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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斜線堂有紀]直到殺了我最心愛的小說家為止[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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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30 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gfjhf 于 2020-1-30 16:37 编辑

  直到殺了我最心愛的小說家為止
  ——————————————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斜線堂有紀
  插畫:くっか
  譯者:許婷婷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一封與眾不同的遺書,揭露突然失蹤的人氣小說家遙川悠真的背後,有一名從不曾對他人透露的少女存在。
  深愛遙川悠真作品的少女──幕居梓,偶然被遙川拯救了性命後,兩人發展出不可思議的共生共存關係。
  然而,當遙川再也無法寫小說,他們的關係為之一變。為了拯救這樣的遙川,梓決定當他的影子寫手。然而……
  失去才華的天才小說家,以及一心想拯救小說家的少女──她為何得對自己最心愛的人痛下殺手呢?
  
  
  作者簡介
  斜線堂有紀
  於第二十三屆電擊小說大賞中拿下「Media Works文庫賞」,並以得獎作品《キネマ探偵カレイドミステリー》出道。
  
  
  
  
  
  
  CONTENTS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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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kila + 16 工作辛苦
lazyme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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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認為,目睹憧憬的人墮落得一塌糊塗時,會湧現「拜託你快死吧」的想法,是因為敬愛對方;會期盼「就算這樣,也請你繼續活下去」,則是基於個人執著。因此,我希望遙川悠真死去。』
  
  真是一封與眾不同的遺書。該說真不愧是小說家寫的嗎?字裡行間透露著文青的味道──這是她最先湧現的感想。凌亂不堪的房間、失蹤的小說家、再加上這個文件夾,感覺是相當理想的切入。安排得如此完美的這一切,看起來簡直像是精心策劃的一場表演。
  「有發現什麼嗎?」
  將她拉回現實的,是待在同一個房間裡的前輩刑警的這句話。要是他沒有出聲,她的視線恐怕久久都無法離開那幾行文字吧。上頭會要求他們以雙人組的形式調查這起單純的失蹤案,或許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案發現場,總是會有種神祕的吸引力。
  「那個還能用嗎?如果能用,感覺能找到什麼線索。」
  前輩的視線落在方才找到的一台筆記型電腦上。在書架扭曲變形、電視螢幕破損、所有家具都東倒西歪的這個房間裡,這台筆記型電腦是唯一完好無缺的東西。
  「不,裡頭的資料幾乎都被刪光了,只剩下一個檔案名稱為『房間』的Word檔。」
  「內容是小說嗎?」
  「不知道,看來也有可能是遺書……總之,先好好調查一下這個房間,我想會比較恰當。」
  「這種『看起來就事有蹊蹺』的房間,反而讓人不知道該從何調查起。」
  不過,兩人還是只能努力面對這個房間。豐島警察局搜查一課──仗著這個頗具威嚴的頭銜撬開的房間,是能夠幫助解決事件的唯一關鍵。
  
  小說家遙川悠真已經失蹤兩天了。不知道是從哪嗅到情報,他神祕失蹤一事,在網路新聞上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說他是被瘋狂粉絲綁架,也有人說他迷上了奇怪的邪教。要是房間裡一片狼藉的現況洩漏出去,想必會讓這類傳聞更進一步升溫吧。想到自己之後勢必得面對那些愚蠢提問,讓人心情更加鬱悶。
  「遙川失蹤的消息,好像已經傳開了。」
  「因為他是經常在螢光幕拋頭露面的人啊。老實關在房間裡寫小說不就好了嗎?」
  「或許他不是喜歡悶在家的人吧。」
  她回憶起遙川那種感覺難以捉摸的氣質,輕聲說道。遙川舉手投足的每個動作都極為優雅,和他本人瀟灑倜儻的容貌,可說是契合到令人恨得牙癢癢的程度。
  在前天舉行粉絲見面會後,遙川就突然失蹤。沒人聯絡得上他,即使編輯親自登門拜訪,他也完全沒有要打開家門的意思。這是以往不曾發生過的事。從中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的編輯決定報警,警方便著手調查這個房間,然後目睹了這般慘狀。
  那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看著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雖然為時已晚,但她仍忍不住這麼想。那高雅的言行舉止,實在很難和這個房間聯想在一起。
  「畢竟他長得不錯嘛。」
  「小說可不是用臉蛋寫的東西。不過,我也不否定他的高人氣,多少和本身的明星氣質有關就是了。」
  「這種一帆風順地大紅大紫的人,總覺得都很可疑。」
  「不,其實也沒有到一帆風順的地步……他有過一段低潮期。以出道作品一舉成名的遙川悠真,在第二部作品問世時,還算是很有名的小說家。不過第三部作品的成績就不太理想了。在那之後的一、兩年,他似乎寫不出半點東西,大家都說他的才華已經枯竭。然而,在重回業界後,他以相當驚人的速度接二連三發表新作品,然後,造就了今天這樣的地位。」
  「噢……原來如此。」
  「如果連這樣的人都想拋下自己的人生,或許就證明了無論是多麼成功的人,都不見得能夠掌握幸福吧。對了,感情方面的關係呢?他有沒有什麼固定對象?」
  「我個人判斷有……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房裡有他人留下的痕跡。冰箱裡的東西缺乏一致性,放在浴室裡的牙刷也有兩把。」
  「所以,他之前是跟某個人同居嗎?」
  「也有可能是經常帶不同女人回家。」
  畢竟是個還算有名的小說家,就算鬧出這種花邊新聞也不足為奇。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
  「什麼事?」
  「……宅配的問題。」
  前輩以苦澀的語氣答道。
  「雖然表面上看來是那副德性,但那個男人幾乎跟任何人都沒有私交。就連要買東西的時候,也只會選擇網路購物的方式。所以他跟宅配人員大致上認得彼此,就算負責這區的面孔換了也一樣。我問過業者:『每次開門收包裹的,都是遙川本人嗎?』然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所以……?」
  「他明明跟某人同住在一起,但同居人卻從來沒有開門收過包裹。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至此,她也明白了。從不曾開門接收包裹的同居人──也就是說,這名同居人是不能被他人發現的。遙川悠真不希望這名同居人曝光,而這又意味著什麼?
  「……可能因為遙川是一個超級醋罈子,不希望同居人和他人接觸,就連宅配業者都不例外?」
  「要是這種男人真的存在,未免太可怕了吧。」
  前輩這麼輕喃,讓現場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剩下的就是……臥房?」
  「沒錯。在那邊的後面。」
  寬廣的臥房裡只放了一張床。之所以看不到破壞的痕跡,或許純粹是因為東西很少罷了。放置在床旁的床邊桌上累積了一層灰塵。
  倖存的這個臥房裡,比較讓人在意的,是位於房間一角的開放式更衣間。並不是因為那裡散發出不祥的感覺,只是就算要鬧失蹤,理應也得做點準備才行。針對這一點,兩人試著確認裡頭是否有衣物或行李箱被取出的跡象。
  然而,他們沒找到任何想找的線索。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並不是這種東西,不是能讓人輕易預料到的東西。
  「呃……請你看一下這個。」
  她像在確認似地對前輩開口。
  即使把面積抓得大一點,這個開放式更衣間應該也只有半坪大小。這個有限的空間裡貼滿了紙張。倘若這些紙張是紙符,或許會讓這間屋子看起來活脫脫像個凶宅吧。但它們並不是紙符,而是A4大小、有著直行印刷體文字的紙張。
  「……這是啥啊。某種咒語嗎?」
  「『說得具體一點,要用什麼樣的方法呢?』這句話慢了半拍傳來。她和我之間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因為她身在之處,可是比月亮更加遙遠的地方。」
  她以平淡的嗓音,念出其中一張紙上的文字。
  「這是小說的內容吧……雖然不知道是誰寫的。」
  「不就是遙川嗎?他是小說家啊。」
  「有人會在更衣室的衣櫃裡貼滿自己寫的小說嗎?而且,請你看一下這裡。」
  儘管注意力被貼在牆上的滿滿文字吸走,但衣櫃裡頭的光景更是異常。
  擱在狹窄地板上的紅色後背式書包、掛在衣櫃裡的西裝外套、設計挺時髦的紅色連身裙童裝,還有幾件女用上衣,以及尺寸比較小的雙排釦大衣。從遙川悠真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成年男性這點來看,這樣的衣櫃內容物跟他實在格格不入。
  「……他有女裝癖?不對,是蘿莉控嗎?」
  「後背式書包跟紅色連身裙,看起來是小學生用的東西。不過,掛起來的那件西裝外套應該是制服吧?國中或高中……可能的年齡範圍太廣了。」
  她一臉認真地說道。倘若是遙川因個人癖好而蒐集的東西,這些衣物表面的皺褶未免太多了。就收藏品而言,散發出來的生活感過於強烈。感覺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須品。
  唯一沒有貼上紙張的右側牆面上,有個跟球差不多大的黑色汙漬。那看起來彷彿是某人的影子遺留在牆面上,是一塊略顯神祕的汙漬。在被A4紙張包圍的衣櫃內側,這樣的汙漬看起來格外顯眼。
  「那是什麼?」
  「你看不出來嗎?這個位置……」
  說著,她鑽進衣櫃裡。就算是身型嬌小的女孩子,也足以把這個衣櫃內部的空間填滿。她在掛滿某人衣物的衣櫃裡蹲下,然後抱住自己的雙腿。看到她將背部靠在衣櫃上的動作,他頓時明白了。那塊汙漬跟她頭部所在的位置差不多。
  「……待在這裡頭的人,就是用這種動作蹲坐在這裡。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這麼做,若非如此,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坐在連雙腿都無法伸直的這個空間裡的她,以平淡的嗓音這麼說明,再以筆直的視線望向外頭。
  實在很難相信曾經有人待在這裡。光是窩在裡頭就足以讓人喘不過氣的這個狹小空間裡,像這樣存在著他人遺留的痕跡。
  在這樣的空間裡席地而坐之後,其他小說的內容跟著映入視野。
  『……在某部小說裡啊,曾有個催眠大師衝到戰車前方,試著以肉身阻擋它。但到頭來,他還是沒能阻止戰爭,就這樣死去了』、『英華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就這樣消失。然而,那個洞穴卻遲遲不出現在她的腳邊』、『這時,第一百六十二個名彌子誕生了』……這個空間有限的衣櫃內,塞滿各個不同的故事。每段文字都互不相通,只是原本故事的一部分。而摘錄出這些片段的小說本身,最後有沒有確實完結也令人存疑。
  眺望這片小說牆片刻後,她終於從衣櫃裡爬出來。光是從裡頭出來,便讓人有種強烈的舒暢感。裡頭簡直是個宛如告解室的空間。
  「真虧妳能神色自若地鑽進去耶。我壓根兒不想碰那塊汙漬。」
  「我也沒有到神色自若的程度呀。只是,不實際鑽進來的話,有些事情就無法弄清楚。」
  一團亂的房間。失蹤的小說家。留在不可思議的衣櫃裡,他人曾存在過的痕跡。同居人從不曾露面的房間。
  半晌後,她這麼開口:
  「或許,遙川並沒有跟誰『同居』過。」
  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顯而易見。
  「……妳的意思是,這個超人氣小說家把人軟禁在自己家中?這也太扯了吧。」
  「你也看到衣櫃裡頭的東西了呀。有個後背式書包、連身裙童裝以及西裝外套。雖然看起來有送洗乾淨,但不見最近穿過的跡象,表示那些衣物的主人已經長大了。」
  「妳是說遙川養大了這孩子?我沒聽說他有小孩耶。」
  「是的,遙川應該未婚才對。」
  感覺是會爆發醜聞的驚人內幕。比起遭狂熱粉絲綁架或迷上邪教,這樣的事實更要來得危險許多──光鮮亮麗、跟負面傳聞完全沾不上邊的偶像小說家,在自宅包養著其他人的可能性。
  「……要逮捕遙川嗎?」
  「如果本人不在場,就沒有意義了呀。而且,理應待在這個房裡的人也不在。」
  從那個衣櫃內部的狀況看來,遙川應該跟某人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共生共存關係。衣櫃並沒有上鎖,儘管如此,「某人」卻依舊留在那個地方。
  倘若這兩人之間的關係瓦解,又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呢?
  「到頭來,還是完全沒辦法搞懂這件事嗎?」
  「我剛才不是說自己看到一段奇特的文字敘述嗎?我還沒讀完全文,說不定可以從中發現什麼線索。」
  在這個像是刻意弄得亂七八糟的房間裡,那是唯一完好無缺的東西,因此多少給人企圖誘導的感覺,如同《糖果屋》裡的亨傑爾落下的麵包屑那樣。儘管她不太中意這一點,但兩人唯一能依循的線索,也只剩下它了。
  「有辦法把那篇文章傳送到我的平板來嗎?兩人同時閱讀會比較恰當。」
  「好的。」
  聽到前輩刑警的要求,她移動螢幕上的游標。要複製這篇小說,讓她湧現了些微的抗拒,但她終究是照做了。這時,那行文字映入她的視野。
  ──因此,我希望遙川悠真死去。
  這到底是誰寫的小說呢?
  「文中提到的房間,指的是哪個房間啊?那個被詛咒的衣櫃嗎?」
  「那能稱得上是房間嗎?說是迷你倉儲空間還差不多。」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篇小說想必會為這起失蹤案增添許多無謂的意義。然而,除了繼續閱讀以外,兩人沒有其他選擇。
  她無言地將視線拉回螢幕上。剩下的部分,正在靜待她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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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55轻币 +931 收起 理由
hokila + 14 工作辛苦
circuitcoder + 12 工作辛苦
icebro0802 + 15 工作辛苦
freedom911 + 11 工作辛苦
atsuki + 15 工作辛苦
macto03 + 45 工作辛苦
ykchen0412 + 16 工作辛苦
远山和叶 + 18 工作辛苦
涙傷泣 + 18 工作辛苦
Livog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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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1
  
  我認為,目睹憧憬的人墮落得一塌糊塗時,會湧現「拜託你快死吧」的想法,是因為敬愛對方;會期盼「就算這樣,也請你繼續活下去」,則是基於個人執著。因此,我希望遙川悠真死去。
  我的神沒有死去,而是一直苟延殘喘。我也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很殘酷,然而,這便是我的真實。只有這是我的真實。
  若想說明我犯下的罪行,恐怕還是得從六年前說起。那時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學生,老師則是一名比任何人都要美麗的小說家。
  對那時的我來說,會為任何人敞開大門的學校圖書館,便是自己的歸屬之處。每到放學後,我必定會待在那裡打發時間。
  
  『在江戶幕府頒布禁教令之後,仍繼續偷偷信仰天主教的信徒,無法持有聖經。於是,他們轉而將聖經內容記在腦中,透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將教義傳承下去,並以此為信仰的依歸。』
  讀到這裡的時候,告知現在時刻五點的鐘聲響起。雖然很想讀到一個段落再說,但要是沒在這個鐘聲響起時離開圖書館,我就會來不及回家。我有些依依不捨地闔上書本,將它放回書架上。
  「如果有看不完的書,也可以外借喔。」
  看到我有些困擾的樣子,圖書管理員這麼表示。儘管知道只是白費力氣,卻還是忍不住開口提議──她看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幕居同學,妳經常看一些比較艱澀的書呢,所以應該會想借回家慢慢看吧?」
  管理員的嗓音實在太溫柔了,讓我莫名湧現了一股愧疚感。
  「對不起……我回家之後沒有時間看書。」
  「是因為要學才藝之類的嗎?」
  我似是而非地點點頭,然後望向手腕上那只有點太大的手錶。五點三分。雖然時間還很充裕,但要是半路上遇到什麼麻煩,就有可能會來不及。
  「謝謝妳。」
  「啊,對了,遙川悠真好像又要推出新書了喲。」
  管理員開心地這麼說。
  「妳應該很喜歡他的《遠方之海》吧?我看妳反覆讀到都快背起來了。」
  她或許看到我將那本書放回書架上很多次了吧,或許連我如痴如醉地反覆閱讀的模樣都一併看在眼裡。這樣的遙川悠真,即將推出第二部作品。光是聽到這個消息,就讓我亢奮到心臟幾乎隱隱作痛的程度。
  「真的嗎?」
  「到時候,我會幫妳辦一張借書卡。」
  管理員笑著對我說。我沒能明確拒絕她,就這樣離開了圖書館。
  
  我就讀的小學跟住家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大概走路十五分鐘就能抵達。我沐浴在黃昏餘暉中,走上老舊公寓的二樓,來到玄關大門外頭。
  這時,我又看了一次手錶。現在才五點二十七分,所以我站在門口靜待半晌。不能晚到,但也不能早到。在指針剛好走到五點三十分的瞬間,我打開大門。在玄關等候的媽媽淡淡開口:
  「歡迎回來,梓。」
  「……我回來了,媽媽。」
  「十五分鐘。」
  「是。」
  擱在餐桌上的,是還放在超市塑膠袋裡的甜麵包。我從幾個甜麵包中挑出菠羅麵包和巧克力螺旋麵包,然後望向時鐘。
  說完「我要開動了」,我便馬上開始啃麵包。十五分鐘很短,沒有半點能猶豫不決的多餘時間。
  吃完麵包後,間隔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便是洗澡時間。花二十分鐘將身體和頭髮清洗乾淨,在六點半之前換好衣服。接著,在七點前做好明天上學的準備,然後站在和室的壁櫥前。
  「動作快點。」
  早在媽媽這麼開口前,我便已經在壁櫥外頭待命。不過,這樣的光景或許無法映入她的眼中吧。媽媽拉開壁櫥的拉門,我默默地鑽進裡頭。將我的書包和鞋子一併塞進壁櫥裡之後,媽媽關上拉門。我的視野跟著覆上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東西。
  從晚上七點到隔天早上七點,我都會被關在這片黑暗之中。打從我開始上小學之後,這樣的習慣便一直持續著。
  我在黑暗中屏息。在媽媽主動拉開拉門之前,我絕不能跑出去。也必須遵守每天的作息安排,不能有一點延遲。這是我和母親兩人的約定。
  黑暗的十二小時就此開始。
  在這麼早的時間,我不可能湧現睡意,可是媽媽規定的時間是絕對不能違抗的,我只能想辦法和這片黑暗好好共處。把能夠在腦內玩的遊戲差不多都玩過一遍,也覺得自己實在無法一直睡下去的時候,我和閱讀這個習慣相遇。
  這樣的習慣,甚至讓被丟進黑暗裡的我湧現了找到燭光的錯覺。
  「……『他們轉而將聖經內容記在腦海中,透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將教義傳承下去,並以此為信仰的依歸』。」
  我輕聲道出今天才剛看過的一段文字。
  我想,自己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在借書卡上簽名吧。
  因為沒辦法在壁櫥裡頭閱讀,所以,我轉而在這片黑暗中回味在圖書館裡看過的書。以白天讀過的書做為路標,藉此在黑暗中前進──就像這樣,我把剛吸收的文字當成一種遊戲。
  這個家裡頭看不到一本書,不過,我腦中有為自己量身打造的書架。只要把中意的書籍放進這個專屬於我的書架上,就算身處黑暗,我也能隨心所欲地閱讀它們。之所以被偷偷信仰天主教的信徒的那段敘述吸引,或許是因為他們讓我有種親近感吧。
  原本打算回味今天看的那本書,但心思卻不斷飄向遙川悠真的新作品。老師要出新書了。
  遙川悠真的小說,被我放在內心那個書架上最顯眼的地方。因為反覆閱讀過太多次,甚至連裝幀的觸感都記起來了。想像自己伸手觸摸《遠方之海》這幾個燙金的文字,讓我有種整個身子被什麼包覆住的感覺。
  我在心中反芻已經讀過好幾次的這個故事。很快地,又會有一本書被放進這個特別的地方。
  壁櫥外頭傳來人聲。媽媽說話的嗓音,聽起來跟對我說話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找了我不認識的人來家裡,和對方聊著我聽不懂的話。晚上七點過後,是屬於別人的時間。媽媽是個對於作息安排十分嚴謹的人,但將我塞進壁櫥裡之後,她發出了彷彿完全忘記這個職責的笑聲。
  
  到了早上,媽媽會拉開壁櫥的拉門。光芒落入這片黑暗中,媽媽則是一如往常地站在我面前。
  「梓,十五分鐘。」
  這天的生活,也和時鐘一起展開。在十五分鐘內盥洗完畢,然後去上學,放學後再鑽進來這裡。
  
  說這樣的生活不無聊是騙人的。平日是十二小時,到了假日,除了另外規定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整天都在壁櫥裡度過。媽媽定下的規則不存在例外。以前,我曾經擅自去上廁所,結果遭受了相當嚴厲的懲罰。你能想像被塞進一個比自己體型還要小的籠子裡的感覺嗎?那時,無論是沙林傑、遠藤周作或遙川悠真,都沒有對我伸出援手。
  我靜靜躲藏在這片黑暗中。可是,浮現在腦中的情景和文字敘述,即使在暗處也持續閃耀著光芒。
  只要有這些,我就有繼續站著的力量。我是這麼想的。
  然而,粉碎了我這種想法的,也是遙川悠真的小說。
  
  「來,給妳。」
  圖書管理員以像是交出自己珍藏的寶物那樣的動作,將一本書遞給我。以星座為主題的美麗書名文字,相當引人注目。
  「雖然這本書還沒建檔上架,但我實在很想讓妳當第一個閱讀它的人。」
  這本書正是遙川悠真的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
  「……那個,我……不能借這本書……」
  「沒關係的。妳很想看對吧?我會幫妳登記外借。」
  我不是這個意思。回到家後,我沒有看書的時間。
  可是,那個遙川悠真的新作品現在就在眼前,我無論如何都想看。如果可以外借這本書,就算晚上沒辦法看,也可以等到早上去上學之後或是在下課時間閱讀。明白這一點的瞬間,我察覺到自己的臉頰變得通紅。
  最後,我帶著遙川悠真的新書返家。管理員開心的笑容讓我難以忘懷。時間來到傍晚五點十一分。我將《星象考察》塞進課本之間,然後用跑的回家。這本書擁有足以打破「不能帶多餘的東西回家」這條規定的魔力。
  然而,為這樣的亢奮心情後悔的機會隨即到來了。
  
