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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犬村小六]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4[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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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27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yc_nn 于 2019-8-27 10:37 编辑

  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4
  ——————————————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岩崎美奈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也许吧O狼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回到加門帝亞王國的盧卡為了實現與法妮雅的約定,開始暗中活躍。在堤拉諾勒戰役、烏奇奧勒暴動、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立下豐碩戰果,使得盧卡獲得廣大民心支持,晉升為反體制勢力的核心人物。另一方面,法妮雅下定決心獻身王政,想方設法讓盧卡打消起義之念。在兩人的思念在找不到交叉點之下,王國終於迎來革命之時——「君臨萬民之上,壓榨民脂民膏,為民犧牲奉獻,即為我的榮耀。」情勢緊張的戀情與會戰,第四集風雲變色!
  
  
  作者簡介
  犬村小六
  作者最喜歡的就是法妮雅殿下了,真的。
  
  
  畫師簡介
  岩崎美奈子
  出身於新潟縣的插畫家。
  http://me33.blog129.fc2.com/
  
  









  
  
  CONTENT
  一章 胎動
  二章 業火
  三章 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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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情提要】
  
  
  原本被旅行藝人團當奴隸使喚的盧卡•巴路克在某一天碰上伊甸飛行船團事故,與一名從天而降,不可思議的少女希爾菲相遇。受突來的預感使然,盧卡逃離了旅行藝人團,帶著希爾菲來到貧民街一同生活。然而三年後,本來身體就虛弱的希爾菲卻不幸凍死街頭。「去找出Vivi Lane吧。」──盧卡於是懷著希爾菲的遺願,展開旅程。
  五年後,成長為十七歲的盧卡當上傭兵,走遍大小戰場。時值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他偶然被加門帝亞王國公主法妮雅相中進入親衛軍團,並和昔日好友天才駕駛弭茲奇進駐到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的聖都卡羅維瓦利。
  同一時刻,航行於聖都上空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內,人造人雅思緹•艾爾哈特藉由魔法師安娜塔希亞之手甦醒過來。雅思緹搭乘著最強機兵「米迦勒」降落聖都,強襲並摧毀了總司令部。不過最終,雅思緹遭米迦勒命令「去把Vivi Lane帶來」,被強制彈射出機體外。
  盧卡和弭茲奇救出公主法妮雅,回收了雅思緹後離開聖都。四人原本打算逃回加門帝亞王國,卻在沿途追兵追趕下被迫分散,最後只剩盧卡和公主法妮雅兩人嘗試從敵軍陣中殺出重圍。接連跨越阻擋於眼前的困難,使得兩人於不知不覺間萌生深刻情誼。
  盧卡憑藉著過人的機智與勇氣,順利促使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拿下勝利,並平安送公主回國。結果竟因為平民出身遭到王侯貴族排斥,被迫離開親衛軍團,和雅思緹一同踏上浪跡天涯之旅。
  於要塞都市烏奇奧勒與老友傑彌尼重逢的盧卡,在他的陰謀下被拱成暴動的主謀,並因此和率領軍團前來鎮壓暴動的公主法妮雅再度碰面。為了避免透過武力解決,法妮雅與盧卡靠著彼此間的默契傳達意圖,成功促成烏奇奧勒無血開城。唯一的代價就是盧卡的一條命……
  行刑前一晚,法妮雅私下造訪盧卡被關進的監獄表示要放走他,並拜託他總有一天要在王國內引發革命。盧卡稍作猶豫後察覺到法妮雅的覺悟,和她立下約定。
  「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和夥伴們一同逃出烏奇奧勒的盧卡決定靠著傑彌尼的人脈,逃往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另一方面,與盧卡交換誓約之吻時遭敵對大貴族撞見的法妮雅,也淪落至相當艱辛的立場……
  
  三年後──
  和傑彌尼一夥一同前往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的盧卡,參加了帝國宿願的東方擴展計劃「德爾•多勒姆」戰役,率領結合了步、騎、砲、機四兵種的獨立混合軍團,展現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的攻勢。鑒於軍團的活躍,統率東方軍的皇太子弗拉德廉把盧卡和傑彌尼叫去參加以往只有王侯貴族才能列席的軍事會議,甚至允許盧卡發言。最後盧卡的獻計雖遭駁回,內容卻成功在國內獲得迴響,讓盧卡一舉在帝國內聲名大噪。
  皇太子弗拉德廉接著更一眼看穿傑彌尼真實身分就是私生的第二皇子維克多,並向上奏請皇帝承認傑彌尼庶生子的身分。傑彌尼因此得到第二皇位繼承權,且受封為公爵。
  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開戰後,成為軍團長的盧卡在加洛勉台地上迎擊大軍,即便傷亡慘重仍苦撐許久。結果靠著獨特第六感單獨率親衛騎兵團趕來的弗拉德廉皇太子為了救盧卡一行脫離險境,下令親衛騎兵突擊,對敵軍造成強烈打擊。
  慢一步抵達加洛勉台地的傑彌尼得知皇太子弗拉德廉失去親衛騎兵這層「護盾」,圖謀進行暗殺。最後盧卡順利看穿傑彌尼的詭計,和皇太子弗拉德廉一同從加洛勉台地脫身。途中更說服傑彌尼的部下梅比爾及葛布加入己方,一夥人就這樣逃往加門帝亞王國。
  另一方面,傑彌尼痛罵盧卡是叛徒,發誓定將復仇。弗拉德廉消失後,拿下東方軍實質指揮權的傑彌尼竟出奇不意令整支東方軍掉頭,攻陷帝國首都帕葛洛奇昂,暗殺親生父親繼位為皇。不過此舉並未使傑彌尼滿腔憎恨消逝,決定向加門帝亞公主法妮雅求婚來折磨盧卡。而加門帝亞王接受了求婚,迫使法妮雅得於日後和傑彌尼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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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胎動
  
  
  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一回到家,等著她的是朝臣們表面上的恭敬,以及就快要從薄薄臉皮下滿溢而出的強烈鄙視。
  ──祭品公主。
  ──假皇帝的玩具。
  ──妓女的末路。
  當法妮雅走過大迴廊,背後定會留下朝臣們耳語的軌跡。
  即使沒有直接進到法妮雅耳中,擦身而過的貴族高官們朝這裡致意時,從表情、細微動作中都蘊含著無聲的嘲笑。
  法妮雅緊抿雙唇,抬起頭來。
  早就知道情況會是如此,也早已做好覺悟,現在不管被旁人說什麼都無關緊要。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拉蘭帝亞宮殿「水晶殿」──
  
  身著細針骨架撐起的圓箍襯裙,腰際由細緻蕾絲邊點綴,袖口束起的紫羅蘭禮服,法妮雅在朝臣帶領下走近「王位」。
  王與王妃,以及幾名大貴族親戚們正聚集在號稱水晶殿的王位,比大廳地面還高兩步階梯的一角暢談著。
  法妮雅在王位前方把左腳大大往後拉,雙手捻起裙襬行制式招呼。
  「我歸來了,陛下。」
  聚集在水晶殿的數百朝臣表面上雖裝得若無其事,視線仍都筆直聚集到法妮雅嬌小的背上。今日王與公主於此地交談的內容,想必明日就會傳遍王國境內。
  「這趟旅程如何呀?」
  體態豐腴的加門帝亞王薩爾瓦多•加門帝亞,中氣十足的低沉嗓音往大理石地板傳來。
  「是一趟收穫良多的旅程。」
  這場交談是事先商量好,由王與公主各自說出既定的台詞,因此不可能發生意外。然而朝臣們仍仔仔細細,興致勃勃豎耳聽著法妮雅的回應,似乎不打算漏掉一字一句。
  王面露老神在在的表情,摸起下巴的肉。
  「有什麼改變來著?」
  法妮雅稍稍停了一拍,靜靜回答:
  「我獲得新的知識見聞,改變了我的觀念,認為往後該對王家更加盡心盡力。」
  法妮雅背後一陣無聲的「哦……?」在水晶殿內擴散。平日豎耳細聽著王侯們「說不出口的心聲」的朝臣們,從法妮雅回應的話中看出了法妮雅話中明顯懷有反省之意。
  四年五個月。
  距離原本氣勢如虹的公主法妮雅不得不將第一王位繼承權讓給克勞迪奧樞機卿,主動出發進行長期視察的那起大事件──俗稱「烏奇奧勒醜聞」以來,已經過了如此年月。
  『想必日後的社會構造將會大幅變化,時代潮流必然會令權力緩緩由君王移轉至民眾身上。』
  『請你引導革命潮流,盧卡•巴路克。為了拯救這個國家,選擇與我敵對的道路吧。』
  『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裡。你必須領導革命,我則致力守護王政,為了避免流下無謂的鮮血,有朝一日,讓我們在時代的轉捩點重逢吧。』
  次任女王法妮雅不只親自幫助叛逆分子盧卡•巴路克逃獄,甚至用這些話煽動其革命,最後更互吻──過程從頭到尾都被敵對的大貴族偷看個正著。這件驚人的消息眨眼間便燒遍全恩寵大陸的宮廷界。
  國內自是無需多提,甚至連國外的王侯貴族都見獵心喜,爭相討論著公主一落千丈的故事。
  結果事到如今,恩寵大地社交界只要一提及公主法妮雅,均口口聲聲稱其為「將貞節獻給前科犯的妓女公主」。就在今天,這個妓女終於回到拉蘭帝亞宮殿。至於對王室而言無疑是個拖油瓶的法妮雅歸來的理由,在場的朝臣當然都曉得。
  約莫五個月前,神聖黎維諾瓦帝國新任皇帝傑彌尼突來的一封親筆信改變了一切。
  『朕為結束黎維諾瓦與加門帝亞兩家長年以來的敵對關係,希望迎娶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為皇妃。』
  這段文章造成的衝擊甚至超出「烏奇奧勒醜聞」之上。
  黎維諾瓦皇家和加門帝亞王家,兩者同是爭奪恩寵大地霸權超過百年以上的名門,終於要締結姻緣了嗎?而且那位惡名昭彰的「褐色皇帝」,竟然想娶可說早無政治價值的「妓女公主」?
  這個提議對加門帝亞王而言無疑是救贖之手。
  長期的財政危機加上歉收,使得王國境內飽受飢民紛擾,由各地富裕市民階層為中心的新興勢力開始耀武揚威。國庫早已空空如也,連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的賠償金這個唯一希望都遭到拖延,有些難以維持領地經營的貴族們更選擇放棄自己養的軍團。在現今王侯貴族軍事實力大為衰弱的狀況下,若不想點解決辦法,再過不久真有可能發生革命。
  要是趁這次機會順利與黎維諾瓦皇家締結婚姻關係,便能從東西兩側夾擊長年視為阻礙的傑諾比亞都市聯盟,並於戰勝後瓜分傑諾比亞的領土。當下加門帝亞迫切希望能獲得新的領土,藉由該處的收益來重整國庫。
  這場婚姻只有利,沒有弊。
  既然如此,法妮雅的意志就不重要了。
  加門帝亞王向傑彌尼皇帝回應接受提議。接下來的五個月,雙方透過外交官來協議典禮的安排。
  最大的問題在於如何交付新娘。
  照理來說應先從黎維諾瓦帝國派遣大使,在加門帝亞王國完成新娘與大使的第一次結婚典禮,接著再回到黎維諾瓦帝國與傑彌尼皇帝舉行第二次結婚典禮。然而兩個大國之間有傑諾比亞都市聯盟這個仇家擋著,兩國聯姻的最大受害者傑諾比亞自然不會眼睜睜放新娘通過。假如陸路行不通,只能走彌朵爾湖這條水路,但在經過傑諾比亞沿岸時仍有高風險遭受襲擊。這場歷史性的婚姻大典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因此若不先找出一條絕對安全的路徑,連婚禮之日都無法決定下來。
  兩家的外交官只得使出最後一著,拜託位於彌朵爾湖中央,米斯特拉斯島上的伊甸特區擔任牽線人。這條路線就是,於拉蘭帝亞繫留塔將法妮雅交給從伊甸特區派遣的飛行艦,再從空路經過伊甸特區,送達黎維諾瓦帝國的帕葛洛奇昂繫留塔。這場把伊甸外交官也牽扯進來的複雜交涉耗費五個月,才終於讓橫跨黎維諾瓦~伊甸特區~加門帝亞三地的新娘護送計劃拍板定案。到了今天,由王親口對法妮雅宣告結婚典禮的日期。
  「花燭大典之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七日。」
  王簡直就像在說午餐菜色般,毫無抑揚頓挫地告知法妮雅。
  水晶殿頓時鴉雀無聲。天啊!竟然只剩十個月!必須翻閱過往百年以上的文件記錄來剖析兩家各自成規、作出調整的儀典官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舉凡結婚契約書、製作參加典禮的各方招待名單、禮金、婚禮隊伍以及其他與婚姻相關的複雜難題,都得和黎維諾瓦皇家的儀典官進行交涉,一方面得維護兩家典禮傳統與成規,一方面若發生衝突便得尋找折衝點後歸納成論文,最終方能讓萬事順利進行。明明至少需要兩年啊!
  也不知負責官有多麼絕望,法妮雅只管默默回禮,沒有出聲。這時皇妃開口道:
  「接下來會很忙碌呢。必須興建歌劇廳來迎接大使,馬車與衛兵的制服也得全面換新,在第一次結婚典禮當天舉辦遊行。再來接見、回謝典禮,舞會與晚宴等等的準備,還有為期七天的慶祝祭典呢。另外若不事先學習黎維諾瓦皇家的成規,到了那邊可是會丟臉的。十個月轉瞬即逝,不從今天開始著手進行不行呢。」
  皇妃這番話表面上是對法妮雅說,同時也是在對聚集在場的數百朝臣說:十個月後,黎維諾瓦與加門帝亞將舉辦絢爛華麗的婚禮締結姻緣──去到沙龍、回領地內或是外出遊玩時,切記大肆宣揚此事。
  法妮雅雙手捻起禮服裙襬,離開王的面前。
  接著再繼續和王室與貴族們寒暄,感受著隱藏在虛偽稱讚與祝福辭藻背後的「可憐的祭品」、「犧牲者」、「假皇帝的洩慾品」等無聲的真意,維持臉上表情不要太過冷淡。
  關於傑彌尼的傳聞,也從這些耳朵尖的人們口中得知。
  如今大大得志的「褐色皇帝」,過去似乎曾一人獨居於此地拉蘭帝亞的公寓,與年幼時期的盧卡•巴路克交情匪淺。
  這些事蹟法妮雅已在視察旅行的期間,透過拿到手的帝國軍宣傳誌「東方軍廣報」得知。傑彌尼和盧卡同屬某個獨立混合軍團,於帝國的東方征服作戰「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立下輝煌戰功。
  這時,一名王室親戚裝得毫無惡意,一無所知地對法妮雅說:
  「據說那個盧卡•巴路克於戰爭中誘拐了帝國皇太子弗拉德廉後消聲匿跡吶。現在究竟跑到哪去了哩?」
  這是發生在去年三月的著名事件。盧卡擄走皇太子逃離戰場,結果使得傑彌尼戴冠稱帝。
  「我也不曉得呢。」
  法妮雅冷冷回應。而這名親戚似乎希望聽到能讓他茶餘飯後拿來說嘴的有趣答案,繼續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該不會就在拉蘭帝亞吧?畢竟他十分迷戀殿下呀。」
  儘管裝得只是在隨意聊天,但這人似乎很想多少逼出法妮雅的真心話,從嘴角看得出緊張。
  法妮雅則連裝笑都不裝,冷漠應道:
  「只是無憑無據的謠言罷了。」
  「噢,我當然曉得殿下您對盧卡之流不屑一顧。話說回來……據傳傑彌尼陛下重金懸賞盧卡的項上人頭。對殿下之事無法忘懷的盧卡極有可能會於花燭大典當日現身妨礙。凡事總是該小心為上呀。」
  「十分感謝你的忠告。」
  冷冷丟下一句話後便離開現場。雖然感受到背後傳來好奇視線,仍維持著若無其事的表情。
  忍受著走到哪都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法妮雅繼續依照禮法去和主要的大貴族們問候。儘管其中包含了「烏奇奧勒醜聞」的始作俑者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上將,法妮雅仍裝得什麼事都沒有聊了天,稱讚兩人長年來的功績。
  這一天,法妮雅沒有脫下身為王族的言行舉止這層護甲。一絲情緒都未顯露於外,用彷彿置身於半空中的視角俯瞰著下方,回答問題起來也令人捉摸不定。結果直到夜深人靜,法妮雅回到個人房間內為止,朝臣們無人能從她口中聽得日後能閒聊說嘴的內容。
  
  相隔四年五個月歸來,位於宮殿五樓的個人房間,和法妮雅啟程視察時保持著完全一樣的狀態。
  換上有光澤的絲質睡衣後,法妮雅讓侍女們通通退出房外,獨自一人佇立在窗邊。
  將臉湊近直達天花板高的玻璃窗邊,能看到二月拉蘭帝亞城的燈火在黑暗的另一頭閃閃爍爍。這片從兒時起已經熟悉的夜景與其說令人懷念,更有點寂寥。
  「唉……」的一聲,深深嘆了口氣。
  真是令人傷神的一天。
  儘管早已有所覺悟,不得不佩服宮廷內的人們對閒話窮追不捨的執著。雖說他們除了聊這些閒話之外也沒事可做,但見到這些人絕口不提亂無秩序的國內情勢與即將崩壞的財政,成天只懂得窺人隱私的態度,不只深感錯愕,甚至萌生絕望。
  ──明明我的名聲早就低到不會再更低了啊……
  眺望城中燈火好一會後,思緒不由得面對起自身往後的命運。
  ──十個月後,我將成為傑彌尼皇帝的妻子……
  對王侯而言,婚姻是種外交戰略。與當事人的意志無關,只需雙方的王同意就會成立。法妮雅的工作就是默默接受,等著被飛行戰艦運往帝國。
  自從王位繼承權被降至第二那時起,就已做好迎來這一天的覺悟。
  要是沒有「醜聞」,繼承權仍然是第一的話,就不會選擇把次任女王嫁往國外,而是招王侯貴族的兒子進宮為婿吧。一旦現任國王駕崩,便會由法妮雅繼位,統治加門帝亞王國才對……
  法妮雅察覺自身思緒,把原本貼近玻璃窗的身體拉開,注視自己與夜景交疊的身影。
  ──我不會後悔。
  ──也不會感到羞恥。
  自己映照在夜晚玻璃窗上的身影,比以前略顯消瘦。
  ──我是王族,不該持個人意志。
  從小時候起就是被如此教導。王族乃神的代理人,不該受狹隘的私情拘束。
  ──君臨萬民之上,壓榨民脂民膏,為民犧牲奉獻。
  ──正因為能做到這些,我才能算是這個國家的王族。
  這場婚姻定能替王國帶來繁榮,那麼根本無需迷惘。捨棄私心,為了國民的安寧嫁往他國才是身為公主的使命。
  法妮雅催眠起映照在鏡中的自己。
  

  
  但是,不管怎麼樣。
  那句約定之言都會從意識的深淵響起。
  『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鏡中的法妮雅被一名少年的身影掩蓋過去。
  腦中意識宛如遭到猛獸利爪深深撕裂。
  明明自從在旅程中被告知與傑彌尼皇帝的婚約都過了五個月,早該做好了覺悟才對啊。
  ──盧卡……
  法妮雅還是呼喚了他的名字。
  越是想趕出心中,曾經定下的誓言反倒造成更深的迴響。
  在玻璃鏡中,盧卡與法妮雅兩人交融為一體。
  閉上雙眼,掩蓋住眼前模樣。
  ──對不起,盧卡。
  ──我恐怕無法遵守那個約定了……
  法妮雅在心中丟出這聲傳不到任何地方的謝罪。要是能夠維持次任女王的地位,法妮雅還能按照約定身處王政核心來對抗盧卡的革命,最終藉由談判來劃下句點。之所以要求盧卡引導革命,是因為若由他成為敵軍的主謀,法妮雅的話才有辦法傳達。
  可是如今,法妮雅淪為獻給傑彌尼的貢品,已無力實現那個約定。要是日後盧卡引起革命,王政定會選擇以武力迎擊,流下大量無謂的鮮血。
  只因為立下那個約定,害得幾千、幾萬無辜民眾流血、斷手斷腳後命喪黃泉──說什麼都得阻止這種結局。
  所以說。
  ──請你忘記約定吧,盧卡。
  法妮雅只能祈禱,要是這聲心願真能傳達給盧卡該有多好。
  ──如今你人在何方?
  明明已經閉上雙眼,意識卻彷彿直接化為螢幕,描繪出盧卡的身影。
  在洞窟內燒掉重要珍本的身影,在貝奧狼鞍上把法妮雅摟在懷中的身影。
  背靠背騎在馬上隨興聊天時的事。卡納塔克之戰後在機兵肩上互擁時的事。為了拯救烏奇奧勒的居民們,隻身一人深入敵陣的事。自己以膝為枕,照料遭受鞭笞的他的事。
  以及──互相親吻,立下的約定,此刻通通化為無形利爪持續鑿著法妮雅內心的防壁。
  ──明明這些都是非得拋棄的感觸。
  ──我卻還對盧卡念念不忘……
  就在如此自嘲的同時,忽然回想起來。不知那個還在不在?或許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已經被傭人們清理掉了。
  走近衣櫃,打開雙開式的櫃門。宴會服、大禮服、舞會用晚禮服……法妮雅的服裝都保持得和之前離開時一樣。而在這些散發亮麗光澤的衣服深處,那件骯髒的親衛軍團兵上衣仍然留著。
  ──有了……
  被挖鑿開的傷口又隱隱作疼。法妮雅將這件破爛上衣取出,稍微遲疑了一會,並且確定房內只有自己一人後,緩緩將它摟進胸口。
  這是過去和盧卡兩人突破敵軍重圍的途中,在為了躲雨而衝進去的洞窟內,盧卡用來讓法妮雅代替毛毯用的上衣。
  痛楚、溫暖、苦悶,還有其他無法言喻的情緒湧上法妮雅心頭,摟著骯髒上衣的手添了幾分力道。
  ──好想見你。
  無論再怎麼自我克制,法妮雅內心仍渴望著盧卡。
  『該不會就在拉蘭帝亞吧?畢竟他十分迷戀殿下呀。』
  白天在水晶殿內,那句親戚所說的話再度掠過腦海。
  相信今天王告訴法妮雅的結婚典禮之日,朝臣們定是走到哪說到哪。包含在宮殿內工作的傭僕、園藝師或外來業者們,也會得意洋洋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大肆宣揚才對。接著等到明天便登上報紙,整個王國的居民都將知曉法妮雅和傑彌尼將於十個月後舉辦結婚典禮一事。
  ──遲早也會傳進盧卡耳中。
  ──到那個時候……他會怎麼做呢?
  法妮雅睜開雙眼。玻璃窗另一頭已被染上深邃夜色的拉蘭帝亞城中,仍能看到街燈模糊閃爍。
  或許盧卡就在這陣閃爍當中也不一定──自從他誘拐弗拉德廉皇太子逃離戰場已過了將近一年,可說夠時間讓他潛伏進加門帝亞王國進行革命的準備,完成和法妮雅立下的約定。
  ──必須去向盧卡道歉,讓他打消革命念頭才行。
  ──如此一來我也沒什麼留戀了。
  抬起頭來,注視著玻璃鏡中的自己。
  ──接受命運,為王國獻身吧。
  ──這是我身為王族最後的榮耀……
  邊摟著盧卡的上衣,法妮雅在心中如此刻下痛苦的決意。
  
  †††
  
  這種事怎麼可能接受?
  「還有十個月……!」
  對著半空中如此咒罵,盧卡•巴路克上半身往沙發上一沉,目光炯炯瞪向沙龍的天花板。
  「那個垃圾……給我開什麼玩笑啊!!」
  怒髮衝冠的盧卡把對傑彌尼的熊熊怒火化為言語。在他的周圍,「同志」們正叼著雪茄或香煙熱烈議論。
  舉凡繪畫、燭台、絨毛毯以及其他家具,無一不華麗的大房間內,籠罩著強烈煙草與威士忌香,將近三十名男子的身影在朦朧煙氣中搖晃擺盪。有人大聲宣揚主張,有人助陣拍手,不時夾雜怒吼,今日這群醉漢們仍持續沉浸於辯不出結論的議論當中。
  緊鄰拉蘭帝亞宮殿,上流階級的居住區「中央街」一角。
  身為以釀酒家拉姆森的私人豪宅「Wine Palace」為據點的政治倶樂部「法比安倶樂部」──其名源自令拉姆森發財的葡萄酒品牌──中的一員,盧卡正瞪著天花板咒罵起傑彌尼。
  一旁的倶樂部激進派正口沫橫飛地高喊危機。
  「這場婚姻明顯是貴族那群傢伙們的陰謀!想藉著黎維諾瓦的力量來壓抑我們啊!」「要是帝國和王國締結姻緣關係,王政將會重新振作!再繼續拖延下去只會讓情況日漸惡化,不快點想想對策不行啊!」
  相對之下,穩健派則一副裝模作樣地大大張開雙臂。
  「喂喂,你們該不會想去妨礙典禮吧?我們的敵人不是王室,而是那群巴著特權不放的貴族們喔!」「我們的目的是主張人權,而不是用暴力危害國家體制!」「若這是王希望達成的聯姻那也無所謂啊。我們並非要否定王政,只是訴求能參與國政呀!」
  自從公主法妮雅的婚約消息傳出,「法比安倶樂部」內就分成兩派激烈爭論至今。有人堅持自己的主見,有人試圖站在對方的論點找出妥協的解決辦法,有人插嘴只為練習辯才以備他日唇槍舌戰,有人只是為了找樂子而參加議論……烏合之眾再怎麼討論都沒有個交集,最後通常都是爭到精疲力盡,在一片混亂中睡倒在沙發或地板上迎來早晨。會員大多是二十出頭到年近半百的男性,其中雖包含二、三名封有爵位的激進派貴族,但其餘一百三十幾人幾乎都是平民。
  現在這類政治倶樂部,光是王都拉蘭帝亞內就多達七個。雖然每個倶樂部都設法將幾名議員送進「王都議會」,但他們提出的任何法案至今從未過關過。議會結構分為貴族、聖職人員與平民三部分,平民方提出的法案往往遭到貴族與聖職人員方否決,結果變成「贊成一,反對二」而過不了關。反過來說,貴族與聖職人員方的提案總是以「贊成二,反對一」通過。為了改善立法府以這種極為幼稚的手段將惡法強加於老百姓的現狀,平民們熱烈設立政治倶樂部,以修道院及富裕階層的私宅為集會場所,開始主張起自身的權利。
  「你不參加議論嗎,盧卡?」
  出聲問起大模大樣靠在沙發上沉思的盧卡的,正是騎兵梅比爾。自從去年選擇背叛傑彌尼跟著盧卡以來,這名精悍的沒落貴族同樣成為法比安倶樂部的一員,夜夜過著消解寂寥的日子。
  「我今天沒那個心情。何況本來就不太喜歡幹這種事啊。」
  聽視線依然盯著天花板的盧卡冷冷回答,梅比爾倒高興地笑了起來。
  「我覺得呢,傑彌尼根本沒打算透過這場婚姻尋求任何政治意義,這只是單純想找你碴而已。」
  只見盧卡眼球咕溜一轉,憤憤望向梅比爾。
  「找碴的規模未免太大了吧?」
  「傑彌尼就是會這麼做,你不能用正常的思考迴路去猜那傢伙的行動。只要是為了一雪對你的恨意,甚至會輕易捨棄名門的尊嚴,就像這次一樣喔。」
  至今為止黎維諾瓦皇家與加門帝亞王家之間之所以沒有締結姻緣,是因為誰都不願先低頭去求對方。過度重視尊嚴的兩家不可能主動做出損毀名譽的行為,也因此導致無意義的戰爭不斷重演。然而新皇帝傑彌尼卻根本不顧這種表面工夫,寫下親筆信向加門帝亞王請求迎娶法妮雅。正因為未在皇宮內成長,傑彌尼對這類面子俗套毫不在意,能夠放手施行新的政策。
  「一切都得怪你喔,盧卡。」
  梅比爾直接了當地接著說。
  「公主因為你捲入醜聞,被迫從第一王位繼承權降級,結果導致本該成為次任女王的她像是遭到賣身般嫁往他國。」
  「……………………」
  「不只如此。皇帝傑彌尼的誕生其實也等於是你一手造成的。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時在加洛勉台地相爭的結果,弗拉德廉皇太子選擇和你一同逃離帝國。要是皇太子沒有碰上你,就不會做出流亡國外這種驚人之舉,傑彌尼同樣沒辦法戴冠繼位了吧。」
  「……………………」
  「法妮雅全是因為你淪為傑彌尼的玩物。明明親愛的公主殿下碰上這種事,你還要在這裡眼巴巴瞪著天花板嗎?負起責任吧,親自帶頭高舉革命之旗啊。把狗屁王政徹底粉碎,抱回你那親愛的公主吧。這就是你的使命。」
  梅比爾移動左手到胸前並高舉右手,像個舞台演員朗誦台詞。盧卡則抬起一張臭臉,說:
  「……你有喝吧?」
  「是啊,喝得可痛快了。」
  「……別擔心,我不會讓事情這樣結束。」
  在一樓爭論的人們終於動起手來,可說是法比安倶樂部的日常景象。從鄉下進城,滿懷雄心的文人志士、像梅比爾一樣的沒落貴族、想掌握貴族特權的富商巨賈、出身貧民,憎恨著王政的作家、滿腔理想熱血的律師……各式各樣身世背景的會員聚集在這個煙霧繚繞的樓層日夜爭辯不休,思索著新社會該呈現的狀態,呼籲市民們展開行動……本該是如此。實際上卻是永遠爭不出個結論,任憑滿腔熱忱無處宣洩的同伴們肆無忌憚扔出自己的主張,空有熱情的辯論將在這個場所一再重複。
  
  盧卡等人離開傑彌尼,逃出黎維諾瓦帝國軍是在去年三月。
  梅比爾與步兵隊長葛布率領共計三百六十名部下和盧卡會合,和弭茲奇、雅思緹、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突破南游魯格山脈,渡過依諾黎河並穿越傑諾比亞都市聯盟,於四月十二日趁著夜黑風高渡過包爾河,偷偷入境加門帝亞王國。
  當時伸出援手協助流浪入國的一行人的,就是法比安倶樂部的主辦人,同時也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知己拉姆森。拉姆森將盧卡帶來的三百六十名士兵雇為自己的私人部隊,甚至提供此處「Wine Palace」的一角做為藏身之所。盧卡一夥如今就在這間「Wine Palace」落腳生活,致力於反體制活動中。
  順帶一提,拉姆森包庇盧卡等人並不只因他為人親切。像他這種富裕階級(Bourgeois)的目的通常都是想把貴族特權納為己有。透過煽動不平分子排除一些貴族後,再讓自己去補上空缺。各地的政治倶樂部背後,通常都有像拉姆森這類意圖成為新時代貴族的富裕階級存在。
  然後,盧卡同樣在利用著拉姆森的力量。
  ──只要聚集這些有錢人的力量,就能和貴族對抗……
  想要成大事一定需要財力和人脈,而法比安倶樂部內都有。就算成天在沒意義的爭論上互唱反調,一旦真正揭竿起義之時,相信倶樂部的會員們都將成為盧卡值得依靠的同伴吧。
  此外,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在安頓好盧卡一行人後,便一聲不響地帶著三名隨從消聲匿跡。然後就在兩週前,再度毫無預警出現在盧卡面前的他竟已從大貴族手中獲得特許狀,自稱「武器商人勒夫連奇•科邦契夫」,將武器私下賣給各地反抗勢力,積極想妨礙法妮雅和傑彌尼的結婚典禮。
  「余何嘗不想和法妮雅求婚?當時礙於皇家不能先低頭,余才勉強忍住。沒想到余那弟弟(傑彌尼)竟輕易低了頭,罪不可赦啊。瞧余還不把典禮搞得雞飛狗跳,好好協助余啊,盧卡•巴路克。」
  盧卡受這股熱忱震懾,一答應下來後,弗拉德廉便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再度失去蹤影。
  就在盧卡沉思的時候,一名年輕會員走近盧卡身旁,對他抱怨起來:
  「盧卡,你是打算躲躲藏藏到什麼時候?是該向外界宣告你的存在了吧?」
  盧卡側眼瞥向這名年輕人。又是這傢伙啊──出身鄉村的孤兒律師,卡謬•洛貝爾。
  「……畢竟我是通緝犯啊。世上哪有自報姓名去添自己麻煩的蠢蛋啊?」
  「你都已經是這種程度的名人,會不會太悠哉了?我認為帶領堤拉諾勒戰役以勝利坐收,促使烏奇奧勒暴動不流一滴血平息,透過德爾•多勒姆戰役成為帝國英雄的你,在當下這個能扭轉乾坤的時代一天到晚窩在這種地方,可說是社會的損失啊。」
  盧卡哼了一聲來回應卡謬。其實如卡謬所言,這一年來王都內到處響起了期盼英雄盧卡的聲浪。要是他待在法比安倶樂部一事曝了光,社會大眾肯定會興高采烈地把他當成反抗王政的旗幟。
  不過,一旦他的存在曝光的瞬間,也代表著衛兵隊將衝進「Wine Palace」逮捕盧卡,將他送上斷頭台。畢竟盧卡仍被視為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受拉蘭帝亞王國通緝至今。
  「在那麼做之前還有其他事得完成啦。要是我現在就跳出去搖旗吶喊,沒有和其他政治倶樂部或其他城鎮的不滿分子等人共同合作,頂多只能造成一時之間的騷動……」
  眼見盧卡不理踩自己,卡謬顯得不太高興。身形消痩,臉色蒼白,戴著深度數圓眼鏡的卡謬乍看之下簡直像條小黃瓜一樣弱不禁風。不過若仔細瞧瞧眼鏡底下,可以看到他那一對燃著熊熊智慧之火的鳳眼。一旦站到講壇之上,充滿知識與熱情的三寸不爛之舌往往讓聽眾聽得是啞口無言,深深入迷。
  「要是當局想來抓你,民眾可不會默不吭聲喔。在我們長年來活動的影響下,如今拉蘭帝亞市民已經不是會乖乖等著任貴族壓榨宰割的羔羊了!是你給了原本飢餓受凍,只能受人踐踏的人們勇氣和希望,所以也請你盡早回應他們的心願。」
  

  
  語氣中流露激情的卡謬對盧卡喊話。堅信自身信念毫不懷疑既是卡謬的強項,同時也是他令人畏懼之處。
  「多謝你的擔心,不過不先好好布局再登場就沒意義了。別看我這樣,做起事可是很謹慎的啊。」
  儘管出言安撫,依然無法澆熄卡謬無聲的熱情。在被迫聽了他高談闊論下一代社會的理念好一會後,疲憊不堪的盧卡才終於走出了「Wine Palace」一樓大廳。這間不愧自稱宮殿(Palace)的寬廣豪宅於大廳所在的主棟兩側各有西棟和東棟,而盧卡的房間就位於東棟三樓。
  附有天蓋的床鋪、黑檀木製的衣櫃、壁燈、銀燭台、馬尾襯織法的絨毛地毯,這些分給一個無官無爵的流浪者實在過度奢華。不過由於拉姆森非常高興能招待至今仍在市井大眾間廣受歡迎的「悲劇英雄」盧卡•巴路克,大方宣稱他想待多久都沒關係。
  其實盧卡如今受到的好待遇,都算是對他在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烏奇奧勒暴動、以及長達四次的德爾•多勒姆戰役中拼命立下戰功,比起王侯更遠受庶民擁戴的補償。
  喝光水杯中的蒸餾水,沒來由地走出陽台吹吹夜晚冷風。
  夜空中繁星閃爍,遠方一座能眺望市街區的山丘上,能看見籠罩著模糊蒼藍光影的拉蘭帝亞宮殿。根據會員的報告,今日公主法妮雅睽違四年五個月之久回到宮殿,從王口中宣告了結婚典禮的日程。
  ──法妮雅人就在那裡。
  盧卡一頭比以前稍長的頭髮縫隙下,露出嚴峻眼神。
  雖然這是棟微微發著青光,宛如海底的發光深海魚一般的宮殿,看在盧卡眼中卻等同囚禁著法妮雅的魔王城堡。
  終於抵達這裡了。無比珍貴的人,如今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星空的帷幕上,映著法妮雅那令他無法忘懷的笑容。
  在決定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勝敗的卡納塔克之戰後,和法妮雅在機兵肩上互擁時,她頭一次展露那抹令人憐愛的笑容,深深刻進盧卡靈魂深處。法妮雅相信自己,並說要和自己兩人改變時代,讓盧卡高興且自豪。從那之後,自己努力朝革命之路邁進。之所以流亡到黎維諾瓦帝國並投身傭兵,也是為了總有一天揭竿起義時累積指揮部隊的經驗。
  到了現在,自己和法妮雅同樣都在這座城內。
  已經充分累積了指揮官該具備的經驗,獲得不小的名聲、人氣和人脈,更結交了雅思緹、弭茲奇、梅比爾、葛布、還有弗拉德廉等可靠夥伴。另外法比安倶樂部的會員不會輕視盧卡的意見,就算平常不怎麼有向心力,真到揭竿起義那時仍應該會幫忙。再來就只剩擬訂具體起義計劃……原本是這麼想,沒想到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插曲。
  「……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吧。」
  法妮雅映照在星空中的笑容,被傑彌尼可恨的挑釁笑容遮掩過去。
  剛才梅比爾所說的話再度掠過腦中,讓盧卡緊緊握拳。
  ──竟然只為了找我碴,把整個國家牽扯進來。
  即使以一般人的常識難以理解,但傑彌尼的確可能這麼做。那傢伙是個軍事天才,同時也是個無可救藥的臭小鬼。得到神聖黎維諾瓦帝國這個巨大玩具的臭小鬼,馬上利用那股力量來找這個國際規模的碴。
  ──算你找對碴了傑彌尼,我的確氣炸啦。
  ──這次換我回擊啦,準備哭著找媽媽吧你。
  狠狠瞪向遠方的拉蘭帝亞宮殿。
  ──還有十個月。
  不能再繼續悠哉下去。必須想想如何煽動人民不滿,讓政治倶樂部間團結起來,摸索該怎麼推翻王政才行。
  不過首先,有件該謹記心頭的事。
  ──一旦我站出來,將註定血流成河。
  假如當真起義,必定會與王國軍交戰。王國軍司令官是克勞迪奧樞機卿,參謀長是馬希連上將,而烏奇奧勒暴動時意圖動用武力鎮壓的馬希連憎恨著盧卡。
  ──爆發軍事衝突違反了法妮雅的意志,但是……
  法妮雅之所以拜託盧卡引發革命,最終目的在於透過兩人溝通來穩定情勢。可是現在法妮雅已淪為王國的外交籌碼,無法發揮權力核心的影響力。即便如此,盧卡仍打算繼續完成革命之誓。
  ──我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
  梅比爾和葛布都是順從盧卡的革命之志,選擇背叛傑彌尼。法比安倶樂部的成員們也是因為盧卡心向革命才接納他成為夥伴,並協助他逃離當局追捕。拉姆森與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同樣是對盧卡一路以來的實績給予高評價,才提供金源和人脈。事到如今即使情況稍有變數,也不是一句「果然當作沒這回事」說不幹就不幹。
  「這種國家,就看我幫妳徹底摧毀它吧,法妮雅。」
  夜正當中,盧卡蘊含決心的視線,堅定地朝宛如螢火竹籠般朦朧浮現的宮殿射去。
  
