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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斜線堂有紀]直到殺了我最心愛的小說家為止[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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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19
  
  西浦高中的文藝社,似乎有社員每年都要一起參加集訓的不成文規定。去年辦在箱根,今年辦在輕井澤。雖然不知道以讀寫小說為目的而成立的社團,為什麼也得舉辦集訓,但每個社員都很期待這個活動。
  「明明是暑假才會成行的旅行,你現在就已經在召集成員了嗎?」
  「趕在黃金週之前預約,會比較便宜啊。得趁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連假上的時候,提醒他們放眼未來才行呢。」
  「這樣啊。」
  我交互望向看起來就很有趣的「集訓說明手冊」,以及已經報名參加的社員名單,不解地歪過頭。
  「我想妳八成會說『文藝社沒有必要舉辦集訓』吧。可是,高中生活一輩子只有一次,偶爾參加這種活動也不錯啊。」
  雖然常駐在社團教室裡的人,一直都只有守屋學長,但從這份名單看來,其他社員參加集訓的意願似乎都很高。除了姓名、性別、住家地址和健康狀態的註記欄位以外,這張名單上甚至還附註了緊急聯絡人的資訊。
  「這個社團的集訓,都在做什麼呢?」
  「妳在說什麼啊。大部分的懸疑殺人案,都是在集訓時發生的吧?要是沒有這種活動,想殺人的時候就傷腦筋了啊。」
  「……我不怎麼有興趣。」
  「可是,我們會住輕井澤的小木屋喔。那裡超棒的。」
  「超棒?」
  「可以看到滿天星斗呢。」
  學長露出開心的笑容。
  「在那裡看到的星空,可是美到都市裡的星空完全無法比擬的程度。」
  我再次望向「集訓說明手冊」。舉辦日期是在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既然學長都這麼說了,那裡的星空想必真的很美吧。
  那麼,那晚沒能看到的夏季大三角,想必也會清晰可見。比起在都市裡看到的黯淡北極星,輕井澤有著更多的繁星高掛在夜空中。
  「我看過妳的小說了。」
  學長突然開口。
  「……這樣啊。」
  在我寄出幕居梓的處女作《沒有理由的春天》之後,已經過了兩星期。這段期間,學長一直對這件事隻字未提。
  正因如此,收到他表示「我想跟妳聊聊妳寫的小說」的電子郵件時,我緊張到不像是平常的自己。我還記得,在那個當下,我甚至害怕到想要逃走。停頓了一拍之後,學長再次開口。
  「很好看喔。」
  他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儘管如此,仍無法相信的我忍不住補上一句:
  「……我覺得我寫得很爛。」
  「沒有這回事,真的很好看。」
  因為,那不是遙川悠真的小說,只是我寫的一篇極其普通的小說。褪去遙川悠真這層皮的我所寫的小說,不過是出自一名高中生之手的小說。
  儘管如此,完成一篇小說的成就感,仍是難以用口頭或紙筆描述。或許是看穿我內心那種不可思議的感慨,學長委婉地問道:
  「寫小說果然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對吧?」
  「關於這點,我真的還不太懂。」
  這是我真心的感想。畢竟,以遙川悠真的身分所完成的作品量,是我以自己的身分完成的作品量所遠遠不及的。我過去的執筆活動,完全沒考慮到「做這件事開不開心」的問題,所以,也無法針對這一點高談闊論。
  「不過,要是我哪天也會覺得很開心就好了……因為,可以的話,我今後也想繼續寫小說。」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和開心、喜悅這類感受完全無緣的寫作,我希望之後能慢慢出現變化。
  然而,我內心也有強烈質問自己「這算不算是一種背叛」的想法。要是我發狂似地寫自己的小說,老師又該怎麼辦?
  對我內心的不安一無所知的學長露出微笑,倚著窗框瞇起雙眼說:
  「……能夠聽到妳這麼說,真是太好了。聽到妳之後也想繼續寫小說,我真的很開心。」
  「雖然以後的事還很難說就是了。」
  「是嗎?說得也是……噯,幕居。」
  「什麼事?」
  接著,學長以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
  「妳就是遙川悠真嗎?」
  不是比喻,我真的覺得心跳差點在瞬間停止。
  學長沒有表現出「揭發了很不得了的事」的態度,只是露出略微不解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
  「我不是在開玩笑喔。因為,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妳寄過來的《夏日陣雨》……」
  「……咦?」
  我在腦中反芻學長的發言。他剛才說了《夏日陣雨》這個名字。那不是我的小說,而是遙川悠真新的短篇小說的名稱。我寄給他的,應該是名為「沒有理由的春天」的小說才對。
  令人不適的冷汗順著頸子往下流。我回想起自己跟學長相識的契機,隨即發現自己再度犯下相同的錯誤。
  「開始看以後,我就覺得行文風格……或說小說整體的氛圍很像呢。之後,我在無意間得知月底出版的《群像界》將會刊載和這篇小說同名的遙川悠真作品。」
  「……但這樣的小說名稱,並不算罕見呀。」
  嘴上這麼說的同時,我湧現「這種藉口不可能管用」的想法。那篇小說已經確定會刊登在雜誌上。只要讀了《群像界》,遲早會發現那篇小說跟我寄過去的《夏日陣雨》是同一篇作品的事實。
  不過這樣一來,我也能理解學長剛才的反應了。因為他收到的不是幕居梓的小說,而是遙川悠真的小說,所以感想才會是「很好看」吧。因為那是極其完美的仿冒品。
  「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嘛,我不是在責備妳。」
  學長一臉困擾地這麼對我說,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因為我愚蠢的過失,讓事態演變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起初,我也覺得難以置信。不過,又覺得好像可以理解。」
  「怎麼會……什麼可以理解……?」
  「所以,妳承認了?」
  學長開門見山地問。
  「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不是在威脅妳,只是想聽妳說出真相而已。」
  不知為何,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明明是我,學長卻露出難過的表情。在這一刻露出這種表情,實在太狡猾了。既然想當個名偵探,就該露出更殘酷的表情才對。
  「如果遙川悠真是個不露臉也不公開個人資料的作家,我還不至於做出這麼誇張的推測。可是,別說是不露臉的神祕作家,他的形象根本跟藝人差不多。他還有上黃金週的某個特別節目。不過,因為他很擅長把話題炒熱,所以也能理解就是了。」
  「……你說的誇張推測是指?」
  「妳就是遙川悠真的影子寫手對吧?話說回來,小說家的影子寫手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既然寫小說的人是妳,那妳就是『遙川』啊。」
  學長無視我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反應,逕自建構自己的推論。他已經不需要我的回答了。
  「你說這些的用意是什麼?那麼知名的小說家,竟然找這樣一個女高中生當自己的影子寫手,你以為有人會相信這種話嗎?」
  「妳應該知道吧?遙川之後會擔任下一屆『文藝界』新人獎的評審委員。就是有不少得獎者之後又摘下了芥川獎的那個著名大賽。」
  「……我知道。」
  「所以,現在是絕佳時機。要是真相在這個時間點洩漏出去,一定會有人想要這樣的獨家新聞,或許還會出現盡全力採訪出真相的媒體記者。這樣一來,遙川必定會露出馬腳。」
  學長像個預言家似地這麼表示。
  遙川悠真經常在螢光幕上亮相,是個幾乎被當成藝人看待的小說家。
  不過,他從未爆出任何算得上是醜聞的醜聞。因為那個人就連能夠搬上檯面的隱私都沒有。這樣的老師,要是突然被爆出「其實他都找影子寫手幫自己寫小說」這種震撼彈呢?要是他從沉潛期復活一事,完全是謊言的事實曝光呢?
  輿論是足以左右作家性命的斷頭台──我想起老師曾說過這句話。如果情況演變成這樣,老師絕對無法再振作起來。
  其實,我早就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只是因為過於嚴重,甚至讓我不知該如何表現自己的不知所措。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我以連自己都驚訝的窩囊嗓音開口:
  「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什麼都願意做,所以,拜託你不要說出去……」
  「為什麼?妳只要當作自己完全不知情就好了吧?是我擅自發現了事實。更何況,媒體或許會把這件事,當作自己專屬的線民挖到的八卦吧。」
  「那我個人的感受無所謂嗎?」
  「我才想問妳的感受是什麼呢?幕居。妳為什麼要對遙川言聽計從,代替他寫小說啊?」
  「這跟你沒有關係。」
  「噯,到底哪些是妳的作品?哪些又是遙川的作品?是從《無題》開始的嗎?」
  學長毫不留情地繼續追問。
  我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再這樣下去,守屋學長可能會讓遙川悠真的祕密曝光。我確實太粗心大意了。不過,我並沒有從學長的態度中,感受到他對遙川悠真的強烈惡意。應該說,看起來是有別的要素從後方推動著他。至此,我終於察覺到了。我對這樣的熱情有印象。
  ……原來,這個人是我的書迷。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只希望妳能夠以自己的名義寫小說。只有這樣,我沒有其他要求。」
  「……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嗎?」
  「嗯,我知道。妳是被遙川洗腦了,所以才會被他利用……」
  「我沒有被他利用。」
  我突然想起自己和母親最後那次對話。我明明是自願這麼做,為什麼大家都無法了解這一點?
  「妳或許是這麼想吧,但我可不這麼覺得。我喜歡《無題》、喜歡《艾蘭迪拉斷章》、喜歡《沉睡的完美血液》、喜歡《白日夢的頻率》、也喜歡《夏日陣雨》。」
  學長對我投以極為堅定的眼神。
  「寫出我喜歡的小說的人,是『幕居梓』才對。」
  「才沒有這回事!我這次……這次原本是……在刻意不模仿老師的情況下……寫了一篇很普通、很無趣、像個外行人寫的小說,然後打算把它寄給你……」
  「妳還寫了另一篇小說?」
  「你喜歡的那些小說還有《夏日陣雨》,都是我模仿老師寫出來的東西。我原本要寄給你的,其實是……」
  「不排斥的話,也能讓我看看妳原本要寄給我的作品嗎?」
  在學長的要求下,我啟動筆記型電腦,將上傳到雲端空間的《沒有理由的春天》打開。
  沉默地讀了片刻後,學長不自覺地輕聲開口:
  「……有哪裡不同嗎?」
  「咦?」
  「的確,一些用字遣詞跟細節或許不太一樣,可是文章整體的氛圍或是行文風格,都跟遙川最近出版的作品差不了多少……說得更正確一點,《艾蘭迪拉斷章》之後的小說,大概都是這樣的感覺。」
  「……騙人,怎麼可能……」
  這是我完全不願去想像的狀況。然而,倘若事實一直都是如此呢?倘若「老師的小說」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跟他過去的作品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呢?倘若我連綿不絕寫出來的小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變成幕居梓的小說呢?
  倘若真是如此,老師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些作品?
  「不要緊的,這些全都是妳的小說。」
  聽到學長這麼說的那個瞬間,我的內心有什麼決堤了。視野開始扭曲,我再也無法好好站著。我拎起擱在附近的書包,猛地從椅子上起身。要是在這裡多待一秒,我感覺自己可能會嚎啕大哭。學長的呼喚從後方傳來,我像是要甩開他的聲音似地逃離了社團教室。
  深信「這麼做最恰當」的時候,人們會變得看不見周遭。學長的眼神就是如此。那是我熟悉不已的眼神,是我一直投射到老師身上的眼神。我無法說出「不過就是幾篇小說罷了,何必這麼認真」這種話。畢竟,我也曾因小說變得瘋狂。
  虔誠、服從卻也狂暴的信徒眼神。等同於神祇般的幕居梓──過去我持續釋出的那種情感,此刻像是企圖復仇般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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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20
  
