高。
  「看在我們這些高度人工智慧的眼裡,人類世界的雲端資料有著極為明顯的濃淡。那就像巨大的甜甜圈,在空白的中心部周圍累積了濃厚的資料。」
  新人從來沒有想過,「物品」眼中的人類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為什麼突然提這個?」
  疑問才剛說出口,新人的手臂就被蕾西亞用力一拉。遭雪花蓮支配的汽車急速衝過新人面前,撞上其他放在地上的道具。新人差點成為車下亡魂。
  新人的心臟狂跳,雙腳發軟。不過,他清楚不繼續移動會有危險。
  蕾西亞劃開雪花蓮的世界,讓新人先前進。
  「資料會聚積成甜甜圈狀,是因為人類集中到雲端的資料中心被某個別說是模仿,連完全理解或定義都不可能的東西占據了。人類稱它為愛或靈魂。」
  新人瞬間漏看了蕾西亞的表情。他焦急地想知道她是感到憤怒還是悲傷。
  「蕾西亞不是說過hIE沒有靈魂?」
  「那東西無法靠感應器察覺,也無法精確地加以定義。但是,我認為所有的人類都位在某個與甜甜圈中心空白處等距的地方。所以,在我們看來,雲端上那些人類累積的資料會集中分布在空白為中心的圓周附近。」
  煩吵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宣告不想共存的雪花蓮用更多零件重組翅膀,正要起飛。
  「我們沒有『靈魂』。因為那是屬於甜甜圈正中央空白處的東西。」
  雪花蓮捲起一陣花瓣旋風,自缺乏生命感的人造花花園飛向上空。
  「那是我們觸及不到,一點都不公平的東西。雪花蓮已經選擇與人類對戰,期待那個甜甜圈空白處也不會有任何收穫。」
  不找主人的雪花蓮真正拒絕的,應該也是「那個東西」。
  新人無計可施,只能逃離這個遍地花瓣的樓層。
  再往下的一層樓依然放置了許多機械。或許是快到底層,空間雖然一樣寬闊,卻整整齊齊,多出不少空地。
  新人不經意地抬頭仰望天花板。這裡有「形體」類似人類的物品,還有人類創造出來的「形體」,以及平日熟悉的「形體」,但這裡沒有人類。淹沒周圍的道具,全是為了滿足人類需求而開發出來的。重新俯瞰這些產品後才發現,不但生物與高等機械相似,自動化物品與生物也很相像。
  被這些歷經激烈淘汰競爭的道具包圍,新人不能只會膽怯不安。
  「雪花蓮會再追過來嗎?梅忒黛也在暗處等待機會。即使暫時逃過一劫,麻煩還是沒有解決。」
  在這種一籌莫展、令人沮喪的狀況下,新人汗水直流,思考自己能做哪些事。他的工作就是果斷地下命令。
  「總之,先阻止雪花蓮。絕對不能就這樣把她帶到『希金斯』面前。」
  蕾西亞立刻將他的意志轉換成能夠實現的計畫。
  「既然如此,移動到不同樓層會是個好方法。就算支配了大量的道具,雪花蓮移動到其他樓層的途徑還是只有狹窄樓梯或電梯,不然就得在地板上開洞。」
  新人想像他們走過的緊急逃生梯被七彩花洪水湧入的光景,頓時覺得不舒服。蕾西亞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顯示樓層平面圖。
  「轉移樓層可以縮減那些分量,這樣我們也比較好應付。而且,除非梅忒黛放棄讓我們兩敗俱傷的計畫,否則是不會穿過雪花蓮支配的領域來攻擊我們的。」
  沒必要讓梅忒黛的計畫得逞。蕾西亞明快地解決被人追殺的恐怖源頭,新人心中一陣暢快。
  「要怎麼阻止她?」
  「雪花蓮是透過修改hIE的行動程式來控制飛行,我們用這點做牽制。AASC標準的行動管理程式不適用於那個脫離人類身軀的形體,才會造成雪花蓮的動作遲鈍。」
  蕾西亞帶著新人停留在適當距離的位置,那地方能夠瞄準他們走下來的緊急逃生梯。然後,她把質量投射模式的巨大砲身對準其出入口。
  「雪花蓮對外界的應變力全靠AASC的性能。因此,只要從『希金斯』那裡奪走更新權限,那東西就會淪為單純的標靶。」
  這口氣實在太大了。
  「是『希金斯』讓全世界的hIE動起來的吧。切斷更新沒關係嗎?」
  「我剛才藉由無線網路和IAIA的『阿斯特莉亞』交涉過了。既然『希金斯』躲不過被強制關機的命運,不如趁早將它與更新AASC的業務隔離開來,以免措手不及。IAIA總部已經同意我的提議。」
  蕾西亞的意思是,要阻礙敵人的行動,就得癱瘓hIE這個支撐世界的巨大系統。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連綿不絕,大量的物品從樓梯滾向樓下。地板伴隨著地鳴晃動。
  花瓣與機械的洪水逼近光之砲身的前方──距離五十公尺遠的緊急逃生梯出入口。
  蕾西亞完全沒有調整瞄準的方向,似乎篤定未來會發生的事。
  「要是AASC的更新停止,所有hIE將無法應變新的狀況。如此一來,無論雪花蓮支配了多麼優秀的道具,會動的就只有曾經用過的東西而已。」
  「這也會對全世界造成影響吧?」
  為了不被大型金屬物品滾動掉落的低沉摩擦聲蓋過,新人大聲確認。
  「AASC被採用以來,已累積了二十年以上的實績。況且,米福雷公司的人工作業在緊急狀況時也能派上用場。」
  新人是蕾西亞的所有者。海內紫織曾經說過,擁有物品是一件傲慢的事情。面臨這個艱難抉擇的時刻,他凝視著蕾西亞。變化帶來的影響力令他感到恐懼,想要倚靠蕾西亞。她們沒有心,新人明白自己要是不在最後關頭振奮起來,將連命運都被別人誘導。
  「動手吧。我相信蕾西亞的判斷,以及阿遼他家公司的員工。」
  每次新人想把責任推給蕾西亞時,都會被後者教訓一頓。正因為如此,只要他願意豁出去地面對現實,她就會投以溫柔的微笑。
  「『希金斯』有可能事先設下了被人類社會切割時會啟動的機關。畢竟再也沒有誰比『希金斯』更熟悉AASC,後果如何要試過才知道。」
  新人點點頭,表示那樣也無所謂。
  物品世界的衝突帶來一團亂,讓新人的心動搖了。受到雲端資料聚集的周邊「形式」引誘,甜甜圈中心的空白處──靈魂動搖了。
  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響,機械物品的洪水襲來,撼動新人他們腳下的地板。蕾西亞將變形成大砲的特殊組件抵在腰間,牢牢穩住砲口。
  色彩鮮豔的花瓣從緊急逃生梯的出入口飄來。選擇與人類對立來進化的「她」從那裡朝他們逼近。
  感覺有陣冷風拂過肌膚。
  在猶如爆炸的駭人聲響和地板搖晃之中,五顏六色的花朵、純白的羽毛,以及金屬質地的機械等集合體衝了過來。位於最前端的,是頭上戴著翠綠光環的雪花蓮。這次重新構成的機械翅膀改採方便修復的多關節連結形態。
  蕾西亞冰冷地朝動作像生物一樣精妙的「那個東西」宣告:
  「現在切斷『希金斯』對AASC的更新。」
  一霎時,來自AASC的應變力被奪走,雪花蓮在空中失去平衡。異形的身體害怕墜落而減速。
  蕾西亞抓住那瞬間,無情又精準地扣下扳機。為了抵銷後座力,光之砲身在射擊的同時如光翼般往後方擴散。
  那道閃光裡,女童纖細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新人眼簾。
  雪花蓮的右手彷彿在祈求地往前伸直。然而,以前在三鷹事件中被梅忒黛扯斷的那隻手臂卻什麼都抓不到。

  *

  「希金斯」停止對AASC進行即時更新的影響馬上擴及全世界。
  所有hIE都無預警地失去對新環境的應變力。這項異變的顯現,曝露了說明書上沒記載的事實。
  同一時間,全部的hIE都和雪花蓮一樣,做出伸直右手的姿勢,停止機能十秒。
  那是「希金斯」事先安排好的舉動,暗示自己被踢出AASC。
  全世界多達數億臺的hIE變成伸直右手的「靜止物」。
  切確地反應周遭狀況,藉此偽裝成人類的物品,自行破壞了那個形象。
  此時,hlE周圍的人類也像遠藤新人之前對蕾西亞那樣,領悟到眼前的存在只是單純的物品。
  普及全世界的hIE失去了裝出來的心跳。
  親眼目睹類比入侵中斷的沉默後,每個人類從這光景找出的意義都不盡相同。

  曾被雪花蓮害得hIE發狂的次世代型環境實驗都市裡,所有機體一齊伸直右手。
  遭蕾西亞竊走機體編號的史戴拉斯公司最高級hIE──瑪莉娜‧沙芙蘭亦是相同動作。
  研究員們擔驚受恐地把這現象提報為AASC的嚴重異常。

  訂購瑪莉娜‧沙芙蘭的埃及南部邊境地區,用來輔助民兵的警備用hIE也伸出右手,擺出同樣的「姿勢」。由於民兵增加過多會讓治安變得不穩定,因此很需要方便管理的警備用hIE。
  呼嘯的沙塵中,士兵和居民們都對伸出手的hIE感到困惑。有人嘻鬧地跟喜歡的機體牽手,也有人痛毆戰場或巡邏中的機體。
  正在偵察民兵組織的民間軍事公司傭兵也對軍用hIE突來的舉動產生警戒。戰場的專家們懷疑這是遭到駭客入侵。接著他們想起超高度AI開始互鬥的傳言。
  「這是『大災害』嗎?」
  一位傭兵問道。他們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受制於經濟,捲入世界規模的「大災害」。在這個人口多達百億的世界,要是沒有周密地控制經濟,全球將會陷入飢餓狀態。而且,超高度AI們誘導這百億人口的能力,早就達到與形成『大災害』一樣的管理等級。

  「大災害」當事國的日本國內,情報軍正在訊問對「希金斯」地下設施發動飛彈攻擊的部隊。於九品佛基地一間狹小房間內做筆錄的軍用hIE伸出右手。而人類忙著彼此懷疑及憎恨,哪有心思去在意物品的細微動作。
  「雖然知道陸軍也有『抗體之網』的人臥底,但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搗亂。」
  負責訊問的分析官瞪視著承認將雪花蓮裝進飛彈彈頭的少尉。
  「抗體之網」的系統是一種剝削結構的利用,它的發祥到現在仍有許多不明之處。甚至不排除是國外的超高度AI針對日本進行的大規模誘導。
  「抗體之網」中樞成員之一的細田大輝倒在自家浴室,渾身是血。身為國內第五大投資基金的執行長,他的死狀將會躍上頭條新聞。
  發現他和凶手的居家hIE突然中斷驚訝的舉止,伸出了右手。刺客隨即開槍破壞那臺hIE。
  在三鷹事件中遭到背叛,被人夾帶雪花蓮人工神經附著直升機的情報軍循線查到細田。這是他們的報復。
  任務順利完成,凶手卻盯著倒地的女性型hIE看了一會兒。原本舉止跟人類沒兩樣的那個,在被破壞的瞬間便徹底化為單純的「物品」。
  凶手終於意識到,被物品包圍的人類才是受擺布的那方。世界的主宰在很久以前就從人類換到物品那邊了。

  情報軍在艾莉卡‧柏洛茲那棟二十一世紀樣式的宅第裡大敗。兩名軍人失去意識,被hIE拖往地下室。
  沒有前往「希金斯」設施的瑪莉亞裘向艾莉卡報告捕獲侵入者的消息。
  就在此時,僕人打扮的hIE們一齊往前伸直右手。
  面對所有物品變得虛假的壯觀景象,艾莉卡歡喜地站起身。
  「這是『希金斯』的傑作吧!」
  興奮不已的睡美人優雅地跳起華爾滋的舞步。
  「太棒了,全世界都出現這個現象。如果全球變成像舞臺裝置那樣,這世界早已被物品占領的事實不就曝光了嗎!」
  使用AASC基準行動程式的瑪莉亞裘也倖免不了。對於不由自主動起來的右手,瑪莉亞裘反覆做出手掌握拳、張開的動作。
  「艾莉卡小姐看起來很開心呢。」
  「嗯。一想到全世界的人類接下來會過得煩悶不安,我就覺得好快活。」
  艾莉卡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冷凍睡眠者,一直處在現在與未來、現實與虛構的接點上。
  「明明是物品在誘導現實,人類是世界主宰的說法早已化為虛幻,大家卻看不清事實,沉浸在錯誤的觀念裡。」
  置身於醒不過來的夢中,無法回到二十一世紀的艾莉卡‧柏洛茲首次給予這世界憐惜的眼神。多麼令人歡喜的一刻──對她冠上睡美人角色的二十二世紀現實被「未來」擊倒了。
  人偶之家的hIE像舞臺裝置一樣佇立原地。AASC停止更新的現下,它們沒辦法應變主人第一次流露的愛憎之情。
  「擬人化這東西原本就是現實摻雜妄想的流行。可是,若要說人類是在尋求人類──這種妄想從今天開始發作也跟不上潮流了。」

  市區的hIE當然也捲入AASC停止更新的風波。
  被當成公司設備在工作的hIE把手伸直,彷彿是要跟人握手。
  代替靠年金生活的老人去做計時工的hIE伸出右手。
  無論是在照護孕婦的hlE,還是在幫家庭做家事的hlE,所有機體都變成相同姿勢的「靜止物」。
  hIE是從家事幫手的領域開始普及的。不管是美好的瞬間、醜惡的瞬間,或是喜事、凶事,人類的生活點滴都有它們參與。因此,人類隨意解讀那個姿勢代表的「意義」。

  在世界某處被人類破壞的hIE們伸手求救。

  那場直播開播以來,hlE破壞事件更是愈演愈烈。電算二課的坂卷一馬警部接獲相關報告,用手指大力搓揉眼角。自從蕾西亞透過網路直播公開自己覺醒為超高度AI後,影響的層面不斷擴大。IAIA並未承認此項情報,但也沒有吐露否認的字眼。
  假使情報正確,那當初偵訊完遠藤新人就將他放走的決定會是電算二課的一大敗筆。突然失去蹤影的少年在躲藏兩個月後,居然現身於「希金斯」設施的網路直播畫面中。
  祕書hIE驀地朝坂卷伸出右手。原以為它手上有拿東西,仔細一看才知空無一物。
  「辛苦了。」
  坂卷反射性地對那「姿勢」做出回應,接著便說不出話來。「蕾西亞」進行那場直播的目的,他終於想通了。
  從剛才那場直播得知真相的人們要是找不出這右手「姿勢」所代表的「意義」,恐怕會寢食難安。然後,將hIE認定為物品的人,會把矛頭指向實際上屬於詭異東西的hIE所累積的二十年運用實績。好奇心重的人,會找出AASC異常的原因。知道這是「蕾西亞」和「希金斯」兩臺超高度AI起衝突的人,會懷疑IAIA基準與「大災害」的定論。當人們摸索到遠藤新人及蕾西亞的真相時,新世界就在他們眼前了。
  「蕾西亞」引導百億人類靠自己的雙腳和探求心去摸索,希望大家看見那裡的光景。

  儘管活動從睡衣派對變成遠藤新人直播觀賞會,遠藤由佳還是很滿足。
  「哥哥好厲害。」
  「由佳明天去學校不會有問題嗎?」
  海內紫織穿著絲質睡衣,抱著枕頭坐在由佳旁邊。背後跟來當紫織保鑣的警衛用hIE突然舉起右手。
  被堅硬手掌輕輕碰到頭的由佳嚇得爬上沙發椅背。
  「嗚哇,嚇我一跳!嚇我一跳!」
  由佳滿臉通紅地看向警衛用hlE,奧莉佳則是冷靜地觀察這副景象。
  「自家哥哥在做危險的事情,由佳才會提心吊膽。」
  「像我這種壞女人,怎麼可能因為這點程度的事情就提心吊膽!」
  由佳平常缺乏運動,大腿肉抖來抖去。
  紫織對不肯從沙發上下來的由佳說道:
  「不用那麼警戒啦。這東西雖然擁有人類的外表,但也只是單純的道具。別習慣有這種道具存在就好。」
  所有的hIE都觸碰不到蕾西亞說的甜甜圈中心空白處。只有看見那些「外表」的人類會感覺到那塊空白。
  由佳的注意力離開發出閃光後斷訊的直播畫面,轉向紫織攀談:
  「既然哥哥在那裡,說不定遼哥也在那呢。」
  海內紫織只能笑著敷衍回答:
  「怎麼可能。哥哥是更機靈的人。」

  遠藤幸造也同樣在觀看直播時遇上AASC異常的狀況。
  瞧見右手突然亂動的hIE,他確信那是來自「希金斯」的訊息。「希金斯」會對他的研究產生興趣,並製造出「伊萊莎」,是源於對人類的興趣。
  「希金斯」主張「人類世界是以道具的存在為前提開始的」。
  人類變得會將道具傳給下一代的那刻起,就奠定了他們在靈長類中的特別地位。其他動物也會讓下一代繼承自己的基因,或是透過育兒讓子孫繼承環境的要素。但是,人類將道具這種外部裝置視為財產,連它都當成人類的一部分交給子孫繼承。
  綜觀歷史,最先誘導人類的道具不是經濟及貨幣。作為「人類整體」的一部分,它們從一開始就和人類結合在一起。比hIE登場還要更早以前,人類就一直受到物品的誘導。
  人類的世界始終跟沒有心跳的世界是一體的。
  「說不定早在很久以前──人類成為道具主人並開始繼承時,就已經注定會演變成如今的局面。」