  隔天,盧卡帶著弭茲奇和雅思緹久違地上街視察。
  自從烏奇奧勒暴動以來,三人至今都還是王國追捕的通緝犯。其中又因盧卡臉上有刺青這個容易辨識的特徵,外出時都會扮成巡禮僧。只要全身穿著長襬木棉袍,再用頭巾遮住臉就能不引人耳目。至於弭茲奇和雅思緹同樣是通緝在身,選擇用和盧卡相同的裝扮遮住臉。
  王都拉蘭帝亞的中心──中央街十分熱絡。由於這一帶是貴族和富裕市民階級生活的地區,不只道路鋪設整備,連主要幹道上的煤氣燈都相當完善。二月的空氣雖因石炭爐的煤煙染得又黑又髒,路上行人仍絡繹不絕,寬敞道路被馬車塞得水洩不通。當賣牛奶及報紙的少年試圖橫越馬路,也受到馬車車夫大聲叱責。市場內陳列了許多食品,打扮得體的婦女們物色著攤販的商品架,思考今日該煮的菜色。
  街頭演講的演講者十分引人注目。只見他根本不管當局的監視,用破鑼嗓子激動喊著嚴苛賦稅及議會中不平等的現狀等議題,主張庶民也該站出來主張人權的必要。聽得入迷的人不在少數,尤其以下這類意見更廣受聽眾贊同。
  「明明我們市民必須得向國王、貴族和教會三方繳稅,貴族和教會竟然不用繳稅啊!為什麼!憑什麼只有我們得被如此壓榨,而他們卻日漸肥大呢!」
  聽眾們臉上均露出不滿,高聲譴責起貴族和教會。
  「議會雖然乍看採取多數決,最後通過的都只會是貴族和教會的意見!我們得遵循這個騙小孩的把戲到什麼時候!?我們不是出生來遭人踐踏的,現在正是我們聲揚人類該有權利的時刻呀!」
  人群中響起歡呼和口哨聲,並高舉手帕到頭上轉圈以表贊同之意。看樣子連由王國中最富裕的市民聚集的中央街內,反體制派都已成為主流。
  邊從距離圍著演講者的人群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眺望,弭茲奇一臉笑瞇瞇地把雙手枕在後腦勺。
  「這跟我們平常在倶樂部裡講的議論沒差吧。」
  「大家不滿的點都一樣啊。食物太少、稅金太重、意見根本沒人理。如今已經不是庶民會繼續乖乖被踐踏的時代了喔。」
  在活版印刷技術發達之下,能夠允許個人的藏身據點印刷反王政的傳單或小冊子來發放,使得王都市民急遽明白何謂「人權」的概念。就這樣,民眾對王侯貴族的不滿日復一日累積,堆積在王政底下的稻草也越來越厚。
  這時,盧卡身旁的雅思緹一臉訝異地朝向弭茲奇。
  「你剛才說『我們』對吧?可是你有參加過什麼議論嗎?」
  問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弭茲奇一聽瞪了雅思緹,激動說:
  「我、我有參加過喔!雖然我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啥,最後動手揍他……但我有參加!」
  「你根本動粗了吧。再說,那些在演講的人們到後來還是會站在有錢人那邊,為的只是想圖利自身吧。明明只要說一句『我不想把錢給貴族啦~』就夠了啊。」
  邊說著聽似不經大腦,其實倒也沒錯的意見,雅思緹一隻手邊伸進烤番薯袋內,大口大口嚼了起來。
  「吵死了啦蠢女人……欸妳啥時去買烤番薯的!?分我吃啦!」
  弭茲奇一臉氣沖沖地從雅思緹手中搶過番薯。盧卡見狀傻眼道:
  「妳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正扮成僧侶啊?這世上可沒有會邊走邊吃烤番薯的僧侶喔。」
  「偶爾又沒關係。我很喜歡這樣的僧侶喔。」
  「和妳喜不喜歡沒關係好嗎。然後啊,番薯很貴對吧?」
  「嗯,六個二十四貝利耶。」
  「貴死了……果然糧食不足啊……」
  在盧卡小時候,相同的東西只需三貝利耶就買得到。代表目前已展開嚴重通貨膨賬,這樣下去庶民根本無法生活。
  沿著諾德曼大道西進,就會進到工人、作業員、或是沒有店鋪的攤商等一般庶民居住的街區。這邊的道路坑坑洞洞,也沒裝設煤氣路燈,路旁能看到許多乞丐。
  路上來往的行人雙眼陰暗又混濁。慢性的食物不足加上沒有工作,然後還是得被課稅。要是繳不出來就會有催稅人帶著多名手下前來,動用暴力將僅存的物品甚至家人都搶走。走到哪都能聽到婦女們長期累積下來的嘆息從口中漏出,可想而知這個地區的居民已是一戳即破的狀況。
  衣衫襤褸的孩童們用蘊含殺氣的眼神瞪著盧卡一行。這麼一提,的確聽說近來孤兒組成的竊盜團越來越多。看著眼尖盯著自己一行人行頭的孩童們,盧卡心中充滿悲傷。對於曾為了救希爾菲出手扒竊,導致臉上被刺下刺青的盧卡而言,可說再理解這些孩童的心情不過。他們絕非想做才做,而是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染指犯罪行為。
  「可以給那些孩子們錢嗎?」
  雅思緹這麼一問,盧卡搖了搖頭。
  「不行,會害他們變成乞丐。要是當真可憐他們,只能努力去改變出一個能讓他們吃飽穿暖的世界喔。」
  「唔………」雅思緹雖不滿呻吟,終究沒有出手施捨。要是從小時候就理所當然受人施捨,將再也無法回頭。儘管看似冷酷無情,不過為了這些孩童,必須嚴禁施捨。
  「這樣下去果然不行啊……只要還是讓現在的國王統治,總有一天會引發一場大暴動啦。」
  弭茲奇這句話讓盧卡也點頭同意。貴族們對庶民挨餓受凍不聞不問,更別說王侯貴族根本不把庶民當人看。不過,明白了「人權」的庶民們不會繼續默默被踐踏,到處都嗅得出準備起義的味道。而更可怕的是,王侯貴族們對此竟不知不覺。不,是就算知道也認為和自己無關。這些打從出生至今,每天腦子裡只想著「今天要玩些什麼?」的人們,可說徹頭徹尾和危機意識無緣。所以才根本不上街視察,也不管經濟狀況糟了多久仍持續課重稅於民。
  ──只要我帶頭搖旗吶喊,庶民們肯定會追隨我的腳步。
  盧卡對此感到確信。拉姆森自從收了盧卡當食客以來,幾乎每週都在大街小巷分發讚揚盧卡功績的傳單和小冊子,法比安倶樂部的演講者們也到處宣揚「盧卡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來煽動民眾的期待。要是盧卡現在當場表明真實身分,相信這條道路眨眼間便會擠滿群眾,高喊「交出麵包!」朝拉蘭帝亞宮殿遊行前進吧。
  想要揭竿起義很簡單,隨時都辦得到。
  ──但不會是現在。
  比起擔心敵人,盧卡更擔心同伴。起義的核心理當是位於王都內的七個政治倶樂部的會員們,但倶樂部間的意見卻完全沒有妥協。看來似乎是牽扯到倶樂部背後的大富豪的利益糾葛,關於推翻王政後該用什麼體制來運作國家這方面,意見徹底找不出交集。
  其中問題最大的,就是王室的待遇。
  要制定憲法規範王權後保留其地位?或是把一切權力抽離後留下來作為象徵?不然直接流放國外,甚至處刑掉嗎?
  關於這個問題總是吵得沸沸揚揚,至今仍得不出統一的結論。要是在意見不統一之下揭竿起義,就算真能成功扛起國家重擔,日後肯定又會展開內鬥。到時倘若變成盧卡以外的人掌握主權,法妮雅很有可能遭到處刑,下場比起和傑彌尼結婚還要更慘。
  所以說。
  ──應該由我來整合意見。
  老實說,自己不太懂政治,但情況由不得盧卡任性了。
  「回據點去吧,得和卡謬他們談談才行。」
  一如此催促,弭茲奇亮出白牙齒一笑。
  「哦,臉上看起來有幹勁了喔?終於打算起身行動了嗎?」
  「其實說起身行動,也只是開始一步步紮根。從現在開始,沙龍就是我的戰場。不只拉蘭帝亞,也得去其他主要都市廣招同伴才行。這段期間你大概會很無聊,就訓練訓練部下吧。」
  「OK,我暫時待在郊外練兵。不過啊,就算討論再多,到最後還是要和王國軍交手吧?」
  「交手是會交手,但我會盡可能找出傷亡最少的路。畢竟我已經和法妮雅約好不會造成無謂的犧牲了。只要讓支持我的人變多,這種事就有可能實現。」
  「那我呢?要做什麼啊?」
  盧卡轉頭望向提問的雅思緹,笑著回答:
  「妳負責保護我啦。接下來我得邊被當局追捕邊進行活動,遇到危險時只能靠妳了,可千萬別離開我啊。」
  這麼一說,雅思緹板起一張臭臉,雙手叉胸的同時,腳底板「咚咚咚」踩踏地面。
  「是怎樣,我成了你的保鑣喔?聽了就不爽耶。這不就表示我得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嗎?」
  「沒辦法,妳忍忍啦。我會盡量讓妳吃好料的。」
  「……哼……還說什麼『可千萬別離開我』啊?有夠囂張耶。」
  邊嘀咕重複著盧卡的話,雅思緹一副勉為其難地答應。
  「拜託啦,弭茲奇,雅思緹。我想接下來大概會有半年過得很無聊,忍著點幫我忙吧。我們要靠我們的力量來改變世界啊。」
  「噢,包在我身上!等到有機會出場,看我還不大鬧一番!」
  「我是還搞不太懂啦,不過算了,既然有好吃的東西吃,我就加油看看吧。」
  弭茲奇精神百倍,雅思緹則是略顯困惑地答應下來,和盧卡一起踏上歸途。
  ──好啦,開始革命吧。
  盧卡視線筆直凝視前方,三人就這樣一同踏上了不歸之路。
  
  「總之現在該做的,就是改變議會系統。現在去談推翻政權後如何處置王室根本言之過早,毫無意義。」
  在「Wine Palace」內的沙龍內,卡謬如此打斷盧卡的話。
  「現在不先討論好,之後可會出大事喔。大約在八十年前,古魯博布王國發生過類似的事件。」
  盧卡講起一個過去存在於荒蕪狂野上的王國。對於行專制王權統治的國王,貴族與富裕階級聯手設計,將王族趕盡殺絕。但是接著又換成貴族和富裕階級因利益糾葛對立,彼此間的私人部隊內鬥長達三年而兵馬疲憊,最終遭到來自東方的馬上民族(德爾•多勒姆)征服……
  「貴族和有錢人都在拼命驅趕走王後,又因想排除彼此而滅亡。既然要幹大事,若沒有把視野放遠到拒絕王政後該由誰,並如何運作整個國家的話,終究會從內部瓦解崩壞。」
  「在目前的階段就算提出這個問題,也無法成為改變現狀的力量吧。首先得設法讓平民議員團結起來上奏國王,要求改善王都議會的不平等現狀。要是沒能奏效的話就改採其它方案……」
  盧卡噴了口鼻息。重新體會到要說服他人原來是件如此困難的事。卡謬其實就等同整個法比安倶樂部的中庸派代表,講的話雖然都有理,但光憑有理並無法改變世界。
  「那種玩意不可能通過。無論我們再怎麼提出正確主張,國王和貴族根本連聽都不會聽。改變現狀靠的是武力,而不是理論上的正確。」
  「你想要靠暴力改變社會嗎?那是野蠻人的做法吧?我們應該要像個文明人,透過言論來尋求議會制度的改變……」
  「不可能,一定都得靠暴力起頭,問題在於揍倒對手後……」
  卡謬一副傻眼的表情正面直視盧卡,單手推了推眼鏡框。
  「你覺得我們靠暴力正面衝突能贏得了嗎?要是王真有那個意思,可是有在兩、三星期內集結兩萬兵力到王都的能力喔。正因為暴力沒有勝算,我們才該靠言論打動王的良知……」
  「我認為贏得了喔。」
  一馬上回答,卡謬顯得更加錯愕。
  「你認為暴民贏得了軍隊?恕我直言啊盧卡,翻開世界歷史來看的話,這種事根本不存在喔。」
  「我們接下來就是要創造出這種歷史啊。我們一定會贏,這我在烏奇奧勒暴動那時就確信了。對王侯貴族不滿的絕非只有我們,士兵們同樣抱持不滿……不,甚至該說士兵的怨恨比庶民更深。我就打算瞄準士兵的心情出手。」
  正由於盧卡從十二歲起就投身傭兵這行,因此能理解士兵的心情。占王國軍九成兵力的戰列步兵,都是強制從城鎮和村落召集來的庶民。歷經過度嚴苛的訓練後,上戰場時不管願不願意,都得在四面八方的槍騎兵包圍下於槍林彈雨中前進。他們往敵陣突擊不是因為勇敢,而是比起敵人他們更怕自軍的槍騎兵。絲毫不信任長官,不只理所當然地在宿舍或紮營地內說起長官壞話,更三句不離對王侯貴族的恨意。
  然後,連在最前線指揮士兵的下士、中士和士官長們,也對貴族們有滿腹怨氣。無論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出身庶民的他們頂多只能晉升到少尉,再往上則必須具備貴族身分。到頭來這些下級士官最能切身體會,自己不過是貴族們便利的棄子。介於士官與士兵間當橋樑的下級士官長期累積的負面情緒,也是盧卡瞄準的目標。
  「我也會幫忙想傳單的點子。王國兵的工作是保護,而不是殺害臣民……我希望能把附上這類諷刺圖畫的傳單在士兵可見之處灑。要是下士或中士階級的士兵願意站在民眾這邊,王國軍將失去軍隊該有的機能。」
  卡謬吞回要出口的話,沉思起方才聽到的意見。不知何時兩人周遭已聚集了幾乎全法比安倶樂部的會員,觀察著這場議論的結果。
  盧卡面朝他們,緩緩開口:
  「話說回來,你們有誰認識音樂家的?我想作一首能讓大家輕鬆琅琅上口,一起炒熱氣氛的歌曲。」
  會員們看了看彼此,其中一人舉起手:
  「我妹妹是個鋼琴家教,也懂作詞作曲。雖然不能保證能不能炒熱氣氛就是了。」
  「介紹給我認識吧。就算不是件簡單的事,我還是希望大夥能一起出主意,創作出最棒的歌。只要能辦到這一點,我們就勝券在握。」
  盧卡一笑,這名舉手的會員雖略顯不安,仍答應幾天後會把妹妹帶來這裡。
  盧卡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著周遭的會員說:
  「我決定展開行動。儘管會被當局追捕,不過不會添你們的麻煩。我信賴,也依靠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之後也拜託各位啦。」
  當他這麼一說完,會員們紛紛高興得眉開眼笑。
  「接下來可要開始忙啦。讓在場的大夥一起颳起全新的風吧。法比安倶樂部將會成為新時代的核心。」
  話聲剛落,四十幾名會員齊聲贊同的同時,也高舉玻璃杯與身旁的友人互敬以表喜悅。
  盧卡•巴路克終於有所行動,革命就從此時此地開始──在場的法比安倶樂部會員們均察覺到這點,群情激昂。
  「願法比安倶樂部榮耀永存!」「願盧卡•巴路克榮耀永存!」「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
  歡呼自然而然傳出,在沙龍內隆隆迴響。所有會員們都清楚,在重重歡呼聲中心的人物,正是盧卡。
  
  在那之後──
  盧卡和雅思緹一同在王都內的政治倶樂部間周旋。各式各樣的人懷著形形色色的意見聚集到集會所,議論起社會更該呈現的形態。有單純受使命感驅使的人、有正義感強烈過頭的人、有閒著沒事的人、有貧窮到自暴自棄的人、有只想湊熱鬧的人、有想趁著暴動燒毀顧客帳簿使欠債一筆勾消的人。烏合之眾在高尚與低俗間來來回回,時而議論,時而在旁叫囂,時而挑釁,時而打起群架。
  盧卡在人聲鼎沸的急流中勇進,與各倶樂部的核心成員有所接觸。共和主義者、立憲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共產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每個人站在不同立場針對新社會中王所扮演的角色議論紛紛,意見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這下可難搞了。
  每晚在各地沙龍唇槍舌戰的盧卡再度體會到如此感想。和眾人都瞻仰王這個絕對權威下凝聚為一體的體制派系不同,反體制派系並沒有一位特別傑出的領袖,成員的身分和目的也太過雜亂,實在難以團結一心。要是就這樣揭竿起義,即使真能拼命推翻王政,反體制派系所統治的國家定會比之前來得混亂吧。
  該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只要我來當反體制派系的核心就沒問題。
  盧卡每天晚上都與政治倶樂部的幹部們碰面到深夜,將自己的理念和他們的意見不斷磨合。盧卡的理念經過再三的議論研磨之下,逐漸變得單純而銳利。
  「我想打造不問身分,大家都能活得像個人的社會。雖然目前各位的意見仍有出入,這點各位還是贊成的吧?」
  這句話博得大多數的認同。想要讓眾人團結的理念盡量越單純易懂越好。首先種出一棵能讓所有反體制派系的人仰望的粗壯樹幹,到時才開始討論,而枝微末節的部分也日後再議。就在盧卡不惜往返到腳痠,盡可能耗費時間奔波於王都內七個政治倶樂部間,將自己的理想竭盡所能往那些人身上沾的過程中,辯論口才也越磨越精。
  「怎麼感覺你最近說話越來越像演員了啊?」
  自從展開沙龍巡迴約莫三個月,一如往常扮成巡禮僧走在煤氣燈照亮的夜路上時,雅思緹這麼問道。
  「嗯?會嗎?」
  「會啊,在沙龍議論的時候變得好像在演戲喔。」
  「……議論的話沒辦法啊。要是不好好把重點整理好再說,根本沒辦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其他人。」
  「是哦……」
  邊走在夜路上,雅思緹一副不太高興地回應。
  「怎樣啦?想說啥就直接說啊。」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那個……」
  雅思緹難得支支吾吾起來。盧卡見狀,隱約猜出雅思緹鯁在喉嚨深處的話。
  「妳覺得我變了,是嗎?」
  「嗯……」雅思緹稍稍垂頭,然後抬起稍顯不悅的鼓脹臉頰。
  「總覺得啊,今天的你……離我有點遙遠耶。」
  盧卡算是勉強聽出她的意思。
  「……其實啦,我也認為在做很不合自己的事。原本我就不太擅長在別人面前說話,更喜歡窩在房裡讀書。」
  「嗯……說真的……感覺得出你在逞強。」
  可能是吧──盧卡百感交集。在沙龍進行的政治斡旋多半令他提不起勁。盧卡本來就不擅長靠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人,把自己的主觀強加於人,或是主動立於他人之上之類的事。但因為已和法妮雅約好,才會勉強去學習那些不擅長的對人處世之道。最近雖逐漸對這樣的自己不感訝異,不過看在雅思緹眼中,盧卡或許成了不是盧卡的某人吧。
  「自從碰上妳已經五年了嗎……再怎麼樣,我們倆一直待在一起呢……」
  「啊~已經過了這麼久喔……」
  「雖然自己察覺不出來,但我確實變了吧,畢竟經歷了那麼多……結交了許多夥伴,也有更多該思考的事……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了。」
  「嗯……這我知道啦,只是有時還是感覺你在硬撐啊。」
  看樣子雅思緹有在替自己擔心。即使囂張任性又貪吃,雅思緹偶爾仍挺溫柔的。盧卡笑著回應:
  「要是我變得很詭異,就靠妳提醒我吧。因為自己察覺不到啊。」
  「……很詭異是怎樣?」
  「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不對勁。被大家口口聲聲英雄來英雄去,稱讚的話聽著聽著,偶爾有種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快要冒出來的時候,我會怕啊。」
  「……………………」
  「所以說,要是我快要做出囂張傲慢,得意忘形,損人而圖利己,這類跟蠢貴族一樣的行為時,拜託妳提醒我。我想妳離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覺我的變化。到時要是被妳一說,我就會反省,拜託妳啦。」
  盧卡笑著如此拜託。雅思緹沉默了一會,「嗯」的一聲點了頭。
  「……是沒差啦,不過要站在人前,某種程度不裝得很囂張不行吧?而且打仗時也得下達一些很亂來的命令啊……」
  「到那時候我會戴上假面具。我怕的是戴著面具時的我成了真正的我……我不想變成那種德性啊。」
  「……嗯,我也不想看到呢。」
  雅思緹總是待在身旁,每當快走錯路時就會出言提醒。這對如今的盧卡而言是件令他非常安心,也很感激的事。
  然後,無法安心的現實同樣緊追在後。
  「是說,妳注意到了沒?我們從剛才開始一直被人跟蹤喔。」
  「欸、不會吧?」
  「別回頭,總共三人。」
  恐怕是憲兵吧。只要走沙龍走得越勤,無論再怎麼封口,「盧卡回來了」的風聲仍難免傳開,周遭開始隱約嗅得出當局的氣息。受廣大王都市民支持的盧卡,可說是如今加門帝亞的王侯貴族最畏懼的存在。一旦被憲兵抓到,相信王會直接下詔,不經法院就送他上斷頭台。
  「唉……」雅思緹仰天輕嘆,側眼瞄向盧卡。
  「要怎麼辦?」
  「拜託啦。」
  「是沒關係啦……等等你可得負責照顧我喔。」
  「遵命,公主大人。」
  雅思緹嘴一癟,右手摟住盧卡腰部,翡翠色的雙眸一閃,化為呼嘯過夜路的疾風。眨眼間抵達兩街區外的距離,結束一分鐘的超能驅動(Over Drive),當場倒了下來。
  「我想吃草莓奶油麵包。」
  「真奢侈呢。不只不曉得有沒有,就算有也肯定貴得很啊。」
  盧卡嘴上嘮叨,背起動彈不得的雅思緹。相信此時跟蹤對象突然消失,一定讓跟蹤的憲兵狼狽不堪吧。
  「去麵包店看看啦,說不定有賣啊。」
  「悉聽尊便。」
  邊跟她鬥嘴,邊動腳往附近的麵包店走去。抱怨歸抱怨,盧卡還是感謝雅思緹一路協助他進行地下活動。
  被背在背上的雅思緹把雙臂深深往盧卡胸前伸去,囁語道:
  「現在是你離我最近呢。」
  「哈!」盧卡嗤之以鼻。
  「我總是在妳身邊吧。」
  「……嗯。」
  

  
  雅思緹的雙手環繞到盧卡胸前。盧卡就這樣感受著背上雅思緹的柔嫩與溫暖,走過煤氣燈照亮的夜路。
  
  回到「Wine Palace」說出被跟蹤一事,卡謬瞬間臉色鐵青。
  「繼續待在王都太危險了,盧卡。這裡接下來由我處理,請你巡迴其他地方,與各地的同志交流。」
  「啊……嗯,也是啦。這樣下去的確危險,我在其他地方也有幾名熟人……」
  過去長期待在黎維諾瓦帝國皇都帕葛洛奇昂的政治沙龍時,認識了一些在加門帝亞王國活動的野心家與文人。若是巡遍王國境內,或許能與他們再度重逢。
  「我們會派二十名私人部隊跟著你。因為要是你有什麼閃失,難得的巨大潮流就會停下來了。」
  「不用啦,我只要雅思緹一人就夠了,太過招搖反而引人注目。」
  依然被盧卡背在背上,嘴角沾著草莓奶油的雅思緹點了頭。
  「兩個人比較輕鬆呢。」
  卡謬無奈地搖搖頭。
  「……盧卡,你的名號具有動員民眾的力量,宮廷也差不多會認真起來緝捕你了。拜託你認清自己有多麼重要……」
  「別擔心別擔心,你只需要幫我準備扮成佃農的驢子和貨車啦。還有我不在的期間,歌的事就麻煩你啦。」
  盧卡打斷說教,把手放到卡謬肩上咧嘴一笑。聽到對方無奈呼了口氣表示接受後,他背著雅思緹擠進置於大廳一角的鋼琴周遭的人群間。一名年輕女子正在人群團團包圍中彈著鋼琴。
  「勞菈,歌寫好了嗎?」
  這麼一喊,被稱為勞菈的女子鼻間多了幾道皺紋。
  「我想曲子這樣就行了,問題在歌詞呢……」
  纖細手指在琴鍵上躍動,奏出輕快的進行曲。由於歌詞還沒寫好,勞菈用哼歌來傳達印象。曲調從頭到尾都十分高昂,感覺大夥兒會哼上一遍又一遍。
  「哦~不賴耶。這樣子的話,再來就剩歌詞了。能讓反體制派系的大夥一起熱鬧起來非常重要。」
  「大夥包含了從貧民街到中央街,從貧民到富裕階層對吧?我只能說實在想不到會有能讓這些人一起唱的歌呢……」
  「還不分大人小孩,所有人都唱喔。雖然很難沒錯,但拜託妳加油啦勞菈,妳寫的歌將決定革命成功與否。」
  「嗯……」
  一如此施加壓力,勞菈絕望地仰望天花板。即使明白這是非常困難的任務,還是說什麼都想有一首能讓不同主義或主張的人們肩搭肩一起唱的歌。
  勞莅仰望天花板好一會後,移動眼神瞄向盧卡。
  「歌的主題就類似推翻王政奪取自由之類的,沒問題吧?」
  「嗯,差不多是那樣。不管用什麼歌詞,只要能讓大夥亢奮起來就算成功。我想想……去找附近的酒吧試著演唱,邊觀察眾人的反應邊持續修改或許不賴。比起一個人鑽牛角尖,總之先試著在眾人面前嘗試會更好。」
  「……了解了。也是呢,只要在酒吧唱看看,到時那邊的客人應該會隨便改歌詞。希望能自然而然變成一首大夥能越唱越起勁的歌呢。」
  鼓勵完再度陷入沉思的勞菈,盧卡背著雅思緹走回自己房間。
  「唉唷,又要和你單獨出去旅行喔~這下幾乎得天天露宿野外了啦~」
  聽了雅思緹的嘀咕,盧卡只能苦笑。臉上有著刺青這種明顯特徵的盧卡一旦住進旅店,遭人通報衛兵的風險相當高。因此只要踏上旅途,基本上都選擇露宿郊外。
  「忍著點,這次還有貨車,能把馬的糧草當床睡啦。」
  邊把雅思緹放到床上躺,盧卡邊如此安撫。
  「我也真不走運耶~還得這麼麻煩呢~」
  嘴上抱怨歸抱怨,雅思緹仍微微偷笑,看來出去旅行還是讓她覺得開心。這麼一提起來,幾年前也和雅思緹兩人隨風飄泊。一旦沒了盤纏就靠雅思緹沿路賣唱,盧卡負責彈魯特琴來賺取打賞,可說逍遙快活。兩人隨心所欲的時間直到於要塞都市烏奇奧勒遇見傑彌尼才結束。
  「好啦,該往哪裡去呢……」
  盧卡橫躺到沙發上,思考起旅行的計劃。希望能挑幾個反體制派系活動熱絡的都市,來一場有效果又有效率的旅行。
  目的在於──佈下全國同時起義的布石。
  時機非常重要。要是只有拉蘭帝亞起義,效果也不大。不過若王國內主要都市的反體制派系同時起義,便能對王政造成強烈傷害。只要前往各地與有力人士斡旋,同時起義就不再只是夢想……
  
  兩星期後,盧卡和雅思緹趁著夜色昏暗,靠著繩索從拉蘭帝亞城牆垂降,搭上了事先準備好的貨車。由於已發布了通緝令,盧卡不可能通過城門的檢閱。不過靠著收買一名監視城牆的衛兵,得以用這種方式出城。
  「呼、嘿……」
  著地後對城牆上的我方夥伴打暗號,見繩索收回之後,變裝成佃農的盧卡和雅思緹並肩坐上馬車駕駛座。這是台由兩頭驢拉的貨車,貨台上裝滿了大量新鮮糧草。
  「哦?星空好漂亮耶。」
  五月的夜空璀璨美麗,密密麻麻的繁星化為一層薄薄皮膜,在前方道路揚起一陣紫色霧氣。雅思緹眺望著遠方星空,開口道:
  「我肚子餓了……」
  「也太突然了吧?乾脆先啃馬糧啦妳。」
  目前城內逐漸陷入糧食危機,負責管廚房的女人們怨氣隨之高漲。眼看這陣怨氣就快要潰堤,但即時性的暴動不具意義。盧卡的目的在於盡可能把暴動控制住,進而與革命牽上線。
  注視前方,甩動韁繩。
  「好,出發!」
  兩頭驢緩緩前行,將同樣的震動傳達到兩人的臀部。
  「所以,我們啥時回來?」
  「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說不定得等起義後了喔。」
  「也太隨便了吧。我肚子餓了啦,要是能撈星星來吃就好了……」
  「可別把我和驢子都給吃了喔。」
  盧卡傻眼吐了口氣,握起韁繩。兩人的驢貨車就這樣踏著悠閒蹄聲,漫步於星空之下。
  
  †††
  
  早晨做完彌撒,接著接見親屬與公爵等人後享用午餐。活像名登上圓形劇場的舞台演員般,在觀眾席上將近三百名貴族的見證下把料理往嘴裡送。
  結束用餐後,還得接見位階從侯爵到男爵的兩百幾十名貴族,一個一個詢問近況、回應聊天話題、慰問對方生病的親屬等等。等結束後又來到傍晚的接見,這時對象換成一些受王族准許進宮,出身平民的有權分子,舉凡大地主、投資家、學者、藝術家、富商等十餘人。
  自從法妮雅回到宮殿後三個月來,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樣式,同樣的禮節。
  華冠麗服的人龍從眼前不停歇地流過。
  每天每天,藉由對著幾乎同一群人說出相同的問候,確認王室與貴族間的主從關係依然維持。然而,過程實在太過單調乏味。
  不過此時此刻,跪在法妮雅面前親吻著鞋尖的青年,可說包覆著異於單調人龍的氣氛。
  「勒夫連奇商會會長,勒夫連奇•科邦契夫大人。」
  單手拿著覲見者名單的負責官唱出了青年的姓名。雖然是沒有聽過的名字,既然能像這樣在傍晚覲見時段見上法妮雅一面,代表應是名頗有氣勢的新興商人。
  「有幸受您接見,實乃光榮之至,殿下。」
  一頭金髮,白皙過度的剔透肌膚,一雙透澈冰藍色眼眸,鈕釦與領口以金銀裝飾襯托的白底大禮服。一股從青年周圍冒出的神聖氣息,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當真是平民嗎?
  勒夫連奇一緩緩抬起雙眼望向法妮雅,瞬間驚訝得瞪大雙眼。
  「啊啊……七彩霧氣……!!沒想到當真如此驚人呀……!!」
  「…………霧氣?」
  「……肖像畫根本沒得比。這就是本尊的威力嗎……真希望能立刻仰倒在地,後腦勺重重一撞昏迷過去呀……!!」
  「……?」
  法妮雅略顯訝異。這位勒夫連奇會長儘管外貌與裝扮都十分美麗,說出口的話卻很詭異。
  勒夫連奇注視著法妮雅,一張端正面容難受扭曲,更濕著眼眶從顫抖的唇中漏出話語:
  「……如此珍貴的霧氣……竟然得被維克多之流玷汙嗎P不可饒恕……萬萬不可饒恕吶……!!」
  法妮雅愣愣地眨了眨眼,周遭的儀典官也相互看了彼此。心想該不會這個勒夫連奇會長是靠著什麼手段混進此地的可疑分子吧?
  剎那間──勒夫連奇膝蓋猛然前移,拉近與法妮雅間的距離。一名護衛的親衛兵握柄作勢拔劍,然而勒夫連奇仍不在意,用只有法妮雅聽得到的細微音量說:
  (余有關於盧卡•巴路克的事轉達。)
  法妮雅雙眼大睜。
  勒夫連奇雖還是一臉難受,仍勉強輕聲回應。
  (余在銀杏房等著。)
  法妮雅點了頭,單手制止了打算靠近的親衛兵。
  「失禮了……」
  勒夫連奇迅速離開法妮雅面前,把地方讓給下一名覲見者。
  「……………………」
  望了一眼勒夫連奇離開房間的背影,法妮雅再度將視線挪回跪在鞋尖前的著名音樂家,重複做起相同的禮節。
  
  結束下午的接見,再度於三百名貴族的觀賞下用完晚餐,做完夜間彌撒後再度和親屬及侯爵懇談,直到晚間九點才回到個人房內沐浴。
  換上晚禮服的法妮雅叫上公主親衛軍團副團長,烏各男爵來到房內。這名年紀三十出頭,守口如瓶的將官是她少數信得過的親信。
  「你知道勒夫連奇商會嗎?」
  即使貌不出眾,烏各男爵仍以一名剛健質樸軍人的態度回應:
  「是一間從列巴斯基侯爵手中獲得特許狀,近期急遽嶄露頭角的武器商會。似乎在各地都結識當權者,目前已提供多個軍團最先進野戰砲與槍枝、魔獸等物資。」
  瞧他回答迅速,在軍人間大概頗有名氣。
  「會長是位什麼樣的人呢?」
  「據說是列巴斯基侯爵的遠房親戚,實際上卻是號充滿謎團的人物。下官認為,恐怕連勒夫連奇都是假名。由於這號人物竟在短短時間爬升到現今地位,原本可能是非常高階的貴族,甚至可能是他國王族。」
  烏各這番話讓法妮雅開始沉思。回想接見時的那些話,確實有蠻多值得在意的點。盧卡的事自然不必多提,另外還包括……
  ──看到我後,說「肖像畫根本沒得比」……
  法妮雅的肖像畫共有三幅。第一幅是幼年期,第二幅是十二歲時,第三幅則在十六歲時畫的。這第三幅當時被送給黎維諾瓦帝國皇太子弗拉德廉,據傳皇太子被法妮雅的肖像畫迷得神魂顛倒,迫切希望一親芳澤。
  然後。
  ──稱傑彌尼為「維克多」……
  傑彌尼皇帝的正式名稱叫做「亞黎維安•維克多•傑彌尼•黎維諾瓦」。各界雖稱他傑彌尼皇帝,勒夫連奇卻用舊名稱呼。若不認識幼時的傑彌尼,是沒辦法叫出這個名字來的。
  再來,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中,弗拉德廉皇太子遭到盧卡•巴路克誘拐,至今仍下落不明。各地都聽得見皇太子依然活著的風聲,儼然成了可信度低,同時也膾炙人口的貴種流離譚。
  ──要是勒夫連奇就是弗拉德廉,他當然認識盧卡……
  法妮雅望向烏各。
  「……我想託你辦件機密。」
  「請儘管吩咐。」
  「現在勒夫連奇會長應該待在銀杏房內,請招呼他來這間房。」
  「……遵命。」
  烏各男爵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轉過身。法妮雅用嚴肅的視線注視他離去,接著搖了呼喚鈴叫來侍女。
  「記得以前弗拉德廉皇太子曾送來肖像畫,找得到嗎?」
  「目前展示在寶物室內。我這就叫人取來,請殿下稍等。」
  「不,我自己去,帶路吧。」
  在侍女的帶路下,法妮雅來到展示他國贈禮的寶物室。唯有王族才允許入室的房內牆上,掛著弗拉德廉皇太子為了法妮雅送畫回贈的肖像畫。
  「…………!!」
  畫框之內,看到的是身著一襲過度華麗衣裳,臉上浮現無趣笑容的勒夫連奇•科邦契夫。
  
  半夜──
  烏各男爵從房外喊了法妮雅。
  「屬下帶勒夫連奇先生來了。」
  「辛苦了。請進來吧。」
  門一打開,雙手疊在後腰際的勒夫連奇大搖大擺走進法妮雅房內。
  「很榮幸受到邀請。」
  缺乏情感地念出略顯奇怪的台詞,勒夫連奇瞥了法妮雅一眼,「唔……」沉吟起來。
  「果然……太驚人啦。」
  從臟腑深處擠出這句話,並難受地揪起眉頭。
  「余過往所見的藝術品通通化為垃圾了。」
  「…………?」
  「七彩霧氣竟蘊含重量壓到余的雙肩上啊……!!沒想到過度之美除了是種概念,竟也能化為實際物質嗎,法妮雅公主。驚人,太驚人啦……!」
  勒夫連奇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並開始在室內踱步,過程中視線不時瞄向法妮雅,自顧自地仰天發出「嗚噢!」、「天啊!」等讚嘆聲。
  果然勒夫連奇的真面目根本不是皇太子,而只是個可疑分子吧──當如此冷酷念頭竄過法妮雅的太陽穴,勒夫連奇失落垂下肩膀。
  「唔嗯……余明白了。」
  「…………?」
  「……真是場短暫的美夢呀,法妮雅公主,看來汝眼中根本沒有余呢。於夜半時分在個人房內和余二人獨處,霧氣卻越來越陰暗,就代表是這麼回事了。」
  勒夫連奇緊咬著唇,哀傷說出此言。法妮雅根本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余要走了,想必和汝不會再見了。」
  冷不防道別後,勒夫連奇將手伸向門把,背對法妮雅停下動作。接著「呼……」深深嘆了口氣,轉過端正側臉望向她。
  「……余是愛過汝的啊。」
  「……………………」
  「……再會了,美麗之人。」
  門就在法妮雅面前「啪喀」一聲關上。
  獨自被留在房內的法妮雅只能不斷眨眼。
  「那個……關於盧卡的事是指……」
  法妮雅戰戰兢兢對著緊閉的門一問後,一會兒後門再度打開,一張尷尬的臉伸進房窺探。
  「余都忘了。」
  勒夫連奇又回到房內,正眼面對法妮雅。瞧他雙眼通紅佈滿血絲,該不會是哭過了?
  用手帕擦了眼角後,勒夫連奇才說出來意。
  「盧卡•巴路克為了實現和汝的約定,已回到這個國家。」
  「………!?」
  「根據余的推測,盧卡定會成為反體制勢力的首腦。余想問的是,汝能否依照約定背負,並立於王政之上吶。」
  法妮雅的眼神不禁變得嚴肅,勒夫連奇則不卸下真摯表情。
  看樣子勒夫連奇肯定知曉盧卡與自己之間的關係,那麼無須多加隱瞞了吧。
  「原來如此……那麼我可以也問你一件事嗎?」
  「哦?這倒無妨。」
  法妮雅用透澈眼眸注視勒夫連奇。
  「該不會你正是弗拉德廉皇太子?」
  突然間拋出這個質問。
  「哦哦……」勒夫連奇發出感嘆聲。
  「比傳聞中來得更聰明呀,法妮雅公主……!多虧汝能識破余完美的偽裝,做得好!余讚賞汝!余正是行蹤成謎的皇太子,弗拉德廉是也!」
  「這……其實沒有很難……」
  本來區區商人就不可能用這種口吻和公主交談,但本人似乎認為偽裝得很完美。勒夫連奇──弗拉德廉興高采烈地接著說:
  「哎呀呀,真是慧眼識英雄呀。這樣啊,原來汝對余以前贈送的肖像畫念念不忘是嗎?余美艷的身影深深留在印象之中,才有辦法一眼識破余的真面目是吧?的確,這樣一來想識破余倒還真的不難,哈哈哈!太高明啦法妮雅公主!這實在是、傷腦筋呀這、哈哈哈哈!」
  剛才不知何來的低落又不知去了何方,這次換成笑聲停不下來。法妮雅暫且閉口不語,等待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笑意止歇。
  儘管這一等就等上許久,但靠著叫侍女送紅茶等忍耐之下,終於等到他冷靜下來。
  「唔嗯,好茶好茶。這股香氣是穆罕瑪多地區的阿薩姆茶吧?該地有余的友人經營的大型茶園,有機會務必一起……」
  感覺弗拉德廉又要開始說無關話題,法妮雅輕咳一聲,切入正題。
  「所以說,關於盧卡的事……」
  看似寶貝地搖著紅茶杯的弗拉德廉抬起頭來。
  「哦,對呀,瞧余都把那傢伙給忘啦。畢竟那是余來此的藉口呢,哈哈哈!」
  「假如盧卡當真挺身而出,我能否立於王國的權力核心──剛才是這麼問的對吧?」
  「唔嗯。據余聽來的描述,立下約定當時與現在的狀況好像變了不少。余想確認汝是否仍未變心。」
  弗拉德廉的態度終於冷靜下來,總算能好好交談了。
  下定決心後,法妮雅開口拜託:
  「關於這件事……我有話想帶給盧卡,能交付於你嗎?」
  「唔,說來聽聽吧。」
  法妮雅暫時沉默了一會,在腦中整理思路後才抬起頭來。
  「我會和傑彌尼皇帝結婚。」
  「……………………」
  「請你忘了那個約定。儘管深知是一廂情願,我不得不說當時太過年幼無知。在那之後我視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會傷害這個王國。要讓市民掌握國家主權,目前時機仍尚未成熟。」
  弗拉德廉聞言,表情變得嚴肅。法妮雅繼續說了下去:
  「我將守護王政,盧卡•巴路克。嫁給傑彌尼皇帝鞏固兩國同盟,替恩寵大地帶來繁榮……我體悟到這就是身為王族的義務。請容我替戲弄了你的命運一事賠罪……」
  然後,法妮雅吞下了下一句即將出口的話。
  好想把真正的心意傳達給他。可是一旦說出口,只會讓自己以及盧卡痛苦。
  王族不允許私情。
  要是受這種東西搖擺,國家將會滅亡。
  所以──不說出口。
  「永別了,祝福你能夠幸福。請你務必忘了我的事。」
  弗拉德廉原本銳利的眼神,這時籠罩上一層哀傷。
  「……話就到這就行了嗎?」
  「……是的。」
  「……豈不是謊話連篇嗎。明明汝的霧氣和現在這番話描繪出完全不同的色調呀。」
  「…………?」
  「……汝的崇高讓余哀傷啊,法妮雅公主。被老舊古板的概念束縛,主動將原本宏大之志封閉起來。王族同樣是人吶,追求個人幸福又有哪裡錯了?余雖想親手拯救汝……但汝眼中卻根本容不下余……」
  弗拉德廉的表情再度悔恨扭曲。法妮雅毅然決然丟下這句話:
  「這件事就到此結束。請你確實轉達我的傳言。」
  要是讓弗拉德廉在此久待,難保不會被人撞見。法妮雅希望盡可能不要再因此引來一些流言蜚語。
  「……明白了。余雖切身想介入汝等之間……此舉倒太過不解風情。依依不捨,但只能別過。」
  弗拉德廉欲言又止,拖著沉重步伐離開房間。
  獨自被留在房內的法妮雅再度注視起緊閉的房門。
  心想,這樣就對了。
  如同弗拉德廉所言,剛才那些話一定會傷害盧卡吧。明明是由自己煽動他引起革命,卻又單方面毀損約定,選擇和傑彌尼結婚。
  ──盧卡一定會動怒……進而討厭我吧。
  ──然後……總有一天把我忘了。
  ──這樣就好了,這一定是最好的辦法。
  邊說給自己聽的同時,法妮雅的雙腳不禁顫抖。她緊握雙手,硬是把頭抬了起來。
  別垂頭喪氣的──如此斥責自己。
  ──我不會懷抱私情。
  ──我是法妮雅•加門帝亞。
  ──生為王族,身為王族。
  法妮雅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將無聲的自戒灌輸進自己的意識。
  