  晚上七點,我一如往常地鑽進壁櫥後,媽媽將我的鞋子和書包也一起胡亂扔進來。為了避免被這些東西砸到,我蜷縮在壁櫥內側,因此,在拉門被拉上以前,我都沒能察覺到「那件事情」。
  我在黑暗中翻找書包,企圖找出《星象考察》。即使在黑暗中無法閱讀,我仍想將這本書放在身旁,輕撫它華麗的書衣,試著想像裡頭所寫的故事。
  可是,不管找了多久,還是找不到那本《星象考察》。
  在書包被媽媽扔進來時,掉在外頭了──我輕易想像出這樣的狀況。那本書現在想必靜靜躺在壁櫥外頭吧。可是,已經進來裡頭的我,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撿走那本書。
  要是被媽媽發現怎麼辦?會發生什麼事呢?各種令人厭惡的想像閃過腦中。雖然暗自期盼媽媽直到最後都沒有發現的可能性,然而,那本書的裝幀精美到讓這種期盼無法實現的程度。不可能沒有人發現它。
  最後,那一刻到來了。隨著踩在榻榻米上的腳步聲,感覺有人在壁櫥外頭停下了腳步。
  『這是什麼,小說嗎?』
  一個像在調侃的男性嗓音傳來。我至今聽過這個聲音很多次了,應該是已經來過家裡好幾次的人。媽媽發出像是巴結諂媚的笑聲,聽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妳有辦法看這種都是字的書喔?』
  聽著男人的嗓音,我暗自緊張起來。拜託別把那本書翻面,因為它的背面貼著「曾野里小學圖書館」的標籤。這樣一來,我躲在壁櫥裡的事就會曝光了。這樣的話,我又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呢?
  最後,我聽到書本掉落地面的沉重聲響。
  我不知道在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和那個男人聊著什麼,不自然的笑聲在家中迴盪。在這段期間,我不斷打顫,完全無法入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壁櫥的拉門突然被拉開,媽媽一把將我拽到外頭。
  因為雙眼已經習慣黑暗,讓我一時看不清媽媽臉上的表情。烙印在我眼球上的,是《星象考察》描繪著藍紫色夜空的封面。
  「這是妳借回來的嗎?」
  我無法好好開口說話。媽媽拿在手中的那本書,幾乎只讓我感到恐懼。
  「遙川悠真……原來妳會看這種一堆字的書啊?」
  媽媽以不屑的語氣這麼說。隨後,她無視不停發抖的我,逕自走向流理台,「啪」一聲將書本摔在台面上點火。燒焦的味道在屋內蔓延,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以讓人聯想到星座的華麗字體印製的書名,現在已經完全沒了形影。見狀,我一瞬間湧現大聲哭喊的衝動。但因為我很清楚要是這麼做,自己就真的完蛋了,所以才勉強克制住。
  「噯,梓。」
  母親轉過頭來,臉上有著我至今未曾看過的笑容。
  「媽媽帶妳去書店吧。還沒送妳生日禮物呢。」
  我的生日已經過了很久。儘管如此,我仍說不出半句話。
  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出家門。穿著家居服來到外頭,以及在大白天和媽媽兩人單獨外出,都是我第一次體驗的事。媽媽牽著我來到住家附近的一間大型書店。現在是剛開店的時間,店裡幾乎沒有其他客人。
  遙川悠真的新書,和他的第一部作品《遠方之海》一起被大規模展示在店內。層層堆疊起來的無數本著作上頭,有著「眾所矚目的新作」這幾個搶眼的文字。
  「沒關係的喲,梓。妳想要書對不對?」
  媽媽帶著熱度的輕喃,至今仍在我的耳畔迴盪。
  「我要開始計時嘍。」
  「媽……媽媽……」
  「五分鐘。」
  她殘酷的態度,幾乎足以讓我全身凍結。那是能夠完美摧毀一個人內心的獨特處罰方式。我甚至無法判斷五分鐘的限制時間究竟太長或太短。被媽媽從後方推了一把的瞬間,我隨即衝了出去。
  我自己也覺得,當年的我手腳真是俐落。在沒有讓何人發現、被任何人斥責的情況下,我偷走了一本書。
  被我拿在手上的小說,不是失去的那本《星象考察》,而是《遠方之海》。或許是因為在腦中三番兩次將它從書架上取下的緣故,我的雙手不自覺地被它吸引,然後偷走了它。
  「三分二十八秒。」
  媽媽簡短地這麼說。
  
  在那之後,我和媽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回到家後,我趕在媽媽開口說些什麼之前,便鑽進壁櫥裡頭。我將《遠方之海》揣在懷裡。過去,我一直夢想著擁有這本書。然而在這片黑暗中,這本書完全不願意引導我前進。
  到了隔天早上,媽媽並沒有來拉開壁櫥的門。
  聽著傳入耳中的聲音,我知道現在已經是早上,但仍無法從壁櫥裡岀去。這種事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媽媽也不會打破她自己定下的規矩。
  可是,又靜靜等了幾個鐘頭後,壁櫥的拉門仍沒有被人拉開。我實在很想去上廁所,不得已只好自行拉開拉門。現在已經是過了中午的時間。
  媽媽不見了。
  桌上放著一如往常的甜麵包,還有裝在信封裡的一筆錢。之前從不曾發生過這種事。媽媽應該都會在這裡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才對。
  吃完甜麵包,我默默鑽回壁櫥裡。然而,在這之後又過了兩天,媽媽依舊沒有回來。
  過去束縛著我的枷鎖,輕易地消失了。在太陽下山後,我的世界仍然明亮無比,不再有人催促我該做什麼,不再有人指示我回到那片黑暗之中。
  我失敗了。
  在這個媽媽不存在的房間裡,我仍繼續鑽進壁櫥裡生活。直到第三天,我才停止這樣的行為。接下來幾天,我都沒有進入壁櫥,而是一直待在明亮的房間裡。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受到懲罰。
  我待在這個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房間裡,面對那本《遠方之海》。
  被我偷回來的這本書,比腦海中的那本要美上好幾倍。我記得裡頭的每一字、每一句,畢竟在那片黑暗中,這本小說一直是為我照亮道路的燈塔。可是,在這個明亮的房間裡,這本小說成了平凡無奇的一本書。
  被燒焦的《星象考察》還擱在流理台上。回想起來,那本小說正是一切的導火線。因為我將手伸向它,才會讓自己的世界如此輕易地瓦解。這麼想之後,我甚至開始覺得那本書很可恨。
  唯一喜歡的東西、支撐自己的東西,現在卻在眼前慢慢失去光彩。這是我至今從不曾體驗過的恐懼。總覺得,彷彿連自己的存在都一起慢慢地粉碎崩落。儘管想阻止,卻又無能為力。
  只有一個方法能阻止這場崩壞。
  我下定了決心,背上書包踏岀家門。染上一片橘紅色的天空,是為我提示時限的指標。照理說,看到天空變成這種顏色的時候,我應該要回到媽媽所在的地方。但現在,我做出了可說是完全相反的行動。
  我將《遠方之海》揣在懷裡,跑向住家附近的某個平交道。只有這本小說,是我直到這一刻都無法捨棄的東西。
  我打算尋死。
  將這個念頭化為言語,想必只會淪為陳腔濫調。然而在那個當下,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選擇。我只能趁著還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時,讓一切結束。
  我站在不斷發出噹噹聲的平交道外側,等待列車駛過。雖然對自殺這項行為不是很清楚,不過再怎麼缺乏想像力的人,也能明白只要在列車出現時衝到軌道上,就會被輾斃的事實。
  我不知道自己目送了多少輛列車離開。儘管想死的念頭是認真的,雙腳卻遲遲無法動彈。只要踏岀一步就能跨越的那條線,彷彿離自己好遙遠。我只是默默盯著腳上那雙鞋子。又有一輛列車來了。
  等下一輛列車來了,就去死吧。等下一輛列車來了,就衝出去吧。等下一輛……我輕聲為自己的壽命倒數計時,並緊緊擁著懷裡的那本書。
  就在這時候──
  「打擾一下。」
  平交道的另一頭傳來一道清爽乾淨的嗓音。原本只是盯著自己腳邊看的我,抬起頭將視線移往對側。
  那裡站著一名長相清秀的男子。
  他清麗的身影,是剛從生活的泥沼中爬出來的我完全無法想像的。他身上的衣物並不特別,是一件普通至極的白色高領上衣以及黑色長褲。從褲管下露出來的,是比身為孩子的我更加白皙的腳踝。
  出現在平交道對側的,是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一種美,宛如不經意現身的異世界生物。我反射性地湧現「太不適合了」這樣的感想。
  他凝視著我,呼出白色氣息,臉上是摻雜了困惑、憐憫和傲慢的不可思議笑容。片刻後,他再次開口:
  「妳這樣會給我添麻煩耶。」
  「……咦?」
  「妳這樣會給我添麻煩。懂嗎?」
  原本以為男子會試圖勸阻的我,聽到他的發言後,不禁感到吃驚。會在這種場合聽到的,理應是「自殺不是好事」、「要珍惜自己的生命」這類勸說才對。但他在我眼前背叛了這一切。
  「你說我會給你添麻煩……這是為什麼呢?」
  「我是那本書的作者喔。」
  一開始,我沒能聽懂他在說什麼。男子有些不耐煩地伸手指向我的胸口,帶著微笑又補上一句:
  「噯,妳不覺得很厲害嗎?」
  這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被我揣在懷裡的,是那本《遠方之海》。我懷著困惑的心情確認作者名。遙川悠真,Harukawa Yuhma。這個漂亮的名字,和眼前這個人十分相稱。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回應:
  「……很厲害。」
  「對吧?」
  「請問……你就是遙川……老師嗎?」
  「沒錯,我就是那個遙川老師。」
  「遙川老師」輕笑道。
  「所以,要是妳抱著我的書自殺,會給我添麻煩。因為,那些下三濫的媒體一定會拿來大做文章啊。說我的書會給小孩子帶來負面影響,或是這本小說害死人什麼的。然後,因為社會大眾都是笨蛋,就會把這本書列為禁書。太愚蠢了吧。大家真的以為小說這麼有影響力嗎?要是這樣,這個世界早就變得更美好了。」
  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完這段話之後,遙川老師朝我露出微笑。
  「反正,讓妳想死的原因,八成跟那本小說無關吧?」
  「……我……」
  「既然這樣,可以把那本書交給我嗎?交給我之後,妳就可以死了。這樣一來,事情就和我無關。給我吧。」
  聽到他以不耐煩的語氣提出的要求,我下意識地緊緊擁住懷裡的《遠方之海》。要是放開這本書,再也不會有人像這樣試圖留住我了。現在,遙川悠真的注意力全放在我懷裡的這本小說上。有可能染上自殺小學生的鮮血,變成「被詛咒的小說」的這本小說。
  「不想交給我的話,就別想些有的沒的,趕快回家吧。天色馬上要變暗了。」
  老師說得沒錯。現在是將近傍晚四點半的時刻。如果繼續待在這裡,我將會迎接一個陌生的夜晚。
  「……妳沒辦法回家嗎?還是不想回家?」
  看到我的反應,老師似乎明白了什麼。我沉默地凝視著地面上緩緩拉長的影子,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我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可是,那裡真是我的棲身之處嗎?
  老師其實可以丟下我不管。他可以無視我這種孩子,轉身離開。然而不知為何,老師這麼開口:
  「妳要來我家嗎?」
  我們之間隔著平交道的鐵軌,從剛才就聽過好幾次的噹噹聲再次響起。我不確定眼前這個人,是否真的是自己崇拜的那位小說家。而且,如果答應他的邀請,之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然而,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平交道的另一側。剛才猶豫了那麼久仍踏不出一步的自己,彷彿不是真的。
  朝我瞥了一眼之後,老師逕自快步向前走去。他踏岀的每一步,都比我要來得大上許多,我得拚命追上他的背影。
  這就是我和老師相遇的經過,也是這個漫長、漫長殺人計畫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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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2
  
  老師居住的電梯大樓距離我家不會太遠,水準卻是天差地遠。這棟高聳入雲霄的建築物,讓人一下子無法判斷究竟有幾層樓。走進明亮的大廳,我開始擔心會不會有人來指責我。和身處的場合不匹配也是一種罪過。
  老師並不關心我的感受,只是自顧自在大廳裡前進。他在幾扇自動門前按下按鈕,甚至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來到位於最高層的走廊盡頭的房間後,老師直接打開大門。粗枝大葉的他,似乎沒鎖門就出門了。輕聲說了「打擾了」之後,我也跟著走進房間。
  「在那邊坐著。妳應該餓了吧?」
  在老師的指示下,我在一張巨大的餐桌前就座。桌面有一半都被書本、空的寶特瓶和大量的成疊紙張淹沒。當時,我還沒能明白那些以迴紋針固定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家裡只有冷凍炒飯呢。吃這個可以吧?啊,配菜的話倒是有一些……妳有什麼愛吃的東西嗎?或是不能吃的東西?」
  「啊!不……沒有。」
  「是沒有愛吃的東西,還是沒有不能吃的東西?」
  說著,老師將冷凍炒飯倒在平底鍋裡,打開IH爐的電源。這段時間,我偷偷觀察著老師的房間。
  寬廣的房間裡,有大量物品、紙箱和書本直接堆放在地板上,是沒時間整理?抑或是懶得整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散落一地、數量驚人的原稿。
  那裡有著某人和他人的對話,也有片段的風景描寫。儘管坐在餐桌旁的我看不到全文,但這個房間被小說填滿了。我不知道那些原稿是否內容連貫,又或者每張都是一篇獨立的故事。在滿地的紙張中,也有成疊固定住的紙張。那些也是小說嗎?如果是的話,桌上這些也是嘍?
  在我忙著觀察的時候,老師端著炒飯走向餐桌。
  「妳在看什麼?」
  「對……對不起。」
  「反正這間屋子裡也沒有不能被人看到的東西就是了。」
  住在被小說淹沒的房間裡的老師,若無其事地這麼表示。因為房裡到處都散落著小說原稿,甚至讓人無從判斷哪一張才是不能被看到的內容。
  「對了,妳的名字是?」
  「……我叫做幕居梓。」
  「小梓啊。原來如此。」
  「請問,你就是……遙川……老師嗎?」
  「是啊。因為是本名,所以妳可以直接叫我『遙川老師』,只叫『老師』也行。」
  「老師……」
  聽到我的回應,老師將手上的湯匙插進堆成小山的炒飯裡。每當他懶洋洋地將炒飯往嘴裡送,就會有數不清的飯粒灑落在桌面上。
  有些不知所措的我,最後選擇繼續吃自己的那份炒飯。當兩人都將盤子清空後,我才終於開口。
  「那個,遙川老師……請問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我沒有救妳啊。」
  一個簡單明瞭的回答。我像是為了確認而輕聲複述了一次,結果老師露出沉思的表情。那是個宛如瞬間回過神來的表情變化。實際上,老師或許真的是到了這一刻才突然恢復正常。表情一下子變得尷尬的他喃喃開口: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對不起。」
  「不,這不是妳的錯。不過,這真是不該有的行為。」
  「這是什麼意思呢?」
  「無論理由為何,把妳這種年幼的孩子帶回自己家中,就是一種犯罪行為。照理來說,我必須把妳送回妳應該回去的地方才對。就算要幫助妳,也還有其他更為妥當的做法……如果是真心想救妳的話。」
  那時候的我,完全無法理解老師以苦澀語氣輕聲道出的這番話,只是天真無邪地相信,招待我到自己家中作客的老師,絕對是個願意對我伸出援手的大善人。
  「所以,妳為什麼打算尋死?」
  那是個彷彿出自於義務感,又相當平淡的質問。
  在老師的催促下,我把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全盤托出。
  將至今籠罩著自己的不幸化為精簡的文字表達出來,便成了長度約莫五分鐘的一段故事。為了不讓眼前的老師感到厭倦,我只是滔滔不絕地敘述。直到聽完我訴說的一切,他都不曾出聲接話。
  「……真可憐。妳很努力呢。」
  他只說了這句話。很簡單的感想。
  聽到他直接了當的話語,我不知該作何反應。面對我這個宛如將「不幸」一詞具體呈現出來的存在,老師或許也在拿捏最恰當的距離吧。
  儘管如此,不知為何,這句話讓我感到放心……不對,或許是「頓悟」的想法更為強烈。一想到「原來我可以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憐」,就覺得心情輕鬆一點,甚至還覺得過去棲身在黑暗中的自己,彷彿在此刻得到回報。
  然而,我沒有能力以言語表達出這些情緒。面對泫然欲泣地沉默下來的我,老師以比剛才稍微溫柔一些的語氣再次開口。
  「我的小說有趣嗎?」
  「非……非常有趣!遙川老師的小說,我真的……那個,《遠方之海》……我真的很喜歡。」
  「哈哈,幸好妳是個懂得拍馬屁的孩子。」
  「我沒有說謊!『如果有不曾目睹過的東西,就代表以後有親眼見識它的機會。對妳來說,「遠方之海」便是這樣的東西。』」
  我匆匆忙忙從腦中書架取下《遠方之海》,道出書中我喜歡的某句台詞。在腦中重複過好幾次的這段話,即使實際說出口也顯得駕輕就熟。或許沒料到我連文章內容都背起來了,老師一臉吃驚地表示:
  「……妳的記憶力真好。」
  「因為這本書我讀了好幾次。在那片黑暗中,是書架上的這本書拯救了我。」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一句話。一如腦中的聖經那樣,老師的小說便是我心中的棲身之所。
  「所以,我不是在拍馬屁。」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不知為何,老師露出一臉很想哭的表情。但下個瞬間,像是企圖將人阻絕在外的那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次浮現於他的臉上。他或許不打算讓任何人窺見先前的表情吧。
  「能聽到這樣的感言,當個寫手也值得了。謝謝。」
  老師以刻意拉開一段距離的語氣這麼說。
  之後,沉默便籠罩了我們。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轉暗。對我來說,明明沒有下雨外頭卻一片漆黑,是十分新鮮的體驗。眺望著這樣的窗外風景,我茫然湧現了「壁櫥裡和外頭的世界,或許也差不多呢」的想法。
  「……現在呢?如果妳想回家,我就送妳回去。」
  看到我輕輕搖頭,老師雖然露出更加困擾的表情,但也接受了我的選擇。若說得正確一點,「願意讓我留宿」這種說法或許也不太對。因為,或許是道出一切帶來的安心感吧,我甚至沒有力氣從椅子上起身。看到我無力地趴倒在餐桌上,老師連忙領著我躺到沙發上。
  「不要緊的。妳今天就先睡吧。」
  關掉客廳的電燈後,老師這麼對我說,準備離開。想要留住他的我不禁輕聲開口:
  「請你等一下……等等……」
  老師在黑暗之中轉過頭來。
  他沒有表現出厭煩或疏遠的態度,只是走回來在我躺著的沙發一旁坐下。
  「……從前從前,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女孩子。」
  這是個正統派的故事開頭。老師以輕聲呢喃的音量,道出既非《遠方之海》也不是《星象考察》的故事。
  老師坐在地板上,持續訴說著這個他即興編出來的床邊故事,直到我睡著為止。低沉、溫柔又帶著一絲緊張的嗓音,迴盪在黑暗的房間裡。
  我能夠將老師筆下的故事清晰烙印在腦海中,唯獨這個床邊故事,我卻記得模模糊糊。那是個很有趣的故事,是個能讓人安心的溫柔故事。然而,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那句開場白之後的內容。
  聽著老師親口訴說的故事,我終於放心地沉入夢鄉。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完全沒有作夢。
  
  隔天早上,我為自己在晨光中醒來一事震驚不已。不用拉開壁櫥的拉門也會到來的早晨,讓我有些困惑。
  坐在地上的老師倚著沙發睡著了。他到底留在這裡陪了我多久?我凝視著老師的側臉,片刻後,他醒了過來。
  「……妳醒啦,小梓。」
  「啊,是的……早安。」
  「早。」
  語畢,老師朝我露出淺淺的笑容。看到這個表情的瞬間,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這個明亮的房間以及安穩的早晨,全都成了我恐懼的對象。
  「……啊,那個,不好意思。我……我要回去了。」
  眼前的現實,讓我害怕到再也無法忍受,所以,我主動這麼開口。我伸手將書包拉近自己,裡頭裝著的課本重量將我拉回現實。這種事情,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發生。
  「我真的……真的……非常開心,所以,已經不要緊了。能和遙川老師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我一把抓起擱在餐桌上的那本《遠方之海》,像是逃命般衝向玄關。在被感傷的情緒吞噬而變得無法動彈之前,我必須鞭策自己回到現實。然而打開房間大門,吸了一口外頭的冰冷空氣之後,想哭的感覺仍舊無可避免地湧上心頭。只要踏岀這個範圍,一成不變的早晨就會再次到來。
  我承認自己仍有幾分依依不捨,然而實際上被人往後拉後,我震驚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程度。看到一臉不滿地拉住我的書包的老師,我不禁以彷彿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的表情愣愣望著他。兩人的眼神交會數秒後,我才終於開口。
  「……老師?」
  「小梓,妳還有很重要的話沒跟我說吧?」
  老師輕聲說道。
  什麼意思?該說出口的話,無論是「我吃飽了」或是「非常感謝你」,我都已經確實說出口了,但是,老師為什麼看起來這麼不高興?我怯懦地想著,自己該不會又做錯了什麼事吧?
  「很重要的話……是指什麼?」
  「妳沒把自己最想要說的話說出來吧?虧妳昨天還那樣跟我撒嬌呢。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擺出這種態度,真的很讓人火大耶。我都已經做出選擇了。」
  老師放開我的書包,取而代之地抓住我的手。那隻冰冷到幾乎不像是人類的手,讓我無法動彈。
  「……妳應該要問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才對吧?」
  我有種內心想法被徹底看穿的感覺,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臉龐瞬間漲紅。這樣的話,簡直像是我在等待老師主動說出這句話。就算被鄙視也不足為奇,我真正的想法。
  「想來就來啊。反正這個家只有我一個人住。妳不喜歡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吧?再加上肚子也會餓啊。在這個世上,只有我會同情妳喔。比起善小而不為,不如知其為偽善亦為之嘛。」
  被老師使力握住的手有點痛。在極其錯亂的距離感籠罩下,老師留住了我。
  「快點說說看啊。說:『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
  「……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
  「可以啊。」
  這個瞬間,老師爽快地放開我的手。
  他的嗓音聽起來很滿足。老師和我拉開一步的距離,俯瞰著我。因為背對著溫和的晨光,老師的身影看起來愈來愈沒有真實感。我朝他一鞠躬,轉身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候──
  「所以,別再做那種事情嘍。」
  那是個不仔細聽的話,就會忽略掉的細微嗓音。
  在當下轉過頭看,或許是個錯誤的選擇吧。遙川老師的表情看起來格外真摯。那已經不是看著因自己一時興起而拯救的小女孩的眼神。對方明明是和自己沒有半點瓜葛、素不相識的小學生,但在聽了她的出身經歷後,他卻暗自心碎──看到這樣的老師,我再也無法按捺內心的情緒。
  之後,我們兩人屏息杵在原地。害怕要是說了不對的話、露出不對的表情,就會讓一切化為無可救藥的悲劇。我死命地緊緊握住後背式書包的肩帶,裝成一無所知的小學生模樣,這麼對老師開口:
  「要死的時候,我會記得不要拿著老師的書。」
  「很正確的觀念。」
  遙川老師輕笑幾聲,然後關上房門。那扇冷硬的大門,將我和老師阻隔開來。
  儘管不可能看見,但我深信老師仍站在那扇門的後方。那個人,或許仍睜著一雙快要哭出來的眼睛站在那裡。
  凝視著大門幾秒鐘後,我返回那個無人在等待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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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3
  