  逃離社團教室後,我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個。說起來,我原本就沒有其他歸處。
  老師很罕見地待在家裡。這天,他沒有穿著看起來很高級的服裝或是一板一眼的西裝,而是襯衫加長褲的休閒打扮。看到這樣的他,我感到放心。
  「……老師。」
  「妳幹嘛一副好像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有點累了。」
  「……妳拚命過頭了啦。」
  「因為,我只剩下這件事可以做了呀。」
  這麼回應後,我來到飯桌前。等著我回來的那台筆記型電腦,正殷切期望我將它打開。一台只有文書處理軟體和無數個文字檔的異常電腦。
  我無法說出真相。因為我個人的過失,讓學長發現了真相,發現了遙川悠真的真面目……在如此重要的時期,我卻讓老師陷入祕密可能曝光的危險中。如果老實說出來,老師會生氣嗎?還是會露出放棄一切的表情?
  「……小梓,妳喜歡寫小說嗎?」
  或許是我在電腦前猶豫不決的樣子,讓他看不下去吧,老師開口這麼問。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問。老師的眼神看起來像在打量我。
  「……其實我也太不清楚。關於才華的有無、小說寫得好看與否這類問題也是。我覺得遙川老師的小說是全世界最棒的,也非常喜歡《淚濕的夜》。比起自己寫的小說,我更喜歡老師寫的小說。」
  「是嗎?」
  老師看起來並沒有太開心。
  「倘若才能這種東西真的存在,我希望上天可以只把它賜給喜歡小說的人。」
  老師以真切的語氣這麼表示。在這個時間點,我就應該察覺到話題正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我一直在想,妳會不會是雖然很有寫小說的才華,卻不喜歡寫小說的人?所以,那篇《無題》或許真的是為了讓我鼓起勇氣而寫的作品──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很痛苦。」
  老師無視我一臉困惑的反應,繼續往下說。
  「明明不喜歡寫小說,為什麼妳還要忍受著這種煎熬,繼續寫下去呢?想到這裡,我湧現了『妳這麼做都是為了我』的錯覺。不過直到最近,我才慢慢發現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是什麼意思?我都是為了老師──」
  「不對,妳不是為了我。小梓,妳一直都是為了妳自己,才會努力到現在吧?妳的動機是什麼?要問我的話,我猜是為了報復這世上的一切吧。當然,妳的母親也在復仇對象中,但事實其實更荒唐誇張。」
  老師的眼神十分黯淡,如同過去沉潛期的遙川悠真、他已跨越的挫折時代。
  「拯救了自己的憧憬對象,竟然一天比一天墮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理想愈來愈偏離軌道,這些都讓妳無法容忍,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對吧?」
  「你說那種事……」
  我明白自己的嗓音顫抖到可悲的程度。
  「妳還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嗎?對了,應該是妳代替我,把自己寫的《艾蘭迪拉斷章》出版之後吧。那時,有個製作單位找我去上節目,要我跟來賓聊第六部小說的構想。說是想討論從劇情大綱到小說完成的這段過程。」
  是的,我不可能忘記。不過,我完全沒想到老師會主動提及這個話題。在我們之間,那應該已被視為「不曾發生過的事」才對,現在卻突然舊事重提嗎?劇情大綱早就已經被扔進垃圾桶裡了。那是處於奇妙共生關係中的我們,勉強決定各退一步的做法。
  但現在,老師卻打算對我跨出腳步。
  「跟製作單位開會那天,我自己準備了劇情大綱帶過去。」
  他的說話語氣宛如一名偵探,就像剛才的守屋學長那樣。老師傲視著我,臉上露出挖苦的笑容。我覺得,事到如今,用不著這麼做了吧?因為老師想必不是當偵探的那塊料。
  「妳也知道吧?」
  「……是的。」
  「太好了。我原本還在想,要是妳這時候否定,我該怎麼接下去。」
  老師說出每字每句的神情,看來都極其痛苦。每當看到這樣的他,我的心情也跟著往下沉。可是,已經停不下來了。我的所作所為,確實是必須接受制裁的事。
  「然後啊,我打算在節目上聊那部小說的事。遙川悠真的第六部作品──久違地沒有藉助妳的力量,由我執筆的我的小說。儘管寫得很吃力,但我總算是勉強完成了劇情大綱。老實說,在那之後,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公事包裡,從不曾拿出來確認過。所以,等到開會時拿出來一看,徹底嚇到了……從資料夾裡拿出劇情大綱時,發現它竟然每一頁都被塗得全黑,我當下真的超級震撼。」
  至此,老師停頓了半晌才再次開口:
  「那是妳做的吧,小梓?」
  「是的。」
  老師應該早就明白這件事。儘管我已經做好被責備的覺悟,老師卻笑了出來。這樣的話,我也只能笑了。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不是已經替你準備好劇情大綱了嗎?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自己寫呢?」
  我明明已事前替他準備好《沉睡的完美血液》的劇情大綱了,老師最後卻放棄參加那個節目。被我塗黑的劇情大綱,以及我所寫的劇情大綱,都被他當成不曾存在過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不喜歡我寫的劇情大綱嗎?」
  「沒這回事。只要是妳寫的,一定都會是很棒的作品。」
  「那為什麼……」
  「妳能理解吧?我想寫那個故事啊。」
  會發現老師的劇情大綱,其實完全是偶然。有一次,我打算開窗戶的時候,不小心弄倒他原本靠在牆上的公事包,讓裡頭的東西宛如雪崩般散落出來。然後,我看見一個陌生的藍色資料夾。我交給老師的應該是紅色資料夾才對。既然這樣,這個又是什麼?我沒想太多就拾起那個資料夾,然後,為了裡頭的內容震驚不已。
  老師自己動筆寫了第六部小說的劇情大綱,以及他當下的想法,我全都渾然不知。所以,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閱讀藍色資料夾裡的「遙川悠真的劇情大綱」時的感想了。
  浮現在我腦中的,只有「必須把這東西處理掉才行」這個唯一的念頭。
  「既然你有想寫的東西……至少跟我說一聲嘛。為什麼要瞞著我呢?」
  「當然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會被妳打回票啊。實際上,妳也沒有放過那個劇情大綱。」
  「因為,那樣的作品不行呀……沒有人會渴望那種東西。那不是現在的遙川悠真會寫的小說。」
  看著老師準備去和製作單位開會的身影,我在內心默默祈禱。他的公事包裡有兩個資料夾。放著老師自己寫的劇情大綱的藍色資料夾,以及放著我寫的劇情大綱的紅色資料夾。我對那篇劇情大綱很有自信。就算老師的劇情大綱被我毀了,只要把我寫的劇情大綱拿出來用,討論理應能順利進行下去。
  但最後,老師打消了參加那個節目的念頭。看到老師很早就返家的我,以莫名平靜的心情迎接他回來。
  我毀了老師的劇情大綱的行為,等於是在向他宣戰。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和老師兩個人。看到被塗成全黑的劇情大綱,他絕對可以馬上猜到犯人是誰。這是二選一的簡單推理。至今一直對老師百依百順的我,第一次表現出來的明確意志,似乎也確實讓老師感受到了。
  然而,我在那個當下,從來沒想過自己這麼做會讓老師受到多麼大的打擊。
  「……對不起。對不起,老師。不是這樣的。因為……我……」
  「我明白。妳做了很正確的事,小梓。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作品根本不能用。我之前八成哪根筋不對勁了。」
  「不是這樣……看到老師願意再次寫小說,我真的很開心。可是那種內容……」
  「所以我才說我哪根筋不對勁啊。那只是單純的自毀傾向罷了。現在的我,連半點才華都不剩。妳應該也已經察覺到這個事實了吧?察覺到我已經沒有寫小說的才華,因此才會做出那種事。」
  老師的語氣異常冷靜。或許是因為不知所措的那段焦慮期已經過去了吧。然而,正因為這樣,我覺得更害怕了。那時重挫老師的打擊感,究竟是多麼巨大的東西?
  「我沒有在生妳的氣喔。不管妳當初有沒有那麼做,我遲早會自取滅亡。而且從客觀角度來看,我原本打算採行的計畫,其實並不妥當。」
  的確如此。要是老師發表了依據那個劇情大綱寫成的小說,確實會損害遙川悠真的聲譽。因為這樣,我才會毀了他寫的劇情大綱。
  「我必須保護老師才行。」
  「我明白。妳的所作所為一直是正確的,小梓,妳從來沒有出錯過。」
  老師輕輕搖頭,又輕輕開口。
  「就像我那樣,妳也做出了選擇。妳逼迫我繼續當遙川悠真。我的小說家生涯明明早就結束了,但那時的妳,無法允許這種事發生。」
  「……我沒有……」
  「妳有喔,小梓。不是我在利用妳。打從一開始,就是妳在利用我。」
  「我沒有。」
  我沒有。
  那不是我。
  我只是從旁協助罷了。因為老師並不想放棄當小說家,也為了這件事痛苦不已。所以,我想成為他的助力。只是這樣罷了。
  「因為……你是一名小說家,比起任何人都更愛寫小說,每天、每天都寫了許多小說,而我最喜歡這樣的老師──」
  「……妳在說哪個年代的事?我還是那種人的時期已經是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啊?」
  老師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困惑。在平交道前阻止我的高傲神情,早已不復見。他露出宛如普通人的表情,視線也在半空中不斷飄移。
  「妳討厭看我一蹶不振?妳覺得自己憧憬的對象,不該是這副德性?所謂的期待,真是極其殘酷的東西呢。我也很想回應妳的期望啊。」
  「不對,我是為了老師……」
  「可是,已經不行了,小梓。我不是妳所想的那種人。所以──」
  「……我沒有!」
  我不自覺地一把將老師推開。下個瞬間,老師整個人摔在地板上,一陣重響在房間裡迴盪。
  「……好痛……」
  「……啊……」
  老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衰弱到連我都能輕易推開的程度?我一瞬間這麼想。不過,這樣的前提是錯的。
  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過去只能一味忍受虐待的孩子,現在慢慢長大了。原本該在那天死去的肉體,隨著變得粗壯的骨骼一起長大。只能默默接受老師保護的那個我,早已連個形影都沒有。
  我已成長到足以殺死老師的程度。當然,想直接殺死他的話,或許不太可能。不過現在的我,擁有能夠和他抗衡的力量。
  「……好想死。」
  躺在地上的老師這麼輕喃。那是個過於迫切的心願。
  此刻,老師並不知道身為小說家的遙川悠真即將被殺死的事實,不知道自己的斷頭台已經打造完畢。我被迫面對做出決定的時刻。要是那個醜聞曝光,我不覺得這種狀態下的老師,還能夠堅強地挺過去。
  再說,「好想死」恐怕不是正確的說法。我是知道的,老師一直都憎恨著我。說得正確一點,那句話應該是「好想殺了妳」才對。
  「噯,老師,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問。老師沒有回答我。
  「……老師……」
  這時,我的腦中閃過一個想法──我得殺了老師才行。既然是自己起頭的事,就得自己讓它落幕。看著眼前躺在地上的老師,我這麼想著。盡可能不要留下任何證據,或是任何蛛絲馬跡。
  即使身處這種狀況,我仍為這樣的發展感到悲痛萬分。再也按捺不住的淚水從眼眶溢出,我就這樣放聲大哭起來。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在腦中組織具體的殺人計畫。
  對方不是我正面交鋒還能打得贏的存在。無論是要勒死他,或是將他從樓梯上推下去,都得先讓他的狀態變得更衰弱才行。
  我不允許自己失敗。更何況,要是沒能一口氣殺死他,最後死的人就會是我。因為事態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
  我原本想用安眠藥,但最後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倘若警方調查安眠藥的來源,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因為我是不存在於這個房間裡的人,所以,得和老師床旁的安眠藥劃清界線才行。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將原本只會用來運行文書處理軟體的電腦連上網路,搜尋想了解的情報。點開的網頁上寫著過敏性休克、呼吸困難、意識模糊等症狀。就算效果不像網頁上說的那麼理想也無所謂,只要能稍微起一點作用,之後我就能自己解決。