  †††
  
  「肚子……餓……了……」
  「……………………」
  「好想吃……麵包喔……」
  躺在貨車後方稻草床上,虛弱到極致的雅思緹無力抱怨。
  坐在駕駛座上,牽著兩頭驢韁繩的盧卡嘴角也看得出無奈。
  「……忍著點,大家都很餓啊。」
  盧卡說著,肚子裡的蟲也傳出哀傷的叫聲。王都雖然也有民眾挨餓,但各地的糧食危機更為嚴重。嘴上是得勸她,不過盧卡十分清楚食量大的雅思緹也不好受。就算盡可能想讓雅思緹吃飽喝足,手邊有盤纏,市場內卻沒食物賣。財政困難加上歉收,僅有的一點食物都被王侯貴族和富裕階級獨占,庶民根本分不到羹。挨餓受苦的人們為發洩滿腔怨氣,只能憤憤望向王都的方向。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月二日,布拉斯街道──
  
  自從盧卡和雅思緹離開王都拉蘭帝亞,開始地方都市巡迴之旅已過了將近四個月。
  被高掛空中的太陽烤得乾燥炙熱的街道前方彷彿出現海市蜃樓,道路兩旁的寬廣穀物田可以看見零星農民的身影。春播小麥的收成已經結束,現在到了黑麥播種的時期。今年小麥歉收,要是連黑麥都不行的話,無法撐過冬天的農民不是餓死,就只能淪為流民。只見彎腰播種的農民們臉上都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晚飯……吃什麼……?」
  聽到從後方貨車傳來的虛弱提問,盧卡無精打采地回答:
  「馬鈴薯一顆,我跟妳一人一半喔。」
  「……會死……那樣會死啦……」
  「吵死了別囉哩叭唆,這可是辛辛苦苦才得來的喔,感恩著吃吧。」
  罵歸罵,心中仍感到愧疚。相信那些家中有餓肚子孩童的父母們,肯定比現在的盧卡來得更難受吧。
  明明如此痛苦,拉蘭帝亞宮廷卻毫不知情。不,雖然可能知情,卻沒有任何對應之策。宮殿內今日仍有許多朝臣明明無所事事,仍爭相擠進宮,去被午茶、茶點和雪茄的煙包圍。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人們獨占了財富與糧食,眼睜睜看著剩下將近百分之九十九的民眾挨餓,什麼都不願意幫忙。王國境內已經疊滿了蘊含哀嘆、怒氣與憎恨的負面稻草,接著只等一把火點燃。
  ──搞不好會出現擅自起義的群眾。
  一路踏遍各地與同志們開會討論的盧卡,現在最怕的就是這點。在各地反體制勢力聯合起來之前,難保發生類似自然起火的暴動。而未經統率的暴民群是不可能與王國軍相抗衡的。
  為了不讓局勢變成這樣。
  ──革命由我來掌控。
  再三用這股決心來催眠自己。為了和各地有力人士疏通意志,透過全國一齊起義達成武力革命,盧卡才會像這樣花了四個月跑遍各地。
  馬耶斯卡斯、黎葉拉、朗哥力亞、烏列多。在這段期間滯留的四個都市中均順利滲透進當地反體制勢力,造訪政治沙龍時可說必定會被人要求將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烏奇奧勒暴動、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的活躍過程一五一十細說。每當這時盧卡便毫不藏私,時而稍稍誇飾,大力宣傳自身的戰功。如此一來大夥都會對盧卡聊表敬意,聽他說話。
  在各都市滯留超過一個月,期間除了求見有力人士推銷自我名聲,盧卡也積極尋找回鄉放假中的王國軍下級士官,親自去找這些人聊天。如同預料,幾乎大多數下級士官都對王侯貴族懷有強烈反感,並對從城鎮鄉村強制徵召來的士兵抱持同情。盧卡貼近他們的立場,逐漸引導這些人認同保護民眾抵禦外敵才是王國軍的存在意義,不該把槍劍對著民眾這個結論。「等你回到軍團後,希望你能對身邊的下級士官或中士們傳達,你們的任務是保護民眾,而不是開槍射擊他們。」──下級士官們真摯地接下盧卡拜託他們帶的話。等到有朝一日起義時,這些下級士官願意同情民眾的話,戰況將大有轉機。
  「所以呢……又要露宿野外?」
  貨車上傳來雅思緹相當不滿的質問。盧卡注視著道路前方,邊思考邊應聲:
  「從這裡算的話只要稍微趕路,就能在日落前抵達烏奇奧勒。那邊的話應該會有食物吃啦……」
  然而假如盧卡打算進城,肯定會在城門通關檢查就遭逮捕。畢竟在以前的那場暴動後,盧卡肯定是領主方眼中恨之入骨的大罪人。如今接替在暴動中犧牲的貝托朗伯爵父子統治烏奇奧勒的,似乎是繼承了伯爵之位的遠房親戚,不過盧卡的通緝令應該就張貼在城門通關處。
  咕齁齁齁……一陣宛如野獸咆嘯的低沉聲響從後方貨車傳來。令人震驚的是,這竟是雅思緹肚子響起的聲音。形同臨死前慘叫的腸胃吶喊聲,實在讓盧卡擔心這傢伙該不會真的會餓死?想要得到食物唯有進入烏奇奧勒,可是一般手段根本辦不到。
  「……需要有內部的協助啊……」
  至今為止去到的四個都市都沒有城牆,進城十分容易。然而烏奇奧勒是個周遭全被城牆圍住的要塞都市。想進城除了通過城門檢查外,只得依靠城內人的協助。
  「煩惱再多也沒用,總之先去看看吧。」
  在雅思緹肚裡的蟲催促之下,盧卡抵達了布拉斯街道與南恩大街道交岔的丁字路口。
  這裡對盧卡而言也是充滿回憶的地方。
  「真懷念啊,妳記得以前我們在這立木棒的事嗎?」
  「嗯……好像……有做呢……」
  約莫五年前,和雅思緹兩人一同旅行,來到這個岔路口猶豫該往東邊還西邊前進,最後靠立木棒往東倒決定。然後抵達了烏奇奧勒,遇見了傑彌尼,而後盧卡被拱為暴動主謀者,從結果來看與法妮雅重逢,大大改變了往後的命運。假如當時木棒是往西邊倒,盧卡的命運肯定與現在大大不同了吧。
  關於這點盧卡並沒有一絲後悔,只是感觸良多。
  ──真是世事難料呢。
  明明只是聽了希爾菲的遺願踏上尋找Vivi Lane的旅途,短短五年間就大大改變了盧卡的人生,現在已開始為了徹底推翻這個王國東奔西走。每到之處都會有素未謀面的人們笑著迎接盧卡,並約定會協助他。如今盧卡儼然成為反體制勢力的核心人物,就算被視為首腦都不足為奇。一這麼冷靜回顧這五年多來經歷的大大小小,感覺都像置身事外,沒什麼真實感。
  突然間──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希爾菲的聲音於盧卡耳朵深處響起。還只是名孤兒時聽來太過遠大,認為與自己毫無關係的話,如今即將化為現實。
  『希爾菲擁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預見未來的能力呀。』
  接著迴響起那頭白貓頭鷹說出的話。當時希爾菲已經看見了盧卡現在的模樣了嗎?然後,對於從今往後的盧卡,希爾菲也早已知情了嗎?
  ──從今往後我會變得怎樣啊,希爾菲?
  抬頭仰望天際餘韻猶存的夕陽,盧卡不禁暗自問道。
  拂過荒野的風中,響起希爾菲的回應。
  『去找Vivi Lane。』
  捎來簡短回應的風溫柔撫過盧卡臉頰後消散於西方。在較低的天際線上,彷彿化為酸漿果般的太陽正要沉下地平線。
  盧卡抿起嘴來,點了頭。
  ──是啊,我得找出Vivi Lane才行。
  這條路前方不曉得會有什麼。可能會在途中碰上重要之人,多了新的約定,或者增添一些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務吧。不過就讓我化解一道道問題,完成約定,再繼續接著抬頭挺胸往前邁進吧。最後總有一天,我將找出Vivi Lane,結束這趟旅程。該做的事不過如此而已。
  ──現在先讓我實現與法妮雅的約定吧,希爾菲。
  西方天際浮現了希爾菲的微笑。接下來要踏上的絕非是遠路,法妮雅約好只要盧卡成功革命,就會把關於Vivi所知道的事告訴他。革命與掌握Vivi線索兩件事是緊緊相連的。
  「好,我們走吧。」
  盧卡甩動韁繩,掉轉驢車往東邊,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時──
  「嗯?」
  遠方的天際彷彿起了皺紋,大氣傳來些微振動。
  儘管類似雷聲,卻不是。這是陣有規律的索瑪引擎運轉聲。
  盧卡凝視西方天空,地平線上泛紅的雲霞被內燃機的咆哮撕裂,裂縫中心冒出了複數艦影的輪廓。
  「伊甸艦隊……」
  彼方天際能看到六艘伊甸飛行戰艦低空飛行。
  盧卡感覺胃猛然一沉。
  宛如帶來壞運的墮天使般,四艘外形像扁平魚類的艦影,加上兩艘活像金魚下腹凸起的艦影。
  

  
  盧卡把眼瞇得更細。航行方向恐怕是西南西,前方正是拉蘭帝亞繫留塔。艦身扁平的是護衛艦,像金魚的則是運輸艦吧?感覺似乎是要運送某種貨物。
  過去體驗過一次次致命險境的盧卡,第六感正發出強烈警告。每當伊甸艦隊現身,總是沒有過好下場。他們基本上不會直接插手恩寵大地上發生的事,卻會間接使出各種齷齪手段干預。那些可是群會從天空眺望地上鬧內鬨的傢伙,儘管盡可能不想扯上關係,但可不能置之不理。
  金魚的下腹部尤其令人在意。裡頭究竟裝了什麼?希望他們別又往地表丟什麼詭異玩意就好。
  飛行艦隊簡直像在嘲笑盧卡的不安似地悠然往西方航行,最後埋沒進橘紅色雲霞中。
  持續用嚴厲眼神瞪視天空好一會後,嘆了口原本僵住的氣。
  「……唉,總之現在還是不進烏奇奧勒不行啊……」
  喃喃自語後,背朝西方甩動韁繩。兩頭驢用悠閒的步調步履蹣跚地往東走去。
  當正夜深人靜之時,烏奇奧勒的城牆終於出現在兩人面前。吊橋仍是降下的,城門內的檢查通關隊伍也排得很長。
  「烏奇奧勒,好懷念啊,在這裡發生過不少事呢。沒想到竟會再度回來這裡啊……」
  「……這裡的……南瓜派很好吃喔……」
  雅思緹用喜歡的食物回應盧卡的感慨。好啦,這下該怎麼進城呢……就在盧卡望向來往行人時,一名似乎是出城採買歸來的婦女開口搭話:
  「那個……你該不會……」
  「…………?」
  「果然是盧卡!車上的孩子是雅思緹對吧?啊、啊啊……你們回來啦,太高興啦!歡迎回來!」
  曬黑臉龐上滲出淚水的中年婦女雙手伸向駕駛座。盧卡輕輕回握了她的手,回應她的招呼:
  「妳還記得我啊?」
  為了掩蓋刺青,盧卡此時用土塊泥巴將自己抹得灰頭土臉。若是沒有仔細觀察,應該很難發現是盧卡才對。
  「怎麼可能忘記呢!全多虧了你,我兒子才回家了呀!你可是我們母子的大恩人,忘了還不遭報應嗎!」
  一聽之下,原來在五年前烏奇奧勒暴動之際,她那被領主方徵召去的兒子聽了盧卡的呼籲逃離部隊,回到了城裡。
  「大家可都欣喜萬分呀。來,快排隊,英雄凱旋啦,今晚要好好熱鬧熱鬧!雅思緹肚子餓了是不是?別擔心,大夥會帶食物來讓妳吃得飽飽飽喔!」
  婦女極為激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推著盧卡的背催他。
  「呃,等一下,我現在是通緝犯,普通地排隊的話會被抓的。我現在還在思考怎麼進城……」
  一苦笑著聳肩,中年婦女滿是淚水的臉上露出困惑。
  「你說你會被抓?在這座城裡?怎麼可能嘛……啊,對啊……你還不知道這裡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呢。」
  「?」
  「別在意那種無聊事,快排就是啦!這座城多虧了你才脫胎換骨,我是不曉得其它地方怎樣,不過在這裡根本沒半個人會抓你啦。」
  婦女面露哭笑不得的表情催促盧卡。結果她的大嗓門使得周遭的行人都注意到盧卡,接連靠了過來。
  「喂喂,出大事啦!英雄回來啦!」「都變這麼壯啦!不過雅思緹一點都沒變嘛!」
  人潮瞬間聚集,看得盧卡焦急萬分。要是在城門前引起這麼大的騷動,過沒多久也會引來衛兵。他可不想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理由被逮捕。
  「英雄凱旋啦!大夥抱歉讓個路,讓他們先過吧!」「盧卡和雅思緹回到我們的城裡來啦!」「今晚要好好慶祝,喝個通宵呀!」
  農民與居民們歡欣鼓舞領著盧卡的貨車穿過隊列中,排隊的人們一發現是盧卡都齊聲歡呼,毫無怨言地讓他走到前頭。
  在順水推舟下,盧卡終究進到了城拱門下方。本以為檢察官理所當然會準備粗繩出來逮人──
  「哦哦,真的是盧卡耶!!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好久啦!」
  萬萬沒想到,檢察官本人竟雀躍迎接盧卡,連旅行證明都沒過目就打算放他通關。
  「我當時有和你一起出征過喔。就是那次主動出城攻擊,拿下領主蠢兒子首級那時!我到現在還是會在酒吧自豪,說自己曾經和盧卡並肩作戰過喔!」
  感動萬分的檢察官如連珠炮般迅速說道,一副快哭出來似地擤了鼻水。只見紅底白線的上衣用皮帶綁起,下半身則是白褲襪配紅布靴,是盧卡未曾見過的軍服。一看之下,周遭數名相同打扮的衛兵同樣對盧卡歸來感到高興。看來是由這些民兵在控管進城檢查所。
  「哦,原來現在由居民們自我防衛嗎?畢竟已經沒有領主的私人部隊和衛兵了嘛。」
  盧卡終於明白狀況,笑著問周遭的民兵們。
  「雖然領主還是存在,但我們被允許有自治權啦!現在保護這座城的是我們民兵,根本不會有人出手抓你喔!」
  根據他們的解釋,新任貝托朗伯爵──被居民們稱為「幽靈伯爵」──極度害怕淪落到像前任貝托朗伯爵父子遭斬首示眾的下場,一上任就馬上頒下特別許可證,將烏奇奧勒的行政交由居民代表組成的自治委員會負責,自己逃回距離此地兩百公里遠的老家生活。
  「還真是個膽小的領主耶,雖然對這座城是件好事啦。稅金怎麼處理啊?」
  「繳到公所後再由公務員將領主該得的份送去。雖然只有送一丁點,跟以前完全不能比就是啦。接著再扣除要上繳國和教會的份,剩下的錢都為這座城而用。」
  「這樣哦~」盧卡感到佩服。既然居民們能用這種方式自治,豈不是一樁美談嗎。
  「不過,嗯,還是有蠻多問題啦……也罷,就先別談這些了。總之今日讓大夥一起慶祝英雄歸來吧!」
  城門前廣場在短短時間內聚集了聽到風聲的居民,用熱烈歡呼迎接盧卡。
  對於在王都拉蘭帝亞及之後巡迴的幾個都市中都因身為通緝犯,必須留意他人視線的盧卡而言,如此盛情的公開歡迎反倒使得他錯愕。五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座城時,領主與居民之間對立,進城第一天更突然被捲入暴力事件。不過現在人們臉上表情已充滿了自由且豁達的氛圍。
  「感覺烏奇奧勒好像變了很多呀……」
  嘀咕的同時,盧卡仍先友善朝群眾揮手。儘管難為情,盧卡十分感謝現在這股人氣,也清楚必有用武之處。
  「幸好五年前有努力過呢。就是因為有了那件事,大家才會對我們這麼溫柔喔。」
  雅思緹難得語帶感慨地對盧卡低語。
  「是啊,不管怎樣,至少今晚能有頓正常的食物吃,有張床睡啦……」
  回應著居民歡聲的兩人,肚裡的蟲同時響起。
  
  「啊~好久沒吃飽了~好幸福喔~」
  「咚唰」一聲往床上撲去,笑容滿面的雅思緹活像隻貓般高興呻吟。
  「城裡的居民絕對是勉勉強強才湊到那麼多食物給妳吃喔,要好好感謝人家啊。」
  盧卡邊說邊坐到沙發上長嘆口氣。歡迎的盛宴持續到深夜,直到晚間十一點,兩人才終於獲釋,得以上床睡覺。
  居民們替兩人安排的住處是舊領主宅邸二樓,過去曾將受傷的雅思緹搬進去休養的貝托朗伯爵的寢室。以前這間房內擺滿了極盡奢華的家具,現在幾乎大多都被撤走,寬敞空間內只剩床鋪、沙發以及衣櫃。
  躺在床上的雅思緹心情十分愉悅。看來是長期以來都得留意當局視線躲躲藏藏,才會中意能夠光明正大走在街道上揮手的烏奇奧勒吧。
  「這裡真的變成一座好城了耶。既不用躲起來,大家人又這麼好。」
  「是啊,跟五年前比天差地別呢。」
  盧卡應聲的同時,回想起今日宴會上每個人的笑容。這裡的人們即便生活貧苦,仍過得有精神有活力,可說與王都拉蘭帝亞完全相反。
  「我們會暫時待在這裡對吧?」
  「是啊。一些大都市已被我們繞得差不多了,直到起義前把這裡當成據點或許不賴。畢竟法比安倶樂部的傢伙們聯繫不上我,應該會很頭痛呢。」
  「好耶!走在路上可以不用遮著臉了!」
  雅思緹興高采烈地高舉雙手,在床上翻來滾去。
  「要是革命成功的話,王國內都會變得跟這座都市一樣嗎?要是會就好了呢!」
  「對啊,為了能讓這個夢想成真,得努力才行了呢。」
  盧卡也同意她的意見。如今盧卡等人走的路雖艱困險峻,更必須做好大量犧牲的覺悟,不過一旦進行得順利,如同烏奇奧勒這個居民笑口常開的美好城市將遍佈王國境內。這麼一來,不惜流血也要持續前進才總算有了意義。
  「其實若能不流一滴血變成那樣才是最好的呢。」
  「是啊,要是事情都能用討論來解決的話……不可能這麼順利就是了。」
  當盧卡丟出半放棄的結論,旁邊冷不防傳來其他聲音。
  「戰爭已無法避免,所以余才會改行當起武器商人呀。」
  「嗚哇!?」
  慘叫的前方,勒夫連奇•科邦契夫──弗拉德廉前皇太子不客氣地靠近寢室中央,再三觀察起雅思緹。
  「唔,汝身上還是一如往常沒有絲毫霧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呀。」
  「我說阿勒,要進他人寢室前好歹敲個門嘛。」
  連雅思緹都一副傻眼,抱怨起自由過頭的弗拉德廉。
  「余沒有敲門的必要,畢竟見到余上門的傢伙只會高興得渾身顫抖呀。好啦,盧卡•巴路克,余有事要和汝談談,准汝懷著滿心興奮端茶過來。」
  夜晚時分敲也不敲門就進房的弗拉德廉往沙發上一坐,開口要起茶來。盧卡勉強克制住加速的心跳,拉了呼叫鈴拜託侍女端茶來後,對弗拉德廉垂下頭來。
  「許久沒問候您了,殿下。您突然來訪讓我嚇了一跳……」
  「余說過別叫殿下了,叫阿勒無妨。不,快叫余阿勒。」
  「喔、這……不,既然是您的命令……」
  「明明余完美扮裝成一名商人,倘若汝用臣子般的語氣和余交談,豈不是白費工夫了嗎?就算在只有兩人獨處的地方也別管這麼多,將余視為一介商人對待吧。」
  絕對沒有商人會用這種口吻說話──對此儘管盧卡敢打包票,但弗拉德廉仍認為自己的裝扮完美無瑕。考慮到指出問題點也只會突增麻煩,於是乖乖照辦。
  「呃,好的。頭腦雖明白道理,實行起來也相當困難……好久不見了,阿勒。」
  「唔,被男人這麼喊挺令人不悅的呀,果然男人還是喊余勒夫連奇吧。」
  乾脆好好掐一掐這傢伙的脖子一次算了──想是這麼想,盧卡仍更改稱呼。
  「好的……勒夫連奇。所以,您來烏奇奧勒所為何事?」
  「來談生意的。余去見了這座城市的上層。這陣子各地的富裕階級都想買武器,結果體制派系竟然毫無對策。只要拿點賄賂給公務員,庶民想得到多少小型槍械或魔獸之類的玩意都不成問題。逆轉局勢之日即將到來,做好準備吧,盧卡•巴路克。」
  「嗯,武器非常重要。希望能在起義前增加懂得使用的人呢。」
  起義的關鍵就在於武器。只靠斧頭鐮刀、鋤頭鏟子的效果實在有限。希望盡可能將小型槍械分發給民眾,並教導他們使用。如果可能的話,也希望能持有野戰砲。
  「把砲帶進城內倒是不可能了,除了從武器庫內搶奪外別無他法。起義後首先得襲擊武器庫搶來野戰砲。懂得操作砲的人足夠嗎?」
  「從黎維諾瓦帶來的八十名砲兵目前都在駐屯地訓練中。起義時將預計以他們為中心來操作野戰砲。」
  有沒有野戰砲可說天差地別。仰慕盧卡而逃離帝國軍跟著他的那些軍團兵,往後將成為重要存在。
  「唔嗯。」弗拉德廉點頭,喝了口端來的紅茶後,冷不防開口道:
  「余去見了法妮雅公主啦。果真如傳聞所言是位聰明的公主,竟一瞬間看穿余的偽裝。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個才女。」
  盧卡驚訝瞪大雙眼。
  「見法妮雅!?是為了什麼事?」
  「當然是去求婚,畢竟不能交給傑彌尼那傢伙呀。不過,她的霧氣在識破余是弗拉德廉後,仍未發生絲毫變化。因此就算悔恨,余也是有尊嚴的,二話不說乾脆地抽身而退。」
  徹底無視大模大樣躺在沙發上的弗拉德廉說的話,盧卡繼續追問:
  「法妮雅她樣子如何?有針對我說了些什麼嗎?」
  弗拉德廉聞言一副不高興地癟嘴,故意慢吞吞喝光杯中紅茶,才裝模作樣抬起頭來。
  「……公主有話轉達汝。」
  「…………!!」
  「對汝而言是相當難受的內容,做好覺悟沒有?」
  「……是的,洗耳恭聽。」
  輕咳一聲後,弗拉德廉開始將覲見法妮雅的過程告訴盧卡。
  『我會和傑彌尼皇帝結婚。』
  『請你忘了那個約定。儘管深知是一廂情願,我不得不說當時太過年幼無知。在那之後我視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會傷害這個王國。要讓市民掌握國家主權,目前時機仍尚未成熟。』
  『我將守護王政,盧卡•巴路克。嫁給傑彌尼皇帝鞏固兩國同盟,替恩寵大地帶來繁榮……我體悟到這就是身為王族的義務。請容我替戲弄了你的命運一事賠罪……』
  『永別了,祝福你能夠幸福。請你務必忘了我的事。』
  收下法妮雅轉達的話語,盧卡沉默了好一會。
  弗拉德廉補充道:
  「公主別有真意,可別對字面之意全盤皆信。當時她的霧氣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心情啊。」
  「……不同是指?」
  「……別讓余開口,太不解風情了。這點程度自己去察覺,才稱得上是名紳士。」
  弗拉德廉站起身來背過身去,手疊後腰走近窗邊。從他的背影可以默默感受出不再接受更多質問的意志。
  盧卡單手搔了搔後腦勺,雙手叉胸,將上半身往沙發一倒。
  ──要我忘了約定?
  ──當時太過年幼無知?
  ──革命會傷害這個王國?
  不只單方面說出這些。
  ──還說、水別了?
  ──要我把妳給忘了?
  苦悶、憤怒、以及其他各種難以名表的感情交織混雜,化為言語宣洩而出。
  「該死,開什麼玩笑啊?」
  正因為有了和法妮雅的約定,盧卡才會從黎維諾瓦逃回王國潛伏,說服許多志士讓自己佇立於反體制勢力的核心。不惜對協助者說謊或虛張聲勢,也努力訓練自己能達成不擅長的社交及演講。儘管受當局嚴密追捕,仍遮著臉巡迴各地,與素未謀面的人們交流,並將自己的意志灌輸給他們。現在已來到只需盧卡一聲令下,各地的反體制勢力就會一齊揭竿起義的地步。
  『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一切全是為了遵守這項約定。
  為達此目的,盧卡把大多數人都牽扯進來,才走到了今天。
  可是。
  「要和傑彌尼一起替恩寵大地帶來繁榮?」
  盧卡忍不住緊握拳頭。
  「什麼鬼啊?」
  怒火轉變為發顫的字句。
  無法正常思考,混濁激烈的情緒不受控制地湧上。
  ──會不會太任性啦,公主大人?
  ──明明都是聽妳拜託才拼命做到現在,事到如今又想全部撤回?
  雅思緹坐在床鋪邊緣,直直注視著盧卡的模樣。瞧她一臉有話想說,卻在三思後選擇閉上嘴。
  一陣沉默降臨。
  依然背對著盧卡,望著被染成一片漆黑的窗外景色,弗拉德廉開口道:
  「……余沒有送鹽予敵的興趣,汝想在此棄權的話就自便吧。不過余可不打算眼睜睜把公主交給傑彌尼。親眼見過後余確信了,法妮雅公主具有帝位之上的價值。」
  「…………」
  「很可惜的,目前公主的眼中並沒有余。但現在看汝這副德性,余仍大有可為呀。余會靠余的行動,總有一天將公主抱進懷中,汝就儘管在此自怨自艾吧。先走一步啦。」
  單方面宣告完,弗拉德廉便大步穿越寢室,如同剛才現身時一般突然離去。
  房內只剩下盧卡和雅思緹。
  「…………」
  「…………」
  尷尬的沉默籠罩整間房。盧卡的思緒依然停滯不動,抬頭仰望的天花板上交錯映照出法妮雅和傑彌尼的表情,內心焦慮萬分。
  雅思緹看向盧卡的側臉,看到的是前所未見,既難受又痛苦的模樣。
  「……我要睡了……晚安。」
  只說完短短一句話,雅思緹便熄掉燭台火光躺到床上。
  黑暗當中,唯獨窗外射進的月光朦朧映照出盧卡的身影。
  盧卡一聲不吭,就只是望著天花板。
  雅思緹則閉上雙眼。明明今天走了一整天的路,進到烏奇奧勒後又被歡迎的人潮困住許久,吃得肚子飽飽,只要躺到床上應該能夠瞬間入睡,卻根本睡不著。
  努力想睡著的雅思緹緊閉雙眼、翻來覆去、數羊將近一小時,依然沒有效果。微微睜開眼一看,盧卡還是將上半身癱在椅背上,獨自一人凝視著天花板。
  雅思緹毛躁起來。
  自己無法克制的某種東西衝過橫膈膜竄了上來。
  她終於忍不住坐起上半身,罵道:
  「喜歡的人被朋友搶走,所以在鬧彆扭嗎?」
  感覺盧卡額冒青筋的不悅透過黑暗傳達過來。
  「我才沒鬧彆扭。」
  「你這不就是了嗎?」
  「我只是很生氣而已。」
  「生法妮雅的氣?因為她說要和傑彌尼結婚?」
  「…………」
  「唉~~」雅思緹誇張嘆氣,彷彿故意嘆給盧卡看。
  「我說你啊……真的以為法妮雅那些話是認真的嗎?」
  「…………」
  「蠢斃了耶……你就算很會打仗,卻一點都不懂女人心呢。嗚哇……蠢斃了耶……」
  「……妳又懂什麼了?」
  「我至少明白得和見都沒見過的男人結婚有多麼討厭喔。」
  「…………」
  「法妮雅是把王國的幸福優先於自己的幸福……所以壓抑著真正的心意喔。」
  「…………」
  「我想那句永別一定是用很難受的心情說出口的。可是如果不那麼說,你就會依照約定引起革命,造成許多人流血犧牲,但法妮雅卻什麼都做不到的下場。所以說……法妮雅是不想繼續增添你的麻煩了喔。她根本不任性,而只是太溫柔也笨拙而已喔。」
  盧卡一語不發聽著雅思緹的話。明明平時的她肯定會劈頭痛罵,此時不知為何還沒出口。
  沉默了一會後,雅思緹猛然回過神來。自己為何會想替法妮雅發聲辯護?自己這個人造人以前從來沒去想過人類的心情,也不認為有辦法理解。明明自己只是為了操縱米迦勒而製造的兵器(Ark),就算理解人類的感受也沒有意義不是嗎?
  「我說妳……腦袋變靈光了?」
  盧卡突然露出訝異神情問道。
  「……什麼啊,說得一副好像以前我很笨耶。」
  「……嗯,我認識的妳的確是蠻笨的啦。」
  「你想找我吵架是嗎?要不現在出去外面?」
  「不是啊,感覺妳……似乎成長了喔?」
  「…………」
  「原來人造人也會進步喔,那我就放心了。這樣妳就不會一直是個蠢蛋呢,太好了。」
  聽盧卡不知為何誇起自己,雅思緹一臉失落回應:
  「我的事怎樣都沒差啦,現在是在講法妮雅好嗎。所以哩,你要怎麼辦?就這樣哭著認輸?」
  這麼一問,盧卡再度沉默了好一會後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房間內空氣流通。
  吹了冷風一陣子,盧卡才說:
  「……當然不可能就這樣認輸啊,我可不是抱著隨隨便便的態度走到今天的喔。」
  「…………」
  「……我才不管法妮雅怎麼想。我不能背叛那群跟著我走到今天的傢伙們,會繼續奔馳到終點。」
  聽了這句回應,雅思緹不知為何鬆了口氣。實在無法理解自己內心在想些什麼。
  「哦,結果你還是要做?」
  「……對,接下來不是因為法妮雅拜託,而是我出於自己的意思完成革命。」
  雅思緹再度用鼻子哼了一聲回應。儘管裝得冷漠,仍對盧卡沒有變的事實感到安心。
  「……那你快點睡啦,從明天起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別一直鬧彆扭啦。」
  「我不是都說我沒鬧彆扭了嗎,蠢女人。」
  也不管背後盧卡的抱怨,雅思緹用棉被蓋住全身。
  ──到底在幹什麼啊我?
  如此自嘲後閉上了雙眼。結果不知為何,還是誘導盧卡往掀起革命之路前進。明明雅思緹從來不希望這樣,只希望盡可能遠離血腥紛爭,和盧卡兩人悠悠哉哉生活下去而已啊。
  ──跟個傻瓜一樣。
  忍不住對自己傻眼的雅思緹靜待入眠,但等再久都等不到睡意。同時她隱約察覺到,坐在沙發上的盧卡也沒有睡著。無法入眠的兩人就這樣默不吭聲,度過了相同的夜晚。
  用棉被蓋住全身的雅思緹緩緩取下右手手套。
  「549」
  雅思緹僅存的時日在黑暗中浮現藍光。
  ──成不成長跟我都沒有關係……
  ──反正馬上就要消失了,就算腦袋變靈光也沒意義啊。
  雅思緹只能懷著悶悶不樂的心情,等待進入夢鄉。
  
  隔天──
  盧卡和雅思緹兩人換上軍裝,一同造訪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的自治委員會,與統治著這座都市的十六名掌權者會面。其中大多是在五年前烏奇奧勒暴動之際認識的人,大致上都對盧卡抱持好感。
  然後如同盧卡所擔憂的,十六人中果然有人發生了利益衝突,形成了所謂的派系。到以前為止都因為有領主這個共通敵人得以團結,一旦排除障礙自己掌握權力時,便換成內部夥伴開始你爭我奪。
  這類紛爭盧卡並不能輕易插嘴。因為就算平時再怎麼溫厚有肚量,人類只要一扯到與自身利益相關之處,馬上就會展現私心與醜陋的一面。如今應當團結一致力抗王政,盧卡於是刻意避免和內部抗爭扯上關係,讓他們盡情鬥個徹底。此時已經沒有時間去管那些了。
  下午三點,終於從凝重的會議解脫的兩人於要塞內閒逛。
  所到之處都有市民們高興揮手,搶著握手,高聲歡呼。由於五年前暴動那時是趁著混亂之際,沒能好好道別就逃出了烏奇奧勒,這次算是兩人頭一次受到民眾直接感謝。溫暖的歡迎對於通緝犯而言既是感激,同時又有些難為情。
  接著,兩人也去看了馬廄。
  裡頭養了約六十匹馬,由民兵負責照顧。見這些馬毛色亮眼,調教得相當溫馴,馬鞍也很新。根據民兵的說法,都是最近從勒夫連奇商會買來的。多虧了弗拉德廉,一般庶民也逐漸得到武器。
  「那邊的牢籠裡有頭魔獸喔!本來想說能在戰鬥中派上用場而砸下重金買來,結果卻可怕到沒人騎得上去呀!就在這裡,請過來看看!」
  一名年紀尚輕的民兵驕傲地帶著兩人來到距離馬廄有段距離的鐵製牢籠。好奇心使然下往牢籠內望去,濃郁獸味撲鼻而來的同時,一對射出銀光的凶狠獸眼從黑暗中浮現。
  「哦,貝奧狼啊。」
  盧卡不禁吹起口哨。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時頭一次遭遇貝奧狼小隊,徹底領教到牠們的強悍。據傳羅曼維騎士團育有大量貝奧狼,在加門帝亞內碰上倒十分罕見。
  「這些傢伙很強喔。不只小型槍械不管用,想把牠們擋下也會被利爪獠牙攻擊……」
  只見盧卡咋舌數聲呼喚,貝奧狼緩緩動起龐然身軀,往盧卡面前靠近。
  銀灰色獸毛搭配一對銀眼,體長約兩公尺半,體重大概超過六百公斤。前腳的利爪和從口腔露出的獠牙尖端,都粗得足以撕裂成人。
  「名字叫啥?」
  「我們取名叫鮑沃,因為牠吼起來就像那樣。」
  「很好,過來吧鮑沃。」
  一喚其名,鮑沃便低吼威嚇起盧卡,並將鼻頭從鐵牢籠的縫隙間伸出。
  盧卡也正眼注視魔獸的視線,把臉湊了過去。
  蘊含殺氣的銀白雙眸映照出盧卡的臉。
  

  
  「……嗯?」
  萌生既視感的盧卡微微歪頭。
  鮑沃似乎也不再低吼,注視起盧卡的眼睛。
  「你……難不成……」
  盧卡對這張臉有印象。仔細一看,鬃毛的形狀和身上的傷,略混棕色的鼻子也和記憶中完全一致。
  「嗷嗷~」鮑沃突然間發出撒嬌聲,用身體摩擦起鐵籠。盧卡戰戰兢兢地撫摸突出鐵籠縫隙的獸毛。
  「欸,太危險了吧?」
  雅思緹不禁擔心,不過只見鮑沃舒服地齁齁哈氣,乖乖任盧卡撫摸。
  「……不會,沒事的……!」
  盧卡鼓起勇氣,把右手掌直接伸到鮑沃鼻頭前。本以為會瞬間遭到吞噬……沒想到鮑沃卻吐出鮮紅舌頭舔起盧卡的手。
  「果然是你啊……!好懷念喔,竟然能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你!」
  盧卡露出燦爛笑容,不再畏懼地把左手伸進籠中,盡情摸起鮑沃的頭。鮑沃開心張開嘴,更顯親密地舔著盧卡的手。
  「……怎樣,你們認識嗎?牠一直跟你撒嬌耶……」
  雅思緹看著親密黏著盧卡的鮑沃,似乎有點不太能接受。
  「以前我跟法妮雅兩人一起騎著這傢伙逃離追兵喔。到後來因為需要盤纏而把牠賣給商人……原來如此,你現在被勒夫連奇商會買走了嗎。好高興看你這麼有精神啊……」
  盧卡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眼看都要把臉貼上魔獸磨蹭了。
  約莫五年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之際,逃出被機兵米迦勒襲擊的聖都卡羅維瓦利,在克庫黎森林內紮營過夜時,公主法妮雅在藍鬍子部隊突襲下遭擄。當時盧卡就是捕捉到這頭貝奧狼,藉牠奪回法妮雅,並順利突破敵陣。
  「我在這傢伙的鞍上和法妮雅一路逃。要是當時沒有這傢伙,我和法妮雅早就死在那座森林裡了。」
  甩開敵方追兵之際,牠也多次幫上忙。外貌雖十分嚇人,一旦控制得宜可是乖巧又聰明。邊感受手掌上粗糙舌頭的觸感,盧卡拜託起民兵:
  「欸,我想找這傢伙的飼主談談……」
  
  一小時後──
  「嘿嘿,這孩子好可愛喔。」
  「既溫馴、聰明、更強悍,無可挑剔喔。雖然牠只吃肉,飼料費蠻貴的,不過很有用。」
  在城內的練兵場中,雅思緹和盧卡一前一後騎在自掏腰包買下的鮑沃鞍上,由盧卡控制韁繩進行下午的散步。周遭正在訓練的民兵們個個膽顫心驚,遠離了盧卡他們。
  鮑沃瞪視周遭的同時,倒也沒有不受韁繩控制,緩緩踩著沉重步伐前進。看在民兵們眼中,控制著貝奧狼的盧卡身影宛如魔王。稍微長長的頭髮縫隙下可見深紅雙眸,臉上那道如同閃電的刺青,漆黑裝備搭配黑色長披風,腳跨銀灰魔獸,胸摟雪白少女──如此組合化為只有盧卡本人才有辦法齊聚的偉業,讓民兵們肅然起敬。
  當試騎鮑沃到後來,民兵也加入隊伍訓練起改變陣形的方法之時,公所的職員一臉慌張衝了過來。
  「大事不妙啦盧卡先生!請你馬上來公所,大夥都已聚集到那了!」
  「哦~怎麼啦怎麼啦?起了內鬨是嗎?」
  緩緩應聲,職員激動左右搖頭。
  「真的不妙啦!伊甸艦隊裝滿了帝國軍!!突然間從繫留塔登陸!而且王國軍也陸續聚集啦……!!」
  職員似乎太過焦急,解釋得模糊不清。不過這下看來,敵人總算有所行動了。盧卡與雅思緹對望一眼,就這樣騎著鮑沃趕往公所。
  
