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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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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忘我、虛脫、斷了聯繫。
底片隨處遭到剪斷,場景轉瞬間改變。
胸腔有著強烈痛楚,全身有著難以抗拒的無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被做了些什麼」?搶在這些思考之前,必須最優先處理的狀況──就是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所必要的乃治療行為──必須堵住傷口。但每過一秒就有劇烈的疼痛襲來,甚至無法在腦裡勾勒治癒魔術的術式。
因苦悶而呻吟,將手撫上胸口。
槍彈貫入心臟──每次送出血液,貫入的槍彈便帶來鮮明痛覺,所以首先要取出在體內翻攪的槍彈。
因無法使用治癒魔術,總之先透過產出魔力的方式強行促進新陳代謝,必須把自己的意識拉到可以正常勾勒術式的層級。
有害的霧氣也是不安的因素之一,它會加快原本就漸漸低落的體能消耗的速度吧。
明明刻不容緩,情緒倒是相對冷靜。魔力,需要魔力,透過呼吸獲取魔力吧。雖然肺部可能會潰爛,但現況並無法介意這個。
現在的重點就是盡可能收集魔力。彷彿頭骨裂開的痛楚襲來,甚至削減了想慘叫的氣力。
還要、還要更多魔力,不要緊,完全沒問題。這心臟流有龍血,我中了三發子彈?放心吧,這點小意思怎麼會死──!
「唔……!」
心肌發出嘎吱聲響排除異物,魔術回路活化,致使體內循環加速的魔力慢慢開始修補身體。
內心某處有個聲音問道: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先不論齊格菲的心臟本身非常強健。
也不論儘管承受如此痛楚,還能勉強維繫住快要斷絕的意識。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一樣,這恢復能力太過「異常」了。雖說破壞力當然無法相比,但現在這個狀況和被「紅」劍兵【莫德雷德】斬殺時極為相似。
當時,儘管擁有這個心臟,自己還是死了一次。
那麼為何這次可以避免一死呢?
『──現在別想這麼多。』
反覆呼吸,積存魔力。好,只能站起來,敵人並沒有像變魔術把戲一樣消失,也沒有認為殺死了自己而大意。
因為對方正以蛇一般冷酷的目光──看著反覆吐血與呼吸的自己。
§§§
四處傳來痛苦慘叫,因為包圍整座托利法斯的霧氣導致鎮上陷入一片混亂。
儘管穿上鎧甲的裁決者急忙追著不聽制止衝出去的齊格,卻因為霧氣妨礙視野,導致她很快就跟丟了。
接著聽到某種類似敲打的清脆聲音,雖然與過去聽過的大砲聲有些接近,但沒有那麼沉重。
「槍聲……!」
裁決者很確定「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一定躲藏在這霧氣中的某處,但是,現在她更擔心齊格的安危。
對裁決者來說,「黑」刺客放出的霧氣除了影響她的視野之外,無法造成其他效果。她甚至連敏捷的層級都沒有降低,是因為擁有超越常識的反魔力吧。
「齊格小弟!」
「救……救我……」
回應呼喚的不是齊格,而是一個小孩。裁決者毫不猶豫地打算前往小孩身邊。
但──裁決者透過知覺發現「黑」刺客就在附近,所以她絲毫不敢大意,手握旗幟,探索聲音傳來的位置。
裁決者在朦朧的視野中摸索,立刻發現了小孩所在。小孩用頭頂著牆壁,痛苦地按著胸膛,臉上──看不見表情。
裁決者猶豫了一下,刺客的真名是「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是過往曾在英國聲名大噪的殺人魔──
怎麼可能會是這樣年幼的少女呢?不過,實際上也沒有人知道開膛手傑克的長相和真實身分。
難不成──裁決者並沒有抛下些許的可能性,慎重地碰了少女的肩膀。
……突然竄過一股安心與被逼急的情緒,裁決者一接觸就得知少女不是靈體【使役者】,而是擁有肉體的活生生人類。
「媽……媽……」
「不用擔心,我馬上帶妳去找媽媽。」
裁決者這麼說,用召喚出來的聖骸布包住少女。只要裹在這塊可以保護其中物品的布裡,就暫時不會有事。
幸好少女看起來沒有受傷……
「咦────?」
「看起來沒有受傷」。
這狀況不會太不可思議了嗎?雖說人工生命體相對比較虛弱,但這是可以導致他們不消十分鐘就會死去或昏倒的霧氣,這樣普通的弱小孩子卻可以平安活下來?
運氣不好會立刻死亡,運氣好也應該無法避免重症。
「那個,妳……沒事嗎?」
「……嗯,已經不痛了。」
少女如此回答裁決者的問題,感覺好像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妳原本有哪裡痛嗎?」
少女默默伸出腳,膝蓋的部分有粗暴的撕裂傷痕。那是跌倒受的傷……不對,而且當然也不是霧氣造成的傷害。
那是──被某種東西切開的傷痕,所以她才痛得尖叫。
惡寒貫穿全身,一股「殺意」撲了上來。
而且──
這是──
不是一般的殺意,就像黏稠的瀝青、燒到發白的五寸釘、發生突變的殺人病毒之類的東西,是強大又壓倒性的殺意。
而更惡質的是那股殺意不只針對裁決者──
『要是敢逃跑就殺了小孩。』
甚至針對了裁決者手中抱著的小孩。「黑」刺客似乎對下一擊抱持壓倒性的自信。
「好啊。」
裁決者發誓保護懷中少女,無論下一擊如何,只要手中握著這柄旗幟,裁決者絕對不會倒下。
若要說裁決者誤判了什麼──
就是她在這一瞬間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即將襲擊而來的「黑」刺客──她認定懷中的少女是該保護的對象。
少女張口──並將手伸進去,取出收在胃部的手術刀。
§§§
為了殺害真面目不明的使役者,「黑」刺客想盡各式各樣的手段。讓自己的主人【媽媽】六導玲霞去處置應是主人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這位使役者仍完全沒有陷入混亂,準備迎戰刺客。對方使役者可能擁有「單獨行動」技能,或者──她本身就是一個主人。
即使如此也沒問題。「黑」刺客毫不猶豫與留情,解放了自身寶具。
「此處為地獄,『我們』是火、雨、力──」
次元扭曲,「殺人案」開始運轉。受害者為女性,在「霧中」徘徊的「女性」會在「夜晚」被斬殺。
以上,三項條件皆已具備。少女【刺客】的一擊乃「解體聖母【Maria the Ripper】」,可以殺害幾乎所有「雌性」的絕對性寶具。
然後,現在在這裡,殺人事件【寶具】將會成立。
開膛手傑克至少殺害了五名娼婦──或許如此。
開膛手傑克擁有高水準醫療知識──或許如此。
開膛手傑克或許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
過去的歷史明明不會改變,但開膛手傑克就是如此「不明確」。
沒有人知道真面目,沒有人理解真面目,無論警察、偵探、詩人、教師、醫生、殺人魔【同類】、靈媒、科學家,甚至──連神也或許如此。
對於開膛手傑克,只知道一件事情。
開膛手傑克專殺雌性。
犧牲者【女人】的腹部將會爆裂。在啟用寶具的瞬間,所有狀況都會結束。
這是即使聖劍揮出的一刀、神槍的連刺都無法做到的──重現殺人現場。
犧牲者將死亡──遭到肢解、內臟被奪,失去血液,「最終」死亡。
「殺人」首先抵達,接著才是「死亡」,最後「道理」才姍姍來遲地完備,完全不容分說,無論迎戰、迴避、抵抗都毫無意義。
「黑」刺客確定。
得手了。毫無疑問殺害了這個使役者,同時打算扯出使役者的心臟。
使役者擁有龐大魔力,尤其作為靈核存在的心臟或腦部更不用說。「黑」刺客將透過吞噬少女魂魄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若要說「黑」刺客誤判了什麼──
就是認為少女只是「一般的」使役者。確實,「解體聖母」是一擊必殺的無比強大寶具,且條件也完美齊備──「夜晚」、「霧裡」、「女性」。
然而,即使能扭曲因果關係強行讓狀況成立,也必須有使之得以成立的基礎,必須有原料。
以這個狀況來說,「解體聖母」的本質是「詛咒」──幾千、幾萬胎兒的怨氣才是這項可怕寶具的真面目。
因此,能對抗此一寶具的不是幸運或耐力,而是必須擁有能抵抗純然詛咒的抗性。
然後,身為對象的這名少女──裁決者,貞德‧達魯克毫無疑問是聚集了世上信仰於一身的聖女,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抵抗詛咒的使役者,遑論對「黑」刺客來說,還有非常致命的一點。
她的手中握著聖旗。
§§§
六導玲霞直直地看著自己扣下扳機的左輪手槍。這是一把槍管非常短,叫作犀牛的義大利製手槍,但其實玲霞不知道這把槍的名稱。傑克「吃掉」的羅馬尼亞黑幫坐擁成山成海的槍枝,而她只是選了其中看起來最輕、最小的罷了。
她心想:好神奇喔。這玩意兒明明只有自己的巴掌大,卻可以動一根手指就奪去人命。
生命難道不該是更寶貴、更堅強嗎?應該要是這樣吧。但即使過了一百年,人類還是會因為小小的鉛彈貫穿腦部或心臟而死去。
即使是魔術師,當然也不例外。
六導玲霞低頭看著屍體──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年輕。但如果是魔術師,有可能用了返老還童之術。不過,他確實是想要幫助自己。
「可憐,真的很可憐。」
玲霞幾度襲擊了魔術師當作自家的場所,已經大致掌握到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所謂的家,會表現出居住者的內心。比方有潔癖的人,很多家裡都意外地髒亂,這顯示了他們能夠容許自己髒亂,卻無法容忍他人髒亂。
而魔術師的家裡大多都非常簡單樸素,這恐怕意味著他們並不重視身為人類的日常生活吧。
玲霞知道有一種人也是類似的情況,就是工作狂……家只是用來睡覺、洗澡的地方,只要具備這些功能就夠了的類型。是那些沒有嗜好,只將人生一切都獻給工作的人用來休息的地方。
另一方面,魔術師通常會在地下或隱藏房間裡設置發揮個別巧思的工坊。看到那些工坊,玲霞有種理解魔術師本質的感覺。那裡充滿他們的熱情與人生,有怨憤和希望,同時也有絕望。
玲霞透過審問魔術師了解了他們的生存之道。為了窮究魔術的深奧,花上幾代又幾代的時間延續自家血緣、反覆累積,儘管深知永遠無法觸及──仍獻上人生一切。
玲霞認為這樣的生存之道實在太空虛了,但也就是這樣吧。
只不過,對六導玲霞來說眼前的對手只是妨礙,她心裡只有憐憫,沒有感傷。好了,事情如果順利,就能一口氣收拾掉主人和使役者。
只要傑克所說為真,在那戰場死亡的使役者約有兩到三位。
「來日方長呢。」
玲霞嘆口氣,打算悠哉地漫步在霧裡──
「哎呀。」
馬上停下腳步回頭,看到不僅胸口流血,嘴巴也吐著血的少年正在掙扎。他似乎還活著。
心臟應該直接挨了三發子彈,正常人類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存活。
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魔術師。六導玲霞看到對方還活著,並未表現出驚嚇或慌張,只是接受了「啊啊,原來如此」這般事實罷了。
她以流暢的手法旋開犀牛左輪手槍的彈巢【Cylinder】,捨棄三發空彈殼,再次重新裝填。
她的動作冷靜得可怕,絲毫沒有混亂與躊躇……甚至能以一句異常形容。
確實有不少人能冷酷地擊發子彈,但看到應該已經殺害的人還活著仍可保持冷靜的人就不多了。