  在那個時候,遙川悠真便已經是頗具知名度的人。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就可以發現街上滿是老師的身影。用來讚揚他的形容詞,多半都是秀才或天才。在書店裡,遙川悠真的出道作品《遠方之海》和第二本著作《星象考察》,全都以封面朝上的平鋪方式陳列。像這樣大量擺放的書籍,想必很容易遭竊吧。
  還在念大學時,遙川悠真便因為摘下某個文學獎而以小說家的身分出道。他的得獎作品《遠方之海》,是走正統路線的戀愛小說,但男主角和戀人的對話,可說是每一句都妙語如珠。女主角在故事終盤死去的橋段,也相當賺人熱淚。
  「只要有人死了,大家都會哭不是?讀者就是喜歡這種安排啊。」
  我還記得,老師以像是鬧彆扭的語氣這麼輕聲開口時,臉上卻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我沒有對此多說什麼。小說裡的任何一句話,都比本人更有說服力。老師想必是承受著錐心之痛,寫下書中的別離場景。無論會因此感到痛苦或悲傷,他都必須面對自己寫的故事。
  一如我馬上成為遙川悠真的俘虜,這個國家大多數的居民也成為他的俘虜。許許多多人從書架上拿下《遠方之海》,遙川悠真也以天才小說家的身分華麗出道。
  就連把老師當成神的想法,都是一種欠缺獨創性的愛情表現。在特別報導中露出優雅微笑的遙川悠真,著實散發出一種近似於神的氣質。被他編織出來的故事拯救的人,想必不計其數吧。杜撰的故事就是有著這樣的力量。
  在黑暗中反芻那些文字時、隔著平交道相遇時、在那個房間裡聽著老師的故事入睡時,老師毋庸置疑是我的神。但我不會說他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神,畢竟我也只是被老師拯救的眾多人類的其中一個。
  可是,我看過老師房間的模樣,也知道那個房間裡到處散落著他不曾公開發表的小說。
  那些小說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所以,老師……我可以看那本《星象考察》嗎?」
  「妳也太不客氣了吧?自己去買一本啦。」
  隔天放學後,我隨即再次造訪老師家。儘管這麼做可能讓他覺得我很厚臉皮,但只要擱置一段時間,自己彷彿就會從這場夢中醒來,讓我覺得很害怕。
  「……對不起。」
  「開玩笑的。進來吧。」
  老師靠在門板上這麼笑道,輕輕招手示意我入內。
  跟上次造訪這裡的時候相比,房內收拾得很乾淨。最大的變化在於原本散落一地的那些原稿,現在全都消失了。目睹這樣的光景,讓我莫名有些受到打擊。
  「請問,我上次來這裡的時候,地板……」
  「地板?」
  「地板上應該散落著很多原稿才對?」
  「那些是不能用的小說,都是垃圾啦。」
  「不能用……全都扔掉了嗎!」
  「沒必要發出這麼慘痛的嗓音吧?再寫就好啦。」
  老師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回應。
  「妳想看《星象考察》?書都在那邊,妳就安靜地乖乖看吧。堆在角落那裡。」
  一如老師所言,好幾本《星象考察》被隨意堆放在這間屋子的一角。之後我聽老師說,出版社有所謂的樣書制度,在成書出版後,都會寄幾本給老師本人。仔細一看,可以發現《遠方之海》也存在於這個房間的各處。
  之前用來吃炒飯的那張餐桌,現在擱著一台銀色的筆記型電腦。白色的畫面上輸入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看起來老師似乎真的是工作到一半。一想到這些文字,日後將化為能夠拯救某個人的故事,我的心中便湧現一股波濤洶湧的情感。
  朝我走回來的老師,將手上的馬克杯遞給我。我站在原地接過那只杯子,然後發現裡頭盛著透明無色的液體︱︱是水。
  「我這裡可沒有準備果汁之類的飲料喔……怎麼,讓妳失望了嗎?」
  「……沒有這回事!」
  「妳剛才很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啊。東京的自來水可是很美味的喔。」
  語畢,老師將視線移回電腦螢幕上。這樣的身影,和我想像中的「小說家」一模一樣。
  伴隨著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響,老師開始寫小說。看到這樣的他,我也朝自己的目標物走去。以相連的七彩線條描繪出巨大天鵝的封面,以及藍紫色的夜空,是設計上跟《遠方之海》有著不同風情的美麗封面。
  一如老師的出道作品,《星象考察》也是一部戀愛小說。書中的主角只能在夜晚跟已逝的戀人相會,是走奇幻風格的故事,還不時穿插跟星座有關的小插曲。隨著故事進行,主角再次被迫和戀人分離。二度失去戀人的打擊讓主角悲痛不已,但消失的戀人仍祈禱他能過得幸福。
  到了故事終盤,主角打起精神向前走,並發誓要連戀人的份一起活下去。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到,和生命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星辰相較之下,人類僅僅數十年的壽命,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細微誤差值。
  不管是《遠方之海》或《星象考察》都描寫了「喪失感」。老師那句「只要有人死了,大家都會哭不是?」浮現在我的腦中。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可是,老師想呈現的,應該不是這樣的故事吧。
  聽著老師從未中斷過的打字聲,我繼續閱讀手上的小說。
  老師描繪的世界總是溫柔不已,他編織的字句也極其優美。當我讀完整本書時,已經是太陽下山很久以後的時間。看到外頭一片漆黑的景色,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這時,我發現原本埋頭寫小說的老師正望向這裡,被睫毛陰影覆蓋的那雙大眼仔細觀察著我。接著,他緩緩開口:
  「怎麼樣?」
  像在窺探我的反應,老師以戰戰兢兢的語氣問道。一直在等待他這句話的我隨即表示:
  「非常好看!我覺得很……雖然我也很喜歡《遠方之海》,但這次的故事也很……那個,最後一起去尋找流星的部分,真的很美。」
  「噢,這樣啊。」
  雖然是像在閃躲我熱情洋溢的心得那樣的平淡回應,不過,我總覺得其中透露出幾分像是放下心中大石的情緒,不禁因此屏息。
  「不知道夏季大三角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如果真的會連在一起,我是不是也找得到它呢?」
  「妳也說得太誇張了吧,只是夏季大三角而已──」
  這時,老師突然露出像是發現什麼的表情。
  「……我說啊,小梓,妳該不會……」
  「……怎麼了嗎?」
  老師露出跟剛才截然不同的僵硬表情。目睹這個自己不曾見過的表情,我發自內心感到恐懼。直到剛才都帶著笑容的老師,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而且,還不只是這樣,他絕對在生氣。
  接著,老師突然拉起我的手。我手上的《星象考察》因此掉在地上,書衣也跟著被掀起。老師甚至連撿起那本書的時間都不留給我,只是逕自拉著困惑的我朝玄關走去。
  「老……老師……?」
  「妳別說話。」
  他的嗓音相當陰沉,跟說故事給我聽的那個聲音完全不同。我能感受到他正為了某件事而滿心憤慨。眼前這個人明明是老師,不是媽媽,但他散發出來的氛圍,卻跟在斥責我的媽媽一模一樣。
  在老師催促之下,我被拉到天色早已轉暗的外頭,內心不禁加倍害怕。擔心自己會被拋棄在這片黑夜中的恐懼,以及對老師初次浮現的表情的困惑,讓我的手腳變得不靈活。儘管如此,老師仍一語不發地拉著我前進。他帶著我來到走廊一角的某扇鐵門前方,打開門,踩著銀色的階梯往上。
  最後,我們來到一片漆黑的頂樓。或許未曾考慮到有人造訪這裡的可能性,踩著緊急逃生口的階梯往上而抵達的終點,是沒有半點照明設備、看起來荒涼而寂寥的寬敞空間。下方一整片的夜景十分壯觀,但那時,比起這片美景,自己身處的高度更讓我害怕。即使站在圍籬內側,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無法停止想像自己墜樓的情景。
  「之前明明想尋死,卻會害怕高的地方啊?」
  不知何時,老師來到我的身旁。我忍不住後退一步,和遙遠下方的那些光點拉開距離。從不曾碰觸過我的老師,伸出手揪住我的肩頭。
  「……是的,我會怕。」
  我坦率地回應。
  拓展於下方的那片景色,以及從這裡墜樓的錯覺,都讓我害怕不已。我實在很難想像自己之前竟然企圖尋死。老師是為了讓我感受到這樣的恐懼,才把我帶來這裡的嗎?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
  「可是,我想讓妳看的不是這個。」
  「……咦?」
  「往上看。這裡很暗,所以多少能看得比較清楚才對。」
  我配合老師的指示,緩緩抬頭望向夜空,然後止住呼吸。
  「要是我能更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老師以懊悔的語氣輕喃。
  「如果我有好好聽妳說話,理應能更早察覺到才對。妳必須在太陽下山之前返家,而且晚上七點過後,就不可以從壁櫥裡頭出來──要是妳打從懂事之後,便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作息,我應該能推測出這種可能性才對。」
  「……我都忘了呢。明明是知道的。」
  「這不能說是『知道』啦。」
  我不明白老師的嗓音聽起來為何如此苦澀。然而,只是聽到他這樣的聲音,各種情緒便湧上胸口。我還記得,在那個當下,我拚命抬起自己的臉。
  無論多麼努力將臉抬高,眼淚仍從眼角滑落,沾濕臉頰。我應該是知道的才對。老師的小說裡出現過這樣的場景,我也在其他小說中讀過相關的敘述,而且看過照片。《星象考察》的標題也是採用這樣的設計。儘管如此,我的眼淚還是不停溢出。
  「……都市裡的星空,只不過是這點程度的東西罷了,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我想妳連這樣的星空都不曾見過吧,小梓?我真應該更早一點發現才對。」
  「不會的……可以像這樣眺望星空,真的太好了。」
  在我們的上方,是一整片屬於都市、比較低調、卻也美不勝收的星空。穿越冬季的冰冷空氣層,將對我而言遙不可及的光亮傳送過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的真正星空,不存在於我過去生命中的景色。
  雖然想好好將這片景色烙印在眼球上,眼淚卻流個不停。因淚水而變得模糊的視野中,繁星成了小小的帶狀光暈。
  「老師……小說裡出現的牛郎星,在哪個地方呢?」
  「那是夏季星座,現在看不到喔。大三角也一樣。」
  即使我發出難堪的嗚咽聲,老師也絕口不提這件事,只是輕聲表示:
  「到了夏天,再來看就好了。這種地方隨時都可以上來……我沒有騙妳喔。」
  我不是在懷疑老師,只是無法回應他而已。因為眼淚撲簌簌流個不停,我終於在原地蹲了下來。
  一起蹲低身子的老師,以生硬的動作摸了摸我的頭。那是個能讓人馬上明白他不習慣這麼做的笨拙動作。放在我頭頂的掌心,緩緩地上下移動著。
  我們維持了這樣的狀態好一陣子。出生後首次目睹的星空,以及那隻笨拙的手的觸感,對我來說,都相當沒有真實感。如同老師所寫的小說那樣,成了指引我前進的光芒。至今,那天的光景仍讓我無法忘懷。
  那是老師為我帶來的,為了我而存在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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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4
  
  在漫長的冬天結束、春天跟著到來時,老師居住的電梯大樓附近,被一整片盛開的櫻花圍繞。每次看到這片近乎完美的景致,都會有種喜悅湧現心頭。老師居住的地方,就應該像這樣才對。
  穿過這些絢爛的櫻花行道樹之後,就能看見建築物的大廳。待在一樓櫃檯的大姊姊現在看到我,就會主動替我打開自動門。
  我走進電梯,毫不迷惘地前往這棟大樓的最上層。雖然說老師沒有多打一副鑰匙給我,但我現在可以自由進出他家。這棟電梯大樓的十八樓,位於角落的套房,就是遙川悠真的家。
  按下門鈴後,老師像是刻意要讓我著急似地,過了好一陣子才來開門。在這扇大門外頭,懷抱著滿心的不安和期待,等待他來開門的我,是不是讓老師覺得很有意思呢?每當大門敞開的那個瞬間,我總會有種一切都能夠被原諒的感覺。
  「歡迎回來,小梓。」
  說著,老師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有趣的是,原本有些駝背的他,在做這種動作時看起來似乎更像貓咪了。啪一聲闔上筆記型電腦後,老師轉身望向我。
  「學校生活如何?」
  「很普通。」
  「啊,是喔。」
  我想,老師會問我這種問題,或許是在確立一道防線。這就像一種儀式,讓他再次確認看到我的紅色後背式書包後,會跟著回想起來的「立場」。
  地板上已經累積了不少原稿。看著宛如雪片般灑落一地的這些紙張,就可以明白老師過著怎麼樣的生活。這一點讓我很開心。我會等到原稿堆到看不見地板的程度,再將它們回收。趁著老師沒看到的時候,撿起這些原稿,悄悄收集故事的片段。
  「老師,你一直在寫小說嗎?」
  「小說家就是這樣的生物啊。這種事每天都持續著。」
  說著,老師用設置在電腦旁的印表機印出十幾張A4大小的文件。是新的原稿。
  「這些是你剛剛寫的嗎?」
  「對啊……不過,這可能也不能用吧。」
  老師翻了翻剛列印出來的稿子,一臉無趣地這麼說,然後將這十幾張紙堆放在桌子的一角。
  像這樣被堆在角落的小說,累積更多之後就會掉到地板上。想到這些廢棄稿件的數量多到足以淹沒地板,我微微感到害怕。這個人待在這個房間裡,不斷重複做著這樣的事情。
  「這些可以給我嗎?」
  「那可是連小說的影子都沒有的東西耶。」
  我無視老師的苦笑,小心翼翼地拾起剛誕生在這個世上的那疊小說。大致看了一下之後,我發現這段故事是從連名字都沒有的某人和另一人的對話開始。儘管對背景設定一無所知,但光是兩個無名氏的對話,就讓我看得很開心。因為這是遙川悠真的小說。
  這兩人似乎是在等公車時交談,故事結束在一輛老舊公車停在兩人的面前。不知道這兩人要上哪兒去?是為了什麼目的搭車?我想像著在兩人就座後,公車座椅發出的吱軋聲,然後問道:
  「這個故事的後續會怎麼發展呢?」
  那是個天真無邪的提問。不帶有任何特別的意圖。然而,老師卻以有些僵硬的表情開口:
  「……這個嘛。妳覺得要讓那兩人去哪裡,故事才會比較有趣?」
  那輛老舊的公車要前往何處,才會帶來有趣的發展?我試著在腦海中天馬行空地想像。
  「唔~一直到縣市的交界處?」
  「好像私奔一樣。」
  「不過,這兩人其實是初次見面而已。相談甚歡的他們,決定在沒有目的地的情況下,就這樣一起逃走。」
  「啊~不錯喔,好像可以寫。」
  說著,老師看似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在紙張上結束的故事,在我們之間延續了下去。我覺得自己彷彿被老師放進他寫的小說裡,因此莫名感到開心。
  「該怎麼說呢,小梓……嗯,有妳在真好。」
  「真的嗎?」
  「寫《星象考察》的時候也很不容易呢。我遲遲無法將故事具體呈現出來。只能慢慢從各部小說裡面撿拾片段的篇章,勉強把它們拼湊成一本小說。」
  「這樣很辛苦吧?」
  「很辛苦啊,寫小說簡直折騰死人了。可是,我有很多想寫的東西。就算無法具體呈現出來、就算只是白費力氣,我也有想要一直寫下去的東西。」
  隔了一會兒後,老師再次輕聲開口。
  「……因為我喜歡寫小說。」
  老師這句話或許不見得是對著我說的,不過,那是充滿熱度的一句話、是發自內心的一句話。
  語畢,可能是有些難為情吧,老師像是試圖蒙混帶過似地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掌心已經沒了那種不自在的感覺。這幾個月以來,老師摸我的頭的動作愈來愈熟練了。
  把玩我的髮尾片刻後,老師抽回了手指,這讓我覺得有些不捨。「習慣」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因為老師進步得太快,光是這樣一個動作,便足以讓我留戀至這種地步。
  「啊,對了,我今天上了烹飪課呢。這樣的話,或許有一天,我也能做點什麼給老師品嘗了。」
  「真的嗎?我可是很挑食的喔,妳應付得來嗎?」
  「能夠配合挑食的人調整菜單,不就是親自下廚的好處嗎?」
  「我不吃蕎麥喔。這種問題,妳也能解決嗎?」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解決,但我會妥善處理。」
  
  我的小學六年級過得非常開心。
  打算和我脫離關係的母親,現在幾乎都不會回家了。她留下的那筆勉強能讓我餬口的現金,想必不是出自於愛情的表現,而是為了規避麻煩的手段。但我現在已經不覺得這樣的自己不幸了。若想改用別的字眼形容自己,現在可說是最適當的時機。
  持續寫小說的老師,在寬敞房間的一角歡迎我的到來。打從相遇那天以來,就未曾改變過的這種規律日常,讓我深愛不已。這樣的生活很幸福。
  大半的生活時間,老師都奉獻給了小說。
  他幾乎不曾外出,只是埋頭拚命寫小說。有很多想寫的東西也很喜歡寫小說的那番話,我想都是真的吧。他努力寫作的身影,讓人感受到某種瘋狂。
  然而,他寫出來的小說,大部分都沒有完結,直接成了沒被採用的內容。我一面撿拾地板上的原稿,一面閱讀這些片段的故事。有些故事有很多對話,也有些故事是場景的描寫偏多。至於類別,有時是奇幻、有時是科幻,也曾有偵探登場過。
  雖然每篇創作都讓我十分在意後續,但它們多半沒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只是在我的腦中持續累積。
  在《星象考察》之後,遙川悠真便沒有再發表任何新作。本應成為他第三部作品的小說,全都結束在這個房間裡。都是未能成形的、未完的故事。儘管如此,老師仍持續撰寫小說。
  太陽下山後,我們其中一人會去冰箱翻找食材,做些簡單的餐點一起吃。這樣的生活相當平凡無奇。吃完晚餐後就得返回自己的家,這是我跟老師之間的約定。所以對我來說,這段相處的時光彌足珍貴。
  「老師,你今天寫的是什麼樣的小說?」
  「……回歸初衷的戀愛小說。雖然細節還沒想好,但女主角會吹薩克斯風。」
  「好期待喔。」
  「如果不是能夠出版的作品,就沒有意義了。明明寫了這麼多,卻一直抓不到手感。簡直是完美的沉潛期。」
  沉潛期。或許確實是這樣。不過,老師依舊是遙川悠真。有許多讀者看過他的小說。畢竟,媒體最近正在大規模報導老師的出道作《遠方之海》即將翻拍成電影的消息。「第一次遙川悠真熱潮」開始在這個社會上蔓延,到處都能看到和老師的小說相關的話題。
  不過,老師本人仍過著腦中只有「寫小說」這三個字的日子。他的生活極其平靜,平靜到讓人無法想像他便是造就這股熱潮的關鍵人物。努力寫小說,寫到某種程度後將其捨棄,再繼續不眠不休地書寫。
  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原來這就是俗稱的「低潮期」。
  
  為了避免打擾這樣的老師,我以安靜又乖巧的方式在這裡打發時間。盡可能長時間地、安靜地玩耍。
  因為想更接近老師,我也會試著讀他讀過的書,也看了很多本小說,然而,沒有一本讀物比老師的小說更能滿足我的心靈。對我來說,老師的小說便是如此特別的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我發明出來的其中一種遊戲,就是「從頭開始寫遙川悠真的小說」。
  攤開筆記本,從小說的第一行字到最後一行字,一字不漏地全數照抄一次。我手中握的是原子筆,攤開在桌上的是Campus筆記本。即使只是打發時間,且是唾手可得的遊戲,對我而言,卻是最完美的利用時間方式。
  我喜歡老師寫出來的文字,喜歡他的用字遣詞、使用的時機和營造出來的節奏感。所以,我把那本書放進了腦裡的書架上。宛如身處不被允許信教的時代的信徒。
  我在老師的房間裡看書,倦了就反覆抄寫老師小說裡的文字,透過這樣的方式,想像出自老師之手的那些縝密動人的故事,以及沒能完成的故事後續。我便是從這裡開始了創作。
  我已經反覆讀了《遠方之海》和《星象考察》好幾次。接著,針對尚未成形的第三部作品,我開始埋頭玩起一個人填坑的遊戲。
  我是遙川悠真的書迷,按捺著內心那股近似於信仰的情感,期待能夠拜讀新作的那天到來。至今,我仍認為那是一段相當奢侈的時光。因為我獨占了那個讓眾人欣羨不已的位置。
  
  「嗚哇,這是什麼?妳在抄寫經文嗎?」
  這個私密的遊戲,隨即被老師發現了。理由其實很可笑,因為愚蠢的我在筆記本攤開的狀態下,不小心在地板上睡著了。
  「怎麼?難道妳也想寫小說嗎?」
  他從我完全沒想過的方向拋出這個問題。聽到老師這麼問,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單純的重複抄寫。這樣的我,也能夠寫小說嗎?寫出像老師筆下那樣的故事?我根本不曾也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
  「我也寫得出來嗎?」
  我不禁直接道出內心的疑問。隔了半晌,老師這麼回答:
  「是妳的話,一定可以的。」
  「真的嗎……如果我也能寫小說,老師會高興嗎?」
  「嗯……多少會吧。」
  老師輕聲回答。
  仔細想想,這或許就是我變得自以為是的開端。我甚至不知道翻著我的筆記本的老師在想些什麼。腦中所想像的,是「散落在地上的這些沒有結局的故事,我或許有辦法完成它們也說不定」的茫然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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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5
  
  為我們這段奇特的共同生活帶來嶄新變化的,是一陣門鈴聲。
  那是季節即將入秋的某個日子。這天的天氣十分適合出門遊玩。不過,身為室內派的老師和我,自然不會湧現外出去哪裡的念頭。那天,我們原本應該靜靜待在家裡度過一整天才對。
  我會主動去應門也只是基於巧合,因為門鈴剛好在老師上廁所時響起。於是,我自然而然地走到玄關,打開大門。
  我想,當下我或許徹底忘記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了。在那個看起來很有家教的男人吃驚地俯瞰我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立場。
  「啊,呃……請問妳是……?」
  「咦……?」
  「遙川先生不在家嗎?這樣的話,我下次再來拜訪好了……」
  「啊,不,我是……」
  「這樣啊?謝謝妳。」
  或許深信我是老師的親戚吧,鄰居先生露出了高雅的笑容,感覺他完全沒想過我是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的可能性。那麼,這個人究竟將我定義成什麼樣的存在?妹妹?女兒?至少,我看起來一定不像是老師的戀人吧。事實上,我的身分跟一瞬間在腦中閃過的任何想像都不符合。想到這裡,我總覺得有些坐立難安。無法套用至三種最正統的答案中任一種的我,真的可以出現在這裡嗎?
  「妳喜歡巧克力嗎?」
  在我遲遲沒能回答的時候,鄰居先生似乎已經在內心捏造出答案。看到他溫柔的眼神,我不禁全身僵硬。除了老師以外,我很久沒有感受到來自他人的這種視線了。我甚至不怎麼記得,這其實是一種很普通的交流。
  我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
  「喜歡……我……喜歡巧克力。」
  「太好了。那麼,這些請妳跟遙川先生一起吃吧。」
  他遞給我一個很時尚的紙袋,上頭印著我不曾看過的外國街景圖案。因為我看不懂印製在紙袋側面的英文,只能呆呆注視著它。他把我當成這個家裡的人嗎?我反芻著和輕柔甜蜜的香氣一起傳來的這句話。
  「謝謝你……我們會用心品嘗。」
  我揣著鄰居先生遞來的紙袋,小小聲地這麼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他人的觀感。原本只有我和老師的兩人世界,突然出現了來訪的第三人。不過,這個房間並非密室,大門隨時打得開,門鈴聲也響亮不已。
  我喃喃叨念著剛才那個疑問。妹妹、女兒……戀人。
  最後那個選項雖然十分缺乏真實感,不知為何,卻格外讓人心跳加速。要是跟老師提起這個選項,他恐怕只會嗤之以鼻;不過看在他人眼中,這仍是可能存在於這段關係中的選項。
  懷著輕飄飄的心情返回屋內後,我剛好撞見了從廁所出來的老師。看著他身上那套彷彿毫不在意他人觀感的邋遢家居服,我很失禮地湧現「我去應門或許是正確選擇」的想法。
  「小梓,剛才外面的人是誰?」
  「那個……剛剛……門鈴響了。鄰居先生……說要送你外國的土產。」
  「鄰居先生?噢,那個男人啊。原來妳開門了嗎……」
  以不太感興趣的嗓音這麼回應後,老師朝客廳走去。
  「什麼土產啊~那個東西叫什麼來著,搬家蕎麥麵(註1:搬家蕎麥麵 日本人搬家後,為了和新鄰居打招呼而挨家挨戶分送的蕎麥麵。)?我最討厭那個了。為了打好關係而送禮物是無妨啦,但為什麼偏偏是蕎麥麵啊?」
  明明收到別人從國外帶回來的土產,老師看起來卻一點都不開心,反而露出一臉像是被人欺負的孩子表情,瞪著我揣在懷中的紙袋。
  「小梓,妳有去旅行過嗎?」
  「沒有。」
  「我想也是。畢竟妳之前過著連夜空都沒機會看的生活嘛。」
  說著,老師輕笑幾聲。我試著想像了一下,跟媽媽一起去旅行,氣氛恐怕會超級尷尬吧。很遺憾的,我無法想像出快樂的旅行。那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呢?
  「要去嗎?」
  「咦?」
  「我們也去哪裡走走吧。因為,妳不覺得很不爽嗎?」
  「不爽……」
  「我現在才發現,我們沒有一起出門過耶。機會難得,我們就去約會吧?」
  老師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這不像老師會開的玩笑。這句話,跟總是窩在房裡埋頭寫小說的老師,實在太不相稱了。
  「約會……」
  「如果妳不喜歡就算了。」
  「沒有這回事!我……我想去!我想跟老師一起出門!」
  我幾乎是反射性地這麼回答。不能讓這個機會溜走,我絕對想跟老師一起外出。
  聽到我激動的回應,老師沒有出聲調侃,只是回以柔和的笑容。接著,他以溫柔到缺乏真實感的嗓音說:
  「話說回來,我還真的從來不曾帶妳出門過耶……一直待在這種房間裡,妳一定覺得很無趣吧?」
  「怎……怎麼會呢,不會的!光是老師願意讓我待在這裡,我就已經……」
  「對了,那個土產是哪裡的東西?我們也故意去同樣的地方吧。」
  聽到老師的問題,我打開紙袋。除了外國製的漂亮罐子以外,還有一張觀光客專用的日文版宣傳單。
  「啊,是美國的……阿拉斯加的樣子。好像是送給那些去看極光的觀光團旅客的土產。」
  「FUCK,哪裡去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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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6
  