  於是,我依照最先出現的搜尋結果,上網訂購了那個東西。應該兩、三天就會寄來了吧。
  我稍微想像了一切都結束時的情境。然而,這樣的影像遲遲沒能在我腦中清晰呈現出來,最終模模糊糊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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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約莫過了一個星期,我若無其事地再次造訪文藝社的社團教室。遙川悠真僱用了影子寫手一事,目前還沒有其他人知道。我打從心底覺得,守屋學長沒有馬上爆料這件事真是太好了。
  「幕居。」
  「好久不見……今天,我想讓你看個東西。」
  我制止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的學長,先是簡單說明了我和老師認識的經過。我針對至今所寫下的內容,將重點部分統整後告訴學長。
  當然,我不是企圖以這段故事博取他的同情,只是覺得有必要告訴他而已。
  「……所以,妳是基於被遙川拯救的恩情,才持續為他所利用嗎?」
  「……不,不是這樣。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你看看證據……老師也曾經自己試著寫小說。」
  「……真的嗎?靠自己的力量?」
  這句話乍聽很失禮,但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從截至目前的事態發展來看,這種事恐怕很難讓人信服。可是如果隱瞞這一點,整件事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我從書包裡取出一疊紙交給學長。
  「這是什麼?」
  「遙川悠真第六部小說的劇情大綱。」
  雖然藍色資料夾裡的紙本被我毀了,但老師的電腦裡還留著電子檔。看到重新列印出來的這份劇情大綱,我再次感覺到一股不安在胸口打轉。可以的話,我真的不想看到這個東西第二次。
  然而,如果想讓人明白老師的心情,這是最簡單易懂的證據。
  「之前,老師接到一個製作單位的邀約,請他上電視談自己的下一部作品。聊自己的作品從零到完成的過程,真的是個對創作行為很沒有概念的企畫呢,又不是在製作巧克力。不過我按照這樣的指示,在老師跟製作人會面的幾天前,將《沉睡的完美血液》的劇情大綱交給他。」
  「……然後?」
  「可是,出現在老師公事包裡的,卻不是我交給他的那份資料,而是另外一份,亦即你手上這份劇情大綱……結果,我毀了那份劇本大綱。我還以為老師會更早察覺,但他直到開會的途中才發現這件事。」
  學長默默地聽我訴說這段犯罪自白。
  「當然,我有把自己寫的劇情大綱夾進不同顏色的資料夾,再放進老師的公事包。老師是個很懂得臨機應變的人,所以,我以為他會拿我寫的大綱跟製作人討論。可是,結果老師直接辭退了那個節目。」
  「……就算被妳毀了,那也還是遙川悠真自己寫的劇情大綱啊。如果他能多少記得一點內容,就不會變成這種結果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們是共犯。我認為,只要我對老師寫的大綱表現抗拒的意思,他應該就不會採用那份大綱。」
  「為什麼?」
  「……因為,老師不會做出讓我討厭的事。」
  雖然老師不算是走到哪裡都能夠抬頭挺胸的優秀成年人,但只有這條線,老師絕對不會跨越。以「溫柔」形容這樣的行為,或許是過於消極,不過,他就是只能表現出這種溫柔的人。
  「老師能再次寫小說,讓我很開心。因為我可是遙川悠真的書迷呢。能讓老師本人來執筆,絕對是更讓人開心的事。看到他願意再試著寫些什麼,讓我非常、非常開心。然而,我沒辦法認同那份劇情大綱。就算是自己敬愛的老師寫的作品,只有那部小說,我絕不會容許它問世。」
  我筆直望向守屋學長,以平靜的語氣問他:
  「你能懂我的理由吧?」
  「……我懂。」
  「我想也是。畢竟,那根本就不是小說。我喜歡遙川老師,也喜歡老師寫的所有作品。可是,只有那個……只有那個劇情大綱,我無法認同。」
  倘若是不知道背後真相的人,或許會以為那真的是一篇捏造出來的小說。不過,眼前的學長能夠明白這份劇情大綱,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寫成。
  「那只是一種單純的自毀傾向。」
  我平靜地表示,老師也說過同樣的話:「那只是單純的自毀傾向罷了。」然而,我已經想不起老師當下露出的表情。
  老師所準備的那份劇情大綱──《房間》,是遙川悠真擅長的愛情小說。從被雙親遺棄的孤獨少女企圖自殺的描述開始,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
  一名備受矚目的新銳小說家收留了這名少女,兩人的生活就此展開。與突然闖入自己孤獨生活的這名少女相遇,讓小說家的心境逐漸改變。然而,幸福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感受到自己身為作家的才華已經枯竭後,小說家決定要捨棄這樣的人生。
  在這樣的情況下,某天,少女完成的一篇小說,在小說家的內心世界掀起波瀾。尚未命名的那篇小說,不僅跟自己的文風十分相似,還遠比自己的作品要精彩許多。於是他……已經沒有半點才華的他,決定將這篇小說──
  接下來的發展不用看也猜得到。魔鬼總是藏在細節裡。細膩的描寫,再加上徹底的取材,是催生巨作的捷徑──有人這麼說過。不過,如此忠於現實的描述,還是讓人敬謝不敏。因為,這應該是只屬於我們兩人的故事才對。要是老師寫出這種故事,我會很傷腦筋的。
  「遙川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完成這篇大綱呢?」
  「我怎麼可能明白老師的心情。」
  當時,我並不明白老師是懷著什麼樣的居心,完成這篇劇情大綱。是一個惡質的玩笑,還是自毀傾向?是兜個圈子自殺,還是一種直接的贖罪行為?又或者,老師只是單純覺得疲憊也說不定,所以才會想讓一切結束。
  但我阻止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遙川悠真的形象出現裂痕。不能讓一時湧現的尋死念頭毀了這個存在。
  「我不認為老師對現況沒有任何感覺……也知道老師其實覺得我是個沉重的負擔。可是,絕對不行。這個祕密絕不能公開……」
  在那之後,老師便沒再做過這種事。他不再主動朝毀滅的道路前進。這還不算是幸福美滿的好結局嗎?不,還早呢,人生漫長到無法就此圓滿落幕。
  「拜託你,學長,請你別再管我了……對我來說,只要老師還是老師,一切就足夠了。我不會奢望更多,我的『真我』就在那裡。」
  「幕居……」
  「有哪裡不對?你到底想要我們怎麼做?」
  儘管口頭上這麼試著說服學長,但我內心其實是半放棄的狀態。反正這個人八成無法理解吧──這種自以為是的情感在我的胸口瘋狂打轉,讓我無法好好呼吸。
  「幕居,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的,不過,事態應該沒有妳所想的那麼簡單喔。」
  「什麼意思?」
  「當自己真正變成廢人的那天,妳會投以什麼樣的眼光呢──這想必是讓遙川恐懼不已的問題。讓一直仰慕自己的人,目睹自己墮落頹廢的模樣,一定讓他無法承受。」
  「就算老師變成廢人,我也──」
  ──無法容忍我一天比一天墮落的人……
  「……我也覺得無所謂啊。」
  ──是妳啊,梓。
  老師的嗓音在我腦中響起。我希望老師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即使事到如今,我還是不太能理解。在老師企圖讓一切曝光的時候,我為什麼會阻止他呢?果然只是我的私欲嗎?
  「妳有妳自己的人生啊,幕居。」
  「我想你不會明白的,守屋學長。一輩子都不會。」
  關於我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活到今天。
  守屋學長只是個極其普通的男人。
  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輕易地殺掉遙川悠真。他可以打著「為可憐學妹著想」的名義,輕而易舉地制裁那個人。能夠成為神的斷頭台的,一定就是這種人。
  「……本納的十字架。」
  「什麼?」
  「你聽說過本納的十字架嗎?那是在西元九八○年左右完成的一尊美麗的黃金基督像。原本應該是神聖又華美、被細心珍藏的寶物才對,卻有不夠虔誠的祭司先是融化了黃金像的腳,接著又融化它的雙手。過了約莫兩百年後,整座雕像已經化為一只普通的金塊。」
  儘管是高尚的十字架,但看在不明就裡的人眼中,不過是一只金塊。而我跟老師之間的關係,看在外人眼中,也只是一種不人道的壓榨關係。所謂的信仰,或許只有在不為他人理解的時候,才會是最耀眼的。
  「……抱歉,我並沒有想把妳逼得走投無路的意思。」
  現在我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因為守屋學長這麼輕喃時,臉上浮現的表情真的很痛苦,我不禁吃了一驚。
  「可是,我實在很擔心妳……我只希望……妳能跟遙川斷絕關係就好……」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那是因為……我……對妳……」
  這句話的後半段,是跟我的想像如出一轍的坦率告白。我隱約有這樣的預感。那是不同於自戀、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和守屋學長,其實可說是一丘之貉。儘管對象不同,卻同樣藏不住自己熱切的信仰心。這種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苛責的感情,對我來說過於炫目了。
  「……對不起,學長,我無法回應你的期待。」
  「……妳不用說這種話。我也會照我想做的去做。」
  這是個很明確的決裂宣言。無論我再怎麼懇求,都不覺得守屋學長會放棄揭發這件事。因為他深信,只要拆散我跟遙川悠真,狀況就能夠好轉。
  「學長,可以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嗎?只有明天一天也好,請你先不要向媒體爆料這件事。」
  此刻,我被迫做出決定。就這樣等待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旁人來處刑嗎?又或者由我親自動手?
  「……我需要一點時間做心理準備。至今,我一直都跟老師一起生活,所以不太懂該怎麼一個人活下去。」
  「總會有辦法的。」
  「或許吧。可是,我也想好好跟老師攤牌這件事。」
  其實,我壓根兒沒打算向老師提,不過,不自覺偏袒我的學長不疑有他。
  「……我知道了。」
  「謝謝你……你要去出版社爆料這件事的時候,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
  聽到我這個提議,學長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然而,我想不到比自己更適合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的人。
  「不要緊,我不會當場哭出來的。」
  「這可不好笑耶。」
  「那麼,我就先失陪了。」
  「幕居,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麼?」
  「如果當初救了妳的人是我,妳是不是就會喜歡上我呢?」
  學長提出的這個問題,有一種天真爛漫的可愛。這一點確實令人在意。人們總是喜歡討論假設的可能性。倘若在平交道前叫住我的人是守屋和幸呢?倘若他像邀請我加入文藝社時那樣,對我露出笑容呢?倘若他接納我住在他家呢?倘若當時出現在那裡的人,是會坦率表示「有妳陪在身旁,我會很開心」的學長呢?
  我明白的。這樣的想像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樣的假設根本不可能成立。
  「看我打算尋死的時候,你知道老師對我說了什麼嗎?」
  「咦?」
  「他說『妳這樣會給我添麻煩』。」
  換成守屋學長,想必不會說這種話吧。所以,他無法阻攔我。
  「那麼,學長,之後見了。」
  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行,是因為那個人出現在那裡,而我手上剛好拿著他的書。老師大言不慚地表示「這是命中註定」的身影閃過腦海,而我是真心這麼認為,直到現在亦然。
  