遑論玲霞並不是什麼受過專業訓練的專家,在來到羅馬尼亞之前甚至連碰都沒碰過手槍。儘管如此,為了女兒【傑克】,她仍能平靜地扣下扳機──她能平靜地殺害任何人。
「朝頭部開槍可以致命嗎?」
玲霞走近掙扎的少年,在離不到一公尺的位置舉槍,心想這樣應該不至於打不中。
少年仍垂著臉,用手按著疼痛的胸口,呼吸急促,甚至沒能理解玲霞正舉槍對著自己。
拜託,快點死吧。
玲霞心中如此祈禱,開槍。
手指力量從扳機傳遞到擊鎚,擊鎚打在雷管上促使火藥爆發,槍彈伴隨著強大威力射出。那是要破壞人體頭蓋綽綽有餘的能量。面對急衝而至的子彈,這位少年確實非常無力。
不……照理來說,應該很無力。
「理導【Straβe】/開通【Gahen】。」
才覺得藍白色光芒閃過,就看到少年揮舞手臂彷彿要保護頭部,接著響起「砰」一聲某種東西爆開的尖銳聲音。
「……哎呀。」
原本應貫穿頭部的槍彈不知消失到何處。正確來說不是消失,而是破裂了。
玲霞毫不猶豫地再次扣下扳機──少年重複了一次方才那句話,在以手掌彈開子彈的同時使之消散。
「這樣子……行不通呢。」
少年漸漸調勻呼吸,原本跪著趴在地上的他以左手撐起身體,右腳紮實地踏在大地上。因為身處霧氣之中,看起來的確有承受相應損傷──但似乎也構成不了太大障礙。
「妳就是『黑』刺客的主人嗎?」
少年壓低聲音問道。
玲霞退後一步,心想──好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
裁決者頸部稍稍淌血,眼神空虛的少女正以手術刀抵著她的脖子。少女的力量軟弱,手術刀也並非蘊含強大魔力,但少女的手臂卻變成了令人不忍卒睹的黑色。
死靈附身──這是低級靈附身時常見的現象。驅趕死靈其實並非太困難的工作,而少女使出的攻擊正常來說雖是一種奇襲,但應該也能輕易化解。
然而裁決者不僅抱著這位少女,同時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來襲的「黑」刺客身上。
所以這太出乎意料的攻擊讓她的思考停止了片刻,而停下思考的短暫時間才是「黑」刺客真正想要的結果──
『要來了……』
『去吧……!』
「黑」刺客【開膛手傑克】──啟用寶具「解體聖母」。
裁決者──啟用寶具「吾神降臨此地【Luminosite Eternelle】」。
開膛手傑克安排的所有布局都非常完美。她準備了能最大限度活用自身寶具的狀況,並利用誘餌促使奇襲完全成立。
因此,「黑」刺客快了一步。
裁決者的寶具慢了一點點。
但即使如此,這些怨念仍無法傷及裁決者。
殺來的黑色怨念打算附在裁決者身上,同時將她開膛剖肚──但裁決者的寶具在那前一秒啟動了。
「唔……!」
強烈的衝擊閃過聖旗,再怎麼樣也無法吸收所有詛咒【疼痛】,麻痺感竄過全身。這與「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單純的能量洪水般的一招不同,是遵循某種法則的咒術式寶具。
若對象是一般使役者,則足以輕易將其肢解【殺害】。
裁決者發出苦悶的聲音,咳出變成一團黑的血。然而她甚至連單腳都沒有跪地,勉強撐住了。
「這──────!」
發出驚嘆的是落地的「黑」刺客。她在萬全的態勢下啟用了毫無疑問是一擊必殺的寶具,卻連致命傷都沒有造成。
「『黑』刺客……妳能操控惡靈嗎?」
裁決者用單手制住躁動的少女,並碰了她的額頭使之昏厥,接著拿出口袋中的聖水灑在她身上,立刻驅除了附身的幽靈。染成一片黑的手臂隨即恢復原樣──凶惡的面孔也變回原本穩重的少女模樣。
「妳為什麼……沒死?」
刺客的聲音聽來有些奇怪,感覺像好幾個人同時發出聲音,似乎有雜音混在其中。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看起來就像個年幼的少女。少女使役者本身就已經非常罕見,更遑論還是震驚全英國的連續殺人魔開膛手傑克,真是非常出乎意料。
裁決者沒有表露內心的驚訝,回應她:
「很不巧,我對詛咒擁有抗性。」
「……是那面旗子,對吧?」
「黑」刺客理解似的點點頭。那面旗子就像避雷針,吸收了「黑」刺客的一擊。但是在鎮上擄獲的小孩身上加諸的惡靈附身也並非毫無意義,確實奏效,致使她啟用寶具的時機慢了點。
而代價就是詛咒確實侵蝕了眼前的使役者──但她還活著。
「……姊姊,妳的職階是槍兵……?應該不是,因為這樣數目就對不起來了。是劍兵嗎?」
「不,都不是。我是裁決者,是這場聖杯大戰的裁判。」
「黑」刺客睜圓了眼。
「哦,裁決者……原來還有這種存在啊。」
刺客嘀咕:「我都不知道。」裁決者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少女。如果讓她就那樣持續被惡靈附身,靈魂遲早會被汙染,變成如同活屍的存在吧。
裁決者挺出聖旗,威風凜凜的模樣讓刺客被震懾般退了一步。
「刺客,所謂的聖杯戰爭,原本應該是七個主人和使役者之間互相爭奪聖杯。像妳這樣連累毫無罪過的小孩是最糟糕的,我不會放過妳。」
「……哦,是這樣啊。」
裁決者這番話似乎觸動了「黑」刺客的某些部分,只見她瞥了躺在地上的少女一眼,並朝她擲出手術刀。
裁決者以長柄擊落手術刀──無法理解,這樣的行動毫無意義可言,裁決者只覺得這是一種遷怒。不,若這真的是遷怒──
「刺客……妳該不會──」
「小孩子什麼的,『隨便撿都有一大把』。如果這樣妳還想保護他們……就請妳加油了。」
刺客用手指夾住八把手術刀──微微露出笑容。
§§§
「紅」弓兵【阿塔蘭塔】在托利法斯的市政府屋頂上,愕然看著眼前慘狀。
「這是──」
托利法斯被霧氣包圍。儘管這是一座小市鎮,但整座城鎮都充滿霧氣還是太瘋狂了。如果是深夜,路上就不會有太多人煙,但現在可是太陽剛下山的傍晚時分,應該會連累許多準備返家的人潮。
實際上,城鎮四處傳來哀號。一開始是困惑,接著是慘叫,而慘叫之後只剩下乾啞的求助聲。
……無計可施。
……更重要的是不想做些什麼。
「你們運氣太差。」
「紅」弓兵平淡地低聲說。居民應該已經感受到這座城鎮的異常狀況,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決定在晚上出門的也是他們。
雖然死亡事件的確與「黑」刺客有關,但害死自己的責任在居民身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運氣背到極點。
……這種事情很常見。弱者因為運氣不好被強者吞噬,就連強者都會被「某事物」捉住。因此,「紅」弓兵並不打算出手相助。
雖然視野完全遭到遮蔽,但利用聽覺和感應使役者的氣息,仍可掌握各個使役者的大概位置。只有「黑」刺客無論如何都因為不清不楚而難以捉摸氣息,但裁決者的氣息很清楚。不管在怎樣深沉的黑夜裡,都是一道清廉閃耀的光之漩渦。
「紅」弓兵知道「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和弓兵都在尋找自己,但他們似乎還沒能掌握到氣息,目前恐怕只有裁決者感應到自己了。
但裁決者現在在霧裡狂奔,正與「黑」刺客交手。也就是說,她沒有餘力注意「紅」弓兵的動向。
「話說回來……怎會連個刺客都拿不下?」
「紅」弓兵歪過頭。所謂刺客是正如其名,專長「暗殺」的職階。對他們來說,直接面對面交手的做法只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而面對這樣的刺客竟然拿不下,若非裁決者是個太過弱小的使役者,就是這場霧為刺客帶來非常有利的狀況──
無論如何,差不多到了「紅」弓兵該下決定的時間。
要衝進霧裡呢?還是要像這樣繼續觀望?
持續觀望雖是比較理想的戰術,但有一個問題……「黑」騎兵從剛剛就一直招搖地從空中偵察。「紅」弓兵有自信腳程不會輸給「紅」騎兵【阿基里斯】,但還是想避免被鷹馬跟蹤。
鷹馬是獅鷲與馬所產下,能飛翔空中的幻獸。不管自己能在大地上以多快的速度奔馳,只要從空中還是可以很容易看見。
若一舉衝進霧裡,好處就是可以逮到機會收拾裁決者。「紅」弓兵已經認定言峰四郎是主人,她不清楚他的「手段」是否正確,但是他的話語確實帶有真實感。
真實到會想相信。「紅」,弓兵心裡懷抱著一項比任何事物都要優先的願望。
拯救世上所有小孩,且毫無例外地讓他們得到愛──能夠幸福的世界。惡意嘲笑著說這種事情不可能實現,世界是以彼此吞食殘殺構成。「紅」弓兵其實也理解這點。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仍不得不祈願……阿塔蘭塔才剛出生就被丟棄在山裡。
『不需要女孩。』
父親這麼說,將她丟棄在山中。月女神【阿緹蜜思】見狀可憐她,於是差遣母熊前去養育她。
她在熊的守護下,於山林中成長。
除她之外,也有很多嬰孩被拋棄在山裡,他們不是被野獸吃掉就是餓死,這是大多數棄嬰會走上的結局。即使偶然存活下來,思考能力也只跟「野獸」同等,是被世界隔絕的無意義之生與無意義之死。
阿塔蘭塔多虧有母熊養育才得以存活下來,後來被獵人抱走了。
……她記得。
被抛棄時的狀況,她記得很清楚。自己不斷揮舞雙手,拚命懇求父母──但母親不在場,父親仍捨棄了自己。
她記得自己希望得救、希望有人來握住自己的手。
願望無法實現,只是不斷往恐懼之海沉潛──只能嚎啕大哭著一直伸出手。
被拋棄的心傷無法痊癒。
儘管她長大後出落得亭亭玉立,甚至成為出名的弓箭手──她仍維持孤獨之身。
她當然有朋友,有一群一起搭乘阿爾戈號、經歷了許多冒險的伙伴。但是,她沒有遇到即使賭上自己的人生也願意去愛的人,也沒打算去找這樣的對象。
在卡利敦狩獵之際,因為自己而引起紛爭之後,她變得更是孤僻。
但是──或許因為冒險致使她出名了,她姣好的外貌為眾人所知,甚至傳到了父親耳裡。
父親與阿塔蘭塔再會,告訴欣喜的她:
『誰都好,去結婚生下子嗣吧。』
對父親來說,與阿塔蘭塔再會值得高興,但那完全是基於她長成美女,可以用來當作結婚的籌碼。
……結果,從一開始到最後,父親從沒愛過這個女兒。
在那之後,她雖設下條件得以逃避婚姻,卻因被計略陷害而嫁給了希波墨尼斯。
──她只是想被愛。
她只是想知道無關肉體慾望、名譽和權力慾望的無償之愛是什麼。
甚至如果能認為愛根本不存在就好。這個世界是地獄,是一個父母食子、子食父母的羅剎世界──如果能這麼想該有多好。
不是。
世界上還是有疼愛孩子的父母,那就是無償、偉大的愛。有父母會為了孩子犧牲性命:有父母會為了孩子,讓自己的人生過得苦不堪言卻仍能一笑置之。
另一方面,也有虐待孩子、把自己生下的孩子當成廢棄物【破銅爛鐵】對待的父母。
阿塔蘭塔認為這樣是錯的。
阿塔蘭塔認為這個狀況必須糾正。
她明明理解自然的殘酷,卻仍祈願著。
之所以參加聖杯戰爭,是因為她心裡懷抱著微小的期待:說不定聖杯可以實現這個願望。
那是被「紅」刺客【塞彌拉彌斯】說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她自己也明白,這或許是超越聖杯可實現範疇的願望。
但言峰四郎打開了這條路,那個少年讓她看到了希望,找出了利用聖杯拯救世界、拯救孩子們的方法。
那麼,即使對方是裁決者,只要會構成妨礙就必須予以排除。
她非常清楚衝進霧裡的危險性,儘管非常清楚──
「為了他們【孩子】,我在所不惜。」
「紅」弓兵【阿塔蘭塔】從市政府的屋頂往下一躍,衝進霧裡。
§§§
每呼吸一次就會產生劇痛,醜陋的傷痕擴散在染滿了血的胸膛上。槍彈的痕跡,三發子彈挖開胸肌,命中心臟。如果對方瞄準腦門,毫無疑問會致命。
但目前也絕對算不上是脫離險境──因為齊格被槍口指著。
只要命中腦袋就完了,然後眼前這位母親正以俐落的手法更換子彈。她的動作極為冷靜,完全沒有慌張的感覺。齊格推測……她應該習於殺人。
不用幾秒,這個女人就會朝齊格的腦袋開槍吧。
於是齊格為了不讓她得逞,令魔術回路運轉──將魔力集中在手掌上──他已經取得剛剛命中自己的槍彈情報──之後再想自己移動手臂的速度究竟能不能趕上槍彈的速度,並在接觸的瞬間使之粉碎──詠唱咒文──!