  我一邊等待還在做出門準備的老師,一邊思考關於極光的事。當然,我在書裡看過極光。浮現在夜空中的七彩帶狀光芒十分夢幻,就算只看照片也很漂亮。不過,連星空都不曾見識過的我,並不覺得自己有機會目睹這樣的景色。想像中的我,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束手無策。
  可是,神奇的是,當我試著想像老師就在自己身旁後,存在於想像中的那個夜空,瞬間浮現了美不勝收的極光。雖然老師說我們不可能去那裡,但我不這麼認為。只要有老師在,總覺得黑暗中就會浮現點點繁星,也會有泛著七彩光芒的裙帶照亮我們。
  鄰居先生送的巧克力甜極了,他或許是個嗜甜的人吧。在罐子裡的巧克力只剩下一半的時候,打扮完畢的老師走了出來。
  「久等嘍。我們走吧。」
  老師換上一襲看起來整齊乾淨的貼身襯衫和長褲,色系跟我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套有點類似。罩在外頭的外套,以及不會過多、搭配合宜的幾樣飾品,也都十分適合他。然而,不知為何,看起來卻彷彿全都是跟別人借來的行頭。
  儘管如此,老師仍十分優雅,優雅到足以令人屏息的程度。
  踏岀玄關時,雖然表情看起來有幾分緊張,但老師仍順利走到外頭。在這個祥和的午後,老師顯得跟周遭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正面的那種意思。
  相較之下,我則是穿著一如往常的那套寒酸連身裙。跟老師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裙襬脫落的線頭,看起來比平常巨大好幾倍,我不禁羞紅了臉。
  「小梓,妳總是穿同一件衣服耶。」
  老師道出這句像是看穿我內心想法的發言。
  「我都有洗過喔。」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算了,從頭到腳都換新就行了。」
  說著,老師最先領著我前往的,是位於車站附近的某間服飾店。才踏進店裡沒過幾秒,老師便呼喚店員,表示他要購買櫥窗裡展示的成套紅色連身裙。
  「難得出門了,得打扮得漂亮一點才行嘛。妳看,很適合妳喔。」
  換上鮮紅色的連身裙之後,我發現自己平常散發出來的窮酸氛圍,似乎也被掩蓋過去了。
  「不好意思喔,買展示用的衣服給妳。」
  「咦!不……呃,那個……可以嗎?」
  「很像魔法師對吧?只要有錢,人人都能成為魔法師喔。」
  說著,老師朝我微笑。
  「其實,我還想替妳添購很多東西,不過,不管是購物或是外出,都會讓我感到很吃力。」
  「這樣啊?」
  「平常生活需要的東西,多半靠網購就可以解決了。要跟出版社討論事情的話,透過電話也可以。最糟糕的情況下,就像之前那樣,還有妳可以幫我出去買廁所用的捲筒衛生紙嘛。 」
  「……那次,剛踏進老師家就聽到你說『完蛋了』,讓我嚇了一大跳呢。」
  「畢竟是攸關面子的問題啊……總之,身為現代人,其實也不見得一定要出門。雖然,我偶爾也會出門散步……偶爾啦……多少會。」
  老師吞吞吐吐地說道。愈來愈長的頭髮加上蒼白的膚色,讓他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喜歡出門散步的人。就算要出門,他也一定會選在半夜吧。不知為何,老師很不想被其他人注意到。
  我回想起剛認識老師的時候,他曾經倒了一杯自來水招待我的事。原本覺得這樣的待客方式很新穎,但在那之後,老師便沒再拿自來水給我喝過,而是特別準備果汁招待我。
  於是,我察覺到一件事。那天,老師只是來不及做準備而已。在還沒準備好迎接我的狀態下,突然找上門的我,讓他措手不及。
  從那時開始,老師就拒絕外出購物了嗎?當然,窩在家裡不出門並不是什麼壞事。畢竟老師待在家裡就能工作,而且,只要拉開窗簾,一樣能感受到陽光。比起血清素這種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當下的平靜祥和更來得重要。
  「那麼,變漂亮的小梓,妳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去哪裡都可以!」
  「這是最讓人傷腦筋的答案耶。要是隨便找個目的地,又會惹對方生氣。」
  說著,老師拿起手機開始搜尋。看到關鍵字是「小孩 出門」之後,我總覺得心情有點複雜。
  
  最後,老師領著我來到遊樂園。
  位於市內的這個遊樂園設計相當時髦。以高樓大廈為背景而恣意縱橫的雲霄飛車,以及位於購物中心正中央的旋轉木馬,都有種超脫現實的趣味。
  「總之,先吃點什麼好了。小孩子應該都很喜歡霜淇淋吧?」
  老師這麼說,到附近店家買了兩枝霜淇淋回來,並把擠得比較漂亮的遞給我。
  「對了,妳怎麼跟隔壁那傢伙介紹自己?說是我妹妹嗎?」
  「……還來不及說明,我們的對話就結束了,所以我什麼都沒說……那個,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與其說是做錯了……畢竟我才二十幾歲嘛,要是被人誤認為有小孩……」
  「……你討厭這樣嗎?」
  「我也知道世上有很多年輕的爸爸啦,但這是兩回事啊。」
  舔著霜淇淋眺望遠方的老師,外表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已為人父的年紀。當時,我十二歲、老師二十八歲,是必須把判斷標準放得更寬鬆一點,才有可能成為父女的年齡差。
  「可是,也只能這樣了吧……」
  老師望著某處這麼自言自語。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融化的霜淇淋流到他的手上。白色的香草霜淇淋和老師白皙的手,幾乎要融為一體。
  「哇,真是糟糕透頂。」
  「老師,我們去洗手吧。」
  「妳倒是吃得很乾淨耶,小梓。」
  以有點陰險的眼神這麼說之後,老師用黏黏的手抓起我的手。我掌心的甜筒因此被捏成碎片,剩餘的霜淇淋也全都滴在地上,形成一圈圈的波紋。
  「要是走散就不好了呢。」
  「騙人。絕對是故意要整我吧?」
  「沒有這回事。」
  手變得一樣黏膩的兩人,就這樣踏岀了步伐。想必不會有人發現我們是毫無關係的兩人吧。我跟老師之間存在著年齡差。只要編點故事,就能變成父女抑或兄妹的年齡差,給了我們牽手的理由。
  霜淇淋從我們交握的掌心滴落,在地面留下點點痕跡。老師的手平常總是很冰冷的,現在變得更冰了。為了不和他走散,我朝自己的掌心使力。
  
  「故事的起承轉合很重要。只要有個好結局,一切都會跟著變得完美。」
  「意思是?」
  「不管是不是一次讓人開心的外出,只要最後能坐上摩天輪,就是贏家。」
  說著,老師選擇摩天輪做為我們最後搭乘的遊樂設施。儘管我們已經徹底享受過遊客來遊樂園幾乎都會玩的雲霄飛車、旋轉木馬、鏡子屋和咖啡杯,但摩天輪仍有著壓倒性的魅力。透出柔和光暈的纜車在空中相連的光景,遠比我所想像的要來得美麗。
  老師沒有因這樣的美景而卻步,以輕快的腳步踏進纜車裡。為了不被露出壞心眼笑容的他拋下,我也慌慌張張地衝過去跟上。
  隨著纜車緩緩上升,窗外的景色跟著拓展開來。將視線往上,可以窺見即將入秋的夜空,以及比之前在頂樓看到的更加動人的星光。雖然是已眺望過好幾次的夜空,但從纜車裡仰望到的,又別有一番風情。
  「……天空好近啊。」
  「妳這麼喜歡看星星?」
  簡短這麼問之後,老師再次將視線移回纜車的窗外。他細長的睫毛將外頭透進來的光芒反射回去。看著沉默不語的老師側臉,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些害怕。
  我有很多話想傳達給他,例如「謝謝你帶我來遊樂園玩」,或是「我今天玩得很開心」等等。此外,老師買衣服給我、稱讚穿上新衣服的我,也讓我十分開心。而且,我是第一次來遊樂園。真要說的話,根本沒完沒了。老實說,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就要死掉了。對於不習慣幸福的我來說,這是有點幸福過頭的一天。
  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傳達自己這樣的想法,難得有機會搭摩天輪,我卻只顧著看老師的臉。
  「……我說啊,以後,就算門鈴響了,妳也不用去開門喔。」
  老師沒有望向我,只是這麼輕聲開口。
  「……妳不用管,我去應門就好。」
  他以盡可能不帶感情的嗓音這麼說。
  「收到別人送的巧克力,妳很開心吧?」
  「很開心……是的,我很開心。」
  聽到我這麼回答,老師重重嘆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搞砸了什麼,因此有一瞬間變得全身僵硬。原本一直望著窗外的老師,現在轉過頭來盯著我。
  「只要有我溫柔對待妳就夠了……像這樣不挑對象,接受每一個人的溫柔,可不是好事喔。」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那個鄰居住在我家隔壁,要是他比較疼妳,妳或許會轉而跑去他家逗留了吧?不過,會被幾塊巧克力吸引的傢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那是一段莫名帶刺的發言。那位鄰居先生並沒有對老師做什麼,只是個很溫柔的人而已。思考了片刻後,我這麼開口:
  「……老師,難道你在吃醋嗎?」
  「妳在說什麼?明明還只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看來,妳徹頭徹尾是個孩子啦。」
  我想,事實也真的是如此吧。還是個孩子的我,跟老師站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恐怕只像他的妹妹。說得更離譜一點,甚至有可能被誤認為是他的女兒。
  「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在纜車裡的我和老師之間,有著令人絕望的遙遠距離。或許正因為這樣,這個人才會對我如此溫柔吧。關於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這種極其理所當然的事,卻讓我寂寞得無以復加。
  「……老師,謝謝你。」
  「不用謝啦。」
  緩緩降落的纜車,明顯提示著這段宛如魔法的時光即將結束的事實。
  「我們改天可以再來嗎?」
  「一定會再來的。」
  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吧,不過,比起往上升起的時候,纜車降落的速度似乎更快。我們是在什麼時候通過最高點的呢?儘管是老生常談,但即使抵達了追求的目的地,人們或許也通常都不會發現這一點。
  纜車無視我內心的祈禱,迅速降落到地面。
  
  「呼~玩得好痛快。」
  「不好意思,在你這麼忙的時候……」
  「這可不是應該對過氣小說家說的台詞呢。」
  從遊樂園走向車站的路上,有一道往下的長長階梯。老師穩穩踏在每層階梯上,一步一步慢慢往下走。個子比我高許多的老師,現在走在比我的視野低很多的位置上。
  明明是比我年長的成年人,但不知為何,老師的背影看起來很瘦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步伐一點都不穩。說得好聽點,感覺像是在跳舞;說得難聽點,看起來像個醉漢。老師踏著這樣的腳步,往下方移動。
  我是個小學生,看在老師眼裡,也徹頭徹尾是個孩子。在我的人生當中,這一天是幸福得數一數二的日子。
  所以,我這麼想──
  我或許應該在那時候殺死老師才對。
  我和老師第一次一起外出的日子。老師完全沒有對我懷抱警戒心的日子。毫無防備地背對我的老師,對我來說是絕佳的獵物。
  「小梓,來。不然會走丟喔。」
  在我推他的背之前,老師便轉過身來。久未修剪的長長髮絲在風中揚起,遮住他臉上童心未泯的笑容。
  「……是。」
  老師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對我伸出手。我快步踩著階梯往下,牽起他的手。老師的手已經不冰了,掌心感受到的是不冰也不熱、宛如水窪的溫度那樣的體溫。
  「老師的手現在不冰了呢。」
  「因為我是人類啊,體溫多少會變嘛。」
  
  *
  
  至此,兩位警官的閱讀暫時被迫中斷。一名年輕的男性警官走進房裡,在壯年刑警耳邊說了些什麼。雖然繼續往下看也無所謂,但她選擇暫時打住。要讀完整篇故事,想必會對精神造成不小的負擔。聽完報告的刑警,同樣露出凝重的表情。
  「查到什麼了嗎?」
  「這份詭異文件裡的『幕居梓』是確實存在的人。真是太好嘍。」
  道出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的這句話之後,他重重嘆了一口氣。幕居梓是確實存在的人──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的可信度提升了許多。她一面環顧這個一團亂的房間,一面回想剛才閱讀的「詭異文件」裡的內容。那名小說家跟這個女孩子,過去真的共同生活在這個房間裡嗎?
  「幕居梓,十七歲,目前是西浦高中二年級的學生。能一下子查出這傢伙的情報,其實是有理由的。」
  「理由?」
  「幕居目前陷入昏迷狀態,正在住院。因為感覺事情不單純,案子就被轉介到我們這裡來了。所以,只有幕居梓這個名字浮上檯面。」
  「……陷入昏迷?」
  「原因是攝取了過量安眠藥。幕居被發現的地點,是距離她就讀的西浦高中最靠近的車站附近的網咖。雖說她待在單人包廂裡,但畢竟是網咖嘛,同樣在附近使用單人包廂的客人,因為聞到嘔吐物的味道而通報櫃檯,於是,店員才發現了昏倒在單人包廂裡的幕居,進而報警。幕居是在下午兩點三十二分被發現,是關鍵人物遙川悠真召集信眾舉辦見面會的時間。」
  聽著對方語氣平淡的報告內容,她感覺自己的表情愈來愈沉重。她能明白這些調查報告代表什麼。劇本十分簡單易懂。人生一帆風順的小說家,以及掩人耳目地和他同居的少女。現在,該名少女陷入昏迷,小說家則是消失了蹤影。
  這是跟剛才的故事內容格格不入,令人不快的事實。接下來的發展,不用明說也可以想像。
  「……所以,是遙川殺害了幕居梓,再將它偽裝成自殺事件,然後逃跑了嗎?」
  「從剛才那份文件看來,遙川就是個喜歡年輕少女的變態,還是殺人犯吧?」
  「從剛才讀過的內容來判斷,遙川只是個無法拿捏跟他人之間距離的普通人而已呀……就像他企圖阻止一名小學生拿著自己的小說自殺那樣。」
  「很難說喔。任何擁有正常道德良知的人,不可能對一個小學生做出這堆有的沒的蠢事吧。」
  「但遙川試圖拯救幕居呢。」
  「那哪裡算得上拯救啊?」
  他以苦澀語氣輕聲道出的這句話,跟小說裡的內容一樣。
  被當成神仰慕的小說家,和身為自己書迷的小學生之間的交流。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了少女自殺的男人──只看這些部分的話,或許可說是一段佳話。倘若故事在這樣的狀況下結束,說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也不為過。
  然而,這個救贖故事不斷延續之後,卻出現了幕居梓昏迷和遙川悠真失蹤的事件。將這兩者連結在一起的,究竟是什麼?
  閱讀剛才那份文件時,裡頭確實有讓人在意的部分。
  從遊樂園返家的路上,寫下那段開心玩樂的描寫之後,幕居梓為何會湧現殺害遙川悠真的想法?是因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讓她下定決心殺死他的關鍵事件嗎?是因為尚未讀到的部分,發生了足以將這兩件事串連起來的悲劇嗎?
  「……我想,或許也不能一口咬定是遙川悠真打算加害幕居梓呢。」
  「啊?」
  「請你試著思考看看。倘若遙川對幕居梓……那個……下手的話,為什麼會選在網咖這種地點?遙川不是網咖的客人,還是電視曝光率很高的知名人物。倘若他出現在網咖,應該會相當引人注目才對。」
  最重要的是,遙川是個秀麗的男人。
  不只有清秀的面容和高挑的身材,他舉手投足的動作,總是有種足以引人注目的特質。這樣的男人,真能在沒被任何人察覺到的情況下,踏進幕居梓所在的單人包廂嗎?
  「而且,才讀到一半的這份文件的後續,也很令人在意。我們剛才讀到哪裡了?」
  「去遊樂園玩那邊。真是讓人不舒服的文章,像個被洗腦的孩子寫出來的東西。」
  「被洗腦的孩子……是嗎?或許是這樣沒錯呢。不過,真要說起來,這篇文章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道出這幾句話的同時,另一種苦澀湧上她的心頭。遙川悠真殺害了幕居梓──足以覆蓋這個糟糕劇本的另一個更加惡劣的劇本,正在緩緩成形。
  「這篇文章是幕居梓寫的對吧?文章裡敘述了她的人生。倘若這是她的懺悔錄呢?幕居梓跟某人共同策劃了殺害遙川的計畫……但在執行計畫之前,卻因為罪惡感而選擇自盡。如果事情是這樣呢?」
  這段故事的前方,是否有著讓幕居梓湧現殺意的真相?與其為你感到失望,倒不如讓你死去──她是不是這樣想的呢?
  「是有人想要殺了遙川嗎?」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麼有名的人,想必讓不少人眼紅吧。」
  「而且從這篇文章看來,幕居梓很感謝遙川那傢伙。無論真正的遙川是什麼樣子,她都對他崇拜得不得了。這樣一來,幕居梓哪有下手殺掉遙川的理由啊?」
  「可是,剛才讀到的文章裡,幕居梓還是個小學生……我們並不知道在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一團亂的房間裡,到處散落著遙川悠真的小說。《遠方之海》、《星象考察》和《淚濕的夜》──還有《無題》和《艾蘭迪拉斷章》。這個房間裡,存在著許多尚未出現在這段故事裡的作品。
  「……你知道遙川悠真的轉捩點嗎?」
  「轉捩點?他有那種東西?」
  「遙川悠真的出道作《遠方之海》以及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都廣受好評……至此為止,都是幕居梓的小學時代。在《星象考察》出版後,隔了一段時間,他才發表了《淚濕的夜》……之後,遙川悠真成了沉寂的作家。」
  「為什麼?他搞砸了什麼嗎?」
  「單純是因為宣傳說是他畢生傑作的第三部小說,在上市後的評價差強人意……雖然這也是很常見的事就是了。他的第三本小說確實寫得不夠好,但也不是作品整體的水準下降,該怎麼說呢……」
  「寫作還真是複雜的事情啊。」
  擁有著亮眼資歷的小說家,開始了懷才不遇的時代。最後,他透過第四部作品《無題》,成功以人氣小說家的身分復活。不過,在完全沒發表新作品的那兩年,有許多謠傳他的作家生涯已經畫上句點的聲音。
  這段時間,剛好跟幕居梓的國中時期重疊。從她剛升上國中時開始,到國二下學期結束。在幕居梓升上國三的時候,遙川悠真突然華麗地復活了。
  「這段期間裡,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想知道嗎?」
  他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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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7
  
  老師非常不擅長應付低氣壓。光是感覺到像灰塵那樣的綿綿粉雨的預兆,便足以讓他變得完全無法動彈。看著老師一面為了眼窩痛而發出呻吟,一面捻起平常不會抽的香菸,便讓我感到坐立不安。因為,企圖用香菸來掩飾什麼的做法,未免太正統了。
  雨聲從我們之間奪走了對話。老師一如往常,像是著魔似地敲打著鍵盤。強力到幾乎足以蓋過雨聲的聲響,讓我感受到今天是個不祥的日子。
  明明這樣拚命敲打鍵盤,老師的小說卻無法完成。不知從何時開始,地板上不再出現故事的片段。老師所撰寫的故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電腦硬碟裡消失。想到他甚至不願讓我看這些未完成的故事,我就打從內心感到落寞。
  天空變得愈來愈暗,暗到難以想像現在還只是下午四點的程度。然而,老師仍沒有起身開燈的打算。筆記型電腦螢幕透出的光,照亮老師的臉龐。在暗處屏息、一動也不動的老師,讓我想起一陣子之前的自己。
  「老師。」
  「……幹嘛?」
  「我要回去嘍。」
  朝背起書包的我瞄了一眼後,老師輕輕點頭。確認過他的反應後,我走向玄關。不過,正準備穿鞋子時,有什麼阻止了我。
  直到剛才都還在寫小說的老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我的視線順著他纖長的手臂移動,直到指尖,然後發現老師用手指揪住了我的衣角。這樣的光景,讓我吃驚得鬆開手中的書包。金屬材質的部分撞擊到地面,讓致命的尖銳聲響迴盪。
  「妳要回去了?」
  那是我不曾聽過的嗓音。儘管只是衣服的一角被揪住,我卻完全無法動彈。一如我們相遇的那天,老師其實可以拎住我的書包就好,他卻選擇輕輕捏住我的衣角。
  「雨會愈下愈大喔。」
  宛如自言自語的輕喃。
  「……一定還會再下一陣子……一定會變得很冷吧。」
  下雨的日子,一年到頭可能會出現幾十次。但老師現在的表情,卻好像是經歷了某種前所未見的不幸。
  「妳就在這裡待到雨停為止吧。要是感冒了,可就傷腦筋了。」
  聽到老師以平淡語氣道出這句話,我的胸口湧現一股不安。臉上掛著淺淺笑容的老師,想必沒有半點惡意吧。他只是以黯淡的雙眸,把這個黯淡的事實告訴我而已。
  「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事到如今,妳還問這種問題啊。」
  說著,老師拾起我的手。
  那一天老師的手就好像有著彈性的橡膠,摸起來不冷也不熱,感覺彷彿不屬於人體的一部分。
  「今天狀況很不好,我的頭好痛……所以現在要去睡一下。」
  「……你還好嗎?」
  「這種日子,只能倒頭就睡了嘛。妳也這麼覺得吧?」
  老師這麼說,然後打開一扇有點陌生的房門。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間簡樸的臥室。叨擾老師家已經長達一年以上的我,從不曾踏進這個房間。裡頭只放著加濕器和一張床,跟亂糟糟的客廳形成強烈對比。
  老師抓著我的手直接倒在床上。所以,我也理所當然地沉入那片床單形成的海洋。那張床的品質,想必高級到我無法想像吧。柔韌的彈簧承載著我們的體重,躺起來感覺輕飄飄的。因為單人床很窄,我跟老師之間的距離,也靠近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
  老師笑了,彷彿這樣的狀態本身就是一個笑話。看到這樣的他,我也不自覺笑了出來。
  「小說寫得還順利嗎?」
  「……我看起來像是寫作遇到瓶頸了嗎?沒問題的。只差一點點。只剩下寫出結局而已。」
  寫出完美的結局之後,人生卻還是得繼續,這一點真的讓人無法忍受呢──老師這麼喃喃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倘若人生是一個故事,那麼在我看來,從遊樂園回家的路上,或許就是最適合做為結局的地方。又或者,老師隔著平交道向我搭話的那一天,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小梓,我來跟妳說一個故事吧。」
  老師輕聲開口。
  「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在某個王國,有三位擅長做鬆餅的師傅。第一位師傅將擠上鮮奶油的鬆餅獻給國王,卻被砍頭了。第二位師傅在各種深思熟慮後,將使用大量巧克力做成的鬆餅獻給國王,但也被砍頭了。第三位師傅嚇到一臉蒼白,拚命思考後,將沒有任何配料點綴的原味鬆餅獻給國王。結果,他一樣被砍頭了。原來是因為這位國王其實超級討厭鬆餅!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這是個讓人不知該留下什麼評語的故事。頓了半晌後,我開口問道:
  「老師,這個故事想警惕我們什麼?」
  「大概是『無法回應他人期待的人只有一死』吧。順帶一提,我還有個關於三位蘋果派師傅的故事,妳要聽聽看嗎?」
  「……唔~」
  「啊,妳是在小看我嗎?這個故事可是充滿背叛與愛的衝擊性巨作呢。」
  說著,老師閉上雙眼。看著這樣的他,我心中湧現「真的很美呢」的坦率感想。我甚至覺得老師散發著仙氣。和老師相遇之後,已經過了一年以上的時間。這是足以將宛如神祇一般的存在,降格成一個妙語如珠的凡人的一段時間。然而,老師完全沒有變,依舊是那個美麗得駭人的存在。
  「總覺得一切都很不順利呢。」
  「是。」
  過去,老師創作出許多未能成形的小說片段。但現在,連這些片段都沒有了。
  「你不是說只剩下結局而已了嗎?沒問題的。你寫得出來。」
  雨聲從窗外傳來。因為忘記拉上窗簾,落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清晰可見。這就是讓老師痛苦的要素之一嗎?
  儘管不願意,但我無法避免自己感受到事實。睡著的老師微微顫抖著,我真心覺得他渴望有人能拯救自己。因為我也開始覺得想哭,只好閉上眼睛。閉上眼勉強將淚水收回之後,彷彿有另一種東西取而代之地湧出,讓我感到困擾。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在一片黑暗中伸手摸索,卻找不到老師,於是慌慌張張地衝進客廳。
  「啊,妳起床啦,早安。雖然現在是凌晨一點。」
  老師邊抽菸,邊懶洋洋地這麼說。
  「人家都說小學生九點就該上床睡覺了,妳卻在這種半夜醒來。」
  「……老師,你的頭還好嗎?」
  「啥?妳這是在挑釁……噢,妳是指頭痛啊。啊~嗯,讓妳擔心了,已經沒事嘍。」
  其實,除了頭痛以外,我擔心的事情多到堆積如山。他剛才那樣發抖,恐怕不全然是因為覺得冷吧。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老師變得連我這種小孩的手,都想緊緊握住?他已經不覺得冷了嗎?我再次強忍住想要哭泣的衝動。
  老師坐在闔上的筆記型電腦前方。從我最後一次看到電腦啟動的時候到現在,故事有多少進展了呢?就算只有一個字也好,希望文章多少有增加。
  「妳肚子餓了吧。吃家裡現成的東西可以嗎?」
  「……好的。」
  「不管是什麼食物,只要在半夜吃,都會比原來還要美味三成喔。」
  說著,老師從冰箱拿出日式車輪餅、冷凍炒飯和炸雞塊,或許是從冷凍庫裡隨意挑出幾樣東西。種類缺乏統一性的這幾樣食物,感覺跟現在的深夜時間再適合不過。
  因為肚子很餓,我連炒飯都大口大口地吃光,但相較之下,老師只拿了車輪餅,甚至只吃了一半就轉而打開闔上的筆記型電腦。
  「小梓,妳繼續吃吧。」
  說著,老師開始敲打鍵盤。清脆的喀噠喀噠聲和雨聲交融在一起。儘管看起來倦怠而痛苦,老師仍持續寫作。
  看著這樣的他,我覺得莫名想哭。
  我是老師的朋友,但在此之前,我更是他的書迷。而這樣的我,現在正在這裡見證老師作品誕生的一瞬間。他專心致志凝視著電腦螢幕的那雙眼睛看不到我,只是追逐著畫面上的文字。
  老師仍是遙川老師,仍願意繼續寫小說。無論多麼痛苦,他都願意繼續寫下去。這讓我很開心。
  「老師。」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樣的想法傳達給他,於是,我選擇道出最簡單的一句話。
  「我喜歡你。」
  老師簡短地回了一句。
  「哈哈,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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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8
  