  之後,我直接返回老師家。他近期的工作預定,大概只有後天舉行的見面會而已,今天跟明天都沒事。而且,就算是休假日,這個人想必也不會特別外出。
  「妳來了啊。」
  「……我回來了。」
  老師面無表情地佇立,像個跟一切毀滅都無緣的人。我聽說蘋果是從內側開始腐爛的,這樣的機制或許也能套用在老師身上。無論陷入何種狀況,老師都跟我們相識時沒兩樣。只要我們還像這樣欺瞞整個世界的時候,遙川悠真一定一直都會是個小說家吧。
  不過,結局已經逼近了。
  目睹憧憬的人墮落得一塌糊塗時,會湧現「拜託你快死吧」的想法,是因為敬愛對方。而我現在也這麼想。即使看到對方一蹶不振,仍期盼「就算這樣,也請你繼續活下去」,則是基於個人執著。我究竟屬於何者?
  「老師,你明天有空對不對?」
  「明天?」
  「我有一個請求。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或許從嗓音中感受到我無路可退的懇切,我感覺到老師變得有點緊張。最後,他靜靜地點頭。
  「那麼,我們明天出去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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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22
  
  「有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鳥耶。」
  「那好像是虎頭海鵰。」
  「鳥這種生物都一樣吧。」
  說著,老師露出淺淺的笑容。我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了。
  這是我第一次造訪動物園。我是跟外出玩耍這種事無緣的人,而老師也是喜歡窩在家的個性。儘管如此,針對眼前動物發表感言的老師,看起來仍比往常開朗一些,而我也樂在其中。
  要是我們能更早一點像這樣,一起出門走走看看就好了,甚至每天外出都沒關係。我和老師待在一起的時間這麼長,一起外出的次數卻是一隻手數得出來的程度。聽說,在輕井澤看到的星空,是都市裡的星空完全無法比擬的美。那時沒能看到的夏季大三角還有牛郎星,我真希望能全都看過一次。
  在那天之後,我和老師就不曾再踏上頂樓。
  「我還以為妳會帶我去氣氛更成熟的景點呢。」
  「你想去那樣的地方嗎?」
  「不。只要是妳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裡都可以。」
  笑著這麼說的老師,看起來就像我們剛相識時那樣。看到這樣的他,我再次湧現了某種想法。
  我喜歡這個人,現在仍這麼覺得。就算他已經寫不出小說、再也不是天才、對我的態度再怎麼殘酷、或是散發出墮落的氛圍,我都喜歡遙川老師。
  「是說,這不是妳最想看的吧?我們快走吧。」
  「說得也是。那走吧。」
  老師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我也緊緊扣住他的手。穿越動物園的區域之後,應該就可以看見雲霄飛車。
  再次前往兩人過去初次造訪的景點──我想,這應該會是相當感傷的一場約會。不過,我並不討厭這樣的發展。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學生、還是個孩子,讓老師牽著自己因為吃霜淇淋而弄得黏膩的手。就算不問老師,我大概也明白當時他是怎麼看待我的。我們看起來想必只是一對父女或兄妹。
  不過,現在的我們,看起來應該就像男女朋友了吧。儘管年齡差距完全沒有改變,但隨著年齡增長,我們跟著變成看起來愈來愈登對的兩人。
  「那麼,要從哪一項開始玩?」
  「要先從雲霄飛車坐起才行呢。」
  我確實回想起當年乘坐遊樂設施的順序,這麼表示。雖然已經穿不下老師那時買給我的衣服,但我至少穿了同樣是紅色的洋裝過來。老師笑著說「好像回到了過去」,我也朝他微笑。要是不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之後,我們徹底像過去那樣重現了約會過程,從雲霄飛車、旋轉木馬到鏡子屋。我也央求老師買了霜淇淋,不過他已經不會吃得沾滿雙手。現在的老師,可以在不弄髒一根手指頭的狀態下,乾乾淨淨地享用霜淇淋。
  「你現在不會弄得滿手都是了呢。」
  「因為我也變成大人了啊。」
  「那我也是大人了嗎?」
  「應該是吧?妳的個子都變得這麼高了。」
  「這樣就等於變成大人了嗎?」
  「這個嘛……其實我也搞不太清楚。跟妳相遇至今,我根本沒有半點成長。」
  老師邊啃著霜淇淋的甜筒餅乾,邊這麼輕喃。
  「……現在仔細想想,跟打算自殺的對象說『妳這樣會給我添麻煩』,真的挺奇怪的呢。」
  「不,因為,要是妳當初抱著我的書自殺,我確實會很困擾啊。畢竟,我那時好歹是剛出道的小說家嘛。」
  「那麼做有點過分耶。」
  我現在說的話,跟之前對學長說出來的話完全不同。不過,老師沒有展現出一絲愧疚感,只是輕聲表示「我那麼做是正確的」。
  「是說,妳怎麼突然說想出來約會?」
  「沒有啊,只是想轉換一下心情而已。」
  「妳過去從來沒這麼做過。」
  「其實,我擬定了一個殺害老師的計畫。因為待在老師家的時候,實在很難乘隙下手,而且會留下證據。」
  「這計畫還不賴呢。」
  不知道是怎麼看待我說的這句話,老師只是意興闌珊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
  「我們今天的安排,都得跟上次的約會一模一樣嗎?」
  「也不是一定要這麼做啦。」
  「既然這樣,那我們去玩高空彈跳吧?玩那種設施,感覺可以一不小心就把我殺掉了。」
  「但這會不會變成遊樂園的過失?」
  「有可能喔。」
  