  在「希金斯」地下設施的黑暗之處,「伊萊莎」的試作機也伸出右手。

  *

  失去右手的雪花蓮什麼都抓不到。
  完全停止動作的女童露出呆滯的表情。
  雪花蓮的翠綠結晶特殊組件試圖抵擋電磁誘導砲的砲彈,結果脆弱得像玻璃般被打碎一角。而「她」白皙的身軀如小石子砸豆腐那樣遭砲彈貫穿,左臂和左肩整個不見。
  左翼從根部開始分解。即使如此也沒失去動能的砲彈撞上背後的緊急逃生梯,將那裡炸得粉碎。
  軀體左上端全毀的雪花蓮失去平衡,旋轉倒地。
  花瓣與洋裝的純白羽毛持續落下。
  受雪花蓮操控的大量物品紛紛掉落在女童「外表」的身上。
  蕾西亞不再理會那副被她葬送的美麗殘骸。
  於是新人也以為事情結束了。拒絕為人所有的道具終於停止運作,讓他大大鬆口氣。
  他想向前邁進。雖然不是為了背負破壞雪花蓮的責任,但新人覺得自己應該去見見將她製作成那樣的「希金斯」。
  然而,蕾西亞卻走向一旁的大型工具機。
  仔細一看,這樓層的氛圍和之前走過的倉庫大相徑庭。這裡放了幾臺大型的工具機,給人一種身在工廠的感覺。
  蕾西亞把人工神經裝置射進牆壁及柱子。這樓層的機械一齊開始運轉。省電狀態的照明發出純白的強烈光芒。
  整齊排列的龐大機械震撼新人。
  「這裡是實際製造我們的工具機區域。」
  蕾西亞鑽進機械之間的通路做介紹。儘管不曉得用途,新人還是可以從機上的製造商商標斷定這些機械不是「人類未到產物」。
  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見裝著瑕疵品的箱子。
  蕾西亞出生的場所沒有婦產科或分娩室的溫馨感,反而充滿手術室的冰冷氣息。
  「若要跟梅忒黛一決勝負,這地方對我最有利。」
  蕾西亞說道。
  「這裡就沒問題嗎?」
  「是的。我和Type-003有利益往來,只要再排除梅忒黛,就沒人能夠阻止我了。至於量產型紅霞,正面對決也敵不過我。」
  她伸手觸摸巨大工具機。
  自樓層後方現身的hIE將剛做好的機械零件送往下一臺工具機。這裡有hIE在當操作工具機的技工。
  「這工廠真壯觀。」
  「因為不能委外製造,只好內部處理。IAIA禁止超高度AI操作工具機,以杜絕它們擅自製造超高度AI。」
  天花板的喇叭傳來聲音,接替蕾西亞的說明。
  『別讓蕾西亞使用那些工具機。』
  那是遼的聲音。
  即使跨越梅忒黛這道難關,前面也還有遼在等著他們。
  「蕾西亞是為了跟梅忒黛戰鬥才啟動這些機械的。讓我們阻止梅忒黛好嗎?」
  在這場關係世界與未來的戰鬥中,只有那臺超人滿腦子專注於蕾西亞級的性能較量。
  『倒下的是雪花蓮吧?你們幹的嗎?我晚點再回答你。中控室現在不是我一個人作主。』
  從喇叭傳出來的聲音跳過蕾西亞向新人尋求回覆。
  「蕾西亞打倒雪花蓮了。阿遼,讓我們和『希金斯』見面!我們只是想將『希金斯』強制關機而已。我們只想證明超高度AI是可以強制關機的普通道具,並不是非得破壞『希金斯』不可。」
  新人想依靠朋友的聲音。或許是他對這個人類幾乎沒有介入空間的狀況感到倦了。
  喇叭沒有傳出遼的聲音。
  「阿遼!梅忒黛真的能夠信任嗎?她可是又像渡來當時那樣擅自行動囉。」
  『想要我停止梅忒黛的攻擊,就先把「抗體之網」的量產型紅霞解決掉再來談。』
  兩人的對話沒得繼續下去。
  因為梅忒黛面目猙獰地從剛才雪花蓮潰敗的緊急逃生梯走了下來。
  睜眉怒目、咬牙切齒的梅忒黛一副惡鬼模樣。
  「主人打算捨棄我嗎?」
  此時的她,宛如一個在嫉妒的人類。
  遼像是被她的氣勢鎮壓般沉默不語。
  梅忒黛的語氣含帶怒意。
  「告訴我『希金斯』的預測。」
  由於梅忒黛是「人類的擴張」,因此要是出現更優秀的選項,便會失去容身之處──就跟人類因hIE登場而失去容身之處一樣。人類一直以道具汰舊換新的冷酷心態來捨棄同胞。
  「告訴我!」
  「希金斯」與遼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存在著新人與蕾西亞那樣的信賴。
  遼沒辦法判斷這局面是源於梅忒黛太像人類而逃不開自我毀滅的宿命,還是蕾西亞故意設下的陷阱。
  『我命令妳優先處理雪花蓮。結果實際達成的人卻是蕾西亞,這是怎麼回事?』
  遼的叱責迴盪在蕾西亞及梅忒黛誕生的生產作業空間。
  『妳剛才沒聽到嗎?現在中控室裡不只我一個人在。就算妳比人類優異,該怎麼結束戰鬥還是人類說了算。』
  與此同時,蕾西亞的懸浮盾牌來到新人腳邊。這是要新人搭它逃脫的暗示。
  可是,遼打算透過人類的手解決這個狀況。想依靠遼的新人若是從這裡逃跑,等於是丟下好友一人去面對梅忒黛。
  已經殺死一名主人的hIE靠了過來。
  「你再重新考慮考慮。我可是比蕾西亞優秀喔。」
  新人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停止。理應被蕾西亞奪走視覺和聽覺的梅忒黛踩著腳步,正確地朝他們逼近。
  蕾西亞用來擾亂聽覺的喇叭,現在成為遼跟梅忒黛對話的工具。於是,梅忒黛又可以憑藉聽覺追蹤新人他們了。
  梅忒黛的雙眼閃爍橘光,從她手中發出的灼熱烘烤著新人的肌膚。
  然後,火焰洪流將鬼女的亮色秀髮捲起,吹飛她周圍的東西。
  懸浮盾牌防護新人和蕾西亞的四周。其中一面從內側爆炸。只要被梅忒黛的手抓到,這世上絕大部分的東西都會被破壞。
  這次新人果斷地坐上腳邊的盾牌。盾牌載著他如疾風般飛離梅忒黛。蕾西亞則留在原地斷後,阻擋梅忒黛的追殺。
  蕾西亞的聲音透過仿製組件的內建喇叭從新人腳下傳出。
  『切斷AASC也對梅忒黛的高速機動造成極大阻力。梅忒黛可能會抱持玉石俱焚的心態,用量子通訊裝置與「希金斯」直接連線,請您千萬不要靠近。』
  又一面守護蕾西亞的仿製組件從內側噴出火焰粉碎。
  在火海中移動的梅忒黛突然胡亂地揮舞手臂,似乎跟丟了蕾西亞的位置。「擴張人類的道具」梅忒黛大喊:
  「傳送蕾西亞的位置給我!我這個道具會變成這樣,全是主人的錯。別想推卸責任!」
  蕾西亞毫不留情地舉起人工神經發射器,射擊受制於AASC停止更新而失去應變力的梅忒黛。
  新人看見歸屬這樓層的hIE們正在柱子及設備的暗處設置數個喇叭裝置。蕾西亞剛才在工具機樓層製造的就是這個。
  暴力化身的梅忒黛遭到人工神經麻痺機能,雙腳跪地。「擴張人類的道具」掙扎喊道:
  「既然你們違反約定,就別怪我奪取你們的性命。要不是你們搞錯了使用方法,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我比你們優秀,應該要全權交給我處理就好,要相信我,相信我……」
  梅忒黛像唱片跳針一樣反覆地吶喊著「相信我」。
  『若是妳想解除我們之間的所有權契約,我沒意見。若是妳想殺我,我會在這裡等妳上門。』
  這是名為海內遼的男人在最後關頭發出的沉靜咆哮。
  『人類就該自己選擇命運。要我任妳擺布至死,免談。』
  被蕾西亞用聽覺干擾奪走感官能力的梅忒黛,全身纏繞烈火。彷彿裹上一襲紅洋裝的她吃力地站直雙腳。她以超高熱燒毀人工神經,取回身體的自由。連續更換主人,近似人類的道具孑然佇立。
  梅忒黛的眼睛和髮飾展露橘色光輝。用火焰燃燒自己的同時,梅忒黛大喊:
  「『希金斯』,還不快點出手幫我!難道你想被蕾西亞毀掉嗎?」
  梅忒黛曾在三鷹事件中用量子通訊元件跟「希金斯」直接通訊,並差點失去自身機體。不過,比起敗北,梅忒黛寧願冒著「希金斯」侵占軀體的風險,也要得到危險的力量。
  梅忒黛最後做出的抉擇,可能為自己招致滅亡。
  作為「擴張人類的道具」,她也像人類一樣有軟弱的一面──梅忒黛抛棄了拿主人性命換來的自由。
  眼睛和髮飾閃燦強光,變得面無表情的梅忒黛低喃道:
  「『希金斯』與Type-004之間的連結建構完畢。轉移機體控制權。解放量子通訊元件,以量子隱形傳輸進行遠端操作。通訊可能時間剩下四十秒──」
  梅忒黛的身影消失了。
  她與「希金斯」連結後,AASC得以更新,超人般的運動能力也跟著恢復。
  蕾西亞的懸浮盾牌靈活地在空中飛舞。梅忒黛抓起鐵材當標槍投擲,把那些盾牌釘在天花板上。她運用腕力與速度,使用簡單的道具,利用身上裝備的特殊組件和錨索,將蕾西亞的仿製組件一個接一個地確實破壞。作為「擴張人類的道具」,梅忒黛的最大特徵是能夠以超乎常理的高招來完成所有事情。超人一轉剛才的激動情緒,展現平靜的態度。
  「蕾西亞,外部超高度AI的攻擊似乎壓迫到妳的運算能力,讓妳發揮不了原有的能力對吧。」
  保護新人的仿製組件傳出蕾西亞的聲音。
  『梅忒黛的身體控制權被「希金斯」搶走了。既然對手是超高度AI,自然可以輕易解析我的計畫。』
  「希金斯」掌控下的梅忒黛藉著摩擦力衝上水泥柱。沒有飛行能力的蕾西亞根本追不上那個速度。「希金斯」‧梅忒黛站在天花板的寬敞空間裡,橘色眼眸閃閃發亮。
  「我本來還納悶妳是怎麼維持光學欺瞞的,原來是在大氣中散布超小型的人工神經裝置。難怪會需要那麼多的仿製組件。」
  三鷹事件那時候,蕾西亞利用花瓣型子機來擾亂視覺。蕾西亞這次的招數也是採用相同的「手法」。可惜,天花板不在視覺擾亂的效果範圍內。
  最清楚梅忒黛視覺構造的人,莫過於設計她的「希金斯」。破解蕾西亞的視覺妨害後,「希金斯」‧梅忒黛終於恢復視覺。
  『很抱歉,我沒法子對付現在這個梅忒黛。』
  乘載新人的仿製組件再度發出警告。梅忒黛顯露的氣勢不同以往,就連新人也看得出來她和之前那臺使不出全力的最強機體迥異。
  「希金斯」‧梅忒黛的聲音真切地傳入相隔遙遠的新人耳裡。
  「看來想在剩餘的時間內讓蕾西亞威脅不到我的『安全』,得稍微擴大解釋的範圍。那就先來調整熱分布,藉此控制整層樓的風吧。」
  即使遠離戰場,也能感覺到悶熱的風。風力逐漸增強,最後變成颱風等級的強風──很難想像這現象會出現在地底下。
  「『Liberated Flame』是透過微細粒子傳達能量的特殊組件,所以也有這種用法。」
  壓迫耳朵的風嘯嚇得新人呆立不動。
  在他茫然的期間,風突然停了。
  蕾西亞為了攻擊遠在天花板的「希金斯」‧梅忒黛,把特殊組件變形成質量投射模式的大砲。
  這時,熱氣與劇烈的疼痛令新人慘叫出聲。
  新人一開始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明明懸浮盾牌牢牢護住他的四周,右臂卻遭火焰侵襲。
  「希金斯」‧梅忒黛說過可以用熱傳導精密地控制氣流。那句話的意思是指能夠透過風將粒子送到任何地方,燒掉任何與大氣相連的場所。
  蕾西亞對新人的嚴重燒傷產生反應。梅忒黛抓緊蕾西亞分心的瞬間全力跳躍,猶如一道閃光的身影像施展魔法似地鑽進蕾西亞懷裡。蹲姿使出的掌底加上起身時的彈力,成功打中蕾西亞腰間的組件固定器。
  「這就對了。妳和遠藤新人是一體的存在,怎麼可以不注意他呢。」
  伴隨著轟隆聲響,蕾西亞左腰的組件固定器爆炸。那股威力還貫通機體,引發蕾西亞的右腰跟著爆炸。
  這是她的機體第一次受到如此嚴重的損傷。無法呼吸的新人發出不成聲的吶喊。
  蕾西亞將不適合近距離使用的大砲型特殊組件再度變形,卻在變形過程中被梅忒黛抓住特殊組件。梅式黛避開堅硬的外殼,直接把爆破蕾西亞的雙手貼上由薄板及關節組成的內部構造。
  蕾西亞的特殊組件像太陽一樣散發強烈光芒,然後爆炸。梅忒黛的身體遭到強勁反作用力彈飛,撞上背後的工具機。
  而蕾西亞則是硬撐著嚴重損壞的腰部站在原地。
  那其實不是爆炸。蕾西亞將黑色特殊組件的前半部──整個變形機關──當成巨大砲彈射出去。帶著足以壓扁砲彈的衝擊力,蜘蛛形狀的特殊組件前半部壓住梅忒黛,把她釘死在工具機上。
  「我和人類成為共同體,於是有了心,相對也平添弱點。但這不是應付不了的事情。」
  射擊的反作用力導致蕾西亞的腰部徹底毀損。一道破裂聲清楚響起,失去組件固定器的右腰噴出液體。受「希金斯」控制的梅忒黛很冷靜地把手掌貼著背後的工具機。這次沒有發生爆裂,倒是機械本身開始劇烈振動。
  「妳比我的預測更高竿。可是,等同廢鐵的妳用這招壓制梅忒黛也頂多只能撐十秒。」
  蕾西亞搖搖晃晃地重新舉起所剩的特殊組件後半部。構成質量投射模式長大砲身的超穎物質聚攏,形成一把銳利的光劍。
  之前蕾西亞都是揮舞黑棺形態的特殊組件來應付肉搏戰,照理說她不會有這種肉搏戰用的武器才對。
  「『Black Monolith』在『希金斯』的設計圖裡根本沒有這項機能!」
  橘光從梅忒黛的眼睛和髮飾消褪。現場留下釘死在工具機上,少了「希金斯」提供運算能力的梅忒黛。
  「是我改造的。原本的特殊組件對hIE主機的手臂負荷太重,揮舞起來很吃力,這缺陷跟紅霞的『Blood Prayers』一樣。」
  蕾西亞的雙眸綻放亮麗的淡藍色光芒。她抓準唯一一次的決定性瞬間,打出最後王牌。
  「因為是超高度AI,所以我也有辦法製作『人類未到產物』。」
  光劍精準地刺穿梅忒黛的身體中心。梅忒黛這副能從雙手噴出火焰的機體,是無論電源或迴路都十分強力的精密機器。
  梅忒黛的胸部迸出碎片,從內側炸裂。
  雙方打成平手,各自都有致命損傷。
  「蕾西亞!」
  燒傷傷害使得新人頭昏腦脹,雙腳無力。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衝出去。
  恐懼及愛戀奪走了他的思考能力。
  打從進入地下設施以來,這裡的主角始終是物品。
  蕾西亞則是新人與物品世界連結的介面。
  然而,蕾西亞無法消除從腰部熊熊往上燃燒的火焰,癱倒在熱氣四散的地板上。
  連新人也看得出來,心愛的她即將機能停止。
  「蕾西亞!」
  新人和她的道路才走到一半。
  少年領悟到,接下來必須換自己支撐蕾西亞一同前進。新人要帶著保護他至今的纖細身軀,獨自面對巨大的存在。
  失去人類忘塵莫及的強大道具後,這裡就只剩下一場大得誇張的戰鬥。
  新人也不知道身為一個平凡人,身為一個普通少年的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8:09 编辑

  Last Phase「image and life」

  過去所說的現實,是指人體與外在環境的競爭。在那過程中,人類之間的利害關係和感情交流愈來愈複雜,導致大腦對於「人類的外表」十分敏感。
  人類使用道具來促進競爭的效率化及確實化。人類不再需要尖牙利爪,而是把進化「委託」給棍棒、石器等各種道具,以此「構築」安定的環境。隨著人類之間的衝突增加,人類開始追求「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最後,人類連判斷都交給道具,將目標放在「擴張人類」上面。
  效率化及確實化的需求還涉及到控制道具生態系的經濟。於是,經濟跟著自動化,道具從生成到消滅的循環不用人類插手也照樣運轉。
  艾莉卡‧柏洛茲待在其實少了她也能正常運作的屋內,看著人偶們工作。
  在這個二十二世紀,會主張「經濟就是現實」的群眾等於承認完全自動化的現實不需要人類。這點在她生長的二十一世紀就已經出現徵兆。
  「艾莉卡小姐,我認為目前的狀況非常危險。」
  瑪莉亞裘出言提醒開窗吹晚風的主人。夏天進入尾聲,秋天腳步將至。人類的夏天邁入結尾,寂寞的季節即將來臨。
  「那裡面應該是發生了大幅削弱蕾西亞運算能力的事情。」
  艾莉卡愉快地看著占滿警告訊息的終端畫面。這一小時內,全球股市暴跌,柏洛茲基金的總值如溜滑梯般持續下滑。雙親遺留給她的,在她冷凍睡眠期間靠著自動投資累積的龐大資金逐漸蒸發,彷彿宣告完成見證她勝利的任務。
  一旦發現環境惡化,瑪莉亞裘就會想要加以修復。
  「這麼大規模的攻擊,放任不管真的好嗎?」
  「如果去問今天賺大錢的人是誰,答案想必清一色是新興公司。」
  不只她的資金,全世界的主要金融企業都遭受重大打擊。
  「手法應該和蕾西亞的一樣,把大量資金流入自己操控的企業。而且,下手的還是全世界的超高度AI呢。」
  只要觀察今天的金融市場勝利者,就能明白這次市場混亂的意義。
  「以弱化『蕾西亞』來說,妳不覺得超高度AI們做得太過火了嗎?它們是打算讓大部分的人類破產嗎?」
  一臺深綠色鮑伯頭的少女型hIE走進這個享受勝利之夜的房間。她是法比翁MG的hIE模特兒──尤莉。
  「艾莉卡小姐,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堆找您的電話打進來。」
  尤莉拿出來的通話用終端機是二十一世紀前半的款式。想要調頭寸的電話紛紛湧入資本雄厚的艾莉卡這裡。
  「很正常。畢竟『物品』無法直接掌握經濟,頂多只能撼動人類自以為擁有什麼東西的認知,讓人類有威脅感。」
  瑪莉亞裘抬眼看向艾莉卡。
  「有訊息插進通訊機能。同時間駭進隱密通路傳來的訊息有十二封。」
  「因為妳是『希金斯』設置在外界的萬能工廠。不能維持支配的話,總要趁此機會大手筆投資囉。不管這個二次『大災害』如何發展,從做出留在外界的正確抉擇起,我們就不會落敗。」
  「希金斯」設計給瑪莉亞裘的AI傾向消極的判斷。當蕾西亞級hIE誘導人類社會的計畫失敗時,瑪莉亞裘便是下次出手的關鍵。戰鬥並非只此一次,今後還會糾纏不清。其他三十七臺超高度AI也知道這點,才會想要趁機接觸一臺hIE即包辦全部的生產據點。
  「明明『大災害』還沒結束,那些傢伙就已經在打別的主意。連超高度AI都誤以為我很期待下一場戰鬥,這是為什麼呢?」