  市公所座落於面對烏奇奧勒上町廣場的地點。戒備的民兵戰戰兢兢接下鮑沃的韁繩,帶著盧卡和雅思緹前往二樓的辦公室。
  烏奇奧勒管區長古斯塔柏•帕魯瑪迎接兩人,商工會長、技師公會長、糧食庫負責人、農業委員長、上町下町代議員各兩名、民兵隊長們等自治委員會的成員圍繞而坐。
  管區長古斯塔柏用緊張神情,傳達今早急報傳回的內容。
  「昨晚深夜,伊甸飛行艦隊停靠拉蘭帝亞繫留塔後,竟然讓黎維諾瓦帝國軍一個師團,約莫一萬兵力登陸。現在帝國軍正在拉蘭帝亞繫留塔周邊紮營,並開始匯集物資。」
  自治委員們眼神中充滿訝異,不可置信地互望彼此。民兵隊長索西摩•席洛詢問道:
  「這……表示是加門帝亞王將帝國軍召來王國內?」
  「詳細狀況不明。有一說是傑彌尼皇帝為了護衛公主法妮雅,主動向加門帝亞王提議願意派兵。或許是為了對內對外宣揚即使尚未舉辦典禮,兩國早已結為同盟關係呢。」
  盧卡不悅地扭曲嘴角,陷入沉思。看樣子進入烏奇奧勒前看到的伊甸飛行艦隊中,那些運輸艦下腹部就載著一萬帝國軍。
  ──傑彌尼那臭傢伙,竟然給我跟伊甸聯手了……
  口口聲聲喊著要「消滅伊甸」的男人竟然去勾結伊甸,甚至派兵到加門帝亞來。他的目的是──
  ──宣示不會讓我妨礙結婚典禮是嗎?
  假如盧卡•巴路克暗中活躍的風聲已經傳至黎維諾瓦帝國,他會採取如此措施防範也不奇怪。
  如今比起消滅伊甸,皇帝傑彌尼的行動只想來找盧卡的碴。撼動全恩寵大地的現況,某種意義上來說等同傑彌尼和盧卡間為爭奪公主法妮雅上演搶婚大戰。
  ──原本傑彌尼想要「消滅伊甸」的動機就很稀薄。
  不過是因為沒有其它事可做,才出於有趣朝那個目標前進。然而,在那場加洛勉台地上的紛爭中被盧卡擺了一道的傑彌尼,頭一次展現像人類的情緒──也就是「憎恨」。
  『去找個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啦。』
  當時聽了盧卡這句話,臉上沾滿血的傑彌尼因恨意扭曲,這麼回應:
  『你這叛徒。我絕不放過你,絕對要殺了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殺了你。』
  傑彌尼這台原本不抱持感情的電子計算裝置,或許到了那個當下,才真正成為一個人類也說不定。
  傑彌尼之所以對法妮雅求婚,恐怕也是想對盧卡那句「去找個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啦」還以顏色吧。把對盧卡而言「比自己更重要」的法妮雅納為囊中物,定能大大滿足傑彌尼的復仇心。
  不會有為了如此無聊的動機決定國家戰略的皇帝──雖然很想這麼說,對方可是傑彌尼。只要是為了能讓盧卡懊惱,哪怕是一兩個國家都會輕易摧毀。
  ──休想。
  ──法妮雅可不是你的玩具啊。
  那個垃圾竟打算利用法妮雅捨棄私心,願為王國繁榮犧牲己身的崇高精神作為自己的復仇道具。
  「這下棘手了吶。如果對手是王國軍,還有士兵們對我們開不了槍的可能。不過若是外國的軍隊,就能輕易開槍攻擊我們……」
  索西摩隊長的聲音在辦公室內沉重響起。古斯塔柏接著說下去:
  「不只如此。王國軍旗下的軍團陸陸續續聚集到拉蘭帝亞周邊,開始紮營駐屯。鄰近道路都因為運送物資的貨物馬車塞得水洩不通。儘管不曉得正確數字,至少估計有四個軍團,一萬以上兵力於拉蘭帝亞近郊方圓三十公里內分散駐屯……」
  「唔……」自治委員之間發出苦惱低吟。
  加門帝亞王終於展開行動。
  察覺到各地反體制勢力意圖不軌,終於願意動起慵懶過度的身軀,命令主要貴族諸侯們動員兵力。
  「王打算以武力凌虐我等。這種行徑根本不是君父該做的啊……!」
  發出憤憤怒吼的是下町代議員赫克托•烏加特。他是個於烏奇奧勒暴動之際率先與領主的私人部隊交戰,突破隔離上町與下町間防護壁的勇敢男子漢。
  「王終於露出本性了!用刀槍威脅民眾的傢伙已沒有資格稱王!更別提竟還引國外軍隊入國!自由都市烏奇奧勒表達嚴正抗議!」
  「唔……」盧卡心不在焉地回答。剛才赫克托所講的內容,恐怕是各地政治沙龍內那群演說家不斷重複宣揚相同的字句,煽動民眾與王用武力一決勝負吧。引國外軍隊入國的事實,將助長意圖推翻體制的煽動者氣燄更盛。
  「該不會是公主法妮雅要求傑彌尼派兵的?」「確有可能。距離結婚典禮只有兩個月,為了不讓婚禮受到干擾,才會仰賴帝國之力啊。」「竟然意圖引來外國人殺害王國民眾?難道公主成了黎維諾瓦宮廷的走狗了嗎!?」
  空穴來風的妄想越來越荒腔走板,不過盧卡仍默不吭聲。他已經切身學習到在這種情勢下開口反駁,只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同志盧卡,請說說你的高見。」
  管區長問起一直沉默不語的盧卡。
  「唔……」再度沉吟一聲回應,環顧眾人。
  「我想從這座都市起義,沒有關係吧?」
  盧卡此言聽得自治委員會的成員目瞪口呆。每個人都不禁發出「哦哦……」的讚嘆,同時辦公室內的大氣瞬間升壓。
  「這是當然……!只要同志盧卡你登高一呼,全烏奇奧勒的居民都會跟隨你!你們說是不是呀各位?畢竟盧卡可是拯救了我們這座都市的英雄啊……!」
  赫克托豪爽笑答管區長的呼應:
  「又有誰會反對呢?烏奇奧勒的英雄這下終於要成為王國的救世主,我們都不支持的話,誰來支持他!?」
  民兵隊長索西摩相對冷靜,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話道:
  「現在無法馬上揭竿起義。不只糧食及武器彈藥尚未備足,更重要的是訓練得還不夠。要是依目前狀態與帝國軍對峙,不出半天我方就全軍覆沒了。」
  「我明白,不過要是拖泥帶水,將會出現擅自起義的傢伙。就算零零落落地起義,也根本贏不了王國軍。若不再多花一個月時間準備,將局勢引導向十一月同時起義的話,我們將沒有勝算。」
  「一個月……我明白了……雖然很困難,我們會努力想辦法的。」
  獲得索西摩勉強的承諾後,盧卡呼籲起在場眾人。
  「這一個月將會決定勝負。我會把三百六十名私有部隊和梅比爾、葛布、强茲奇都叫來烏奇奧勒,希望公所的各位能負責去調度糧食、馬草、子彈與火藥、還有索瑪和石炭。希望民兵能加入葛布指揮,另外還得湊齊機兵替換用零件和維修兵。弭茲奇隊將成為我方的王牌,目標就是要創造出讓他們大顯身手的環境。該做的事多如山積,雖然接下來得大忙特忙,也全是為了讓我們改變這個國家。我希望能讓全王國境內都成為和這座烏奇奧勒一樣自由的城市,拜託各位助我一臂之力吧。」
  自治委員會的成員們紛紛板起嚴肅臉孔,點頭回應。儘管各自的葫蘆裡賣著不同的藥,眼下應當擊敗的對手為體制派這點倒是意見一致。
  然後盧卡同樣為了破壞王政,打算讓自己當上反體制派的領袖。
  再度下定決心。
  ──我要構築一個弱者不受欺凌的社會,因為這正是希爾菲的心願。
  ──為了跟隨我走到今天的那群夥伴,我非得起義不可。
  確認完自己的目的,凝視著遙遠彼方。
  ──法妮雅,我馬上就去妳那邊了。
  盧卡對著天邊另一頭的法妮雅如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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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業火
  
  
  十一月的藍天在歌聲中顫抖。
  以全周長十二公里的烏奇奧勒城牆為大鍋,鍋內正被歌聲煮得鼎沸。
  沒過多久,歌的內部氣壓突破城牆。
  形同大鍋噴出蒸氣般,吊橋降下壕溝後城門敞開,只穿著一襲尋常布衣的居民傾城而出。
  人手高舉鋤頭鐮刀、斧頭木槌、去稻殼用的鐵齒耙等等,往街道蜂擁前進。東方天際尚未高升的朝陽照射到武器上,反射出曙光。
  『拿起武器吧市民們!』『此刻即為起義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啟程吧,前往約定之地拉蘭帝亞!』
  歌詞穿過飄浮雲朵直竄天際。即使裝扮和武器都不統一,唯有歌曲唱得整整齊齊。
  『西方!』『往西方!』『往王都拉蘭帝亞邁進吧!』
  居民們將彼此的農具敲打碰撞,正可謂氣勢如虹。終於有機會一雪打從出生以來就遭人踐踏,累積再累積的憤恨。儘管每個人都又窮又餓,表情卻充滿朝氣與開放感,成千上萬股激情化為戰歌撼動蒼天。
  眼見從城內傾洩而出的居民逐漸膨脹增加,再加上騎兵、砲兵和機兵,到最後超過兩萬人的民眾於南恩大街道聚成縱隊,彷彿受到歌詞引導似地朝西方前進。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八日,南恩大街道──
  
  既未排成規律隊列,只是照著個人肆意在街道上前行的景象,乍看之下根本是群暴徒。毫無紀律,憑著一股氣勢出城,未經深思熟慮就要往王都衝去的烏合之眾……怎麼看都是如此。不過若凝神細看,還有群身著黑色軍服,手持卡斯柯特槍,眼神銳利的人排在縱隊前方及左右,監視著化為暴徒的民眾不去襲擊路過的民房和貨車。另外在距離縱隊更遠的前方,已有身穿黑色軍服的騎兵去事先通知沿途的村莊聚落,勸他們快帶上家財逃走。細看之下就能得知,兩萬人以上的縱隊中各個重要位置都佈置了黑衣士兵提防,幫助這群沒有規律的集團能前進到王都拉蘭帝亞。
  然後──全長超過四公里的綿延縱隊前方附近,有個明顯具備紀律的軍團。
  穿著紅底白線上衣的民兵約莫一千人,單手提著全新卡斯柯特槍,宛如雄吼般引吭高歌。背後有兩匹馬拉著共計十二門八吋砲,更後方還跟著發出轟隆聲響,合計五台的機兵。
  領頭的是中級三隊「力天使(Virtues)級」塔布里斯型機兵,接著是四台下級三隊「天使(Angel)級」賽達爾型機兵,以塔布里斯型為頂點成倒V字陣形緊跟在後。賽達爾型的裝扮就像直接把身覆板甲的重裝步兵巨大化,全長二點五公尺,三千馬力。每一台都雙手提著約三公尺的長槍,薄薄馬口鐵裝甲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亮,踏著輕快步伐前行。
  V字陣形後方跟著總數約五十的騎兵隊。而就在騎兵們的中央,可以看到騎著藍灰色貝奧狼「鮑沃」的盧卡。
  熟悉的全身漆黑軍裝,背後迎風飄揚的黑披風,手握鮑沃的韁繩注視前方的身影甚至散發出威嚴。左右則能看見騎在馬上的雅思緹和梅比爾,以及跨在鐮刀鳥上的步兵隊長葛布。
  「逃出帝國已經一年半了嗎?也算蠻快走到這一步呢。」
  騎在愛馬上的騎兵隊長梅比爾愉悅地和盧卡搭話。打從與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逃出加洛勉台地,已過了這麼久的時日。盧卡略帶不滿地回應:
  「比預定來得早。我本來希望能再多等十天啊……」
  盧卡送給各地有權者的書信中寫到於十一月十八日同時揭竿起義。然而港灣都市朗哥力亞的市民卻失控,於十一月一日襲擊了武器囤積庫。獲得了小型槍械和大砲的暴徒們自稱「朗哥力亞市民協議會」,不僅燒毀地契,更自作主張沒收了貴族與教會的建築和領地。
  如同在相互呼應般,三日時貿易都市黎葉拉、烏列多也發生了暴動。這兩地同樣是市民們襲擊武器庫獲得火藥槍械後,毫不留情驅趕走統治階層。緊接著六日,位於王都以北八十公里處的大都市馬耶斯卡斯也發生暴動,分駐各地的王國軍所屬軍團展開武力鎮壓。恐怕現在反叛軍與王國軍正於發生暴動的各地對峙著吧。
  烏奇奧勒只能搭上這波浪潮。儘管清楚時機尚早,盧卡仍對自治委員會傳達起義之志,八日早晨在聚集的民眾前高高宣布推翻王政,如今才會像這樣大夥一起朝王都前進。
  即使與預估的不太一樣,到目前為止都還算順利。不過──
  「問題是接下來啊。」
  盧卡注視遙遠彼方,地平線另一頭拉蘭帝亞宮殿的方位。阻擋於前的是黎維諾瓦帝國軍一個師團,約莫一萬兵力。若不能跨越這堵高牆,我方將沒有勝算。
  「就算是面對庶民,帝國軍也一定會開火。畢竟在後方指揮的是傑彌尼,他不會猶豫的。」
  「的確,他肯定會下令開火呢。」
  「機兵、砲兵、騎兵、裝備和士兵精度,帝國軍都遠比我方優秀。由於是撐過德爾•多勒姆戰役的軍團,自然經驗老道。相較之下我方將近九成兵力,一旦正式交戰就派不上用場。」
  梅比爾彷彿揶揄似地看了四周的我軍。人數雖多,等到開戰的瞬間,這兩萬人肯定做鳥獸散吧。能夠視為戰力且抱持期待的,只有士氣高昂,受過充分訓練的一千多名民兵,以及從過去帝國軍巴路克軍團時期跟隨盧卡至今的三百六十名熟練士兵。實質上判斷的話,一萬名帝國軍與一千四百多名我軍的戰鬥結果,將決定革命成功與否。
  抵達烏奇奧勒後這一個月以來,盧卡再三思考著與一萬帝國軍交戰的情境。搜集敵軍情報,偵查周遭地形的結果,決定好應對之策。
  「只能把地形也當成同伴了。我們為此做了不少訓練,肯定能贏啦。」
  盧卡回答得像在說給自己聽。此刻盧卡的立場是這兩萬名群眾的領導者,也就是總司令官,職稱則定調為「軍團長」。雖說考量到已成了叛軍,該叫聲「將軍」才比較合適。不過盧卡不喜歡太過招搖,許多老部下也一直稱他為軍團長,才選擇維持現狀。
  「不過其實,最關鍵的地形也算不上對我方有利呢。」
  梅比爾眺望眼前毫無遮蔽物的寬廣平原。恩寵大地上將近九成都是這種平地。假如有更多山岳丘陵、溪谷大河之類的地形,便能發揮更多元的戰術。然而從這裡直到王都,路上全是極為平坦的平原。就算偶有平緩的地脊或高低起伏,想要和大軍匹敵仍相當勉強。
  盧卡當然清楚這點,因此對於選擇決勝地點是一個頭兩個大。朝著王都拉蘭帝亞往西前進的反叛軍,與意圖征討反叛軍而往東前進的帝國軍,勢必會在南恩大街道上激烈衝突。不過盧卡希望,衝突地點能照我方的條件來決定。
  最終,盧卡做出的結論是──
  「只能仰賴博卡日了,唯有那裡才有可能戰成五五波。」
  盧卡將一切都賭在位於往王都方向的一座零星村莊,斐代爾村中一處被稱為「博卡日」的獨特田園地帶……
  斐代爾•博卡日。
  賭上革命命運的舞台,是一座「樹籬迷宮」。
  斐代爾村座落於高低起伏的大地,周遭遍佈零星沼澤、森林和草地。村內每間農家分散於寬廣地區中,經營著酪農業、果樹園及小規模農作物。終年風力強勁,道路左右都長出了樹叢用以擋風。被這些樹叢分割成馬賽克狀的田地再經由周遭凹陷的小路圍繞,視野可說極為糟糕。
  在距離兩周前的視察當時,盧卡注意到這些長得又高又厚,難以穿越的樹籬能拿來當成天然要塞。他認為這座某種程度上比天然更棘手,由樹籬和小路交錯出的迷宮有辦法引發所謂的「園野市街戰」。在前往王都的路徑上想要以寡擊眾的話,舞台非得選在斐代爾村不可。
  「那些樹籬不是牆壁,靠機兵的話確實能採伐,說穿了可算是疏鬆的迷宮。我們沒有在那種地點戰鬥的經驗。局面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梅比爾一副興高采烈地低語。別看他從剛才開始就唸唸有詞,這個骨子裡是戰鬥狂的傢伙其實是難掩久違聽到軍靴聲響的興奮。強悍的敵人加上未知的迷宮,在前方等著的越是困難重重,反倒越讓他熱血沸騰。
  和梅比爾相比之下,葛布可就老神在在。緊緊跟隨在盧卡身後,不會說一句其它多餘的話。黑色肌膚搭配一襲黑色軍服,站姿根本活像一道影子。
  「大概會演變成靠散兵決勝負。拜託你啦葛布,步兵將決定一切。」
  開口這麼一喊,鐮刀鳥鞍上巨大漆黑身軀短短應聲:
  「我會專注在奇襲上。」
  儘管冷漠,卻是切中核心的回應。如葛布所言,不一邊利用樹籬等遮蔽物隱藏行動,一邊瞄準敵軍要害的話,我軍將毫無勝算。
  此地距斐代爾•博卡日約有七十五公里之遙。以住民們的行軍速度來看,大概是得花四天以上的距離。如果配合這樣的步調,帝國軍將會先越過博卡日,最終戰場將落在沒有遮蔽的平原上。這麼一來絕無勝算。
  「讓戰鬥員加快行軍速度吧。希望能在帝國軍抵達前在博卡日構築防衛陣地。」
  若是受過訓練的士兵,只需兩天半便能抵達斐代爾•博卡日。駐紮在拉蘭帝亞繫留塔附近的帝國軍恐怕不出一兩天便會得知烏奇奧勒起義一事,派兵前來征討吧。從繫留塔到博卡日再怎麼趕都得花上四天。盧卡估計能利用這一天半的差距來讓我軍構築陣地。
  總而言之早一步比敵軍抵達預定交戰地點,占領對我軍有利的場所。這是盧卡歷經德爾•多勒姆戰役後學到的實戰教訓。為此他致力於野戰砲輕量化與砲架、車輪的改良,訓練步兵時也分配更多時間在充實長期行軍所需的強韌體能與精神。透過出乎敵軍意料的長距離急速行軍,將能創造以有利條件展開交戰的局面。
  盧卡轉向身後,對烏奇奧勒管區長古斯塔柏說:
  「戰鬥員要先行趕路,民眾就交由你帶領。一天二十公里,連走十天便能抵達拉蘭帝亞,交給你啦管區長。這是件重要任務,拜託你確實帶領大夥去到王都。」
  「我明白了。助您武運昌隆,盧卡大人。」
  盧卡聞言點頭,發號施令。
  「戰鬥員急速前行!目的地斐代爾•博卡日!」
  傳令騎兵應聲後四散開來,護衛著民眾大進軍的民兵與舊巴路克軍團兵則在聽聞號令後提升行軍速度。
  機兵、砲兵、騎兵隊接連穿過民眾行列,在前方道路重整隊伍。接下來的兩天半,將展開日程三十公里以上的強行軍。
  「速度就是武器!給我使勁地走!」「該展現訓練成果啦!只要比敵人早到戰場,之後就樂得輕鬆啦!」
  中士和上士指揮起士兵,配合軍樂隊的曲調保持整齊規律步伐。老兵們自是不必多提,民兵們也個個精悍,抬頭挺胸,一心朝遠方的戰場邁進。
  盧卡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瞪著西方的天空。
  ──妳等著吧,法妮雅。
  ──看我摧毀妳的王國。
  已經不再有任何猶豫。盧卡賭上至今為止累積的一切,下定讓加門帝亞王國從地上消滅的決心。
  
  †††
  
  「吾等必將化為守護王政之人。」
  神聖黎維諾瓦西方派遣軍,第一混合師團長喬治•帕斯帕羅夫子爵對同行的將領們這麼說,同時輕甩韁繩。栗色毛的馬開始緩緩前行,一樣騎著馬的總司令部值星官、司令部附屬副官、傳令官、後勤官等將領們緊跟在後。
  乾燥冷風刮過無掩蔽物的平原。從萬里無雲的藍天照下的午後陽光,反射在開始進軍的一萬帝國軍雪白軍服上。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九日,拉蘭帝亞繫留塔近郊,帝國軍紮營地──
  
  今天早晨透過快馬來報,得知烏奇奧勒起義一事,同時接下加門帝亞王「征討盧卡•巴路克所率賊黨」之請。藉由這道詔令,帝國軍將能在王國內大搖大擺虐殺王國人民。喬治語帶諷刺地說:
  「沒想到竟能得到王的認可啊。這下吾等成了王國的同盟軍,膽敢反抗者皆為賊黨,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射殺加門帝亞國民啦。」
  別有羽毛裝飾的毛帽下,喬治一對藍眼中參雜著冷靜與狠勁。
  「這世界也真是病了。」
  此話一出,跟班們齊聲嘲笑。直挺脊背與一身從軍服上都看得清楚的紮實肌肉,一頭剃短金髮,冷酷且充滿智慧、不表露於外的表情。倘若一脫下軍服,一道道刀傷槍傷將如實呈現喬治過著什麼樣的戰場生活。這些傷疤證明了喬治是個不懼上前線的勇敢指揮官。實際上,西方派遣師團的士兵們全面信賴著這名師團長。不只驍勇善戰,人又好說話,知道士兵們拼死打仗求的是什麼,默認戰勝後能行使「特權」。
  喬治•帕斯帕羅夫嶄露頭角的契機,是在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中攻略聖都巴邁勒時,靠著麾下僅僅一千兵力大敗敵三千守軍。帕斯帕羅夫家是個於十五年前用金錢買來爵位的新興貴族,被軍司令部的大貴族們鄙為「暴發戶」加以疏遠,連作戰會議都沒能參加。然而,傑彌尼對喬治身為指揮官的才能給予高度評價,化為叛軍朝帝都帕葛洛奇昂進軍時,也把喬治視為左右手隨身重用。
  本次為了牽制於加門帝亞王國內蠢蠢欲動的「不穩分子」,得拜西方派遣師團長之大命領軍,也全虧皇帝傑彌尼的寵愛。年僅二十七便晉升少將,更創下帝國史上最年輕受命師團長之紀錄。他最希望的便是立下輝煌戰功回應期待,逼得過往那群對他白眼相向的大貴族們失去宮廷地位。
  現在揭竿起義的都市共計五處。馬耶斯卡斯、黎葉拉、烏列多、朗哥力亞,以及烏奇奧勒。雖然除了烏奇奧勒的其餘四座都市,都已經派出駐紮於附近的軍團前往征討──
  「實在無法期待啊。王國軍開槍射擊本國民眾時肯定有所猶豫,但吾等可不一樣,是為了偉大的皇帝陛下及法妮雅公主與賊黨一戰。就算對手是平民也無需手下留情,首戰就徹底蹂躪,讓他們心生畏懼。只要吾等一開始展現壓倒性武力,那群烏合之眾肯定不交戰便做鳥獸散。」
  當喬治為了激勵周圍的高階將官這麼說,身旁的值星官野蠻一笑,回應道:
  「與其說戰鬥,更該說是虐殺呀。」
  「不滿嗎?」
  「怎麼會呢,巴邁勒可是難以忘懷的美夢啊。」
  值星官一番話聽得周遭下屬開懷大笑。約莫一年半前,這群將領就在喬治的指揮下衝入德爾•多勒姆聖都巴邁勒,享受了沒有期限的掠奪。長期生活在戰場使得他們的道德觀麻木,肆無忌憚地說出「燒殺擄掠乃贏家的特權」這種話。
  「五座都市群起反叛的市民均朝著王都拉蘭帝亞前進。王國軍只需能夠把他們拖在原地就行,吾等擊潰烏奇奧勒的叛軍後,再依序前往各都市剿滅。」
  敵方大概認為只要配合時機同時起義便有勝算吧。的確若只看目前樣貌,王都確實像被叛軍包圍起來。然而,對方每一股勢力都十分脆弱。帝國軍只需一一運用全體戰力來各個擊破,所到之處的叛軍都會瞬間抱頭鼠竄。如今可說是施行軍事教科書所謂「內線機動」的最佳時機。
  問題在於首戰。打從被派遣到此地當初,就最為警戒烏奇奧勒叛軍。與其一戰將決定一切。
  根據快馬回報,已得知率領烏奇奧勒居民的人正是盧卡•巴路克。歷經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均立下彪炳戰功,最後卻背叛傑彌尼且誘拐弗拉德廉皇太子,堪稱名留帝國史上的大罪人之名,喬治當然知道。
  儘管出身貧民,仍靠著自身勇氣與天賦在加門帝亞王國,甚至黎維諾瓦帝國中都完成傑出職責,如今更在短短時間內爬上叛軍領導者地位。對於這樣的盧卡,喬治願意致上敬意與讚賞。喬治本身雖也受到大貴族疏遠,再怎麼說都是名貴族。比起出生時一無所有的盧卡,自己已經算非常幸運,也因此他絕不對盧卡掉以輕心。
  「盧卡是過去成功翻轉絕望戰況的男人,一旦輕敵就會被反將一軍。反之只要能解決盧卡,其餘的叛軍便能如教科書所示,運用內線機動各個擊破。我軍必須聚集全戰力和盧卡打這一仗,所有人切記不可輕敵。」
  一行人邊說邊移動至地脊的稜線上,麾下的精銳師團正在眼前低了一截的街道上往東方前進。
  身著雪白裝備的騎兵、步兵和砲兵陸續通過喬治面前。這些參與德爾•多勒姆戰役且生存下來的士兵如今不只穿著最先進的裝備,戰技熟練,更因深知掠奪的滋味而鬥志高昂。喬治非常擅於拿「施行臝家特權」為誘餌來駕馭士兵們。
  緊接著──索瑪引擎的猛烈運轉聲響徹平原。只見共計十四台排氣孔噴射藍紫色氣燄,也不帶隨伴步兵的最先進機兵列隊就這樣通過眼前。
  陣陣揚起的沙塵形成黃白色帷幕,覆住這群詭異巨人們的身影。每踏一步都發出撼動肺腑的轟隆地鳴的機兵們,有的外觀長了駭人羽翼,有的彷彿蟲繭般蜷曲,有的活像陶偶,有的令人聯想到中世紀騎士,諸如此類具備特徵的輪廓在沙塵中浮現淡淡黑影,簡直如同看著古代天神在遊行似地。
  喬治見狀心滿意足,深邃眼神忽地一亮。
  「相信過去戰場上從未有過同時運用這麼多上級機兵的例子吧。」
  中級三隊機兵,雷米爾型四台、特洛伊型六台、拉結爾型三台列隊進軍。
  而當中還有一台──
  特別顯眼的純白機兵與列隊齊步前行。
  要看其他機兵的話,只需從稜線低頭往街道望去。不過想看這台機兵的頭部,將領們都得抬頭才行。它就是如此巨大。
  上級三隊級「座天使(Thrones)級」機兵,拉斐爾。
  是頭一次現身於恩寵大地上的上級機兵。
  一名將領不禁讚嘆: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傢伙行走的模樣,還挺輕盈的呢。」
  「這似乎是最高等的機兵,上級三隊中的第三階。無論機身骨架、裝甲還是引擎,素材本身就跟低等機種不同。」
  戰鬥用機兵大致可略分為三種等級,上級三隊、中級三隊、下級三隊。然後各等級內再細分為三階,最高等是上級三隊第一階,最低等則是下級三隊第九階。
  「即使在上級當中屬最低階,還是和中級機兵的戰鬥力有天壤之別。在模擬戰中就算十三台中級機兵同時發動攻擊,都沒辦法打敗一台拉斐爾。」
  全長十一公尺,簡直像把巨大蝴蝶幼蟲黏在雙肩上的肥大肩部裝甲化為護盾,保護著機身主體的左右側。裝載六千六百馬力引擎於內的軀體瘦得過度詭異,多關節的雙手上那把宛如死神,全長將近八公尺的大鐮反射黝黑光芒。和奇形怪狀的護盾相比,軀幹和四肢都過度纖細,純白裝甲表面也未顯光澤,令人感受不到重量。
  「聽說稱為陶瓷複合裝甲,輕盈有彈力,卻比鋼鐵還不易碎,被榴彈命中也不會破裂,輕量化更讓動作變得格外迅速。就算到時對手是那個弭茲奇,交給拉斐爾肯定不成問題。即使駕駛技巧輸人一截,雙方玩具的品質相差太多了。」
  周圍的將領們見到排列出輪型陣的十三台中級機兵,以及位於中心的拉斐爾鶴立雞群的英姿,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儘管聽說敵軍有號稱恩寵大地最強機兵駕駛的弭茲奇,在如此物量與性能的劇烈差異下,區區駕駛技巧根本如砂堡般脆弱。
  

  
  目送鋼鐵諸神,以及緊跟在後的長長物資隊列消失於沙塵另一頭時,喬治忽地抬頭望向遠方天際。
  「伊甸艦隊也來參觀啊。」
  只見伊甸飛行艦隊從拉蘭帝亞繫留塔上方飛來。扁平船身的下腹部能看到往地上突出的艦橋,以及彷彿腫囊般的遊覽用倒半圓狀吊艙。在十一月的透徹天空中逐漸逼近的艦影,正是伊甸的貴族高官們專用的遊覽艦隊。
  「天上人還真悠哉啊。」
  喬治不悅咋舌憤憤抱怨。為了遠征王國搭上運輸船時,實在被伊甸將領們的囂張態度氣得滿肚子火。對他們而言,恩寵大地上的戰爭不過是猴子在爭地盤。每當即將展開大型會戰前,都會像這樣搭上飛行艦隊前來參觀。
  「請您不用在意。根據三界不侵條約,他們無法直接干預地上的紛爭。」
  在副官勸說下,喬治抓起毛帽邊緣重新壓低戴正。不爽歸不爽,眼下之敵是盧卡。不先鎮壓烏奇奧勒反叛軍,什麼都還言之過早。
  「……我知道。吾等的任務唯有戰鬥……出發吧。我再提醒一次,可千萬別輕敵了。盧卡是個值得畏懼的敵人,各員務必竭盡全力,盡好自身的本分。」
  藍色眼眸浮現靜寂光芒,同時映照出共計七艘往東方天際去的飛行艦隊。
  船身下腹部,由全罩式玻璃保護的參觀甲板上,可以看到身著華服的伊甸人拿著單眼或雙眼望遠鏡欣賞地表。雖然因為艦艇飛行在將近一百五十公尺的高空上,無法看清臉上表情,不過肯定認為看到了野蠻軍隊而面露鄙視吧。喬治在感受著屈辱感的同時,硬是將視線撇開參觀甲板,改為注視遠方的戰場。
  
  †††
  
  高聲大笑的皇帝透過望遠鏡,俯視一百五十公尺下方擺出一張臭臉的部下。
  「哈哈哈~喬治他在生氣耶~哈哈哈哈哈~」
  喬治怎麼都不會料到,皇帝正從他憤憤抬頭瞪去的天上俯視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連親信都不知情皇帝今日來此的事。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五世──傑彌尼一身褐色肌膚浮現妖豔笑容,從上空觀察著地上如長蛇蜿蜒移動的帝國軍西方派遣師團。
  伊甸艦隊旗艦,飛行戰艦巴巴羅薩的參觀甲板上共擠了將近五十名穿著西裝禮服的伊甸紳士淑女,和傑彌尼同樣透過腳下全罩式玻璃俯瞰著地上的軍隊,高興談笑或進行賭博。周遭有六艘防空艦排列成輪型陣,維持著相同的飛行高度。
  這是傑彌尼頭一次搭上飛行戰艦俯瞰地上。從天上往下一望,地面的一切都形同迷你模型,不過也確實有跟螞犠差不多的人類在模型間蠢動,成天為了芝麻蒜皮的紛爭吵得沒完沒了。
  「我懂你們為何想來看熱鬧了。實際看過後,還真的就像猴子們的慶典啊。」
  傑彌尼開朗地朝著杵立身旁的伊甸艦隊總司令官,格列高•歐納席斯中將這麼說。格列高面不改色,只用他冰冷至極的鮮紅視線往地上射去。
  「很高興陛下看得上眼。畢竟我們也是頭一次帶地上人來此呢。」
  不蘊含情感的冷言冷語響起。傑彌尼聞言,對格列高輕眨了眼說:
  「抱歉勉強你帶我上來,我會好好回報的,就讓我待到戰局分出勝負為止吧。」
  「請不必太在意,陛下。」
  用字遣詞的確彬彬有禮,但格列高的口吻完全聽不出一絲敬意,他不過是勉勉強強維持不會失禮的態度。
  當然,傑彌尼也感受出格列高發自內心的鄙視。不過打從兒時起,他就因為這身褐色肌膚遭受排擠,久而久之早已習慣。若從身分上看來,這邊是皇帝,格列高只是公爵。只要佯裝不知擺出皇帝的樣子,相信對方也不會加害於他吧。
  「我很感謝你伸出友情之手,格列高公爵。」
  即使以笑容滿面這麼說,格列高仍是眉頭都不皺一下。
  伊甸人非常喜愛地上的牲畜及穀類。早就知道這點的傑彌尼過去積極贈送這類禮物給格列高個人,成功架起私人間的關係橋樑。今日之所以有辦法搭上飛行戰艦,也多虧了格列高幫忙牽線。精挑細選出的畜農產品和辛香料等物資在三千公尺高的伊甸境內,似乎能賣到超越貴重金屬之上的價值。格列高從傑彌尼那收到的贈品,無疑替他帶來龐大利益。
  「我才是,感謝陛下的友情帶來成果。」
  傑彌尼再度把望遠鏡抵到右眼,注意看起一萬名部下的行軍。
  「對手看來是盧卡。真如我所料,從烏奇奧勒起義了啊。那裡的傢伙們非常崇拜盧卡,煽動起來肯定易如反掌吧。」
  「盧卡•巴路克……我聽過這個名字。」
  「哦?你有聽說過啊。本來以為你對地上的事根本沒有興趣耶。」
  「……我曾以大使身分多次訪問加門帝亞宮廷。當時是在公主法妮雅的醜聞中聽到了這個名字。」
  「哦,你指她潛進牢房並教唆盧卡革命的事?公主真是沒有看男人的眼光耶,怎麼會選上盧卡啊?」
  「……陛下不介意嗎?」
  「?」
  「新娘與其他男人做出這種行為,理當難以容忍才對啊?」
  傑彌尼拿開望遠鏡,愣愣地注視了格列高一會,才終於明白他想表達什麼,放鬆表情道:
  「哦,沒差啊,我不拘泥這種小事。」
  「……………………」
  「老實說,我本來就不在意什麼公不公主,只是打算找盧卡的碴才會求婚。公主是不是處女都好,反正我沒興趣。」
  「……………………」
  格列高臉上表情不變,不過感覺他周遭的空氣突然像起了疙瘩,該不會是動怒了吧?
  為什麼呢?試著一想,傑彌尼有了頭緒。
  「啊,格列高公爵,你曾見過法妮雅嗎?」
  這麼一問,原本凝神定睛的紅色眼眸微微晃動了。
  「曾一度在舞蹈會上見過。」
  「這樣哦。其實我還沒有直接見過公主呢。她給人的感覺如何?」
  格列高沉默片刻,緩緩回應:
  「我想她並非浪得虛名。」
  「這樣哦?」這次傑彌尼回答得比剛才更有感情些。蠻意外這個拘泥於神選子民主義的男人,竟會給予地表的女性這種評價。
  「看了肖像畫後其實我沒什麼感覺耶,還是說本人很厲害啊?我從來沒有對女人動心過,實際見到的話會被打動嗎?」
  這麼一問完,格列高再度沉默,緩緩一鞠躬。
  「……我得去辦點急事,先失陪了。請陛下好好休息。」
  「?」
  格列高突然間丟出此言,轉身背對傑彌尼匆匆離開現場。
  目送他的背影,傑彌尼歪頭不解。
  「生氣了……?真是怪傢伙耶……」
  才一喃喃自語完,傑彌尼馬上往腦後拋,繼續諷刺揚起嘴角欣賞起地上景象。
  
  格列高獨自一人走過由艦內通往艦橋的狹窄通道。
  來往的船員們一發現艦隊總司令官靠近,馬上站到通道兩側並挺直背桿緊貼牆面,擺出最敬禮讓路。格列高則連看都不看一眼,喀噠喀噠踏著不悅的步伐直直前進。
  腦內再度浮現傑彌尼賊兮兮的笑臉,令他作嘔。
  「蠢猴子……」
  嘴上不禁咒罵起來,但卻不明白為何會燃起如此熊熊怒火。
  不──其實早就明白。原因正是──
  公主法妮雅。
  過去一度在加門帝亞的宮廷舞蹈會中與她共舞。
  當時只覺得她骯髒齷齪,不滿自己為何非得和這隻地上的母猴在眾人面前跳舞。
  不過,把法妮雅摟在懷中共舞的期間──格列高胸中開始有莫名念頭蠢動。
  右手摟著法妮雅纖細柔弱,卻有彈力的背部。左手隔著手套牽住的手掌,耳邊感受著她吐出的氣息。不知何時起,自己竟因這些心跳加速起來。
  配合著音樂舞動的過程中,格列高竟渾然忘我。
  那時只祈禱樂聲不要停止。自己還想再感受這股甘甜香氣,每當舞動轉身時便拍打出光芒波浪的銀髮,以及摟在臂中的美背。
  然而事與願違,音樂空虛止歇,格列高勉強變回嚴肅表情離開法妮雅,各自回到交流暢談之處時,眼神依然在追逐著法妮雅。儘管不相信自己的動搖,但無論再怎麼克制,一闔上眼就會一次又一次地重播與法妮雅共舞的情景。殘留於雙手的感觸及淡淡餘香,無疑喚醒了格列高內心某種瘋狂。
  剛才傑彌尼一提到她的事,生理上的厭惡猛然從心底深處湧上,於是趕緊離開。自己這個指揮統領著制壓天空的偉大飛行艦隊的人,竟連自身的內心都克制不住了。
  走過艦內通道的同時檢視起自己的內心,格列高做出推測。儘管很不想承認。
  ──這難不成是所謂的?
  在伊甸人中更屬特權階級的自己,竟會對一隻地表的母猴?
  又不是小鬼了,不可能有這種事。是啊,荒唐,沒這回事,絕對沒這回事。
  本該是如此,但體內循環的血液卻滾燙得令人不悅。
  ──那名公主要成為那種垃圾的玩物。
  傑彌尼的輕浮訕笑使得格列高的嘴角因嫉妒扭曲。
  ──那位美麗之人,竟要被獻給那樣的敗類嗎……!
  只見擦身而過的船員們明顯面露懼色,活像朝通道牆壁撞似地把背往兩側擠,大概是因為自己正露出相當嚇人的神情吧。
  ──只為了找盧卡一個人的麻煩,就打算犧牲那位公主嗎?
  假如事情將變得如此荒唐,不如乾脆。
  ──把法妮雅搶來。
  確認了自己的心意,格列高緊緊握拳。
  ──我是伊甸人,地上萬物都歸我所有。
  ──只要我想,哪怕是公主都得落入我手。
  ──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為了她著想,這麼做當然好太多了。
  格列高默默同意內心無法對任何人說的心聲,漫無目的地走在狹窄通道上。
  