  想要利用高處殺人,有更適合的遊樂設施存在。雖然應該沒有人會這麼做,但只要花點功夫,就可以從那種設施的內部爬到外頭。用「因為玩過頭,所以不慎墜落」這種說詞,也會比失敗的高空彈跳更有說服力。更何況,這個遊樂設施有一段可以逃過員工監視的時間。
  老師之所以沒有說出那項遊樂設施的名稱,單純是因為他沒有聯想到嗎?還是說,他覺得那不是適合在白天乘坐的東西?又或者,在老師心中那其實是有些特別的存在?
  至少對我來說,眼前這個遊樂設施是特別的。特別到在大肆玩樂一番後,會選擇這裡做為結尾的程度。
  「總覺得來到這裡,一切就結束了,所以我其實不太想坐這個。」
  我望著眼前的摩天輪這麼說。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現在乘坐摩天輪一定能看到絕佳的夜景。
  「說什麼『一切就結束了』啊。」
  「因為,這感覺像是在回收伏筆嘛。直到現在,我都還仰賴著那段回憶過活呢。」
  「這樣的人生真的不太妙耶。不過,我或許也是半斤八兩吧。」
  說著,老師坐進摩天輪的纜車裡,我也跟上他的腳步。過去面對面搭乘的我們,這次在同一側坐下。
  「要是都坐在同一側,感覺纜車會因為重量集中在某一處而墜落呢,有點可怕。」
  「這樣也挺有趣的呀。」
  「哪裡有趣啦,這是壞結局好嗎?」
  說著,老師緩緩以自己的手指扣住我的。極為自然的動作,簡直像是男女朋友才會做出來的這種動作,是幾年前的我們絕對做不出來的。
  「今天,老師的手有點溫熱呢。」
  「我是人類啊,所以體溫多少會變化。我反而覺得,跟以前相比,妳的手好像變冷了。是因為變成大人嗎?以前,感覺妳真的就是小孩子的體溫呢。光是坐在旁邊,就能感受到熱度。」
  纜車慢慢往上攀升,曾幾何時的夜景出現在窗外。儘管漫長的年月流逝,窗外的風景卻一如往常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就連身旁的老師,也是一身跟幾年前沒什麼不同的打扮。在這個纜車裡,彷彿只有我被時間的洪流沖走。
  不巧的是今天是陰天,看不到半顆星星。在夜空中唯一綻放微弱光芒的,是從雲層縫隙探頭出來的月亮。這樣實在無法令人滿足。下方的夜景反而顯得過度裝飾了。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來遊樂園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開心。那時候,要是隔壁鄰居沒有送我們土產,你可能也不會帶我出來玩了。這麼想的話,就覺得這一切彷彿是命中註定呢。」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命中註定,不過,那個鄰居似乎不知道什麼時候搬走了。」
  「你那時說的那句話,果然是因為嫉妒嗎?」
  我重新問了一次這個感覺不適合由小學生問出口的問題。因為,我現在已經是女高中生了。是散發著魅力,足以在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中擔任主角的年齡。這種像個小大人的問題,現在應該可以問出口了。
  最後,老師認真地這麼回答:
  「對啊,是嫉妒。」
  「啊,果然是這樣嗎?謝謝你。」
  我坦率地向老師道謝,同時輕輕朝他點頭致意。被這樣的我影響,老師也朝我輕輕點頭。於是,他梳理得十分整齊的瀏海,和我的瀏海輕輕相觸。今後的人生,老師或許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憑一頭亂髮隨意生長了吧。
  「那時候,我也覺得把陌生的小學生帶回家是一種犯罪行為。不過,要是拋下妳不管,感覺妳真的會死掉。」
  「就是說啊。老師冒著犯下前科的風險救了我呢。」
  「唉,真的是這麼一回事。不,是我不好。那時候就算了,現在……真的各方面都是犯罪啊。」
  這句話是我們的極限。像是被一個惡質玩笑戳到笑穴,我和老師一起捧腹大笑。要說惡質的玩笑,現在這種狀況才是真正的惡質玩笑吧。
  我們看起來既像兄妹、也像父女,現在更像男女朋友。可是,其實我們三者都不是,只是單純的共犯而已。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可是,我過去其實很珍惜妳。」
  「真的嗎?」
  「真的。因為我覺得妳可愛到不行啊。我還向上天祈求『拜託把這孩子送給我吧』,真不像我會做的事。只要妳陪在我身旁,我真的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真的啦。妳總有一天絕對會明白。」
  老師以像個預言者的口氣這麼說。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妳一定不相信吧。」
  面對不滿地這麼輕喃著的老師,這次換我主動將唇瓣湊近。有些粗糙的嘴唇觸感傳來。
  「我最喜歡老師了。」
  「真巧啊。我也最喜歡妳了,小梓。」
  明明應該很想殺死我,老師卻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然而,光是這麼一句話,便足以讓我得到救贖。
  我們走下纜車後,不巧的是,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我模模糊糊地心想,看今天那種烏雲密布的天色,會下雨恐怕也是無可奈何吧。
  我們躲到附近一處遮雨棚下方,老師半開玩笑地說道:
  「外頭在下雨呢,小梓。」
  「這裡也是外頭呀。」
  輕聲這麼說的他,果然是個不適合雨天的人。
  「老師,你之前以慶祝我畢業為藉口而吻了我吧?」
  「妳為什麼要用這種聽起來格外讓人羞恥的說法啦。」
  「國中畢業的時候收到一個吻,那麼高中畢業的時候,又會收到什麼,我大概猜到答案了。」
  倘若我們能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老師一定會給我這個禮物。這個人需要的是理由,我需要的則是契機。
  雖然可以耐心等到高中畢業那天到來,然而,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做為在分別前提出的願望,這或許有點太老套。證據就在於,已經預測到事情之後會如何發展的老師,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可以的話,提早幫我慶祝好嗎?我之後一定會順利畢業的……所以,只有今天就好。」
  老師沒有回答我,只是像領著我去頂樓看星星那天那樣,沉默地踏出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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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23
  
  老師觸碰我的動作,像是怕把我弄壞般小心翼翼。因為沒有其他對象可以比較,我也不確定這樣的感想正不正確,不過,我認為他的動作很溫柔這點不會有錯。
  我們冒雨踏入的這間旅館,隔音十分優秀,踏入房間後就聽不到任何聲音。我還記得自己打從心底為這點開心。簡直就像是避難所一樣的房間。
  「這下子,我真的成了罪犯。」
  「不對,老師過去犯下的罪一樣是罪啊。事到如今還說什麼呢?」
  「被妳這麼一說,我就沒辦法反擊了呢。」
  老師的身體極其纖瘦,彷彿一個不注意就會消失。皮膚下方的骨骼顯而易見,膚色因鮮少外出而蒼白。老師的身體,看起來甚至像某種地圖。即使從皮膚外側,也能清楚窺見位於皮膚內側的骨骼、血管和筋絡。
  「不過,感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呢。」
  「喔,妳竟然說這種話?」
  「因為我們做過更驚人的事情啊。所以,一定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不過,這件事確實能留在回憶裡。是個適合放在最後的紀念。
  躺在雙人床上的老師閉著雙眼回應我:
  「或許是呢。」
  這句話之後,我緩緩將手覆上老師的頸子。雖然說身材細瘦,但對方可是個成年男子。憑我的手,光是要以手指覆上他的頸子,便已經是極限。掌心感受到的呼吸以及規律的脈搏,讓我的呼吸變得紊亂。要動手的話,只能趁現在了。
  「……小梓?」
  老師以彷彿被這世上的一切遺棄的表情呼喚我,而我像是聽到了暗號,一股腦兒對手指使力。我將體重加在發疼的手指上,以整個身體的力氣掐住老師。
  「得殺了你才行。」
  我這麼呢喃,然後更進一步對手指使力。老師的臉孔因錯愕而扭曲。不想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我,忍不住閉上眼。
  下個瞬間,我突然被一把撞飛。老師用力將我壓制在雙人床上,並騎在我身上。被他以雙腿壓制住的我,輕易地變得無法動彈。
  「不行喔,小梓。這麼做的話,我是死不了的。」
  「……噫!」
  「人類這種生物,不會這麼簡單就死掉。」
  老師面無表情地俯視著我,我完全無法反抗。儘管體型纖瘦,但老師確實是一名成年男性,而我只是一名柔弱的女高中生。我或許多少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吧。然而,如果老師會因為這樣而停手,我想他一開始就不會這麼做了。
  老師以輕鬆到令人恐懼的程度對雙手使力,我瞬間變得無法呼吸。不具任何意義的呻吟,從我口中洩漏出來。看來,笨拙的老師不太擅長掐別人的脖子。再也無法寫小說的手指,任憑蠻力驅使而緊緊壓迫著我的喉嚨。
  感受著宛如浪潮般襲來的痛苦,我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子?
  或許已經瀕臨極限了吧。不對,應該老早就瀕臨極限了。若非如此,老師不可能會挪用我寫的原稿,《無題》也不可能會出版。這個世上的人,遠比我想像的更沒有眼光。遙川悠真本人的作品和幕居梓寫的仿冒品,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但世人怎麼也分辨不出來。要是有人指摘這一點就好了。要是有人發現事實,我們就能夠得救了。
  隨著斗大的淚珠從我的眼眶溢出,老師突然鬆開雙手。下一刻,我反射性地猛咳,甚至差點從床上摔下去。我吸氣、吐氣,像是死命攀在斷崖旁掙扎般,緊緊揪住床單。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真正殺意的濃度。想到老師是懷抱著這樣的情感度日,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是多麼擅長掩飾自己的人啊……實際感受到這一點後,我因為不同理由而感到想哭。
  「對不起喔,我是鬧著玩的。」
  老師以平靜的嗓音這麼說。
  這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儘管如此,聽到老師久違地道出來的這句謊言,我仍默默點了頭。明明只差一點而已──我輕佻地這麼想。殺人真是困難啊。
  「呃咕……嗚……」
  「嗚哇~真的假的?妳還好嗎?哎呀,我好像鬧過頭了。」
  老師溫柔地輕撫我的背。我按著自己仍隱隱作痛的喉嚨,像是企圖逃離他的手似地回到床上。片刻後,老師也回到床上,但他已經不再試圖觸碰我。房間裡只剩下我拚命咳嗽的聲音。
  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野中,老師的頸子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是這麼一回事,什麼都不會留下。正攻法是沒有用的。這樣的方式沒有辦法殺死老師。
  我很想在這裡殺了老師。不過,已經沒辦法了。
  「……老師……遙川老師……」
  終於能好好出聲說話後,我這麼輕喃,以沙啞的嗓音呼喚老師的名字。
  「怎麼了?」
  「我覺得老師是神。」
  「哈哈,妳在說什麼啊?」
  老師笑了。隔了半晌,他這麼開口:
  「小梓,可以問妳一件事嗎?妳為什麼要寫那篇小說?如果妳沒有這麼做的話,我至少還能繼續喜歡妳。」
  「……因為我希望自己能繼續喜歡老師。」
  這是我的真心話。
  當老師變得一無所有的時候,我還是能愛著他的話。如果我能夠對老師說「寫不出來的話,逃走也沒關係」的話。對他說「我們拋下這一切逃走吧」,然後牽起老師的手離開,看著放棄當個小說家的他,開始畫一些不怎麼樣的畫作,也覺得無所謂的話。無論是轉而投入陶藝、音樂的他,或是隱居鄉下的快樂人生,都能夠深愛著他的話。
  然而,這些全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是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幸福快樂的好結局。
  「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以前的小說。」
  我喜歡的是身為小說家的遙川悠真。有著讓人困擾的孩子氣、善變又隨興、足不出戶,卻有著一張美得不真實的臉蛋。他所寫的小說十分溫柔,隱藏在這樣的故事背後,是老師本人深信不疑的東西。
  我覺得,正因為老師是這樣的存在,當時才能在平交道前攔阻我。除了他以外,還有其他人會對企圖自殺的小學生說「妳這樣會給我添麻煩」嗎?這個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人了。
  「我也喜歡妳啊,小梓。」
  老師使力擁著我,這讓我很開心。謝謝你願意愛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幕居梓。能和老師相遇,我真的很開心。先做出背叛行為的人是我。
  