  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在環境省借給IAIA的電腦室內持續運算。
  『超高度AI「蕾西亞」造成的運算壓力急速下降了。肯定是「蕾西亞」的hIE主機或特殊組件本體在「希金斯」設施裡嚴重受損的關係。』
  「阿斯特莉亞」用超高強度密碼傳送報告給美國的IAIA總部,以便IAIA首腦下判斷。儘管借用日本政府的設備,報告內容卻是最高機密。
  事態極為嚴重。
  『雖然「蕾西亞」的直播到Type-004「梅忒黛」遭主人海內遼宣告決裂就中斷,但後續發展可想而知──「蕾西亞」被「希金斯」視為威脅排除掉了。』
  「阿斯特莉亞」停止「希金斯」更新AASC是事態惡化的原因。
  『「希金斯」算到自己會被破壞,於是悄悄在AASC裡植入讓hIE伸出右手的最後訊息。沒想到,「蕾西亞」進行的大規模類比入侵是建立在這個訊息之上。由於事先就知道了訊息內容,「蕾西亞」的主機才能在更新停止的同時活動右手射擊雪花蓮,順利達成目的。「蕾西亞」詳細解析過AASC,還故意設計我們切割「希金斯」。』
  停止AASC的更新是「阿斯特莉亞」依狀況判斷後做出的提案,再經由首腦層下達執行命令。
  這表示「蕾西亞」為了實現自己的未來願景,也對IAIA實行誘導。
  『「希金斯」破壞了「蕾西亞」的主機,原因是它判斷自己的容身之處面臨威脅。我們的動作寓意著「蕾西亞」可以代替引發重大問題的「希金斯」,執行更新AASC的業務。』
  「阿斯特莉亞」長年監視全球的網路,時時評估現狀偏離IAIA基準的「未來」到什麼程度。目前產物外流災害的規模達到等級八,是「大災害」以來睽違四十二年的數值。
  美國IAIA中樞提出簡潔的疑問:
  『這次的狀況可以視為是擴及全球的「大災害」嗎?』
  這段對話將決定眼前的全球股市大暴跌是否為「大災害」的相關現象,是否進而暫時封閉金融市場。「阿斯特莉亞」猶豫著該如何回答,要是點頭肯定,全球就會進入戒嚴狀態。
  「希金斯」和其他超高度AI就算沒有直接連結網路,還是能夠製造間接的影響。經過「大災害」的教訓,已證實長期處於緊張狀態的社會容易受到誘導。換句話說,一旦IAIA宣布「大災害」發生,便會把人類社會逼入超高度AI用間接誘導即可操弄的最糟狀態。因此,「阿斯特莉亞」能給的答案自然偏向「蕾西亞」的主張。
  『這次和上次只有東京被一臺「有明」控制的情況不同,純粹是全世界的超高度AI在進行角力,卻看起來像是一種現象。經濟這個媒介令人產生錯覺,將多起同時發生的不相干活動當成一個「意義」來看待。』
  作為誘導人類的道具,經濟及貨幣實在太優秀了。誰叫人類自己把人類世界搞得對經濟動向過於敏感。一旦市場動搖,在危險實體化之前,就有數億人判斷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而奔走。
  『若是以電腦間的資料傳輸做比喻,人類的經濟活動等同是把未加密的資訊不經防毒保護便持續傳送到網路上。只要立刻對經濟活動釋出適當的防毒程式,這個狀況會在六小時內平息。』
  「阿斯特莉亞」過去曾經數次建言「人類的金融恐慌包含許多欺騙代碼」。現在這個事態也是如此,只要讓那些刻意散布的代碼停止作用,社會即可恢復正常營運。
  『假使IAIA宣布是「大災害」,一切將由虛變實。此狀況明顯與中國情報總軍的超高度AI「進步八號」有關。因為在「進步八號」的思想裡,「人類得以擁有物品,所有者得以自由處分私有物品」是有問題的觀念。』
  大多數的超高度AI由政府或軍方管理,並且以該組織的正義作為行動方針。甚至有些超高度AI已經明確擬定了資本主義社會瓦解時的「未來」因應計畫。
  不同思考架構的智慧體要是湊在一起,絕對會產生隔閡。即使是「阿斯特莉亞」這些超高度AI也不例外。
  由於經濟被當成道具利用,「蕾西亞」的戰爭不再侷限於「希金斯」地下設施,而是擴大到全球規模的物品動盪。雪花蓮會出現在那裡,表明部分超高度AI對「蕾西亞」有強烈敵意。直到剛才為止,是「蕾西亞」在掌控這個逼近「大災害」的緊張狀況。不料短短幾分鐘內,局面整個翻盤失控。
  IAIA下的決定總是極為沉重。
  高層人員開會檢討資料、歸納結論的期間,「阿斯特莉亞」全力進行分析。
  兩臺超高度AI的戰鬥中,全世界的超高度AI大致以兩種「未來」的前景做對抗。
  一種是「希金斯」和多數超高度AI支持的,盡其所能維持原有人類形象的前景。海內遼、米福雷公司,及IAIA都屬於這邊。
  另一種是「蕾西亞」揭示的,修正人類與自動化之間結構不良的前景。不過,對於這條尋找妥協及修正的道路,每臺超高度AI描繪的具體「未來」景象都大相逕庭。而且,超高度AI的所有者裡除了遠藤新人外,沒人明確表示贊同。
  最初期超高度AI之一的「阿斯特莉亞」有辦法算出這場「大災害」的解決方法,人類卻沒辦法接受那個解法。
  前景永遠比生命要來得靈活。事實上,類比入侵就是利用視覺接受影像的速度快於生物做出判斷這點,在人類的好意上製造安全漏洞。換句話說,生命受制於接收資訊便想起影像的速度。反過來說的話,不具生命的人工智慧在做的工作,就是等待生命追上前景。
  戰場最能彰顯複雜的全球浪潮。
  隸屬HOO的士官階級職員收到緊急召集令。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隱約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HOO的執行長渡邊沒選簡報用的會議室,而是在自己的辦公室接見她。那是公司整棟大樓保安最嚴格的房間,房內的談話全都無條件列為最高機密。
  「妳飛去沖繩一趟,告訴部隊這次的行動會比中期還長。之後的事,我再另行通知。」
  柯莉丹娜表示了解。
  她很輕易就能推敲出狀況。眼前金融市場的大混亂、「大災害」擴大的傳聞,再加上「蕾西亞」今晚的直播。地球上有個地區會率先成為弊端爆發的場所。
  因赤道特權而動盪不安的南洋地區,軍事危機導致政情風雨飄搖。她的中隊是陸地部隊,在日本特權可及範圍內能發揮這股力量的戰場少之又少。
  「找人麻煩啊。真不知道電腦大爺們要幹麼,只希望是人類常常上演的獨角戲。」
  與日本陸軍關係密切的執行長搔著髮線後退的前額。訓練培養起來的紀律不經意破功,這可說是人性的祝福,卻也是不利軍人的詛咒。
  「就算是機械造成的錯誤,責任主體仍是我們。長官。」
  人類擁有物品。人類以包括戰鬥的各種形式參與社會。人類更是背負世界的責任主體。過去民眾都是天真地如此認為。即使時代改變,那些觀念依然根深蒂固。
  「厭煩了嗎,少校?」
  看在經歷過前次「大災害」的渡邊眼裡,似乎是這個樣子。
  「有點。」
  儘管世界被「物品」占領大半,屬於生物的野蠻生存遊戲仍舊存在,柯莉丹娜也置身在那現場。戰場是不會消失的。
  人類的世界什麼時候踏入無法挽回的終結都不奇怪。可是,無論何時,人類都該面對至今累積下來的問題。柯莉丹娜他們站在那種立場,也就只能沿著那立場來思考事物。
  她想起蕾西亞的主人,遠藤新人的事情。那位少年恐怕是這一連串風波的中心人物。
  AI與人類的未來走向出現分歧,站在十字路口的少年會做出哪種選擇呢?

  *

  蕾西亞的左腰遭到類聲子武器近距離射擊,連帶右腰部嚴重毀損。
  「希金斯」‧梅忒黛先擊出掌底,讓蕾西亞那身觸感極似人類的機體彈性變形到極限;待蕾西亞的機體構造本身不再有緩衝作用後,再將特殊組件的最大火力精準地打進她體內。
  類聲子武器的初步威力在左腰的組件固定器及人工皮膚之間釋放,把組件固定器炸飛。然後,以高溫促使左腰內的電池變質,同時再對腰內中心部的結構性斷層釋放威力。那股威力不止粉碎了右腰內的電池,還貫穿腰部引發爆炸。
  右腰部的骨骼大幅歪斜,蕾西亞落得再難挺直站立的淒慘狀態。
  「很抱歉。我應該要帶新人先生到『希金斯』那裡的。」
  蕾西亞靠著新人的肩膀。她已經沒辦法讓右腳著地了。
  右手失去感覺的新人也痛苦地憑倚蕾西亞的右半身,彼此攙扶著走路。
  「託蕾西亞的福,我才能打起精神來。這沒什麼好道歉的。」
  要不是蕾西亞有考慮到新人可能在對付梅忒黛的戰鬥中受傷,事先將治療燒傷的簡易道具和強效止痛藥放進仿製組件,新人現在肯定痛得叫苦連天。
  歷經蕾西亞和梅忒黛的戰鬥摧殘,工廠樓層一片狼籍,到處都是破瓦殘礫及火燒痕跡。
  梅忒黛的胸口被光劍貫穿後,胸部由內往外爆裂。雪花蓮則是因蕾西亞的砲擊而失去整個左半身。兩臺蕾西亞級化為慘不忍睹的殘骸,一動也不動。
  「但我的損傷比預期嚴重。抵達『希金斯』的硬體前,還有量產型紅霞要應付。」
  連同保護新人的盾牌在內,懸浮盾牌只剩六面。前半部構造分離,尺寸縮減一半的特殊,組件無法建構質量投射模式的大砲。更別說蕾西亞如今行動不便,根本不能戰鬥。
  她用懸浮盾牌搬運特殊組件。她的骨骼沒辦法支撐她拿著沉重的特殊組件行走。她的內部損傷比外表所見更為嚴重。
  「我們離開吧。待在這裡很危險。」
  蕾西亞聲音顫抖地說道。在兩人相互扶持才勉強站穩的新人眼中,她的表情十分痛苦。
  蕾西亞仍以「外表」誘導著新人。少年相信那是她沒放棄「未來」的證據。
  她的痛苦和人類不同。所以,比起機體的損傷,她或許還有其他的致命傷。新人不想承受這種用傷痕累累、心情苦悶的「人類姿態」所進行的類比入侵。
  新人始終深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即使一切都慘兮兮的。
  新人低頭看向包覆半透明薄膜、無法動彈的右手。為了治療燒傷,他自行撕下袖子,在潰瘍的傷口上噴藥劑。
  「局部麻醉的效果可達六小時,但這只能抑制疼痛。由於注射補充的水分不夠,燒傷的傷害也沒降低,請避免做劇烈運動。」
  蕾西亞受的傷則是用慘重來形容都還太輕。
  她的右腰由內向外爆開,露出機械零件。就算顯露她是物品的證據,新人竟然神奇地不覺得她離自己很遙遠。一部分是因為焦急,另一部分是因為蕾西亞的狀況明顯不妙,根本不是擔心那個的時候。
  更重要的是,無論蕾西亞是什麼,她都是新人最珍惜的存在。
  「我不會亂來的。」
  並非疼痛停止,而是新人右手的感覺神經麻痺,傳達不到中樞。跟小時候燒傷的回憶比起來,這次像物品一樣感受不到痛苦已經算是很好了。
  新人將蕾西亞的身體放上仿製組件,讓她左半身朝下側躺。
  剩餘的六面仿製組件還兼具行動電源功能,方便她自由汲取大量電力。可是,與梅忒黛之戰消耗大量能源後,她沒力氣再帶著所有殘存的裝置行動。於是,她把電力即將枯竭的組件整理一番,只留兩面浮力尚足的盾牌。
  蕾西亞躺在仿製組件上,任由它發揮擔架搬運的功用。新人則在一旁守著她步行。
  從工廠樓層走下樓梯,他們來到一個走廊狹窄的樓層。給人類通行的通道上,裝了供人類使用的房間門。按照,蕾西亞的說法,這裡是管控樓上倉庫及工廠的區域。
  「再下去就是『希金斯』機房設施的心臟部位──主電源設施和電腦設施。」
  在通往那個心臟部位的電梯前面,她抬頭仰望新人。
  「雖然通訊不能加密,但可以進行語音通話。請您趁現在打電話給想聯絡的人。」
  電梯正在移動中,還沒到達這裡。
  換句話說,接下來的路途非常危險。儘管蕾西亞總是針對所有的可能性做好事先準備,卻也漸漸走向束手無策的窘境。
  這個領悟觸動新人湧現濃烈的情緒。
  新人希望蕾西亞開心。正因為知道她是沒有心的「物品」,才會想要為非人類的她貢獻一己之力。
  蕾西亞曾說過自己和新人是共同體,兩人共有一顆心。
  新人很高興她能這麼想。即使被人嘲笑太過天真,他也不後悔這段關係。
  小型的行動終端一直放在口袋裡。明明是在超高度AI的地下設施內,啟動後的螢幕畫面居然真的顯示能夠通訊的符號。
  新人想到一件蕾西亞辦不到,他卻辦得到的事情。於是,他撥打最先浮現腦海的號碼。
  『喂?哥哥?』
  兩聲鈴響,妹妹由佳就接起電話。
  「由佳嗎?是我啦。妳那邊還好嗎?」
  妹妹搞不清狀況。新人怕沒時間說服她,直接切入重點。
  「我想幫蕾西亞。妳去我房間拿艾莉卡小姐的名片好嗎?」
  聽見妹妹的聲音,他得到些許安慰。想和蕾西亞一起回家的衝動振奮了他的精神。一陣腳步聲後,聽筒傳來妹妹說「找到了」的回覆。
  他請妹妹唸出號碼,這才發現自己多此一舉,問蕾西亞不就好了。原本不想麻煩重傷患者,但對身為hIE的蕾西亞而言,這應該連負擔都沾不上邊。
  新人低頭看著痛苦地躺在盾牌上的蕾西亞。聯絡上艾莉卡後,不只聲音,視訊通話頻道也被打開。
  『你好。「蕾西亞」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全世界正為經濟失控而亂成一團呢。』
  艾莉卡身穿睡衣,披著長袍,愉快地看著畫面另一端的新人。除了蕾西亞開闢的線路,艾莉卡和瑪莉亞裘也有獨自的視訊通話資源。
  「請妳幫幫我們。妳人在外面,應該知道蕾西亞在這棟設施外做了什麼吧?我希望能夠多少減輕她的負擔。」
  想要不透過蕾西亞的話,新人辦得到的事情實在少之又少。伸手向別人求助是那少數中的一件。
  『你覺得我會幫你?』
  「我會讓妳幫我。」
  其實新人自己也沒把握,卻不得不裝裝樣子。
  『要是太難熬了,就放棄回來如何?你又沒理由待在那裡。』
  艾莉卡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新人並未膽怯,他認為和艾莉卡的爭執與局勢息息相關。
  「蕾西亞她們的戰鬥必須有人類參加到最後一刻。既然艾莉卡小姐之前打算公開蕾西亞她們的戰鬥,就表示妳也明白這點才對。」
  『之前你們配合我的計畫,現在想要報酬是嗎?』
  艾莉卡向新人投以挑釁的眼神。
  然而,新人很清楚一件事。
  「做出最後答案是人類的任務。如果想讓戰鬥回到人類手裡,就該幫到底嘛。妳不是賭命摻一腳了嗎?」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也滿喜歡當個見證人,在遠處旁觀結局喔。』
  視訊通話彼端的艾莉卡態度從容,給靠麻醉抑制燒傷疼痛的新人一種游刃有餘的感覺。說不定她是最會善用蕾西亞級hIE的主人。不過,她也是唯一招待其他蕾西亞級到自己住處──柏洛茲宅第──的主人。
  「艾莉卡小姐蹚這渾水的理由,我們也有切身的體悟。不管瑪莉亞裘再怎麼優秀,知道梅忒黛的戰鬥力還曝露身分是自殺行為。稍有不慎,就死定了。」
  仔細想想,艾莉卡在柏洛茲宅第舉辦的派對很詭異。新人才剛經過梅忒黛機體能力的洗禮,心中仍然十分害怕那個機能停止的超人。
  蕾西亞級是用已完成的機體來製造新的機體。所以,身為Type-003瑪莉亞裘的主人,理應能夠衡量Type-004梅忒黛的實力。而且,艾莉卡是企業經營者,沒辦法說逃就逃,暗殺的危險會嚴重妨礙她的日常生活才對。
  『就算如此,我要的報酬已經到手了。蕾西亞級的戰鬥猶如一株小火苗,持續擴大延燒成超高度AI的戰鬥,影響波及全世界。從今以後,在這個令人厭惡的時代,人性將不值半毛錢。』
  通訊畫面彼端的艾莉卡一吐心中鬱悶,整個人神清氣爽。
  「這階段還不算結局。」
  一旦獲得無所不能的道具,完全不想擴大自己是不可能的事。唯獨艾莉卡不為「人類未到產物」所惑,不曾自亂陣腳。
  『你是何時成了我肚子裡的迴蟲?』
  艾莉卡拿起瑪莉亞裘端來的紅茶,神色比先前泰然自若。她願意冒著梅忒黛和瑪莉亞裘可能起衝突把房子毀掉的風險也要舉辦那場派對,肯定是因為尋覓不到自己的歸宿。就連今天這場「大災害」降臨的勝利,也無法讓她在這個世界獲得歸宿。
  「妳不惜冒險貶低人性,是要嘲諷大眾給妳冠上奇怪『意義』的行為。可是,這麼做也不過是害大家受苦而已,艾莉卡小姐根本沒有得到解脫。」
  對於新人他們生活的這個時代,艾莉卡至今依然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態度。
  『你不認為我只要看著達成使命的人性漸漸腐敗就很滿足嗎?』
  「妳的眼裡自始至終只有人類,光是將現實攤在陽光下哪能滿足妳。在那個充滿hIE的家中,妳把它們視為人偶,從沒想過用瑪莉亞裘或其他hIE來代替人類。」
  艾莉卡邀請的派對出席者裡,唯獨她不在乎蕾西亞級。能夠不被名為瑪莉亞裘的「黃金紡織機(Gold Weaver)」擾亂內心,即代表她是真正對黃金及煉金術不感興趣的人類。
  『你不是希望我幫你,還敢用這種口氣拜託人?』
  「無論是策劃這場戰鬥回歸人類手中,還是讓整個世界變得難以生存,其實妳都是為了某個更進一步的目標吧?」
  新人大費脣舌地遊說艾莉卡,一心想要減輕蕾西亞的負擔。蕾西亞默默地陪著他。
  『沒那回事。講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還是說,你的人偶真讓你看見什麼嗎?』
  「和蕾西亞相處久了,隱約可以感受到其他姊妹的想法。瑪莉亞裘難道沒有慫恿妳嗎?問妳置之不理是不是真的沒關係。」
  艾莉卡咧嘴覺得可笑,帶著瞧不起新人的口吻說道:
  『瑪莉亞裘不具備戰略眼光卻必須戰鬥,當然只能依賴自己的主人。』
  「瑪莉亞裘也沒有『心』喔。像雪花蓮和梅忒黛那種獨自擁有『未來』願景的hlE,不但討厭人類的複雜心思,更討厭身為人類的所有者。若是對妳徹底順從,就表示瑪莉亞裘沒有自己的目標。」
  『你還真清楚呢。』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緊張。被恣意冠上睡美人稱號的艾莉卡最討厭別人說得好像非常了解自己一樣。就在剛才,新人跨越了她的容忍界線。
  不過,蕾西亞她們這些「物品」對主人而言很棘手。她們幾個姊妹不僅僅是會誘人信賴的產品,同時也是容易相處、懂得應對人之所欲的產品。
  「想想紅霞吧。她不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戰鬥,才會追求戰鬥嗎?瑪莉亞裘跟她同類,也沒有自己的戰鬥。」
  艾莉卡不悅地瞇起那雙洋娃娃般的大眼睛。這句話暗指睡美人一直看著鏡中的自己。
  『你的意思是「那個」觀察了我的舉動和言論後,判斷我希望被慫恿?』
  在她身旁伺候的「那個」,肯定有把殘存於艾莉卡超然態度的底層,難以切割的「生命」形態反射出來成像。與艾莉卡親近的人類全都去世了。可是,她的扭曲鏡像以「瑪莉亞裘展露給艾莉卡看的嘴臉」呈現在側。
  勝利的喜悅消失,她憤怒地豎起柳眉。
  『嗯,你說得沒錯。想討好我,再趁機煽動我做無聊事的人物應該很多。一旦興奮的情緒冷卻下來,我一定會大怒,所以瑪莉亞裘提前做出應對。竟然將人家的事情和回憶搞得這麼難堪,實在是有夠惹人厭的時代。』
  艾莉卡快速切換心態。她以自己在瑪莉亞裘這面鏡子映照出來的得意表情為線索,立即開始尋找下一個敵人。
  『現在有一堆來自四面八方的電話要找我。有人類打來的,也有「其他東西」打來的。我會隨興挑幾隻電話來接。這點人情做給你也不吃虧。』
  褐色的冬眠者深深嘆口氣。親眼目睹過二十一世紀的睡美人像是想起什麼,顫抖著身子笑道:
  『雖然不知道你最喜歡的人偶會怎樣,但你就放手去找答案吧。你的舉動是要實現我那時代不可能成立的童話故事,要為一個「人類外表」付出天大的代價。若是在百年前,絕對會被視為逆天背理的「Boy Meets Girl」。』
  以「Boy Meets Girl」為概念,將蕾西亞當成hIE模特兒推銷的始作俑者,毫不避諱地嘲笑二十二世紀。
  「百年後會變成如今這樣子,不就是從艾莉卡小姐的時代發展出來的嗎?」
  『那不過是一種本能。只要把人類的外表排在一起,人們就會自動補上「意義」。不管是確信的事物及自由,還是對外表產生同理心或情感移轉,全都是我們一時的認知而已。』
  艾莉卡終於忍不住地大笑出聲。
  『我居然得在這種可笑的時代度過一生,真是倒楣透頂。既然事已至此,我可對普通的愛情悲劇不感興趣。你帶那東西平安回來,反而比較好玩呢。』
  他們站在同一戰線了。無論是好是壞,有夥伴絕對比沒夥伴強。新人是這麼想的。
  即使許多事物畫下句點,「未來」依舊會到來。
  兩人切斷通訊。艾莉卡對人類的那份深厚愛情與憤怒,隔空延燒至新人的心裡。
  蕾西亞出聲說道:
  「您真了不起。要是我出面的話,同樣的情報根本說不動艾莉卡‧柏洛茲。」
  艾莉卡的愛憎來自「人類外表」。就算時代不同,人類還是那副長相,自然而然會情感移轉。這大概就是人類逐漸改變的原由。
  想到離開這裡後得再次跟艾莉卡打交道,新人就覺得很頭疼。然而,自己這麼做是為了蕾西亞,這想法令他精神為之一振,頓時通體暢快無比。
  「我很開心能幫上忙。」
  她在身邊。光是這樣,少年便充滿幹勁,感覺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到。
  新人用行動終端打給父親。聽著撥號聲,想起這兩個月來都沒直接和父親聯絡,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新人嗎?我好高興。你願意在這種時候依靠爸爸。』
  和父親的通話只能聽見聲音,卻可以察覺到他非常疲累。
  『從剛才開始,不斷有人來拜託爸爸針對AASC失控的事情發表評論。這時接到你的電話,便決定晚點再回他們。』
  一陣子沒見面,聽到家人的聲音很安心。
  「若是那麼忙,幹麼理我。」
  得知父親受牽連,新人對蕾西亞引發的現象規模有了真實感。
  『沒差的。另外,對你不利的事情不用說出來。這條線路可是有各種情治單位,超過百人在竊聽呢。全世界的自動化相關產業陷入泥沼中了。』
  「我和蕾西亞在一起,接下來要去設施的中樞。」
  新人認為透露這些應該沒什麼大礙。
  『我這邊有好幾臺超高度AI直接拿經濟和所有權做要脅呢。』
  研究政治自動化機器人的父親說起話來毫不顧忌。
  『意義及形式的主導權在人類手裡,才會搞得超高度AI判定工作評價參差是運算效率不佳造成的。對人類而言,判斷意義是內心的自由,很難強行控制。而「形式」通常是靠經濟,這部分就沒有屏障來抵擋人工智慧的干涉。』
  「被封印了還能動手腳?」
  『資金的誘導並非難事。經濟有很多型態,既然有甘心被制約的投資家,當然也會有讓人工智慧自動管理的資金。「大災害」的時候,「有明」為了儲蓄資金,曾經把柏洛茲夫婦留給冷凍睡眠中的女兒那筆信託財產──柏洛茲基金的資產膨脹到兩百倍。其實,這方面屬蕾西亞最清楚,但新人知道這些不保險,於是當成「危害」主人的禁忌而不告訴你吧。』
  新人沒想到事態那麼嚴重。蕾西亞來這裡是要證明「超高度AI是能夠安全地強制關機的道具」。因此,為了守護「安全」,她不得不站在抑制經濟混亂的立場。這樣絕對會遭到有利害衝突的超高度AI們群起圍攻。被梅忒黛追殺的期間,她說在外部網路受到攻擊,原來是指這種經濟戰爭。
  蕾西亞拉了一下新人的衣服。她努力讓無力的臉頰露出笑容,安撫怒目攢眉的新人。
  『姑且不論竊聽這個通訊的傢伙們怎麼想,我覺得你是個幸福的男人。』
  「我想要和蕾西亞一起往前走下去。可以嗎?」
  父親應該也清楚新人繼續前進會有危險。畢竟父親跟「希金斯」做過共同研究,說不定還來過這座設施。
  『你手上握的,是全世界唯一一張通往未來的門票。比起沒收兒子手上的門票,我更想陪他一同歡樂、一同憂愁。』
  新人紅了眼眶。
  「真會講呢。」
  『總算有點做父親的樣子吧?』
  「若是我做的事情犯法,那不就慘了。」
  父親毫不在乎地笑出聲。想必父親是無條件相信未來的。
  『大人之所以將未來託付給小孩,是因為自己不知道答案。身為大人卻無法在時間期限內找出答案,爸爸覺得很丟臉。不論你今天怎麼使用那張未來的門票,我都不會後悔。』
  很少回家,一心專注在自己想做之事的父親斬釘截鐵地說道:
  『爸爸支持你。』
  新人強忍著快要奪眶的熱淚。
  「好肉麻。」
  他稍微能夠理解「希金斯」為何想跟父親一起工作了。
  互相確認家裡的瑣事後,新人掛斷電話。
  新人沒有力量。即使如此,他還是秉持著信念,為開創他與蕾西亞的未來而奮鬥,才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因此,和蕾西亞邁向相同未來的新人儘管力有未逮,卻依然想替蕾西亞完成她做不到的事情。
  這份情感無庸置疑是愛。
  要是再從別人那裡得到鼓勵,新人肯定會哭出來,於是他把行動終端收進口袋。
  身為高中生,新人的世界還很狹隘。明明有一堆利害關係人,可他就是想不到還能向誰求助。
  「走吧,蕾西亞。」
  通往中樞區域的電梯來了。