「喔喔喔喔喔喔喔!」
槍彈彈飛。
對方開了兩槍,他也彈開了兩發子彈。
右手臂嘎吱作響……骨頭毫無疑問出現異常,但他忍住,咬緊牙根瞪著對方。
尋求協助的母親、與女兒一同歡笑的母親,妳究竟是誰?
是主人嗎?還是不同的某人?無論是誰,都不是可以放著不管的人。然而雖然齊格下定決心,女子卻沒有繼續扣下扳機,突然一個轉身甩動大衣逃跑了。
「慢……慢著!」
齊格沒想到對方會逃走,急忙準備追上去。這時巨大的破碎聲響傳來,下一秒,兩道影子衝了出來。
來者之一是裁決者,另一人則是穿著皮製緊身衣的纖細少女。裁決者以足以破壞石地板的氣勢奔馳,一隻手抱著一位人類少女。而緊身皮衣的少女則以明顯超乎人類的速度貼著建築物的牆壁移動。
「齊格小弟?」
「啊……!」
少女看見齊格的臉之後,眼睛稍稍睜大,露出驚訝的神色。
裁決者立刻揮舞旗幟──尖銳的聲音響起,扭曲的手術刀被旗幟擊落。
看來少女瞄準齊格射出手術刀,而刀子被裁決者打了下來。
「……你居然沒死,嚇我一跳。」
「刺客……妳似乎跟他有點關係,但現在妳的對手是我。」
看樣子那個少女就是「黑」刺客──也就是開膛手傑克。
「這玩笑真惡質。」
聽到齊格這麼嘀咕,裁決者同意般嘆氣,手中仍抱著失去意識的小孩。
「那孩子──記得是那位母親的女兒吧。」
「是的。是說齊格小弟,你找到母親了嗎?」
裁決者架起旗幟,慎重地觀察刺客的動靜並問。刺客仍緊貼著牆壁,手中握著兩把手術刀,一動也不動。齊格心想:這樣真像蜘蛛。
「……看來,那位母親是主人。」
「咦?你為什麼知道?」
齊格將手按在胸前不發一語,讓裁決者看到染滿胸膛的血跡。
「我被她開槍打了。」
「原來如此,被開槍打了啊…………你、你、你、你沒事嗎,齊格小弟?」
其實心臟中彈了根本不是說什麼有沒有事的狀況──但至少現在沒有太劇烈的痛楚與障礙。
「沒問題。比起這個,裁決者,為了能確實在這裡收拾掉『黑』刺客,我打算去追主人。」
「……不,別這樣比較好。」
裁決者這麼說完立刻揮舞旗幟──在齊格反問之前,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遭到粉碎的手術刀散落在齊格周圍。
「我不會讓你對主人【媽媽】出手。」
刺客看起來毫無情感的臉上浮現殺意,齊格於是馬上理解如果自己離開裁決者身邊,她將毫無疑問攻過來。
當然裁決者會採取行動防止此事,但畢竟刺客在敏捷這方面甚至不輸屬於正統英雄的三騎士或騎兵。萬一刺客的動作搶先裁決者,她就會乾脆地殺掉齊格吧。
「抱歉,看來我成了扯後腿的。」
「不要緊……齊格小弟,沒問題,你不需要變,因為再等一下援軍就會抵達了。」
援軍。
……理解狀況的齊格於是改為澈底觀望的態勢。他原已下定決心,若要對峙就變身為劍兵,不過現在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一旦變身,就等於踐踏了裁決者等人的好意,而對齊格來說,這個部分更是重要。
齊格從配在腰際的劍鞘抽出以魔力創造出的細劍,這是以前「黑」騎兵【阿斯托爾弗】親手交給他的東西。使役者的武器是以靈體的形式存在,照理說若不是騎兵便無法以魔力創造出來。
但大概是因為騎兵出於自身意志將此劍交給齊格,再加上齊格本人是一種極為接近使役者的存在,所以可以藉由與活化魔術回路同樣的方法讓這把劍實際現形。
「我覺得你不要那樣做比較好喔。」
淺淺笑著的「黑」刺客吹了個口哨,周遭傳來無數「喀、喀」的腳步聲──裁決者的臉色瞬間發白。
「刺客,妳該不會……!」
裁決者迫切的聲音讓齊格戒備,環顧周遭。在一片大霧中朦朧浮現的,是無數手中握著手術刀的小孩,其中甚至能看到依稀有些印象的身影──是白天在鎮上玩耍的那些孩子。
孩子們帶著空虛的表情張著嘴,全身痙攣抽搐,握著手術刀的手臂變成可怕的黑色……「黑」刺客是怨靈集合體,那些怨靈似乎附在孩子身上了。雖然都是只要身為聖女的裁決者吟唱聖言就能輕鬆超渡的存在,但刺客並非把他們當成戰力,而是當成會動的人質看待。就因為裁決者是聖女,不可能不出面保護孩子……刺客是這樣判斷的。
「嗯,那麼裁決者,還有那邊的……主人?『記得要每個都保護好喔』。」
「齊格小弟!」
不用她說,齊格已經採取行動。他彈開射過來的手術刀,同時想辦法放倒撲上來的小孩們。小孩們並非出於自身意志攻擊齊格,基本上都是被附身的怨靈操控。但因為原本就已失去意識,就算打昏也沒有意義,只能藉由放倒這個方式爭取時間。
不過,刺客的手術刀會看準齊格努力應付小孩的時機射來,而且還毫不留情地都瞄準這些孩子。
「唔……!」
射過來的手術刀刺中齊格的左手臂。要一邊撥開撲過來的小孩,一邊防範不知何時會射來的手術刀,實在超過齊格的能力負荷。
儘管裁決者可以擊落手術刀,卻無法接近只要她上前一步就往後退開一步的刺客。要是大意一舉貼近,刺客應該會毫不留情地以手術刀招呼小孩們吧。
裁決者瞬間閃過使用令咒的念頭,但一心想逃離的刺客主人將是問題關鍵。從刺客的態度來看,她與主人之間的關係比起主從,更像母女,因此主人也不會有因為狀況而不願使用令咒的想法吧。如果裁決者用令咒對刺客下令自殘或進行干擾,很有可能會被主人立刻用令咒取消。
目前陷入澈底的膠著狀態,但齊格的損耗正漸漸加快,等於要跟時間賽跑。不知究竟是騎兵衝進霧裡發現他們,投入作戰的速度比較快,還是刺客收拾掉齊格的速度比較快了。
刺客認為即使處理不了裁決者,也能輕易收拾齊格。雖然目前已是幾乎不可能奇襲的狀況,仍能輕鬆找出他的破綻。
刺客擲出手術刀,開始拆散裁決者與齊格。說是這樣說,其實只要把齊格逼到裁決者跨出一步也無法接觸的距離便可。
利用怨靈操控小孩,慢慢拆散裁決者與齊格。刺客一邊投擲手術刀,一邊移動到可以一擊收拾齊格的位置。
裁決者接連淨化被怨靈附身的小孩。
但小孩人數實在太多,而且即使淨化了附身的怨靈,這些小孩仍沒有失去作為人質的功用,只是變得比較容易保護而已。
就在這樣的的狀況下,裁決者發現了。
「齊格小弟!回來這邊!」
聽到這聲音,齊格也總算發現自己因為來襲的孩子而與裁決者完全分開了。
即使裁決者想防範刺客的攻擊保護齊格,一旦有十個以上的小孩形成人牆擋在兩人之間,裁決者就無法在轉瞬間保護齊格。
「太慢了──────!」
刺客一蹬牆壁,朝齊格直衝而去,雙手握著切肉刀,準備取下齊格的首級。
確定自己絕對會勝利。
帶來絕望性敗北的音色。
但是,還有一樣東西比齊格下定決心變身;比刺客取下齊格的首級更快速。
神級弓兵──「黑」弓兵【凱隆】射出的箭有如凶猛的鯊魚,撕開覆蓋整座城鎮的霧氣。
等察覺時已經太遲了。灌注魔力的箭如榴彈爆炸,威力大得連齊格都被餘波炸飛。承受直擊的刺客身體有一大塊被「挖穿」了。
「嗚、唔嗚嗚嗚嗚嗚……!」
刺客痛苦地呻吟,但仍高高躍起,從建築物跳上另外的建築物,打算逃跑。
然後──
「──休想逃!」
裁決者勢如流星飛來。
或許因為刺客一心一意想逃跑,於是裁決者看準小孩們的動作變單調,朝在牆壁上急馳的「黑」刺客【開膛手傑克】揮舞聖旗。
儘管「黑」刺客勉強以雙手的切肉刀擋下直擊,但畢竟聖旗並沒有開鋒。那是以金屬長柄化解攻擊,並以此毆打對手的武器。
遑論聖女貞德的旗幟總是與她同在戰場,現在更是已經成為她的象徵的寶物。
開膛手傑克的小刀是恐怖的象徵──儘管如此,仍無法勝過在戰場上聲名遠播的聖旗。
「黑」刺客失敗了。足以在石板地上挖出一個坑的強大攻擊,使她幾乎陷入無法戰鬥的狀態。
暗殺者【刺客】這個職階的可悲之處就在於,她根本沒有能與三騎士或裁決者正面抗衡的耐力。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儘管如此,「黑」刺客還是動著身體想逃跑。裁決者瞥了齊格一眼,原本被怨靈附身的小孩們幾乎都像失了魂那樣接連倒地。
裁決者認為孩子們會這樣應該是「黑」刺客受傷之故,而她也沒有判斷錯誤,因為「黑」刺客已經虛弱得不得不把附在孩子身上的怨靈召回。
作為她寶具的霧氣也慢慢散去。
「媽【主】……媽【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
「黑」刺客趴在地上,以雙手匍匐打算逃跑,嘴裡呼喊著母親。裁決者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
若要說她究竟是加害人還是被害人,她毫無疑問是加害人。但她之所以成為加害人,應該也是因為她是被害人。
看看她的模樣、聽聽她的聲音,就能猜測到。
但是──即使如此,她仍是邪惡的。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冠上「開膛手傑克」之名的現象將會無法控制在使役者這樣的框架內。
那是特異、異常,存在於領域之外的怪物。
裁決者打算以洗禮詠唱超渡,於是來到「黑」刺客跟前,將手撫上她的臉。
『主原諒一切不義、一切災厄。並自墓穴拯救其命,給予慈悲、憐憫──』
刺客或許察覺了什麼,冰藍色的雙眼因恐懼而睜大。
「不、要……」
裁決者沒有回應這句話,繼續吟唱。
「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媽媽【主人】……!媽媽【主人】,救我……!」
咬緊牙根,打算繼續吟唱的裁決者突然察覺到龐大魔力。
「這是──令咒?」
「媽媽────────────────────────────!」
「黑」刺客瞬間消失,是主人察覺到使役者的危機而使用了令咒嗎?主人似乎就躲在某處監視刺客的狀況。或許沒有隱蔽自身的犯案行為根本不配當一個魔術師,但看來對方非常理解聖杯戰爭的系統。
裁決者稍稍感受到「黑」刺客的氣息,應該還躲在這座城鎮中的某處吧。既然現在霧氣已經散去,應該很容易搜索,不能在這個時間點放過她們。
「齊格小弟,我們追!」
齊格點點頭,追在裁決者身後跑了起來。
§§§
六導玲霞之所以使用令咒,是因為她發現霧氣散去了。霧氣散去就代表她【傑克】的力量明顯衰退,不難想像應該陷入非常危急的狀況。
「媽……媽……」
玲霞輕鬆抱起因痛楚而蜷縮著的「黑」刺客。雖然刺客是使役者,但也只有符合她少女外形的體重。玲霞甚至覺得刺客非常輕,簡直像身體是空心的。
「對不……」
「妳不用說話喔。好了,睡吧。」
玲霞說完迅速邁開腳步。現在只能撤退了,幸好藏身處離這裡不遠。
「媽媽【主人】……之後該怎麼辦……」
「先治好傷勢再想吧,現在妳需要好好休息。」
玲霞這麼說著並思考,雖然想獲得聖杯,但在獲得聖杯的路上他們是障礙,而且今後將會更難排除。或許該認定這會是一場長期抗戰,並先撤出托利法斯比較好。
幸運的是,只要有魔術師,要獲得情報並非難事。無論聖杯在世界的哪裡,一定有辦法追蹤到。
「……欸欸,媽媽【主人】,我還想聽妳彈鋼琴……」
玲霞聽到刺客突然脫口而出的孩子氣要求,不禁嘻嘻笑了。傷勢明明應該很痛,她卻微笑著說出可愛的任性要求。
「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彈給妳聽。」
比起考慮戰略,對玲霞來說實現她的要求更是重要。
看到傑克儘管痛苦仍能露出笑容,讓玲霞安心了不少。霧氣如字面所述,早已煙消霧散,動作若不快點又會被發現──
玲霞快步走在只能讓一輛車通過的狹小路上,雖然隨處可見倒在地上的人,但她完全無視他們。她不覺得心痛,只認定這些人運氣太差,更重要的是,現在必須優先讓揹著的女兒靜養才是。
重新點亮的路燈光芒忽地照亮了面向街道的店面窗戶玻璃。
反射的光線讓玲霞偶然看到了「那個」。一道身上穿著明顯與現代不同風格奇裝異服的人影,正拉著弓瞄準了這邊──那毫無疑問是敵人,而對方的目標就是背上揹著的傑克和自己。