  †††
  
  深秋的博卡日一到夕陽時分便被橘紅色陽光籠罩,紅黃等乾枯色彩更顯艷麗。
  從山丘放眼望去,南恩大街道在綠色平原上往西延伸出蜿蜒白線,夕陽正打算落到另一頭的地平線。道路左右兩側可見收割完成的耕地,樹籬則把耕地與耕地間切割成馬賽克狀。若再看得更廣更遠,蓄水池、水渠、雜木林、林蔭道、用石砌圍牆圍住的農家等等,還有許多這類人工遮蔽物。
  準備日落西山的夕陽把防風林照出斜長倒影。每當本地獨特的強風吹過,綠草起浪,銀杏沙沙作響,彷彿都能看見陣陣被樹木縫隙切成緞帶狀的風是什麼顏色。這片和平的田園景色中,如今可見身著漆黑裝備的士兵四散,趕忙在各處狹道堆起土包,構築陣地。
  後方已搭建好烤麵包小屋,爐灶內也升起火。只見炊煙裊裊延伸,下方一輛輛載滿建築物資的貨物馬車來來往往,以樹皮編製出的臨時小屋立起,士兵手拿鏟子邊挖出紅色黏土加深壕溝,後勤物資車隊與砲車也陸續抵達。
  以盧卡為首的各兵種隊長們在半山腰處設置司令部,在露天桌上攤開斐代爾•博卡日的地圖,檢查事先決定好的陣地是否如實搭建完畢。
  地圖是盧卡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多次帶著測量師造訪此地繪製出來的成果。雖說若是能拿到王國軍擁有的地圖就不必費如此工夫,不過一般民眾根本不可能拿到地圖,只好自己繪製了。
  司令部設置的山丘標高約二十公尺,是附近一帶視野最遼闊的地點。然而地面蜿蜒曲折,加上雜木林、街道樹和樹籬阻礙,無法看清敵軍一切動向。
  「我再次強調,這次將由散兵決定勝負。既然比數量比不贏敵方,我們得用士兵的品質來決定勝負。不分前線後防,陣形也沒什麼意義。除了把對方拖進泥巴戰再趁亂一舉撕裂其要害以外,我們將無勝算。拜託你啦葛布,展現訓練的成果吧。」
  低頭看地圖的盧卡抬起頭來,拜託步兵隊長葛布。寡言的壯漢雙手叉胸,默默點頭。葛布為了今日這一仗,多次帶著私人部隊變裝為農民前來,掌握了附近地勢。三百六十名老練步兵同樣在這一個月來模擬博卡日一役嚴加訓練,具有相當堅定的信心。
  至於一旁率領著一千民兵的民兵隊長索西摩•席洛則略顯不安。儘管經過再三訓練,這是他頭一次參與如此大規模的野戰,也怪不得他。為了讓索西摩心安,盧卡開口道:
  「民兵只需要埋伏起來偷襲敵人,一旦情況危急時趕快逃跑,去找下一處埋伏地點就好,很簡單吧。」
  「……是的,我們辦得到,大夥都充滿了幹勁。」
  幾乎絕大多數民兵都沒穿軍裝,甚至有人連鞋子都沒穿,但士氣極為高漲。當中包含許多經歷烏奇奧勒暴動者,因此也稱不上初上戰場。倘若民兵能大顯身手,戰局將變得有利。
  盧卡接下來把視線移往騎兵隊長梅比爾。
  「麻煩騎兵負責於後方擾敵。大概就是那種能讓敵司令官動搖,神出鬼沒的感覺。」
  「掩蔽物夠多,是騎兵能大顯身手的環境,應該挺有樂子的。包在我身上。」
  「我呢!?我該做什麼好!?」
  機兵隊長弭茲奇雙手往地圖上一拍,身體前傾激動質問。畢竟這是他距離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以來睽違一年八個月的戰鬥,已徹底陷入亢奮狀態。
  「這個嘛……聽說敵軍的機兵隊挺驚人的。根據斥候回報,有十三台中級和一台沒看過的機體,很有可能是上級機兵。」
  「哇哩真的假的!?竟然有上級機兵,帝國軍也太強了吧!那台機體叫啥來著?」
  「不是都說沒看過了,怎麼可能知道嘛。聽說總之高度超過十公尺,肩部像是拿著大盾牌,裝甲也似乎是沒看過的類型。」
  「也太籠統了吧!算了,我親眼看就知道啦!好期待喔~能和上級三隊交手嗎~好想打他個屁滾尿流再搶過來耶~」
  見弭茲奇一派輕鬆伸手往後腦勺交疊,一臉開心地笑,讓盧卡隱約替缺乏緊張感的他擔心。
  「我方只有一台中級和四台下級,而且還是號稱『馬口鐵棺材』的賽達爾型耶。就算你再怎麼天才,正面交鋒的話肯定不利。」
  弭茲奇搭的塔布里斯型是第五階,還算具有戰力的機兵,但同隊機的賽達爾型卻是戰鬥用機兵中最底層的第九階。裝甲是薄薄一層馬口鐵板,就算只被小型槍械射中,一個不好也可能造成燃料引火爆炸。贊助人拉姆森可能是出於好心替盧卡購買中古市場內販售的賽達爾型,不過由於體積龐大易成標靶,加上容易燃,甚至比重裝步兵更難運用。若是在有錢的軍隊中,不會把賽達爾型用來戰鬥,而會用在建築工程上。
  「那我要怎麼辦啦?」
  「只能見招拆招啦。不先看看上級機兵究竟多厲害,沒辦法決定怎麼應付啊。假如是像米迦勒那樣的怪物,與其交戰不如暫時逃跑更好吧。」
  以前在聖都看到的上級三隊第一階「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米迦勒」的英姿,至今仍深深烙印在盧卡腦海。當時萬萬沒想到它突然從飛行戰艦降落地面,不只光靠一台便讓王國軍全軍潰敗,更拿巨石砸向本該是同伴的飛行艦隊使其嚴重受損,可謂是如假包換的怪物機兵。腳踏熊熊燃燒的聖都,單手提著巨劍,遭受砲擊也絲毫不為所動,高十八公尺的巨軀行走的模樣甚至散發神聖氛圍。碰上那種玩意的話,也只能舉雙手投降了。
  「啊……不會啦,米迦勒和路西法不太一樣喔。」
  聽弭茲奇咕噥,盧卡訝異道:
  「不一樣?什麼不一樣啊?」
  「嗯……?啊!沒、沒有啦。你想嘛,米迦勒很不一樣對不對?例如動作方式之類的!」
  「路西法是什麼啊?」
  「欸?啊、喔……你不知道嗎?很有名耶。路西法是和米迦勒同屬第一階的機兵,伊甸的『目錄』上也有記載啊。」
  雖然知道米迦勒,卻沒聽說過路西法。再說「目錄」若非王侯貴族根本沒機會看,平民根本不可能知道內容才對。
  嘴裡唸唸有詞的弭茲奇突然間抬起頭──
  

  
  「在機兵愛好者之間很有名!只是你不曉得而已啦!怎樣,我很清楚又有錯嗎!」
  這麼發起飆來。感覺麻煩的盧卡總之先伸單手安撫他,再次強調起正事。
  「嗯,好,抱歉我不知道。總而言之!先看敵方怎麼出招就對了。機兵先躲在那附近的樹籬後方,你則待在司令部。要是有緊急狀況我也得進博卡日戰鬥,沒有你和雅思緹在會很頭痛。」
  環顧周遭尋找雅思緹,卻看不到人影。
  「雅思緹在烤麵包小屋裡。」
  聽葛布短短應聲,「又來了喔。」盧卡無奈垂頭。明明都叫雅思緹待在司令部內了,她卻顧著到處閒晃貪吃。
  梅比爾聳了聳肩。
  「只要把雅思緹扔進敵軍司令部就是我們贏了。碰上絕對輸不得的仗時,雅思緹在我軍的意義十分重大,是甚至不遜色於上級機兵的戰力喔。」
  「……的確沒錯啦,但她是個蠢蛋啊。明明就很強,為什麼會蠢成那樣啊?」
  「要是能把雅思緹裝進大砲裡往司令部轟就好了!一砲就能分出勝負耶!」
  聽了弭茲奇天真的提案,盧卡只能苦笑,重新打起精神告訴眾人:
  「明天一整天應該能好好做準備,拜託大夥上緊發條。要是輸了這場仗,同時起義就失去意義。除了擊潰帝國軍以外,沒有第二條能達成革命的路可走。這場仗無疑將成為歷史的轉捩點,拼命去搏吧。」
  「噢!」一夥齊聲附和後,各自回到負責崗位上。盧卡也提起鮑沃的韁繩騎了上去。必須去博卡日中繞一圈,看看有沒有哪裡有所疏失。
  掠過山丘的風直撲臉來,決戰的腳步聲一刻刻逼近。如同剛才對眾人所說,這一仗要是敗陣,至今為止做的一切將失去意義。
  ──我絕對不會輸的!
  賭上歷經堤拉諾勒戰役、烏奇奧勒暴動和德爾•多勒姆戰役,打從出生至今累積起的一切,都要贏得這場決戰。如此下定決心的同時,盧卡踢下馬鐙。
  
  兩天後──十一月十二日早晨。
  伊甸的飛行艦隊與純白軍團現身於飄著淡淡晨霧的斐代爾•博卡日。
  逐漸染上色彩的天空下,成縱陣在南恩大街道上進軍的步兵們往道路左右兩旁散開,躲進街道樹與樹籬後方的模樣,全化為小黑點映在盧卡的望遠鏡中。目前與敵人的水平距離,約相距二點五公里。
  「真多啊。」
  光是步兵就將近七千人吧。行動起來絲毫不拖泥帶水,也看不出畏懼。這些帝國兵和盧卡他們一樣,都經歷過德爾•多勒姆戰役中大小生死關頭。哪怕一個掉以輕心,我方的司令部都可能瞬間被攻破。
  ──士兵的素質同等,人數是敵方占上風。
  ──那麼指揮官的優劣將決定一切。
  盧卡不禁握拳。尚未謀面的敵軍司令官恐怕正潛伏於某處,打算試探我方的行動吧。
  上空共計七艘的伊甸飛行艦隊,開始於約一百五十公尺高的位置徘徊,正是一如往常的戰場參觀。不爽歸不爽,反正這群傢伙也不會出手干預,當作沒看到吧。
  再度把視線移往地上。不見敵軍的騎兵、砲兵和機兵,大概正躲在平原地脊或防風林後方默默逼近。希望能盡早掌握敵軍佈陣的全貌。
  「輕騎兵,麻煩你們偵察了。要是發現上級機兵的話,馬上回報給我。」
  盧卡派出騎兵上前線偵察。最令他在意的果然還是機兵隊。那未知的機體究竟性能如何?能辦到哪些事?此刻完全無法預料。
  「磅!磅!」宛如紙氣球爆炸的聲響從遠方傳來,是卡斯柯特槍的槍聲,看樣子前線早早開戰了。用望遠鏡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可以看到我軍的散兵早早往敵陣衝鋒。置固守在堡壘內成迎擊態勢的一千民兵於後方,由葛布所率之三百六十名散兵甚至連小隊都沒組,確實化為散兵一個個四散開來,在巧妙利用建築物為掩蔽下滲透戰場。
  「不用客氣,把他們通通轟飛吧葛布。」
  儘管不可能聽得見,盧卡仍低聲發號施令。
  
  騎在鐮刀鳥上的葛布也不帶隨從,獨自狂奔於小路上。
  這條附近農民在前去務農時常走的小路,左右兩側長著較低的樹籬,加上地勢比周遭凹陷一截,沿著南恩大街道佈陣的帝國軍很難注意到。
  葛布一踢鐮刀鳥的鐙子,絲毫不見他畏懼的模樣。這頭彷彿把鴕鳥和螳螂融合在一起的魔獸已徹底成了葛布的愛馬………不,是「愛獸」。只見鐮刀鳥踏著略顯滑稽,倒也輕盈的步伐,奔馳過紅土裸露的路面。
  儘管已相當遠離自軍陣營,葛布仍顯得毫不在意。而就在他一肩扛著愛用的十字戟,泰然一自若地注視道路前方直衝時,周圍逐漸變得吵鬧。
  「找到啦,敵軍來襲,只有一人!」「那是『不敗葛布』!殺了他好立功!」
  從樹籬上的縫隙,可以看見另一頭的白色軍服海蠢動,看樣子已經來到帝國軍掌控的區域。歷經德爾•多勒姆戰役的活躍後,葛布和梅比爾的名聲也與弭茲奇和雅思緹一樣傳遍帝國軍中。
  道路前方,葛布行進的方向上陸陸續續跳出七、八名敵軍步兵,舉起卡斯柯特槍的槍口瞄來。葛布韁繩一甩,跳進樹籬的縫隙。
  「跑啦!快追!!」「那是來偵察的,別放他活著回去!!」
  敵軍下級士官激動叱責。槍聲隔著樹籬響起,原野上隨即「咻噠!咻噠!」揚起塵土。葛布也不理會,仍迅速穿越原野,跳過細細水渠進入防風林。一路從敵軍看不見的相反側筆直狂奔,往敵陣深處衝刺。
  這是葛布於事前親自來確認地形,並實際騎著鐮刀鳥跑過數次的路線。儘管周遭是片遼闊且視野良好的原野,帝國軍仍被葛布耍得團團轉,連想追趕他都成問題。
  此時從其它方位接連傳來槍響,同時聽見帝國軍的叫罵聲。
  「該死!雜木林裡有敵人!!」「我們被埋伏啦!快包圍起來解決掉!!」
  從葛布逃跑路徑相反方向的雜木林內,突如其來的一齊射擊攻擊了帝國軍。大約六名士兵瞬間倒在原野上痛苦哀號。追趕著葛布的帝國軍一連忙掉頭,身著黑色軍服的反叛軍士兵們便衝出雜木林,各自朝著和葛布不同的方向逃竄。
  舉凡樹籬、下陷的小路、街道樹,反叛軍利用各式各樣遮蔽物,時而躲藏蹤跡,時而默默移動,時而從莫名的方向發動攻擊。若是一般的會戰,都應由排列成橫陣的戰列步兵隨著儀樂隊一同進軍,在最前線排成橫列來開槍交火,不過斐代爾•博卡日這處戰場並沒有前線。不知何時滲透進帝國軍掌控區域的反叛軍散兵靠著個人判斷前進、後退、埋伏等等,自由自在展開攻勢。
  「可惡!沒完沒了……!」「冷靜,和驅趕蟑螂同樣道理!組成小隊,一個一個確實解決!」
  帝國軍雖努力嘗試應對,不熟悉附近地理的缺點產生影響,無法做出組織性的反擊。趁著兵荒馬亂之際,葛布更大膽奔騰入陣,單槍匹鳥深入敵軍核心。
  然後,在夾著小河的銀杏樹群後方發現了目標物。
  「……………………」
  葛布立即下了鐮刀鳥鞍,單手握著韁繩在小河堤防後方蹲低身子。為了不讓鐮刀鳥的頭部突出堤防,先是把自己的愛獸往下方擠,自身才緩緩探出頭往銀杏樹群凝視。
  機兵獨有的步行伴隨震動,以及索瑪引擎的驅動聲傳來。包夾著一條又細又淺的小河,樹群上呈三角錐狀的銀杏葉縫隙後方,有道比樹幹高出一個頭的巨大黑影正在走動。
  「…………」
  葛布也不顯驚訝,只睜大他深邃的眼眸觀察敵人。
  從驅動聲聽來並不只一台,但是其他機體並未探出頭來,只看得見黑影在樹群另一頭步行。唯有一台特別巨大,恐怕高過十公尺。再加上明明那般巨大,腳步聲和其他機兵比起來卻缺乏重量,聽似非常輕盈。葛布長年走遍大小沙場,但這還他是頭一次見到的機體,相信那正是傳聞中的上級機兵不會錯。
  凝神往街樹的縫隙看去,卻沒看到隨伴步兵,而是由其他機兵發揮隨伴步兵的功用保護著上級機兵。而從縫隙之間,還能看到野戰砲部隊就跟在機兵隊後方。
  和反叛軍同樣是用兩頭馬拉著的八吋砲。這種省去隨伴步兵,靠著野戰砲和機兵的合作戰術,正是盧卡在德爾•多勒姆戰役所編出的新戰術。看樣子帝國軍是把盧卡的做法完全照搬過去,並拿來對付他。
  ──會從這條路攻來。
  葛布確信這點。原本預估機兵部隊會從南恩大街道襲來,結果錯了。這條距離南恩大街道約三百公尺遠,地勢比周遭凹陷一層──在盧卡繪製的地圖中被稱為「三號道路」的小路,才是敵機兵隊進軍的路徑。
  ──敵軍的主要目標是突破三號道路。
  要是運用機兵鎮壓三號道路沿途的反叛軍據點並往東進軍,便能大幅繞過整個博卡日區域,透過包抄來殲滅反叛軍。也就是說,此刻在博卡日裡的交戰其實只是佯攻,如今在葛布眼前進軍的敵軍部隊才是主力。
  確認完這點後,葛布再度坐回鐮刀鳥鞍上,甩動韁繩。
  「要趕路了。」
  「咕嘎!」應聲後,愛獸逐漸開始奔馳。周圍的敵軍發現葛布入侵,瞬間笛聲大作。
  一顆顆卡斯柯特槍的子彈隨著空氣呼嘯聲掠過葛布身邊,而葛布只一心踢著鐙子,在樹籬、小路和小河堤防之間穿梭逃跑。現在希望能設法與我軍的步兵會合,重整隊列後,在不被敵軍發現下持續接觸。葛布騎著鐮刀鳥奔馳,尋找我軍的身影。要是能碰上騎兵,就有辦法將三號道路的現狀回傳給司令部內的盧卡……
  
  戰局總是瞬息萬變。
  想要掌握全局極為困難。
  此刻,盧卡正從半山腰眺望整個博卡日地區,聚精會神想感受出戰場上細緻的「氛圍」。
  盧卡向來不信天才軍師的神算獻計,但唯有過往名將共通的一項「特殊能力」,他還是信了。
  那項能力就是。
  ──直覺。
  當然不是胡亂瞎猜。根據收集來的情報舉出多種假設,對敵軍可能的行動做出合理推測後,最後才靠「直覺」來下決定。若換一種說法,就是以情報與理論打好底子,再去依賴有經驗為靠山的「直覺」。過往的名將們無一不是在最後關頭相信自身直覺做出判斷,在大大小小殘酷的戰場上持續拿下勝利。
  傳令兵接連衝過來報告戰場各區狀況,徵詢盧卡的指示。
  「米凱朗少尉請求投入預備兵力!」「我受寶萊塢中尉之請前來。敵軍騎兵繞到我軍後翼,我軍逐漸遭到包圍!」「包爾中隊已從西南方農家撤退!請急速調派步兵前去支援!」
  每個傳令兵臉上都沾滿血和泥土,迫切懇求盧卡派出支援。
  盧卡並未馬上答應下來。
  他只靜靜注視著戰場。戰場上的傳令常有誤報,蠻多時候幾乎只是在示弱抱怨。配置於司令部周遭的預備兵力為百人,投入時機將決定戰局。要是一被要求就輕易派出支援,預備兵力馬上會見底,沒多久將帶動全軍潰敗。儘管看似冷酷,大多數的支援請求都不得不拒絕。
  「支援還不能派。所有民兵一旦感覺危險,馬上移動地點再繼續交戰。」
  傳令兵們憤憤咬牙接下盧卡回應,各自回隊上去了。相信他們一定對司令官抱持滿腹委屈,但這也是為了取勝。只要能打勝仗,一切都值得了。
  為此,盧卡冰凍起自己的心。眼睜睜看著部下受到優勢敵軍包圍喪命,靜靜等待著戰局的分水嶺。
  在這段期間,把自身的良知壓抑在心底。
  ──不需要多愁善感,通通捨棄吧。
  ──我是指揮官。
  排除一切溫情的赤紅雙眸俯瞰著戰場。
  ──若有必要,連戰友都得捨棄。
  ──為了贏得勝利,不惜犧牲同伴。
  假如辦不到這些,反叛軍必敗無疑。若是敗下陣來,夢想也到此終結,王政將延續下去。王侯貴族和聖職人員獨占利益,庶民們只能被踩在腳下。沒能分到麵包的母親將流淚,嗷嗷待哺的嬰兒將死去,孩童們也難免挨餓。
  ──為求獲勝,看透整個戰場吧。
  不能中了敵軍佯攻之計。目前在幾處展開的交戰全是敵方司令官設下的陷阱,肯定有其他真正的攻擊目標。只要能推測出敵方本次作戰的主要目標,要想多少應對之策都不成問題。
  盧卡瞪視覆蓋了博卡日的漫漫硝煙。耳中聽著遠方防衛陣地遭敵軍騎兵攻破,一個個魂斷長槍之下的民兵們呼喚家人的叫聲。
  「四號十字路的民房淪陷……!!」「軍團長,請派兵支援……!!」
  在司令部待命的騎兵們按捺不住,開口拜託盧卡。然而盧卡仍默默注視前方,簡短回應道:
  「再過去還有其它樹籬和農家。即使一個陣地淪陷,還有下一個能擋著,還沒有必要行動。」
  「可是……!」
  「就是因為能夠靠各自據點阻擋敵軍,才會選在此地開戰。要是慌張行動就輸了,相信散兵吧。從我們這裡看不到,不過他們正滲透並擾亂敵陣。現在敵軍同樣在嘗苦頭,要是輕舉妄動,我們處境困難的事也會穿幫。」
  在這陣硝煙和霧的另一側,葛布率領的散兵和梅比爾的騎兵都各自奮戰著。儘管肉眼看不見,盧卡那有經驗撐腰的直覺對他如此低語。
  ──你們說是吧,葛布,梅比爾。
  ──因為有你們在,敵軍才不敢動員大軍進攻。
  畢竟在德爾•多勒姆戰役時共同奮戰了三年以上,盧卡十分清楚葛布正從敵方內部,梅比爾則運用機動性遠遠繞到側面,持續造成敵軍動搖。證據就是敵軍一直沒有推動前線逼近。肯定是太過在意葛布已經侵蝕進懷中的散兵,和梅比爾持續對後勤連絡造成威脅的騎兵,才無法發動大膽的攻勢。
  ──雖然看不見,但我相信你們啊。
  ──博卡日就是你們的夥伴。
  之所以會挑此地為戰場,也是為了全力發揮梅比爾和葛布的戰力。盧卡相信要是他們能發揮十成實力,哪怕兵力相差六倍,兵器裝備優劣顯著,都有辦法逆轉。
  ──幫我擾亂敵人啊,梅比爾。然後想辦法讓敵軍指揮官動搖……!
  盧卡對率領精銳三十騎出擊的梅比爾這麼祈禱。居於寡勢的我軍要想力抗大軍,騎兵的機動力絕不可缺。一旦騎兵擾敵後防,焦急的敵指揮官做出錯誤指揮,就正好著了我方的道……
  
  †††
  
  黎維諾瓦帝國軍第一師團長,喬治少將把司令部移往剛搶下來的農家,從半山腰跳望著整個博卡日地區。
  硝煙漫漫,樹籬、街道樹和防風林加上平地的蜿蜒,肉眼完全看不見戰況。雖然我軍占數量優勢,整體來看應該壓制得不錯,不過一得意忘形打算推動前線,敵軍散兵便冷不防從後方冒出,用卡斯柯特槍瞄準我軍背部掃射。前線位置不明確,博卡日全區都反覆發生零星戰鬥,實在是處沒有定焦的模糊戰場。
  「這是座綠色迷宮,實在棘手啊。」
  喬治對身旁的副官抱怨起來,副官也點頭道:
  「敵軍不是守著戰線,而固守著分散的點。屬下認為,我軍也只能一點一點地擊潰了。」
  「我知道。他們是只要花時間就一定能贏的對手。等到機兵隊突破南方的街道,勝負就底定了。」
  喬治望向眼前這條盧卡等人取名為「三號道路」,兩旁種著排排路樹的道路。突破這條三號道路才是喬治的主要目標,也因此才把司令部遷移到這條路旁。此刻以拉斐爾為中心的機兵隊正順利沿著三號道路往東進。
  在博卡日內交戰的自軍中隊不間斷地聯絡司令部。例如攻下哪處據點,突破哪條道路,在哪裡的田地裡碰上敵軍大部隊等等………報告聽下來幾乎顯示了帝國軍的優勢。然而,其中不時參雜著一些詭異的消息。
  「第三補給中隊遭受敵騎兵襲擊!」「野戰砲第一中隊遭受敵騎兵襲擊,三台彈藥車爆炸,正在起火燃燒!」「敵騎兵現身於後勤聯絡線,貨物馬車遭焚,徵召來的農民們也被趕跑了!」
  每聞這類消息,喬治都抽動眉頭。我軍的損害幾乎全是由敵軍騎兵造成。
  「未免挨打得太嚴重了吧?我軍的騎兵在幹什麼?」
  「在追趕敵軍騎兵!只是敵軍瞬間就躲進樹籬或樹群中不見蹤影……」
  喬治不禁咋舌。這麼說起來,盧卡麾下有名優秀的騎兵隊長。
  「梅比爾隊嗎……真棘手啊。」
  在德爾•多勒姆戰役中一舉讓傑彌尼軍團名聲大噪的四名將領──盧卡、弭茲奇、葛布以及梅比爾。甚至被稱為「騎兵王」的男人,正在我軍背後擾亂。
  「那只是佯攻,想害我動搖吧。我不上他的當。」
  喬治如此告誡自己,環顧起博卡日。
  「我們要集中在突破林蔭道上,梅比爾隊叫騎兵去解決。別讓敵人為所欲為,人數上可是我方占優勢啊。」
  對副官這麼說完,繼續監視戰況。
  然而經過二十分、三十分、一小時……
  隨著時間經過,接二連三的傳令兵傳來後防告急的消息。
  「敵軍騎兵現身於南恩大街道,燒毀了物資車!」「敵軍騎兵現身於第四果園,野戰砲部隊遭受攻擊!」「敵軍騎兵的大部隊正往北西方向移動!推測目標應是我軍補給部隊……」
  喬治苦悶咬唇。敵軍騎兵數量照理來說應該沒有多少,卻同時在太多地方出現。或許對手藏了不少數量的軍用馬也不一定。
  「……敵軍騎兵數量有多少?」
  問起身旁的副官。
  「根據這些報告……恐怕至少……有兩、三百名繞到後方了。」
  「唔嗯。」喬治也沉重點頭。既然已經遭受如此嚴重的損害,這個數量的確不奇怪。要是再繼續視而不見,恐怕真有可能形成我方的致命傷。
  「將步兵第一大隊、騎兵第三大隊和野戰砲第二中隊調回後防。再這樣下去敵軍騎兵會直搗我司令部而來。」
  「是!」
  副官按照指示向各負責部隊派出傳令兵。喬治雙手叉胸,注視著三號道路。
  ──比起前方,後方的敵人更具威脅……
  不見蹤影的數百名騎兵,影響了喬治的思緒。
  「……要移動司令部啦。我們也去三號道路,由我親自上前線指揮。」
  喬治做出決定,告訴副官。
  原本占領半山腰農家為陣的帝國軍司令部毅然決然走下三號道路,朝帝國軍機兵部隊後方進軍。喬治在不知不覺間被根本不存在的幾百名騎兵逼迫,把司令部移往前線……
  
  †††
  
  盧卡同樣從半山腰的司令部眺望戰場。
  報告全是戰況告急的消息,繞到敵軍背後的梅比爾隊音信全無。擔心歸擔心,盧卡也相信梅比爾一定正持續對敵方後防造成威脅。儘管為數區區三十,梅比爾的話必定能利用掩蔽物虛張聲勢,佯裝成大軍來令敵司令官動搖。
  這將使戰場出現破綻,而不漏看破綻就是盧卡的任務。
  此時,新的傳令兵衝進司令部。
  「葛布隊長回報!!發現敵機兵部隊,共十四台沿著三號道路東進!步、砲兵為數眾多,其中包含疑似上級機兵的機體,推測為敵軍主力!」
  來了。
  盧卡抬起頭來,從地圖上確認三號道路。
  三號道路是條沿著南恩大街道南方,大大繞過博卡日地區連接東西的小路。儘管道路狹窄且未經鋪設,倒也不到機兵無法通行的程度。假如三號道路沿途的據點通通遭敵軍鎮壓,潛伏於博卡日內的同伴形同被帝國軍包圍,肯定會一步一步被包圍殲滅。
  ──敵軍的主要目標是突破三號道路。
  盧卡如此判斷,抬起頭來。其他全都是佯攻,只有這支部隊是敵軍的核心,那麼就該出動我方的主力部隊加以擊潰。
  「騎兵三名,前往確認。一旦發現機兵,一名在確認全貌後馬上回來,其餘兩名保持距離持續觸敵。要是敵軍有所行動,再派一名回司令部,剩下一名持續觸敵到我軍趕來。這是非常重要的任務,可別搞砸了。」
  「遵命!」
  騎兵馬上朝著林蔭道奔去。從司令部所在的山丘,可以隱約看到遠方三號道路的一排排路樹。雖然還看不到機兵,若傳令兵的消息屬實,應該馬上就會現身。盧卡把弭茲奇和雅思緹叫來身旁。
  「終於要上陣了嗎!我快無聊死啦!」
  相較於興高采烈的弭茲奇,一旁的雅思緹滿臉不高興地抬起頭說:
  「我肚子好餓。」
  「每次妳開口都是這句話耶……」
  「因為早餐只吃了一個麵包嘛。」
  說穿了,反叛軍的糧食狀況非常糟糕。畢竟目的就是為了食物高揭反旗,當然不可能好到哪去。盧卡出言安撫:
  「贏了就能大吃一頓,忍著點吧。」
  雅思緹似乎也清楚目前由不得她多要求什麼,但肚子仍難忍飢餓,走到一直露出不滿表情垂頭的鮑沃旁。
  「鮑沃也餓了對不對……好可憐哦~」
  只見她把手伸進脖子下方搔了搔茂盛的獸毛,鮑沃便一臉舒服地閉上眼。由於貝奧狼只會吃肉,糧食供應比起人類來得更慢,距離最後一次餵餌已過了兩天。
  「贏了就能吃,贏不了的話,連頓飯都吃不了啊……」
  盧卡邊獨自嘀咕,邊等著輕騎兵回來。而沒過多久,便傳來了他期待的報告。
  「敵軍機兵共計十四台,對三號道路沿途的據點展開攻擊。樹籬更在非常巨大的機兵攻擊下被掃開來!」
  盧卡點了點頭。敵軍果然打算突破三號道路,那麼我方也得使出殺手鐧才行。
  「弭茲奇隊,出擊。四門野戰砲,支援弭茲奇隊。」
  「OK!交給我吧!」
  弭茲奇天真無邪地回應,跑向他藏在防風林暗處的機兵。
  「三號道路失守就輸了,我也去。要移動司令部了,一百預備兵,出擊!」
  盧卡對民兵隊長索西摩、周圍副官及傳令騎兵這麼說完,跨上鮑沃,看向雅思緹。
  「妳坐我前面,我可不想到了關鍵時刻還讓妳到處亂晃。」
  「哼,那麼囂張。」
  儘管顯得不悅,雅思緹仍跨坐到盧卡面前。盧卡隔著雅思緹的身體握起韁繩。
  盧卡視線前方,看到的是弭茲奇駕駛的塔布里斯型機兵和四台賽達爾型機兵,從原本跪地待命的姿勢隨著排氣聲站立起來。五台機兵組成以弭茲奇為頂點的倒V字形列隊,開始朝三號道路進軍。
  
  三號道路兩側是低矮土堤和路樹,靠普通士兵的身高沒辦法看到堤防另一側。耳裡聽著小槍射擊聲、砲聲、士兵怒吼與臨死慘叫聲不間斷地隔著堤防傳來,然而行軍中的士兵們卻無法親眼確認狀況,只能懷著不安持續前進。
  沒過多久,前方道路有十幾名民兵逃了過來。可能是非常慌張吧,當中甚至有人連小槍都沒拿。這些人一發現盧卡,馬上連滾帶爬湊上來報告戰況。
  「有怪物!又大又快!堡壘竟被踹飛了啊!」「就算躲在樹籬裡,也會被用鐮刀給掃平!我們根本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這些民兵們激動喊叫,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烏奇奧勒的民兵戰意高昂,應該不是會輕易從陣前脫逃的傢伙,看來擋在前方的似乎是十分驚人的怪物。
  「別逃,跟著我們一起來。我們這兒有弭茲奇在,怪物就交給怪物去對付吧。」
  盧卡這麼說,把潰逃的民兵們編入隊伍持續進軍。儘管知道自己被叫成怪物一定會動怒,不過弭茲奇是至今從未在機兵間的交戰敗過陣,被譽為恩寵大地最強的天才駕駛。盧卡相信即便對手是上級機兵,弭茲奇也必定能設法應付,將視線朝打前鋒的塔布里斯型機兵的背影望去。
  ──拜託你保持冷靜啊,弭茲奇。只要你得勝,這場仗就贏得了……
  而萬一弭茲奇敗下陣來,這場仗同樣將面臨絕望吧。盧卡可說是把反叛軍的命運完全託付在弭茲奇的駕駛技術上了。
  
  ──上級機兵是什麼樣的傢伙啊~
  另一方面,弭茲奇根本不知盧卡的擔憂,一副悠悠哉哉地握著操縱桿,從狹窄觀察窗往外望去。
  塔布里斯型雖是腳短手長,又矮又胖的醜機兵,卻是弭茲奇至今為止搭過的機型中最中意的。明明只有二點五公尺那麼矮,引擎卻具五千七百馬力,既靈活又安定,能做出細微動作。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時就是靠這傢伙衝下未經鋪設的斜坡,賞了敵人一記飛踢。儘管在那之後馬上摔倒而狠狠挨了盧卡一頓臭罵,只要對手是機兵的話,就算是上級三隊也不打算認輸。
  已經進軍了好一段距離,仍未遇上敵人。儘管弭茲奇搭在高度較高的機兵上,狹窄的觀察窗卻使他看不見左右兩側。機兵的駕駛座屬於密閉式空間,加上機體的引擎聲在機內迴響而難以辨清外界聲音,弭茲奇仍感受出些許不尋常。
  空間內詭異的震動混雜在自身機體的引擎聲中傳來。
  是至今從未聽過的內燃機驅動聲。聲響的間隔中參雜了樹木傾倒聲與士兵的哀號聲。
  ──很近啊。
  弭茲奇稍稍抬高塔布里斯型機兵的右臂,用手打信號對後方的同伴示警。四台同隊機往前舉起長槍準備應戰。更後方跟著的四門野戰砲也將砲架與拉運的馬匹分離,改由人力把砲口推向前方。
  緊接著──
  「終於碰面啦。」
  弭茲奇朝著佇立於觀察窗外的巨大機影露出凶狠笑容。
  水平距離約七十五公尺。
  打前鋒的兩台是中級機兵最上位機種,第四階雷米爾型。左手持盾,右手拿劍,身高三點五公尺。身著長袍,頭披只露雙眼的頭巾這種模樣,令人聯想到古代的神官。
  再來,過了土堤的道路兩側也看見了兩台雷米爾型和三台特洛伊型。雖然從引擎驅動聲聽來一定還有更多,視野實在差到看不見。從剛才起一直掃倒樹木的,似乎是三號道路左右兩側的機兵,看來是打算地毯式殲滅可能存在反叛軍據點的位置。
  接著最令弭茲奇在意的,莫過於排列在前方道路的兩台雷米爾型背後的巨大機影。
  「好大喔。」
  全長十一公尺,多關節的雙手上拿著宛如死神,全長將近八公尺的大鐮。肥大的肩部裝甲活像巨大蝶蛹。和覆蓋了機身左右側的肩部裝甲比較起來,機身看來瘦弱不可靠。全身統一呈純白色的機體表面也像吸收了陽光般毫無光澤。那就是傳聞中的上級機兵嗎?弭茲奇光看一眼就看出了裝甲材質。
  「不是壓延鋼啊,是積層裝甲嗎?真是奢侈耶。」
  這邊的塔布里斯型用的是平凡的合金裝甲,一種一旦遭受大口徑砲直擊便會凹陷,傷及內部零件的便宜材質。然而,弭茲奇卻興奮舔舌。
  「上頭的傢伙技術如何哩?」
  弭茲奇舉手對後方的賽達爾型比出「散開」手勢。按照事先決定好的策略,四台移動過三號道路的土堤,散開至道路左右兩旁長著路樹的平地。接著四門野戰砲往前移動,裝填起散彈。
  「要上啦!!」
  弭茲奇機的引擎轉速突然暴增,直逼排在正前方的兩台雷米爾型。
  雷米爾型彎低身體,把彼此的盾靠在一起朝弭茲奇衝來。從觀察窗望去的話,形同一道鋼鐵高牆襲來,看樣子上頭的駕駛還蠻優秀的。但是──
  「差不多清楚了。」
  只要看過腳步移動,就能看出駕駛有多少斤兩。弭茲奇突然間提升速度縮短間距,緩緩出單手抓住右側那台雷米爾型的盾。
  敵人一愣,連忙舉起右手的劍。
  舉起的手臂接觸到緊鄰左側的雷米爾型機身。
  壓延鋼裝甲摩擦出激烈火花,左側的雷米爾型短短一瞬間失去平衡,而弭茲奇並未看漏這一瞬間。
  「看招!」
  抬高左腳,往失去平衡的雷米爾型膝蓋上方踢去。
  連結部位與齒輪損壞的聲響。雷米爾型被毀的膝蓋應聲跪地,不再動彈,這傢伙已經再也站不起來了。緊接著,弭茲奇旋轉機身閃過右側雷米爾型揮下的劍,並把自機的右腳纏住存活的雷米爾型右腳,右手往敵機胸口一推。
  只見右腳大幅往後一抬,右側的雷米爾型同樣失去平衡,後腦勺直接重重撞擊地面,內部機關「啪嚓!」噴出劇烈火花。
  機兵很怕受到衝擊。巨大機身被撂倒的衝擊導致內部電子儀器起火,加上防火性脆弱的燃料箱瞬間引火,可憐的雷米爾型開始從機內燃燒。壓延鋼裝甲的接縫處竄出火焰和黑煙,敵軍駕駛急忙打開胸部艙門逃到地面。
  機兵的弱點就在兩隻腳,尤其是膝蓋。由於異想天開的伊甸人特地選了雙腳步行這種不穩的結構,機兵步行時的膝關節負荷量高達機身的四倍重。正因如此,弭茲奇每天都在練習專攻機兵膝蓋的「足技」。
  短短十幾秒就擊敗兩台高位機兵的弭茲奇,用更加炯炯有神的目光瞪視面前的上級機兵。然而宛如死神單手握著大鐮的敵機卻絲毫不動聲色。感覺明顯感受到敵軍駕駛一臉得意地賊笑,讓弭茲奇十分不爽。
  「游刃有餘耶,是瞧不起我嗎?」
  當他這麼一問,上級機兵把左臂往斜下方垂,往後一揮。看到這個動作,在背後待命的四台中級機兵引擎聲變了調,看來是打了空檔。上級機兵往前一踏,對著弭茲奇點頭後,引擎聲彷彿在自報姓名般劇烈咆嘯,雙手也重新緊握大鐮。
  這該不會──
  「想單挑是吧?」
  弭茲奇揚起嘴角瞪了上級機兵。敵軍駕駛或許是看到秒殺兩台中級機兵的動作,發現我方是弭茲奇在駕駛。由於弭茲奇的名聲在帝國內也造成轟動,只要能單挑贏過弭茲奇,敵軍駕駛將聲名大噪。
  「別得意忘形了啊。上級機兵不也是伊甸造的嗎,跟米迦勒和路西法根本不能比啦。」
  弭茲奇深藍色的眼眸中燃起火焰之色。不把這個瞧扁自己的敵人打趴在地,把機體搶過來絕不善罷甘休。先把引擎催到接近零度壓力,再打開氣閥。
  塔布里斯型一步蹬地,朝巨大機兵直衝而去。
  距離眨眼間短縮,敵機高高舉起大鐮。體長二點五公尺的塔布里斯型的頭部,恰好位於體長十一公尺的上級機兵膝蓋處。
  ──巨大成這樣的話,反而容易攻擊膝蓋。
  弭茲奇以比大鐮揮下更快的速度,用雙手抱住敵機膝蓋。
  觀察窗徹底被敵機遮住,視野為零,但弭茲奇靠著雙手操縱桿與腳踏板的觸感判斷出敵機重心,迅速旋轉機身,毫不猶豫推開氣閥。
  索瑪引擎發出咆哮,青藍色氣焰閃爍,腳底接觸的地面開始龜裂,眼看塔布里斯型就這樣抱著敵上級機兵的右膝,硬是往前跨出一步。
  原本正要揮下大鐮的上級機兵失去重心,右腳懸空。
  ──這傢伙好輕!!
  在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況下,駕駛座上的弭茲奇感受出這點。可能是因為裝甲吧,從操縱桿傳回的反應非常輕微。只要再把氣閥推到底,便能輕輕鬆鬆推倒這個又大又輕的對手。
  ──陶瓷複合裝甲是吧?可是技術太爛啦!!
  明明重心都快倒了,敵機駕駛卻像個木偶沒有反應。弭茲奇絲毫不留情。
  「飛遠遠的吧你!!」
  五千七百馬力全開的塔布里斯型把雙手抱住的上級機兵右腿往水平方向一扯。
  十一公尺高的巨大機身嚴重傾斜,雙手把大鐮抱在胸前,發出轟然巨響仰躺倒地。
  「回家吃奶去吧,爛貨!!」
  頓時激起漫天煙塵,樹幹碎裂的路樹緩緩傾倒。以土堤為枕的上級機兵簡直就像絆到腳的醉漢仰天倒地,雙手把大鐮緊握在胸前動彈不得。
  果不其然,只是塊頭大了點,沒啥了不起的。帝國軍紛紛訝異後退,我方步兵則齊聲讚嘆,一步步往前靠去。
  「好啦!快去搶吧!!」
  弭茲奇催促起百名預備步兵。只要步兵撬開艙門把敵機駕駛拖出來,就等於成功俘虜了上級機兵。
  用不著弭茲奇開口,我軍步兵歡欣鼓舞衝了過來,如同跳蚤圍繞上龐大機身。艙門似乎位於背後,步兵們於是鑽進機身與土堤間的狹窄空間,開始把刺刀插進艙門縫隙。
  弭茲奇也早早把視線移往其他敵機,物色下一頭獵物。既然上級機兵都只有這點斤兩,其他傢伙也不可能厲害到哪去。數量雖多,但自己一人也有辦法。就在他如此確信的瞬間──
  「嗚哇!!」「嗚哦!?」
  步兵們發出哀號的同時,響起「沙唰!」劇烈摩擦聲,再度捲起漫天煙塵。
  索瑪引擎隆隆咆嘯,沙土帷幕掩蓋視野。紅褐色薄膜的另一側,看見蒼白氣焰在閃爍。
  「欸!?」
  弭茲奇慌張凝視起觀察窗外。
  激起的土石散去的前方──
  本該仰倒在地的上級機兵竟直直站立,對著弭茲奇高舉大鐮。
  「咦?」
  瞬間一愣。
  說時遲那時快──
  「嗚哦!?」
  彷彿落雷直擊的駭人轟隆聲在駕駛艙內迴響。
  儀表噴出火花,強烈味道刺鼻。視野猛然大幅歪斜,「嘎匡!」「啪喀!」齒輪的破碎聲接連在塔布里斯內部響起。
  根本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仍反射性踏穩腳步重整態勢,避免跌倒。
  觀察窗的另一側,上級機兵高達十一公尺的龐然機身屹立不搖,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般,雙手舉著大鐮,像個死神一步又一步往弭茲奇逼近。
  而上級機兵的腳下,堆滿了本該攀爬到機身上的我軍步兵殘骸。
  ──這傢伙……跳起來了?
  弭茲奇終於把握狀況。敵機雖仰倒在地,卻像人類一樣彈起身來踩扁步兵們,順勢揮出大鐮回敬弭茲奇。過去從未聽說能在跌倒後彈起身體的機兵。難道藉由陶瓷複合裝甲的輕量化加上高出力引擎的組合,竟成功讓上級機兵做出過去機兵不可能辦到的動作嗎?
  ──該死!明明是伊甸製的,這傢伙好強啊……!
  香甜索瑪氣息鑽進鼻孔。糟糕,燃料外漏了!
  即使連忙操作腳踏板,機體仍無法順利起身。似乎是腳部零件受損,無論再怎麼使勁踏,都只響起軸心空轉的聲音。
  「可惡!動啊……!」
  眼眶泛淚,雙手拼命上下動操縱桿。不過看來重要齒輪已毀,怎麼推動操縱桿都只聽得見無謂的空轉聲,和頂多微微抬起的右臂,其它手腳都沒有反應。上級機兵走向動彈不得的弭茲奇機,宛如劊子手高舉大鐮。暗紅色的尖端瞄準胸口,若是開鋒過的大鐮,合金也能輕易斬斷,看樣子是打算連同裝甲一刀兩斷這邊的駕駛座。然而──
  「你這混帳,我才不會逃啦……!!」
  弭茲奇用佈滿血絲的眼瞪向劊子手,然後彷彿在做最後的祈禱般把左手放到氣閥桿上。要死也要跟愛機一起死,不可能塔布里斯被毀後只剩我苟活於世………
  