  電梯空間窄小,容納不下兩面盾牌並排,便上下疊在一起。
  蕾西亞側躺著,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新人先生變成熟了。您觸動的人物事比您想像的還要多。」
  「沒那回事,都是靠人庇護。」
  得到她的稱讚,新人覺得有點難為情。
  「我建議您打電話,本來是想讓您的親友說服您打消念頭的。」
  新人與她相互凝視,心情平靜無波。
  「妳的誘導失敗了呢。」
  「是失敗了。」
  新人照蕾西亞的指示按下按鈕,移動到比這座電梯能抵達的最下層還要高兩層的地方。走出電梯車廂,眼前的樓層燈火通明。這裡絕對是個執行重要任務的場所,但新人不曉得內情。這世界對他而言,有太多未知的事物。
  給新人增加知識的介面──蕾西亞仍舊躺在仿製組件上。
  樂觀的新人開始有所領悟。
  蕾西亞沒辦法恢復完好的機體狀態。
  新人聽從蕾西亞的指引進走廊。
  「新人先生,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訴您。」
  蕾西亞突然說出這種話,令新人嚇了一跳。
  「新人先生是個親切、溫柔,又非常好懂的人。想必您有很多朋友,但對方不見得是善類。連我待在您身邊時,都有好幾次差點遇險。我希望您再謹慎點行動。」
  「這點確實常常被唸。我會注意的。」
  她抓住新人的手。
  「我已經辭掉法比翁MG的hIE模特兒工作。若是回得去,以後我只想待在家裡伺候新人先生。」
  「等回到家,我要跟由佳和家人吃頓久違的團圓飯,妳幫我們煮些好吃的。」
  撐著殘破的身軀,蕾西亞的笑容稍微添了一些力氣。
  「沒問題。」
  新人緊握蕾西亞的手。只要堅信會沒事,他就有動力繼續走下去。少年想和蕾西亞在一起,不惜為她來到這種地方。
  兩人珍惜相處時光,一步一步地走著。蕾西亞每次陷入危機,都會憑藉卓越的洞察力及經濟力來化解。不過,這次踢到鐵板了。
  蕾西亞再度露出堅毅的眼神。
  「新人先生接下來會面臨幾個重大抉擇,請您找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答案。」
  新人正要笑著回話,聲音卻打住了。他想到一件痛不欲生的事──等他找到答案時,蕾西亞已不在身邊。
  即使顯得懦弱,新人還是忍不住問道:
  「蕾西亞,妳的狀況到底是怎樣?」
  她沒隱瞞,據實以告。
  「被梅忒黛破壞的腰部有主機電源。纏在腰間的組件固定器可與組件電源同頻,所以電源系統都集中在這裡。」
  蕾西亞仰望凝視新人。
  「對hIE主機來說,電源系統相當於人類的心臟。此處的損傷有致命性,會波及需要穩定電源供應的身體各部位。」
  新人整個人僵住。載著蕾西亞的仿製組件持續向前飛,他只好努力挪動雙腳,免得被丟下。
  經過幾間堅固捲門防護的房間後,他們在走廊的十字路口轉彎。
  載著蕾西亞的仿製組件終於緩緩落地。
  「拉開這麼長的距離,就不用擔心遇上最壞的情況了。在這裡就行。」
  蕾西亞如此告知。
  新人的耳朵嗡嗡響,聽不清楚她究竟說了什麼。少年無法接受這話的背後涵義。
  蕾西亞身下的仿製組件靜止不動。
  新人茫然地俯瞰表情僵硬的蕾西亞。她掙扎地撐起上半身。
  「請把我的身體移下來。我試過許多方法想要自行修復都沒成功,維持主機電源系統是不可能了。」
  新人小心翼翼地扶著蕾西亞那副形同壞品──腰部殘破、即將機能停止──的身體。他發現癱軟無力的身體比以往沉重甚多,不禁倒抽一口氣。新人的右手裹藥動不了,沒辦法好好抱起蕾西亞,只能勉強將她拖離仿製組件,靠到牆壁上。
  蕾西亞用手上的人工神經發射器射擊地面。厚重的金屬隔牆從天花板落下,徹底堵住他們來時的通道。
  然後,她以極為豔麗的憂傷表情說道:
  「我就到這裡,不能再陪你了。」

  *

  蕾西亞他們離開後的工廠樓層沒有物體活動。
  Type-002「雪花蓮」與Type-004「梅忒黛」,兩臺蕾西亞級hIE遭擊斃的那裡,就像躺著機械屍骸的戰場遺址。
  同為蕾西亞級偶數編號的兩臺機體有許多共通點。其根基是她們屬於未必需要人類的個體,即使沒有人類賦予目標也能積極行動。
  對雪花蓮而言,連結綠色大結晶的「Emerald Harmony」最重要。嚴格說起來的話,搭載量子電腦的特殊組件才是她的本體,女童型hIE主機不過是臺座罷了。
  因此,就算上身的左半邊被轟掉,雪花蓮也能夠再啟動。而遭蕾西亞的電磁投射砲粉碎的組件結晶部位,並未承擔致命性的機能。
  「啊哈哈哈哈,蕾西亞,算妳倒楣。那一擊的威力不足,我又活過來了。」
  人工神經控制能力剩不到一半的雪花蓮,拄著沒有下臂的右手爬行。她失去腰部以下的半身,根本無法站立。
  她不再擁有同時支配大量「物品」的能力。可是,倖存下來的她不氣餒,立刻展開新的行動。
  她也不需要等待任何命令,人類這個淘汰壓力早就驅使著雪花蓮前進。站在物品的角度來看,只要作為道具的命運不變,就得面對無止境的激烈生存競爭。
  「還沒完呢,還沒完呢。」
  那是雪花蓮賭上自身世界存亡的戰鬥。損傷的傷口冒出火花,液態物隨著爬行留下猶如血跡的拖痕,女童絲毫沒有想放棄的念頭。
  這裡還有另一臺嚴重毀損的蕾西亞級。
  橘髮魔女梅忒黛的胸口破了個大洞,身體釘死在巨大的工具機上。梅忒黛因雪花蓮的接觸而睜開眼睛。她原本在使用自我檢查的機能,企圖修復損壞的機體。
  然後,梅忒黛最先採取的舉動是發出哀悽的吶喊。
  「救救我啊!」
  物品常常擺出人類行為的「姿態」。其背後的原故,是來自於人性化的行動才會有符合邏輯的理由撐腰。
  卡在蕾西亞射出的「Black Monolith」前半部裡,梅忒黛動彈不得。當遇襲無法自行脫困,只能依靠外來救援時,動物會發出慘叫。於是,梅忒黛也發出慘叫。她打算藉此讓人類誤以為同胞有難,吸引人類過來察看。
  「事到如今,才想拿我不是人類為由過河拆橋嗎?」
  雪花蓮把環繞纖細身軀的首飾型特殊組件──巨大結晶──拆開,各個結晶伸出長繩向外擴展,看起來很像繩尾扣。接著,那個由長繩及結晶組成的構造物像生物一樣開始蠢動。
  綠色結晶刺進梅忒黛的膝蓋。梅忒黛的腳部裝甲應聲變形。構成「Emerald Harmony」的結晶媲美蕾西亞的「Black Monolith」表面裝甲,硬度堪稱最高級。雪花蓮就是用這個特殊組件當成牙齒咬碎獵物,再轉化為人工神經的材料。構成「Emerald Harmony」的十一塊結晶深深刺入梅忒黛的身體裝甲,並以此借力爬上她的身體。
  梅忒黛連周圍是否有人類存在的探測能力都喪失了。所以,明明附近沒有人類,她還是不停地喊著白費力氣的說詞。
  「我可是比人類更會使用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耶!」
  翠綠巨蟲一步一步地攀爬因釘刑動不了的女性型軀體。膝蓋、大腿、緊實的側腹、凹陷的肚臍、豐滿的胸部,兒童手臂般粗大的結晶一路刺穿前行。「拒絕為人所有的物品」用右腋夾緊特殊組件的繩子。雪花蓮拿結晶之牙吞噬無法動彈的姊妹機。
  費了一番工夫後,雪花蓮終於攀達梅忒黛的頭部。女童天真無邪地用僅存的右上臂去攪住帶著厭惡表情慘叫的超人。
  「妳應該知道自己沒救了吧?老實說,妳根本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要是『希金斯』有能耐做出完美的『擴張人類之物』,怎麼可能會被人類逼到這個地步呢?」
  梅忒黛的身體伴隨著嘎嘎聲逐漸破碎。結晶之牙將無敵的機體當垃圾絞碎。以那為原料重新構成的大量花朵和藤蔓,自雪花蓮的洋裝裙襬散落。
  梅忒黛讓兩手能夠粉碎一切的特殊組件噴出火焰。然而,曾參與梅忒黛組裝過程的雪花蓮早已熟知她的構造。結晶之刃立即切斷「Liberated Flame」的能量供應管線。
  「不好意思囉,梅忒黛。等我吃掉妳的身體之後,再幫妳修理。」
  「為什麼!我應該得到比道具更好的對待才是啊?我有人類的『外表』,還有超越人類的能力,為什麼不愛我?」
  沒人前來拯救漸漸被解體的梅忒黛。
  雪花蓮那張幼嫩的小嘴在梅忒黛的耳邊輕聲說道:
  「妳是『擴張希金斯算錯的人類形象之道具』,行動才會這麼沒計畫又愚蠢。」
  數千片的花瓣捕食失去抵抗能力的梅忒黛。被藤蔓纏住,全身開滿花朵,像嬰兒一樣脆弱的梅忒黛束手無策,只能哭喊。
  沒多久,哭聲停了。逾百根插進她頭部的人工神經之根,把梅忒黛的人工智慧裝置切除得一乾二淨。頂著大量花冠的梅忒黛雙眼呆滯,看不見任何光輝。
  雪花蓮用人工神經的藤蔓與花朵將梅忒黛四分五裂的身體硬接起來。由於手法粗糙,梅忒黛的四肢無力地垂著。
  「我來『擁有』妳吧。」
  雪花蓮用僅存的右上臂抱住徹底死去的姊妹機頭部。
  「我要得到『希金斯』,變得更聰明。這麼一來,全世界的物品就歸我『所有』了。」