玲霞被迫做出選擇。如果就這樣下去,那枝箭無疑會貫穿自己與傑克。先不論傑克會有什麼下場,但自己毫無疑問會當場死亡吧,無法祈禱會出現什麼幸運的結果。
無法逃走,也很難出面交戰,更不可能期望對方產生慈悲之心。
也就是說,沒有手段可以抗衡。所以,「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毫無意義」。
「……嗯,真的別無他法了。」
雖然或許真的沒有意義,但六導玲霞認為自己必須這麼做。
上述思考在轉瞬之間結束。
玲霞一個轉身回頭,雙手放開傑克,傑克自然一屁股跌在石板地上。突然被丟下的少女一臉茫然地看著玲霞──整個人僵住。
「媽【主】、媽【人】?」
刺痛的感覺一瞬閃過,即使如此還是能靠直覺掌握。
「自己沒救了」。
──原本就是沒什麼勝算的戰鬥。刺客的特性就是要在求生戰中才能發揮最大價值,因此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法堂堂正正地挑戰並得勝。
就算想殺害主人,但只要對方躲在城堡裡面不出來就很難得手。再加上主人玲霞並不是魔術師,無法從她身上補充使役者力量來源的魔力。
更重要的,是她們的起跑點就輸給了別人一大截。如果知道營運這場大戰的人是誰,甚至是會想衝去抗議的程度。
不過,玲霞壓根不在乎這些。
她也不在乎殺人。雖然殺了一些罪惡深重的人,也殺了一些完全無辜的人,即使如此她仍不覺得煎熬──雖然多少有些同情,但也僅只如此。
重要的點只有兩個。
開膛手傑克救了六導玲霞,並實現了她想活下去的願望。
然後,相處的時間雖短暫,但與她同在的日子是那麼快樂。
無論多麼血腥、多麼殘酷──
六導玲霞仍打從心底覺得快樂。
──媽媽【主人】。
有一位少女會以純真的聲音呼喚自己,無論她的真面目是什麼都無所謂。只是這樣就值得高興,只是這樣就能度過美妙的每一天。
快樂的夢境要結束了。
雖然有很多遺憾──但懊悔這些遺憾也無濟於事。
這是一場快樂的夢。
趁著思考還沒朦朧之前,玲霞迅速在腦中編織文章。
傑克急忙靠近仰躺倒下的玲霞。
「媽媽【主人】……!」
伸手撫摸臉頰──還有餘力做到這個。微笑──勉強做得到。道別──這沒辦法,比起道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打算送給她的話有兩句。
「我以兩道令咒命令妳。『就算我不在了』『妳也不會有事』……傑克。」
握有這種東西也只是浪費。
儘管玲霞依然不懂魔術,她還是消耗了最後兩道令咒,稍微提高傑克的存活機率。
就是因為不懂,才把這個當成一種祝福。就像母親為了讓害怕的女兒安心那樣,玲霞使用了令咒。
「不、不行,媽媽【主人】,不可以!不行、不行、不行……!」
玲霞心想,她是個聰明的孩子。
意識漸漸遠離,感覺正要離開世界──閉上雙眼,連聽覺也變得不靈光,甚至無法回握那握著自己的手。
已經再也無法感受、思考了。
六導玲霞只是不經意地露出了符合現狀的表情……微笑了。
§§§
「紅」弓兵【阿塔蘭塔】收拾了「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的主人。雖說放著不管也無所謂,甚至該說刺客陣營若能助長局面混亂會更好。他們是殺人魔,他們的行為太過脫離聖杯大戰規範,會覺得頭痛的是那些魔術師。對「紅」弓兵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
不過──「黑」刺客連累了孩子們。
在這個時間點,對「紅」弓兵來說,刺客與其主人便成為了敵人,尤其她根本不打算原諒主人。刺客雖然是小孩,但主人是成人──主人默許了自己的使役者連累無辜的孩子們。
原本她搭起箭,打算連同刺客一起收拾掉,但令人驚訝的是刺客的主人不知是否為了保護刺客,竟回頭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偶然交會。
那主人看起來不像狠毒的魔術師,只是個穿著現代風格服裝──隨處可見的女性。女性露出虛渺憂愁的笑容,毫無抵抗地等著弓兵放箭。不,不是這樣,看樣子她似乎想保護刺客。
──那明明就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紅」弓兵不會猶豫,如果能讓她好好瞄準,那是更好。她心態中庸,完全不帶任何情緒地放箭。
這一箭要殺害一個人類綽綽有餘。射出的箭貫穿女子胸膛,這樣的手感讓「紅」弓兵確實感受到自己收拾了「黑」刺客的主人。
「媽媽【主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
刺客的主人將手撫在拚命呼喊的少女臉上,低聲說了些什麼之後就斷氣了。
雖然一股類似罪惡感的感傷揪了一下心,但弓兵並未因此所動。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刺客是使役者,使役者就是為了在聖杯戰爭中取勝而被召喚出來的存在。
即使外觀是小孩的樣子,那也只是這個使役者全盛時期的姿態罷了。
……雖然有些奇特,但就是這麼回事吧。
「黑」刺客只是茫然地看著主人的屍體。雖然這樣放著,她也遲早會消失,但不能保證其他主人不會出現。
弓兵心想還是收拾乾淨點,於是又搭起了箭。刺客仍然蹲在屍體旁邊動也不動,或許甚至沒有理解弓兵即將放箭吧。
弓兵心想:這樣就好,就這樣丟下一切吧。無論遺憾、希望、絕望,只要消失之後都沒有影響了。
這一箭貫穿心臟。刺客只做出了抽搐一下的反應,甚至沒有發出慘叫。
「紅」弓兵疑惑地接近過去。箭應當確實破壞了「黑」刺客的靈核,但她對此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沒有表現痛楚,也沒有消失,這景象有些異常,刺客只是仰望著天空。空虛的表情明確地讓人知道,她早已不是能夠作戰的存在。
儘管如此,「紅」弓兵仍覺得背後竄過一陣寒氣,感覺自己開始害怕了起來。
英靈必須克服各式各樣恐怖成為勇者後才能成為英靈。阿塔蘭塔既然已身為英靈,她當然很了解這件事情。
她不怕漆黑的森林、不怕神所釋放出來的巨大神豬。
即使身處瞬間大意便會招致死亡的戰場,她也能笑著克服。即使在聖杯大戰之中,這一點也理應不會改變。
現狀無須恐懼。她已殺死了敵人,即使沒有殺害,對方也已經瀕臨死亡。這裡雖然是敵方陣地之中,但她有自信憑自己的腳程能夠順利逃脫。就算所有事情都往最壞的方向發展,最終導致自己死在這裡,她雖會覺得有些悔恨,但仍能接受。
這就是面對戰爭時所需背負的業。身為英靈,每個人理應都有這般覺悟。
然而……
「紅」弓兵退後了一步。現在面對的這份恐懼與那些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如果繼續留在這裡,「一切都將結束」的感覺。
有什麼值得這麼害怕?「黑」刺客已經無法反擊了啊。
主人已死,無法使用寶具的使役者究竟有什麼威脅可言?
她應該無法構成威脅才對──
「黑」刺客的頭像玩偶般一舉轉了過來,面向「紅」弓兵。那空虛的雙眼讓弓兵覺得有如藍水晶般美麗。
「黑」刺客開口。
「為什麼?」
只說了這句話的「黑」刺客口中噴出土石流般的漆黑團塊。
「紅」弓兵急忙往後退開,但以她來說這反應卻致命地慢了。
「這是……?」
作為刺客被召喚出來的開膛手傑克是怨靈的集合體,只是在白教堂被抛棄的大量胎兒以少女的形體暫時現形罷了。
就在剛剛,「紅」弓兵的箭將她從「開膛手傑克」這個框架解放了。
如濃霧的怨靈們撲向附近活人【弓兵】──立即包圍她。
──這一瞬間,「紅」弓兵看到了地獄。
問:地獄是什麼?
答:永遠持續的拷打。
答:永遠反覆的殺戮。
答:永不停止的絕望。
原來如此,確實上述都很符合地獄的殘酷。
但是,這世界上其實有很多種地獄。
霧都【倫敦】白教堂──對特定的人來說,這裡毫無疑問是地獄。只是要活著都無比困難,遑論是帶著尊嚴的人生更是不可能。
一個九歲少女必須賣身的世界哪有什麼尊嚴可言,揉皮工廠和肉類處理場的惡臭無時無刻飄散,老鼠、蟑螂活得可快活了。這裡沒有強者,只有悽慘的弱者、可悲的受害人與殘忍的加害人。
沒錯,地獄。
這裡是地獄,「這才是」地獄。小孩,有小孩,有很多小孩。
眼神死的小孩,理解這世界上沒有愛的小孩。不,不是這樣,世界上有愛,確實存在,即使如此卻無法呼喚她們,想出手幫助,想幫助妳們,身體卻動彈不得。
小孩們一齊看向她。
──我救妳們!我會救妳們!我以前曾經像妳們這樣差點墮落,但我獲救了!希望這樣的喜悅、這樣的歡欣可以讓妳們也──
即使說不出話,「紅」弓兵【阿塔蘭塔】仍不斷用心傾訴。小孩們則默默地走近這樣的她。
小孩們身上沒有喜悅、悲傷與憎恨,空泛的雙眼像鯊魚那樣。
足以令人發毛的可怖讓「紅」弓兵不禁想退後,但一個小孩就在此時抓住了她的手臂。
小孩們一同開口。
「陪我們。」
接著「竄進」皮膚內。另外一個小孩抓住她的腳──一樣鑽進她的血管。一個鑽進神經、一個鑽進骨頭、一個鑽進內臟、一個鑽進肌肉、一個鑽進腦髓。
「紅」弓兵慘叫。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她們的絕望澈底傷透了她的心──
§§§
打算追蹤「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的齊格和裁決者也被「那個」連累了。
兩人跑在馬路上,突然一陣黑霧撲了過來,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整個扯了進去。全身被泥巴般的東西纏上,感官彷彿要睡著那樣被截斷。
回過神來,齊格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奇妙的地方。
「這裡是……」
那是一座格外寒冷、充滿著霧氣的城鎮。四周散發著噁心的臭氣,感覺是肉的臭味、內臟的臭味和嘔吐物的臭味……
齊格判斷這裡並非托利法斯,因為建物的建造工法完全不同,而且路上看得到行人。霧氣雖然帶著些許嗆鼻的氣味,卻不至於招致痛苦。
他發現自己全身的感覺都有些遲鈍,以及走在路上的行人全都無視自己的存在。
他邁步而出,感覺不到雙腳踩在大地上的回饋,簡直就像薄薄的塑膠袋那樣,非常危險。
齊格判斷自己──身處幻覺,而且是惡夢內部。
問題在於這是誰的惡夢。這不是齊格的夢境,他完全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色;應該也不是裁決者,因為齊格已經知道她的真名,無論怎麼想,都不覺得眼前景象和她生存的時代相符。
刺骨的寒風吹著,皺成一團的報紙飄落齊格腳邊。
他看了看上頭的文字──理解了狀況。
『來自地獄【from hell】』──『開膛手傑克』。
這裡似乎是開膛手傑克……也就是「黑」刺客的惡夢之中,但關鍵的刺客人在哪裡?她……不,他嗎?哪一邊呢?好奇怪,應該不至於忘記這個……
「可惡,情報又被消除了嗎?」
無論怎麼追、怎麼查,都可以鑽過空檔順利逃脫的結果反而令人欽佩,但這次絕對不會再讓刺客逃走了。
齊格為了追蹤開膛手傑克而踏出腳步──這時視野突然扭曲,場景瞬間切換。
──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齊格仍不否認自己對人類抱持著幻想。