  
  就在做好悲愴覺悟的當下──
  弭茲奇腦海中突然掠過兒時景象的跑馬燈。
  『米迦勒是女天使喔。』
  一名身著純白特殊套裝的少女如此笑著對弭茲奇說。
  『路西法是男天使。』
  少女背後聳立著兩台巨大機兵黑影。
  『集合兩人之力,化為世界的扳機(World Trigger)。』
  穿著全黑特殊套裝,年僅八歲的弭茲奇抬頭仰望駭人的機兵。
  上級三隊第一階「熾天使級」機兵──
  米迦勒和路西法。
  『兩人合力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聽了少女的話,年幼的弭茲奇一副不是滋味地回答:
  『明明要是我們當主駕駛,世界馬上就會改變了啊。』
  擁有一頭金髮與翡翠眼眸的美麗少女調皮一笑。
  『副駕駛也很重要喔。主駕駛和副駕駛不齊心協力的話,沒辦法讓熾天使級動呢。』
  『明明米迦勒的主駕駛已經決定,路西法的主駕駛為什麼是空的啊?為什麼我就不行?』
  『因為做出選擇的是路西法啊。路西法是在等,等待能駕駛自己的人抵達這裡喔。』
  『……希爾菲?妳看得見路西法的主駕駛是誰嗎?』
  希爾菲只面露微笑,沒有回答。具有短暫透視未來之力的希爾菲肯定看到了弭茲奇看不見的東西。
  是啊……沒錯呢,希爾菲。
  我逐漸懂妳當時說那些是什麼意思了──Sylphy Lane。
  「世界的扳機(World Trigger)。」
  直到扣下那玩意為止,我要是沒活著的話……路西法會傷心的。
  
  跑馬燈隨即消失──
  回憶中希爾菲那抹透澈的笑容,遭到高舉大鐮的敵軍上級機兵掩蓋。
  「……!!」
  回過神來的弭茲奇立刻打開胸部艙門的活栓鎖。
  我不能死在這兒,我還有約定要實現。
  弭茲奇接著想鬆開安全帶,但無情的大鐮在反射陽光下一亮──
  「……!!」
  來不及了,玩完了。對不起,希爾菲;對不起,盧卡,我撒了太多謊都沒說……
  只見大鐮利刃揮下,就要連同駕駛座把弭茲奇一刀兩斷──
  
  高亢金屬音響起,利刃破碎四散。
  
  「!?」
  敞開的艙門外,可以看到碎裂的金屬片閃閃發亮。
  噴濺的銀色飛沫中央,一名身著純白軍服的少女倒立著飛舞在半空中,朝弭茲奇瞪來。
  「你這笨蛋,快點下去啦。」
  金色頭髮,翡翠色眼珠,美麗白皙的長相。
  ──希爾菲。
  弭茲奇無意識間呼喚了她的名字。
  「我叫你下去啦。」
  任憑金髮與白披風迎風飄逸的雅思緹單手把弭茲奇座位的安全帶撕裂,瞪向眼前的敵機。
  「反正還有時間,把他搶過來好了。」
  弭茲奇聞言馬上制止雅思緹:
  「不行啦雅思緹,有散彈砲……!」
  然而早在話傳到前,雅思緹人已化為白銀閃電從弭茲奇面前消失。
  眨眼間,一道雷光劈在敵上級機兵的背面艙門上。
  
  「…………嗯!?」
  雅思緹歪頭不解。
  確實已經往艙門縫隙揮出手刀。
  普通機兵光挨這一下,活栓鎖應該會被破壞,眼前的卻沒壞。
  剛才命中的觸感也和金屬不同,雖輕卻有彈力,沒有破碎開來。
  超能驅動的時間大約剩下三十幾秒。
  往下方一望,隨處可見我軍步兵的屍體,而雅思緹注意到屍體身旁散落的刺刀。
  還有時間。雅思緹把鞋底往艙門一頂跳下地面,撿起軍刀後再度跳回離地面約九公尺高的背部艙門,把軍刀插進門縫裡。
  一聲低沉「喀鏘!」響起,刺刀的刀刃缺了口,但艙門仍未撬開。根本沒見過這種裝甲嘛──雅思緹氣鼓鼓地使盡渾身之力聚集到雙手,用刺刀尖端一再往相同位置猛刺。
  說時遲那時快──
  全白的熾熱包覆了雅思緹。景色消失,聲音消逝,唯有連惡意都感受不出的冷酷光芒覆蓋整個世界。光芒內部更突然有數百記鐵拳出現,狠狠打在雅思緹身上。
  雅思緹的身體浮現大量圓錐形凹陷,感覺五臟六腑通通被攪成一團亂。
  ──啊。
  只見雅思緹連一聲都吭不出,身體被迫弓起,隨著細微金屬碎片在半空中勾勒出弧線。
  聽不見聲音,呼吸不過來,攪成一團的臟腑簡直都要從嘴裡吐了出來。
  ──散彈砲……
  雅思緹腦中掠過弭茲奇方才的忠告。這是種在輕型砲身內裝入數十發碎彈的炸裂彈。由於彈藥本身相當輕,德爾•多勒姆戰役時盧卡故意下令朝我方機兵發射,用來排除攀附機身上的敵軍步兵,立下輝煌戰果。沒想到竟於此時被敵軍用同樣招式以牙還牙了嗎?
  意識逐漸模糊。直擊雅思緹的碎彈一般來說具有把肉身射成蜂窩的威力,不過她在軍服底下穿著伊甸製的特殊套裝,遭受子彈直擊也不會貫穿,並會分散化解衝擊威力。然而這發從極近距離炸裂的散彈砲,衝擊即使經過化解仍太過劇烈。儘管號稱人造人,肉體韌性只比人類稍微好一點。只見雅思緹嬌小的身軀就這樣飛過三號道路的土堤,重重摔到南方一塊長滿雜草的草地上,身體激烈抽動兩下後便不再動彈。
  而很不幸的,摔落位置碰巧就在帝國軍步兵部隊正前方。
  「是雅思緹!抓起來!!」
  用不著士官發號施令,渴求戰功的步兵爭先恐後往雅思緹衝去。雅思緹就在意識模糊當中,結束了超能驅動動彈不得。
  「抓到雅思緹啦!!」「把她綁起來!用鋼線五花大綁!」「帶去司令部,向喬治司令報告!!」
  帝國兵們高聲歡呼,抱起雅思緹無力的身體往後方離去。
  
  「雅思緹!!」
  騎在鮑沃上的盧卡失去理智大喊,甩動韁繩。
  可是,鮑沃的胸鎧被民兵隊長索西摩以雙手拉住制止。
  「不行呀!萬萬追不得!!」
  「放開!雅思緹被抓住了!!不把她救回來不行……!!」
  「這樣一來我軍將全軍覆沒!敵機兵還存活著啊!!」
  索西摩拼命安撫盧卡,周遭的副官們也擋到鮑沃面前。
  「三號道路被突破就完蛋了!現在請您思考該如何阻擋敵軍機兵!!」
  儘管出言制止,盧卡仍聽不進去。
  「雅思緹……!!」
  突然間──撕裂合金的高亢刺耳破碎聲刺進盧卡鼓膜。
  傳來「啪嘰!」尖銳聲響,成千上萬的火粉噴發出來。
  敵上級機兵的大鐮深深刺進塔布里斯型機兵的胸部。
  眼見反叛軍的王牌雙膝無力跪地,接著開始燃燒。
  「弭茲奇隊長!!」
  民兵們群情激憤地慘叫。敵軍機兵彷彿在玩弄玩具似地,大鐮尖端一點一點陷入塔布里斯型機身,沒多久燃料引火,造成劇烈爆炸。
  「嗚哇!!」
  暴風吹散了士兵們的哀號,襲捲而來的熱浪也使鮑沃往後退。上半身慘遭炸飛的塔布里斯型殘骸重重仰倒,參差不齊的斷面內能看到駕駛座空無一人。
  沒有弭茲奇的身影,難道被捲進爆炸了嗎?
  「弭茲奇……!!」
  盧卡不禁嘶喊。竟然同時失去雅思緹和弭茲奇,可說是預料當中最糟的狀況。
  敵軍上級機兵像是在宣示自身的勝利,單腳持續踐踏著燃燒的塔布里斯型機體下半身,單手握著刀身斷裂的大鐮瞪視著盧卡一夥。這台高達十一公尺,腳踏紅蓮熾火屹立不搖的白色機兵,形同審判天使。
  此時,身著純白裝備的帝國散兵從天使背後一口氣湧上前來。
  「拉斐爾贏啦!擊敗弭茲奇啦!!」「拉斐爾萬歲!!」「拉斐爾萬歲!!」
  齊聲歡呼,宣揚勝利。所謂拉斐爾大概是指那台機兵,創世神話中名聲響亮的座天使(Thrones)之名吧。
  盧卡的思緒至今仍一團亂,身體動彈不得。然而一看到敵軍散兵大舉逼近,想都沒想就已發號施令:
  「碎鐵彈!!射!!」
  四門野戰砲迅速移動到前方,發射裝填好的碎鐵彈。
  燒得火燙的釘子、鐵片、碎玻璃的濁流,吞噬了衝過來的敵軍散兵,化為鮮紅血霧。
  敵軍散兵見狀開始畏懼,因為把砲管平放的野戰砲射出的碎鐵彈乃是步兵的天敵。就在散兵猶豫該不該捨身突擊的當下──
  「鎖鏈彈!!瞄準上級機兵的腳」
  盧卡仍順著本能放聲咆哮。長年在戰場上生活培育出的經驗讓他不必經過思考,就能對眼前的狀況下出最好的一步棋。
  只見熟練的裝填手往滑膛砲的砲身裝入將兩顆鐵球以鎖鏈相連的「鎖鏈彈」。這是盧卡為了在極近距離對付機兵而開發的秘密武器。滑膛砲雖然命中率差,卻能裝填各式各樣的砲彈。
  「射!」
  兩端連著鐵球的鎖鏈彈發射後,迴旋著命中拉斐爾的膝蓋附近並纏繞上去,但是──
  「……!!」
  砲煙隨風消散,拉斐爾卻沒停下來,根本不在意腳上鎖鏈,繼續舉著大鐮逼近。看來若不準確纏繞上關節部位,並無法封住拉斐爾的行動。
  「別放棄!!要是這裡被突破我們就完蛋啦!!」
  盧卡的號令聲大響。其實他很想現在馬上騎著鮑沃,衝進敵陣救回雅思緹。然而身為司令官的立場,率領著兩萬名反叛軍的責任,將盧卡的腳捆綁在此。盧卡個人想做的行為,身為領導者的盧卡並不允許。
  「鎖鏈彈!!射!!」
  四門火砲陸續對拉斐爾發射鎖鏈彈。以四人為一組的熟練砲兵從清砲管,裝填到發射只需二十秒。右膝一發,左膝則纏上了兩發鎖鏈彈。全因現在砲手不畏懼敵機,從極近距離開炮,才能有如此準度。
  拉斐爾的動作變得稍微遲鈍,帝國軍散兵為了解開纏繞的鐵鎖,開始攀爬上拉斐爾的腳。
  「散彈砲!!射!!」
  盧卡不斷變更砲彈的種類持續開炮。只見散彈砲直接命中拉斐爾,內部碎彈噴濺,把正要攀爬上機身的四名散兵變成肉片。
  從德爾•多勒姆戰役起跟隨著盧卡的砲兵隊毫不畏懼。一排除掉敵方散兵後,馬上更加貼近與拉斐爾間的距離,在短短一分內從極近距離發射三發鎖鏈彈。
  拉斐爾的手臂和腳又纏繞上新的鎖鏈,這下即使是上級機兵動作也不得不變遲鈍,就這樣強攻到最後吧──如此心想的瞬間,右方土堤突然出現三台中級三隊特洛伊型,朝著盧卡率領的砲兵隊側面直衝而來。
  「賽達爾型全滅……!!」
  原本待在土堤另一側的傳令騎兵如此大喊,看樣子我軍散開於三號道路兩側的四台賽達爾型已遭血祭。這也難怪,畢竟駕駛技術再怎麼好,馬口鐵裝甲根本不可能敵過中級機兵。
  機兵隊之間的勝負完全是反叛軍方的敗北。
  但是還沒結束。
  「預備兵!擋下特洛伊!!」
  號令一下,百名預備兵便往特洛伊型撲去。
  由於敵軍是模仿盧卡的戰術,並沒有帶隨伴步兵,靠近機兵的散兵預定交給散彈砲解決。不過如今三台特洛伊型小隊似乎沒能和砲兵合作好,單獨衝了過來。
  盧卡就瞄準這個弱點。
  ──那可不是輕易學得來的事。
  ──是我們在練兵場徹底訓練合作技巧才辦得到啊。
  步、騎、砲、機四兵種的合作戰術是過往傑彌尼軍團的拿手絕招。就算照學兵種構成,也不保證能實際在戰場上發揮效果。
  「別害怕!封住膝蓋打開艙門!!」
  「單獨一台機兵根本沒什麼好怕!上!快上!!」
  民兵隊長索西摩放聲激勵部下,我軍宛如狩獵巨象的狼群,往機身高五點五公尺的特洛伊型聚集。
  特洛伊型是頭部長了L型的角,擅於格鬥戰的機型。全速驅動六千兩百馬力的索瑪引擎組成V字陣形的三台機兵,舉著刀身三點五公尺的劍及厚重盾牌的模樣,形同銅牆鐵壁。無情地揮劍一掃逼近的步兵,一口氣將五、六人的身體一刀兩斷。
  激烈噴濺的血泉、大動力引擎的轟隆聲、猶如銅牆鐵壁的英姿都讓民兵們畏懼。其中仍有勇敢的民兵躲過大劍,附著到鋼鐵機腳並攀爬上去。然而就在好不容易爬到膝蓋處時,旁邊其他的特洛伊型卻彷彿像在拍打蒼蠅似地,用手中大劍揮來。
  連哀號聲都沒聽到。
  被裝甲和劍身殘忍壓死的遺骸輕輕落到地面。
  這三台機兵小隊似乎習慣不帶隨伴步兵的戰鬥,以正確的舉動來援護同伴,將爬上身旁同伴機身的步兵一個個抓起來碾碎,再繼續一步步往砲兵隊側翼前進。
  盧卡咋舌瞪了敵機。敵軍的實力果然也不容小覷,但是──
  「烏奇奧勒的男子漢勇敢無懼!!這是為了保護女人孩子的戰鬥!你們通通把命拼了啊!!」
  民兵隊長索西摩沙啞激勵民兵後,自身也率先衝向敵機為表率,朝著膝蓋往上爬。
  「隊長!!」「跟上隊長!展現勇氣!!」「讓帝國軍瞧瞧我們烏奇奧勒的驕傲!!」
  受激勵的民兵們撐起顫抖雙腳,跨過被摔爛在地的戰友屍身,往步行的鐵塊群集上去。
  所有人都清楚這裡就是分水嶺,願意賭上自身性命的理由,就是背後的家人們。為了讓最愛之人不挨餓,不受到踐踏,能笑著過幸福人生,民兵們死命往鋼鐵巨人猛衝。
  「我們是為故鄉而戰,千萬別放──」
  索西摩的號令就這樣被一旁特洛伊型伸出的右手壓扁。被從攀附上的機身擊落後,索西摩的身體最終成了機兵腳下肉餅。
  「隊長!!」「該死的臭傢伙!竟敢把索西摩隊長!!」「大夥!幫索西摩隊長報仇啊!!」「別逃!上啊!!讓他們見識烏奇奧勒的榮耀!!」
  民兵們十分勇敢。不只沒有因索西摩之死怯戰,反倒士氣高漲,圍上巨大特洛伊型。
  另一方面,盧卡率領的砲兵隊依然只瞄準拉斐爾打。要是不阻止這台上級機兵,就不可能找出勝算。
  砲兵們提水澆在火燙的砲管上,用漆黑海棉棒插進砲口,最後再把新的鎖鏈彈裝填進去。
  拉斐爾的手腳上共四發鎖鏈彈,合計八顆鐵球纏繞。就算是上級機兵,動作也逐漸變得遲鈍。雖然很想趁此機會撬開背部艙門,俘虜這台機兵──
  「可惡!散彈砲還是沒停……!!」
  敵軍也為了警戒步兵,不停朝己方的拉斐爾上發射散彈砲,在周遭佈下碎彈形成的天羅地網。光是靠近拉斐爾,我軍的步兵就會淪為肉片。
  「不先想辦法處理後方的砲兵不行……!!」
  盧卡咬牙切齒瞪著持續支援拉斐爾的敵軍砲兵隊,然而自己手邊並沒有能機動性強到能繞至該處背後的兵種。
  ──再這樣下去會被數量優勢淹沒。
  盧卡拼命冷靜頭腦俯瞰戰場,得出這個結論。
  不過,目前只能繼續苦撐。然後在這種絕望狀況中能撐下去的,唯有懷抱「戰鬥理由」的士兵。反叛軍的民兵唯有這一點勝過訓練有素的帝國兵。
  「想想孩子!!想想家人!!為了烏奇奧勒捨棄性命吧!!」
  盧卡放聲怒吼。在這種狀況下需要的不是戰術,只需要意志、氣勢與毅力。除了持續維持戰意下去,已沒有能突破絕望的方法。
  可是。
  「左邊也……!!」
  騎兵悲痛的聲音傳進司令部。
  三台新的機兵小隊緩緩從左側的土堤冒出上半身。
  「…………!!」
  中級三隊最上階,第四階級的拉結爾型機兵。
  機身高四公尺,六千五百馬力。圓滾滾的頭部令人聯想到陶偶,具多關節的手臂,一對短腳。兩個深邃空洞的眼窩形同古代的死神。雙手提著十字戟,齒輪運轉得喀啦作響,此刻正抬起右腳要跨過土堤。
  「……左方兩門!瞄準拉結爾!!」
  盧卡把只有僅僅四門的野戰砲再分一半,轉向新的敵機。其實已是杯水車薪,也只能放手一搏了。砲兵們連忙撐起砲架,用手套壓上燒燙的砲管,也不管被燙得皮焦肉爛,硬是咬牙推著砲迴轉。
  「射!!」
  發射出的鎖鏈彈纏上拉結爾的右臂,結果動作卻沒停止。拉結爾型的手臂異於人類,擁有四處關節,就算被一兩發鎖鏈彈纏上,依然毫不在意抬起右腳,一口氣登上土堤。
  右方是三台特洛伊,正面有拉斐爾,左方則出現三台拉結爾。
  盧卡的司令部完全遭敵機包圍。交錯的索瑪引擎轟隆聲,聽起來彷彿像帝國軍的凱歌。
  「不行,會被硬碾過去……!!」「機兵隊全數滅亡,沒望了啊……!!」
  民兵間開始傳來絕望的叫聲。被以壓倒性物量持續猛攻,意志、氣勢與毅力終有到達極限的時候,如此一來已離全軍潰敗不遠。
  即使機身上纏繞多數鐵球,位於正面的拉斐爾仍硬是驅動引擎馬力步步進逼。瞄準拉斐爾的兩門野戰砲感受到危險,開始往後退。右側雖有一百步兵為了擋下三台特洛伊型小隊拋頭顱灑熱血進行敢死突擊,至今卻仍未擋下任何一台,徒增越積越高的屍山。
  拉斐爾一口氣縮短與野戰砲隊的距離。
  用宛如人類般輕盈的動作高舉大鐮。
  儘管如此,砲兵們依然打算裝填下一發砲彈。
  「快逃啊!!」
  盧卡出聲大吼的同時,大鐮也無情揮下。
  具備高超砲擊技術與高昂戰意的四名熟練砲兵被一刀兩斷,身體斷面噴出鮮紅血泉,往地上倒去。
  拉斐爾毫不留情。
  緊接著馬上朝左方另兩門野戰砲抬起巨大右腳。
  瞄準著拉結爾型的兩門已來不及閃躲。
  就這樣,無計可施的砲兵們淪為拉斐爾腳下亡魂。
  「…………!!」
  盧卡啞口無言。繼弭茲奇率領的機兵隊後,連野戰砲隊這個殺手鐧都全軍覆沒。這些自德爾•多勒姆戰役起共同並肩作戰的戰友們,無人可替代的熟練砲兵們,如今卻像青蛙般被拉斐爾踩在腳底踐踏。
  拉斐爾沾了血的白色臉孔轉向盧卡。
  三台拉結爾型也悠悠爬上土堤,眼看就要降落三號道路。
  此處已沒有機兵或砲兵能夠阻止。
  絕望籠罩了司令部。
  根本無法匹敵。我方已沒有抵禦龐大軍力資源的手段。司令部將會毀滅,三號道路遭突破,被包圍在博卡日內的同伴將被一步步趕盡殺絕。
  ──不。
  「還沒結束!!」
  大口吸氣充滿胸腔後,盧卡放聲一喝,騎著鮑沃,單手抓了描繪雙頭雄鷹的軍旗,高高舉起。
  「別放棄!跟著我衝!!」
  鐙子一踢,朝拉斐爾突擊。
  邊往前衝的同時,盧卡不停催眠自己。
  ──由我來拓出血路。
  ──由我來爭取勝機。
  直到最後一刻都要相信勝利,絕不放棄。唯有如此,奇蹟才會發生。
  「軍團長!!」「軍團長!!」
  司令部的騎兵和步兵頓時一愣,不過似乎受到盧卡刺激,開始追著鮑沃向前衝。
  只見盧卡一躍,鑽過拉斐爾胯下。巨大機兵沒能跟上鮑沃的機動性。
  穿過拉斐爾後,敵軍共計十二門野戰砲成三列橫隊,把砲口瞄向這邊。在把砲管躺平後,直接瞄準他發射散彈砲。
  「……!!」
  盧卡一甩動韁繩,鮑沃便往橫一躍閃開砲擊,跨過土堤跳到草地上,讓敵陣突然間一陣騷動。
  「那就是盧卡,別殺,抓活的!!」「傑彌尼陛下有令,不殺盧卡,要把他拖到陛下面前!!」「逮到活的就能拿一大筆恩寵金啊!發大財的機會來啦傢伙們!!」
  敵軍士兵歡呼鼓譟的聲音傳進盧卡耳中。
  盧卡微微揚起嘴角。傑彌尼那臭傢伙似乎不打算輕易殺了我。
  既然如此──
  盧卡邊駕馭鮑沃奔馳,邊確認三號道路上的拉斐爾。
  反叛軍士兵們正攀附在這台異形機體上,拼命想用鐵鎖鏈破壞關節,勇敢行徑讓盧卡相當感動。然而敵軍射出的散彈砲仍殘酷掃蕩攀附在拉斐爾上的步兵。無論如何,散彈砲都是最棘手的。
  拉斐爾為了甩掉附著在機身上的步兵開始旋轉,盧卡注視著它的動作。
  發現了背部艙門的縫隙些微毀損。
  那是剛才雅思緹打算破壞所留下的痕跡。雅思緹就是在第二次用刺刀插進該處後,捲入散彈砲的爆炸被轟飛。
  如今拉斐爾因為旋轉機身,背部艙門是朝敵軍野戰砲部隊的反方向。
  ──然後,敵軍非得按照傑彌尼的指示活捉我不可。
  盧卡注意到這是自己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拜託你鮑沃,去幫我擾亂散兵。」
  把嘴湊到愛獸耳邊一拜託,聰明的貝奧狼便低吼應聲。
  盧卡抬起頭,再度把握在右手中的軍旗高高舉起。
  ──妳等著啊雅思緹。
  ──我馬上就去救妳了。
  出腳踢鐙後,鮑沃猛烈躍過土堤,重新朝著拉斐爾奔馳。這使高舉軍旗的盧卡無論如何都會引人注目。
  

  
  「看到啦!是盧卡!!」「上啊散兵!!逮住盧卡!!」
  敵軍士官厲聲嘶吼下,約莫兩百散兵越過野戰砲部隊,朝他直直衝來。
  盧卡不加理會,而是一口氣衝到拉斐爾膝蓋下方,把腳尖拔出獸鐙,親自攀爬上拉斐爾的巨大腳部。
  反叛軍士兵們見狀一陣錯愕,因為萬萬沒想到指揮官竟會親自爬上機兵。士兵們在愣了一會後,回過神來高聲歡呼,跟著盧卡陸續攀爬上拉斐爾的機身。
  「看我的厲害吧,你這怪物……!!」
  盧卡惡狠狠瞪向上方,接著得在這片背部攀爬約七、八公尺才能抵達艙門。他深深吸了口氣,伸指抓住鎖鏈彈的鐵鏈,使出渾身力氣往上爬。
  砲兵犧牲生命纏上的這些鐵鏈成了致勝的關鍵,成了邁向勝利的墊腳石。為了報答他們的犧牲奉獻,盧卡發誓一定要攀爬上這片積層裝甲斷崖。
  此時敵砲兵隊雖調整砲管仰角,裝填散彈進去──
  「別開炮!別殺他!把他甩下來啊拉斐爾!!」
  敵砲兵隊長連忙制止。一旦能活捉盧卡,將獲得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恩寵金,不過要是殺了他,一輩子都得過著貧困的戰場生活。
  盧卡正是利用了敵軍的遲疑,用滲出鮮血的指尖緊抓鐵鏈,雙腳踩穩鐵球,直直注視著上方持續攀爬。
  小型槍的子彈從四面八方交錯飛舞,敵軍散兵全都在瞄準盧卡的手腳射。子彈在積層裝甲反射的危險聲響一再掠過耳邊、臉頰、甚至險些擦過頭皮後消失。
  盧卡依然注視著上方拼命攀爬。拉斐爾背部另一頭的遼闊天空彷彿浮現了死去的士兵,以及被擄走的雅思緹面容。
  ──我現在就去,雅思緹,一定會救出妳的。
  儘管暴露在彈雨中,盧卡仍賣力往上攀爬,最後總算抵達背部艙門。
  艙門與裝甲的縫隙上有個裂開的洞。若往洞內望去,可以隱約看到艙門後方駕駛座的微弱光芒。
  ──是雅思緹留給我的光芒。
  ──看我把門給撬開。
  盧卡只用一隻左手抓在鐵鏈上,以空出的右手握住短劍用力插進縫隙。
  咬緊牙關把短劍深深插到劍柄,透過劍柄來感受活栓鎖的觸感。
  「該死的傢伙,快給我壞啊……!!」
  將自身體重全往短劍劍柄上壓,試著破壞活栓鎖。
  這時敵機駕駛發現背部艙門遭到入侵,冷不防旋轉龐然身軀將艙門朝向帝國軍野戰砲隊。
  駕駛大吼:「開火!」
  但野戰砲隊仍在猶豫。砲兵隊長也不允許開炮。
  幾十名敵軍散兵抵達拉斐爾腳下,從極近距離往盧卡的手腳開槍,藉此代替無法開火的野戰砲。
  這時只見鮑沃放聲長嘯跳進散兵群中,張牙舞爪撕咬敵人。
  「哇啊!!」「是魔獸!是盧卡的貝奧狼!!」「殺牠!快殺了牠!!」
  步兵們慌忙舉起卡斯柯特槍的槍口瞄準鮑沃,但後方卻出現了提著刺眼刺刀,跟著鮑沃一起衝來的反叛軍士兵。
  「別讓他們殺了軍團長!快上!拼死奮戰啊!!」「讓他們見識烏奇奧勒的榮耀!!把帝國的走狗們通通轟飛!!」
  受到盧卡的奮鬥激勵,民兵們也捨命奮戰,三號道路瞬間再次上演敵我交雜的大混戰。
  
  儘管明白目前正處於危機中,帝國軍砲兵隊長仍無法對盧卡開炮。不只因為不敢違背皇帝的命令,更想要得到恩寵金。
  「射盧卡的手腳再把他甩下來,別殺啊!!」
  就在隊長高聲嘶吼時,背後響起冰冷低沉的聲音。
  「為什麼不殺?」
  隊長光靠聲音便聽出來者,挺直背桿轉過身去。
  「喬治師團長!!」
  擺出最敬禮的同時,對這名突然來到最前線的總司令官說出藉口:
  「是陛下有令,吩咐別殺了盧卡……!!」
  喬治用他一對藍眼看了攀附在拉斐爾背部艙門,正將全身重量施加在劍柄上的盧卡,拔出手槍抵在砲兵隊長的太陽穴。
  「你這傢伙想吞敗仗嗎?」
  低聲說完,扣下了扳機。
  在場的帝國軍將領們均倒抽口氣,看著倒地抽搐的砲兵隊長,以及從他太陽穴中流出的鮮血沾濕路面的模樣。
  喬治轉向砲兵隊,發號施令:
  「裝填散彈砲!!瞄準盧卡!!」
  「……遵命!!」
  聽到師團長下令,砲兵們連忙將散彈砲塞進砲管。
  喬治抬起頭來。
  盧卡正用鞋底抵在短劍柄上,眼看就要把艙門的活栓鎖給破壞了。
  你這蠢貨,以為沒人敢對你開炮,自己送上門當靶子啊。
  你玩完啦,盧卡•巴路克。
  「開火!!」
  號令一下,轟然砲聲撼動喬治的鼓膜。
  
  「快給我開啊混帳……!!」
  盧卡用鞋底踩住短劍劍柄,雙手抓住鐵鏈,正打算抬起右腳猛力一踢時……竄上一陣惡寒。
  猛然轉頭望向敵軍野戰砲隊。看到十二門砲口竟通通朝向這邊,砲兵們正打算在引線上點火。
  「啊…………」
  不妙,他們要射我?喂,不是說要活捉我嗎!?
  ──雅思緹。
  ──法妮雅。
  ──對不起。
  道歉的瞬間,響起劇烈開火聲──
  
  帝國軍野戰砲兵鮮血四濺,一齊倒地。
  
  「!?」
  喬治轉頭往右方看去。
  三十名身著漆黑軍服的反叛軍步兵雙手舉著槍口冒藍色硝煙的卡斯柯特槍,穿過土堤朝帝國軍野戰砲陣地衝來。
  而擔任前鋒的是──
  騎著鐮刀鳥,手扛十字戟的漆黑巨漢。
  宛如古代豪傑勇猛揮戟,像在劈海似地橫掃帝國步兵,駕鳥縱身一躍,突破了步兵形成的防護牆。
  白色軍團遭黑色狂流襲擊,沒人能阻止得了。只見三十步兵化為漆黑尖槍,刺入,貫穿,破壞了純白防壁。
  無情鑽鑿的尖端,是名猶如黑曜岩的戰士。
  喬治知道他。
  「葛布……!!」
  這名在德爾•多勒姆戰役中被譽為「不敗葛布」的男人,簡直就像在等待喬治出現在前線的瞬間,率領熟練步兵從側面突擊。
  ──奇襲……!!
  喬治注視著直逼這裡而來的葛布,內心萌生恐懼。葛布恐怕是藏身於博卡日內等待時機,在不被我軍注意之下集合起散兵,看準絕佳時機對直接對司令部發動奇襲。口頭說起來簡單,現實中唯有傑出的將領能夠辦到。
  ──他一直跟在我後頭……!
  喬治默默反省著自身的敗因。恐怕葛布在很早前就察覺到司令部移動到前線,一路隱藏蹤跡持續跟蹤吧。接著等到我方停下腳步,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戰局的瞬間,從側面強襲。無疑是一次想編進教科書永世流傳下去,完美利用了地形的奇襲。
  ──盧卡擁有優秀的部下。
  現在回想起來,之所以移動司令部到前線,也是受到神出鬼沒的梅比爾隊影響。要是沒受到他的影響,也不至於輕易來此給敵人奇襲的機會。明明勝利已唾手可得,卻被兩名將領狠狠擺了一道。
  感受到自己的脖子被鐮刀鳥的鐮刀碰觸,緊接著葛布的十字戟尖端直逼眼前。濃厚鐵臭味撲鼻的同時,喬治的視野成了一片黑暗。
  
  民兵們如雷的歡呼聲傳進盧卡耳中。
  盧卡緊抓著拉斐爾的龐然身軀,一再腳踢短劍劍柄,同時確認敵陣狀況。
  騎乘在鐮刀鳥上的葛布肆意蹂躪敵軍砲兵,身著漆黑軍服的散兵們也徹底瞄準帝國軍砲兵打,破壞砲架和車輪,迫使敵軍無法砲擊。
  一招便扭轉了整個戰局。
  「幹得好啊葛布……!!」
  此話一出的同時,踢出的鞋底破壞了活栓鎖。
  短劍發出「啪喀」一聲彈開,背部艙門朝著這邊敞開。
  盧卡把頭探進門戶洞開的駕駛艙,對駕駛的背影喊道:
  「嘿,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吧?」
  駕駛轉過蒼白的側臉,慌了手腳似地拼命點頭,鬆開安全帶舉起雙手。
  「出去,別熄掉引擎。」
  「是、是的!」
  駕駛顫抖應聲,高舉雙手跳出機外,在柔軟地面上雙腳著地,就此暈了過去。心想龐大機體連要逃脫都得拼命啊,盧卡親自坐到駕駛座並繫上安全帶。這當然是他第一次駕駛上級機兵。儀表板上有許多沒看過的儀表和不明所以的拉桿、按鈕和開關,不過雙手的操縱桿和腳踏板及氣閥的位置都與一般機兵大致相同。
  「上就上,誰怕誰啊。」
  如今已沒有時間抱怨。敵軍機兵正從三號道路左右兩側逼近,踩踏著我軍的步兵。要是我能順利駕馭拉斐爾,就能改變戰局……!
  「快給我動啊喂!!」
  幾乎只靠氣勢推出操縱桿,猛踩腳踏板後,拉斐爾竟扔下手中大鐮,活像個醉漢般開始於戰場上闊步。
  「嗚哦!慢、慢、慢……」
  不只是第一次接觸的機型,加上已睽違數年沒有駕駛機兵,無法抓到手感。然而此地不是練兵場,敵人不會等他。
  總而言之──先去揍敵機吧。
  拉斐爾在劇烈左搖右晃下,仍勉強旋轉過機身,開始步履蹣跚走在三號道路上。腳長加上重心高而不易操作,上下振動也難以忍受。這傢伙到底是為什麼大成這副德性?邊抱怨邊從稍寬的觀察窗環視前方,發現了只有自己一半高的拉結爾型。剛才在路上看起來像古代神的機兵,從這裡望去竟跟個孩童沒兩樣。
  敵機還沒發現拉斐爾已遭俘,認為是同伴接近,根本完全沒有警戒,繼續和步兵對峙著。
  拉斐爾高舉的右臂隨著氣閥全開的力道,一起把拉結爾型的頭部打凹。
  隨著壓延鋼扭曲的高亢噪音響起,拉結爾型膝蓋破裂,斷裂的上半身重重衝擊地面,眨眼間便起火燃燒。
  盧卡二話不說,一拳往旁邊的拉結爾揮去。上級機兵使出全力的一擊,足以讓中級機兵失去平衡了。
  眼見第二台拉結爾型倒地,激起大量煙塵。反叛軍士兵馬上歡呼著擁了上去,撬開艙門。
  「這傢伙怎麼搞的?是怪物不成……」
  盧卡這才驚覺自己駕駛的機體性能有多高,不禁讚嘆起來。明明機身很輕,也不知是多虧大馬力引擎還是精緻的內部結構所賜,使出的每一擊都強而有勁。若到這種程度,難怪就算敵軍只是普通等級的駕駛,也能贏得過弭茲奇。
  這麼說起來。
  盧卡轉頭朝向敞開的背部艙門,對著機外呼喊:
  「弭茲奇呢!?弭茲奇人不在嗎!?」
  只要讓弭茲奇搭上拉斐爾,我軍就必勝無疑。雖然祈禱他並沒有喪命,但眼下大夥都專注在自己的戰鬥上,無暇回答盧卡。再說回來,在喧囂的戰場上,來自離地九公尺高的吼聲根本傳不進任何人耳中。
  「該死!」憤憤罵了一聲,盧卡繼續凝視其他敵機。現在不只三台特洛伊型還在作亂,新的敵機也接二連三從後方現身。沒辦法,只有靠自己一人去對付所有機兵了。
  「放馬過來吧臭傢伙,看我一台一台把你們變成廢鐵……!」
  儘管身為總司令官,仍得在最前線對付所有敵軍機兵。不過事已至此,也是莫可奈何了。
  ──等著啊雅思緹,我馬上救出妳……
  盧卡心懸被敵人擄走的雅思緹,擔心得要死。將思念託付到操縱桿後,盧卡繼續轉身面對其他敵軍機兵。
  