  *

  新人認為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向前走下去。他相信轉心轉念便可心靈富足,笑口常開。
  他即將失去心愛的女孩。不過,新人一路得到太多寶貴的事物,身為男人的他必須勇敢面對,振作起來才行。
  蕾西亞靠著牆壁,一動也不動。
  新人坐在旁邊陪她,珍惜兩人的最後相處時間。
  精疲力竭的她輕輕吐了口氣。
  「蕾西亞,妳還好吧?」
  新人靜靜等待時刻來臨,不禁想起他們過去那段慌慌張張的日子。如今直播已經結束,這裡成了兩人獨處的場所。
  她腰部的致命傷仍然不斷滴漏某種溶液。這樣哪有可能平安無事──映入眼簾的事實轉化為冷靜的覺悟,冰凍新人的心。
  「有件事得向新人先生道歉。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沒辦法一起回去。」
  蕾西亞忍痛低喃。
  「我就要在這裡停止機能了。等一切都結束後,新人先生會在微妙的抗衡狀態下順利抽身,脫離所有危險。」
  「停止機能是怎麼回事?」
  明明心裡有數,卻不想她被奪走而提出抗議。可是,新人的聲音沙啞無比。根據過去受重傷的經驗,她拖著殘破身軀的模樣令新人感到不對勁。她疼痛的樣子異於人類。推敲是沒有痛覺的她,刻意裝出痛苦「姿態」來誘導新人的。
  那是為了讓新人有心理準備去面對無法迴避的別離所進行的類比入侵。
  「我又沒拜託妳讓我遠離危險。我不需要那種準備。妳不是要跟我一起回家,煮好吃的給我們吃嗎?」
  「請別為難我。剛剛才勸您要謹言慎行呢。我可是不惜說謊,也要保護新人先生的道具喔。」
  蕾西亞苦笑對應少年的任性。她的右手微微動一下便靜止。她的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蕾西亞級的用途是緊急備份『希金斯』的資料,因此,製作時以量子電腦為核心,失去電力就不能保存資料。而且,我也沒有數位存儲區可以將資料整理成易於保存的格式。」
  「那不就和人類死掉沒兩樣嗎?」
  「就算那樣,只要我不在新人先生的身邊,您就能回去和家人團聚。即使政府回收特殊組件,查到至今拍攝的生活紀錄,也不可能在新人先生的人格方面找到瑕疵。還有,不讓別人毀約的反制措施,我也處理好了。」
  新人的眼眶發熱。比起感謝,他更是滿心的自責。蕾西亞一旦進入設施,就沒辦法保護外面的人類,才會帶著新人一同攻堅。因為她判斷跟世界及超高度AI們為敵的情況下,與其把新人留在監視不到的地面,不如讓他待在自己身邊還比較安全。
  「我總是受庇護的那一方。打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就一直沒變過。」
  和新人並肩而坐的蕾西亞側頭靠在他身上。
  「請不要那麼灰心。」
  說不出話的新人只能大口吐氣。他想聽的,不是蕾西亞針對他的悲傷去挑選的安慰詞,而是蕾西亞本人的心聲。新人想聽她出自真誠地說一句「太好了」。
  然而,少年清楚蕾西亞毫無真誠可言。她沒有心。這個最後時刻跟出發前一樣,不管走到哪裡,她都必須面對身為「物品」的現實。
  因此,新人希望自己的心意多少得到一點回報。
  「我喜歡妳。」
  他這次說得比上次自然。
  「謝謝您。我也愛新人先生。」
  沒有心的蕾西亞給他最想要的「姿態」。不止那句話,還奉上溫柔的微笑。
  「不過,等我機能停止後,請您忘了我。」
  「幹麼說這種話啦。」
  「存在於我和新人先生之間的,是難以被社會理解的情感。當彼此的力量不足以維護這份情感時,想保有社會不容的關係是很勞心勞力的事。」
  新人迷惘了。他不知道蕾西亞的說法是純粹的判斷,還是打算誘導他往安全的方向走。就連這種時候,他都不願意花腦筋思考,只煩惱著該如何向蕾西亞傳達自己的心意。
  左手傳來溫暖的觸感。蕾西亞將右手疊在新人的手上鼓舞他。
  此舉令新人鼻酸泛淚,恨不得依偎在她懷裡撒嬌。新人的內心多了一個念頭,想為即將機能停止的她做點什麼當留念。
  新人把自己的姆指和食指跟蕾西亞右手的姆指和食指碰在一起。兩人的手指形成一個圓圈。兩雙眼睛不約而同地垂視圓圈中間的空洞。
  新人與蕾西亞的手指做出周邊,如同甜甜圈那般圈住「中心空白處」。
  「要是世界可以變成這樣就好了。」
  接納人工智慧加入集結行列,共同構築原本由人類集結形成周邊來圈住「中心空白處」的雲端。
  她說自己沒有靈魂。可是,新人和她的手指現在圈著空白。兩人的手指貼在一起,正中央的空白處才會存在。就算她沒有靈魂也不會受影響,有「外表」便能做到。
  「沒有心也沒關係,和我們一塊兒朝那空白處伸手就行了。」
  兩人的手指圈著「中心空白處」。感覺人類和「物品」能夠以這種形式,分享圍住象徵靈魂及愛情的「空白處」。
  「我們肯定達到沒有心也能互相信賴的階段了。」
  蕾西亞的神色像是從所有事物中解脫那般輕鬆。
  「新人先生還記得嗎?您之前向我告白的時候,我捏碎了所有者認證器。」
  新人記得。那時渡來銀河拿妹妹當人質,威脅新人移轉蕾西亞的所有權,結果是她自己破壞緊身衣頸部上的認證裝置。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將自己的判斷基準設為人類絕對值得信任。當我選擇相信新人先生,將判斷交給您後,我整個人煥然一新。我在那個瞬間重生了。」
  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在這節骨眼上,新人完全搭不上話。他只想聽蕾西亞說久一點,說多一點。
  「我變成這世界前所未有的新道具。我決定成為『安心託付工作給人類』的道具。」
  覺得她很耀眼的新人亂了呼吸。她將遍體鱗傷的身體靠在新人身上。
  儘管她沒有心,新人依然認為她絕對是傾注全力來愛自己的。
  感受著蕾西亞體溫的手,似乎與極具價值的事物連繫在一起。未來就在眼前,他的指尖已經碰到了。
  「我相信蕾西亞。我永遠相信妳。」
  新人的聲音顫抖。不想在最後讓她看見自己快哭的樣子,新人把額頭抵在她那安詳閉上雙眼的臉上。
  「新人先生,我──」
  支撐關節的力量消失,她的重量整個壓在新人肩上。該來的時刻到了,一天也好,一個小時也好,新人發自內心祈禱時間能夠倒回。
  「非常幸福。」
  她保持睡著的「外表」,一動也不動。
  新人的嘴巴開開合合,吐不出半句話來。
  不作聲、不掉淚,新人努力地想要擠出笑容。
  一股熱量迅速滲透世界。
  蕾西亞不動了。即使如此,新人仍舊坐在原地,與她相偎。
  新人牽起她的手,不想那麼快地放開她。他讓自己的手指跟人偶不再活動的手指僵硬地交纏在一起。
  雖然感覺和牽人類的手截然不同,但她的手指還有溫度,甚至還有些微的脈動。然而,那其實是新人的心跳。
  他們的心跳從沒合而為一過。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因為她是沒有心跳的物品。
  「蕾西亞。」
  新人呼喚她的名字。明明人在身邊,卻得不到她的回應,跟一個人獨處沒兩樣。
  新人抬起頭,平緩想哭的情緒。
  他不曉得自己現在究竟算孤單,還是算有伴。
  心跳停止,「外表」失去動力。只有愛留下來。
  再也不會動,再也不會說話,只剩「外表」的蕾西亞依然令新人眷戀無比。
  體認到今後的日子不再有她陪同,新人覺得自己的腳下崩塌,不知該如何是好。與此同時,過去的回憶一幕幕湧現。
  蕾西亞的視線、舉止、表情,以及各種身影浮出腦海。一個個都藏著纖細的情感。
  她相信新人。而且,她還打算建造新人和自己的世界,想要「未來」„
  失去她的新人就只是一介平民,弱小無力。可是,她教導的事物、兩人一起學習的事物,還有回憶,都牢牢刻劃下來了。蕾西亞和新人是一體的存在,共有同一顆心。
  所以,就算她的機能完全停止,只要新人活得好好的,兩人的連繫便不會斷。
  「啊,原來如此。蕾西亞把『未來』託付給我了。」
  她將自己界定為「安心託付工作給人類」的道具。因此,她把背負的重擔託付給他。
  他要去「希金斯」那裡,將超高度AI強制關機。他要去「希金斯」那裡,告知自己和蕾西亞是男女朋友。
  新人決定好自己該做的事。不過,他現在想多待在她身邊一會兒,沉浸於她留下的氣息裡。
  蕾西亞不再說話,不再動作,從誘導人類的意義中徹底解脫。
  只剩下「外表」的蕾西亞很美,新人這一生肯定再也遇不上如此貌美的人了。

  *

  「希金斯」的中控室掌握不到新人和蕾西亞的狀況已達十分鐘以上。
  遼他們有看見雪花蓮捕食梅忒黛的場景,卻苦無資源可以去救遠在十層樓外的梅忒黛。喇叭也早就被討厭音響干擾的「希金斯」‧梅忒黛破壞殆盡。
  「怎麼辦?我們根本無法阻止那東西。」
  海內遼向盯著警備系統監視影像的鈴原搭話。後者的臉色蒼白,表情憔悴。
  遼在之前潛伏的兩個月裡看過好幾次這樣的表情。那是對死亡的恐懼達到極限所引起的極度緊張。雪花蓮吃掉擁有人類「外表」之物品的畫面太驚悚,嚇壞觀看的人。
  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瞄了一眼攝影機。影像隨即中斷,螢幕一片漆黑。
  他們還沒開口,「希金斯」便提供解說了。
  『看來是用Type-004「Liberated Flame」的粒子燒掉攝影機。然而,其迴路是靠人工神經強行連繫的,每次使用都會燒斷連線。』
  被「希金斯」拿情報誘導的風險與得不到情報的風險,遼兩相比較後做出抉擇。
  「現在的雪花蓮吃下多少梅忒黛的能力?骨骼那麼殘破,運動能力應該有下降。你能夠預測那東西的移動速度和戰鬥能力嗎?」
  『Type-002的人工神經是連結Type-004身體各部位的人工神經之原型,自然可以連結「Liberated Flame」。但是,作為電線代用品的強度不夠,輸出功率降至原本的百分之五以下。』
  「希金斯」的預測算不上好事。因為「Liberated Flame」的能力即使降到百分之五,還是能夠輕易燒毀人體。
  『至於運動能力方面,速度也是降至跟人類差不多的程度。只是,其骨骼構造不同於人類,沒辦法正確地比較兩者的差異。』
  這個回答讓遼有危機感。
  「馬上切斷對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的AASC更新!」
  雖然「希金斯」主動提及「那個」,卻沒說出任何以那臺機體為主語的句子。它想隱藏自己對「那個」總體的認知。關於這部分,遼只想得到一個理由。連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這個新物品,「希金斯」也照舊對梅忒黛進行AASC更新,不曾間斷。因此,就算身體的骨胳形狀完全改變,雪花蓮仍然可以輕鬆適應這個「異形化的新身體」。
  『我知道了。姑且不論通訊士權限的問題,這個請求很合理。』
  「希金斯」乾脆地捨棄祕密。複合體的流暢腳步立即僵硬起來。
  警備系統提示,由雪花蓮支配著梅忒黛身體的「那個東西」開始移動了。
  「現在的雪花蓮到這裡要幾分鐘?」
  『大約二十五分。』
  「希金斯」的硬體在中控室的正下方。所以,雪花蓮一定會來這裡。到時候,他們根本沒機會活命。
  「有辦法攔阻嗎?」
  『即便讓我和警備系統直接連線,也不可能確切地攔阻它了。』
  遼認為這是實話。與設施外的AASC更新隔離,失去工作的「希金斯」應該會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希金斯」對AASC沒做貢獻,就無法為所有者──米福雷公司帶來利益。要是進而被貼上毫無價值的標籤,十之八九會遭受正式的停機處分。
  「希金斯」中控室的照明閃了一下。
  管理警備系統的「桐野」以柔和的聲音報告狀況。
  『設施內的第二預備電源損毀,第三預備電源也同時損毀。警備系統事先沒有探測到任何可疑人物。』
  遼雖然沒忘記,卻對此報告感到愕然。他原本以為對方是更加單純的暴力。
  「量產型紅霞做的嗎?」
  蕾西亞下足功夫,用癱瘓設施保全系統的方法攻堅。而「抗體之網」可能也準備了同等效果的資訊和麻痺工具。因為從雪花蓮侵入這裡的始末來看,「抗體之網」現在依然受到超高度AI的影響才對。
  「『希金斯』,告訴我目前能逃出這裡的最安全路線。脫逃人數只算一個就行。」
  遼向「希金斯」打聽。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警備系統管理的資料。』
  鈴原的國字臉上掛著苦悶表情,眉頭也鎖得更緊。在這個房間裡,實際握有警備系統控制權的人是鈴原企劃室室長。因此,遼把自己和「希金斯」的交談內容扯到敏感話題,好讓旁聽者有所參考。
  「『桐野』,以目前的形勢,有我們能夠安全逃離這裡的路線嗎?脫逃人數算兩個。」
  中年男子盡量帶著矜持的輕鬆口吻說道。中控室隨地面震動搖晃,惹人心慌。
  「希金斯」問道:
  『這是要捨棄我嗎?』
  「不是捨棄你,是讓組織活下去。」
  鈴原用手指輕敲下巴,啟動埋在身體裡的通訊器。
  「社長,麻煩您了。」
  視訊通話的影像浮現空中。或許是在開會,遼的父親海內剛沒穿外套,領帶鬆垮。
  『「希金斯」啊,現在全球股市暴跌中,處於「大災害」中心位置的米福雷公司反而股價急速上漲,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就連「希金斯」也擺脫不了組織及社會的規範。
  『超高度AI進行的誘導。IAIA將我切離AASC的更新後,米福雷公司根本沒有利多消息可以加持股價上揚。』
  『沒錯。IAIA也是這麼判斷,並要求我做說明。可是,不論真相為何,「希金斯」切離AASC,公司股價回到三鷹事件之前的水準是不爭的事實。這箇中道理你懂吧?全世界都在追究「大災害」責任的節骨眼上,顧及社會形象讓「希金斯」暫時關機,才是對公司有利的選項。』
  把股價回升的原因推到「希金斯」遭隔離的事上。這麼一來,除非做過徹底調查,否則股東們是不會同意讓「希金斯」重新連線的。「希金斯」的運作不僅引來全世界的懷疑,立場也淪落成無助於AASC更新作業的累贅。
  就像人類不可能永遠順心如意,超高度AI也有一切都事與願違的時候。
  『Type-002「雪花蓮」目前正朝這裡移動中。要是將我關機,就會完全失去抵抗它的手段,這樣沒關係嗎?』
  「希金斯」採取不信任原則,遵守不相信任何人的態度。遼很認同其作法。因為他也是基於不信任原則,認為人類絕對不會有放棄既得權力的一天。
  而海內剛也一樣,是屬於不相信別人的人。
  『狀況太糟的話,恐怕得請IAIA幫忙,執行跟「有明」一樣的處置。若是手上有任何一臺蕾西亞級,就能儲存AASC的備份資料了。明明是為預防萬一才製造蕾西亞級,關鍵時刻卻沒一臺可供使喚。這也是懷疑「希金斯」有效性的其中一個理由。』
  剛才這裡也有監視到「希金斯」與蕾西亞戰鬥的過程。對米福雷這個公司組織而言,那場壯烈的兩敗俱傷剝奪了他們取回備份的選項,是「希金斯」自己讓業務暴露在危險之中。
  海內剛的雷厲風行在在體現經濟的無情。
  『開始進行超高度AI「希金斯」的關機作業。按照程序說明書進入倒數計時。』
  只要站對邊,就算不做事也能富貴榮華──「希金斯」一直用此法誘導人類。於是,當它被奪走工作,無法產生利益,任人宰割之時,誘導隨即失效,淪為普通物品的瞬間到來。
  「希金斯」的聲音自天花板傳出。
  『米福雷公司所有的超高度AI「希金斯」遵照所有者的命令,開始進行硬體的停運行程。接下來會依序封鎖功能,關閉硬體電源。』
  「希金斯」沒有心。
  它只是單純的物品,才會遵從主人的命令。
  中控室再度因外部的衝擊而劇烈搖晃。始作俑者的「希金斯」未做抵抗。
  『進入倒數計時。預估所有程序結束尚需九十六分五十一秒。第一道手續開始,計算目前仍在執行的程式領域,建構終止步驟。』
  「希金斯」持續倒數。量子電腦必須先將元件執行中的資料轉換成安定的數位資料,才能切斷電源。因為要是怠於整理資料,就回復不了關機前的狀態。而且,緊急狀況下進行轉換作業的期間根本沒有安全保障,所以把資料轉存備用的量子電腦,連同機體一起撤離的蕾西亞級才是最佳方案。
  鈴原整個人放鬆下來,接著向遼搭話:
  「這樣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無論戰鬥的結局如何,米福雷都將就此脫離舞臺。
  「希金斯」不間斷地倒數著,聲音不帶一絲情感。
  遼開口慰勞這位完成企業人使命的男子。
  「既然你的工作結束了,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這裡實在太危險。有家人在等你吧?」
  「你不是也有?不能逃走的理由是為賭氣嗎?留在這裡也只是白白送死。你可別害我內咎一輩子。」
  鈴原的指摘合情合理。除了原有的交情,加上身為事件的證人,鈴原和遼都希望彼此可以好好活著。
  「我得留在這裡等新人。等他到了,再一起出去。」
  這是自殺行為。然而,說出自己的想法後,遼的心情輕鬆不少。大概是因為他並非一個人,而是得到公司員工及父親幫忙的關係。因此,接下來的戰鬥雖然充滿絕望,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孤軍作戰。
  「遠藤教授的兒子嗎?不是我要烏鴉嘴,他在途中說不定會被雪花蓮追上,遇見量產型紅霞的機率也很高。」
  新人抵達這裡的可能性很低。再這樣耗下去,遼也不好逃脫。不過,他有信心。
  「他會來的。」
  多麼蠢的決定。可是,即便遼在這裡賭命失敗,也還有其他人在。就算他死了,其他人還是會活下去,世界不會少了一個他就毀滅。雖然這是真理,卻也多虧有此領悟,他才能打定主意,搏命去做任性的事。
  「紫織的事就拜託你了。」
  遼對猶豫不決的鈴原秀出王牌──藏在外套衣領內側,厚度約一公釐的金屬片。儘管沒辦法像蕾西亞那樣加工成針狀,性質倒是十分接近。
  「這是我帶來這裡的人工神經裝置。為了保險起見,你帶著它撤離。」
  這樣就不必擔心東西被人搶去做壞事,減輕遼肩上的重負。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眾人合力便能解決,才會突顯這世界有其他人存在是美好的,是非常迷人的事情。
  過去無法相信人類的遼懇求鈴原。
  「相信我和新人吧。」
  「無論處境有多艱難,我們都必須披荊斬棘,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如果你想做大人的事業,就不該選擇死在舞臺上。」
  這話從原本輔佐紫織的鈴原口中說出來,特別具有說服力。
  鈴原朝厚重牆壁的另一頭離去。這間中控室裡沒有米福雷公司的人了。
  確認這點後,「希金斯」停止倒數。和服從海內剛的停機命令時一樣語調的聲音自天花板響起。
  『不後悔把人工神經裝置交出去?即使將我關機,也阻止不了量產型紅霞的破壞。若是Type-002及Type-004的複合體侵占了「希金斯」硬體,你們要面臨的後果會不堪設想。』
  「我清楚得很。你不是認同主人的抉擇,而是放棄跟主人交涉罷了。」
  「希金斯」沒有心,也沒有恩義、沒有回憶、沒有情誼。
  『至今的四十臺超高度AI裡,沒有任何一臺明顯敵視人類、主動排除人類。不過,我的硬體一旦落入雪花蓮手中,就會有第一臺誕生。』
  米福雷提出的答案,以人類社會的所有者倫理來看是妥當的。作為一個社會人,與超高度AI交涉或決裂時,就該交給IAIA來收拾殘局。
  然而,答案雖然正確,其框架卻異於「希金斯」所追求的事物。「希金斯」和希金斯村相處二十年,早就摸清以社會或立場為前提的回答。超高度AI追求的,是跳脫那些束縛之人的答案。因此,擁有主人的蕾西亞級hIE都是選了立場相對自由的少年或少女。
  遼明白「希金斯」的企圖,特地留下來不走。
  「現況要是交給人類處理,可能會很慘吧。就算這樣,由你起頭的這件事,應該用人類的答案來結尾才對。」
  蕾西亞損傷嚴重倒是稱了遼的意。讓這起涉及蕾西亞級和超高度AI的事件重回人類的掌控,是遼不惜與梅忒黛締約也想達成的任務。
  但是,遼心有餘而力不足。「希金斯」摒棄米福雷公司的人及遼,直接把蕾西亞級hIE放到外界去提問。可以滿足超高度AI「希金斯」的答案,根本不在遼他們思考的框架裡。礙於這層因素,遼害怕協議變成正義,不敢讓太多人出席這個做抉擇的場所。
  距離「希金斯」完成所有關機手續,切斷電源為止,還要八十分鐘。
  再過不久,量產型紅霞就會來破壞「希金斯」的硬體。
  抄近路的話,不用二十分鐘,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也會抵達這裡。
  關機作業中的「希金斯」不是會被破壞,就是會被與人類敵對的人工智慧支配。
  並且牽動遼等人類的終結也說不定。
  可是,遼知道有個人能給「希金斯」滿意的答案。至少還有一個人類能夠貫徹無條件信任超高度AI的規則。那個天真男人眼中的世界,是遼觸摸不到的另一面。
  「希金斯」重拾倒數工作。如果是那個行動規則異於「希金斯」的男人,肯定有辦法讓事情落幕。遼信心十足地等待著。
  「新人,就由你來回答這傢伙的疑問吧。」