  之後,我們就這樣一起睡去,然後起床沖了個澡,在天亮時離開旅館。因為昨天蹺課,我今天得去上學才行。而且,我得去見守屋學長一面。
  跟老師一起返回大樓的套房,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仔細想想,我們一起回來這裡的機會原本就不多。
  我穿上制服,收拾東西準備去學校。我跟學長約好在第一節課開始之前見面,所以時間意外地有點緊湊。我將自己平常慣用的筆記型電腦放進書包裡,再將書包闔上。
  接著,我到廚房做準備。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再幫老師把市售的紙盒裝奶茶倒進杯子裡。之後,我將之前買來的小藥瓶裡的液體,全數倒進那杯奶茶,然後若無其事地和老師閒聊。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一場見面會?」
  「對。跟抽到參加券的粉絲一起喝茶,然後回答他們的提問。因為得穿西裝去,我覺得很討厭呢。我又不是偶像藝人。」
  「小說家也跟偶像藝人沒什麼兩樣呀。來,請用奶茶。」
  「哪裡沒兩樣啦?」
  「例如光憑努力,不見得就能看到成果這一點。」
  老師完全沒有對我遞給他的那杯奶茶起疑,直接喝了一口。看著這樣的他,我在內心悄悄屏息。
  「我也好想去喔。」
  「妳不是隨時都能看到我嗎?」
  儘管今天是非假日,但想必一定會有大批書迷來參加今天這場見面會吧。對那些人來說,遙川悠真想必是等同於神祇的存在。
  「對了,老師,這杯奶茶喝起來怎麼樣?會不會苦苦的?」
  「咦,妳該不會加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至少,是對你完全沒有害處的成分。」
  看來,在味道方面沒有問題。就連神經質的老師都沒有察覺到,那個人一定也不會發現。
  「那麼,我走嘍。」
  「妳現在就要出門啦?」
  「因為我有點事要做。」
  我把玩著口袋裡的小藥瓶這麼說。老師笑道:
  「那就晚點見吧。」
  「好的,晚點見。」
  我不得不稱讚自己出色的演技。在這個生離死別的關頭,我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
  
  課堂開始前,我在社團教室裡等待學長到來。剛用教室裡的虹吸式咖啡壺泡好咖啡的時候,學長現身了。時間點簡直完美到讓人為之傾倒的程度。
  「早安,守屋學長。你喝咖啡嗎?」
  看到單手拿著咖啡杯微笑的我,學長似乎有幾分困惑。
  「是會喝啦,怎麼了嗎?」
  「我想也是呢。」
  學長沒有加砂糖或奶精,直接喝下我替他沖泡的那杯咖啡。能喝黑咖啡雖然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但老師絕對不會這麼做,這讓我湧現了些許好感。
  「我已經跟老師談過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以遙川悠真影子寫手的身分進行創作。」
  「……真的嗎?」
  「真的。」
  確認學長喝下咖啡後,我這麼開口:
  「所以,一切就到這裡結束。學長,你已經跟業界人士約好要談這件事了嗎?」
  學長道出了某間出版社的名字。對方或許並沒有全盤相信他吧,頂多覺得如果能掌握到什麼獨家,就能夠大撈一筆。
  「你還沒把證據交給他們吧?」
  「……要是對方寫出什麼扭曲不實的報導,只會讓人困擾而已啊。」
  「我很喜歡學長的這種地方喲。」
  「我無法原諒遙川悠真的所作所為,但不代表我希望記者寫一些聳動誇大的報導。所以,如果妳能跟我一起去的話,真的幫了大忙。因為妳能說出遙川悠真沒有被扭曲的真相。」
  「……或許吧。」
  儘管一點都不了解老師,我仍點點頭這麼回答。
  「不知道我會變得如何呢?」
  「……不要緊,我已經要求對方絕對不能公布妳的真實姓名。在其他方面,我也會保護妳的。我會成為妳的支柱……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足以彌補自己的行為。」
  「謝謝你。」
  說著,我把咖啡壺放回桌上。雖然裡頭還剩下許多咖啡,但應該無所謂吧。這點程度的事,不會有任何人起疑。
  「學長,最後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我有一樣東西想讓你看看。」
  「……想讓我看的東西?」
  「是的。在這邊的……後面的校舍裡。」
  「……我明白了。」
  學長點點頭,和我一起步出社團教室。正在進行晨練的運動社團吆喝聲,迴盪在一大清早的學校裡。我沐浴在晨光下,呼吸著澄澈的空氣。
  儘管本人還沒有發現,但學長的樣子看起來明顯不對勁。無論是全身發冷、舌頭發麻、或是癱軟無力的腳步,他想必都不知道造成這些症狀的理由為何。
  直到在階梯前方,被我大力用雙手朝他背部一推的那一刻,學長才會發現吧。換成平常,應該有辦法站穩腳步的身體,現在緩緩從階梯上滾下去。
  「對不起……請你去死吧。」
  滾落樓梯間平台的學長,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光是在旁邊觀看,就能感受到他的痛楚和混亂。
  很少人會走這邊的階梯,再加上現在是一大清早的時間,沒有其他人目擊到這一幕,也沒有任何能拯救學長的人。在我的計畫中,接下來,學長應該會出現呼吸困難和意識模糊的症狀。鮮血緩緩從學長的頭部滲出。
  「咖啡喝起來沒有怪味道吧?謝謝你把整杯都喝完了。」
  「……啊……」
  「我把整瓶藥都倒進去了。效果很明顯吧?」
  我拿出褐色的小藥瓶這麼說。標籤上簡單寫著「蕎麥葉精華」幾個字。
  多虧集訓用的報名資料,讓我得知學長有嚴重的蕎麥過敏症。身為弱女子的我,想要殺害守屋學長,就得擬定什麼作戰計畫才行。於是,我想到利用學長的蕎麥過敏症。
  這個牌子的蕎麥葉精華,是連討厭蕎麥的老師都喝不出味道的優秀產品。學長同樣沒有察覺到它的氣味或味道,把加了整瓶蕎麥葉精華的咖啡喝光了。
  學長壓根兒沒想過我會對他懷抱殺意吧。我也為自己強烈的執著感到訝異。
  在最後的最後,我赫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誤會了。我對老師懷抱的感情是執著,說希望他死是騙人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希望老師能繼續活下去。
  「幕……居……」
  「……不要緊,我並不打算一個人得到幸福。」
  我的嗓音溫柔到連自己都吃驚的程度。接著,我轉身走下另一側的階梯。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打算尋死。化為言語說出來,感覺是非常老套的一句話。然而,這是有意義的。我必須清算這一切,守護遙川悠真這個存在才行。
  殺死學長後,我匆匆忙忙趕到車站附近的某間網咖,租了一間單人包廂,然後在裡頭打完這篇文章。因為我一直都有慢慢在寫,所以這天必須加入的部分,只有我和老師的最後一次約會,以及殺害守屋和幸的經過。
  寫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過了中午的時間。老師的粉絲見面會是從下午兩點開始,所以,我其實滿焦急的。檢查整篇文章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後,我再次沉浸於感傷
  中。明明已經寫到這裡,我卻仍舊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已經用自己的方式拚命努力到現在了。
  我並未感到後悔。我沒有權利後悔。因為,我的人生原本應該在那個平交道前就結束了。
  那個房間就是我的救贖。那個房間,是我的一切。
  
  
  ……我的小說就到此為止。接下來的內容,或許只是畫蛇添足。
  老師,你讀了這篇文章了嗎?這是我最後的作品。是我至今做過的所有事情,以及至今沒能做到的所有事情。
  老師,你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想必已經不在人世。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寫出這種老套又無趣的文章。不過,人生或許充其量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從你的房間拿了安眠藥。你可能沒發現,但我偶爾會借用幾顆。雖然這次我是把一整瓶都拿走,不過,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請原諒我吧。以我的體重計算,這樣的安眠藥劑量應該足以致命。有這一瓶大概就相當充分了。
  你問我為什麼急著尋死?有什麼一定要在今天尋死的理由嗎?當然有。
  就算我跟遙川老師之間的關係曝光,因此讓警方連帶懷疑起老師的殺人嫌疑,只要我選在今天自殺,你就有強力的不在場證明。
  當時忙著出席粉絲見面會、一直在眾人環繞下的老師,不會被任何人懷疑。所以,老師,當你讀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儘管非常寂寞,想到再也見不到老師讓我萬分煎熬,可是,畢竟我做出了無法原諒的事,所以,這個結局也是無可奈何的。
  這麼做的我,或許會讓老師困擾吧。對不起,至今讓你活得這麼痛苦。能夠和老師相遇,我真的覺得很幸福。所以,我要在這裡離開舞台。這真的是最後的最後了。
  像這樣以小說的方式留下遺言,也是為了那天的事情賠罪。被我踐踏蹂躪的《房間》,我希望至少能讓它具體成形。這麼做感覺很自私吧?對不起。這篇小說描述的故事,是不是能匹配得上老師寫的劇情大綱呢?因為我寫的結局跟那個大綱截然不同,老師恐怕還是不會中意吧。
  老師,雖然你總是笑我愛拍馬屁,但我真的一直都很喜歡你寫的小說。要是沒有你的小說,我恐怕早就已經死去。
  老師的小說想要描寫的是「到頭來,死去的人究竟能為殘存下來的人留下什麼」對吧?倘若死亡是一切的終結,豈不是太寂寞了嗎?因為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老師才會開始寫小說吧?
  所以,就算我不在了,也請你繼續活下去。我想相信,就算之後我不在了,仍然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什麼。
  老師,讀完這篇文章後,請你把它刪除吧。
  為了守護老師的小說,我決定一死。
  有人因為遙川悠真的小說死去──這是多麼鮮明的伏筆回收。我就要跨越那時沒能跨過去的平交道了。
  到頭來,結局並沒有改變。但我想相信這次的結局,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老師,我把遙川悠真這個身分還給你,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請你不要殺了遙川悠真。
  