  †††
  
  另一方面──
  身著純白裝備的兩名騎兵朝著前線的反方向,也就是帝國軍後防在三號道路上策馬疾驅。
  兩名騎兵鞍前都載著被粗繩綑綁起來的俘虜。
  「呣!!呣~~呣呣~~!!」
  嘴中被用異物塞住,身體也被綑起來,雙腳被綁在馬鐙上的雅思緹動彈不得,只能不斷呻吟。
  把雅思緹抱在胸前的帝國騎兵邊甩韁繩,邊笑道:
  「戰場的天使小姐落得這步田地也是顏面盡失啊。抱歉啦,這個晚上妳得忍忍啊。」
  「呣~~!!呣~~!!」
  雅思緹雖想掙扎,超能驅動後的身體並不聽使喚。不僅目前被綁在馬身上的姿勢十分屈辱,背後的騎兵也明顯享受著共乘。
  「別抵抗啦,豈不糟蹋了可愛臉蛋嗎。」
  「呣~~!!」
  在不斷掙扎的雅思緹後方,被以相同姿勢綑在另一匹馬前座的正是弭茲奇。他同樣嘴中被用異物塞住,雙腳被綁在馬鐙上,身體也被五花大綁而無法動彈。
  「感覺如何啊,天才駕駛小弟。話說你的頭髮還真香呢。」
  被背後的騎兵這麼一說,弭茲奇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發起飆來。
  「姆咕~~!!姆嘎~~!!」
  「別生氣啦。從這裡到拉蘭帝亞繫留塔還有很長一段路,你動不動就發飆可會在中途累癱喔。」
  「姆咕……?」
  「接下來要去見伊甸艦隊的司令官,他似乎有事找你們啊。我們從開戰前就被囑咐,要活捉弭茲奇和雅思緹交給伊甸。」
  什麼?──弭茲奇腦中浮現疑問。伊甸人有事找我和雅思緹……表示那群傢伙察覺到什麼了嗎?
  總而言之,被帶到繫留塔就完蛋了。弭茲奇的真面目將被拆穿,雅思緹也會被伊甸回收,必須想想辦法逃離這裡才行,但是──
  「呣~~!!」
  總之只能試著扭動身體,但綑綁得非常牢固,看來難以解開。
  「嗯……!?」
  突然之間,前方道路出現一道騎影。
  把長槍底座固定在馬鞍右側面的扣環上,刺出槍尖,以一副不惜在這條狹道上相撞的氣勢猛衝而來。
  一身漆黑軍裝,宛如疾風的襲步。美麗金髮搭配端整臉龐,眼神卻猙獰充滿鬥志。
  ──那個傢伙每次都出盡風頭啊。
  弭茲奇邊感佩服,邊喊了他的名字。
  「北鼻兒(梅比爾)!!」
  由於口中被迫塞著異物,發音變得很奇怪,但不管那麼多了。
  抱著雅思緹的這名騎兵面對毫不猶豫衝來的襲步不禁畏縮。
  這樣下去會正面衝突,然而梅比爾並未放慢速度,將襲步的勁道和馬匹的重量通通往槍尖凝聚,繼續揮下馬鞭。
  速度變得更快。
  「蠢了不成!?」
  帝國騎兵連忙拉緊韁繩。受到驚嚇的馬後腳站立起來,試圖想閃躲直撲而來的槍尖,往橫一倒。
  「姆咕!!!!」
  將雅思緹被摔在地面上的叫聲留在身後,梅比爾對著後方另一匹馬毫不留情刺出一槍,而傳回的衝擊全被鞍上的扣環吸收。只見敵騎兵的馬尖聲嘶鳴,同樣倒地揚起陣陣煙塵。
  眨眼間解決兩名騎兵的梅比爾迅速掉馬轉身,靠近倒地的敵人。
  「唔,真沒勁啊。」
  兩名帝國騎兵都昏了過去,連弭茲奇和雅思緹也失去意識。馬兒雖掙扎著想起身,卻因馬鐙被和俘虜的腳綁在一塊,站不起來。
  「我沒興趣載女人到自己鞍上……話雖這麼說,倒也不能坐視不管啊。」
  正當梅比爾思考該怎麼辦時,後方兩名我軍騎兵姍姍來遲。
  「隊長,請別太過衝動……」
  梅比爾也不聽部下的勸阻,說:
  「你們把這兩人載回司令部,我還要再去玩一下。」
  把傻眼的部下留在現場,梅比爾便瀟灑隻身赴戰場。明明今天已從早戰到現在,他似乎還沒過癮。
  「我是……男人啦……蠢貨……」
  意識模糊的弭茲奇出聲罵道,但梅比爾早已不在現場。兩名騎兵於是下了馬,鬆開雅思緹和弭茲奇的束縛。
  
  †††
  
  即將來到正午的太陽,照得三號道路上成堆的機兵殘骸、殘破屍身,以及投降的帝國軍士兵們閃閃發亮。
  在存活下來的反叛軍士兵注視下,拉斐爾緩緩單膝跪地,接著看到盧卡從背面艙門露臉。
  眨眼間如雷歡聲響徹天際,整個空間簡直都快被掀掉了。
  儘管士兵們臉上沾滿血漬泥巴,仍露出燦爛笑容往天空高舉刺刀,齊聲歡呼起替這場局地戰帶來勝利之人的名字。
  「盧卡•巴路克!!盧卡•巴路克!!」
  面對眾人的反應,盧卡硬是板起嚴肅表情回吼道:
  「現在還沒贏!還在打仗啦!!在搶來的機兵上插軍旗,動作快!然後決定由誰駕駛!由搶來的機兵開路從三號道路西進,繞到敵軍背後去!」
  「噢!!」步兵們回以高昂雄吼。
  「雅思緹和弭茲奇呢!?他們沒事嗎!?」
  「兩位不在敵陣中!根據敵軍將領供稱,似乎被護送到拉蘭帝亞繫留塔去了。」
  「繫留塔!?怎麼會去那種地方……」
  這時,前方道路有兩名我軍騎兵馳來。看到安穩坐在馬鞍前方的兩道人影,盧卡這才鬆了口氣。
  「別讓我擔心啦,笨蛋……」
  跨坐在騎兵鞍前的雅思緹一臉不悅說:
  「還不都是你太沒用才變成這樣。」
  「吵死了,是妳胡搞亂來好嗎。」
  聽完騎兵描述,得知是梅比爾救出兩人,盧卡深有所感地點起頭。
  「那傢伙真的有夠厲害,幸好是同伴啊……」
  在盧卡佩服著的同時,弭茲奇從馬鞍跳到地面,抬頭仰望拉斐爾。
  「嗚哦!難道這是俘虜來的嗎!?我可以搭嗎!?」
  「當然,快上快上。要是怪物來駕駛怪物,可就無人能擋了啊。」
  「誰是怪物啦!至少叫我天才好嗎!好,那我要搭上去了喔。我要把剛才的悔恨通通大鬧一場回來!」
  弭茲奇靠近拉斐爾,興致勃勃爬上龐然機身鑽進駕駛座。見到眼前的最尖端儀器,邊驚呼著「嗚哦~」「好讚喔~」,一臉高興地發動引擎。
  「謝啦葛布,多虧有你,總算撐過去了。」
  盧卡對在鮑沃身旁握著鐮刀鳥韁繩的葛布道謝。這名可靠的步兵隊長指向三號道路的遠方,說:
  「梅比爾獨自一人在後方擾敵,去幫他吧。」
  實在挺冷漠的。
  「也是呢。好,加緊復原機兵,把纏著的鎖鏈彈通通取下後就出擊。這次換我們了,把敵軍據點通通踩爛吧。」
  民兵們連忙靠近以拉斐爾為首的幾台俘虜來的機兵,開始把纏著的鐵鍊取下。方才擊敗的中級機兵中,只剩兩台能繼續駕駛,其餘十一台通通遭到盧卡駕駛的拉斐爾徹底摧毀,已無法再度站起來。像這類的機體都會在之後叫工兵隊拆下引擎以做它用,或是用來充當正在活動的機體的預備零件倉庫。
  沒過多久──
  「好,開始反擊啦!!出發!!」
  再度騎上鮑沃的盧卡對天高舉雙頭鷹的軍旗。
  約八十名的步兵回以鬥志高昂的呼聲,以拉斐爾為前鋒,帶著拉結爾型和特洛伊型各一台,加上擄獲來的九門野戰砲一同開始往西前進。
  雅思緹明明身體使不上力,卻像來這裡時同樣坐到盧卡前方,將嬌小的背往盧卡懷中一傾。
  「我明明都叫妳退下了啊。」
  「吵死了,都是你害我變成這樣的,負起責任啦。」
  「真是的……仗都還沒打完耶。」
  「已經贏了吧,這次。畢竟怪物搭上了怪物啊。」
  「不到最後不知鹿死誰手,別大意了。」
  嘴上這麼說,但其實盧卡心中也認為已經贏了。敵軍似乎和盧卡同樣把司令部移到三號道路上,因此包含昏過去的師團長喬治在內,順利捉住了許多高階將領。只要稍微逼問他們,就能弄清帝國軍的全貌,掌握敵軍部隊的配置吧。
  「要成功了耶,革命。」
  雅思緹輕聲呢喃,把背往盧卡懷中依去。
  真是條漫長的路。不過再過不久,一切的努力都將獲得回報。
  「能夠見到法妮雅了呢。」
  眼神直視前方,用只有盧卡聽得見的音量這麼說。
  「還沒贏啦。」
  冷冷回答完,盧卡把視線望回道路前方。只要能這樣擊倒帝國軍,就能長驅直入王都拉蘭帝亞,一路無人能擋。
  前哨的騎兵奔回,高聲大喊:
  「發現敵軍據點!!」「大夥上吧!打他個落花流水!!」
  步兵們馬上往道路兩側散開,機兵們一同打開氣閥。
  戰場再度瀰漫硝煙味。不把人數多了我方將近六倍的帝國軍徹底驅逐,這場仗將不會終結。
  ──等著我吧,法妮雅,我馬上就到。
  盧卡駕馭著鮑沃奔馳過戰場。只要能夠贏下這場勝利,就能再次與一直想見之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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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彼方
  
  
  王都拉蘭帝亞內的百萬市民唱起革命之歌。
  『推翻加門帝亞王室!』『在王都內把他們斬首示眾!』『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嘗嘗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距今短短五年半前的凱旋儀式時,這座城市的市民們口中還歌頌著帶領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以勝利坐收的公主法妮雅。如今卻期望處決王室成員,渴求著新領導者盧卡。常言道人心善變,但也未免變得太迅速了。
  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眺望街區的夜景,如此心想。
  ──到了明天,就會湧進這裡。
  漆黑的街區內閃爍著有別於煤氣燈的小團光芒,持續移動。每當有馬車想駛過大馬路,光團便會陸續集結攔下馬車。法妮雅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那是市民們擋下意圖逃離王都的高官貴族,並把他們拖出馬車加以施暴。途中也不見衛兵出面制止,暴徒們就這樣大搖大擺橫行街頭,襲擊馬車,闖入商店擅自拿走商品。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拉蘭帝亞宮殿──
  
  平時總是貴族們夜夜笙歌,直到朝陽升起都燈火通明的不夜城拉蘭帝亞宮殿,如今卻像廢墟般鴉雀無聲。
  四天前──
  在斐代爾•博卡日,喬治•帕斯帕羅夫子爵率領的一萬帝國軍西方派遣師團與盧卡•巴路克率領的一千四百烏奇奧勒反叛軍陷入激戰。最後由反叛軍顛覆將近六倍的戰力差距,成功擊敗帝國軍。
  這個消息眨眼間傳遍王國全境,給了同時起義的其他都市之反叛軍莫大勇氣,逼得在國內四地戰線與他們對峙的王國軍萌生畏懼。
  加上一直以來就很同情居民的王國軍士兵及下級士官們也趁此機會,逼問起其他士官們:
  「本該保護國民的王國軍,此刻為何在和國民對峙?」「我們不該做出殘殺兄弟手足的行為。」「敵人難道不是下令我們殺國民的加門帝亞王嗎?」………結果軍紀紊亂,拋棄軍務者陸續增加,感受切身危險的士官們也接連逃離軍中。
  王國軍已失去身為軍隊的功用。士兵與下級士官和反叛軍同一個鼻孔出氣,公然反抗起長官。王國軍總司令克勞迪奧樞機卿一下令軍隊徹底抵抗後,自己便早早搭上馬車逃往王國外,實質指揮權轉移至參謀長馬希連上將身上。
  馬希連觀察局勢的眼光十分精準。比起軍人更偏向政客的他,把革命成功後的自身處境視為最優先的考量,於十五日一早,對分為四軍的王國軍下達指示。
  『為了讓子民順利抵達王都向陛下陳情,王國軍當保障他們沿途的安全。』
  不得不說馬希連發揮了見風轉舵的真本領,動起三寸不爛之舌,讓直到昨天都還誓言退敵的王國軍一夜之間改稱反叛軍為子民,並保護起反叛軍朝王都進軍。
  朗哥力亞、黎葉拉、烏列多、以及馬耶斯卡斯,所有戰線的反叛軍都在王國軍的護衛下,高唱革命之歌朝王都邁進。
  如今守護著王都的只剩公主親衛軍團,其中大多數的士兵已經逃亡,留下的只有不到兩百人,怎麼想都不是能對抗反叛軍的戰力,但是──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逃跑。
  法妮雅默默做好覺悟。
  我不想做難看的掙扎。即使民眾希望我死也無所謂,既然生為公主,不逃離這座宮殿就是我的責任。
  ──我就守護王政到最後一刻吧。
  住在宮殿內的數百名高官貴族已將所有財物家當通通塞上馬車,逃往國外投靠親戚了。聰明的是在得知帝國軍於斐代爾•博卡日一戰敗北消息當晚開始收拾行囊,較愚笨的則是等到馬希連背叛後才決定逃亡。而後者早就為時已晚,此刻就像這樣在夜巷內被暴徒們逮個正著,奪走財物家當。
  然後昨晚──十五日深夜,加門帝亞王和王妃,以及其他親戚同樣假扮為富商,搭上六頭馬車逃出王都。
  『本王將暫時到邊境的城鎮隱居。革命政府想必將於不久後從內部瓦解,當時代潮流再度傾向王政,再度回到王都即可。』
  法妮雅聽著親生父親這番遙遠的話。
  然後拒絕跟著他們一起逃離。
  『這不是聰明之舉吶,法妮雅,下賤民眾下手可不知分寸的。』
  法妮雅默默忽視王這句話,退開右腳垂下頭來,說出道別之言:
  『我有約定在身。』
  王與王妃對獨生女投以哀憐的視線,深深嘆息。再繼續說更多對雙方都沒有意義。自從他們趁夜逃出宮殿後,就沒再聽過一行人平安與否。
  現在,法妮雅以最後王族的身分獨自一人留在拉蘭帝亞宮殿內。
  ──我就負起愚蠢犯錯的責任吧。
  全因當年在那場烏奇奧勒暴動時,十七歲的法妮雅教唆盧卡引發革命,此刻才會導致王國即將滅亡,而法妮雅自身卻什麼都沒做。帝國軍進駐、反叛軍同時起義、斐代爾•博卡日之戰、王國軍造反……一連串與革命相關的事都未經過法妮雅的意思,而由他人之手來實行。
  ──我不過是個窩囊廢……
  ──王政崩壞的話,與傑彌尼皇帝的婚約也毫無意義……
  為了恩寵大地的和平,法妮雅才會選擇與素未謀面的皇帝訂下婚約。然而既然王政遭到推翻,由革命政權取代,法妮雅的結婚將不具任何意義。本來預定下個月七號舉行典禮,屆時想必做為會場的拉蘭帝亞大聖堂將等不到當事人和與會者,就得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法妮雅注視起玻璃窗外的夜景。
  沿著南恩大街道西進的烏奇奧勒反叛軍,據說將於明日抵達王都。
  五年前,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立下的約定──
  『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如今他照著那句話越過重重困難,即將兌現承諾。
  『好的。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
  那麼法妮雅也非得履行諾言不可。即使此刻自己只是個毫無實權,弱小無力的一般人。
  ──在這裡等盧卡來吧。
  ──就算等在路途前方的是斷頭台。
  ──無力的我至少也該盡到義務。
  心中懷著悲愴決意,法妮雅獨自一人等著夜晚過去。
  明天盧卡就會抵達王都。自從那之後過了五年,一段絕不算短的歲月。相遇時年僅十七,如今已是二十二歲。兩人的立場大大改變,法妮雅現在只是名即將滅亡的王國最後的王族,盧卡則是反叛軍的領導者。現在的盧卡有實力制裁法妮雅。
  心中認為,如果是被盧卡制裁,也好。
  ──盧卡,以我之死來達成革命吧。
  法妮雅懷著平靜心情望著王都的夜色。明天就能見到盧卡──唯有這個事實悄悄替法妮雅的內心帶來溫暖。
  
  †††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點半。
  看見王都拉蘭帝亞的城牆浮現在地平線彼端的瞬間,超過兩萬名的烏奇奧勒反叛軍歡聲雷動。
  「太好了,終於到啦,那就是拉蘭帝亞!」「喂喂,不是在作夢吧?真的來到這裡啦!」「國王大人就在那裡對吧?就讓他聽聽我們的話吧!」
  兩萬人當中的九成九,都沒有造訪烏奇奧勒以外的都市的經驗,甚至有許多人連出外旅行都是頭一遭。歷經九天來挨餓著露宿野外,終於抵達王都前,他們的感動和激動自然特別劇烈。
  盧卡就騎著鮑沃走在最前方,遙望遠方的拉蘭帝亞。
  犧牲了眾多的夥伴,終於抵達這裡了。
  絕不能下錯最後一步棋。盧卡再度確認起自己該完成的使命。
  ──摧毀王政。
  這也就代表著。
  ──盡全力剝奪王侯貴族的特權。
  制定新憲法,將所有王侯貴族的利益重新審視,再將他們所持有的領土、建築、股份、債券、其它動產等等全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國民。只要完成這件事,王侯貴族將名符其實從世上消失。
  ──屆時革命就算成功。
  ──那群死去的傢伙們才會瞑目。
  斐代爾•博卡日之戰中,反叛軍死亡人數一百三十六,重傷者超過三百人。大夥都是跟隨著盧卡犧牲寶貴性命,或是失去手腳,肉體受到一輩子無法痊癒的傷。
  ──我必須背負起那些傢伙的心願……
  博卡日之戰贏得勝利後,步行抵達此地的五天來,盧卡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慘死在眼前的民兵們。相信盧卡一路追隨他的熟練砲兵們的死狀。步兵們不怕被踩扁,拼死攀爬上機兵的樣貌,通通深深烙印在盧卡的視網膜上,蓋過了眼前整片的平原。
  起初只是因為和法妮雅有約才立志革命,而現在這個夢想則背負了太多人的心願,已無法拋之不理。要連著和約定一同逝去的人們懷抱的心願,構築出新的時代。盧卡如此下定決心。
  這時,一旁的梅比爾望向遠方天際,不悅咋舌。
  「又是伊甸艦隊,他們難道沒有其他事做嗎?」
  可以遠遠看到伊甸艦隊正從拉蘭帝亞繫留塔方向飛來。三、四道扁平的艦影緩緩接近王都,看樣子是想來欣賞這場革命的最高潮。
  「可能是認為情況還會發生變數吧?真是群無聊的傢伙耶。」
  盧卡把單眼望遠鏡抵在右眼,觀察著拉蘭帝亞。
  在被切成圓筒狀的視野中,可以看到城牆內側飄出煙來。
  不是烹飪時的炊煙,一道、兩道飄散在十一月天空的濃密黑煙是火災導致的。雖然因城牆擋住看不到起火點,城內似乎有多處發生火災。
  「有人在作亂。」
  盧卡短短應聲,拿開望遠鏡。梅比爾於是用自己的望遠鏡確認黑煙,說道:
  「……聽說昨晚馬耶斯卡斯反叛軍進入了王都,或許是他們幹的好事。」
  「也可能是得寸進尺的市民嗎。不管是誰,看樣子我們得快進城了,出發吧。」
  催促完後,盧卡轉頭望向周遭的傳令騎兵。
  「進入王都後絕不允許掠奪,犯者必將重懲。我絕不容忍貶低革命本質的行為。去向大家宣布,無論何種狀況都要嚴守紀律,規規矩矩行動。」
  騎兵們點了頭,開始將盧卡的話帶到全長四公里,為數兩萬人縱隊的每一處角落。
  盧卡清楚,事到如今才下達這種命令也於事無補。現在王都內肯定正被原本的居民加上湧入的馬耶斯卡斯反叛軍搞得天翻地覆。沒有燒殺擄掠的戰爭根本只是天方夜譚,對拼命奮戰獲勝的士兵們下達「什麼都別搶」的命令,未免太過不解風情。
  但是盧卡仍然希望,至少自己的部下能不和這種野蠻行為扯上邊。動用暴力強闖他人住家搶奪財物的行為,是與「建立弱者不再遭受踐踏的社會」這條革命理念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行為。反叛軍要是真做出那種事,等到革命成功後,一定會變成很複雜的局面。
  在鼓笛樂隊演奏之下,烏奇奧勒反叛軍高唱革命之歌繼續出發。王都城門已被打開,無需交戰便能入城。如今公主親衛軍團應該還留守在城內,卻不見他們抵抗。恐怕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已經拋開保護公主的使命,早早逃之夭夭也不一定。假如真是這樣,王都內已沒有任何人能保護公主法妮雅。
  ──拜託妳平安無事啊,法妮雅。
  盧卡邊祈禱,邊挺身站在縱隊最前端。
  不知在王都內活動的法比安倶樂部成員怎麼樣了。要是卡謬之類的人能扛起領導者職務,順利統率群眾的話自是再好不過……
  
  城門內果不其然,處於極度的混亂中。
  既沒有歡呼迎接盧卡進城的民眾,也沒有阻擋他們的親衛軍團或王都守衛隊。在未受任何阻擾之下穿過東門,一行人抵達了荒廢殘破的街道。
  「…………!」
  銀灰色的帷幕覆蓋了整條街道。這個時期民家會開始焚燒煤炭火爐,王都的景色總是灰濛濛一片,不過今日更充滿不悅的氣味刺激著鼻腔黏膜。
  各地都有馬車和貨車倒地,疑似家當的碎片、木板和服飾的衣角散落一地。馬車周遭也能找到發黑的血漬,而被鬆開韁繩的馬匹感覺都一臉無助地呆杵路旁。
  道路沿途的建築也是窗戶玻璃碎的碎,被拆下的招牌沾滿泥巴。另外不乏從展示窗內冒出黑煙的商店,房屋被燒毀的居民們都蹲在路上哭泣。
  如果連這個不算富裕的街區都是這種狀況,中央街到底成了什麼慘狀?還有拉蘭帝亞宮殿呢?懷著不好的預感,盧卡駕著鮑沃往宮殿前進。
  越往前進,混亂情況也越嚴重。
  衣衫襤褸的人們在街頭三五成群,享受著疑似掠奪品的酒,把看似昂貴的布料、餐具和地毯直接堆疊在路上,發出沒品的笑聲。而在其他街道的一角,披著骯髒毛毯的父母及兩名孩童倒在路上,面露無助的神情望著盧卡一行。從他們的長相和豐腴體型來推測,應該是打算逃離王都的貴族或富裕家庭吧。如今四人都呈半裸,披頭散髮,臉上被血和泥巴搞得髒兮兮的。
  就在反叛軍通過時,路旁建築物中突然衝出大量女人和孩童前來求助。根據他們解釋,昨晚開始貧民們在街上為非作歹,但並沒有任何警察或衛兵來取締。王都拉蘭帝亞中有處名叫「麥格洛當」,恩寵大地最大的貧民窟,這次似乎就是超過二十萬居住在裡頭的貧民到處掠奪與施暴。
  在貧民窟長大的盧卡十分瞭解貧民們凶暴的內在。在王侯貴族失去權力,沒有出面取締不法行徑之人的現在,貧民們沿路發洩出累積許久的不滿與怨恨。長年來遭人踐踏的群眾,這次成為踐踏他人的一方,闖入民宅搶奪家產財物,包圍打算搭馬車逃亡的貴族們,扒光全身行頭後棄於路旁。
  其實早就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時代的轉捩點總會發生這類混亂場景,但實際目睹到慘狀,仍讓人心寒。
  ──已經難以控制。
  二十萬貧民的負面情緒如今化為暴力傳遍王都各個角落,意圖將既有事物破壞殆盡。明明這是場為了從王侯貴族的蠻橫中拯救市民的革命,此刻在盧卡眼前的卻是為了逃離脫韁失控的貧民帶來的威脅,市民們叫苦連天的表情。
  這時,道路前方出現騎著馬的一群人,火速朝盧卡的方向馳來。
  最前頭的痩弱男子十分眼熟。那名臉頰枯痩,戴著眼鏡,活像條小黃瓜的男子是──
  「卡謬!你終於來啦!」
  盧卡痛快高呼,迎接來自法比安倶樂部的盟友。卡謬在盧卡面前下了馬,簡短解釋了王都目前的狀況。
  「少數馬耶斯卡斯反叛軍開始掠奪,而隨行的王國軍豈止沒有制止,更主動加入掠奪行列……!貧民們見狀後開始大量湧出麥格洛當,才演變成現在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面!」
  「加門帝亞王在做什麼?宮殿也遭到掠奪了嗎?」
  「王的消息不明!現在是公主親衛軍團的一部分在防守宮殿,正和馬耶斯卡斯反叛軍對峙當中!」
  根據卡謬解釋,公主親衛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早早便逃離王都,連帶讓軍團內大半士官放棄職務做鳥獸散。不過仍有將近兩百名仰慕著公主法妮雅的士兵守著拉蘭帝亞宮殿,沒讓暴徒闖進去。而指揮著這群勇敢親衛兵的正是烏各男爵,一名盧卡也熟識,為人耿直的貴族。
  「馬耶斯卡斯反叛軍激動喊著要殺了公主!想必再這樣下去,沒過多久他們就會衝進宮殿內捉住王族了。如此一來將讓馬耶斯卡斯一派掌握革命的主導權……!」
  「……法妮雅她人在宮殿裡?」
  「既然公主親衛軍團沒有離開宮殿,就代表公主還留在裡面啊!」
  盧卡瞬間倒抽一口熱氣。
  從法妮雅的個性判斷,的確難以想像她會逃出宮殿。
  再加上,或許。
  ──妳在等我嗎,法妮雅?
  五年前在接吻後立下的誓約之言,再度於盧卡耳中響起。
  『好的。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
  盧卡頓時焦心難耐,對身旁的梅比爾說:
  「……我先一步去宮殿,拜託你帶著大夥隨後跟上。」
  梅比爾聳了肩,開了個玩笑。
  「要去拯救公主大人是吧?」
  盧卡只揚起嘴角,笑答:
  「是啊,我可能會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呢。」
  一用玩笑回應玩笑,梅比爾突然面露嚴肅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你和公主實在都太笨拙了,稍微學著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吧。」
  盧卡聞言一愣,傻傻看向梅比爾,心想這個討厭女人的男人難得說出這種話。而緊接著,更不像他的話再度出口:
  「若為了心愛的女人,什麼多餘的東西都該捨棄,以免你感到後悔。」
  「……怎麼?你吃了什麼怪東西嗎?」
  「我很正常好嗎。廢話少說快去吧,公主正在等著你,搶了她,然後快逃,別再回來啦。」
  盧卡聳聳肩,重新握好鮑沃的韁繩。
  「……我會回來啦……事到如今怎麼可能逃嘛。」
  一本正經告訴梅比爾後,踢出獸鐙。卡謬連忙跟在盧卡身後。
  邊駕馭鮑沃襲步奔馳,盧卡瞪視街道前方。
  妳等著,法妮雅,我現在就去救妳……!
  
  拉蘭帝亞宮殿的外門就座落於一座能俯瞰市街區的丘陵山腳。
  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數千名手拿種類雜七雜八的武器,身上只穿布衣的市民們群聚在外門前高聲鼓噪。這些人正是昨晚早一步進入王都的馬耶斯卡斯居民。距離王都最近,沿途大肆掠奪的他們顯得意氣風發,作勢要衝進宮殿內搜刮財寶,人人昂首高歌。
  『推翻加門帝亞王室!』『在王都內把他們斬首示眾!』『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嘗嘗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邊聽著野蠻的歌,盧卡緩緩鑽過人群縫隙。
  歌詞雖然沒有印象,旋律倒似曾耳聞。
  要離開王都前夕,盧卡拜託鋼琴教師勞菈作詞作曲,寫出一首能激起大眾鬥志的革命之歌。
  看來她確實有依照盧卡的請求,現場的確群情激昂,但是──
  「這歌詞是怎樣……」
  卡謬回應了盧卡錯愕的疑問:
  「在酒吧徵詢眾人的意見,結果就變成這種感覺了……」
  盧卡愣愣張口聽著讚揚自己的歌。不知為何,民眾似乎希望盧卡•巴路克能殺死法妮雅•加門帝亞。
  「怎麼會變成這樣?」
  「大量散布民眾容易接受的諷刺圖畫,似乎導致輿論朝向我們也沒能預料的方向成形……」
  局面雖變得複雜難解,操控輿論難為確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先別在意枝微末節,思考進入宮殿的事吧。
  「哦,是盧卡大人!各位,盧卡大人光臨啦!」「讓路讓路!英雄現身啦!各位快讓讓吧!」
  馬耶斯卡斯的人們以盛大拍手與口哨迎接盧卡。斐代爾•博卡日一戰擊敗帝國軍讓盧卡的名聲在庶民之間更加響亮。盧卡於是對著群眾大喊:
  「托尼紐在嗎?我有要緊的事要和他私下談談!」
  一呼喚馬耶斯卡斯的掌權分子,貿易商托尼紐•賈斯可夫之名,人們馬上帶著盧卡去見本人。
  長相和善,體態豐腴,同時也胸懷野心喜弄權謀的托尼紐興高采烈迎接盧卡到來,把周遭其他人群通通支開。
  兩人在遠離群眾的樹蔭下獨處,盧卡小聲告知來意:
  「麻煩你們讓讓,由我率烏奇奧勒一行最先踏進宮殿。要是讓你們馬耶斯卡斯把宮殿搞得一蹋糊塗,之後我會很頭痛。」
  一提出這件相當自私的請求,托尼紐那對反射了葉間陽光的雙眸不懷好意地一閃。
  「回報是?」
  「國民議會的議長席位,還有伊薩科街道通行費的徵收權。」
  「……很好。不過如今我也沒辦法控制那些傢伙們。實際上,昨晚一進到王都,一半我所帶來的居民便展開掠奪。現在待在這裡的傢伙們口中雖激動喊著是為自由而戰,其實也只是打算搶奪宮殿內財物。假如讓烏奇奧勒一行先行進城,一部分居民可能會爆發不滿吶。」
  「麻煩你拼命壓住。我現在要去找親衛軍團的隊長談談,希望你能管好那些殺氣騰騰的傢伙,不要來礙事。」
  「……這倒無所謂……但這樣你的風險是否太大?畢竟對親衛軍團而言,你可是他們恨之入骨的仇人啊。」
  「我認識他們的隊長啦。沒問題,我會處理得妥妥當當,拜託你監視好自己的部下,不要讓他們暴動。」
  得到托尼紐的同意後,盧卡注視外門。
  倒刺的鐵柵欄佈滿整條路寬,從柵欄另一側堆積起的土堡壘後方共有八門野戰砲的砲口,以及約五十把卡斯柯特槍的槍口朝著這邊。那些正是直到最後都意圖保護公主法妮雅的親衛軍團精兵。一旦馬耶斯卡斯方打算推倒栅欄硬闖,想必他們會先賞一頓碎鐵彈大餐,接著再一齊發射卡斯柯特槍吧。
  ──如果耍小手段將受到警戒。
  盧卡確認了懷表。下午兩點三十分,假使再繼續浪費時間下去,其他都市的反叛軍也將抵達王都,屆時各方勢力將上演宮殿爭奪戰。
  ──由我來一決勝負。
  下定決心後,拜託起在背後待命著的卡謬。
  「我一個人去。要是我沒有回來的話,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卡謬倒抽口氣,眼鏡底下的視線變得嚴肅。
  「一個人去!?風險太大了啊!」
  「既然法妮雅是一個人等著我,我也非得一個人去見她才行。」
  只見卡謬嘴巴愣愣大張,雙手抱起頭來。看樣子這位死腦筋的律師沒能理解盧卡說的話。
  盧卡揚起微笑,甩動韁繩。
  鮑沃緩緩靠近鐵柵欄前。
  卡斯柯特槍的槍口瞬間一齊瞄準盧卡。在親衛兵惡狠狠的視線注視下,盧卡放聲大喊:
  「烏各男爵在不在!?拜託幫我轉告男爵,盧卡•巴路克有事前來商討!」
  砲兵們神情緊張地互望彼此。一陣寂靜籠罩在雙方之間,唯有寒風拂過。
  不一會──身著親衛軍團將領服的烏各男爵出現在土堡壘的另一側,走到鐵柵欄前。
  兩人隔著柵欄面對面,先開口的人是男爵:
  「這是你第二次隻身來到敵營啊,盧卡•巴路克。」
  盧卡揚起賊笑回應。當年烏奇奧勒暴動之際,盧卡也曾應法妮雅之邀,一個人進入王國軍司令部交涉。在與法妮雅談完後,和他一起協助烏奇奧勒居民解除武裝的正是這名烏各男爵。
  「我聽說有個傻瓜貴族還在努力保護公主。心想如果是那個傻瓜,或許願意和我談談呢。」
  「……你這人真是亂來。你分明是革命的領導者,有沒有想過要是我抓你當人質,下場會變成怎樣?」
  面不改色地說完,烏各男爵微微打開鐵柵欄的門。
  「假如你表示這樣也無所謂,就請進來吧。這樣一來我就能盡情宰割你。」
  「好啊,就任你宰割吧。不過不管你想怎麼料理,希望能等我見過法妮雅。我和她約定好要相見呢。」
  烏各一臉不爽地扭曲嘴角。盧卡就這樣騎著鮑沃穿過城門,進到宮殿內,背後的鐵柵欄門再度被關起。眼見盧卡獨自一人通過城門,馬耶斯卡斯那群民眾間開始鼓譟起來。
  烏各叫來輕騎兵,拜託他傳話。
  「轉達殿下,說是盧卡將軍隻身前來談話。」
  「……是的!」
  輕騎兵甩動韁繩,奔馳過廣大庭院往宮殿而去。
  盧卡環顧宮殿。寬敞綠色草皮,經過修整的林蔭道,隨處都佇立著白石灰岩打造的建築物,從亞克隆河引來的水流,以及睥睨著這一切般,聳立於小山丘上的豪華壯觀宮殿。法妮雅人就在裡頭。
  「我來帶路。」
  「嗯。」盧卡點了頭。
  「法妮雅有沒有生氣啊?」
  試著詢問在意的問題。
  「你問我也沒用吧。」
  牽著愛馬與愛獸走在寬敞的庭園中,盧卡再度開口問道:
  「法妮雅她對我是怎麼想的啊?」
  烏各沉默了一會,接著抬起略含怒氣的視線。
  「……你沒有自覺嗎?」
  「欸?」
  「……………………」
  似乎不太高興的烏各不再出聲回應,兩人就在尷尬的沉默中爬上坡道,抵達宮殿正門前。
  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氣息。朝臣、傭人和園藝師們通通逃得不剩半個人。把鮑沃的韁繩託給一名親衛兵後,盧卡下了鞍踏進宮殿。
  邁向毀滅的宮廷寂寥,讓走過宮殿內的盧卡心有戚戚焉。
  過去肯定有數百穿戴華服的朝臣來來往往,不分晝夜召開奢華饗宴,歡笑聲不絕於耳的「水晶殿」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座留下壯觀繪畫和精緻家具裝潢,散發不適光澤,徒有寬敞面積的空殼罷了。
  「如果讓居民進到這兒來,可會被他們搬個精光啊。」
  倘若能帶走這裡的一盞銀燭台,即便是貧民也能發大財。
  「目前已經是大部分家具被搬走之後了。留在這裡的不過是無法塞進貨物馬車上的殘留物而已。」
  烏各的回答讓盧卡不禁嘆息。看在盧卡眼裡如同藏寶庫的地方,對王侯貴族而言不過是堆放挑剩物資的倉庫嗎?
  「也難怪民眾會氣成那樣,畢竟實在太不公平了。」
  「……王必須維持強大。相信你們諸位日後馬上能體會到統馭人心有多麼困難。」
  「嗯……」盧卡沉重回應。畢竟眼下反叛軍已不受控制開始掠奪,相信遭到掠奪的市民們往後將對革命政府投以怨恨的視線吧。
  盧卡爬上長長階梯抵達三樓,被帶到一間等候室。
  「……請在這裡稍候。」
  法妮雅似乎正在換裝打扮。這時還留在宮殿的忠心侍女端來紅茶,盧卡身體往沙發一沉,伸手拿起茶杯。
  侍女走出去後,寬敞房內就剩盧卡一人。
  深邃沉默再度降臨。此時日已差不多西落,鳥叫聲聽似十分遙遠。這個將成為時代轉捩點的場所,實在太過寂靜,且令人寂寞。
  「讓你久等了,請往這邊走。」
  被要求等了超過一小時後,烏各男爵喊了他。盧卡從沙發上起身,走出了等候室。
  盧卡就這樣跟在烏各背後穿過長廊。
  背對著盧卡的烏各這時緩緩開口:
  「……我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吧。」
  「……………………」
  「這五年來,殿下一直在等著你。」
  「……………………」
  「因為有了和你立下的約定,才能不逃避留在此地,直到今日。」
  說完這些後,烏各再度恢復沉默,繼續往前走去。
  「……這樣啊。」
  盧卡望向窗外。夕陽即將落到盡頭,被窗框切割的晚霞長長映照在地毯上。
  「謝啦。」
  一出言道謝,烏各再度緩緩停下步伐,撇過側臉。
  「……能容我稍微自言自語嗎?」
  「……?」
  「……王與王妃,以及克勞迪奧樞機卿早已離開王都,唯有殿下以最後王族的身分留在宮殿。殿下該不會,是打算以命償還自身教唆盧卡引發革命,導致國家陷入現狀的責任呢?」
  「……………………」
  「殿下實在太過正直,但也太傻了。或許……若摯愛之人能夠拼命把她帶離此地,兩人一起亡命天涯,不也是樁美事嗎。」
  烏各並未看向盧卡,而是維持看著窗外的姿勢這麼說。
  「我認為這難道不是殿下……不,名為法妮雅•加門帝亞的女性唯一能獲得幸福的方法嗎?要是摯愛之人選擇這麼做,我想我不會去礙事,而會默默目送兩人私奔吧……」
  過程中盧卡沒有插嘴,聽著烏各自言自語。
  從小時候起,盧卡就痛恨著貴族。只顧自己奢侈浪費,態度傲慢囂張,不把沒有爵位的人當人看。原本多麼希望那種傢伙最好消失得一個都不剩,但是──
  「認識你之後,讓我覺得其實也有優秀的貴族。勇敢、誠實又有同理心……要是能有更多像你這樣的貴族,局勢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了呢。」
  烏各聞言,嘴角浮現皺紋。
  「……這只是我自言自語,請當作沒聽到吧……就是這裡。」
  烏各在長廊的正中央,一扇刻有藤蔓狀浮雕裝飾的白色大門前停下腳步。
  法妮雅就在門內。
  烏各敲了門,說道:
  「……殿下,下官帶盧卡將軍前來了。」
  房內傳出了懷念的聲音。
  「請進。」
  短短一句話,就讓盧卡心跳瞬間加速。
  終於來到這裡了。這五年來在地獄般的戰場上東奔西跑,於沙龍內努力施展不擅長的辯才,更跨越了許多戰友的犧牲,爬到反叛軍領導者的地位,目標都是為了抵達此地。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
  烏各對盧卡投以真摯視線,眼神中訴說著「殿下就拜託你了」這般無聲的話語。盧卡點頭回應,抬頭挺胸,下定決心踏入室內。
  一道道高達天花板的玻璃窗並排,能將窗外拉蘭帝亞市街區的景象盡收眼底。
  天空不知何時染上了淺粉色,泛紅的夕陽凝聚在大理石地板上,將整個空間染成了朱紅色。
  法妮雅•加門帝亞身著深藍色加門帝亞王國軍將領服,站著迎接盧卡入室。
  表情中沒有浮現任何情感。一對葡萄色的眼眸中映照出盧卡的法妮雅也沒說出半句歡迎的話,就只是默默注視著他。
  變得比以前更美了。
  盧卡這麼心想。法妮雅也和盧卡一樣,經歷這五年來的風霜,外貌自是有所改變。
  明明身處室內,一頭放下的長髮卻彷彿受風輕拂,從銀白轉為淺紫色光澤。體型高挑凜然,修長玉腿緊緊併攏,與生倶來的威嚴與高尚甚至化為神聖氣息,從身體輪廓中浮現。
  盧卡並不介意什麼禮節,那些玩意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所以他輕輕一笑,不管室內緊繃的氣氛,直接了當地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了,殿下。我終於來到這裡了。」
  杵在原地這麼一說,法妮雅的鐵面具仍毫無變化。
  「我實現約定了,妳不誇誇我嗎?」
  邊輕浮傻笑,邊故意假裝得一副沒什麼的態度這麼問。其實光看一眼,盧卡就明白法妮雅已經處於十分危險的狀態。
  一身簡直打算要隨王國滅亡一同殉國的軍裝打扮。現在的法妮雅已經被逼上絕路。不能怪她,畢竟整個王國都對王政高舉反旗,父王和王妃早早逃之夭夭,留在國內的王族只剩法妮雅一人。就如同烏各男爵所言,她目前感覺就會說出「我將與王政共存亡」或「由民眾來決定我的處置」之類的話。
  ──我是來這裡救法妮雅的。
  讓法妮雅從身分的牢籠獲得解放。盧卡想做的只有這件事。
  過了一會,終於傳來了法妮雅壓抑住情緒的凜然回應。
  「那種態度是怎麼回事,盧卡•巴路克?這不是面對王侯時該有的禮儀。」
  至今依然崇高,嚴肅的聲音。
  「跪下。什麼事都是之後才開始。」
  不蘊含一絲情緒,化身天神代理者的口吻。簡直就像在主動挑起盧卡反感,高高在上的語氣。
  法妮雅打算尋死。她宛如緊繃琴弦的表情與舉動,讓盧卡如此確信。
  盧卡依然杵在原地,裝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聳聳肩。
  「不要。接下來我就是打算把這些繁文縟節通通廢除。」
  「……………………」
  法妮雅的眼神變得嚴厲,直直朝盧卡刺來。面對彷彿將王侯的威嚴實質化的透澈視線,盧卡仍是不從。
  「殿下,請妳遵守諾言。當時妳答應只要我引發革命,就會告訴我關於Vivi Lane的事對吧?」
  「……………………」
  「抵達這裡為止,我自己也調查了許多關於Vivi的事。所以說……我希望妳能聽聽我的推理,能占用一點時間嗎?」
  「……………………」
  「我認為,該不會殿下妳就是Vivi Lane呢?」
  突然間切入正題後,法妮雅用右手撫著胸前,抬頭往這裡瞪來。而她的右手上一如往常戴著手套。
  自從德爾•多勒姆戰役時,被一頭不可思議的白貓頭鷹告知「你已經見過Vivi Lane了」以來,盧卡有機會就去一一驗證至今遇見的人物說過什麼無法理解的話,或做了哪些詭異舉動。
  結果感到最可疑的,正是法妮雅的言行。
  「根據就是……以前和殿下一起搭乘貝葛目擊到米迦勒的時候。當時殿下見到大肆破壞的米迦勒,說了『到底是誰?』對吧?」
  約五年半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中,進駐聖都卡羅維瓦利的那天。
  從伊甸飛行艦隊中被放出來的上級三隊第一階「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米迦勒發揮其超常的戰鬥力,光靠一台就將聖都內的王國軍逼得險些全軍覆沒。目睹了米迦勒如同生物般進行破壞舉動的法妮雅,開口第一句話正是「到底是誰?」。在回想起過往一連串的經歷後,盧卡最感質疑的就是這點。
  「看到那種玩意在大肆破壞的話,一般的反應應該是『那怪物是怎麼回事?』才對吧?可是殿下妳卻說了『到底是誰?』……那個時候雖然不懂意義,不過在那之後從雅思緹口中聽說Vivi Lane就是米迦勒的專屬駕駛,我才突然恍然大悟,『到底是誰?』這句話的前後究竟省略了什麼話。」
  「……………………」
  「除了自己之外,到底是誰在駕駛米迦勒?殿下當時是不是想這麼問呢?明明只有自己能駕駛的米迦勒,究竟是誰坐在上頭,沒錯吧?」
  法妮雅並未回應,只是直直注視著盧卡。
  順帶一提,若要說言行詭異,弭茲奇也一樣。畢竟他對機兵實在太熟悉了,而且也對以前認識翼龍巴斯希跋的事蒙混過去。
  弭茲奇的過去肯定有著某些不可思議的經歷。不過根據希爾菲所言,Vivi Lane的右手背上刻著「正教十字」,也就是所謂「熾天使(Seraphim)的紋章」,但弭茲奇右手背上卻沒有。相較之下,法妮雅總是用手套護著雙手。無論是兩人獨處突破敵軍重圍,突受豪雨侵襲躲進洞窟時,她一整晚都沒有想脫下手套的意思。
  該不會就在法妮雅的右手手套下方,藏著熾天使的紋章呢?
  為了確認這一點。
  「能否請妳脫下右手手套?」
  一用傲慢的態度如此拜託,法妮雅臉上表情終於浮現出些許憤怒。
  得到的是她冷淡的回應。
  「你曉得拜託王侯貴族『脫下手套』的意義嗎?形同在要求裸露身體喔。」
  「……不過是區區手套,手背不算在裸體範圍吧。」
  「你要我在人前脫衣?此言已超出非禮,根本是種侮辱。收回你的話。」
  盧卡聳聳肩,雙手往天花板一攤,裝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
  「妳什麼心願都不肯聽我說嗎?這樣我豈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明明我這五年來都是聽了殿下的話在努力,結果別說被稱讚了,反倒遭受鄙視耶。然後又不肯告訴我關於Vivi Lane的事,待遇會不會太過分了啊?」
  「……………………」
  「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對王政感到不滿,演變成這種局面。我可是依殿下說的拼命努力過來了,脫掉手套這點小事應該無所謂吧?好歹也遵守個約定啊。」
  一裝出明顯不滿的表情,法妮雅的視線越來越嚴厲,接著一度垂頭嘆了口長氣,才抬起頭來。
  「……儘管並非本意……我確實答應過要告訴你關於Vivi的事……就念在你努力的份上……讓你看吧。」
  法妮雅用顫抖的左手,捻住右手套的指尖。
  盧卡忘記呼吸,看著白絲手套緩緩被扯下。
  手腕外露後,右手手套隨著衣物摩擦聲被脫了下來。
  「…………!!」
  法妮雅害臊地羞紅臉,直接抬起右手給盧卡看。
  