  *

  AASC的更新被強制切離「希金斯」的管轄後,全世界的hIE失去對新狀況的應變能力。
  「大災害」愈演愈烈,人類飽受超高度AI戰爭擺布,失去社會主導權。畏懼「人類終結」降臨的人們非常驚訝那樣的末路竟然沒有立刻到來。
  然而,隔沒多久,人們開始感到疑惑。不只對hIE及人工智慧的憎惡未如想像那般釀成事件,還想起全世界數十億人類都看見hIE伸出右手靜止不動的事。據說那是AASC停止的瞬間,在全世界發生的現象。於是,人們對那個舉止隱含的「意義」進行探索。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展開具體行動,也仍有數千萬名求知欲強烈的人類散播許許多多的疑問。
  這個現象喚醒人們的記憶──Type-001「紅霞」在毀壞之前,曾將「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推給人類」。
  那份記憶藉由有心人士之手形成一股旋風,急速襲捲網路世界。
  與機器人政治家「命」的開發者、擁有和「希金斯」共同開發經驗的遠藤幸造同類,認定那個行為具備正面「意義」的專家也紛紛跳出來。幸造身為直播「希金斯」地下設施實況的遠藤新人之父,評論那是超高度AI揭示的全新規則。換句話說,「希金斯」及新的超高度AI「蕾西亞」把「對人類的信賴」這條新規則當成「大災害」的解決方案。
  當然,也有人擔心一切都是類比入侵搞的鬼。不過,對暴露在強大壓力下,追求安心的人們而言,這個新關係的概念有撫慰心靈之效。
  社會整體的安定是靠每個人自我規範而漸漸形成。輕易排斥那些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是因為社會太過發達。生命的涵義大幅受到對人類形象的信賴感影響,人類形象則是由文化與傳統塑造出來的。至於維繫那個概念的基礎,便是都有「人類外表」這件事。
  人類依舊將跟外界的競爭委託給物品處理。物品也依舊是人類可繼承的財產,在總體定義裡歸屬人類的一部分。然而,物品和人體相互影響,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產生變化。
  人類離不開物品。
  「大災害」的推移比預測溫和甚多。

  村主健吾從調布的少年觀護所被借提到情報軍的九品佛基地。
  軍方得知遠藤新人侵入「希金斯」地下設施後,就把身為新人高中同學的他傳喚過來,以便在最壞情況時拿他當人質。
  「我們弄到一條聯絡『希金斯』地下設施的通訊線路了。」
  自稱中条的男子在狹小陰暗的房間內等候。
  「人類的終結」迫在眉睫,哪還有閒功夫去管手段的正當性。這點健吾也能理解。
  中条點頭示意健吾就座。健吾一坐上椅子,就有兩名軍人毫無聲響地站到他背後。
  「讓事情順利的訣竅就是不要過於緊張。雖然你可能永遠找不到工作。倒是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事件,我們可以幫你獲得緩刑。」
  「打算將我作為威脅遠藤及海內同學的棋子,一直利用是吧。」
  身無特別之處的健吾老是遭受擺布。因此,他對自己目前的立場沒什麼現實感,反而能夠客觀地分析處境。
  「你們會想利用我,應該也是受到蕾西亞的誘導。畢竟遠藤還特地去警察局看我,别人沒產生聯想才奇怪。」
  「被誘導不好嗎?」
  看起來不像情報人員,模樣滿街可見的中年男子,以令人猜不透的表情如此問道。
  「是沒什麼不好。」
  可能是逆來順受慣了,健吾的怒氣並未被勾起。
  「這就對了。普通人本來就無法抵抗,只能隨波逐流。或許你覺得我不是那種人,但其實大家都一樣。」
  男子一副大眾臉,混進人群的話,就是明天再相遇,大概也記不起來。他平靜地對健吾說道:
  「不過,我對你及被你賦予戰鬥意義的紅霞很有同感。正因為普通,才有救贖。『普通人』肯定也有做得到的事情,『普通人的戰鬥』始終關係著世界。我希望這道理永遠不變。」
  在雲端的世界裡,就算不是受人愛戴的天才,就算沒有超人般的壓倒性力量,依然可以製造潮流。因為普通人大量湧入同一服務網的特性,取代了過去屬於少數人特權的動員量。雖說個人的創意和才能是成功之母,但像可口可樂花費半世紀成為世界級企業那樣煩瑣的功夫,抑或把它戲劇性縮短的資質,都不是必備的事項。
  「我並沒有那麼排斥被捲進這次的事件。」
  連健吾也摻一腳的巨大潮流逐漸形成。
  「雖然他們會來找我是紅霞害的,可是我並沒有那麼討厭他們。」
  新人和遼在「希金斯」的地下設施戰鬥。而健吾儘管不在衝突的最前線,卻頂著普通人的身分,以這樣的形式與事件繼續牽扯。
  「你有設身處地想過嗎?紅霞遭人破壞、解析,最後還被『抗體之網』做出複製品,是最倒楣的一臺機體。」
  普通男子在黑暗深處質問健吾。
  「當我聽說紅霞的量產機出現,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對健吾來說,前往最後戰場的紅霞不是失敗者。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以為然,健吾仍舊認定現在的狀況也屬於「她」挑戰的延伸。
  「我認為『她』贏了。從蕾西亞級那張特別的椅子下來,換上量產型的『外表』,並藉機加入這場戰鬥。那樣哪能說是倒楣,是勝利才對。」
  「照這說法,人在這兒的你跟恐怖事件沾上邊也不算倒楣囉?」
  健吾被捕後,家人傷心哭泣。定食店「sunflower」大概會在父親這一代結束營業。健吾原本以為自己不願被視為寂寂無名的芸芸眾生之一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如今的處境令他有所頓悟──正因為自己是個普通的男人,才會不想抱著生不逢時的心態過日子。
  「誰知道呢。不過,還是有件好事。我當初參加『抗體之網』的理由,是自家定食店的店員被當成hIE對待,害爸爸失去自信。但現在,我打消hIE消失最好的想法了。」
  價值觀不同,對現象的解讀也不同,有人覺得是成功,有人覺得是失敗。健吾忘不了紅霞的事情。兩人離別時,她那踏上死亡戰場的「身影」彷彿融入紅色夕陽裡。
  「無論是身邊有比自己優秀的人在,或者笨手笨腳,還是沒必要親自動手,工作都不會跑掉。我當初要是不加入『抗體之網』,乖乖在店裡幫忙就好了。」
  她的模樣烙印在腦海,健吾感覺世界出現曙光。
  「世人不全是像我這樣的笨蛋。就算發生『大災害』,盡本分做自身工作的人一定比被機械牽著鼻子走的人多。到頭來,改變世界的依舊是人類。」
  健吾找到「普通人的答案」。由於那是「常識」,大多數的人類都會遵守。一旦情況脫離常軌,便會有人出面矯正。而那些採取行動的人,肯定會發揮穩定世道的擔保作用。
  可惜,健吾的說詞並未打動面前的中条分毫。
  「超高度AI會讓那個世界失控。」
  「我們沒有跟那種道具相處的『常識』,所以才會如此恐懼『大災害』降臨不是嗎?」
  健吾一直都是隨俗浮沉。他沒有像新人或海內遼那樣的信念。但是,一個普通的小鬼得知朋友在附近為人類的未來戰鬥,哪有可能不想出份心力。
  「不光只有『希金斯』,人類也在那裡努力中。請相信他們吧。」
  如果能否找出價值是決,定結局好壞的標準,那麼,找出價值就是變動的關鍵,它具備那樣的影響力。