  三月,小學即將迎來畢業典禮的時節,也正好是老師的第三部作品《淚濕的夜》初校稿送來的時候。
  因為還不了解出版社把初校稿送來的用意,即使看到老師面對那疊厚厚的紙張,我對此也只有模糊的理解。明明已確實完成小說,老師卻仍是一臉厭世的表情。
  相較之下,我完全無法按捺內心的亢奮。這可是眾所期盼的老師新作。在我和老師相遇兩年之後,他第一次出版的新刊。不同於過去散落滿地的那些小說,這次的故事有始也有終。
  「原來小說家這種職業,得放棄人生中的其他各種樂趣呢。在成為小說家之前,我都不知道是這麼一回事。」
  「是這樣嗎?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充滿夢想的職業。」
  「小說這種東西,必須獻上自己所有的人生去寫,所以基本上很划不來啊。明明只是想平凡地活著,我們卻沒有退路可走。妳知道嗎?有一雙手的話,想下廚或彈鋼琴都可以,我當初為什麼沒有選擇這麼做呢?」
  滔滔不絕地這麼輕聲抱怨的同時,老師仍沒有停下以紅筆在紙上做記號的動作。儘管依舊是一臉痛苦,但他還是十分認真地執行眼前的作業。
  「這部小說什麼時候會出版呢?」
  「唔~明年五月左右吧?到時候,妳已經是個國中生了呢。」
  「是啊,讓人不太敢相信。」
  制服和學校指定的書包之類的必備品,我已經自己準備好了。原來這樣就能變成國中生了嗎?想到這裡,總有種輕鬆過頭的感覺。
  「所以,妳們學校的畢業典禮也快到了嗎?」
  「是的。」
  「我可不會去參加喔。」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要是做到這種程度,我就真的成了一個父親嘍。我才不要咧。雖然說不常拋頭露面,但要是我被人認出來,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樣子……」
  「我也沒有希望老師來啊。比起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像之前那樣帶我去哪裡玩,我反而更開心呢。」
  這是我的真心話。那天去遊樂園玩耍的回憶,一直是我的心靈支柱。只要回想那天發生的事,就足以讓我努力活到今天。這樣的我,可以算是很「低油耗」的生物吧。要說不希望老師來參加畢業典禮,其實是騙人的;不過既然要外出,我希望能去老師本人也願意前往的地方。
  更何況,要老師擔任父親這個角色,也讓我有些猶豫。若是在老師身上追求這樣的角色,我擔心之後會變得無法繼續走下去。雖然我也懷疑自己是否能完全理解這種情況意味著什麼,但總之,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啊,不過,我如果出席畢業典禮,可能會遇到妳那個狠心的母親呢。再怎麼說,那都是妳的畢業典禮啊。」
  「你覺得那個人會來參加嗎?她一定連畢業典禮什麼時候舉行都不知道吧。」
  說著,我試著稍微想像了一下。討厭被當成人父的這個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更適合西裝。身為小說家的他,總是一身休閒隨興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打扮。雖然很難想像離群索居的他換上正式服裝的模樣,但那想必會更適合他。
  我倒有點想看看這樣的老師。
  以紅筆持續對手邊稿件做記號的老師,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五味雜陳。
  
  我穿上老師送給我的那套紅色連身裙去參加畢業典禮。雖然也想過要穿國中制服,但在周遭畢業生都精心打扮的情況下,只有自己仍穿著制服,總讓我感到幾分不安。而且,這件連身裙蘊含著一段回憶。就算只有我看起來很突兀,倘若原因是這件連身裙,那就無所謂。
  畢業生們穿著別上胸花的荷葉邊連身裙,或是比原本制服更高調成熟的便服,開心地有說有笑。明白我的家庭問題的班導,沒有特別對我和這個活動格格不入的打扮說些什麼。
  唱完練習過幾次的校歌、聽完校長冗長的演講後,便是頒發畢業證書的時間。被叫到名字的畢業生會上台領取證書。荒園美幸、飯島武,就像這樣以姓氏五十音的順序被點到名的學生,一一走上講台。
  「恭喜你畢業。」
  在這句話的祝福下接過畢業證書的學生,紛紛帶著一臉得意或是有些羞澀的表情,在講台上朝大家一鞠躬。將體育館後方擠得水泄不通的家長們伸長了脖子,等待自己的孩子接過畢業證書的那個瞬間到來。
  「──六年三班,藤原正二。」
  終於輪到我們班了。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不安。這身其實不太適合穿來參加畢業典禮的鮮紅色連身裙,想必會讓我在講台上分外引人注目。在家長區萬頭鑽動的那些家長,一定會對我投以好奇的眼光。
  我並非因為母親不在那群人之中而感到不安,而是如果她真的有來參加,只是我沒看到的話,那該怎麼辦?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我便無法壓抑不安的情緒。
  我回想起那雙無時無刻都監視著我的冰冷眸子。倘若穿上一襲鮮紅連身裙的我被她發現的話……只要在講台上一個不留意,那個人恐怕就會將我整個人拽下台。
  「六年三班,幕居梓。」
  被叫到名字的瞬間,我不禁縮起身子。當我即將變得幸福的時候,這必定會將我拖回不幸之中。
  「──幕居同學?」
  或許以為我沒聽到,班導又叫了我的名字一次。聽到第二次唱名,我懷著像是接受處刑的心情走上講台。我將所有注意力,都用來承受那些直盯著鮮紅色連身裙的目光,接過畢業證書,再將視線拉回體育館的台下。
  一鞠躬的瞬間,我聽到一陣輕笑聲。
  因為沒有聽得很清楚,所以那可能只是某人打噴嚏的聲音。不過,我是明白的。這一刻,那個人看著我而笑出聲來。
  我將視線移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身西裝比我想像的更不適合他。看起來很高級,但八成跟我這件連身裙同樣是展示品的那襲西裝,看起來像是一片沒能嵌入拼圖裡的突兀碎片。像大學生會穿的那種寬鬆襯衫以及剪裁簡單的長褲,才更適合老師。
  或許是不太願意進入家長區,老師倚著後方牆壁,以懶洋洋的神情望著台上。待在站位的人多半是手捧相機的家長,因此,只是佇立在原地的老師,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一如老師所言,要當一名父親,他還太年輕了。
  我走下講台,盡可能不去在意老師地返回座位上。雖然畢業證書被我掌心的汗水弄得又濕又皺,但我不介意,仍然緊緊捏著它。只要走錯一步,我很有可能就拿不到這張證書了。這是那個人賜給我的東西之一。
  我以指腹滑過幕居梓三個字。以漂亮的毛筆字寫下的這個名字,光是以指甲劃過還不至於糊掉。
  在頒發畢業證書的儀式結束之前,以及之後的國歌合唱時間中,我都在拚命祈禱,希望老師還待在那個地方。希望他還待在那個地方看著我。
  畢業典禮在我的祈禱下結束了。我就這樣從小學畢業。
  
  「……老師!」
  「什麼啊?這種情況下,佯裝不知道我有來,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吧?」
  「因為你看起來不知道出口在哪邊啊。一直在這裡東晃西晃,才會被我找到。」
  「反正我們回去的地方還不是一樣。」
  說著,老師稍微放慢腳步等我追上他。雖然不會刻意停下來等我,但至少他願意放慢腳步。
  「我還以為畢業典禮是絕對會讓人哭出來的活動呢,看來也並非如此。」
  待我趕到他身旁,在我什麼都還沒開口之前,老師便主動牽起我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老師的手有點冰。人果然不應該做自己不習慣的事。
  雖然老師絕不會承認,但他其實十分為我著想。當我希望他在的時候,他就會陪著我;走到他身旁後,他會靜靜地牽起我的手,和我十指交握。我確實感受到他的疼愛。
  「老師,今天謝謝你來參加。」
  「嗯?不客氣。」
  老師的手略微使力。
  「我會一直看著妳的。」
  老師穿著一點都不適合他的西裝,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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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9
  
  升上國中後,出現最大變化的是我的打扮。可愛又流行的「包裝」。名為女國中生的「包裝」。脫下平常穿的那套皺巴巴的連帽上衣和裙子,換上學校指定穿著的西裝外套後,老實說,我滿心都是期待和興奮。
  「老師,你覺得如何?」
  對於自己最想問的問題,就要坦率直接地問出口。換上還穿不習慣的制服後,我隨即走到老師身邊。完全不會讓心情隨著暖春的活潑氣息起舞、作風走硬派路線的老師,隔了半晌後這麼回答:
  「挺適合妳的嘛。很可愛。」
  「……謝謝你。」
  「啊,妳不會因為這種稱讚而開心是嗎?嗯,是無所謂啦。」
  沒有這回事,我很開心。老師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稱讚我的制服打扮的人。儘管是只為了單一對象而舉辦的品評會,但既然對方是一位天才小說家,就沒什麼好抱怨的。讓這樣的人物擔任評審,甚至可說是過於大材小用。
  盯著我看了片刻後,不知為何,老師露出滿足的笑容。在我湧現不好的預感時,他已經開口了。
  「妳會慢慢變成大人呢。我覺得有點寂寞耶。」
  「你在說什麼啊,老師。」
  「等到小梓變成大人的時候,我也老了很多歲。想到這一點就讓人微微沮喪啊。」
  笑著這麼說的老師,外表看起來和我們相遇時完全沒變。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和老師的時間流動速度不一樣。老師一點都沒變,我卻入手了新的制服,同時也出現些許改變。
  「妳有感受到成長痛嗎?畢竟還只是國中生,之後應該仍會不斷成長吧。」
  「我也搞不清楚。骨頭這種東西會繼續變大嗎?」
  「會喔,會變大。」
  說著,老師將手貼在我的背上。
  每當老師的手指滑過我的背部,我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變淺。因為不想被他察覺到我屏息的反應,我的呼吸因此變得紊亂。或許是發現了這一點,老師以緩慢的動作搔了搔我的肩舺骨附近。
  「妳一定會變得很漂亮。」
  老師像是安撫我似地這麼說。聽到這句話,我緩緩回想起母親的事。
  
  到了這個階段,我和母親幾乎已形同陌路。因為她似乎寄居在別人那裡,我們甚至不曾碰到面。被關在壁櫥裡的那段期間,我曾經聽過母親在家裡跟一個男人聊天。她大概是去跟那個男人同居了吧。
  在這個被自己拋棄的空蕩蕩房間裡,看到女兒日漸成長茁壯,或許是一件讓人不太舒服的事情吧。不過,要正視這樣的事實,想必更令人痛苦。母親選擇完全不干預我的人生。無論是養育著我的其他人的存在或是老師,她都當作沒看到。
  這個空蕩蕩的房間,最後成了一個倉庫。我捨棄了這個宛如置物空間的地方,開始長時間賴在老師家。「天黑了就回家」的約定變得曖昧模糊,我很清楚自己原本的生活正在一點一滴地死去,也能感受到狀況隨著我的骨骼發育而出現變化。
  只是,這段幸福並沒有維持太久。
  遙川悠真這個存在,恰巧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崩壞瓦解。
  
  將「崩壞」這種誇大的詞彙用在人類身上,或許有點奇怪。然而,正因為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觀察到這樣的事態,所以能夠明白那正是只有「崩壞」足以形容的變化。
  第一部作品《遠方之海》、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第三部作品《淚濕的夜》,在發表了這三本小說後,遙川悠真便進入沉潛期。曾經表示自己會繼續積極創作的那名年輕天才小說家,首次遭遇了挫折。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遇上的瓶頸。
  老師並非沒有繼續寫作。他把所有時間都獻給了小說。然而,這件事只有我知道而已。無法完成的那些故事,全都默默地消散了。
  這是《淚濕的夜》發表經過了半年左右的時候,也是社會大眾對於新作的評價差不多定型、將相關結果反饋給老師的時期。
  完成《淚濕的夜》的原稿後,老師有一陣子不再寫小說。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他。老師每天都一定會寫小說。就算陷入低潮期、反覆寫出無法採用的文章,他還是每天都會敲打鍵盤,但這次老師完全中止了創作的行為。
  至今,我仍忘不了老師當時以黯淡的眼神沉默度日的模樣,彷彿是在等待行刑日到來的死囚。這段期間,老師幾乎都沒有好好睡過覺,甚至不會在沙發上打瞌睡,只是茫然度過每一天,然後在體力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昏睡過去。這樣的狀況不斷上演。
  「能夠出書,你不覺得開心嗎?」
  面對為失眠和緩慢惡化的厭食症所苦的老師,我忍不住這麼問。以一雙茫然眼睛望向我的老師,看起來明顯比過去消瘦許多。
  「……雖然開心,但是比起開心,恐懼的感情會先湧現。擔心要是失敗的話該怎麼辦。」
  「小說有失敗與否的問題嗎?而且,無論是什麼樣的小說,只要是老師寫出來的作品,我一定都會喜歡的。」
  到現在,我仍在反覆抄寫老師的小說。
  被老師調侃的抄寫用筆記本,現在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本。我抄寫《遠方之海》的內文,將《星象考察》完整重現。不僅如此,我甚至也把老師未完成的那些小說片段抄進筆記本裡。一如字面所述,我吸收了老師創作出來的一切。
  我腦中的書架擺滿了遙川悠真的故事。我有自信在《淚濕的夜》出版後,一樣能將這部作品視為珍寶深愛。
  然而,這樣的事實已經無法拯救老師了。
  「只有妳喜歡的話,也沒有意義啊。」
  儘管這句話讓我有些受傷,但我覺得老師說得也沒錯。他是小說家,若是無法受到許許多多人愛戴,就沒有意義了。
  