──他的自我意志是在短短幾天前覺醒,儘管擁有知識卻沒有任何經驗的他,實在很難說理解人類的惡行有多麼嚴重。
──更重要的是,他很幸運,身邊的人都是英靈、英雄,也帶來很大影響。
──世界很美麗。為了說出這句話,人們究竟犧牲了多少?齊格還沒有理解到這一點。
笑啊、笑啊、笑吧。
這裡是世界最底層,除了地獄深處【悲嘆河】之外什麼也不是。當然,沒人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甚至連地獄是不是存在都不得而知。
參觀者只會知道一件事,就是「這裡毫無疑問是地獄」。霧都【倫敦】/白教堂,偉大的人體處理場,一旦落入就絕對不可能逃脫的女蜘蛛巢穴。
除了希望以外,這裡裝滿了潘朵拉盒子的一切。各式各樣災難、各式各樣絕望流入、集約,如汙泥不斷灑落。
無論內外都有如怪物的娼婦們販賣自己的性,並利用販賣性獲得的金錢,掐死因為這樣的行為而誕生的生命。
捏爛捏碎。
反覆重複。
捏爛捏碎。
處理處理。
血肉流入河川‧反正工廠也在排放廢水,就算再多增加一點蛋白質也無所謂吧。
確實無所謂,完全沒問題。從世界這條大河的角度來看,這點東西不過是些許汙泥罷了。
而怪物就從這堆汙泥之中伸出手,於焉誕生。
所以這裡是地獄、煉獄,是非人的禽獸所居住的惡德都市【巴比倫】。
齊格親眼看到了。
看到未成年少女為了生存而被毛茸茸大漢侵犯的樣子。看到為了搶奪那個少女手中的麵包,於是拿棍棒毆打少女的少年。看到少年賭命搶來的麵包又被使用惡劣手段的大人搶走,最後那麵包到了毫無意義的人手中。
看到胎兒,看到在無節操性交下產下的生命遭到世界廢棄的樣子。
在這地獄裡,小孩不是被殺害,是被消費掉。
就這樣,小孩們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世界就像絲綢那樣纏繞住他們,讓他們動彈不得地被蛇吞下。
醜陋。
太醜陋了。
如果有邪惡的存在那還好說,若有一個超級大壞蛋──並且是由他支配這一切,那麼齊格還能夠投身於幻想之中。然而,這是「系統」,是人類打造城鎮、加以發展的途中產生的不良債權,或者可說是膿瘍。
沒有人能彈劾這一點,沒有人能拯救他們。不,根本不可能出手拯救,系統本身並沒有認知到拯救這個行為的存在。
「住手。」
齊格發抖蜷縮著。至今雖然幾度面臨死亡,但那些都是肉體的死。眼前的景象正在殘殺齊格的心靈。
「住手……拜託,算我求你了,住手啊!」
幻想遭到汙染,原本應該美麗的光景漸漸褪色。
「──對,就是這樣。」
當他回神,發現景象又改變了。霧氣變濃,月光無法照亮地面……是一個略顯寒冷的夜晚。剛剛聽到的聲音是什麼呢──齊格看了看周圍,發現了。
他自己孤單地站在一條馬路上。
「……什麼『就是這樣』?」
齊格明確地出聲,接著看到小巷裡一道影子蠢動,他於是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一個穿著襤褸的少女佇立在死巷裡。
齊格不經意地理解──她就是開膛手傑克。
「我再問一次,什麼『就是這樣』?」
少女以奇特的詭異聲音回答:
「世界很醜陋。」
齊格聽到「沙沙」一聲回頭──眼前也是一位穿著襤褸的少女。少女開口道:
「所以,才想回去。」
「……想回到哪裡?」
再次傳來聲音,這次是從頭上傳來──是一個衣著破爛、泰然走在牆壁上的少女。
「回到媽媽的肚子裡。」
又出現了。不知道從哪裡出現的她們以空蕩蕩的雙眼看著齊格。
「想回去。」
「想回去啊。」
「只是想回去媽媽的肚子裡而已。」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要欺負我?」
「只是希望能得救而已,為什麼沒人救我?」
「是我們不好嗎?」
「是討厭我們嗎?」
齊格無法針對這些問題給出理想答案,想活下去這個前提並不存在於她們身上。
少女們抓住齊格的手臂,臉上帶著又哭又笑的表情溶解,滲透到齊格體內。
「世界──非常醜陋,『我們』知道這點。即使如此,你還是想活下去嗎?」
這句話在仍不理解世界的少年心中,劃出難以抹滅的致命傷痕。
§§§
裁決者也被少女們【傑克】的惡夢纏上,她走在充滿生物腐敗般臭氣的大馬路上。
「這裡是……英國嗎?」
方才還在的托利法斯建築物雖然保留了中世紀風格,街道仍維持著乾淨衛生,不過這裡完全相反。建築物雖然有著蕾蒂希雅記憶中所熟悉的近代樣式,卻帶著難以言喻的不祥感與不衛生。
這是開膛手傑克誕生的都市,有著冷到足以令人凍僵的霧與黑漆漆的夜晚。裁決者在馬路上邁開腳步。
這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褪下了鎧甲,應該握在手中的聖旗也不見了。但是,她跟內心不踏實這種情緒無緣,光明正大地直直向前走。
裁決者大致上猜測得到這片幻影是什麼,也知道該怎麼樣逃離這裡──不,應該說該怎麼做才能打倒對手。
……這是一件可悲的事。即使結局是幸福的,仍必須有人背負起過程中的痛苦。
無罪的人們、無罪的小孩,有如無瑕【Innocence】結晶般的存在。
「──即使如此,若不將之打倒,就什麼也沒得商量。」
獨自嘀咕著的裁決者眼神充滿強大的意志,如刀刃般銳利、如鋼鐵般堅固的意志。
小巷裡面有小孩,用充滿絕望的雙眼瞪著聖女貞德‧達魯克。來自弱者的殺意──不過裁決者沒有怯懦,瞪了回去。這樣的殺意不該由身為英雄的人投射到一個身為絕望被害人的小孩身上。
小孩驚訝地退後一步,裁決者以冷漠的語氣問道:
「怎麼了,『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不,應該說原為『黑』刺客的少女,擁有了開膛手傑克名號的無名少女,妳想逃嗎?」
「……妳為什麼不怕?」
「怕?我為什麼要覺得妳們可怕呢?妳們明明只是可悲的犧牲者啊。」
這句話說完,無數小孩立刻竄出,她們的長相雖然天差地遠,卻有著某種統一的感覺。每個人身上都髒兮兮,眼神充滿昏沉的黯淡光芒。
這才毫無疑問是人間地獄,她們體現了所謂人間地獄為何。
無論怎樣無情的人,被丟到這裡都會感到困惑、恐懼、戰慄吧,這才是作為開膛手傑克起點的內在世界【Inner Space】。是臨死之際的她讓人所見,充滿人類醜陋一面的漆黑箱庭。
「聖女。」
「天使。」
「拯救可憐、無比可憐的我們【傑克】吧。拯救、拯救、救救我們,握起我們的手,拜託、拜託、拜託──」
包圍裁決者的孩子們帶著拚死的表情抓住她。
聖女一定會拯救她們,如果是聖女一定可以給予她們救贖。不,現在這個狀況即使不是聖女,只要是正常的人也一定會有所感受。
然而被包圍在中央的她卻不為所動──甚至臉上完全不見絲毫動搖、同情與憐憫。聖女嚴厲地宣告:
「──我做不到。我可以拯救迷途的孩子們,也可以藉由祈禱淨化有所遺憾的靈魂,但是,『只有開膛手傑克無法拯救』。」
孩子們僵住了。
「妳們已經被嵌入『他』的傳說之中,名為開膛手傑克的殺人魔已經變成『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了』。妳們能確定妳們所殺害的人就是開膛手傑克的犧牲者嗎?妳們不知道對方的姓名、長相,只是因為想追求母親的影子就殺害了對方,不是嗎?」
開膛手傑克至少殺害了五位娼婦──
開膛手傑克挖出了受害者的內臟──
開膛手傑克寄信到報社──
開膛手傑克是醫生。
開膛手傑克是皇室成員。
開膛手傑克是畫家。
開膛手傑克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人類。
全部是謊言,也全部是真相。各式各樣八卦、傳聞、推理錯綜複雜的現在,要掌握他,不,她的真面目是困難到超乎想像的行為。
誰也是,誰也不是。誰也不是,誰也是。
問題在──可能性幾乎是無限地存在。一旦事情變成這樣,身為反英靈的開膛手傑克就會包含了這世界上的所有可能性。
聖杯恐怕也是打算召喚出各式各樣型態的「開膛手傑克」吧。
「沒錯,妳們被『開膛手傑克』吸收了,或許是被吸收了……所以變成即使能夠打倒妳們,也無法拯救妳們了。」
「──怎麼會?」
「不要啊──」
「我們、我們是──」
孩子們出現動搖之情。儘管尋求救贖,卻將來到此處的人類悉數汙染的他們,果然屬於惡靈之類。儘管不明確,但他們也多少理解了自身會走上的結局為何。
聖女的祈禱並非救贖──
「……你們應該明白吧,我會從現在開始消滅你們。」
那是完全消滅其存在的洗禮詠唱。
『主的恩惠無比深,慈悲永不滅。』
「為什麼……怎麼這樣,為什麼……?」
「因為這是自然的道理……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因為膨脹的憎恨與殺害掉的人們的絕望讓你們變質了。現在你們所有人,都無法擺脫『開膛手傑克』這個概念了。」
『你住在無人荒野,不知前往生存之處的道路。』
他們以群體的形式形成單一個體的「開膛手傑克」。
每個個體甚至沒有名字,世界並沒有認知他們為獨立存在的個體。
『飢餓、口渴,靈魂衰弱。』
「不是!不是這樣,我們、我們是──!」
「那麼,你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嗎?」
小孩們停止呼吸。這是禁忌的問題,在胎兒狀態遭到拋棄的他們沒有名字。即使人類可以擁有名字,但不會給細胞取名字的。
『唱頌其名,獲得救贖吧。唱頌引導你至生存之處者之名。』
「那麼──」
裁決者緩緩伸出右手,這時一道吶喊從某處傳來。
「住手……裁決者,妳住手啊……!」
「『紅』弓兵【阿塔蘭塔】……?」
「紅」弓兵拉弓搭箭,瞪著驚愕的裁決者。弓兵的右手已經染黑,明顯遭到惡靈附身了。
「弓兵,妳這是在做什麼!妳的右手──」
弓兵彷彿要打斷裁決者的話般放箭。
「閉嘴!妳才是想做什麼?『他們只是孩子啊』!他們是孩子,只是無害的靈體,『甚至不屬於惡』!他們是犧牲者,是被世界的架構【系統】捏碎的可憐靈魂啊!妳為什麼忍心滅了他們?」
惡靈們對,「紅」弓兵的話做出反應,一舉繞到她的身後,應該是感受到她會庇護自己的強烈意識吧。
裁決者手中沒有武器,而且這裡本來就是幻影世界,無論怎樣交戰都不會有結果,弓兵搭在弓上的箭也沒有效力。
……那副弓箭代表「紅」弓兵的意志,如果妳想殺了這些孩子們,那我就會殺了妳的報復意志。
裁決者心裡應該是有些同情地瞪了過去──被弓兵瞪回來。
「弓兵,妳也是英靈,應該是理解的吧。『那些孩子沒救了』。所謂他們活著,就只是增加自身的同伴而已。說起來,讓這些孩子──靈魂回歸安寧之處才是慈悲啊。」
「紅」弓兵毫不猶豫地再次放箭,鋼鐵箭鏃貫穿石地板。直截了當到甚至可悲,錯得要命。
「這是哪門子慈悲!『拯救才是妳聖女的職責』!奧爾良的聖女,妳是為何在戰場不拔劍,只管揮舞旗幟呢?不就是因為不想殺人嘛!為了不讓妳的雙手染血──」
「──『紅』弓兵,妳是這麼認為的嗎?」
裁決者以冷漠的聲音告知。那是甚至能讓經歷許多戰亂的獵人都瞬間被壓制,如刀刃般銳利的聲音。
「因為沒有用劍,所以我的雙手是乾淨的?『怎麼可能』──我投入了那場戰爭,決定作戰,從那個瞬間開始我的雙手就等於染滿了鮮血。妳不要太瞧不起我,我對於要滅了她們可是沒有絲毫猶豫!」
這句話讓「紅」弓兵打從心底憤怒,咬牙切齒吼道:
「那麼、那麼,妳根本不是聖女……!」
「『紅』弓兵,妳說得沒錯,正是如此。每個人都稱我為聖女,但『只有我自己』從來不這樣認為。」
「紅」弓兵臉上浮現愕然的表情。或許她認為如果裁決者是聖女,就有可能拯救她們吧。
「這裡是她們記憶中的世界,只是殘留思念生出的幻影,妳打算讓她們永遠在這曖昧的世界裡承受痛苦嗎?好了,快退開。」