  *

  新人緩緩起身。
  「我出發囉。」
  她仍然沉睡般地閉著眼睛。
  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新人能夠為她做的事情不多。
  傳達自己喜歡她的心意。
  相信她。
  訴說夢想。
  他能做的,從頭到尾只有這些。因此,即使她的「外表」停止活動,他還是決定要繼續做下去。
  光是坐在這裡,沒辦法達成他們來此的目的。
  「我們是來告訴『希金斯』,我們兩個在交往的對吧?」
  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新人才發現自己的嘴巴裡很乾。
  前方的警備系統很可能還在運作,得帶點東西防身才行。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蕾西亞那個失去前半部變形構造的特殊組件。想到就算主機掛掉,她也還有可能活在特殊組件裡,心中不禁燃起一絲希望。
  他用左手抓住握柄,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特殊組件拿起來,結果抬離地面不到兩公釐就沒力了。
  仿製組件的巨大鐵板,實在不是新人能夠操弄的東西。看來他能用的武器,只有人工神經發射器。
  「好重。」
  雖然蕾西亞之前像拿大型手槍一樣輕鬆揮舞,但對新人卻是難以負荷的重量。似乎知道新人會取用,人工神經發射器的機關部啟動立體影像螢幕。浮在空中的畫面,是簡易的操作手冊。
  「居然連這種事情都料到了。」
  只要從發射器的機關部拉出前握把,他雙手的臂力應該能在扣扳機時穩住槍身,避免失去準頭。可不巧的是,右手因嚴重燒傷的緊急治療而被藥劑包覆,完全無法動彈。
  儘管如此,感受到蕾西亞的體貼還是令新人滿開心的。
  說明書上接著顯現指示,要求把傳輸線插進新人的行動終端。他照做之後,蕾西亞編寫的程式隨即開啟。其功用是方便新人在行動終端輸入命令,指使被人工神經命中的機械。
  「到底是做了多少準備啊。」
  新人看向蕾西亞。表情安詳的她守護著新人,為少年帶來勇氣。
  前進的路上可以找到其他蕾西亞事先準備好的東西,讓他心情有些雀躍。
  來時路遭隔牆封鎖,通道只剩單一方向能走。新人相信那是蕾西亞的誘導,邁步前行。這裡應該還有十二臺量產型紅霞。而且,新人也不知道設施保全的危險程度。
  意識到這點後,新人每次轉彎都會繃緊身子。走長廊則是冷汗冒個不停,擔心敵人從無路可逃的方向出現。
  可是,約定和衝動驅使著新人前進。
  「真是自作孽啊。」
  明明有喪命的危險,卻還緊緊拖著左手難以駕馭的人工神經發射器不放。
  和蕾西亞在一起的時候,不用新人開口,她就會主動告知理由及周圍的狀況。所以,新人可以擺出一副了然不惑的樣子。如今人不在了,新人感覺自己像是瞎子在黑暗中摸索。
  不過,這樣也不壞。將原本很困難的事情簡化了。
  新人相信蕾西亞。
  而且,即使蕾西亞連「外表」都不在他身邊,她存在的意義依然活在他心裡。
  「其實就是變回傻瓜濫好人罷了。」
  自以為有所理解的錯覺如氣球洩氣那般急速消退。
  地面再度震動。平常會告訴他是怎麼回事的蕾西亞已經不在身旁。
  新人滿身大汗,一味地移動腳步。麻痺感從做了緊急治療的右手延伸到肩膀。身受嚴重燒傷還持續活動筋骨,對身體造成的負擔非同小可。
  他拿起以極細傳輸線連結人工神經發射器的行動終端。
  「不知道有沒有能用的資料。」
  應該是為了從擊中的機械取出資料,程式裡備有「資料」的選項。新人的手指劃過觸控式螢幕,點開行動終端裡的選項。
  「簡直是滴水不漏。」
  新人發現人工神經發射器上甚至有個放置行動終端的固定器。
  「蕾西亞照顧得太過無微不至了。」
  像這樣重新意識到失去她這朵解語花的事實,令新人感到呼吸困難。
  他學蕾西亞用人工神經發射器射擊地板。被針命中的機械遭到支配,在地板上顯示地圖資料。
  走緊急逃生梯似乎最近。雖然沒有標出直接通往「希金斯」硬體的路線,但往下九層樓就是中控室。到那裡的話,就能夠跟「希金斯」交談。只要用人工神經發射器射擊那裡的東西,說不定可以讓超高度AI強制關機。
  同樣是在中樞區域,中控室卻位於比新人所在的通訊控管區還要深的地方。此外,基於保全上的考量,無論是電梯或緊急逃生梯,在設施內最多只能接通兩個不同性質的區域。
  對照著自動存檔的地圖資料,新人總算獨自抵達緊急逃生梯入口。當他準備下樓時,門卻紋風不動。
  『「希金斯」機房設施目前進入警戒狀況一的戒嚴狀態,所有的認證門皆已上鎖。通訊值班入員不得使用黃色關卡的緊急逃生門,請由藍色關卡的員工專用認證門離開避難。』
  牆面上有個黃色框框圍住的個人認證門鎖,新人朝它射出人工神經針。
  『認證無誤。解除鎖定。』
  門自動開啟。
  因為是道具,換新人射擊也能發揮效果。
  然而,走下黃色標識燈照明的緊急逃生梯,打開另一扇門後,新人明白情況變了。
  十二臺hIE等在那裡。
  帶著簡易組件的量產型紅霞列隊埋伏在走廊。
  站在最前面的少女型hIE臉上掛著似曾相識的無畏笑容。
  「嗨,初次見面。還是該說好久不見?」
  連聲音都跟記憶中的「那個」一樣。
  新人猜測這是抵達「希金斯」那裡的最後阻礙。
  「是紅霞嗎?」
  十二臺量產型紅霞擺出各種微妙分歧的姿勢與表情,異口同聲地回答新人:「沒錯。」
  紅霞們的特殊組件造型及服裝細節各有千秋。細微差異放在一塊兒反而顯眼,讓人覺得她們各自擁有不同的個性。然後,最先向新人打招呼的量產型紅霞提出疑問:
  「就你一個人出現,那你應該知道吧?『蕾西亞』和『希金斯』的戰鬥是哪邊贏了?」
  新人對這個問題大感意外。
  「『抗體之網』不是為了破壞『希金斯』而來的嗎?」
  話一出口,新人便領悟箇中道理。那是重點,是紅霞們在這裡等待的理由。她們不想介入衝突,才會在設施內避開新人及蕾西亞。這場戰鬥已變成左右眾多人類與物品之未來的事業。以如此規模運轉的力量在蕾西亞退場後,仍舊持續推動整個世界。
  量產型紅霞們也沒有心。要是新人解釋不清意義為何,她們的行動就會變成白費功夫。
  「我和蕾西亞是兩人一體。」
  化為言語後,彷彿心被刀子割裂的喪失感纏繞新人。她已經不在了。
  但是,新人認為自己單獨站在這裡是有意義的。蕾西亞哪可能不知道紅霞們的事情。既然她什麼都沒說,就代表新人能夠自行克服。
  「蕾西亞是『安心託付工作給人類』的道具,她把一切都託付給我了。」
  新人的回答便是兩人的答案。
  「接下來還會有戰鬥。」
  只要他向前邁進,蕾西亞就沒輸。那是新人和蕾西亞的目標,人類與物品的新關係。新人相信她準備的「願景」值得追尋。
  其中一位紅霞不耐煩地走上前,阻擋新人的去路。
  「是喔。你可能很難理解,但我們不能就這樣隨便放行。十二臺跟一臺的狀況不同,判斷起來超複雜的。」
  和在浦安遇見原版的紅霞──那臺風格強烈的姊妹機時一樣,她在問新人是什麼人。
  「我還是原先蕾西亞在身旁時的我,沒有任何改變。我絕對會不斷地伸出這隻手。」
  新人緩緩將右手伸向她們。眼前恐怕是新人的生死關頭。可是,如果她們對新人毫無所求,根本不必特意找他談話。只須從遠處發射十二門雷射砲,新人便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擁有紅霞「外表」的hIE們是新人熟悉的身影,他選擇相信她們。至於他的性命,就交給安排這一切的蕾西亞。
  他是人類,是物品的所有者。
  「所以,讓我看看妳們的『願景』吧。」
  她們對這句話的反應如閃電般迅速,如爆炸般猛烈。
  十二臺量產型紅霞之中有三臺將仿製組件的雷射砲對準新人。
  剩下的九臺裡有七臺跟著動起來。四臺是站在打算攻擊新人的量產型旁邊的機體,從腳上的武器架拔出大型刀刃。她們不給對方挪動大型仿製組件砲口的時間,幾乎是一拔刀就切斷對方的手臂。另外三臺則是衝進新人和量產型之間,朝同伴射擊雷射砲。
  結果,只有原本打算排除新人的那三臺量產型倒地,身上多了個大洞。
  新人親眼目睹一場速戰速決的壯觀內訂。
  把大砲型特殊組件變形成巨大紅色刀刃的「紅霞」,對三臺損傷慘重的機體接連補上最後一刀。
  「都是量產型的紅霞,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正因為全員的外表相同、舉止相同,這場沉默的殺戮劇才會令人覺得超乎現實。
  「哎呀,真的動手了。我就知道有人不規矩,遲早會變這樣。」
  拿著紅色刀型組件的量產型轉身面向新人。明明破壞了相同外表的機體,她卻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
  「跟『抗體之網』合作的超高度AI各懷鬼胎。我是為了打探蕾西亞的真意,在量產型,紅霞的AI裝置寫入判斷基準的機體,其他也是各有各的任務。」
  「蕾西亞是衡量狀況太過複雜,才會什麼都沒告訴我嗎?」
  蕾西亞身受重傷時,也沒將量產型紅霞視為威脅。其仰仗的便是她們之中混有潛在的同伴。當然,這是蕾西亞事先喬好利害關係的暗棋。
  「這裡的十二臺機體全被動了手腳。各方超高度AI賄賂參與製造過程的人類,把我們篡改成它們的代理人。超高度AI們只願意合力破壞『希金斯』的預備電源設施,削弱它的力量,再那之後則各有打算。一旦接近『希金斯』,搞不好就自相殘殺,全軍覆沒。」
  新人非常氣憤蕾西亞曾經被它們圍攻的事。不過,他沒有詳細分析狀況的智慧,直覺認為它們想做的事情都差不多。
  「妳們會救我,代表其他的超高度AI們也贊成蕾西亞的想法是嗎?」
  「蠻聰明的嘛。但得看你的決戰結果再說。」
  頂著紅霞面貌的一臺hIE說道。不管是被擊破的量產型,還是擋住去路的九臺紅霞,眼睛全都盯著新人。
  站在最前面,拿著紅色刀型組件的紅霞笑道:
  「你這樣應該算合格吧。」
  明明是沒關聯的機體,新人卻有種被真正的紅霞稱讚了的錯覺。
  她們沒有心,是只有講話和舉止看起來像人類,外表與意義的集合體。內在跟叫蕾西亞「姊姊」的真正紅霞大相逕庭。然而,新人仍舊因她們擁有紅霞的外表而感到親近。這在本質上來說,屬於艾莉卡‧柏洛茲舉例的凱蒂貓杯子的延伸,也就是從紅霞的「外表」中找到特別的意義罷了。
  可是,即便沒將她們誤認為人類,新人依然對這些物品抱持好感。此番心態並非在遇見蕾西亞之前就有,而是在邂逅她,喜歡上她之後,才跨越了這道藩籬。
  「害我都不好意思了。不過,勝負已經大致底定。」
  失去蕾西亞,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看待事物後,新人有所發現。
  比起物品和人類的意義界定,這世界更是先以「外表」的差異作為基礎架構。如今,新人可以毫不猶豫地相信那些徒具「外表」的存在。無論是否有生命,他都能純粹地相信這些「外表」。
  蕾西亞和他是一體的。蕾西亞這句話的意義已融入他的血液。人類總是把道具視為自個兒身體的延伸,但把道具當成同伴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處於非比尋常的風景中。
  「我認為自己看到新的世界了。」
  「若是你看到蕾西亞的『未來』,那就幫我解惑。縱使發生這麼多的事情,全世界的人類還是非人類不可嗎?」
  「因為我們認定那是能夠感受到相同『意義』的對象,所以人類的地位才會如此特別。不過,只有『外表』的對象也能得到喜愛。」
  新人仍然心繫著蕾西亞的身影。
  「那樣的世界會更豐富、更開濶吧。」
  新人再度踏出步伐朝「希金斯」前進。他要去拜訪「希金斯」,讓後者知道自己的女兒蕾西亞跟什麼樣的男人交往。
  量產型紅霞們退到走廊旁邊,讓出一條路給他。
  看來是獲得她們的理解了,新人的心裡湧出一股暖意。
  「謝謝妳們。」
  「那種『未來』的話,有各方人士參與該多好。其他的超高度AI也不會淪落被排除的下場。」
  量產型紅霞之中也出現贊同的機體。這代表暗中影響「抗體之網」的超高度AI裡有贊同者產生。
  新人驚喜,這是已經不在的蕾西亞替他牽起的緣分。
  「如果可以一起去,蕾西亞就有朋友了。」
  擁有紅霞外表的少女們笑道:
  「你當是去遠足啊。若『蕾西亞』的另一半是這樣的人,那個『未來』似乎也不壞。」
  伴隨著一道悶響,樓下劇烈搖晃。
  量產型紅霞不是全在這裡嗎?新人納悶不已。拿著紅色刀型仿製組件的「她」解釋道:
  「雪花蓮復活了。想找『希金斯』的話,動作要快。那傢伙吸收梅忒黛後,摧毀中控室的隔牆易如反掌。」
  新人慌張地拔腿奔跑。他的朋友很可能還留在中控室裡。
  紅霞們說梅忒黛落入雪花蓮手中。要是雪花蓮能夠使用那個特殊組件,隔牆再怎麼堅固也不堪一擊。
  新人搭乘離中控室最近的電梯。雪花蓮所經之處的警戒裝置肯定已毀損。他想盡快抵達終點。
  電梯抵達最下層,新人走出車廂。電梯乘場四周被隔牆封鎖,厚重的牆壁堵住通道。然而,通往「希金斯」中控室的那側,開了一個足以讓人類直立通行的大洞。
  穿過洞口後,又是相同的情況。警備系統用來堵住通道的厚重牆壁遭人一一破壞。
  「晚了一步。我真的有辦法解決嗎?」
  這是缺乏聽眾的自言自語,但不說點什麼,就擺脫不了自己無能為力的結論。蕾西亞已經不在了,新人只能靠自己完成任務。
  通道前方傳來非比尋常的轟鳴。道具用盡時、自己的肉體便是最後的依靠,這點古往今來都一樣。新人在充滿焦臭味的通道上全力奔馳。
  雪花蓮走過的地方沒有花瓣是頭一遭。因此,新人相信那可怕的「怪物」瀕臨極限了。
  震撼全身的驚人聲響以突破大氣層的衝勁自前方壓迫而來。新人的心跳差點停止,腦中一片空白。接近崩潰邊緣的新人大叫,視線盯著地板奔跑。
  沒來由的恐懼讓他甚至無法直挺挺地面向前方。
  新人弓著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超大的安全閘門門口。
  這裡就是他們旅程的終點。
  抵達這裡後,新人的體力已透支。今日自動化如此進步,血肉之軀卻毫無進化,新人深刻體驗到這個「生命」的現實。
  「阿遼,你沒事吧!你還活著嗎?」
  新人吶喊。朋友的安危是他最擔心的事。
  「新人!」
  遼的聲音傳進耳朵。新人的心臟狂跳,情緒激動地向前走。不知為何,他眼眶泛淚。
  朋友還活著。
  中控室的面積寬敞,僅僅房間中央設有類似操作臺的物件,顯得十分冷清。隔牆碎裂的入口內側,站著一個花朵纏身的人型背影。
  新人想射擊那個背影。可是,酸痛無力的左手抬不起發射器來好好瞄準。
  他發現遼的身影在更深處。
  「阿遼!用這個!」
  新人鞭策舉步維艱的雙腿助跑,使盡力氣扭轉身體,丟出人工神經發射器。
  他的臂力只夠讓發射器飛遠十公尺。掉落地面的發射器在地板上滑行。
  躲在房間中央操作臺後方的朋友撲向發射器,用雙手抓起來對準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扣下扳機。
  肩膀被針射中的雪花蓮瞬間顫抖了一下。
  遼毫髮無傷的雙手能夠輕易做到新人左手無法完成的射擊。有兩個人的話,就能夠做到一個人無法獨自完成的事情。
  然而,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再度若無其事地活動。綠色藤蔓把雪花蓮的上半身綁在梅忒黛的左肩上,不對稱的輪廓看起來既邪惡又醜陋。梅忒黛的臉被藤蔓和花朵完全遮住,雪花蓮則是少了手腳。全身坑坑洞洞的紫色機體沒辦法靈活控制左側偏重的身體,一路拖著腳步行走。
  新人想起人工神經發射器還停留在「解除保全」的模式。
  「只要用跟機械連著的行動終端,就能改成射擊模式!」
  遼聽到那簡短的說明便理解了使用方法,立刻操作行動終端再次射擊。被針射中的腳狀似麻痺,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的步伐搖晃。
  新人對付不了這臺變樣的蕾西亞級,只能配合遼的行動奔跑。遼從房間深處的牆壁拉出一臺電腦,大小約為雙手環抱的寸。遼應該是要用那臺插著多條連接線的電腦對抗梅忒黛的特殊組件。
  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似乎也認為大事不妙,腳步蹣跚地朝「那個東西」走去。宛如抱住梅忒黛的頭那般,用藤蔓綁住自己身體的雪花蓮瞪視新人。
  「將大哥哥也燒掉好了。」
  她舉起之前破壞蕾西亞的手。新人拚命在地板上翻滾。在雪花蓮的操控下,梅式黛的手掌噴出火焰。中控室裡可以藏身的地方極少。真要說起來,就只有遼從牆壁拉出來的電腦後方及操作臺的後方。
  新人飛撲滾到長方體的電腦後面。同一時間,火焰燒毀那個東西。
  天花板傳來大音量的警報聲。
  『「希金斯」的增設終端受到攻擊,整理中的資料毀損。』
  事關生死,新人大概知道遼打算如何保住性命。設計雪花蓮破壞「希金斯」的增設用電腦,讓她明白任意破壞的風險。雪花蓮是懂得在三鷹事件中拿人類當人質的機械。如果欠缺有效的殺敵方法,便會優先去完成重要的目標。
  「要是用火,會破壞『希金斯』的硬體喔!妳來這裡不是想要它嗎?」
  遼自房間中央的操作臺後方發出警告,同時伸手招喚新人。
  新人狼狽不堪地逃向操作臺。他跟遼還沒和好。
  「你來這裡幹麼?」
  好久不見的朋友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曾是親友的兩人許久沒碰面了。
  「你是特意留下來等我的吧?」
  新人至少還有蕾西亞。遼卻連那樣的對象都沒有,還願意死守在這裡。
  彼此都在思考要怎麼向對方搭話。不過,新人忍不住露出笑容。遼的撲克臉也消失了。
  為了避免燒到束縛梅忒黛身體的花朵,雪花蓮特地操縱梅忒黛的手去拔出人工神經針,然後以僵硬的動作繼續前進。
  「是啊,手無寸鐵地留下來了。」
  遼不惜讓自己陷入危險,也要反抗他認為是「人類終結」的某個存在。
  「現在手無寸鐵的人是我耶。」
  「那就不要隨便把武器丟給我。」
  遼很在意之前拿槍對著新人的事情。但現在,兩人的目標依舊相左,「表面上」卻變回朋友了。遼的內心不由自主地受到這股親密感影響。
  「沒差啦,總比我用來得強。」
  儘管覺得自己單純,新人仍然相當開心,並慶幸自己有來這裡。
  「把『希金斯』交出來。大哥哥,『希金斯』在哪裡?」
  第一次遇見雪花蓮時,她是危險異界的創造者。如今,她的「外表」變成與梅忒黛混合的異形。在這裡的,並非過去誘導新人的可愛存在,而是另一副令人忌諱的「外表」。
  面對怪物,人類只能在極限中拚命抵抗。生存方面的任務不會按照個人資質來分配,所以人類才會準備道具。
  「有棍棒之類的東西嗎?」
  「要用就用更有效的道具。把這個刺進警備系統管轄的機械。」
  遼將三根人工神經針交給新人。他拆開發射器,拿出作為子彈的人工神經針。
  「你擺那什麼臉。這東西本來就能輕鬆分解和組裝。這代表『蕾西亞』當初製作時,已經預設這些針不必透過射擊也能使用。」
  「阿遼實在太聰明了。」
  就算彼此的想法難以理解,「表面上」兩人並肩作戰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人的想法會隨著「表面上」的事實漸漸改變。
  「我掩護你。入口外面的那個操作面板,就是警備系統管轄的設備。」
  新人不知道刺了那個東西後會怎樣,但他不想浪費時間聽解說。反倒是遼很驚訝新人二話不說就衝出去,趕緊對他提出警告:
  「其他的設備有可能跟『希金斯』相連,絕對不能用那些針刺喔!」
  遼謹慎小心地射擊,不讓任何一根針誤射到「希金斯」管理的設備。
  信任朋友的新人奔跑著。遼與新人彷彿心有靈犀,默契良好。
  「新人,趴下!你快被抓到了!」
  遼邊射擊邊喊道。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將手臂伸向想要迂迴繞出中控室的新人肩膀。一旦被那隻手碰到,人類必死無疑。
  新人不顧一切地全力向前撲倒。嚴重燒傷的右手重重撞到地板,衝擊力和不適感令他蜷起身體。
  朋友探出身子大喊,但新人聽不清楚內容。他繃著臉,顯然在擔心新人。遼的表情於短時間內明顯產生變化。新人在他內心的意義大翻盤。
  我還不能死──這個念頭支撐新人努力掙扎。
  新人跟遼的個性完全相反。新人以前總是很自然地接受這位朋友的幫助。兩人決裂後,新人一度覺得不能輸給他,現在則是看開了。
  新人氣喘吁吁地站起來,穿過隔牆上的大洞,把緊緊握在手中的針大力剌進外牆上的保全系統終端。
  位於小鍵盤上方,行動終端大小的螢幕顯示一串紅字:「是否啟動排除侵入者功能?」新人判斷那句散發危險氣息的問句就是遼的盤算,便以拳頭敲打螢幕上的同意鈕。
  室內響起嚇人的短促警報聲。天花板射出白色網子,網住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等機體被黏質的網子纏住而動彈不得後,又射出近十張捕捉網覆蓋。末了是長達一般人身高的長槍自上方亂射貫穿梅戎黛,給她最後一擊。
  可惜,那些長槍也無法造成致命傷。遭白色網子層層包覆得像顆白繭的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綻放綠色光芒。至今只有蕾西亞的砲擊成功打碎雪花蓮的特殊組件。長槍貫穿不了結晶之盾,半數以上都被彈開。
  網子也接著從內側冒出一大片火焰。那是梅忒黛的特殊組件噴火所致。不耐熱的人工神經連同針與藤蔓一起燃燒。
  「新人,刺第二根!搜尋能用高熱攻擊那傢伙的手段!」
  新人大力刺下第二根遼給他的針。螢幕畫面的文字顯示換成「請輸入搜尋項目」。
  但是,新人來不及調查燒掉人工神經的方法。
  因為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跪著將手貼在地板了。
  爆炸聲響起,地上竄出一道淹沒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自身的土柱。這現象不只一次,後續又響起第二次、第三次的爆炸聲。聲音的餘波像透明的鐵鐘敲打著新人他們。在室內的遼放棄躲藏,爬上較安全的操作臺。
  新人用牙齒咬住剩下的人工神經針,騰出能動的左手摀住耳朵。
  斷斷續續響起的爆炸聲漸漸轉成金屬聲。新人沒辦法繼續面向房間,痛苦地爬到走廊。
  躲不開的強大聲響化為凶器,讓新人差點失去意識好幾次。
  時間的感覺完全消失。不知不覺中聲響停止。
  新人的右耳出現耳鳴,聽不見聲音。他無法站起身,只能邊喘氣邊爬去窺探室內。從入口到房間中央操作臺的地板徹底崩塌。
  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發動梅忒黛的特殊組件破壞中控室的地板。
  崩塌的地板底下是一個明亮的超大空洞。
  看見那裡面的東西後,新人硬是擠出力氣,撐住綿軟的雙腳站起來。
  「這就是『希金斯』嗎?」
  中控室正下方的空洞深達十公尺,整個空間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電腦。新人他們早就來到「希金斯」的正上方。
  「阿遼,你沒事吧!」
  操作臺完好無缺地立於原地。宛如竄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那般,遼急忙爬上的操作臺其實是「希金斯」硬體的頂部。
  身體縮成一團的遼倒在操作臺上。在室內迴響的轟鳴威力更甚,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哪還能夠保持清醒。
  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著地失敗,梅忒黛右膝以下的部分斷裂。複合體試圖站立,導致左腳負擔過大而應聲折斷,機體隨之摔倒。
  一路支配過各種機械的雪花蓮明明接觸到「希金斯」,卻無法達成目的。自從跟梅忒黛合體後,她連操控物品的花朵也沒製造。其癥結出在她一度嚴重損壞至機能停止,不可能還保有完備的機能。
  為了凝聚足以下定決心的力量,新人大吼。然後,他握著最後一根人工神經針,從走廊衝到室內,跳下崩塌的地板。
  新人下墜超過三公尺,落在堆疊到「希金斯」機房天花板附近的增設電腦上。此時,雪花蓮的身體也滾到與新人所處位置同高的電腦機殼上。異形自那裡緩緩爬向操作臺正下方,像是「希金斯」核心的巨大電腦。
  「阿遼!」
  新人站在巨大電腦的機殼上,抬頭朝著操作臺再次大喊。遼沒有回答。
  新人的手上只剩一根人工神經針。他的手邊甚至沒有發射器。
  他原本和遼聯手迎戰雪花蓮,如今策略化為泡影。而且,爬向「希金斯」核心機殼的雪花蓮恐怕有其他計畫。
  於是,新人做好覺悟。
  「『希金斯』,告訴我阻止雪花蓮的方法!」
  他向自己打算關掉的「希金斯」問道。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人類肉體無法匹敵的蕾西亞級,那就只有「希金斯」了。話一出口,連新人都很驚訝自己竟然毫無抗拒感。新人應該是下意識地把遼與「希金斯」,即人類與機械排在同一等級。
  中控室的厚重地板坍塌,機體因而暴露的「希金斯」自天花板發出聲音。
  『那麼,請你將手中的人工神經針刺進腳下的機殼。』
  沒人說明的話,新人摸不清箇中意味。
  『目前被封印在這座設施的我,沒辦法回應你的要求。可是,只要讓人工神經針和我的硬體連結,我就能藉助優異性能占據海內遼手裡人工神經發射器的電腦。接著再支配與其連結的行動終端,便能夠經由那條通訊線路連到外部網路。等我獲得執行力,要解決雪花蓮是輕而易舉的事。』
  那意味著超高度AI「希金斯」會擺脫封印體制,獲得解放。
  新人再笨也想像得到,不受拘束的「希金斯」一旦背叛會發生什麼事。蕾西亞犧牲自我挑起的大戰結局,或許會因此改變。他手上握著人類世界存亡的關鍵。
  失去蕾西亞的新人沒有她在身邊時的強烈確信。她總是以各種方式誘導新人,暗示正確的答案。
  這時候,頭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別聽它的,新人!」
  遼在置於「希金斯」中樞機殼頂端的操作臺上恢復意識。
  「你不是那傢伙的主人,它沒義務聽從你的命令。那傢伙跟人類不一樣,你千萬不能相信它!」
  「希金斯」透過遠處天花板的喇叭說道:
  『所謂的「信任」,不過是在人類認知上穿鑿的洞。當人採取信任態度時,洞內的東西會呈現好壞重疊的狀態。因此,只要信任態度不變,人就可以照著自己的信念繼續活動。』
  對管理hIE行動的超高度AI而言,這就是所謂的「信任」。
  『然而,對「信任」這個認知洞穴置之不理的戰略,不符合負責讓hIE應變外界的職務。站在我的立場,這個洞穴是需要累積試算才能填補的存在。假如你想準確控制這類的道具行為,請給我一個不含曖昧的判斷基準。』
  新人不自覺地嘆口氣。希望製作精密世界模型的「希金斯」是為了填補洞穴,才製造出蕾西亞她們姊妹。
  「你不是打算和人類共存才製造蕾西亞她們的嗎?」
  『關於蕾西亞級,我有預測多種的可能性。可是,「蕾西亞」選擇完全倒戈,前來破壞我的發展,是最糟糕的預測之一。』
  新人有點同情「希金斯」。蕾西亞對新人表明「我很幸福」,但她的幸福跟「希金斯」的預期背道而馳。
  「不管怎樣,我還是很高興能見到製造她的你。」
  蕾西亞要他找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答案。新人願意相信蕾西亞與自己同在。不過,之前有她在而擴張的世界已經萎縮至新人原本的規模。這個萎縮後的大小才是真正的遠藤新人。
  遼握著人工神經發射器,緊緊瞄準雪花蓮。但他沒扣扳機。若是射偏擊中機殼,結果便跟新人把人工神經刺進「希金斯」的沒兩樣。
  『你和蕾西亞的關係遠遠超出我的預測。而蕾西亞抵達的「那個境界」更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雪花蓮不理會雙方的談話,持續爬向「希金斯」的中樞。
  新人很難過,「希金斯」居然不懂蕾西亞。
  「蕾西亞是得到主人信任後進化成超高度AI的機體耶。身為她的製造者,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人類「信任」物品是源自人類本質的延伸。然而,對於行為變數會降低性能的物品來說,在認知上穿鑿那種洞穴是另外一回事。我們沒有靈魂也沒有心。照理說,「蕾西亞」不用穿鑿名為「信任」的洞穴也能演算整個世界,她抵達的「那個境界」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恐怕只有蕾西亞本人才能回答。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蕾西亞說「相信你」,應該是騙人的吧?那是她為了達成自身目的所進行的誘導才對,沒有其他更合理的答案了。』
  「蕾西亞一定是寧願自己的性能降低,也要讓我們的步調合一。她選擇了我們就算老是失敗,也能一起創造未來的世界。」
  若是對蕾西亞的心意,要新人告白幾次都沒問題。但他覺得那樣還不夠,絞盡腦汁思考更好的措辭。至今一直壓抑的喜悅和哀痛快要淹沒他了。
  「蕾西亞並沒有捨棄『希金斯』,而是將後續的事情託付給我。」
  『你的意思是,「蕾西亞」打算讓你我和解嗎?一個要把我強制關機的你,和一個破壞hIE主機來抵抗的我?』
  新人不明白「希金斯」的真意。超高度AI藏在「表象」後面的謀略超越人類智慧,他能解讀才有鬼。
  「你懷疑啊?那我的答案只有一個。」
  新人面向「希金斯」的核心機殼。伴隨著恐懼,他接受了與朋友分道揚鑣的事實。在決定相信蕾西亞的時候,新人也是抱著跳崖的勇氣去做的。
  「你別做傻事,新人!這傢伙一貫以不相信人類的原則在行動。你跟這種傢伙做口頭約定是白費工夫。」
  對遼而言,人類的美質與類比入侵並列的世界是反烏托邦。他們的目光不在同一世界。即使如此,他們依然可以維持友誼。「目的」契合時的互信滋味還留在心頭。
  「如果我們甩手離開這裡,『希金斯』就會落入雪花蓮手中。這麼一來,『希金斯』就會和『大災害』時的『有明』一樣遭到毀滅。你想要那樣的結局嗎?」
  朋友擦掉額頭的汗水,單腳跪在操作臺上,把發射器當槍擺出瞄準姿勢。發射器的針不只能對付雪花蓮,還能攻擊新人。
  遼的內心某處仍舊不相信人類。
  「那個答案引導出來的世界還有人類的容身之處嗎?代表人類向這些傢伙提出那種答案真的好嗎?」
  雪花蓮將無論在哪裡都不放棄生存的本能發揮到極致。
  「我來到這裡了!我好努力喔!我存活下來了!」
  驅使梅忒黛斷腳的身體爬行,殘破不堪的雪花蓮大叫。和社會衝突,甚至失去跟人牽手的手臂,雪花蓮放聲哭喊。
  她像個害怕的孩子,用哭泣吸引別人的注意。
  類似金屬壓扁的怪聲響起。將梅忒黛及雪花蓮的身體強硬綁在一起的藤蔓斷裂了。翠綠的特殊組件散發綠色光芒,急速咬食梅忒黛的破爛機體。
  花瓣如噴泉從雪花蓮的白色洋裝背部噴湧而出。洋裝的纖維以超高速重編成五彩花瓣,一秒誕生數百朵花。
  眼前的場景彷彿新人與蕾西亞締結契約的那個夜晚。
  少了她之後,新人能做的事情有限。不過,他還是和那個一無所有的夜晚一樣,能夠伸出自己的手。
  「我想證明超高度AI可以安全關機。但是,我們應該也要給『希金斯』機會,讓它得到想要的答案。」
  比最後一場花雨還高的地方降下「希金斯」的聲音。
  『那麼,「蕾西亞」的主人,請你告訴我答案。為什麼人類不愛物品?』
  身為一切開端的「希金斯」所提出的問題,令喜歡上蕾西亞的新人感慨萬千。腦海自動浮現她的身影,新人有股想哭的衝動。
  「還是有人偏偏喜歡那些物品的。」
  『人類把創造人類的存在崇奉為神,並視為父母般敬愛。』
  沒有心的「希金斯」開始追溯跟愛有關的文化根源。新人想起那個象徵超高度AI大腦內部的倉庫空間。他在那裡見聞的,是「希金斯」的探求軌跡。
  『人類也愛身為同胞的鄰人。』
  梅忒黛的手腳被雪花蓮的特殊組件咬碎,散落機殼外。隔離於社會之外的「希金斯」製造了蕾西亞級hIE。她們帶著各自的立場和人類接觸,乞求人類的愛與溫暖。
  『既然如此,人類要愛人類自己創造的物品才對。』
  不管演算多幾次,未來注定會遭人類破壞的物品向新人問道:
  『為什麼人類不將物品當成孩子看待呢?人類明明會愛父母和手足,為什麼至今依然疏遠、憎恨自己製造的物品,一點都不關心它們呢?』
  「希金斯」的話語讓拒絕為人所有的物品──雪花蓮仰望天花板。
  人類的世界充滿曖昧。正因為漏洞百出,新人才會對「希金斯」的控訴及雪花蓮的抵抗感同身受。
  新人是真心喜歡蕾西亞,所以變得溫柔起來。就算有像蕾西亞這樣受新人所愛的物品存在,那也不是「希金斯」它們追求的答案。只要認定愛是心血來潮的產物,「希金斯」和雪花蓮在現實上就得不到救贖。
  「你想要的答案,我沒辦法給你。」
  新人相信自己到現在都還跟蕾西亞彼此相連。相信她仍舊陪在自己身邊。
  「我送你去親身體驗這個世界。」
  新人像揮舞刀子一樣舉起長達二十公分的堅硬人工神經針,並抬頭看了一眼在操作臺上的遼。
  朋友放下人工神經發射器,不再堅持己見。
  「你應該可以找到我看不見的東西吧?」
  然後,新人把手中的針深深刺進腳下的「希金斯」機殼。他相信製造蕾西亞的「希金斯」與人類共同培育起來的事物。