  之所以都沒有提到我的國中生活,是因為真的沒有什麼值得寫下來的事情。到了早上,我會提早一段時間返家,收拾完書包後直接去上學。學校生活並不會特別開心,但也沒有特別糟糕。我像個普通的國中生那樣交了幾個朋友,認真聽課。因為我們學校沒有強制學生加入社團,我甚至沒有去任何一個社團觀摩。我接受義務教育,然後持續往老師家跑,就跟過去沒什麼不同。就算出現了些許不同,也不讓老師覺得不同。
  看到我來,老師會意思意思地吃點東西;聽到我跟他聊生活瑣事,也多少會出聲回應。倘若我不在,老師恐怕會真的變成一個廢人吧。這不是我自以為是,而是相當肯定的預測。雖然不是我也無所謂,但沒人陪在老師身旁是不行的。
  以床頭的安眠藥來應付無法入睡的無數個夜晚後,一如老師當初的宣言,他迎來了《淚濕的夜》出版的日子。這樣一來,老師的不安也會跟著化解吧──我樂觀地這麼猜想著。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樣發展。
  我就直接說結論吧。遙川悠真的第三部作品,並沒有受到好評。
  老師的第三部小說《淚濕的夜》,走的是跟過去不太一樣的路線。原本都是撰寫純粹的愛情小說的老師,稍微改變了路線,寫了以懸疑劇情為主軸、有別於一般愛情故事的作品。
  我覺得這部作品並不至於不有趣。跟已逝的戀人樣貌神似的人物出現在眼前──故事在這種神祕的情況下展開。「眼前這名女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名戀人?」這樣的質疑,以及「我想相信她就是我的戀人」這種瘋狂的期待。我果然還是喜歡老師的小說。
  不過,老師的話也有道理。儘管我待在距離老師最近的地方,但我也只不過是一名平凡的讀者。俗話說人各有所好,就像嘗起來辛辣的蓼草,也依舊有蟲子愛吃。但光憑一隻這樣的蟲子,無法滿足遙川悠真。
  結果,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淚濕的夜》銷售量大幅下滑。這次的小說走的是跟過去不太一樣的路線,我想或許也是理由之一。可是到頭來,或許只是運氣的問題罷了。畢竟,這部作品並沒有特別乏味,只是跟過去兩部作品的風格不太一樣。
  而且,我覺得把《淚濕的夜》說是老師邁入新境界的作品或許也不為過。雖然總銷售量沒有過去兩部作品來得多,但《淚濕的夜》也賣得很好。
  然而,最無法原諒這般事實的,就是老師本人。對老師最嚴格的人正是他自己。過去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小說,便足以證明這一點。
  最重要的是,那些書評家的意見讓老師陷入了痛苦深淵。
  對於被吹捧為天才作家的老師,他們給予的評價愈來愈嚴苛。在改變路線的第三部作品出現後,這些人的批評更是不留情面。
  印象中,我看過「急著出人頭地的小說家的下場」、「天才小說家終究是個草包」這類話話。我覺得這些批評實在缺乏創意。想批判老師的話,好歹說點更有趣的內容吧。但老師徹底受到這些攻訐的話語影響,並因此反覆受傷。
  「說什麼才華枯竭了啊!反正,不管我寫出什麼樣的作品,你們都會說這種話吧!淨是在一旁扯人後腿!」
  老師這麼怒吼,把怒氣發洩在屋內已經不算多的家具上。我實在是無法直視這樣的他。我想,每個人應該都是這樣的。在平交道和老師相遇之後,已經過了三年以上的時間。我變得比以前更了解老師。儘管如此,這仍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失控的老師。
  我還記得自己當初待在房間一角,默默想著「崩壞或許已經開始了」。雖然覺得這樣的詞彙不適合用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我卻無法不這麼形容。
  老師變得會突然把房間弄得一團亂,藉此徹底發洩內心的怨氣後,再透過安眠藥和酒精的力量,硬是逼自己入睡。儘管是一齣老套的悲劇、是自尊心不堪一擊的脆弱表現,對我來說,這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受到傷害的不是別人,而是老師。
  「老師,不要緊的,不需要在意這種事。」
  「哪裡不要緊了啊!我都已經那麼努力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天底下有這種事情嗎!妳其實也在內心笑我是個笨蛋吧!」
  「……沒有這回事。」
  這樣的對話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不只有一、兩次而已。這樣的恐慌不分日夜地反覆上演,確實消耗著老師和我的身心。
  老師的新作並非只有收到負面批判而已。絕對不在少數的讀者支持、稱讚《淚濕的夜》很好看之類的正面書評,都存在於這個世上。然而,老師卻選擇轉身背對它們,只是一個勁兒盯著另一片昏沉的黑暗。我想,老師或許早已到達自己的極限了吧。
  「妳不會明白的,小梓。」
  老師時常以跟優雅完全無緣的語氣這麼喃喃表示。如同老師所說的,我其實一點都不明白他這個人。
  「……我明白的,老師。你知道我陪在你身邊多久了嗎……不要緊的,老師一定不會有問題。」
  我回以一堆空洞的話語。這些不過是純粹的期望罷了。
  「因為你是天才啊,老師。」
  我再三對老師重複這句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老師的心情平復下來為止,直到他願意重新寫小說為止,直到他變回我們剛認識那時的遙川悠真為止。
  當時的我,是無法想像祈禱會變成詛咒的單純孩子。我天真無邪地相信,只要不厭其煩地鼓勵老師,奇蹟就有可能出現。
  看著老師原本一團亂的生活漸漸地恢復成以往那樣,更加助長我心中的這種錯誤認知。隨著時間經過,老師一定可以慢慢振作起來。儘管還是需要安眠藥輔助入睡、飲酒量也沒有減少,但老師不再表現出明顯的情緒失控行為。這些都讓我誤以為他已經振作起來了。
  在我因為誤判而自顧自地放下心來的時候,季節跟著轉換,我順利地升上了國中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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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原來制服領結的顏色也會改變啊。我覺得之前的顏色比較好看呢。為什麼要在最後的階段改成綠色啊?」
  「或許是因為已經變成學校裡最高年級的學生了,所以校方想選用看起來比較穩重的色系吧。」
  彷彿昨天才剛結束的小學畢業典禮,已經是快要兩年前的事情。也就是說,在遙川悠真的第三部作品出版後,已經過了這樣一段漫長的時間。
  這兩年來,遙川悠真沒有再發表過任何小說。至今,這兩年的時光仍被說是「遙川悠真懷才不遇的時代」,也成了媒體好用的炒作題材。年輕天才的瓶頸,黑暗時代。
  不過在這段期間,老師的人生並沒有失控。他只是悠哉又單純地度過每一天。除了不再寫小說以外,幾乎跟我們剛相遇時沒有兩樣。
  即使逐漸被淡忘,老師仍是個美麗的存在。跟他一起坐在餐桌前時,這樣的想法變得更加強烈。以筷子撥開吸收奶油後泛著油亮光澤的鮭魚的老師,還略微殘留著我們剛認識時的氣質。
  老師完全沒有變,改變的只有他不再寫小說這一點。但小說家這個頭銜,並不會從老師身上消失。
  「小梓,妳的手藝變好了呢。」
  「你在說什麼啊,老師。我只是把鮭魚用奶油煎過而已。不管什麼食材,只要用奶油煎過,都會變得很好吃喲。」
  老師以優美到令人吃驚的動作,用筷子將鮭魚解體。
  我甚至湧現了「小說家這種存在,或許必須消耗寄宿在體內的某種美麗能源體,才能夠活下去」這樣的想法。也認為遙川悠真體內的能源體,或許早已被消耗殆盡了。在消耗殆盡後,老師究竟還剩下些什麼呢?所謂的崩壞,到底會發展至什麼程度?為了仔細辨別出分界線,坐在特等席上的我嚴陣以待。
  「國三生啊……這或許是個好機會。」
  「好機會?」
  「我覺得妳不要再來這裡比較妥當。」
  老師若無其事地這麼表示。
  「……老師,你在說什麼?」
  「我並不是嫌妳麻煩。我想妳應該能了解這一點。」
  「怎麼……」
  「我一直都覺得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卻無法停止。小梓,過去真的很抱歉。剛好也告一段落了,趁現在讓一切結束吧。」
  「要告一段落的話,也可以等到我畢業再說呀。」
  「妳覺得我能把持到那時候嗎?」
  聽到老師平淡道出的這句話,我不禁屏息。
  「所以,我想在那之前放妳自由。就算沒有我保護,現在妳也能好好過日子,不用再為那種敗類母親的威脅擔心受怕。妳自己應該也察覺到這一點了吧?不能過來之後,如果需要錢,我會資助妳的。」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我壓榨了妳的人生。就當作是用來贖罪的代價吧。」
  老師對我做出的一切,理應是稱之為「救贖」的行為才對。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誤會,才會讓他說要放我自由?
  「其實啊,我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曾經以為,自己今後的人生都會一直繼續寫小說。不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在這一刻,感到痛苦的人明明是老師,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會發生某種對我而言是致命一擊的事。老師睜著一雙有些濕潤的眼睛,緩緩張開乾燥不已的兩片唇瓣。
  「小梓,我呢……」
  「老師──」
  「其實真的已經沒辦法寫──」
  不能讓他繼續說下去。我無視從手中滑落的飯碗,提高音量大喊:
  「──老師!不要緊的。」
  我竭盡力氣這麼表示。這兩年來,我們一直迴避某個疑問不提。在這段絕對不算短的期間裡,老師幾乎寫不出半點小說。有一天,他一定會變得能夠再次振筆疾書──這樣的期待,成了唯一支撐我們的東西。在這樣的情況下,有個絕對不可以提出來的疑問──這樣的話,得等多久才行?
  「就算會讓妳失望,我也能繼續活下去嗎?」
  老師喃喃問道。
  「我不會對老師失望的。」
  我隨即回應他的疑惑。
  「遙川老師,你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因為你是個天才呀,所以絕對不要緊的。我喜歡遙川老師寫的小說,也很喜歡老師本人。因為老師當年拯救了我,要是沒有老師,我……」
  「夠了。」
  那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嗓音。這麼說之後,老師迅速離開了餐桌。
  「當年把妳帶來這裡,是個錯誤的決定。」
  這是只為了傷害我而道出的一句話。
  然而,我也沒有軟弱到會因為簡單明瞭的辱罵而受傷。說別人壞話是一件需要想像力的事,而現在的老師徹底缺乏這樣的能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將我撿回家都是個錯誤的決定。但現在才說這種話,未免也太遲了。
  被迫做出抉擇的時刻到來。面對在眼前逐漸衰敗委靡的老師,我無法只是杵在原地不動。
  那麼,我到底又能做些什麼?
  老師回臥房後,我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屋子裡。明亮的房間總讓我靜不下心來,於是我關掉電燈,待在一片黑暗的房裡,回想過去支撐我一路走來的心靈支柱。在黑暗之中,老師的小說成了我的救贖。
  我想到一個補救的手段。就算是想像力匱乏的我,也想得到的唯一一個妙計。我想把老師賜予我的東西還給他。我認為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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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不曾再造訪老師家。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這很像是在計劃完美無缺的犯罪,或是悄悄替人辦驚喜生日派對的感覺。而我的情感,究竟又是偏向何者呢?
  在日期變成隔天的時刻,我來到老師家。面對一星期不見的我,老師仍以相當自然的態度迎接我入內,並沒有責備我深夜來訪的行為。這就是老師。
  比起在半夜現身的我,老師似乎更在意我手上那疊厚厚的紙張。這或許是小說家的天性吧。
  「無論如何,我都想讓老師讀一下這個。請你稍微翻翻,如果覺得無聊的話,隨時都可以放棄繼續看。」
  「……怎麼?妳今天感覺又是個拚命三郎耶。難道妳想當小說家嗎,小梓?」
  以沒有高低起伏的嗓音這麼說之後,老師翻開了第一頁。我的心臟猛地跳動一下。感覺胸口彷彿被緊緊掐住,好像會這樣直接死去。
  那天,沒能越過的那道防線、沒能成為追悼用音樂的平交道警鐘,此刻就在這裡重現。不要緊的──我在心中輕喃。現在面對的人是那個遙川悠真,是他的話一定能察覺到,不可能不會察覺。
  讀完幾頁之後,老師的臉色變了。
  「這個──」
  聽到老師短短道出的兩個字,我隨即開口接話。
  「我試著寫了一篇小說。因為很憧憬老師,所以自己也想……」
  老師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應該很清楚我曾在這個房間裡做過的事。愈堆愈高的筆記本、以原子筆連綿寫下的虛幻執著、瘋狂的憧憬,最後形成的結晶便是眼前這個東西。
  「老師拯救了我。」
  「我沒有。」
  曾幾何時聽過相同的回答。
  那或許只是老師的一時興起。他或許只是把我當成寵物在疼愛。儘管如此,我仍擅自湧現被救贖的感覺。
  「老師確實拯救了我。就算沒有自覺,你仍拯救了許許多多人。」
  老師不發一語,只是繼續往下翻。
  就某方面而言,我的第一篇小說是非常有遙川悠真風格的一篇小說。欠缺了某種東西的兩人,在相遇後讓彼此得到救贖,是十分正統的愛情小說,但品質想必完全比不上老師編織出來的故事就是了。
  儘管如此,我仍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憧憬和焦躁。這是深愛著老師筆下故事的人所完成的、真真正正的一封情書──這樣的描述,聽起來甜美到幾乎讓我想哭。
  老師淡淡地閱讀我寫的小說。看到這樣的他,我不禁屏息。內臟彷彿被人掏出來的羞恥感,以及熊熊燃燒的亢奮感混雜在一起。
  在這之後,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老師完全沒休息,一口氣將我的小說看到最後。但我完全無法判讀他臉上的表情。
  我輕輕碰觸了老師的手,就像過去某天睡在他身旁的時候那樣。啊啊,可是,這麼做的話,會不會把我的神從高處拉下來呢?儘管如此,我仍無法收回那隻碰觸他的手,而老師也沒有把我的手揮開。他的手一如往常,有著不冷不熱的溫度。因為碰觸過的手太少了,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普通情況。
  不曾被愛過的人,以班門弄斧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情,會不會很奇怪呢?在完成這種作品後,我才湧現這樣的想法。和老師相遇時的記憶,成了灼燒我的烙印。
  老師以昏沉的眼神望向我,令我想要移開視線。這麼做或許是錯的,然而,我還是得讓自己的信仰回歸正軌才行。
  「我非常、非常喜歡老師的小說。無論是《遠方之海》、《星象考察》、《淚濕的夜》或是那些不完整的故事片段,我全都喜歡。是老師教會我創作的樂趣……我想,因為憧憬老師而像這樣開始寫小說的人,應該會愈來愈多,也會有人以此為自己的生存動力。」
  這番話真切到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
  我被老師的小說拯救,被他那天對我道出的一句話拯救。既然這樣,我的話語或許也有改變什麼的能力──我是這麼想的。眼神黯淡的老師,現在確實看著我,我接下了他的視線,企圖乘勝追擊似地繼續往下說:
  「……老師的小說,是能夠拯救他人的東西。」
  下一刻,老師臉上浮現了久違的溫和笑容。這個瞬間,我變得無法呼吸。
  「謝謝妳,小梓。」
  老師輕聲開口。
  「……我都沒發現呢。原來,妳在不知不覺中長得這麼大了啊。」
  他以百感交集──說得厚顏無恥一點,又或許是百般憐愛──的語氣這麼說。像是成功驅除了附在身上的惡靈,老師帶著溫和的笑容,再次望向我寫的小說。那是我的執著、我的祈禱。
  「那個,老師,現在已經很晚了……你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睡好嗎?因為我……一寫完這篇小說,就馬上衝過來了,但時間實在有點尷尬……」
  「……妳是小孩子嗎?」
  儘管說出來的話語很冷淡,老師的語氣卻異常溫柔。
  「……說得也是。我睏了。我們一起睡吧。」
  「對啊,我們去睡吧。一覺醒來之後,一切必定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我從老師手中搶過那疊原稿,並將它扔在地上。熟知臥房位置的我,牽起老師的手前進。過去,在某個下著雨的夜晚打開的那個房間,包含床舖在內的擺設,全都一如往常。唯一改變的,大概只有擱在床旁的安眠藥瓶子。
  「不要緊的,老師。你一定不要緊。」
  一起躺上床後,我再次重複這幾句話。
  我不記得老師當下回了什麼。也或許,他其實一句話都沒有說。
  然而,我仍陷入高度的滿足之中。我天真地相信,光是老師的一句謝謝,就能讓幸福快樂的結局自動找上門來。
  
  變化確實出現了。我的誤會也跟著增長。
  老師將窗簾拉開,主動整理房裡的垃圾,也不再因為飲酒過度而嘔吐。儘管只是一些細微的變化,但這類有助於提升生活品質的行為,讓老師每天的日子變得截然不同。他慢慢開始正常攝取三餐,氣色也稍微變好了。
  這樣的變化,讓我打從心底開心。因為,這不就是小說劇情般的發展嗎?在過去被小說家拯救的女孩,現在反過來拯救他。只看故事大綱的話,想必會是一段佳話;就算看過裡頭的細節,也不會覺得太糟糕。應該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美滿的結局吧。
  這樣的念頭或許很愚蠢,但看到老師露出久違的笑容時,我真心有了「我想結束這一切」的想法。我渴望在那個當下結束這一切。想讓所有的不幸在那一刻畫下休止符,讓老師停留在「即將以小說家的身分重生」這個階段。
  「老師,你已經不要緊了對吧?」
  看著老師懶洋洋打掃的背影,我向他確認似地問道。
  「不要緊,我都已經跟編輯聯絡過了。」
  「真的嗎?」
  「真的啊。在妳去上學的時候,我也去跟對方開會討論過了。」
  「這麼說來,你的鞋子感覺有點髒,所以應該是真的嘍。」
  「拜託妳別這樣啦。」
  我們一起把大包大包的垃圾扔掉,在變乾淨的房間裡久違地一起看了電影。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提姆•羅斯,在傾斜的甲板上彈著鋼琴。
  老師並沒有說謊。他確實振作了起來,也頻繁地和編輯見面。雖然依舊得仰賴安眠藥才能入睡,但他已經不再過度飲酒,也比較有多餘的心力和我相處。遙川悠真是真的不要緊了。
  不過,我不會代替老師開門收件,也不會擅自打開他的包裹。在這個房間裡,我只是一名不存在的人物。曾幾何時的嫉妒向下扎根,最後孕育出致命的偏差。
  所以,直到踏入書店,我才初次目睹那本遙川悠真睽違兩年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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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2
  
  一如這本只為一個人而寫的小說,那本小說也沒有名字。倘若要為它取書名的話,我絕對會以《給老師》三個字命名。所以,我一開始還沒能發現。
  陳列在書店平台上的那本小說,有著美麗的書封以及閃耀著光芒的燙金文字。老師替這個原本就沒有名字的故事命名為《無題》。我果然喜歡他取名的風格。這種隨興的感覺很棒。
  那天之後只過了三個月的時間。老師想必是相當有效率地展開了一連串的行動吧。他到底是從哪一刻開始思考這樣的計畫?倘若是看了文章的第一行便打算這麼做就好了──我湧現了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想法。
  書腰上寫著「邁入全新境界的天才愛情小說家」這種誇大而鮮明的一行宣傳文字,封面是一個不知名美麗女孩的側臉。老師到底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要求了這樣的封面呢?
  如同記憶中的那一天,遙川悠真的小說以封面朝上的平鋪方式陳列在店內,而我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本。忘了如何巧妙行竊的我,以不斷顫抖的手翻開書頁。不祥的預感宛如海浪般襲來,靜靜侵蝕著我,讓我的身子不停打顫。
  讀了兩行之後,我便完全能推敲出這個故事接下來的發展。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只為了一人而寫的情書,像這樣變成實體書在全國流通。這根本是一件瘋狂至極的事。
  我捧起《無題》走向收銀台,結帳完畢後,像是逃命似地衝出書店,踏進一間平常不可能去的咖啡廳,開始確認小說的內容。這一連串的行為,簡直就像一場鬧劇。我只是在逃避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以一杯咖啡的時間建立起脆弱的防壁。
  一如所想,或說是如同各位的期望──怎麼形容這件事都無所謂,我就直接了當地說吧。遙川悠真發表的第四部作品,被視為天才作家華麗回歸的作品《無題》,裡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跟我那晚拿給老師看的小說如出一轍。
  
  「歡迎回來。妳今天比較晚呢。」
  看到我的來訪,老師若無其事地這麼打招呼。老師的態度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讓人一不小心就會以為今天也是與平常無異的一天。優雅地翻著生物學書籍的他,散發著不知所措的我無法與之抗衡的悠然氛圍。
  可是,老師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至今,遙川悠真的小說仍有著特別的地位,一出版就能在書店掀起熱潮。老師的作品便是如此珍貴的東西。
  仔細一看,我發現有不少還沒拆封的包裹散落在房間各處。這些包裹的內容物想必都是《無題》吧,只是我不知情罷了。在摩天輪上體驗到的不值得一提的嫉妒,現在巧妙地發揮了效用。
  「妳去了書店?」
  老師的提問相當簡單。我沒有隱瞞這件事,平靜地點點頭。看到我的反應,老師露出帶著幾分安心感的笑容。
  「我還沒去店頭看過呢,平鋪陳列的效果如何?再加上封面設計也很吸睛,又有遙川悠真的名號掛保證,這樣的安排應該挺不錯的吧?」
  「……書店裡放了很多、很多本書。宣傳說這是戀愛小說的新銳作家讓人引頸期盼的新作。每個人都在等待老師的作品。看到老師的小說被擺出來,大家都很開心。」
  我坦率地道出感想。看到大量陳列在平台上的遙川悠真的小說,大家都非常開心。我當然也明白老師的書迷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的事實。每當有人經過,就可以聽到「我以前很喜歡這個人的書」的輕喃。
  明明是過去深愛的作家的小說,但站在店裡閱讀的客人之中,卻沒有一個能看穿那是冒牌貨寫的作品。現在沒有,以後想必也不會有。
  「小梓,我想妳應該買了吧?其實妳不用特地去買啊,我這裡就有了。」
  老師像是看穿了我的書包內容物似地笑著說道。儘管嗓音和嘴角都泛著笑意,但他的一雙眼冰冷得駭人。他在內心質問我:「我都已經給妳這麼一段暖身時間了,妳還不打開天窗說亮話嗎?」但我覺得嘴巴好乾,沒辦法好好說話。
  「怎麼樣?好看嗎?」
  「老師,你這樣的問法太狡猾了。」
  「我想也是。不過,我倒是喜歡得不得了喔。不僅好看,還賺人熱淚,我讀得很開心呢。完全無法想像那是妳第一次寫出來的小說。」
  老師以樂不可支的嗓音輕聲說道。
  「那晚,其實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都不知道妳竟然能寫出這麼棒的作品。小梓,妳老是說我的小說很棒,但我不這麼覺得。儘管行文和寫作風格跟我極為相似,但妳的小說比我的來得有趣多了。」
  「不可能。我那部小說根本無法跟老師的作品相提並論,我只是冒牌貨而已啊。」
  「是啊。不過,現在已經連誰是冒牌貨都分不出來了。」
  簡直是絕妙的翻轉──老師喃喃說道。
  「我讓編輯讀過那篇小說,讓出版社確認可出書後進入校對階段……在這段期間,大家都對那就是遙川悠真的新作一事深信不疑。就連書評家和文學界的人都沒發現。那個故事便是完美到這種程度。完美到不會有人認為那是盜用的作品。」
  「……盜用……」
  「因為真的太好看,所以,我不小心發現了『如果把這篇小說出版,一定能廣受好評』這樣的事實。」
  「這……不是真的……」
  「咦?妳受到打擊啦?」
  我老實點點頭。讓人笑不出來的是,我受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重大打擊。不過,原因並不是老師擅自把我的小說拿去出版一事。
  我不敢相信的是,那個遙川悠真,竟然把我這種凡人寫的小說占為己有,然後說出這種話。我無法忍受心目中的老師做出這種行為的衝突感。或許,就連老師自己都無法相信吧。
  證據就在於,原本主導著對話的老師,現在卻露出宛如被整個世界遺棄的表情。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的遙川悠真的崩壞,在這一刻迎來了最高潮。
  「不對……不是這樣。那篇小說,只是我在模仿老師……就算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也完全無法跟老師的作品相比,只是仿冒品……」
  「嗯,就是這樣。妳就是這麼想的對吧,小梓?」
  老師以柔性規勸的語氣笑著這麼說。
  「看了第一頁,我就嚇到了呢。因為太噁心了。」
  然而,他的表情確實微微抽搐著。
  「近似於我的行文、和我類似的寫作風格、感覺像是我會寫出來的故事,開始讀那篇小說沒多久,我馬上明白了。那甚至足以讓我湧現『這是我寫的小說吧?』這種愚蠢的錯覺。噯,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老師看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直直凝視著我,嘴角扭曲的弧度,像是在警告自己「要是現在哭出來,一切就完蛋了」。我也覺得快要哭出來了。我並不想讓老師露出這樣的表情。
  「閱讀前半部分的時候,我覺得非常不舒服;看到一半時,我開始覺得有趣;進入終盤時,我則是感到絕望。不管誰來看,都會覺得妳寫的小說比較有趣……妳應該能明白這種感受吧?」
  我說不出半句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崩落、瓦解。
  「妳說,會有讀者因為對我心生憧憬,然後也開始寫小說,對吧?我才不需要這樣的粉絲。」
  低沉不已的嗓音。跟我在平交道前聽到的聲音,以及崩壞前的聲音都不同的陰鬱嗓音。
  「要是有人因為憧憬我,就跟我一樣開始寫小說,只會讓我感到困擾而已。我唯一重視的東西,為什麼非得被妳這種人搶走不可啊?太奇怪了吧?」
  「……我……沒有……」
  「我知道妳想表達什麼。『我沒有這個意思』,對吧?是啊,我原本或許也沒有這個意思呢。」
  事態正不斷惡化,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無法阻止這樣的發展。老師本人應該也不想說出這些話,但話語卻止不住地持續從他的體內溢出。
  「出版社老早就把公關書提供給書評家和各家書店了,大家都一致予以好評。過去那個天才奇蹟似地復活了,簡直是捲土重來的最佳範例!妳的作品,以超乎想像的程度滿足了眾人的期待。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之前把我的作品批評得一文不值的那些傢伙,態度都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這次的新作讚不絕口。這樣的情況超有趣的不是嗎?遙川悠真並沒有死,這都是託妳的福喔,小梓。妳拯救了我的三流寫作才華,讓我這個存在永續長存。」
  「老師……別再……」
  「……簡直就像重現那天發生在平交道前的情況。噯,這樣也挺有意思的吧?過去因為一時心血來潮而拯救的小女孩,現在將我從窮途末路之中救出來。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回收伏筆方式吧?雖然很老套,但這類劇情就是很吸引人。大家都喜歡這種。」
  「那老師,你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嗎?」
  面對我的質問,老師沉默下來。這樣就已經足夠了。雖然完全沒有顧慮到老師心情的人是我,但面對眼前的惡意,我實在無法無視。老師對我表現出憎惡的情緒。一本小說,讓我和老師之間的關係完全變了調。
  不過,對老師而言、對遙川悠真而言,這也是一個轉捩點。我確實感受到,老師原本頹靡不振的作家生涯即將重生的預感。我還記得,當下的自己十分亢奮,就連兩人的關係因此疏離瓦解一事,甚至都不覺得可惜。因為這樣一來,老師又能變回神一般的存在。
  「那麼,妳有什麼打算?現在,要我給妳多少錢都可以喔。因為《無題》有不少版稅嘛。」
  「那是為了老師而寫的東西……請你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做,我不要什麼回報。」
  「哪有人不要求回報的啊。妳太傻了吧。」
  儘管老師這麼說,但重點根本不在這裡。我差點要失笑出聲。無須引用西蒙娜•韋伊的學說,信仰這種東西,原本就是自己一頭熱的產物,老師根本沒有必要在意,根本不用為了我獻上的祈禱痛苦悲傷。
  「……老師,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要能待在這裡就好了……除此以外,我不需要任何東西。」
  「妳想來的話就來啊。至今不也一直都是這樣嗎?跟過去沒什麼不同。」
  不可能沒什麼不同。
  從老師雙眼中透露出的強烈妒意,以及今後想必會引發狂熱迴響的遙川悠真新作,這一切都會改變我們倆身處的環境。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處時,我們的心還能像以前那樣嗎?這麼美好的事情不可能存在。
  「對不起……對不起。」
  「妳大可不用這樣道歉啊。」
  說著,老師以自然到令人吃驚的動作擁住我。這是他第一次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在不是雨天的床上,對我做出這樣的行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我,將自己的手環上老師的背。儘管如此,我們之間完全感受不到男女朋友的甜蜜,反而是順從著什麼的感覺揮之不去。
  儘管如此,老師的懷中依然很溫暖。
  「妳或許不相信,但我其實一直很重視妳喔,小梓。我有想過要好好珍惜妳,也很想成為……足以代替妳家人的存在。」
  將我擁在懷裡的老師輕聲開口。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的鼻腔湧現一陣酸楚,然後終於哭了出來。明知道有什麼是錯的,卻有種無法阻止的無力感。
  「我們剛相遇的時候,妳明明還只是個小學生呢。小孩子真的長得很快耶……畢業典禮的時候,其實我真的差點哭出來了。雖然還背著後背式書包,但那身制服和妳十分相稱。」
  「不要……請別說這種話,請不要再說下去了……」
  「妳變得好可愛,將來也一定會成長為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吧。畢竟現在就已經這麼可愛了。」
  這理應是讓人開心無比的發言,我的淚水卻仍止不住地從肌膚表面滑落。
  「遙川老師……」
  「過去,我明明那麼喜歡妳。」
  這時,我突然回想起指使我去偷竊《遠方之海》的母親那張臉。在她簡短道出「三分二十八秒」時浮現在臉上的表情,跟老師此刻的表情十分相似。事到如今,我才發現他受傷的事實。但一切都太遲了,也太狡猾了。
  「不要緊,這種事情,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到了明天,我一定會變成大家所追求的那個樣子。」
  老師像是對著某個不在場的人這麼宣言似地開口。
  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自己那時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只是在那個當下,我已經湧現情況只會愈變愈糟糕的預感。唯獨在這種關頭湧現的預感,往往是最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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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3
  