「紅」弓兵儘管苦悶,仍堅持阻擋在前。
「……!……我……拒絕……!如果、如果我捨棄了這些孩子,還有誰會愛她們?裁決者,妳剛說要讓她們的靈魂回歸吧?那是一種昇華,只是單純的殺害吧!我──」
弓兵和裁決者都停止了說話,一個躲在弓兵背後的少女來到裁決者跟前,臉上帶著茫然的表情──裁決者心想,簡直就像被丟到荒郊野外的小狗。
「欸。」
裁決者回應對方呼喚,用手撐著膝蓋,將視線拉到與對方齊高的程度。無論怎麼說,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毫無疑問是一種「罪」,所以起碼不該視而不見。
「嗯,有什麼事呢?」
「妳……即使殺了我們,也覺得無所謂嗎?」
這句話化為利劍刺進裁決者胸膛,她咬著牙──忍耐。
如果救得了早就出手拯救了,如果能幫助早就出手幫助了。但是,她辦不到,裁決者很清楚,那就是辦不到的事情。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得繼續向前邁進。」
咬緊的嘴脣流出鮮血。看到這個的瞬間,「開膛手傑克【小孩們】」的動搖和恐懼消失了。
「別……別,別去……妳們別去啊……!」
躲在「紅」弓兵身後的小孩們接連來到裁決者跟前,「紅」弓兵雖想拉回她們──
但孩子們拒絕般從她的臂彎鑽了出來。
「──這也沒辦法呢。」
「嗯,這沒辦法。願你們得到安寧。」
他們就像體悟結束到來的貓那樣,沒有逃跑,接納了裁決者的手。「紅」弓兵理解到已經「無計可施」了。她們必然會死,這是無法顛覆的事實。
更重要的是孩子們拒絕了她──所以她不行動。在這幻影的世界裡,只能以第三者身分旁觀一切發展。
『填滿乾渴的靈魂,以良品滿足飢餓的靈魂。』
詠唱非常莊嚴,且迅速地消滅他們的存在。這並非反覆的死亡,而是如字面所述的消滅。他們將排除於輪迴之外,無論是怎樣的聖杯戰爭,都不會再以「開膛手傑克」的身分召喚出來。
這看起來很像救贖,但其實並非救贖。成為使役者,即代表獲得第二人生,但這樣的第二人生對他們來說等於是第一段人生。
他們很自然地牽起彼此的手,直直地看向裁決者。
『拯救在深邃的黑暗之中,受痛苦與鐵束縛者吧。』
消失而去。那不是昇天,也不是墮入黑暗,只是像霧氣那樣溶解於世界之中。
「啊啊──」
在這之間,裁決者完全不改嚴肅的神色。如果她哭了,孩子們就會知道她因自身之死而悲傷,因此留下遺憾於世。所以,裁決者像鋼鐵般佇立當場。
『現在,打破枷鎖,由深邃黑暗中拯救出。』
「真不想死呢──」
差點要因為孩子的低語而跪地──但不可以倒下,她沒有表現出任何動搖,只是淡漠地持續「處理」他們。
『給予為罪行所困、因不義煩惱者救贖。』
小孩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的同時,惡夢般的霧都【倫敦】也漸漸消失。這是基於他們的記憶重現的場所,一旦他們消失,自然不容許繼續存在。
就這樣,在黑暗之中,只留下最後一位少女。她以純潔的雙眼凝視著聖女。
「我們會消失嗎?」
「嗯,因為這是自然的道理。」
「這樣啊,果然是這樣。我們哪裡也回不去,哪裡也去不了呢。只能一直繞圈、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著,卻哪裡也抵達不了。」
這麼低語完,少女笑著問道:
「──傷心嗎?」
「……不會,你們只是往該去的地方去而已,這並非值得悲傷的事情。」
聖女以僵硬的聲音回應。
「所以妳才不哭啊。」
聖女不哭泣。她以厚重的殼覆蓋自己的心,冷酷地踐踏孩子們,所以沒有權利悲傷。不是制裁罪惡,只是無法容許孩子們存在的她──自然不被允許悼念他們。
『給正義之士歡喜之歌,給不義之士沉默。』
聖言持續紡織。
少女沒有笑、沒有傷悲,只是以空虛的眼接納這一切。
『──願逝去靈魂得到安息【Pax exeuntibus】。』
「……妳真可憐。」
最後少女留下憐憫聖女的話語消滅──霧氣於是散去。不屈膝、不頹喪、不哭泣、不嗚咽,她絕對不憐憫這些連出生都不被允許的孩子們。
同情只會招來犧牲者,一旦被纏上,一切都將徒勞無功。
她親手消滅了哭著表示只想回家的犧牲者,這是沒人可怪罪、無人能彈劾,只是犯下罪過的殺人行為。
咬緊的嘴脣淌出了血。
裁決者現在親身體驗了何謂人類造的孽。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她仍不受挫。裁決者並未大意地盯著「紅」弓兵【阿塔蘭塔】。雖然她也擔心跟自己一樣被帶進那個世界的齊格安危──但她相信,只要稍微沒有注意弓兵,就會陷入致命的狀況之中。
回歸現實的「紅」弓兵蜷縮著身體顫抖著,裁決者覺得她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無論怎麼看,她都確實喪失了自我理智。
……目前還沒有確定她是敵人。當時在我方離開之後,「紅」弓兵、槍兵、騎兵到底選擇了「哪邊」,確實還沒有確認。
但是,從剛剛的樣子來看──
「裁決者……妳殺了她們對吧?」
空虛的聲音迴盪在夜路上。聽到這聲音,裁決者理解了。
「對,殺了她們的確實是我。」
她是敵人,絕對無法與自己相容──
搖搖晃晃站起身的她因殺意而不斷顫抖著怒吼。
「是嗎,妳也是切割的那一方啊?那些孩子只是想活下去,而妳也是踐踏她們的那一方嗎?」
淚水伴隨深沉殺意從眼裡滲出,嘴脣激動得幾乎要淌血了。
雖然只有幾句,但裁決者跟她在戰場上對話過──現在完全看不到當時她那悠然的態度。
並非因為敵我之間的立場,而是裁決者傷害了幾乎等於她靈魂的事物。
英雄都有不可觸及的傷。對「紅」弓兵來說,那就是孩子們。既然沒有拯救孩子們【開膛手傑克】,那麼對「紅」弓兵來說,裁決者就澈底是敵人了。
即使他們是絕對無法得救的存在,「紅」弓兵也會掙扎著想救他們吧,無論經歷怎樣的苦悶與絕望也絕不放棄。
「……『紅』弓兵,無論我說什麼,妳都不會接受吧。」
「──她們是可以獲救的。」
「無法,不管怎樣那些孩子們都是惡靈,那些孩子沒有獲救的概念,所以不管她們怎樣追求溫暖──一定會『毀了』給予她們溫暖的對象。」
「紅」弓兵一拳槌在旁邊的石造建築物上,牆壁伴隨劇烈的破碎聲無力地崩塌。
「妳閉嘴!可以救……可以救的!即使我的力量辦不到,『聖杯的力量』也應該可以救助她們!」
她說了聖杯的力量,那就是要讓聖杯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現在聖杯應該處於言峰四郎的支配之下。
「紅」弓兵彷彿表態無須廢話般,對仍想發問的裁決者拉起弓。但是,因為霧氣散去而得以看見兩人的「黑」弓兵【凱隆】稍稍搶先了一步,在建築物上瞄準了「紅」【阿塔蘭塔】。
「──其凶猛如神之鐵鎚【αστραπηχ ειμων】。」
射出的箭有三支,每一支都灌注了滿滿的魔力大放送。如果是騎兵或劍兵還不好說,但「紅」弓兵身上可沒有能防範如此強大破壞力箭支的庇佑,一旦命中,幾乎毫無疑問會當場死亡吧。
但是,重點在於要能──命中。
石地板破裂,挖出一個大坑。但如同猛獸般怒吼一聲的「紅」弓兵,以駭人的敏捷動作悉數躲開三支箭。那以四肢活動的猛獸般動作,令「黑」弓兵一臉苦悶地不得不佩服她不愧是在野外生長的獵人。
但是,「紅」弓兵完全不在乎方才的掃射,也沒看「黑」弓兵的方向一眼,像隻野獸般呼出銳利吐息──她對著裁決者,彷彿吐血般吐露怨憤並怒吼:
「──絕不饒妳!裁決者!我絕對不原諒妳那充滿欺騙的人生!虛偽的聖女啊,沒有拯救孩子,而選擇殺害他們的妳──我絕不寬容!如果想要聖杯就來搶啊,我阿塔蘭塔會一個也不留地射穿你們所有人!」
「紅」弓兵苦悶地喘著氣,瞪著敵人【裁決者】,迅速後退。
生前,為阿塔蘭塔美貌吸引的男人們必須通過一項考驗,就是跟她賽跑並勝過她,而跑輸的人只能死。即使如此,仍有不死心的男人陸續挑戰這項考驗──然後每個都失敗了。
能夠跟她比腳程的人,大概只有「紅」騎兵【阿基里斯】吧。即使是希臘的大賢者凱隆,在單純較量奔跑能力上也絕對追不到她。
「──『紅』弓兵,妳想逃嗎?」
「黑」弓兵以為刺激「紅」弓兵的自尊心,她就會轉而迎戰,於是抛出了這番話。但「紅」弓兵連看都不看「黑」弓兵一眼,迅速逃進黑夜之中。
「……看樣子是追不上了。」
裁決者也能察覺。她在轉瞬間脫離戰鬥區域,接著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就會衝出這座城鎮了吧。她恐怕是來擔任斥候,因此儘管機會難得,但會為了收拾「黑」刺客【開膛手傑克】而行動,仍屬特例。
她應該是想拯救那些孩子,但她的箭卻釋放了「黑」刺客身上的某些東西。原本應當會破壞靈核──或者因為主人死亡,切斷使役者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最終消失。
但事情沒有這樣發展,以結果來說,「黑」刺客重現了那個地獄……
裁決者搖搖頭,先拋開這該思考的事情。既然已確保了這塊區域的安全,那就該找出齊格──
「齊格小弟!」
裁決者喝叱糾結慘叫的內心,開始尋找周圍。齊格應該也一起被扯進那片霧裡,雖說自己承受住了,但內心只能用純潔無暇形容的那個少年受得了嗎──?
之後,裁決者發現如胎兒蜷縮著的齊格。她抱起他並呼喚:
「振作……齊格小弟,你振作點啊!」
齊格虛弱地顫抖著醒來,裁決者還來不及安心,他就揪住裁決者的胸口問道:
「裁決者,那是什麼?」
「齊格小弟……請你冷靜下來。」
但齊格卻以被逼到極限、混亂無比的表情逼問裁決者:
「那是『普通』人類嗎?不是魔術師,而是普通的人類也會弄出那樣的地獄嗎?」
齊格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使役者因為擁有超乎規格的力量,才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魔術師儘管是人類,卻偏離了人類常理。
而除了人工生命體,他遇見過的人類屈指可數,只有逃跑抵達的村莊裡的老人,和今天在鎮上遇到的人類而已吧。
當然,他也沒有要在人類身上追求完全的善。
但是──他應該相信人類並非惡,應該認為人類不會主動想要打造出這般地獄。
該怎麼告訴現在快哭出來的他呢?該說他們也不是想搞出這樣的地獄嗎?還是該說人類的生存本能就是能容許惡的存在?不對,他想相信「人類是善良的存在」。
不過裁決者知道這是錯的。
「……我想我也看到了你看到的東西。」
齊格驚訝地看向裁決者。
「齊格小弟,你聽好了‧你的問題連我都無法回答。利用各式各樣藉口掩飾無可容許的殘忍行徑,這樣純粹的殘酷確實存在於人類心中。」
貞德‧達魯克本人就體驗過,遭到背叛、生命與尊嚴被以各種手段蹂躪,那當然不可能不邪惡。然後,做出那些蹂躪行為的並非打從出生以來就是壞人,也不是被當成惡徒養大,只是與貞德‧達魯克處於敵對立場的平凡人類。
而貞德本身也是這樣,為了拯救故國,不讓主繼續嘆息──她相信這點,作惡。
因此,聖女理解人類不是墮落為惡,而是本身就會作惡。
即使單一個體為善,但她知道整體來說就是邪惡的。
儘管如此──
裁決者抓住齊格雙手緊緊握住並垂下臉,不讓他看見表情。
「儘管如此,還是請你不要放棄。拜託、拜託你……」
請不要放棄人類。
請別當成這就是這麼回事而死心。要放棄人類很簡單,要憎恨人類更簡單,但要持續愛著人類卻很困難。
「妳──」
齊格開口。裁決者沒有抬頭,只是聽他說話。
「妳還沒放棄嗎?」
不承認人性本惡。
不承認人類是醜陋又邪惡的存在嗎?