  *
  
  幕居梓遺留下來的文章到此結束。
  花了三十二分鐘讀完這篇文章後,某個無人車站發生一名男子跳軌輕生的意外。是站務員的通報讓事情曝光。在那之後,警方從死者的服裝和身上攜帶的物品,判斷他就是失蹤的遙川悠真。
  遙川悠真自殺的消息傳來後,一行人火速趕回警局。搜索對象死亡──儘管是讓人不太舒服的結局,但至少現在不用再尋找他的下落。
  「因為那是一輛不會在那個車站停靠的列車,所以完全沒有減速。聽說死狀相當悽慘。而且,遙川在他跳下去之前,還事先把手機和錢包都擱在月台上。因為那是無人車站,也沒人阻止他。」
  儘管如此,那個男人並沒有在赴死前脫掉鞋子(註3:有一說是脫掉鞋子才能表示自己是自殺死亡,非為他人所害。),這讓人有點無法接受。與其說是要做個了結,他更像是只想讓世人知道自己已死的消息吧。真是個自我中心的人。
  「……他是基於對幕居梓的罪惡感,才這麼做嗎?」
  「唉,八成是吧。」
  讀完幕居梓的《房間》,遙川想必完全陷入手足無措的狀態。那個欠缺生活感的冰冷房間變得一團亂,正是最好的證據。如同幕居梓在文章中所說的,只要遙川沒有自亂陣腳,影子寫手一事不至於曝光。只要守屋和幸與幕居梓都死了,無人能再次提起這個祕密。
  是因為遙川無法承受肩上的沉重壓力嗎?要說這是普通人的反應,或許也是如此,不過這樣的理由,似乎又過於單純一些。
  「有一件事讓我有點在意。」
  「什麼事?」
  「遙川悠真為什麼沒有刪除那篇《房間》?」
  「啥?」
  「因為,那可是致命傷呢……要是有其他的證據,足以證明那篇小說描述的都是事實,一切都會結束呀!遙川的作品其實是出自幕居梓之手也會曝光,接著……」
  如果只是因為無法擺脫罪惡感,那應該要把《房間》刪掉,然後在無人得知的狀況下靜靜選擇死亡才對。根本沒有必要蹺掉工作,然後大陣仗地鬧失蹤。只要在那個房間,或是那個房間附近靜靜死去就好。當紅小說家突如其來的死,或許會引起各式各樣的臆測,但只要那篇《房間》沒有留下來,遙川悠真尋死的理由想必會永遠成謎。
  遙川悠真現在的做法,根本是打算在刻意引人注目的狀態下死去。
  聽到她的疑問,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就是因為這樣,遙川才選擇留下那篇文章啊。」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很害怕。而且,他可能也不想死吧。就算背負再怎麼沉重的罪惡感,人類都不可能變得那麼堅強。看了那篇文章裡描述的遙川,妳有什麼感想?會覺得他根本不是神,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類吧?人類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死去的生物。要是遙川那傢伙在最後一刻打退堂鼓,只要那篇文章被人看到,身為小說家的他就徹底玩完了。所以,那篇文章算是他在自斷退路。」
  「自斷退路……」
  「若是他失蹤,警察就會找到那篇文章。在一片凌亂的房內,唯一保存完好而且沒有用密碼鎖住的電腦裡,像是刻意留存以供人察看的《房間》,警方不可能不讀那篇文章。這樣一來,幕居梓的所做所為也會浮上檯面,事件跟著曝光。」
  「……這……」
  「遙川當下大概也無法冷靜思考吧,畢竟那跟遺書差不多。幕居梓的死,讓遙川悠真做出終結一切的決定。」
  人心很軟弱,有可能無法順利死去──這是比任何人都更像個普通人的遙川悠真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會做出那種高調的表演。他試著以幕居梓的小說,壓抑被呼嘯而過的列車輾個粉身碎骨的恐懼。
  「是幕居梓殺死了遙川悠真。」
  他以這樣一句話做為結論。
  那是神的斷頭台──之所以這麼想,或許是因為剛才讀過的《房間》內容,仍在腦中打轉吧。
  然而,遙川悠真並不是神,只是一介人類。殺死他的不是斷頭台,而是一輛極其普通的列車。
  只是這樣罷了。
  
  *
  
  看到自病床坐起身的幕居梓時,他不禁略微繃緊神經。對方明明只是個不會對自己做什麼的普通女高中生,但和她待在同一間病房裡,卻讓他感到害怕。這也是那個故事的力量嗎?因為讀了那篇小說,在他看來,眼前這名少女彷彿成了個真實身分成謎的生物。
  「你是警察嗎?初次見面,我是幕居梓。」
  「不好意思突然來訪。剛才或許已經有人跟妳說明過了,我是搜查一課的人。妳的身體狀況還好嗎?」
  「總覺得醫生過度擔心了呢。」
  幕居梓從昏睡狀態醒過來之後,已經過了一星期。在遙川悠真死亡兩天後,她取而代之似地恢復意識。儘管被發現得有點晚,但從她現在的樣子看來,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今天過來,不是要對妳展開正式調查,請妳放心。妳可以當成我是以個人身分過來閒聊……這麼說好像也不太妥當,我只是有個問題想要直接請教妳。」
  「請說。」
  「《房間》裡描述的內容都是真的嗎?」
  「是的。」
  幕居梓隨即回以肯定的答案。
  「為此,妳計劃殺害守屋和幸,最後自殺未遂?」
  「就是這樣。」
  她平靜的態度,果然還是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現在的幕居梓,感覺已經不見文章中的那種激情和執著。以足以耗盡那些情感的強大意志完成的唯一一場犯罪,實在令人心生畏懼。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梓像是要搶在刑警之前說出這句話似地輕聲開口。
  「大家的說詞都一樣。不過,畢竟是診斷結果,所以我大概也不能否認吧。只是因為大家都這麼說,讓我有點吃驚。」
  她露出略微壞心眼的笑容,表情溫和得跟那個悲壯的故事一點都不相稱。片刻後,梓以同樣的表情開口:
  「這樣啊……那個人死了嗎?」
  「幕居小姐……請妳別妄想做什麼傻事喔。」
  「我不會做出比那更傻的傻事了。」
  或許正是如此。
  遙川悠真細心地將《房間》送往各大出版社。信中說明的文字極其冷靜,彷彿那只是他的一篇小說新作。倘若不知道背後的真相,那就只是一篇捏造出來的小說。然而,幕居梓的存在,以及遙川悠真高調的自殺行為,全都成了強而有力的佐證。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想必也無須贅述。
  從「我就覺得那種細膩的表現手法,只有女性作家才能夠寫得出來」這種失禮的見解,到「妳有打算以其他名義再次提筆創作嗎?」這種沒神經的業界人士,各式各樣的意見全都朝幕居梓湧來。只是一名普通的住院患者的她,之所以遭到嚴重隔離,便是基於這樣的原因。
  現在,不管是電視或網路上,遙川悠真事件都是當紅話題。接下來好一段時間,他的存在想必會遭到曲解、擴散,最後昇華成爆點十足的娛樂要素吧。然而,就連對這樣的事態,她看起來都沒有半點興趣。面對被喚作「本世紀的詐欺師」、「藝術細胞過度強烈的天才」的遙川悠真,她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會被定罪嗎?」
  半晌後,她只問了這個問題。
  「關於這點,老實說,因為對方……」
  「如果有什麼進展,麻煩你再告訴我。無論是什麼樣的懲罰,我都接受。」
  梓沒有表現出一絲動搖,只是平靜地這麼說。
  
  *
  
  聽說他住在另一間醫院,想當然耳,梓不可能親自去拜訪。就某方面而言,她是現在當紅的話題人物,對方則是這樣的她的致命傷。
  不過,通訊器材就是因應這類需求而被發明出來的。開始住院幾天後,梓終於主動撥打了那個手機號碼。沒過幾秒,她的通話對象便接起手機。
  『……幕居。』
  「守屋學長,之前的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梓獨自一人在房裡深深一鞠躬。雖然通話對象不可能看得到,但她還是無法不這麼做。
  說得簡單點,她失誤了,而且是個致命的失誤。
  從階梯上滾落的守屋和幸,在四根肋骨和一根右大腿骨骨折、頭蓋骨裂開、又為重度過敏症痛苦不已的狀態下,最後仍撿回一命。想殺掉一個人的話,就應該補上最後的致命一擊才對。
  『是我運氣好。那天,剛好有個學生把東西忘在管樂社的社團教室。他前往社團教室的途中,經過了那座階梯。』
  「那就是我的運氣太差。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能確實殺掉你呢?」
  『別這麼說嘛……人類這種生物,可不會輕易死去或是被殺死呢。』
  守屋像是頓悟了什麼似地輕聲回應。正因為這樣,遙川悠真才沒有砸壞那台筆記型電腦吧──這或許是他的弦外之音。
  『我壓根兒沒想過妳會做到這種地步。現在覺得妳有點可怕。』
  「你不是喜歡在孤島上發生的懸疑殺人故事嗎?」
  『那裡又不是孤島。』
  「說得也是。」
  即使不是在孤島上,或是外頭下著大雪的山莊裡,殺意仍會顯現鋒芒。明明是跟殺人一詞無緣的兩人,卻被命運安排以間接方式互相殘殺。不過,兩人都深深明白,這是他們唯一能選擇的路。到最後,守屋學長會不會也被冠上某種病名呢——梓在腦中一角這麼想。
  「……不過,真的很對不起。我認為這是不能被原諒的事情。要是學長打算對我提出告訴,我也會好好彌補自己犯下的罪過。」
  『不,我沒有責怪妳的意思。畢竟是我把妳逼到自殺未遂的程度。這樣我們算是扯平了。』
  「這明明不是可以扯平的問題呀。」
  『更何況,我也覺得……』
  「覺得什麼?」
  『……不管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妳都不會有一絲後悔吧?』
  聽到守屋直言不諱的這句話,梓平靜地回以肯定。就算時光倒轉,她想必仍會做出同樣的事。
  「不過,大家果然都太小題大作了。那根本算不上是自殺未遂。並不是這麼嚴重的問題。」
  『結果是過量攝取來著?』
  「……我拿走老師原本在服用的安眠藥,把整瓶藥都吞下去。以前,在無法入睡的時候,我原本就會偷拿幾顆吃。我以為老師應該沒發現。」
  正因如此,梓才會選擇這樣的做法。這算是她一種小小的報復,要說是孩子氣的情緒表現也可以。自己偷吃安眠藥一事沒被發現,讓她覺得不甘心,結果做出了這種難為情的行為。
  「不過,那瓶安眠藥其實是個陷阱。」
  『陷阱?』
  「瓶子裡頭的藥錠,有一半都被換成維他命錠,所以我才會得救。我以為老師沒有發現,但他其實很清楚呢。不過他大概是判斷,如果硬是阻止我服用安眠藥,或是直接把藥瓶藏起來,會引來我的強烈抗議,所以才會選擇偷偷混入維他命錠。」
  梓默默心想,到頭來,那個人根本不是什麼正直善良的成年人。說她會給他添麻煩的那個黃昏,她打算回家時後背式書包被他揪住的觸感,這些全都是繞了一大圈的表現。那個老師,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把瓶子裡的安眠藥替換一半呢?不是直接勸阻,而是刻意兜圈子以牙還牙。很像老師的作風呢──梓輕聲呢喃。
  『……什麼跟什麼啊?』
  「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或許是因為他在藥瓶裡混入維他命,我才會不知不覺成長得這麼健康吧。」
  梓輕聲笑出來。
  「也因為這樣,我服下的劑量完全不足以致死,頂多陷入昏迷而已。因為這樣,我確實存活下來了……老師明明已經死了啊。」
  說出「死了」這兩個字時,她原本以為自己會稍微哽咽,最後卻還是意外流暢地說出口。
  「到頭來,我們什麼都沒能做到。」
  『沒這回事。』
  「是這樣嗎?」
  『並非什麼都沒有發生。至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結局。』
  不知為何,守屋這麼說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想哭。儘管如此,在他的嗓音深處,仍存在著一種無法掩飾的灰暗喜悅。
  『因為我希望遙川死去。我的目的達成了。』
  「……這樣啊。」
  『我看他很不順眼。他死了真是太好了。』
  守屋大剌剌地這麼表示。因為他的態度實在太理直氣壯,梓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回應。
  「我會退出文藝社。」
  『妳可是企圖殺害社長的人。做為懲戒,當然要讓妳退社。』
  「說得也是。」
  『對吧?』
  說著,守屋笑出聲。
  「謝謝你之前邀我入社,我覺得很開心。」
  『不用道謝啦。噯,妳會再次寫小說嗎?』
  「我也還不確定。」
  語畢,梓結束了這段通話,然後直接刪除對方的手機號碼。
  就算在哪裡巧遇,他們也不會再次交談了吧,甚至連點頭打招呼都不會。要是能在更普通的情況下和這個人相遇就好了──梓這麼想著。然而,這樣的普通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自己或許會想試著寫小說吧,或許也想去參加集訓,或許也想在那間社團教室裡跟別人聊聊小說的話題──事到如今,梓湧現了這樣的想法。然而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式。
  聽著腳下的醫院拖鞋行走時發出的啪噠啪噠聲,她突然好想回去。她在病房裡茫然而沉默地等著夜晚到來。
  過了熄燈時間之後,梓悄悄從病房溜出來。為了不發出腳步聲,她赤腳在走廊上前進,一股腦兒往上爬。儘管明白不能引起他人注意,她卻止不住自己逐漸加快的腳步。氣喘吁吁地來到頂樓後,梓像曾幾何時那樣抬頭仰望夜空。
  頭上是跟那天看到的同樣的星空。不,不對,現在的季節是夏天。不同於那天,現在應該可以看到夏季星座才對。
  然而,她並不知道哪顆星星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一顆。夜空中不見可以連成三角形的星星。這片遼闊的星空,比小說中所描述的,或是那天兩人所看到的,都要來得黯淡失色。
  梓望著這片褪色的夜空,拚命伸長雙手。
  她好想念他。想回到那個家,也想回到從前。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這一切都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
  