  一度遭遇挫折的人重生,是相當值得讚賞的事情。
  一度遭遇挫折的人再次振作的身影,比什麼都要來得美麗。
  因此,對於出版第四部作品且成功擺脫黑暗時代的遙川悠真,社會大眾的迴響極為熱烈。大家懷著滿心熱愛,迎接跨越漫長低潮期的天才小說家歸來。比起人生一帆風順的天才,曾在路上被障礙絆倒的人更惹人憐愛。大家都渴望著能帶來感動的佳話。
  只要表現出努力不懈的模樣,就連身上的泥巴都會成為動人的裝飾。
  一出版就在各大書店瘋狂銷售的《無題》,在轉眼之間再版。面對讀著充其量只是劣質仿冒品的那本小說卻還讚不絕口的人群,我在內心暗暗鄙視他們。然而,不同於我這樣的心情,《無題》持續熱賣。
  出版經過一年之後,《無題》已經穩穩坐上「遙川悠真此生最佳傑作」的寶座。就算是沒看過小說的人,應該也對封面那名少女有印象。老師因此在文學界建立起穩固的地位。因為他可是一度遭遇挫折的作家。能夠從絕望的深淵成功爬上來的他,是美麗而令人欽佩的人物。
  沒能跟上突如其來的「第二次遙川悠真熱潮」的人,只有理應一直都是老師書迷的我。
  出現在螢光幕上的遙川悠真。接受媒體採訪的遙川悠真。大談自己對小說的熱愛的遙川悠真。
  一度展現出和凡人沒什麼不同的破綻的天才小說家,是值得被愛的存在。從客觀角度來看,老師應對大眾的姿態十分完美。就連影響了老師的電影作品,我都是從訪談中初次耳聞。
  老師剪去原本任其生長的一頭亂髮,改穿整潔美觀的服裝。從瘦骨嶙峋的身體散發出來的高雅氣息,以其他人也能一眼看明白的形式呈現出來。
  『在撰寫《無題》的時候……老實說,我有種被逼入困境的感覺。寫小說是一種極其孤獨的工作。像我在寫稿時,就幾乎不會跟任何人說話。在這種情況下,寫小說的人都曾經歷的「這種文章真的好看嗎?」的質疑,總是苦苦折磨著我。無法承受這種痛苦的我,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手上的筆折斷。』
  受邀參加談話性節目的老師,露出富有親和力的笑容,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在低潮期裡的各種煩惱。不時夾雜在發言中的痛苦嗓音,聽起來有著悅耳的抑揚頓挫。
  『不過,你還是振作起來了。契機又是什麼呢,遙川老師?』
  『我想,對我而言,那些一心等待我的小說出版的讀者影響力最大。之前,曾有《遠方之海》的讀者寫信給我,說那部作品至今仍是她人生中讀過最棒的小說。我內心有著希望能回應這些期待的想法。』
  騙人──我腦中反射性地浮現這種想法。我從來沒看過老師打開出版社轉交的那些粉絲信。
  『所以,讀者是很關鍵的存在嘍?真不錯呢。我聽說,你的作品為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國高中生帶來很大的影響。真是太厲害了。』
  『謝謝你。不過,像這樣的期待,有時也會成為我肩上沉重的負荷。畢竟,到頭來,我終究還是為了自己而寫小說。雖然受到許多讀者的支持,但是,我最後還是為了自己才去寫。』
  『你的意思是?』
  『因為我會寫小說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啊。』
  老師輕撫著手邊的《無題》,以笑容這麼表示:
  『──因為我喜歡寫小說。』
  不需要用這麼迷人的笑容說出這句話吧。
  
  「小梓。來,這個給妳。」
  變得會在各大媒體上曝光後,老師最先交給我的東西,是泛著黯淡光芒的一串備份鑰匙。我們待在彼此身邊將近四年的時光中,我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現在輕而易舉地落入掌心。
  「之後,我可能會常常不在家。妳可以隨意進出這裡。」
  老師一派輕鬆地這麼表示,然後對我露出溫和的笑容。
  雜誌專訪、電視節目訪談、在書店舉辦簽名會,像是要把過去的份一次討回來,遙川悠真持續在人前露面。就連他的臉色,也變得開朗到判若兩人。畢竟,他原本就是光是存在便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因此不管怎麼做,一舉一動都能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一如老師之前所說的「今天是最後一次」,他已經不會待在房間裡一個人沉浸於痛苦之中。我從沒想過,自己竟然能夠目睹老師撐起傘、走在雨中的身影。
  比起無法在雨天外出,喜歡雨聲應該是身心更為健全的表現。比起面對走不到結局的小說而痛苦不堪,老師現在的狀態要來得更理想。
  現在,在按下門鈴前,我變得會先將備份鑰匙插進鑰匙孔,踏進空無一人的房間,靜靜等待老師歸來。儘管沒有任何人命令我這麼做,但我仍會不自覺地屏息。
  到了這個階段,我仍未停止成長,個子也變得比同齡女孩的平均值要來得高一些。雖然沒有特別注重營養,我的骨骼仍不停成長。過去讓老師想要守護的那個嬌小的我,正一點一滴地消失。
  這點讓我很害怕。我完全無法想像,在業界華麗復活的遙川悠真,今後將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究竟闖下了什麼樣的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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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4
  
  為了工作而出門的日子,老師多半都會到半夜才回家。看到屋內的燈亮著,應該就可以猜到我在裡頭了,但每次看到我,他都會裝出吃驚的反應。
  「怎麼?原來妳在啊。」
  「……不好意思。」
  老師邊脫下身上的半正式服裝邊朝我走來。看到他把那件感覺價格不菲的外套隨意扔在地上,換作是正常的成年人,應該都會皺起眉頭吧。
  老師就這樣直接抱住我。因為他的一連串動作實在太流暢,我連逃走都來不及。
  老師身上聞不到酒味。在眾人一起飲酒作樂的筵席上,他就算滴酒不沾也能夠被原諒。即使不喝個爛醉,老師也能巧妙地融入飯局之中。無論是裝出樂在其中的模樣、喝醉的模樣、又或是像這樣順勢抱住某個人,他都能夠做得相當完美。
  維持這樣的姿勢片刻後,老師輕輕吐出一口氣,放開我的身體,然後一語不發地牽起我的手走向臥室。以前那麼多話的老師,現在卻變得出奇安靜。
  「……之前也有過一樣的情況呢。」
  「有嗎?」
  「那天下著雨,然後,有三名擅長製作蘋果派的師傅……」
  「那是……什麼來著?」
  「你原本要跟我說的故事啊,老師。你說那是個充滿背叛與愛的衝擊性巨作呢。」
  「真的嗎?」
  「是你說的呀。」
  「……那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吧。」
  我心想,真是如此嗎?那時老師的腦中,說不定真的有著十分引人入勝的故事。
  「以後,就要交給妳負責嘍,小梓。」
  老師在黑暗中平靜地這麼說。
  「無論是新的小說,還是遙川悠真這個人物,全都由妳來創作。」
  他真的是個情感收放自如的人。那晚對我發洩出來的渾沌激情,現在已經連半點影子都看不到。我真心希望他至少是在喝醉的狀態下說出這種話。
  「今天啊,好多人都問了我一樣的問題:『下一本書什麼時候會出版?』大家都渴望著遙川悠真的下一部作品。渴望著成功回歸的作家編織出來的特別話語。」
  「意思是,你要我再寫一本小說?」
  「不只一本,是很多很多本。」
  老師笑著這麼說。習慣黑暗的雙眼,現在能夠將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十分清楚。
  也就是說,我必須成為遙川悠真的影子寫手。
  我和老師兩人被迫聯手欺騙這個世界,回應世人的期望。我不可能拒絕他。老師企圖拯救的那個可憐孩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既然這樣,我就得找到另一個理由,能讓我繼續待在這個屋子裡的嶄新理由。
  
  關於眾人期待的新作,我的創作進行得意外順利。該寫出什麼樣的故事、大家追求的又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全都瞭若指掌。因為,我既是遙川悠真,也是他的書迷。當初,老師說我寫的小說很駭人,我現在似乎能理解他的感受。
  我是個將遙川悠真的全盛期忠實複製下來的拷貝機。我從老師身上吸取了他的寫作風格、感性、以及寫小說需要的一切要素,宛如他的複製人。
  目睹這樣的生物在眼前朝自己微笑,恐怕沒人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發狂。
  我代替再也無法寫作的老師,默默地創作感覺他可能會寫的小說,以及眾人想從這名昔日天才身上追求的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便是《艾倫迪拉斷章》。雖然不如《無題》那樣轟動,但做為遙川悠真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這部作品也引發不少話題。為此,老師變得更常在各大媒體上曝光了。
  因為寫小說的人是我,所以,有人可能會覺得只有我才是「遙川悠真」。
  但我覺得,遙川悠真之所以能維持知名小說家的形象,是老師頻繁又積極的自我行銷締造出來的成果。大家都會對自己比較熟悉的對象產生好感,所以,對於在各大媒體上活躍的遙川悠真,會忍不住拿起他的書也是很正常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老師遲遲不回家的次數也變多了。有時我等著等著,就過了深夜十二點,是國中生不應該還醒著的時間。
  儘管如此,只有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總是難以入睡。
  在這樣的夜晚,我會偷拿一點老師的安眠藥吞下,硬是逼自己睡著。我想,老師或許沒發現吧。畢竟放在床邊桌上的這瓶安眠藥,內容物以很快的速度持續減少著。至今,老師仍無法順利入睡。
  那段時期,可說是削弱遙川悠真壽命的關鍵期。老師在文學界的地位愈來愈穩固,然而,他卻沒有穩定的生活或是充足的睡眠這些要素,來做為在下方支撐的地基。
  現在,我甚至覺得那時的老師根本是在慢性自殺。然而,老師為自己量身打造的斷頭台,最後成了他空洞而浮華的舞台。
  
  *
  
  「那個……有件跟幕居梓相關的事,讓我很在意。」
  「是什麼?」
  「我查到她之前訂購的東西了。一個星期前,她買了東西寄到老家的地址。就是她過去跟母親一起居住的那間公寓。」
  「她沒把老家退租啊?」
  「似乎是這樣。這份文件裡的敘述都屬實的話,《無題》的版稅應該全都歸幕居梓所有。如果遙川有把這筆錢交給她,她就可以繼續支付房租。」
  幕居梓已經不再是個尋求庇護的孩子。雖然小說中的幕居梓對自身的成長表露出厭惡,但要是她變得即使沒有遙川保護也能夠活下去的話,那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
  「她買了什麼?」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她本人購買的,但寄到家裡的是蕎麥葉精華。這是保健食品,主要的功效是抑制高血壓和肥胖。」
  「她還不到吃這種東西的年紀吧?」
  「也對美容保養有幫助的樣子。」
  她以絲毫不感興趣的嗓音這麼說。
  「我們在幕居梓的書包裡發現了容器,裡頭是空的。這種保健食品的攝取方式,基本上是混入飲品中每天飲用。看來,她或許是一口氣用在某種用途上。」
  「……某種用途……」
  「順帶一提,發生在日本人身上的過敏症狀,似乎都是因為攝取了某種食品而引發的食物過敏。這是日本過敏症協會發表的學說。這類食品包括雞蛋、牛奶、小麥……以及蕎麥。」
  她平淡地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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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5
  
  在《艾倫迪拉斷章》發表後沒多久,我跟母親有了最後一次對話。
  雖然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但我沒有換門鎖,也知道她仍會不時進出那個套房。應該說,我們至今都不曾遇到彼此的事實,反而更不可思議。
  久違的母親面容,比我印象中還要衰老許多。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都已經十五歲了。在我們變得疏遠之後,已經過了四年,這段時間絕不算短。
  「……媽媽。」
  「妳還用那種噁心的稱呼叫我啊。」
  媽媽扭曲唇瓣不屑地這麼說。不過,曾幾何時感受到的那股恐懼,現在已不復見。
  「妳住在這裡啊?」
  「……因為這裡是我家。」
  「我可是知道的喔。妳纏上了某個男人,然後在他家寄生。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因為這樣的推測跟事實相差甚遠,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會是寄生呢?老師幾乎將全額版稅都匯進我的銀行戶頭裡,只要我有意願,自己負擔這間套房的房租也完全不成問題。我不是為了這種理由才待在老師的身旁。
  「要是被那傢伙拋棄,妳打算怎麼辦?又要哭著來找我嗎?」
  「我不會給妳添麻煩的,媽媽。我一個人生活沒問題。」
  這樣的說法恐怕有失正確。讓我獨立生活的力量,全都來自遙川悠真。我必須借用老師這個存在,才有辦法寫小說。
  「少說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憑妳一個人,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妳這麼覺得嗎?」
  「妳當年可是隨時都在窺探我的臉色、讓人覺得很噁心的小孩呢。」
  現在的母親不再戴手錶了。坦露在外的手腕已經不會再對我下達任何指示。
  母親沒有住在這裡的期間,這間套房幾乎成了一個倉庫。《遠方之海》、《星象考察》、《無題》和剛出版的《艾倫迪拉斷章》擱在地板上,壁櫥裡則放著老師過去的原稿。
  「媽媽。」
  「……幹嘛?」
  「妳現在還是沒辦法看字很多的書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這個瞬間,母親的表情明顯扭曲了。她一語不發地走向玄關。在這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我不知道母親現在依靠著什麼人生活,然而,我不覺得她過得幸福。
  發生這件事之後,房東來轉告我,母親將不再繼續支付這間套房的房租。不過,我馬上進行了早先想好的計畫,也就是為自己留下這間套房。如果某些手續需要親自去辦理,我打算請老師幫忙;不過,只是申請變更扣款帳號的話,國中生一個人也可以完成。
  
  準備考高中時,我選擇報考和老師住的大樓比較近的西浦高中。我原本覺得不去念高中也無所謂,但因為老師淡淡表示「要念高中比較好喔」,我才聽從他的意見,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距離入學考試只剩下三個月,不過,我有自信可以考上,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擅長默背。
  「老師以前是念哪一所大學呢?」
  我詢問正準備出門的老師,他道出的是東京都內某所還不錯的大學名字。那是一間以天主教信仰而聞名的學校。看起來八成沒有任何信仰的老師念過這樣的學校,感覺好像很適合,又好像不適合。
  「不過,我沒有念完就輟學了。因為我是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得獎,之後就覺得學業什麼的無所謂。」
  「學系呢?你念什麼學系?」
  「經濟系。妳連這個都要模仿?再這樣下去,妳說不定可以代替我念到畢業喔。」
  這或許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然而,我也只能笑了。
  「……國中畢業典禮的日子快到了吧?」
  「是的。」
  國中三年的時光感覺一轉眼就過去了。這三年間,我在極近距離看著老師崩壞,模仿老師寫小說,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迎來出版日,見到遙川悠真光鮮亮麗地回歸文壇。儘管像是跟別人借來的三年時光,我仍覺得很滿足。
  「老師,你不用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為了制止正打算說些什麼的老師,我搶先一步開口。
  「因為我也不會去。」
  聽到我以堅定語氣道出來的這句話,老師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然後看似一臉無趣地輕喃:
  「……是喔。」
  不知為何,老師那時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幾分失望。
  「要去念高中的話,就得買新制服了。」
  老師幾乎把全額的版稅都匯進我的銀行戶頭裡。那是一筆鉅款。對金錢的正確使用方式仍懵懵懂懂的我,無法應付那樣龐大的位數。要說我會買的東西,大概也只有制服而已。我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我的每一天,都只為了小說存在。
  「不來辦一場慶祝畢業的派對嗎?」
  在《無題》出版後,我們能像這樣正常對話是很罕見的情況。問我有沒有想要什麼東西的老師,以我們相遇那時的眼神望向我。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不知為何,我覺得很想哭。因為不想讓老師看到丟臉的表情,我不禁低下頭來。
  「──沒有。我什麼都不想要。」
  「妳還真是無欲無求耶,小梓。」
  「沒有這回事,其實我還滿……」
  「既然這樣,那就算啦。小梓,妳轉過來。」
  一如老師所說,我露出了像個呆子的表情。
  溫暖的、微涼的、甜美的、或是沒有想像中美好之類的,跟這些形容詞完全扯不上邊。那晚,我因為一個吻而上網搜尋了「未成年性行為」。這樣一段插曲,天真可愛到讓我想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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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儘管是一名小說家,但連自己的私生活都大方對外公開的做法,或許讓遙川悠真變得更像一名偶像藝人。
  『遙川老師,你以愛情小說家的身分建立起屹立不搖的地位,不過,你個人的感情世界又是怎麼樣呢?』
  被這麼問的下一刻,螢幕中的老師望向我,又或是坐在螢光幕前的所有觀眾。接下他視線的我,不禁瞬間屏息。
  『這是祕密。不過,應該沒人會對我的感情世界有興趣吧?』
  『才沒這回事呢!對吧,工藤小姐?』
  『就是說呀~遙川老師可是以擁有數量眾多的女性粉絲聞名呢。大家一定都對你的私生活相當感興趣。』
  『小說家的生活,其實是很乏味的東西呢。其實就只是一直待在家裡面對電腦而已嘛……』
  被當成娛樂焦點消費的遙川悠真。就算再也無法寫小說,老師仍完美地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他原本就是適合沐浴在鎂光燈下的迷人存在。以四角形區隔出來的這個世界,跟他再適合不過了。
  
  到了這段時期,老師已經不再讀「我」的小說。
  被譽為畢生傑作的《無題》出版後,緊接著發表的《艾倫迪拉斷章》也毫不遜色地佳評如潮。
  脫離低潮期,以謙卑的態度重新開始寫小說的遙川悠真,以「脫胎換骨」這種抽象的形容鞏固了自身地位。在新聞或綜藝節目上展現的那個極具親和力的笑容,必定也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這樣的角色,總是令人喜愛。
  老師的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即將翻拍成電影一事被媒體大幅報導,也促成他的高人氣。「其實,很久以前就有人來找我談翻拍成電影的事。但要是沒有剛好搭上熱潮,這樣的計畫通常會失敗,所以就一直沒有下文呢。」老師笑著這麼表示。現在,他以最完美的狀態迎來了這樣的「熱潮」。只要乘著這股熱潮前進,一切都是老師的囊中物。
  不過,老師並沒有讀過《艾倫迪拉斷章》。就我所知沒有。印著大大的出版社名稱的樣書包裹,老師甚至沒有打開過。更何況,我也不覺得老師會一個人到書店翻閱這本書。
  《艾倫迪拉斷章》的包裹跟《無題》的包裹一起被堆置在房間角落。隨著書籍再版而不斷增加的樣書,讓這個缺乏生活感的房間看起來更像倉庫。「本來要跟出版社說不用再送樣書過來了,但我老是忘記呢。」老師這麼說。
  「老師,你不看看《艾倫迪拉斷章》嗎?」
  「我知道內容在講什麼。」
  老師以平淡的語氣回應。
  「畢竟,只要去上談話性節目,大家的話題都會繞著它打轉。我記得裡頭有一篇算是集大成又獲得最多好評的短篇……好像叫〈神話史實說〉?故事說明了很多。光看那篇,就讓我覺得妳的小說果然很好看呢。」
  「這樣啊。」
  「看了那篇,我總覺得現在連看小說都好懶。反正,只要上網搜尋一下,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內容。」
  躺在沙發上的老師,瞥了手上拿著《艾倫迪拉斷章》的我一眼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以往,沙發四周總是會堆著看似老師感興趣的許多新書或學術書籍。儘管數量不多,但裡頭應該也有小說才對。然而,現在這裡看不到半本書。
  「老師,想睡覺的話,到床上去睡比較好喲。」
  「反正也睡不著。」
  老師冷冷地回應。
  現在的他,被比過去更嚴重的失眠症狀痛苦折磨著。雖然絕對不會告訴我,但我知道老師總會趁著去上節目或是參加書店活動的空檔,到醫院去請醫生開立安眠藥。放在床邊桌上的安眠藥罐子,應該已經變成更強效的處方了。
  老師彷彿被困在夢境和現實的夾縫間,輕飄飄地踩不到地──負面的那種意思。儘管獲得了金錢和名聲,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幸福。
  「小梓。」
  跟出現在電視上那種華麗形象截然不同的黯淡嗓音傳來。
  「是。」
  「妳的學校生活如何?」
  嗓音聽起來完全不感興趣的老師,像是為了盡某種義務般詢問我。這是出自於義務感、罪惡感,又或是兩者皆有?就算我在這裡對他說謊,老師想必也不可能發現吧。
  「很普通。」
  「噢,是嗎?」
  老師像是放下心來似地輕聲回應。彷彿這樣一句簡單的感想,就能稍微讓老師變成另一個不同的存在。
  「但我過得糟糕透頂呢。」
  老師感覺一點也不幸福。就算跨越了低潮期、受到無數人愛戴,這樣的事實仍完全拯救不了他。當下,我要是能察覺到這一點就好了。然而,我只是裝作沒有發現。
  
  為我們帶來重大影響的某件事,恰巧也是在這個時期發生。
  這陣子以來,老師會上的電視節目,多半是一般的娛樂綜藝、機智問答等基本上與小說無關的節目。不過,這天出現了一個性質不太一樣的工作邀約。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單元,但這份工作是請老師單純以小說家,而不是藝人的身分去上節目。就算是老師的書迷,我想不知道這個節目的人應該也很多。讓公開表示自己喜歡閱讀的藝人和老師在節目上對談,聊聊對於新作的構想──這就是節目企畫的宗旨。
  「好久沒人要我聊小說的話題了。」
  「……老師,你沒問題嗎?」
  「製作單位說我可以邊看劇情大綱邊進行,所以,就算是現在這種腦袋記不住任何東西的狀態,應該也沒問題。」
  「這樣呀。」
  聽到他這麼說,我放心了。這樣的話,只要事前做好準備,就不可能失敗。只要我替老師準備好確實寫著新作構想的劇情大綱就行了。
  「新作……」
  「妳還沒完成嗎?」
  聽到老師有些吃驚的音色,我連忙回答:
  「不,沒問題的,我已經構思了一個故事,我會把它具體寫成劇情大綱。你是下星期要跟製作單位開會討論對嗎?我會在週末把它完成。」
  說著,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不再看我寫的小說的老師,會讀我替他準備的劇情大綱嗎?
  老師之所以再也不看我寫的小說,只是因為懶得看字嗎?又或者有其他理由?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無從判斷。
  不過,我也不是無法想到其他理由。那天晚上輕聲表示「現在已經連誰是冒牌貨,都分不出來了」的老師,現在是不是也懷抱著同樣的想法呢?
  「……老師。」
  我總覺得這好像是個不能問的問題,卻無法阻止自己。
  「什麼事?」
  「對你來說,我是必要的吧?」
  最後,老師這麼回答:
  「要是妳不在,還有誰能寫呢?」
  我無法再繼續逼問老師什麼。他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微笑,錄製節目的日子也逐漸逼近。遙川悠真需要繼《艾倫迪拉斷章》之後的第六部作品。才華洋溢的新銳小說家,必須不間斷地將動人的故事呈現在眾人眼前才行。
  在緊繃的空氣中,老師伸出手輕撫我。
  他的動作很靈巧。是知道我會保持沉默,才做出這種靈巧動作的一隻手。
  我相信了老師,又或者是想要相信吧。就算他不看我的小說也無所謂。就算他沒辦法好好閱讀那些以自己名義出版的小說也沒有關係。
  可是,如果這樣的影響也波及到劇情大綱呢?要是老師對我懷抱的那股渾沌灰暗恨意,連帶影響到被簡化過的故事呢?
  現在的老師,究竟願意寬恕我到何種程度?
  總之,我照著老師所說的做了。既然跟老師誇下海口自己會替他準備劇情大綱,我就得遵守交期才行。
  讓老師願意讀的東西、讓老師覺得必要的東西──我一面意識著這些,一面拚命寫稿。要說不痛苦是騙人的。就算這樣,我還是得趕在週末提交劇情大綱。否則就毫無意義。
  這時,我第一次鑽進了老師臥房裡的開放式更衣間。
  之所以選擇那裡,並非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老師家沒有壁櫥,所以,這裡是最接近我原點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平常幾乎沒在使用,裡頭積了不少灰塵,感覺濕氣也很重。聞到這種氣味的瞬間,我的身體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淺而急促,甚至幾乎落淚。內心的恐懼從未褪色。我討厭那個地方,但我還是踏了進去。
  我置身於黑暗,試著從記憶中的書架上找出《遠方之海》。我心想,就是這樣的感覺。如同昔日窩在壁櫥裡的時候,我蜷起身子,回想過去拯救了我的老師的小說。剛和老師相識的那陣子,把散落一地的原稿撿起,拼湊而成的故事片段。
  在這種痛苦中,我所追求的遙川悠真身影,變得格外鮮明。正因為這裡潛藏著令人無法忍受的恐懼,我才能全心全意專注在老師的小說上,專注在過去拯救了我的那些文字上。
  將這些串連起來之後,我總算完成了劇情大綱。這時,我第一次明白了創作故事的方式。
  
  接著,老師必須外出跟製作單位開會的日子到來了。
  我已經把劇情大綱放進他的公事包裡。那是個完成度很高、配得上老師的故事。
  老師披上外出用的時髦外套,手上則拎著和當紅小說家這樣的身分相符的時髦公事包,裡頭放著我們倆的作品。
  「老師,路上小心。」
  這天我選擇蹺課,在玄關送老師出門。老師甚至沒有責備這樣大剌剌蹺課的我。
  站在玄關的老師瞇起雙眼望向我。注視著我的他,此刻內心又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呢?我再也不懂老師了。
  其實,我對這次的劇情大綱動了一點手腳。老師是否再也無法接受我的作品,又或者在他心中,我的創作已經淪為令人憎惡的東西──我這次動的手腳,能讓我明白這些問題的答案。
  如果老師還願意喜歡我的創作,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那麼,我動的手腳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做出這種像是試探老師的行為,讓我打從心底感到過意不去。可是倘若這麼做,仍無法讓老師感受到我的心意,那個節目的企畫或許會因此完全泡湯。
  我所做的就是這樣一個賭注。就算得負起全責,我也想明白老師的想法。
  數秒的沉默後,老師開口:
  「那我走了。」
  我懷著祈禱的心情目送老師離開。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點事了。
  