即使在「儘管如此」──之後抱持著無法接續任何話語的失望,也一樣嗎?
聖女【妳】仍愛著人類嗎?
抬起頭,少女的笑容充滿崇高之氣。
「嗯,我不放棄。」
這自豪般的話語在危急之際壓制了齊格的混亂與厭惡,因為齊格也很清楚聖女貞德的過去。
即使那樣慘死的少女都說了還不放棄,那麼,像自己這樣的小菜鳥更不可以放棄。
自己還沒看遍這個世界,下結論還太早了。
當然,光是回想起那光景就厭惡得想吐。雖然裁決者說還沒放棄……也就是說,讓這個裁決者必須打定主意仍不放棄地──
世上充滿著不定形的惡。
齊格壓下陰鬱的情感,勉強站了起來。
「看來結束了。」
齊格回過頭,看到「黑」弓兵【凱隆】優雅地從空中落下,以羽毛般輕巧的身段安靜無聲地落地。
「嗯,需要治療被連累的人們嗎?我多少也可以──」
「昏倒的人們雖然都受了重傷,但不至於致命。主人已經都安排好了。」
「那麼小孩們──」
見裁決者一臉不安,「黑」弓兵為了使她放心而露出笑容。
「似乎是刻意被排除在『霧氣』外了,應該只在兩位交手之際受到一點擦傷吧。」
「這樣啊,太好了……」
少女撫著胸口放下心。「黑」弓兵報告完畢後立刻化為靈體,準備回到主人身邊。
「這樣就結束了嗎?」
「嗯,至少跟『黑』刺客有關的問題已經解決……一切都結束了。」
齊格茫然地回想起在霧裡瞥見的那景象──說得正確點,是想起那些聲音。
充滿殺意彈劾的「紅」弓兵【阿塔蘭塔】還有以冷酷聲色應對的裁決者。
「紅」弓兵逼問了裁決者好幾次,說「妳是不是殺害了孩子們」。倒在地上的齊格原本愕然地以為是我方從「黑」刺客手中保護下來的小孩,但看來「紅」弓兵指的是那些在幻影世界中出現的孩子。
先不論一般常識如何,齊格原則上理解那些小孩是怎樣的存在。
為了讓使役者「黑」刺客得以成立的孩子們……也就是說,是成為「開膛手傑克」基礎的存在,當然早已死亡。
話雖如此,若放著不管很可能會附到無力的人類身上。這麼一來,「獲得人類肉體」的「開膛手傑克」就有很大可能性現身了。
當然,那是低級的惡靈,頂多因為興趣嗜好殺人,並不會持有任何魔術方面的力量吧。
即使如此,仍無疑會出現犧牲者,所以裁決者才殺了那些孩子──利用洗禮詠唱的術式淨化他們。齊格能判斷這樣做是正確的,毫無疑問可以用正義之舉來稱呼。
然而,為何「紅」弓兵要責怪裁決者呢?而為何裁決者又認同了這一點呢?
這不合理,這太不合理了。明明是生前締造了許多成果的英靈,難道不覺得這樣太沒道理嗎?
齊格詢問裁決者,只見她眉宇之間帶著淡淡的憂愁低聲說:
「──恐怕是『紅』弓兵沒有看過那樣的邪惡吧。」
「沒有……看過?」
「地獄有著各式各樣的面貌,阿塔蘭塔可能看過被魔性的存在屠殺的村莊,也可能看過殘忍無比的國王施行的暴政。」
但是那樣的地獄跟這些都不同,有著致命性的差異。在那白教堂裡沒有正義可言,正義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但是──「也並非邪惡」。無論女王、醫生、警官、罪犯、娼婦、孤兒,全都並非邪惡,也非正義。只是天空很沉重,那片太過沉重的灰色天空彷彿要把他們全都壓扁。
沒錯,「開膛手傑克」算是邪惡吧,但她卻是因那些遭到捨棄的孩子──只是想要回歸安息之處的渺小願望而生。
「……所以妳才致歉嗎?」
「對。齊格小弟,請你記得。」
回頭──那是一個受到朦朧的瓦斯燈照耀的虛幻笑容。
「正義與邪惡的立場非常複雜,而且可以隨意切換。至少對『紅』弓兵來說,我毫無疑問是明確的『惡』。」
「妳是惡……?」
「是的,誠如『紅』弓兵所說,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我──根本不是聖女。」
裁決者說自己不是聖女。
那等於是否定自己,也是欺騙了仰慕她的所有人。齊格甚是驚訝地凝視著少女──裁決者別開了目光。
「好了,齊格小弟,我們回去吧。若繼續在這裡磨蹭,你的使役者又要生氣了。」
裁決者閃爍其辭般笑著邁開腳步,齊格則乖乖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回想起那由平凡人類打造出來的邪惡地獄。
他相信自己今後會幾次想起那光景,也相信每次都會讓自己動搖,會讓自己無法相信人類這種生物。
他或許能夠喜歡個別的人,但或許那只是被壓倒性的惡給壓迫、隨波逐流的小小善性罷了──
齊格思考起人類與人類所交織出的世界。
總有一天,自己能得出結論嗎?
人性本善/人性本惡。
或者將是兩者皆非,以未知的概念來認定人類呢?齊格不確定。對於剛出生沒多久的人工生命體來說,這負擔太沉重了。
剛誕生的感情產生的混亂、狀況過於異常帶來的混亂、至今仍看不見的自身將來。
腦海中一片混亂,能夠相信的大概只剩下自己的使役者,還有她【裁決者】的笑容了──
『我根本不是聖女。』
齊格認為方才的告白非常重要,是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事情。但是,他不懂這番話的意義。
他搞不清楚所有人都認同的聖女竟然自嘲說自己是惡,甚至還說自己不是聖女的理由到底在哪裡。
如果質問她,她會回答嗎?
「……不,不能這樣。」
齊格立刻捨棄自己的念頭。不可以碰到事情就詢問,不可以不管什麼事情都想藉此獲得答案。必須自己思考、自己去理解才行。
即使那可能是永遠也想不出答案的問題,或者答案其實埋藏於黑暗之中──也不能停止尋找這些答案的行為。
§§§
「紅」弓兵抵達收納大聖杯的神殿寶具「虛榮的空中花園【Hanging gardens of Babylon】」,平靜地對主人四郎報告已經打倒「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事。
「如果可以,是希望『黑』刺客能多在後方擾亂對方一下的。」
悠然地坐在王座上的「紅」刺客【塞彌拉彌斯】一副覺得很無趣的樣子說道:
「無所謂吧。無論如何,那些傢伙毫無疑問會追蹤咱們,既然將演變成全面對抗,有小渣滓額外搞事反而麻煩。」
「是這樣沒錯……啊啊,弓兵,話說妳知道『黑』刺客究竟是什麼人嗎?」
「紅」弓兵顯得有氣無力,覺得很無聊似的回話:
「都已經滅了的對象不重要吧。」
「……嗯,確實,妳說得沒錯。」
四郎的目光顯得有些疑惑,「紅」弓兵一臉覺得麻煩的表情沒有搭理。比起這個,她滿腦子都是現在該思考的事情──那個該憎恨的對象。
「我累了……就報告到這裡。」
她這麼說完,就退出了謁見廳。身為主人的四郎歪頭,似乎覺得看到奇怪的現象。
「主人,怎麼著?」
「……不,就有些在意『紅』弓兵的狀況。」
「吾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啊。」
「紅」弓兵基本上屬於冷淡的類型。雖然不到漠不關心的程度,但即使有人死在她眼前,她應該也不為所動吧。
因為她遵循極為嚴苛的自然界道理生存下來,所以她在面對生死時,抱持著非常冷酷的的清晰思緒──即使在面對自身的生死時也是一樣。
因此不管殺害的對象是誰都無法改變已死的事實,所以無所謂。
確實,如果從這個層面去思考,她的態度跟以往沒什麼差別。但是,四郎卻感受到一種難以抹去的不協調。
……然後才發現她說「我累了」。堂堂阿塔蘭塔,怎麼可能會因為執行斥候任務就疲勞呢?
在轉身過去之前,四郎看到了「紅」弓兵【阿塔蘭塔】的側臉。
受到許多男人追求的那張美麗臉龐上充滿著無法隱瞞、針對某人的憎恨與憤怒。
「紅」弓兵默默走在花園裡,她踏著急促腳步,彷彿想要甩掉刻在記憶之中的那光景。這時一位男子出現在她面前。
「……術士,滾。」
弓兵不悅地瞥了術士一眼,但術士則露出一如往常,給人感覺像海底般深沉混濁的笑容說道:
「『白天的好事開始委靡,打瞌睡;黑夜的黑爪牙起來要撲食生物了【Good things of day begin to droop and drowse; While night's black agents to their preys do rouse.】』……擁有尊絕飛毛腿的獵人啊,妳是否被黑夜囚禁了呢?」
弓兵一副厭煩術士的態度揪起他的衣領──一把推去牆壁。
「我累了,非常疲倦,所以給我閉嘴,小丑。」
但是小丑【術士】並沒有安靜下來。
「只是執行斥候任務,妳怎麼可能疲倦呢!因此妳不是疲倦,而是膽怯了吧?就跟聽到幽靈城堡的故事而無法以睡眠逃避的小孩一樣!」
「閉嘴!」
弓兵的目光泛出殺意,正以雙眼宣告「你要是再鬼扯,我就會殺了你」。儘管如此──術士仍帶著笑容問她:
「──妳看到了什麼?妳察覺到了什麼?愚蠢。不管妳看到了什麼,那早已『僅是過去的殘渣』。我們是過去的亡靈,一旦亡靈悔恨過去,就只會變成單純的怨靈了。」
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丑發言正深深地掏出弓兵的心底。
「你這傢伙……!」
突然,術士的肉體洩了氣。轉眼之間,弓兵揪住的男人就變成了一尊木偶。
這是身為作家的術士使用的魔術……與其這麼說,更像是因為他的超高知名度與神祕的經歴所產生的奇術一類。
「──為了委身於未知的世界之中,我們本來就不得不活在未來。弓兵,妳想看看對吧?『想看看所有小孩都能受到疼愛的世界』!」
術士不知何時來到弓兵身後。聽到自己的願望被抖出來,她原本想要再次揪住術士,但是停手了,因為她覺得眼前這個他應該也只是一尊人偶。
「紅」術士【莎士比亞】輕輕地笑,閉上一隻眼。
「因此,我等無論如何都得啟動大聖杯。」
「……你真的相信願望可以實現嗎?」
「妳聽我等的主人說過了吧?那大聖杯確實可以實現主人和妳的願望。」
這答案讓「紅」弓兵的臉上堆滿了苦澀,因為這句話就是惡魔的呢喃。
「我──不知道,確實若是他的願望,或許有機會連同我的願望一同實現。但是……但是,這樣真的好嗎?那樣的願望真的……是正確的嗎?」
「這個嘛,吾輩也不知道。不,這麼說吧,如果沒有保證,妳就無法下定決心嗎?『生存還是毀滅【to be or not to be】』──那麼,小丑就只能笑了!」
弓兵瞪了術士一會兒──眼中恢復些許生氣,默默地離開他。
術士對著弓兵的背影說道:
「話說弓兵閣下,結果妳看到了什麼樣的地獄?」
弓兵維持背對著他的狀態低語:
「……世界機制的一環。那裡沒有神、英雄、魔獸、惡王,什麼都『沒有』。」
如果有魔性存在作惡,將之打退便可。
若有神失控狂暴,就想想該怎麼安撫。
但世界機制不屬於這些。就是因為彼此配合的程度甚至堪稱完美,所以世界機制才會完全齊備了把弱者當成食物的系統。
要打破這樣系統的手段,只剩下一個。
就是啟動大聖杯,實現願望。這就是現在弓兵的希望。
「憑我的力量無法拯救那些……那個女人或許能夠做到,但她切割了。」
拳頭因憤怒而顫抖──「紅」術士儘管理解這個問題是地雷,卻無法壓抑好奇心而問道:
「『那個女人』?」
因這問題而回過頭的「紅」弓兵眼中充滿著讓人甚至害怕的喜悅。
「貞德‧達魯克,我會殺了那個女人。會用箭射死她,若無法射死就用利爪撕裂她,若利爪無用就用尖牙將她扯至粉碎。」
「哎呀,靠妳的美麗爪子和牙齒可以辦到嗎?」
眼中依然充滿瘋狂的「紅」弓兵打從心底愉快地笑了:
「當然可能。如果是為了殺死那個女人,『我可以變成怪物』。」
術士目送弓兵離去,而「紅」騎兵【阿基里斯】在不知不覺中站在目送的術士身後。
「嘴巴太會胡扯也真是難搞。」
這尖酸的聲音讓術士回頭──接著笑了出來。
「哈哈哈,畢竟說到吾輩的武器,大概就只有這銳利的話鋒【Speak Daggers】了啊!」
騎兵壓根不認為這個男人會基於親切給煩惱的弓兵建議,術士的說詞明顯話中有話,問題在於他無法得知那些背後的含意到底是什麼。
說得極端一點,只是單純覺得利用話語迷惑他人很好玩……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
「話說,騎兵閣下你才是,去安慰一下弓兵閣下如何?」
術士說得對,確實現在去安撫有些危險的「紅」弓兵很重要,但還有一件事情必須更優先處理。就是關於眼前這個術士。
「哼,我回頭會去安慰大姊,倒是我介意的是──」
「我們究竟在等什麼,是嗎?」
「沒錯,不是說要準備嗎?到底是在準備什麼……『黑』那幫傢伙遲早會殺來,目前看起來也沒有安排對應的策略啊。」
「當然。說起來,這準備應該是刺客──女王閣下該負責處理吧。」
「想也知道啊。」
這座空中花園是寶具,而主人是那個很不討喜的「紅」刺客【塞彌拉彌斯】。
應對襲擊的策略八成早就安排好了。那麼,這個應該連魔術都不太會用的「紅」術士到底都在幹些什麼?