  儘管只會給人帶來困擾,不過,經過幾年時間的現在,某個無人車站依舊異常熱鬧。這裡似乎被稱為遙川悠真的聖地景點之一,目前仍會有人靜靜造訪這裡。拜訪過這個車站後,就能被文思之神眷顧又或是寫作才華會被善妒的惡靈奪走等等,至今這種老掉牙的傳聞仍在世上流傳。即使早已死去,遙川悠真仍以負面名聲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車站一角供奉著鮮花,周圍還有許多遙川悠真的作品一起被供奉。明明是為了讓人閱讀而印製出來的東西,現在卻彷彿成了墓碑的代替品。看在梓的眼中,這樣的光景讓她有幾分落寞。小說是為了讓人閱讀而存在。除了裝訂美觀又精緻以外,那些書中的世界更美。是為了拯救某個人而存在的故事。
  不過除了梓以外,這裡今天沒有其他訪客。畢竟,這裡原本只是恬靜鄉間的一個小車站而已。這種非假日的正午時刻,基本上不會有人造訪。
  「老師。」
  梓輕聲呼喚。想當然耳,沒有人回應她。
  那個人死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嗎?梓試著尋找他遺留下來的痕跡,但到處都沒有這種東西。
  不過,跟遙川悠真相關的傳聞裡,有個至今仍傳得繪聲繪影的說法。
  選擇跳軌輕生的遙川悠真,儘管屍體被列車輾壓成慘不忍睹的肉塊,但在這些四散的屍塊中,據說唯獨不見他的頭顱。真是和小說家這個身分再相稱不過的靈異現象,甚至可以說是加油添醋過頭了。不知被彈飛到何處、面目清秀的小說家頭顱,如今是否仍躺在這片山林的某處呢?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梓反射性地湧現這樣的想法:那麼,老師說不定還活著。
  在懸疑作品中,屍體的頭部會被砍掉,並不單純是為了製造驚悚效果而已,還藏有能夠讓眾人誤判被害人真實身分的高超技巧。只要沒找到頭顱,想斷言屍體的真實身分就有一定的難度,想怎麼誤導事實都沒問題。
  被回收的那具遺體,真的屬於遙川悠真嗎?就算DNA報告和現代鑑識技術高聲這麼主張,梓仍然抱持著些許懷疑,或許也可說是懷抱著期望吧。畢竟,她最後一次看到遙川悠真時,他仍是臉上帶著高雅笑容的清秀男子。有誰能保證這樣的他,現在不會怡然自得地生活在某處呢?
  梓吐出一口氣,又一次環顧周遭。使用這個車站的乘客大概很少吧,除了她以外月台上沒有其他人影。這是一座很寂寥的車站,站內沒有任何遮蔽物,上方灑落的陽光將這一帶照得金黃閃耀。要是有個穿著粉絲見面會用的西裝的人,出現在視野如此寬廣遼闊的地方,想必會相當引人注目──梓獨自想像著那樣的身影。
  她是明白的,這純粹是自己個人的期盼而已,或許也可以說是祈願吧。她仍無法完全放棄一個人寂寞地死去的他。這種情感,只是單純的執著罷了。
  梓在內心某處這麼想著──因為一時的傷感而尋死,真是太愚蠢了。只是因為她死了就想拋下這一切,真是太愚蠢了。倘若這些都只是源自於單純的罪惡感就好了。因為愛或喜歡,應該不是這麼一回事才對吧?
  梓無法相信殺死老師的人就是自己。
  一直渴望神的斷頭台出現的她,不覺得最後是自己成為了斷頭台。
  妳是最重要的人、不管我會失去什麼都無所謂、不管我會變成怎樣都沒關係……這類蠱惑人心的字句,應該永遠都只會是一種表面話。然而,遙川悠真卻能讓它們變成極為真摯的話語。
  好希望老師也在這裡──幕居梓真心這麼想。好想聽到他像那天那樣,說自己會給他添麻煩。聖經中好像也有過這麼一段故事。印象中,是惡魔企圖誘惑一名聖人,於是教唆他從屋頂往下跳。惡魔表示「如果你的神愛你,祂必定會設法攔住你吧」。這段故事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來著?
  列車班次很少的這個車站,大部分的列車都不會停靠,是個一小時只有一班車、相當不方便的車站。就是因為這樣,老師才會選擇這裡吧。
  黃色列車模糊的車影出現在視野一角。點亮車頭燈的這班列車,不會在這個車站停靠。列車以能夠將一個人輾得四分五裂的高速朝這裡駛來。
  確認了這一點後,梓悄悄跨過那條黃色警示線。那同時是遙川悠真過去曾跨越的一條線。他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跨過這條線呢?梓只能想像。這是幕居梓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
  她站在月台邊緣,等待伴隨著轟隆聲駛來的列車進站。只要再踏出一步,想必就會迎來相同的結局。
  沒有任何攔阻她的聲音。這是理所當然的。
  梓輕輕吐出一口氣,回想起曾幾何時的那句話。在櫻花紛落的畢業典禮那天,遙川悠真穿著不合適的西裝朝她微笑。
  『我會──』
  該怎麼表現那個當下湧現的感情呢?現在,她或許就有辦法說出口了。既非信仰亦非執著的第三種感情。或許真的曾經存在的另一種可能性。
  列車已經靠得相當近,再過幾秒就會駛過這個月台。回憶中的他開口。願意出手攔阻自己的人仍未出現,黃色車體接近到伸手可及的距離。
  願意出手攔阻自己的人仍未出現。
  『──一直看著妳的。』
  列車就要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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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umonmon + 14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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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d7878756 + 12 工作辛苦
夕君丶 + 2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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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承蒙各位關照,我是斜線堂有紀。
  這是個關於「受到某種才華眷顧的人,在失去那種才華後,會變得如何?」,又或是「將某人視為仰慕的神祇後,要是目睹對方逐漸改變,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他?」的故事。也是關於一個人拯救了某人之後,這個救贖行為的責任歸屬的故事。同時是為情感左右,無法做出最恰當選擇的人們故事。題外話,這本小說的書名原本會是《神的斷頭台》,靈感是源自於遙川最後迎向的結局。倘若能殺死梓,這個凡人想必就能維持神祇的形象。我覺得這是這樣一個故事。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喜歡小說。
  這次也承蒙包含責編在內的許多人協助。繪製了美麗封面的くっか老師,在我為了原稿煎熬時協助我完成德語研究報告的T大人,這兩位是我必須特別感謝的人物。
  最後,選擇了我的作品的各位,以及總是支持著我的大家,請容我在這裡致上最鄭重的謝意。我能夠寫小說都是託大家的福。我之後也會繼續磨練砥礪自己,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斜線堂有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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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江_瑞江 + 14 工作辛苦
siumonmon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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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0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备用
发表于 2020-1-30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忧伤的结局。。。。。
发表于 2020-1-31 0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虐啊 我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发表于 2020-1-31 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8873531 于 2020-1-31 04:14 编辑

明明触手可及的真心近在眼前,反而因为互相之间的无节制付出导致最终错过。实在让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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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ong + 5 我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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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31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自己的行为引发的意想不到的差错让两个人渐行渐远,真是悲伤的故事。想想现实也何尝不是如此呢。
发表于 2020-1-31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比起爱自己更爱别人比起爱自己的小说更爱别人的小说,比起自我更爱拯救了自己的人,扭曲的爱在三角链中使劲搅动
终于这种爱的毒药伴随着着双方扭曲的想法带着所有人一起埋葬
太让人感到不快了。这个小说
发表于 2020-1-31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當初為何遙川會發現梓呢?也許他也想著同一件事。
或許,結局早在這一刻定了下來,只是互相同情延續了最後一點時光。
而忌妒卻是人心最難料的情感,正如同學長所說:「我希望他死去。」
於是,曾經救贖自己的存在逝去,連同自己的希望。
发表于 2020-2-1 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简介能猜个八成,没有酸臭味的悲情恋爱小说?应该挺合我口味,赞
发表于 2020-2-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想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挺憂傷的一個故事,不過結尾最後留下一絲懸念未解,算是個半開放式結局,但我想BE可能還是最大。
发表于 2020-2-2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的分享,资源实在是太及时了,谢谢
发表于 2020-2-2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mark~感谢翻译
发表于 2020-2-2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病娇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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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4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录入!!令人发指的故事,扭曲的爱啊!一开始看就被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了,一口气就看完了!最后的结局作者也留下了悬念呢!!第一是遥川到底有没有真的被撞死,第二就是梓的结局呢!!
发表于 2020-2-6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有意思的文章,唯一可惜的是简介透露了太多内容,相对少了些乐趣。谢谢大佬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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