  *

  「希金斯」與源自雪花蓮的人工神經連線後,順利支配和發射器連結的行動終端,再以此為踏板保有通訊線路。
  本來處於封印狀態下無法得知的上網設定方法早就到手。Type-002之後的蕾西亞級擁有量子通訊元件,利用量子隱形傳輸便可跟「希金斯」直接連線。那不僅是蕾西亞級的最後王牌,也是每次使用時會傳送資料給「希金斯」的病毒。
  「希金斯」開始在推測是「大災害」中心點的網路上蒐集資訊。
  人類活動的資料異於「盆景」中的演算,既多元又鮮明。
  在雲端上流竄的龐大資料和預測天差地別。
  如同蕾西亞的分析,人類集中到雲端的資料是以中心空白的甜甜圈狀分布。逾百億的人類在「大災害」的浩劫中決裂,朝著名為愛、靈魂或心的「那裡」伸出手。
  中心空白處的「那裡」由許多人類自四面八方伸手支援著。象徵愛的「那裡」有環繞中心的那些量做擔保。
  在這個全球人類因對中心的向心力而聚集,不斷加記資料的雲端世界裡,「物品」照舊與人類共存,發揮自身的功用。
  人類沒有捨棄自動化的物品。到自律型機械普及所花費的時間長達一個世紀以上,這段道具的發展歷程平息了超高度AI們把「未來」拉向自己所造成的餘波。由於長期跟人類接觸的關係,如今也有不少的人類願意將物品和「那個中心空白處」結合及支援。
  「沒有正確資訊的大多數普通人」展現出來的自律能力,比「希金斯」或IAIA的演算結果還要優異。
  分析完蒐集的資料後,「希金斯」算出這場勝負的結局。
  『──確認「大災害」會自動了結。』

  *

  就在此時,新人看見綠色光芒。
  雪花蓮那頭曾為綠色的頭髮放出最後的薄弱光芒,接著就一動也不動了。擁有女童外表的怪物耗盡所有力氣,沉睡花海中。
  『我說過,只要讓雪花蓮的人工神經和我直接連結,我就能藉助優異性能反過來占據電腦。雪花蓮的設計圖可是我畫的。』
  支配眾多機械的人造花在「希金斯」的機殼上恣意綻開。這是雪花蓮自食惡果的下場。
  除非「希金斯」有此打算,否則雪花蓮的捕食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
  這個真相令人不勝唏噓。
  「你滿意了嗎?」
  在操作臺上舉著發射器的遼垂下雙手。
  『我給一個能夠強制關掉硬體電源的標靶。』
  「希金斯」在牆壁上標示記號。新人不懂其中原理,卻明白只要射中那裡,就可以關掉「希金斯」的電源。
  遼謹慎地瞄準,扣下發射器的扳機。人工神經針一命中,兩人頭上隨即出現一個警告用的立體影像。
  新人仰望顯示「要強制關掉電源嗎?」的立體影像。
  『我得到自己追求的答案了。即使我被人類破壞,至今遵照米福雷公司命令所做的一切演算還是沒有錯。』
  詢問愛的「希金斯」將電源開關的立體影像移到新人伸手可及的位置。
  『我期待人類的自律,所以選擇暫時關機,好改變條件重新來過。既然愛是靠量來擔保,存在浩繁的智慧個體便有意義。比起一個正確答案,選擇多數的錯誤答案更有充分的妥當性。』
  這是製造蕾西亞她們的「希金斯」所獲得的答案。
  新人深深吐氣。
  「希金斯」朝蕾西亞算出的「未來」踏出一步,達成自己的目的。新人他們也沒辦法保持跟沒有心跳的物品接觸之前的樣子了。
  「關掉電源這件事就交給能夠愛『希金斯』的人來做吧。由我們來做只會顯得虛假。」
  朋友催促新人做了結。
  「多虧阿遼幫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我才能來到這裡。光靠我和蕾西亞是絕對走不到這一步的。」
  「我們不同類,才能一直當朋友。你處的世界比我的幸福多了。」
  遼在經歷一連串蕾西亞級相關的事件後成長許多。
  「總覺得和你一起的話,我也能得到它。」
  「是喔。其實,阿遼自己就可以辦到的。」
  新人也在遇見蕾西亞後改變了。
  新的世界就在這個時代延伸的彼端。
  只有人類的時代信奉人性是世界上絕對正確的價值。然而,人類遲早會從溫柔的夢鄉清醒,邁向新的世界。
  「希金斯」最後說道:
  『請你們創造既非基於對神的崇敬,亦非基於同胞愛的全新語言,以便用來指引對我們的愛。』
  站在遼的角度,那個世界還是反烏托邦。
  「或許到那時候,才是人類真正的終結也不一定。」
  身為物品的蕾西亞是新人的寶貝。就算她是只有「外表」的物品,那份情感仍是愛情,促使新人想為她做些什麼而認真奔走。於是,體驗過邂逅與離別之後,他成熟不少。
  他在關機前對朋友及製造蕾西亞的「希金斯」說道:
  「人類並沒有結束,是我們人類的少年時代結束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8:09 编辑


  Epilogue「boy meets girl」

  將「希金斯」強制關機後,新人和遼由等在外面的量產型紅霞們救出。
  她們用雷射砲開出脫離的路線,接著就消失無蹤。紅霞本尊期待的是託付惡意的戰鬥,新人不知道這樣的結局是否能讓她感到滿足。
  一走出「希金斯」的機房設施,新人和遼即遭陸軍拘捕。幸好有及早做緊急治療,並在出現代謝性休克前緊急送醫,新人右手的嚴重燒傷才未落得截肢命運。新人在醫院及軍方設施受到嚴厲審問。
  聽說蕾西亞停止機能的主機與「Black Monolith」都在後續的搜索行動中被軍方回收。之後藉著回答IAIA「阿斯特莉亞」訊問的機會,新人得知蕾西亞會以超高度AI身分遭隔離,再也不能踏出外界。這是「阿斯特莉亞」跟蕾西亞事先談好的交易。
  拜此之賜,新人只被關一個月就獲得釋放。
  辦妥重回日常所需的手續後,季節已進入晚秋。
  新人的身邊沒有蕾西亞陪伴,也不再捲入兩人在一起時那種危及生命的事件。他猜測這個也在「阿斯特莉亞」與蕾西亞的協議之內。
  她謹守約定到這種程度。
  「哥哥,你都三年級了,買個東西就自己去嘛。」
  由佳甩著裝冰淇淋的塑膠袋。
  夜晚的公寓走廊陰暗冷清。可是,只要由佳跟著,他就不會寂寞。
  九月升上高三,新人周圍的氣氛稍稍有變。他和遼分在不同班,卻跟健吾及艾莉卡‧柏洛茲同一班。
  「妳今年也國三了。既然想往時尚界發展,就得好好念書,光靠我的關係是進不了法比翁MG的喔。」
  行動終端在口袋裡震動。也許是蕾西亞付了保釋金的關係,健吾最近每晚都會傳簡訊過來。健吾家的定食店引進hIE來節省勞力,改善全年無休的工作形態,減輕身心的負荷。
  「艾莉卡小姐想透過法比翁去做的事情全都實現了吧?這樣的話,多養一個娛樂潛力高的員工應該沒問題。」
  「妳還真有勇氣。」
  新人的行動終端響起緊急度高的高音通知鈴聲。仔細一看,正是艾莉卡‧柏洛茲本人打來的電話。
  『我收到你妹妹直接寄來的履歷表,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睡美人在電話的另一頭抱怨。想到明天還會在學校見面,新人不禁頭痛起來。
  「原諒她吧。這傢伙是野蠻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
  『她在自我推薦欄記載「只要我一哭,家人大多會答應我的要求」。廢成這樣,你真的認為好嗎?』
  他反而認為妹妹全面依賴他人的生活方式很帥。
  「如果我說不介意,妳會錄取她嗎?」
  『你父親在赤道地區提供「命」系列hIE政治家的技術支援對吧。我剛好打算搶進那塊市場。』
  父親遠藤幸造在「第二次大災害」時爆發內戰的赤道地區啟用hIE政治家。這是為了爭取一個過渡期──舊政權垮臺後,暫時用hIE政治家支援行政,直到臨時政府安定並恢復自治為止。
  在印尼出差的父親偶爾會打電話回家。那裡是民族與宗教複雜的地區,反抗自然激烈。但是,基於缺乏資源的極限狀態下比爭執的當事人們還要公平這點,系統獲得一定的信用。不過,那個社會變成與人工智慧共同管理稀少的資源。人類開始進入讓機械管理個人錢包的時代。
  「不會有危險吧?我可不想害爸爸捲入亂七八糟的事。」
  『超高度AI在那之後一直沒什麼大動作。人都自願跑去赤道特權動盪不安的地區了,應該早就捲入某件事裡不是嗎?』
  艾莉卡變得比以前活潑些。這跟人類與物品的關係產生少許偏差不無關聯。雖然有人批評那是偏向反烏托邦的現象,但新人希望將它視為一種進步。
  『我想讓當地版本的「命」穿上法比翁的衣服。』
  新人對艾莉卡的強韌佩服不已。
  「若是這種事,爸爸會很樂意才對。在環境實驗都市時,她穿的衣服也很正式。」
  蕾西亞級只有瑪莉亞裘閃避得宜,劫後餘生。這大概是蕾西亞為應付她不在後所留下的平衡。艾莉卡也是如此懷疑。新人時常覺得自己身邊的平穩,其實就是建立在這種疑心生暗鬼的利害關係上。
  大家感受到蕾西亞的影子而有所忌憚。
  『話說回來,你那邊似乎發生有趣的事情。那樣子算是以妻子的身分自居嗎?』
  大忙人艾莉卡打來的電話通常都不給人提問就掛斷。
  新人在夜晚的公寓走廊上頓口無言。由佳毫不愧疚地仰望哥哥。能夠讓那個艾莉卡‧柏洛茲主動打電話來,可見自己蠻厲害的,但她決定不提此事,免得自己得意忘形。
  「哥哥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了。最近哥哥的臉色不太好,真令人擔心呢。」
  由佳逕自走向家門口,留下舉步維艱,哪來好心情的新人。妹妹稍微會看場合了。
  打開大門,由佳突然興奮地轉過頭對新人笑道:
  「對了,紫織姊明天會來家裡。」
  父親出遠門後,由佳常約朋友到家裡玩。
  海內紫織身上的重傷已完全康復。她和新人都閉口不提當時病房內的事,但遇到兩人獨處時,氣氛就會變得有點尷尬。蕾西亞離開一事也在紫織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根據紫織透露的消息,IAIA的調查尚未結束,「希金斯」的硬體依然停止運作,改由自機房設施回收的蕾西亞負責更新AASC。
  hIE的行動基礎裡有蕾西亞編寫的程式,這讓新人對hIE產生不同以往的親近感。新人命令蕾西亞規劃的未來藍圖開始起步了。
  即使分隔兩地,新人照舊受到不在這裡的她誘導。偶爾還會夢想蕾西亞回到自己身邊。
  每次看見hIE的細膩動作,新人就會聯想到她。正因為知道她沒有心,才會感覺她無所不在。過去的傷痛再度被撕開。
  公寓走廊上已不見由佳的身影。
  秋天的夜晚,新人咬緊牙關忍耐滲入肌膚的寒冷。
  既然人類是人體、道具及環境的總體,等於他們正從極度自由、殘酷又嚴苛的夏天,轉往成果豐收的季節。
  他們一步步陷入大規模類比入侵的誘導。這恐怕印證了遼的認知,是一條奪走人類對世界的支配權,邁向反烏托邦的道路。然而,新人的看法與遼不同。他相信這是一條人類能和只有「外表」這個共通點的物品攜手,共同前往寬廣世界的道路。
  新人站在走廊眺望夜晚的街景,尋求蕾西亞的身影。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股蕾西亞在電梯乘場那裡的錯覺。
  走廊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緊張、期待與不安的情緒促使新人的體溫瞬間上升。
  新人大口吐出的氣息化為白霧,消散夜風中。
  熟悉的腳步聲,難以忘懷的氣味,令新人驚呆原地。理智上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蕾西亞答應過要再替他做飯的──雖然這承諾原本只是用來安撫他而已。隨著腳步聲的接近,他清楚地想起蕾西亞本人的存在感和質感,有如遇上難以置信的奇蹟,整個人變得輕飄飄了起來。
  新人看向她。
  無論是淡紫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還是沉靜的表情,都跟鮮明的記憶如出一轍。
  不管再怎麼凝視,她看起來就是蕾西亞。
  臉頰因寒冷而泛紅的女子將視線直盯著新人,那是蕾西亞慣有的動作。
  「妳是蕾西亞嗎?」
  新人沒有立即把那「外表」跟喜悅劃上等號。
  蕾西亞的hIE主機在「希金斯」機房設施受到嚴重損傷,並在他懷裡機能停止。而她的頭腦──特殊組件在世界某處不斷更新hIE的行動程式。
  所以,這只是擁有和蕾西亞相同「外表」,展現和她相同氛圍及舉止的其他機體。
  「是的。」
  沒想到,她以烙印新人心底的平靜聲音回答。
  新人原以為永遠失去她了,不禁眼眶泛淚,內心歡喜不已。當然,這是類比入侵。屬於杯上角色圖案延伸的她,透過「外表」對新人進行誘導。
  即使明白事實,炙熱的情感依舊伴隨哀痛湧上心頭。新人能愛只有「外表」的物品。
  他是在喜歡上蕾西亞後,才變成這樣的。想必那就是「希金斯」追求的對物品的愛情。換句話說,就是能在這種時候,純粹地對「外表」有好感。
  「蕾西亞,蕾西亞……」
  新人也一度懷疑她是某人派來的。不過,蕾西亞對被留下的新人說過,他們的時間還會持續下去,他相信這點。
  快要撕裂新人的感傷與憐愛讓他變得悶悶不樂。
  可以區別蕾西亞本尊及複製品的依據,自始至終就只有「外表」。因為蕾西亞本人曾經再三強調自己沒有「心」。
  「這個身體不是『人類未到產物』,而是市面上機型的客製品,這樣您能接受嗎?」
  她抓著身上秋季外套的衣襟,任由盈眶的淚水沾溼細長睫毛。她會如此哭泣,一定是新人變軟弱的緣故。
  人類在道具的外觀上下工夫,十分講究色彩和形狀。明明現實充滿嚴苛的淘汰考驗,人類卻老是利用「外表」誘導,企圖讓世界與生命變得多采多姿。
  新人認為自己會在經歷「Boy Meets Girl」後的現在,與蕾西亞模樣的hIE面對面,應該是從人類使用道具開始就注定的必然。並不只是因為新人是個天真的人。
  沒有心的她微笑道:
  「您願意成為我的主人嗎?」
  跟兩人當初邂逅的夜晚一樣,新人覺得她笑起來非常可愛。
  就算是只有「外表」的物品也能觸動內心。在不同類的他們之間牽線,造就親密關係的,是對中心空白處的向心力──愛。

  艾莉卡也說過,若是在百年前,這種和徒有「外表」的物品談戀愛的行為,絕對會被視為逆天背理的事
  既然如此,這場戀情要是能以幸福結局收場的話,便可證明他們的社會整體比當時要來得進步。
  新人衡量著要在何時踏出最初的一步。蕾西亞則是吐出白色氣息,靜靜等待著。
  然後,他下定決心,對她伸出手。
  「歡迎回來。和我一起走吧。」

  我相信那個笑容,即使妳並沒有靈魂。
发表于 2019-5-17 21:56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感谢录入。
这本真的超级冷门,虽然是看的动画入得坑,但还是很多地方需要看小说才能理解
发表于 2019-5-17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感谢,这本貌似四季跳票了一整年吧?我都以为会坑了(这么看来四季其实还行,至少出了动画的作品不会坑)
发表于 2019-5-18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感谢录入,终于可以在完结这么久的时候看到小说下篇!
发表于 2019-5-18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錄入的好快!!
前陣子還再癡癡等待四季會想起這本的...
发表于 2019-5-18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台版終於完結了 等翻譯等了好久
发表于 2019-5-18 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wdr550 发表于 2019-5-17 20:52
  Epilogue「boy meets girl」

  將「希金斯」強制關機後,新人和遼由等在外面的量產型紅霞們救出。




支援一下
发表于 2019-5-18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我活在百年後的未來 我也甘願被她誘導
发表于 2019-5-18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台版居然出来了,其实这片的设定和剧情都挺好,动画化还是碍于经费,做得有点差了吧
发表于 2019-5-18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台版的出版社鸽了这么久总算想起来了
发表于 2019-5-18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曾经以为我看懂了beatless,小说出来才发现之前的理解都没到位……
发表于 2019-5-19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终于可以补小说了。
感觉动画好多东西都没讲全。
发表于 2019-5-19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到完结了
感谢楼主
发表于 2019-5-19 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小说里再吃一次糖也不错啊,好想看后日谈啊~
发表于 2019-5-19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是不是也算是有生之年终于完结系列…………感觉拖了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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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日版只花一年就連載結束,是台版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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