  踏岀家門幾小時後,老師回來了。感覺他回來得很早。倘若會議進行得順利,他不可能在這種時間返家。
  「我回來了。」
  聽到他從玄關傳來的聲音,我三步併作兩步地衝過去迎接他。懶洋洋地將脫下來的鞋子隨便亂丟之後,老師以像是想確認什麼的眼神望向我。面對這樣的他,我盡可能露出自己最燦爛的笑容。
  「你回來得好早呢。」
  「……就是說啊。」
  老師將脫下來的時髦外套一扔,隨興躺倒在沙發上。這樣襯衫會變皺喔──原本想這麼提醒他的我,最後還是選擇噤聲。下次要公開露面時,想必會有人替他準備另一套合適的衣服吧。下次去上某個不同的節目時,他又會變身成不同的遙川悠真。
  「我決定不去上那個節目了。」
  聽到老師輕聲這麼說,我的身體瞬間有些僵硬。不過,這也是我預料中的結果。儘管絕對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但我總覺得心裡似乎早就有底了。
  「你看過我寫的劇情大綱了嗎?」
  「我沒看。下一本小說寫的是什麼?愛情故事?」
  「……是的,是主角和命定之人相遇的故事。」
  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老師的公事包裡取出紅色資料夾。到頭來終究沒能見光的這疊劇情大綱,一如老師所言,是比較成熟的大人愛情故事。他明明根本沒看過內容。
  「是妳擅長的領域呢。」
  語畢,老師從我手中拿走那個資料夾。
  盯著資料夾看了幾秒後,老師將它扔進垃圾桶裡。不只是這樣,他甚至把公事包裡的東西也一股腦兒倒進垃圾桶裡。就好像想把剛才開會留下的紀錄全數抹消。將空空如也的公事包扔到一旁後,老師輕嘆了一口氣。
  「要丟掉嗎?」
  「反正也用不到了吧。」
  「……是這樣沒錯。」
  看到我乖巧地點頭,不知為何,老師露出滿足的笑容。
  「噯,我們去把這些燒掉吧。」
  「燒掉?要燒什麼?」
  「全部。」
  原本以為老師在說笑,但他當晚真的開車載著我,還有塞到車裡再也放不下的大量樣書,前往能夠生火的露營區。老師很有錢,所以,就算要包下露營區的一部分場地也不成問題。資本主義真是太棒了。
  老師點燃已經架好的柴火堆,毫不猶豫地開始燒自己的書。有著相同封面的大量書籍被火舌吞噬,然後失去形影。
  樣書已經開始淹沒家中的生活空間,老師沒有理由留下那些甚至還沒拆封的包裹。不會被拿出來翻閱的話,無論是《無題》、《艾倫迪拉斷章》或《遠方之海》,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這些……到底算什麼呢?」
  在空無一人的露營區裡,只有營火照亮我和老師的身影。我深愛的《遠方之海》,以及我撰寫的《無題》,全都平等地慢慢化為灰燼。我想起那本從圖書館借回家的《星象考察》。之後,我裝作自己弄丟了那本書,不停向圖書管理員賠罪。她也徹底相信我的說詞,要我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是那天的那本書改變了一切。
  老師背對著我,茫然眺望著營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活動安排得太緊湊,或是因為一直都睡不好,他的側臉看起來完全沒有活力。他駝起背的身影,讓人無法跟那個遙川悠真聯想在一起。
  我的腳邊有一塊大石頭。我必須用雙手使力,才能舉起來的一塊大石頭。蹲下來觸碰這塊石頭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感。若是在不發出聲響的狀態下,小心翼翼地舉起石頭,我和老師之間的距離並不足以讓他發現這件事。
  我想,當下的我腦子大概不太正常吧。攤開在眼前的情況,以及我和老師兩人在這裡獨處的事實,都讓我變得瘋狂。
  最重要的是,我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老師剛才的那些舉動,是明顯背叛我的行為。有選擇權的人明明是老師,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這讓我無法原諒。
  我對指尖使力。現在下定決心的話,我必定能在幾秒後殺掉老師。這麼做的話,一切就會結束了。但我最後還是沒能下手。因為看著營火的老師輕聲說:
  「對不起喔,小梓。」
  光是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我放棄。
  「在這種大半夜焚燒東西,真是腦袋有問題耶。」
  說著,老師輕笑了幾聲。那真的是我很久沒聽到的嗓音了。光是這樣,便讓我鬆開手中的石頭,輕易放棄這個絕佳的機會。
  我並沒有被老師這句話騙過去。他真正想道歉的,應該不是這件事吧。我們原本就已經過著荒腔走板的生活,事到如今,他不可能還在意這種事。
  我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回老師的對側。我們的小說仍在柴火堆裡熊熊燃燒著。
  在營火熄滅前,我們完全沒有交談。這晚就這樣過去了。
  之後,老師仍在各大媒體活躍,我則是悄悄變成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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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17
  
  我順利考上了西浦高中。我不覺得特別感動,每天的生活也一如往常。要說不同之處,頂多是西裝外套的制服變成水手服。
  即使換上一身新制服,老師也不再誇獎我了。面對只是朝我瞥了一眼便移開視線的他,我盡可能以開朗的語氣表示:
  「新作就快寫完了,請好好期待吧。」
  老師沒有出聲回應。
  這段時期的我,正在撰寫遙川悠真的第七部作品《白日夢的頻率》。我一邊寫小說一邊構思新企畫,要是成果不夠理想,就不斷重寫到自己也能滿意的程度為止,絕對不允許妥協。
  我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很明顯是受到之前那件事的影響。我寫的劇情大綱沒能獲得老師認同,這樣的事實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是我沒有寫出能讓老師接受的作品嗎?對老師來說,我已經是不必要的存在了嗎?這樣的想法充斥在腦海中,讓我變得坐立不安。
  我打開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不斷創造片段的故事。我對這樣的場景有印象,讓我想起那個坐在飯桌前的遙川悠真。
  儘管從老師的臥房偷拿安眠藥的次數增加了,藥效卻時好時壞。這種情況下,我總會向那片黑暗尋求救贖。衣櫃是我的歸處,只有那個地方能夠拯救我。要是不回到「只有遙川老師是我的救贖」的時期,我就寫不出小說。
  這次,換成老師目睹我「崩壞」的過程。
  不規律的生活、無法彌補的不良生活習慣,這些老師全都選擇無視。或許,他很清楚這是小說家必然會迎來的結局。看在老師眼裡,我整個人會這樣緩緩消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還是說,這也是老師的復仇計畫之一?
  是的話也無所謂。無論理由為何,我只要能繼續待在老師身邊就好。在媽媽消失的那天,突然跟著褪色的《遠方之海》──我很害怕在老師心中的自己,也會像這樣變得毫無價值。為了逃離這種恐懼,就算得削減壽命,我也在所不惜。
  在模糊的意識中引導我的,果然還是老師的存在。害怕自己跟老師之間的這段關係結束的想法,讓早已超越極限的我繼續奮鬥下去。
  或許是因為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那天,我犯下了一個錯誤。
  除了單行本用的長篇小說以外,我還負責遙川悠真在雜誌上連載的短篇。篇幅大約落在八十張原稿用紙左右。這些委託每個月會出現一次。
  一如剛才所說,我的個性傾向要求完美,在寫出自己也能滿意的作品之前,我會再三反覆修改。為了交出一則短篇,作廢的原稿可能就會有三則。為此,我的作業量增加,疲勞也理所當然地不斷累積。可是,我無法停下來。因為我明白,在自己稍微墮落成「冒牌貨」的瞬間,一切就會化為泡影。
  這天,我在天亮時將雜誌用的短篇寄出後,便直接去上學。這次我寫了四則短篇,然後從中挑出自己最滿意的一則交出去。現在想想,這麼做真是太瘋狂了。不過那時的我,確實有這樣燃燒自己的義務。這是當天才小說家的責任。
  也因為這樣,在中午過後收到那封電子郵件的我,完全慌了手腳。那是編輯回報已經收到稿件的聯絡。然而,信中提及的小說標題,卻不是我打算寄給對方的那篇作品。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我寄錯稿件了。我把四則短篇小說中完成度最高的那篇,跟不打算採用的稿件搞混了。現在想想,當初其實也沒必要那麼在意。誤傳過去的那篇,也算是寫得不錯的短篇作品,並沒有比較偷工減料。然而當時的我無法做出一丁點妥協。
  可是當下已經沒有時間了。從西浦高中坐電車到老師家,需要花上三十分鐘左右,而截稿的時間是當天下午一點鐘。幸運的是,我把存著作品的USB隨身碟帶在身上,但這天偏偏是電腦教室的維修保養日。沒有比這更不走運的狀況。
  我當時究竟慌亂到什麼程度,還請自行想像。但我想,就算看在旁人眼裡,應該也不覺得有趣。
  這種情況下,我隔著中庭看到了校區北側的某間小教室。看起來頗雜亂的教室中有兩台電腦並排。
  沒有其他手段了,我馬上衝進那間教室裡,朝待在裡頭的學生問道:
  「請問!能借我用一下電腦嗎?我手上有個得馬上寄給別人的檔案。」
  「嗯?怎麼回事?」
  待在教室裡的,是個手上捧著派翠克•昆汀的《愚者拼圖》、看起來挺活潑的男高中生。那本小說品味高雅的封面設計,如今仍歷歷在目。
  「不好意思,因為我有個東西必須馬上傳送給別人……那個……能跟你……借一下電腦嗎……」
  「妳看起來真的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呢。」
  「是的。不巧的是,電腦教室今天沒有開放。再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的。」
  「別這麼輕易讓自己完蛋啦。」
  笑著這麼說的他,露出格外燦爛的眼神,我不禁提高戒心。我很不擅長應付會露出這種眼神的人。那是完全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存疑、清澈又美麗的眼神。
  「電腦借妳用是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妳知道這裡是文藝社的社團教室嗎?」
  「……是寫小說的社團嗎?」
  「嗯,雖然有社員主張自己只會看小說而不會寫,但大家基本上都會嘗試創作。就是因為這樣,教室裡才會有電腦。這裡的網路很快喔。」
  不知何時,這個房間的主人走到我的身邊。靠近一看,總覺得他的個子更高了。我順著他的高挑身材移動視線,這才終於發現這個房間的靠牆處,全都被一排排的書架占據。
  「噯,妳要不要加入文藝社?如果妳加入的話,我就讓妳使用電腦。」
  「這是交換條件嗎?」
  「電腦是我的人質。所以,這說不定可以算是恐嚇威脅吧。」
  雖然搞不清楚有什麼好笑的,但對方又笑了起來。這個社團感覺並沒有社員過少的問題,更何況,我只是一個擅自闖入的陌生人,跟他或社團沒有半點關係。拉攏我這種人加入社團,有什麼好處嗎?
  不過,當下我沒有思考這些事的多餘心力。
  「我明白了……我加入文藝社,所以,請把電腦借給我。」
  「好,妳可以用了。」
  只要能用電腦,之後變成怎麼樣都無所謂──這才是我的真心話。以高亢的嗓音喊了一聲「謝謝」之後,我隨即將慣用的USB隨身碟插入主機。繫在隨身碟上的兔子吊飾,看起來彷彿在嘲笑我的手忙腳亂。
  我先在郵件中向責任編輯道歉,請對方改採用這次傳送過去的小說,然後將信件寄出。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後,我才終於冷靜下來。雖然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不對勁,但我就是無法不這麼做。
  像這樣將遙川悠真的壽命一天天延長,是現在唯一能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方法。
  「寄出去了嗎?」
  一個悠哉的嗓音,從全身脫力的我身後傳來。
  「啊,是的……非常感謝你。」
  「不用跟我道謝,因為妳已經是我們的社員了。噢,我是文藝社社長守屋和幸,今年高二。」
  「……我是高一的幕居梓。」
  「是新生啊?那就更好了。」
  守屋學長開心地這麼說。不過,現在已經是秋天了,為了招收到新生而開心似乎有點太晚(註2:日本學校的新生入學時期為每年的四月。)。在這種時期尋找願意加入社團的新生,恐怕很罕見吧。更何況,我壓根兒沒有加入任何社團的打算。而且偏偏是文藝社,簡直是宛如詛咒般的相遇。
  擺放著大量書籍的書架上,也能看到目前當紅的遙川悠真的作品。從他的出道作到由我執筆的最新作品都有。想到存在於這六本小說裡,卻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循序漸進變化,我不禁覺得五味雜陳。
  「妳喜歡遙川悠真的書嗎?」
  對我內心想法一無所知的守屋學長這麼問。
  「啊,是的……我人生中喜歡上的第一本小說,就是遙川老師的作品。」
  「真的假的?我也喜歡遙川的書呢。他一開始的作品我覺得還好,但最近出版的我就很喜歡。他的第六本小說《沉睡的完美血液》,根本完全符合我的閱讀喜好。」
  那是前陣子才剛出版的新作。老師連劇情大綱都不願意看的那部小說。我沉默了半晌後開口:
  「……這樣啊,我也很喜歡呢。」
  「那妳喜歡寫小說嗎?我們也會發行社刊喔。」
  「我……沒有寫過。」
  「試試看吧,妳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
  說著,學長對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還記得,在那個當下,我內心湧現「不妙」的感覺。可是,我選擇繼續追問:
  「你喜歡寫小說嗎?」
  「喜歡啊,最喜歡了。」
  這句話、這個笑容,我都有印象。專心致志寫小說的身影,連綿不絕地震動鼓膜的鍵盤聲。那個人對我說「我喜歡寫小說」那段時光的回憶,此刻在腦中復甦。簡直是惡劣至極的影像重現。
  要是一個不留神,我很有可能會當場哭出來。連日來不斷累積的疲勞,加上久違的這句話,為我帶來相當大的影響。守屋學長完全沒有察覺我內心的動搖,只是笑著繼續表示:
  「噯,可以的話,妳也試著寫小說吧,幕居。我想知道妳寫出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作品。」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在心中這麼回答他。《無題》、《艾蘭迪拉斷章》以及《沉睡的完美血液》,我寫出來的作品,學長早就全都讀過了。
  「……為什麼?」
  「噢,這是文藝社的例行公事啦。每個新進社員都要在入社時提交一篇短篇小說。所以,不排斥的話,我希望妳也能寫。」
  「就算是被社長用電腦當作人質威脅,不得已加入的社員,也必須寫嗎?」
  「我覺得啊,世上所有的人,應該都要嘗試寫一次小說看看。所謂的天才一定不在少數,只是其中能被伯樂發掘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是凡人的話,至少也得努力成為伯樂才行。」
  學長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斷侵犯我的個人領域。這個世上的天才,只要有遙川悠真一個人便夠了,沒有必要去發掘其他天才。真要說的話,這個世上不需要老師以外的人寫的小說。
  儘管如此,我在那個當下或許是哪根筋不對勁吧。那個開朗地表示自己喜歡寫小說的身影,散發出一種讓我無力抗拒的熟悉感。
  我輸給了自己深愛的老師的影子。
  於是,我踏出了邁向崩壞的第一步。除了文藝社以外,明明參加哪個社團都好,我卻輕易被絆在這裡。
  
  加入文藝社那天,我受到繞了一大圈的懲罰。
  「我今天接到責編的電話,說是要跟我討論替換短篇小說的事。」
  老師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跟我搭話。不過,這實在算不上是令人開心的話題。
  「這件事怎麼了嗎?」
  「……小梓,妳到底寫了多少篇小說?編輯說一開始寄過去的那篇小說也很棒,所以想把它刊登在其他地方……噯,妳總共寫了幾篇?」
  「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這可是遙川悠真的短篇小說,怎麼能把不夠完美的東西交出去?」
  「妳還因此壓縮了睡眠時間吧?根本沒──」
  至此,老師沉默下來。他是想說「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嗎?還是「根本沒人要求妳這麼做」?然而,他發現無論是何者,只要一說出口,一切就會宣告結束,所以才選擇噤聲嗎?
  雖然沒有開口指摘,但老師此刻臉上的表情真的很悲慘,看起來像個馬上就會嚎啕大哭的孩子。這一切明明都是為了老師所做的,現在卻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我覺得很難過。明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是自己,讓我倍感煎熬。
  之後,有好一陣子,我盡可能減少待在老師家的時間。結果就是,我開始長時間待在自己新的歸處,亦即西浦高中的文藝社社團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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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18
  
  敲打鍵盤的聲響持續傳來,這是個熟悉又親切的聲音。剛和老師認識的那時,在屋內迴盪的聲音。令人懷念的聲音,現在出現在文藝社的社團教室裡。
  學長一臉認真地寫小說,中途完全沒有停下來休息。看著這樣的他,我開口問:
  「守屋學長,寫小說開心嗎?」
  「很開心啊。」
  他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笑著這麼回應我。
  「而且,因為我現在有想寫的東西,所以寫起來格外開心。如果沒有特別想寫的題材,真的就無法寫得開心了,手感也會時好時壞。」
  「可是,我倒覺得你總是寫得很開心呢。」
  「沒這回事啦。」
  在不同社員不斷來來去去的這間社團教室裡,只有身為社長的守屋學長隨時都在。雖然不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但他總是選擇待在這裡,孜孜矻矻地寫小說。
  看到我揉著睡眠不足的眼睛踏入教室,他也總是會以開朗的笑容呼喚我的名字。
  「對了,我之前借妳的那本小說如何?」
  「很有趣呢。雖然我不常看科幻小說。」
  「我就知道妳應該會喜歡那種的。」
  守屋學長和我喜歡的小說類型,契合到令人意外的程度。他感興趣的題材實在太廣泛,每每讓我吃驚不已。從外國文學到日本的古典文學、從懸疑小說到校園青春小說,這種讀過各種類型書籍的人,跟他聊天絕不會感到枯燥乏味。
  老實說,跟學長聊天是一件開心的事。除了老師以外,幾乎不曾跟別人好好互動過的我,光是跟學長聊天這種行為,便讓我感到新鮮不已。學長總會以流暢而優美的表達能力,向我介紹他喜歡的作品以及喜歡的理由,也會耐心聽我斷斷續續的發言。
  我們的交流,每次都會在這種類似鬧劇的對話中結束。
  「那麼,妳想寫小說了嗎?」
  「……我還想不到能寫什麼。」
  已經將所有心力傾注於撰寫小說的我,以若無其事的態度這麼回答。
  即使秋天結束、冬天到來,守屋學長仍沒有放棄。溫柔地和我聊天時,他總是不忘追問同一句話,像在提醒我,他一直都記得這件事。直到冬天結束、春天到來,遙川悠真的第七部作品《白日夢的頻率》出版時,學長仍沒有放棄,像是看穿了我的內心深處。
  我升上高二,守屋學長則是變成高三生。
  除了準備某間國立大學的入學考試以外,學長同時還參加了某個小說比賽。儘管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挑戰,學長卻從不曾通過初選。
  「怪了~我原本以為可以晉級耶。」
  若用一句話來形容學長的小說,大概就是不夠細膩吧。不過,從文章的第一行到最後一行,都洋溢著滿滿的希望。他以會讓人聯想到在草原上開心奔跑的幼犬那樣的文字風格,寫出開朗生動的高中生活。雖然絕對算不上是成熟的作品,但我並不討厭學長的小說。只要繼續挑戰下去,我想學長總有一天能夠成為小說家吧。他所描寫的坦率而幸福的故事,足以讓人清楚明白這一點。
  「不要緊的,學長,我覺得你將來一定能成為小說家。」
  「妳竟然會稱讚我啊,真難得。」
  「你喜歡寫小說對吧?」
  我像是回想起曾幾何時的那句話而這麼問,學長點點頭。
  「那就不會有問題。只要是喜歡寫小說的人,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小說。」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同時是讓我一直相信老師的理由。我見識過老師專心致志地寫小說的那個瞬間。我看過像守屋學長這樣,滿臉認真地寫小說的老師。
  學長跟那時候的遙川悠真十分相似。
  「謝謝妳。」
  說著,學長對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那是能讓人鬆一口氣,或者說讓人感到放心的笑容。
  「說起來,寫小說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耶。想寫的明明是這樣的故事,有時卻怎麼都寫不順手。不過就算這樣,如果心中的那個故事能夠順利成形,真的會讓人很開心,因此無法放棄繼續寫作呢。」
  學長望著筆記型電腦這麼說。
  「另外,說這種話或許有點自以為是,不過,自己寫出來的小說,或許可以拯救某個人吧?我喜歡這樣的可能性。」
  學長說得沒錯。一如遙川悠真的小說成為引導我前進的明燈,守屋和幸的小說,一定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救贖。無論是誰寫的、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都蘊含著這樣的可能性。
  學長所期待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可能性。他想看的,或許是幕居梓寫下的可能性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到頭來,我和學長都相信著同樣的東西,相信「小說是能夠拯救他人的東西」這種愚蠢的可能性。
  我們被這樣的信仰荼毒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寫了約莫八十張稿紙的短篇小說。用字遣詞和敘事風格,都有別於遙川悠真的這篇小說,拙稚到連我自己都看得出來。
  儘管如此,完成這篇小說時跟著湧現的那種情感,究竟該怎麼定義才好呢?亢奮和脫力混雜在一起的不可思議感覺,直擊我的胸口。
  因為這樣,我毫不猶豫地把用幕居梓的身分完成的這篇處女作《沒有理由的春天》寄了出去。
  
  大約三天後,我久違地和老師見面了。用「見面」這種說法或許不太恰當,說得正確一點,是老師把我拉出來。
  開放式衣櫃的門被人毫不留情地打開,外頭照進來的光芒將黑暗劈開。這個瞬間的老師,莫名讓我想起過去的母親。
  看著因光芒過於刺眼而瞇起雙眼的我,老師的表情變得相當僵硬。好久不見的他,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加憔悴。
  「……妳在幹嘛?」
  「我在寫小說呀。」
  「……噯,差不多該出來了吧?妳躲在裡面多久了啊?」
  那是個沙啞到讓人心生憐憫的嗓音。我靜靜地搖了搖頭。
  「待在這裡,我才能集中精神。我得繼續寫小說才行。」
  所以,我才會待在這裡。再次回歸的黑暗,已經不是讓我心生恐懼的東西。對我來說,這片黑暗是自己的武器。所有的創造性,都源自於這種痛苦之中。
  「……總之,妳快點從這種地方出來。」
  說著,老師硬是拉住我的手。那是讓人有點痛的力道。這是他第一次像這樣拉我的手。以往碰觸我的時候,老師總是顯得小心翼翼。但這並不代表現在的他不珍惜我。只是,這並非我所追求的東西。
  「──請你放開我!」
  我使勁甩開老師的手。
  「……小梓。」
  「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了。」
  我知道自己不該說出這種話,但是,我的嘴卻停不住。
  老師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然而,我搶在他之前開口:
  「……這樣反而是老師會困擾吧?要是我寫不出小說,狀況就會倒轉回去。你想回到那段低潮期嗎?」
  我的嗓音冰冷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我還有存在價值,不會讓你說自己不需要我,所以──」
  老師的表情,彷彿以慢動作播放般扭曲。我不想看到他露出這種走投無路的表情。老師應該已經沒有問題了才對。他已經以遙川悠真的身分,回到正確的位置上。
  老師沉默地離開臥房,這是正確的選擇。
  說我沒有因此受傷是騙人的。從劇情大綱事件之後,我跟老師之間的距離,就變得遙遠到無法挽回的程度。老師不會原諒我,也不可能讀我的小說。
  窩在敞開的衣櫃裡的我,再次望向眼前的筆記型電腦。我吐出一口氣,重新敲打鍵盤。
  淚水撲簌簌地滑落。撰寫《無題》時的亢奮心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我突然想起守屋學長。以燦爛的笑容表示寫小說很開心的他。我想看看這樣的人雙眼所見的世界。
  守屋學長到底是為了誰而寫小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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