  裸露的右手背上──並沒有熾天使的紋章。
  
  盧卡憤憤咬緊牙根。
  到底在哪裡啊,Vivi Lane?
  法妮雅重新戴上手套,開口解釋:
  「一七八一年五月……至今約十三年前,伊甸的運輸船在達司•佛羅列斯平原墜落。當時王受伊甸特區之請,派遣王國軍前往墜落地點回收船上積載貨物。而在被救出的乘客當中……包含了Vivi Lane。」
  盧卡默默聽著法妮雅的話。關於伊甸運輸船墜落一事,以前在和弭茲奇及雅思緹三人旅行的過程中,曾在港鎮朗哥力亞聽一名青年提過。根據他的說法,當時是由伊甸和王國雙方共同回收貨物,最後不知拿到何方去,不過這是盧卡頭一次聽到Vivi也在現場。
  「出於好奇跟著王去到現場的我,遇見了被送進野戰醫院的Vivi,和同年齡的她成了朋友。當時我只有九歲,雖然沒有聊太多話,不過從Vivi口中聽說了她是米迦勒的駕駛,從猶大環遭人帶走,以及擁有一名重要的雙胞胎妹妹……」
  「……………………」
  「Vivi只被收容短短不到一天,馬上又被運進伊甸特區的飛行戰艦飛離。光陰流轉,當我十五歲在拉蘭帝亞宮殿的舞蹈會中接見來自伊甸特區的大貴族時,曾問了Vivi的消息……結果得知Vivi在米迦勒啟動實驗遭逢意外,成了植物人……那時我之所以會喃喃自語『到底是誰?』,是因為不曉得除了Vivi以外,是誰在駕駛著米迦勒。」
  Vivi Lane成了植物人。盧卡把事實深深記進腦海後,問了法妮雅在意許久的問題。
  「那妳記得Vivi Lane的外貌嗎?例如髮色、膚色、五官之類……」
  「是的。」法妮雅點了頭,明明白白地說:
  
  「長得和雅思緹一模一樣。」
  
  盧卡心底響起某股沉重的聲響。
  糾纏交錯的線經由這一句話,彷彿一口氣都解了開來。
  「……雅思緹就是Vivi Lane?可是那傢伙表示,自己是聽米迦勒說『去把Vivi Lane帶來』後被吐出機外……」
  「……第一次遇見雅思緹時,我明白她即使長得很像Vivi,卻是不同人物。我所認識的Vivi年紀雖幼,但正直又聰明……而不像雅思緹的性格那般自由奔放。只不過,Vivi本人似乎來自猶大環,據說該地存在著已失傳的魔法,超越人類智慧的技術等等……要是雅思緹身上運行著我們並不知道的技術……」
  盧卡陷入沉思。第一次遇見雅思緹時,自己也因她長得太像希爾菲而驚訝。然後現在知道Vivi和雅思緹長得一模一樣,更有個雙胞胎妹妹。
  希爾菲,雅思緹,Vivi。
  外貌相同的三名少女。
  盧卡回想起頭一次遇見希爾菲的那個夜晚。墜落到地上後,失去意識的希爾菲曾呻吟「Vivi,等等啊」。想必那個時候,她的雙胞胎姊姊Vivi就搭在燃燒著飛離的運輸船上吧。
  聽了法妮雅的話,再回顧至今為止調查的內容,整理一連串的來龍去脈。
  約莫十三年前,生於猶大環的希爾菲和Vivi不知出於什麼理由遭伊甸飛行艦隊擄走,即將要被帶回伊甸。對此感到憤怒的翼龍群襲擊了伊甸的運輸船,盧卡遇見了從運輸船掉下來的希爾菲,法妮雅則在達司•佛羅列斯平原認識了墜落的Vivi。希爾菲在事故的三年後凍死街頭,被帶到伊甸的Vivi至少在墜落後六年內的米迦勒啟動實驗中失敗而成了植物人──到這裡為止都不會有錯。
  ──不過,連雅思緹都長得跟Vivi一模一樣……又是怎麼回事?
  感覺就要水落石出,卻仍身處霧中。眼看就要解開的雜亂線團又被其他線給纏上。當盧卡因此感到焦躁,法妮雅恢復原本嚴肅的態度說:
  「……這樣你滿意了嗎?好了,我已達成約定,接下來輪到你履行責任了。」
  法妮雅宛如在抵抗似地注視盧卡。
  「抓住我,把我送進審判庭。我將賭上加門帝亞王家的榮耀,在公開場合主張諸位統治民眾的正當性。」
  法妮雅緊繃的話語中,聽得出她已做好臨死覺悟。
  盧卡這時吸了口氣,再吐出來。
  ──才不讓法妮雅死,我來到這兒就是為了救她。
  接著一本正經抬起頭來。
  「要是送進什麼審判庭,保證會被殺喔。長年遭受王和貴族欺壓的民眾累積的恨意可不是開玩笑的。」
  「若民眾希望我死,那正如我所願。假如以己身敲響迎接新時代的響鐘就是我的使命,我願高高興興走上斷頭台。」
  盧卡以增添幾分銳利的目光刺向法妮雅。法妮雅只靜靜站著,正面接下了盧卡的視線。公主繼續說了下去:
  「如同你完成身為革命領導者的職責一樣,我也必須盡完身為最後王族的使命。儘管過去沒能盡到政治上該完成的義務,我想至少能用這條命實現自己的職責。」
  兩人的視線默默相望。盧卡內心萬分焦慮。法妮雅果然對於自己沒能站在王政核心地位迎擊反叛軍的事懊惱,才會打算犧牲自己的性命替革命劃下休止符。
  這種職責未免太過哀傷,多想拯救這位可憐之人。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剛才烏各那一番自言自語在盧卡腦中迴響。
  ──光靠言語無法拯救她。
  ──唯有付諸行動。
  盧卡一對紅色雙眸瞬間閃過一道光,往前踏出一步。
  「……怎麼……我還沒准你靠近……退下。」
  「我才不要。」
  盧卡再朝法妮雅踏出一步。
  法妮雅睫毛一沉,往後退開一步。
  「我叫你退下。」
  「我拒絕。」
  盧卡繼續往前一步,靠近法妮雅。
  法妮雅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
  只見她抬起蘊含怒色的臉。
  「給我退下,無禮的男人……!」
  盧卡任憑激動,摑住了法妮雅的右手腕。
  「已經夠了,法妮雅。」
  一直以來持續壓抑著的思念,化為話語。
  好想讓這位可憐之人從名為王族的詛咒中釋放。
  「身分這種玩意,就由我幫妳剝除吧。」
  近距離注視著法妮雅,盧卡如此宣誓。
  法妮雅聞言,表情底下痛苦扭曲。
  「給我認清……自己的身分!」
  硬是擠出的聲音深處,聽得出言外之情。握住的右手腕也感受到法妮雅並沒有使力。
  「已經不存在什麼該認清的身分了。」
  盧卡硬是一把摟過法妮雅纖細的背。法妮雅畏懼地縮起身體,從極近距離抬頭瞪來。
  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意。不過在眼眸中、字裡行間中都感受得出某種她拼了命想隱瞞的事,使盧卡的手腕添了幾分力道。
  「一開始只是想見妳。」
  真正的心意化為言語。
  「和妳一起走在街上,隨便找間店吃著相同的餐點,討論書籍的感想,笑著聊些天南地北的雜事。為了想和妳一起做這些事,我才決定引發革命。」
  言語不經思考接連說出口。隨著繞到法妮雅背後的手上益發施力,法妮雅也逐漸失去意圖抵抗的力道。
  「我很努力地奔跑……過程中結交了,也失去了許許多多重要的夥伴。他們的夢想和希望,如今都由我背負著。我不後悔,往後也打算抱著逝去夥伴的思念繼續奔馳下去。可是,假如因為實現了和妳的約定害得我得失去妳,未免太令人難過了。」
  「……放開我……」
  「身分制度就由我親手解體,王族的榮耀、義務和責任都將失去意義。妳也沒必要和傑彌尼結婚,往後妳就是個名為法妮雅的普通女孩。」
  法妮雅纖瘦的背顫抖著。諸多在她內心糾結的強烈情感傳達進盧卡心裡。
  盧卡說出了心願:
  「希望妳讓我來守護妳。和我一起活下去吧,法妮雅。」
  「……無禮之徒!!」
  法妮雅在哭泣。雙拳抵著盧卡胸膛勉強抵抗著擁抱,淚珠一顆顆隨著垂下的頭滴落到大理石地板。
  「……我是王族……!君臨萬民之上,壓榨民脂民膏,為民犧牲奉獻,即為我的榮耀……!你的話……對我是最大的侮辱……!」
  這麼說的同時,法妮雅的淚水仍不停流下。她嘴上說得毅然決然,頭卻一直往下垂,不讓盧卡看到表情。
  盧卡用右手端住法妮雅下巴,硬是讓她抬起頭來。
  被淚水沾濕的葡萄色眼眸中,映照著盧卡自身的模樣。
  顫抖的櫻唇微微張開。
  心想此時無聲勝有聲,再來只需有思慕法妮雅的心情就夠的盧卡,放棄了繼續克制自我。
  
  法妮雅拼了命忍住淚水。然而就算收集威嚴的殘骸拼湊到表情與態度上,盧卡的話語,繞到背部的手臂,仍逐漸把王族的甲胄從法妮雅身上剝落。
  我是第一公主,流著高貴驕傲的加門帝亞王家血脈,身軀豈是這個無禮的男人能輕易碰觸。現在馬上放手,然後五體投地賠罪吧──王族的榮耀所編織出的這番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快剝下這層身分。
  取而代之的是意識深處傳來的囁語。
  法妮雅頑強抵抗著盧卡的擁抱,閉耳遮蔽囁語。
  ──帶我離開這裡。
  然而從心靈的裂縫中,無聲的言語彷彿血液般持續流出。
  ──好想和你兩人一起走在街上。
  無法制止,身體使不上力。明明想往雙腳施力維持威嚴,腳卻只能不停地顫抖。要是沒有盧卡繞到背後的雙臂支撐著,自己早已癱坐在地。
  ──想和你讀同一本書,交換討論感想。
  心中響起的聲音化為淚水滑落臉頰。多麼悲慘,多麼懦弱。明明不想讓盧卡知道自己如此沒用的模樣。
  盧卡的手摑住下顎,將法妮雅維持低垂的頭硬是抬起。不想被看到的哭泣臉龐被看得一清二楚,雙唇不禁微微張開。
  ──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彷彿在呼應這句無聲之言,盧卡的唇堵住了法妮雅的唇。
  
  法妮雅已經沒有力氣抵抗,只能任憑盧卡擺布。等到唇分離後,出聲罵道:
  「卑鄙小人……!」
  盧卡再度堵住了法妮雅的話。法妮雅接納了他,經過久久一吻後──
  「惡魔……!」
  再度責備起盧卡。
  盧卡什麼都沒有回答,冷不防雙手將法妮雅的身體抱起到胸前。
  「……!」
  盧卡已經放棄抵抗自身的衝動。
  也不打算全盤聽信法妮雅之言。
  經過剛才的相吻,盧卡明白了法妮雅想活下去,希望能活下去。只要得知這點便夠了,人類本來就該頑強地活下去,就算一切都只是錯誤亦然。
  雙手抱起法妮雅的盧卡走過室內。
  哭得滿臉淚水的法妮雅從極近距離出聲道:
  「放開我……無禮之徒……!」
  

  
  「抱歉,但我不會再放開妳了。」
  盧卡就這樣走過房間,伸手往隔壁房間的門把握去。
  「…………!?」
  那是法妮雅的寢室。附有天蓋的豪華床鋪被橘紅色的夕陽染得鮮豔。
  「啊…………」
  法妮雅瞪大的雙眼直直朝盧卡刺來。
  盧卡選擇放棄思考。思緒、道理和論點通通沒有意義,如今只想忠實面對自己和法妮雅的期望。既然言語只會分隔兩人,不願拉近關係,那麼就只能付諸行動了。
  
  如今宮殿的外門有將近兩百名親衛兵正為了保護我的安全,不顧安危挺身與反叛軍對峙。
  望向轉暗的窗外,法妮雅思緒仍清醒的一部分這麼提醒她。
  天下局勢即將迎來風雲驟變,而我和盧卡就身處漩渦中心。此刻本地應該是個決定恩寵大地未來百年的歷史舞台才對。
  可是,我和盧卡到底在做什麼?
  明明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明明今晚將有數萬名反叛軍包圍這座宮殿。
  我們卻以一絲不掛的模樣,彷彿動物般渴求著彼此。
  接受彼此,讓心跳聲同步,委身於相同的韻律中。
  無論是歷史的鳴動,時代的不協調,此刻都被推到離我們遙不可觸的地方了。
  極不負責任,不配當一名王族,不,甚至不配當人吧。明明今日應該由反叛軍的領導者在此制裁王家最後一人,我們卻將該做的事通通拋諸腦後,放棄思考,彷彿著了魔般互相潛入彼此的深處。
  「法妮雅。」
  盧卡呼喚了我的名字。健全的思緒早已燃燒殆盡,只能不斷呼喚著彼此之名。
  「盧卡。」
  不管階級概念或王族矜持,在最根本的欲求面前都失去意義。身分、威嚴、軍服,一切都被扒光的我不過是具血肉之軀,而我如今慶幸自己成了這種最低等的存在。
  只接受盧卡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啊。若兩人能融為一副軀體,共有同一顆心臟,體內流著相同血液就再好不過了。
  只要這樣就夠了,不再奢求更多。如果能和盧卡兩人共同在這個被世界切離之地持續這樣下去,就已心滿意足。
  明明要是世界能靜止不動就好了。
  明明這樣兩人就能一直交合為一活下去了。
  神啊,希望這個夜晚不要終結。
  希望明日的太陽不要升起。
  只需這個剎那就夠了。
  不需要什麼永遠。
  只想留住當下。
  
  朦朧的思緒久久沒能恢復。
  明明疲憊得好想馬上進入夢鄉,雙眼卻精神十足地望著床鋪的天蓋。
  盧卡調整呼吸,邊望向身旁。
  衣衫不整的法妮雅依偎在盧卡身旁。
  她的體溫和柔軟,讓盧卡清楚剛才數度的翻雲覆雨並非夢境。
  在黑暗中鑽進床上的蒼藍月光照亮了法妮雅的表情。
  「……………………」
  法妮雅以安詳表情,從盧卡肩膀處抬頭望來。
  一雙透澈的葡萄色眼珠,銳利貫穿盧卡的胸膛。
  「啊…………」
  想開口說些什麼,話卻鯁在喉嚨出不來,唯有被貫穿的部位掠過刺痛。
  法妮雅默默拉開距離,穿上放在床邊桌上的浴袍。月光只在一瞬間,隱約照出了法妮雅裸露的背。
  「……我去沐浴……」
  法妮雅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這麼說。
  「啊……嗯……」
  盧卡勉強從喉嚨淺處擠出回應。看樣子隔壁的房間就是浴室。對著法妮雅腳步搖搖晃晃離去的背影,盧卡出聲喊道:
  「那個,法妮雅……」
  「嗯……?」
  「……妳會回來吧?」
  儘管連自己都認為這問題有夠蠢,盧卡仍開口問了。
  法妮雅暫時沉默盯著盧卡好一會,不聲不響迅速轉過身,回到床邊後雙手雙腳蹭上床單,用活像貓的姿勢靠近盧卡,親吻他的臉頰。
  「……我會回來的。」
  「啊……喔……」
  爬行的公主微微一笑,維持這個姿勢往後退,這才真的走進了浴室。
  看不見法妮雅身影後,盧卡再度把後腦勺往枕頭一躺。
  「……這是怎樣?」
  床鋪天蓋上浮現法妮雅的微笑,接著再度重播起遠超越手背、方才在此處感受到的,法妮雅一切的聲音與氣味。
  盧卡理解到法妮雅已成為自己存在的核心意義。自從失去希爾菲後一直空了個大洞的地方,如今由法妮雅填補上去,使盧卡回想起何謂幸福的感覺。
  ──我不會再離開法妮雅了。
  內心深處如此囁語。不想鬆手放開這分幸福。要是往後能和法妮雅一起活下去,自己別無所求。
  然而──盧卡有一群夥伴。這群為了推翻王國而與他共同東奔西跑到今天的夥伴們,和身為最後王族的法妮雅水火不容。只要法妮雅還活著,王政之芽也會持續殘存。畏懼王政復古的革命政權,必定不會允許法妮雅的存在。
  盧卡腦海中迴響起梅比爾和烏各說過的話。
  ──兩人一起亡命天涯……
  就這樣拉起她的手,把身分、立場和夥伴通通棄之不理,和法妮雅逃到某處遙遠邊境。這實在是股甘美且危險的誘惑。
  就在盧卡煩惱的當下──
  「……嗯?」
  微弱震動傳進寢室,桌上的水壺喀匡喀匡搖晃起來。
  上空逐漸灑落不吉祥的轟隆聲。天花板和側牆嘎吱作響,不一會整片地板開始上下搖晃。
  不是地震──是來得更為狠毒,某種人為的物體正從空中降下。
  「…………!」
  萌生不祥預感的盧卡從床上彈起身,一隻腳慌忙套進軍服長褲。
  「法妮雅!」
  直接把外衣往裸露的上半身一披,往隔壁房間一喊的瞬間──
  「咻嗡嗡!」一陣格外高亢的聲響撼動宮殿。伴隨著猶如地鳴聲的沉重低音,燭台倒的倒,裝飾櫃內的物體也歪斜摔落。
  聲壓是從空中逼近,簡直就像住在天空的巨人用巨大手掌朝拉蘭帝亞宮殿壓來。
  
  這是──伊甸飛行戰艦的降落聲!
  
  盧卡連忙跑到玻璃窗旁推開上方,把身體探出窗外仰望夜空。
  星空已遭伊甸艦隊的下腹部掩蓋。
  高度約莫五十公尺的超低空飛行。
  是什麼時候靠得這麼近的?這根本就像為了不讓盧卡發覺,壓抑索瑪引擎聲默默逼近,等到抵達宮殿正上方才突然間壓低高度。
  突然間──如同巨大鯨魚的艦影陸續噴射出鋼索。
  星河慘遭撕裂。彷彿蛇一般扭曲甩動落下的鋼索前端,是純白的裝備……!
  「帝國兵!?」
  就在徹底錯愕的盧卡面前,順著鋼索降落的士兵們借助勁道把雙腳往前一伸,踹破了宮殿的玻璃窗。
  「嗚哦!?」
  盧卡忍不住往後方跳開。三名帝國兵也不管飛散的玻璃碎片,突然之間闖進法妮雅的寢室,在地板滑行並重整態勢。手上拿著的是裝有刺刀的卡斯柯特槍。
  「臭傢伙……!!」
  盧卡馬上抓起掉在地上的燭台。然而帝國兵迅速把刺刀對準盧卡,封住他的行動。一連串的反應明顯受過降落訓練。
  「別動,陛下有令不許殺你,給我老實待著。」
  「……!?」
  轉瞬間已有三把刺刀架在盧卡脖子上。束手無策的盧卡只能放下燭台,舉起雙手。
  ──該死,失算了……
  儘管對自己太過大意感到懊惱,也已於事無補。法妮雅她沒事吧?
  「盧卡……」
  兩名帝國兵從隔壁浴室帶出身穿浴袍的法妮雅。背後同樣被刺刀抵著,看似無法抵抗。
  ──怎麼會這樣。
  從剛才的幸福天堂瞬間墜落地獄。
  這世上只有一人,會做出這種不看場合的事。
  索瑪引擎不祥的燃燒聲緩緩靠近。
  碎裂窗戶的另一側,突然間停靠了一道飄浮的巨大艦影。
  飛行艦的升降艙開啟,長長銀色空橋可說是硬伸進法妮雅的寢室。前頭的士兵將碎裂的玻璃踢走,開出一條通道後,一道熟悉人影通過空橋,悠然降到寢室內,對被困住的盧卡微笑道:
  「嗨盧卡,我來迎接我的新娘啦。」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五世傑彌尼在褐色臉龐上綻放妖豔笑容,把視線從盧卡移往法妮雅身上。
  「晚安,初次見面呢,新娘小姐。我是妳未來的丈夫傑彌尼喔。登場的方式很帥對吧。」
  法妮雅只用僵硬表情注視著眼前爽朗的笑容,接著看向盧卡。
  「盧卡……」
  盧卡搖了搖頭,示意要她別抵抗。儘管現在一臉開心地笑,傑彌尼可是個危險的男人,天曉得他會當場想到並實際做出什麼好事。
  「我本來很期待結婚典禮,不過眼看局勢似乎不太穩定,於是決定親自來接妳啦。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國家根本辦不了結婚典禮,想說乾脆去我的帝國舉行就好了。」
  傑彌尼邊解釋邊走到盧卡面前,把臉湊了過去。
  「好久不見啦盧卡,聽說你這些年威風得很耶。努力再努力,終於如願以償的瞬間,獎賞通通被我搶走,感覺如何呀?」
  「……我沒叫你來,回去啦。」
  「呵呵呵呵~才不要~」
  傑彌尼愉悅地拒絕,接著像在秀給盧卡看似地攬過法妮雅的腰。法妮雅雖恐懼地縮起身子,但由於雙手被身後的帝國兵抓著,使她無法逃避。
  「的確是個大美人呢。」
  傑彌尼邊從極近距離細細打量法妮雅的長相,邊開口這麼說。
  即使明白是在挑釁,盧卡還是忍不下去。
  「別給我碰她,垃圾……!」
  傑彌尼欣喜看著激動的盧卡。
  「呵呵,不甘心呀?欸,你超氣的對吧?」
  傑彌尼的手往法妮雅的浴袍帶一滑,弄鬆了綁結。
  前襟敞開,但法妮雅的雙手被帝國兵抓在後腰際,沒辦法拉住浴袍。葡萄色眼眸中滲出恥辱的淚水。
  「別給我亂碰!!」
  深紅雙眼佈滿血絲的盧卡大吼。
  「這是我的新娘啊,要怎麼碰是我的自由喔。」
  「再給我碰試試!看我殺了你!絕對斃了你!」
  一這麼吆喝,傑彌尼滿足地吊起嘴角。
  「反叛軍衝進來的話,法妮雅就得被送上斷頭台對吧?放心吧,我會替你保護她的,畢竟你根本保護不了她呀。」
  「…………!!」
  「好了,我們走吧法妮雅。不要待在這種危險的國家,回帝國和我快快樂樂生活吧。再見啦盧卡,我會讓她幸福,你就好好忙你的吧。」
  傑彌尼出手摟了法妮雅的腰,硬是將她拉往空橋。
  雙手被士兵摑在身後的法妮雅勉強扭動身體,轉向盧卡。
  「盧卡……!!」
  沉痛呼喊。
  傑彌尼把臉湊近法妮雅,用盧卡聽不到的細微聲量耳語:
  「妳再抵抗的話我就殺了盧卡喔,這樣妳願意嗎?」
  「…………!!」
  法妮雅怒目圓睜瞪向傑彌尼。
  傑彌尼笑得淒豔,單手把弄著鬆脫的浴袍,繼續說下去:
  「不想讓盧卡死的話,就乖乖聽我的,懂了沒有?」
  顫抖的法妮雅側眼瞄向盧卡。如今正有三名士兵用刺刀抵在盧卡脖子上,傑彌尼只需一聲令下,那些刺刀就會刺穿他。
  「…………」
  法妮雅憤憤咬唇,再度瞪了傑彌尼。
  傑彌尼在空橋前轉向盧卡,摑著法妮雅的下顎往上抬。
  「盧卡,你就是證人,來見證我們之間永恆的愛吧。」
  說完,將自身的唇和法妮雅的唇交疊。
  盧卡瞬間全身毛髮倒豎。
  「傑彌尼────!!」
  彷彿像在享受著盧卡怨恨的叫喚,傑彌尼肆無忌憚入侵法妮雅的口腔。
  淚水從法妮雅眼角滑落,但她只緊緊握緊右手忍耐。
  盧卡不惜用脖子往刺刀擠,陷入瘋狂。
  「殺了你!!我殺了你!!」
  傑彌尼結束糾纏許久的親吻,面露臝家洋洋得意的表情望向盧卡。
  「好啊,放馬過來,讓我的帝國和你的王國打一架吧。為了爭奪法妮雅,把幾十萬人捲進來交戰(打架),光想就有意思呢。」
  傑彌尼就這樣帶著法妮雅單腳踏上空橋,回到飛行戰艦上。儘管盧卡作勢追上去,卻遭到其中一名士兵從背後架住,壓制在地板上。
  「法妮雅……!!」
  盧卡仍硬把頭抬起,仰望法妮雅。
  空橋上的法妮雅勉強探出身體回望盧卡。
  「盧卡……!!」
  那副眼泛淚光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盧卡眼中。
  「我一定會救妳回來……!!」
  扯開嘶啞嗓門,擠出這句話。
  雙眼濕潤的法妮雅微微點了頭。
  「那就這樣啦盧卡,我等著你喔,前提是你能來到我面前啦。」
  留下這番挑釁之言,傑彌尼把法妮雅推進升降艙門內,再對盧卡得意一笑,消失在戰艦內。
  「…………!!」
  盧卡只能呆然看著兩人的身影離去。
  飛行戰艦開始提升高度。留在房內的三名帝國兵邊朝盧卡舉著刺刀邊後退,接著把垂在地板的鋼索勾到腰帶上。
  留下索瑪引擎的巨響,帝國兵們跟入侵時一樣來如風,去如風。
  盧卡一個人被扔在房內。
  花了好一會兒,盧卡才總算回過神來。
  「……喂……是怎樣……開什麼玩笑!」
  踩破玻璃碎片衝到窗邊,抬頭看向夜空。
  載著法妮雅的飛行戰艦反射著月光,逐漸拉高高度。
  「法妮雅……!!」
  呼喊聲已傳達不到。只見飛行戰艦鮮紅的警示燈埋沒於星空,沒多久連引擎聲都徹底消失。
  寂靜再度降臨,但法妮雅已不在身旁,哪裡都找不到。明明好不容易才見到面,眨眼間又被帶到遙遠彼方……黎維諾瓦帝國皇都帕葛洛奇昂。
  怎麼會……這五年來拼命努力……卻得來這種結果嗎?
  「法妮雅……」
  盧卡獨自對星空呼喚。
  剛才所見的笑容,真真實實的法妮雅浮現在星幕上。
  那位美麗、無可取代的人,往後將於遠方之地任憑傑彌尼玩弄。
  「嗚哦哦……」
  宛如動物的吼聲從盧卡腹腔深處洩出。雙膝往地上一跪,漆黑情緒彷彿要將五臟六腑焚燒殆盡。
  「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盧卡像頭野獸般高聲咆哮,因為他不曉得該做什麼其它反應。經過漫長努力終於完成革命大志的盧卡,如今除了化為一頭痛苦掙扎的動物外,竟什麼都辦不到。
  「法妮雅!!……傑彌尼!!」
  最愛之人,以及最恨的傢伙。兩人的名字把盧卡的意識翻攪得一團亂。
  「哦哦哦哦哦哦!!」
  不斷、不斷咆哮,也只能這麼做了。盧卡如今只能將源源不絕湧現的感情化為怒吼,直到己身燃燒殆盡。
  
  
  
  五顏六色的數百發煙火於藍天盛開,點綴了十二月的寒空。
  數十萬市民爭相擠到拉蘭帝亞宮殿前廣場,鳴指吹哨,高舉手帕到頭上揮舞,臉上無不綻放著笑容的花朵。
  莊嚴聳立在群眾面前的,是由圓柱並排支撐起門前的五百人議會堂。
  此刻──門上打了鐵釘的厚重鐵門隨著巨響敞開,經由議會任命的新革命政府領導人們於群眾眼前現身。
  數十萬形同黑森林的群眾發出如雷歡聲,響徹天際。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下,時代將迎來巨大的轉捩點。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二月七日,拉蘭帝亞宮殿前大廣場──
  
  本來預定為傑彌尼和法妮雅舉行第一次結婚典禮的這一天,成了象徵加門帝亞王國終結,以及新國家誕生的紀念日。
  五百人議會會長,托尼紐•賈斯可夫往前一踏,朗讀起宣言:
  「我在此宣布全新國家的誕生!諸位歷史見證人務必將今日的宣言刻進胸中,長長久久傳承給子子孫孫!」
  驚人歡聲再度竄上天際。托尼紐在充分煽動群眾後,頓了一拍挺起胸膛,公布才剛從議會出爐的國家名稱。
  「我們的國家名為盧那•席耶拉!!我們於此時此地,宣布盧那•席耶拉共和國正式成立!」
  將創世神話中的豎琴女神之名作為國家名高聲宣布,居民們口口聲聲群起呼喚,廣場上充滿了喜悅。
  「盧那•席耶拉!!盧那•席耶拉!!」
  「令我們引以為傲的自由國家!沒有國王也沒有貴族,只屬於我們的國家!」
  人們感動相擁,彼此予以祝福,對於今日能親眼見證這個瞬間喜極而泣。
  托尼紐更拉開嗓門:
  「我們的國家沒有國王!由以下三名執政官來掌管行政及立法!第三執政官,古斯塔柏•帕魯瑪!」
  經過介紹後,烏奇奧勒管區長古斯塔柏走到群眾面前鞠躬致意。
  「第二執政官,卡謬•洛貝爾!」
  接著是法比安倶樂部的代表卡謬接受群眾的歡呼與口哨。
  這時托尼紐停了一拍,彷彿在賣關子似地環顧群眾。
  「再來是……各位等待許久的,第一執政官……!」
  群眾無不屏氣凝神。孩童們雙眼閃閃發亮,年輕女性雙手交合於胸前,大人們則為了即將到來的下一刻大口吸氣。
  托尼紐停頓了好一會兒做足效果,才喊出了英雄之名。
  「盧卡•巴路克!!」
  撼天動地的歡呼聲沸騰,甚至讓藍天震動出波紋。
  身著一如往常的漆黑軍服搭配披風的盧卡一走上前輕舉單手,群眾便極盡所能大聲吼出盧卡之名。
  「盧卡•巴路克!盧卡•巴路克!」「我們都跟定你啦,盧卡!!」「拜託你往後為了孩子們的未來,務必打造出富強國家喔!」
  第一執政官其實是這個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實質統治者。名目上雖是由三名執政官形成的合議制度,但兩人都算是盧卡的魁儡,行政權完全由盧卡一手掌控。至於由五百人議會負責的立法部分,提案權和否決權仍都為盧卡所有。盧卡指派的這個「國民議會」的成員將擔任各行政機關的實質中樞,負責將盧卡的意思傳遍國家每一處角落。
  換言之,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美其名行共和制,其實卻是徒有虛名,只屬於盧卡的獨裁國家。
  盧卡的一念便能動員國民,朝著盧卡指示的方向發動戰爭。盧卡如今正選擇了如此危險的國家型態,來接替原有的絕對王政。
  群眾歡呼聲久不止歇。
  盧卡雖揮手回應歡呼,一顆心卻宛如槁木死灰。
  自從失去法妮雅後,已過了三個星期。盧卡持續懷著不再跳動的心,露出不含情感的笑容面對群眾,一心只望向東北方的天際。
  這片天空的彼方,存在著黎維諾瓦帝國皇都帕葛洛奇昂。
  失去自由的法妮雅也在那裡,好想救出法妮雅。只為了這個目的,盧卡下定決心化身為獨裁者,君臨這個新的國家。
  ──我說,法妮雅,我想妳一定會生氣。
  他默默對著天空呼喚。
  ──我想接下來,我要欺騙在場所有的人。
  浮現黏貼上去的虛假笑容回應群眾歡呼的同時,盧卡仍全心全意想著法妮雅的事。
  
  ──就算在場數十萬市民通通戰死沙場。
  終將被稱為「災厄魔王」的獨裁者懷著冰凍的心,對遙遠的天空這麼發誓。
  
  ──我也一定會奪回妳,法妮雅。
  
  日後被稱為史上最大戰爭的「恩寵大地大戰」,即將藉由盧卡之手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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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h94163677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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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20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分感謝錄入這系列!作者的書看到後面真的都很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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