「儘管不會魔術,但身為術士的吾輩擁有紡織『奇蹟』的招式,而現在就是正在準備那個。」
「奇蹟啊──」
這應該就是指寶具了吧。跟這座空中花園一樣,不是所需物品還沒齊聚,或者就是要花時間。
無論如何,騎兵推測那應該不是用在戰鬥上,而是可以打破現狀的玩意兒。
「那麼吾輩就此告辭────喔,請稍等,話說騎兵閣下,據說『黑』弓兵【凱隆】是你的師父凱隆是嗎?」
「……那又怎樣呢?」
「不,只是在想雖說成為了使役者,但落入必須與過往師父交手的狀況,你會怎麼打算。」
「你想知道?」
術士點點頭說「請務必」。「紅」騎兵毫不猶豫立刻變出愛槍抵向術士。
「你一百年也不會懂。」
嚴厲的目光明顯透露出敵意,「紅」騎兵絕對不是什麼有耐性的人。無論現況如何,要是再繼續消遣下去,術士恐怕小命不保吧。
然後不知道有沒有認知現況,術士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說:
「這樣嗎?原來如此,高尚戰士的榮耀與靈魂並非該以言語道出。你的意思就是這之中充滿與高手交戰的歡喜與悲哀,無論如何都無法用一句話表達吧!」
「你根本沒在聽人說話吧!」
──而且可恨的是,若要以言語來形容這種難以言表的複雜感情,反而會變得單純明快。
「可惡,搞不過。」
騎兵煩躁地搔了搔頭髮,收起了槍,接著轉身背對術士,想說去找槍兵抱怨一下吧──結果又被搭話。
「有朝一日也寫下你的故事吧。這邊有個問題,你希望寫成悲劇還是喜劇呢?」
騎兵大概覺得再拿槍威嚇他也麻煩,於是乾脆地回答。
「我經歷過的是我的人生,隨你愛怎樣解釋都行。不過呢──」
瞬間,過去經歷閃現騎兵心中。為英雄與女神所生,小時候與母親離別、學習、戰鬥、愛上人、憎恨人,然後戰死。
這些應該都能用言語表達吧。透過莎士比亞寫下的各種話語,甚至能代言騎兵的內心情緒,將這一切都表露出來吧。
然而,這樣依然只不過是一段故事。
無論怎樣用精確的言語表現,自己的人生都是屬於自己,所以無論是喜劇或悲劇,其實都是一樣的。
這麼一來,就剩下騎兵的個人喜好問題。
「寫成喜劇吧,寫成讀了這篇故事的人會笑著說這故事有夠蠢的那種。實際上,只有腳跟還維持人類的狀態,然後被一箭射穿致命,真的是智障到爆炸啊!」
騎兵爽快地笑看自己的人生。術士見他如此,斂起笑容,深深鞠躬。
「遵命。」
儘管有發生一些問題,但騎兵相信自己是幸運的。
至少這第二段人生不全都是壞事,過去想要超越的那道背影出現在眼前,身為許多英雄的師長,擁有各式各樣武藝、各式各樣智慧的大賢者。
有一位英雄想過:投入戰鬥,總有一天可以超越他吧。
而在置身戰場之後,曾幾何時遺忘了這個願望。但是──現在實現了。既然實現了,就當作這是一種幸運吧。
不過──「紅」騎兵至今仍猶豫,無法確定天草四郎時貞【言峰四郎】的願望究竟是否足夠拯救世界。
道理確實說得通,甚至可以說完美無缺。非常理解人類業障的騎兵,現在仍認為他提出來的方案確實足以讓自己放下槍。
然而……他還是會猶豫,那個方案基本上就是對人類這樣的物種提出革命,根本無法預測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過,他至少是相信主人的。這是他花了幾十年歲月得出的結論,應該早就已經評估過騎兵想得到的疑慮點了吧。
這是一個連英靈都無法判斷究竟是做得太慢,還是根本已經來不及的問題。
……天草四郎時貞應該看到了地獄,他確實看過了各式各樣的人被殘殺的光景。然後即使如此,他仍冀望著拯救全人類。
所以「紅」騎兵才決心可以認他作為主人。
他認為這判斷沒有錯。雖然沒錯──
還是留下了些許猶豫。而騎兵也確定直到他自己確認這想法能確實拯救人類為止,這樣的猶豫都不會消失。
§§§
「紅」陣營的各個使役者在「虛榮的空中花園」擁有各自的房間。當然,只要靈體化就沒有問題,但喜歡持續實體化的使役者還是占多數。遑論目前沒有魔力供應方面的問題,就更是明顯了。
話雖如此,這些房間的裝潢都很簡素。對不需要進食與睡覺的使役者來說,自己的房間只具有保護自身隱私的意義存在。而所謂的隱私,從他們被召喚到這個世界後所必須擔任的角色來看,也幾乎是無用的長物吧。
不過,對現在的「紅」弓兵【阿塔蘭塔】來說,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坐在床上,脫下皮製護手──看著變色的右手臂,上面纏繞了許多黑蛇般的瘀青。
這些瘀青不會痛,也沒有任何不良現象。但弓兵知道,這些是非常純正的「詛咒」,應該是在殺害「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的主人時纏上自己的「那些東西」。
那是「黑」刺客駭人的過往,是大量小孩、胎兒的怨念,應該是在「黑」刺客死亡後擴散之前,纏到自己身上的吧。
當然,要切割掉是很容易。儘管弓兵不懂解除詛咒的方法,但我方可是有持有術士能力的刺客,不然也還有身為主人同時是使役者的言峰四郎在。
只要請兩人幫忙,這條右手臂應該可以輕易恢復吧。
不過──弓兵無論如何都無法選擇這麼做。她理所當然不想借助刺客的力量,就算開玩笑也不可能讓那個女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言峰四郎原本就是刺客的主人,所以弓兵也當然會有些抗拒要去依賴他。
……不,弓兵知道,這些全都是藉口,自己必須承受這些詛咒。這些詛咒,是她比什麼都更加疼愛的孩子們發出的怨嘆。
幸好那都是些低級靈,因此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痛苦。
即使這些詛咒會給自己帶來毀滅也無妨,這是報應,是她必須接受的報應。
她用繃帶纏起散發腐臭的右手臂,就這樣不管了。
但弓兵沒有發現一件事。附在她右手臂上的確實是低級怨靈,並不會給她本人造成任何影響,因為她畢竟算是能成為使役者的最強英雄分靈。
說起來弓兵其實可以拒絕被附身,當她被纏上的時候,甚至可以不冒任何危險地將那些怨靈吞噬,作為自身養分。
然而,她卻沒有這麼做,也就是說「她們」期望保有自身意志。當然,那些怨靈沒有什麼高等智能,她們只會持續不斷地低語著自身的願望。
『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啊。想回去媽媽的肚子裡。』
這些是只能細語、幾乎完全無害的怨靈。但這樣的細語卻讓「紅」弓兵覺得羞愧,起了憐憫之心。
那是對於只會高聲訴說最終願望的怨靈所不該抱持的感情,憐憫會擾亂情緒,接著變成憎恨起明明可以拯救怨靈卻捨棄了她們的聖女。
「我才不管。」
但「紅」弓兵毫不猶豫地接納了這份憎恨,瞬時且破滅的這份情感讓她覺得無比可貴。
愈是憎恨自己、憎恨那個女人──就愈能夠證明自身的愛。
所以現在為了殺害聖女,「紅」弓兵只需磨尖利牙,持續養育自身的憎恨情緒。
§§§
「紅」術士【莎士比亞】目送騎兵離去,轉向自己的書房。術士使役者擁有職階技能「設置陣地」。陣地可因術士的能力、由來或者職業變更層級。如果是有名的魔術師,甚至可以形成超越工坊的神殿。
另一方面,不是魔術師……比方像作家這類人就不需要神殿或工坊,只需要可以寫作的書房便可。
「紅」術士建構的書房裡面有堆積如山的書本,打字機(已經被他丟去一邊了),還有四郎幫他準備的一套個人電腦(這也被他丟去一邊了)──書桌上放了紙筆。
這裡看起來跟「術士」這個職階名相去甚遠,真的澈澈底底就是一間書房。當然,若考慮堆在垃圾桶裡面的大量紙屑全都是「莎士比亞的新作品」,這裡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間魔法房間就是了。
「紅」術士從書架取出一本書,書名是《威廉‧莎士比亞先生的喜劇、歷史劇和悲劇》──也就是俗稱「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的劇本合集。
……說是這麼說,但這本書並非莎士比亞自己出版,而是他朋友在他死後整理了他的作品出版罷了。說起來,裡面並不存在他親手寫下的原稿。
術士收起這本書,接著取出旁邊的厚重皮革精裝書。這本書不僅沒有書名,上面甚至沒有作者的名字。
現在他手中的這本書與前一本書不同,這才是他真正的著作。但──這本書只寫到一半,尚未完成。
他的手指憐惜地滑過寫到一半的文章。
「──好了,到這邊為止,毫無疑問已走上傑作道路。」
主角必須經歷許多苦難。如果是從開始到結束都順利度過的人生,交給隨便一個凡人就好了。作品裡面必須有戲劇化的發展,無論那是悲劇、喜劇,或者除此之外的任何劇,特別的人都有其相應的人生要過。
在這樣的意義上,言峰四郎非常接近他【術士】的理想。無論四郎的願望實現與否,他在最後都能導出相當有看頭的結局吧。
這裡收容了所有跟這場聖杯大戰相關人士的書籍。
包括已經失敗消失的人,以及遭到隨意殺害的所有人。當然,也有那個村姑──貞德‧達魯克的書。術士覺得自己生前把她當成英國之敵而澈底鄙視的態度其實不對,稍稍反省了。
她不是什麼可憐又瘋狂的村姑,「可憐又瘋狂的村姑還比較好」。她是理解自身罪過,儘管如此仍不停止扮演一位聖女──是一位與絕望搏鬥的少女。
「如果要分類什麼樣的人才是聖人,那些拯救他人,並且不是為了個人願望,而是與邪惡的的世間絕望一戰的人應該算是聖人吧。那麼,無論結果如何,那兩個人都毫無疑問是聖人。」
為了拯救民眾、為了拯救祖國,無論規模大小,他們都挺身而出了。
「但是兩人卻走上了不同道路。為了拯救全人類而採取行動的我等主人,與為了阻止他而行動的聖杯守護者。善意竟是彼此惡意的反面,真是悲劇一場啊!『光榮的路子是很狹窄的,只能容一個人前進【honour travels in a strait so narrow, Where one but goes abreast.】』。」
兩人的對立無可避免,而這樣的構圖實在太誘人。儘管兩人都希望能夠拯救世人,卻是「不得不互相殘殺」的對手。
「雖然希望最終是這兩人對峙──」
他闔上書,抽出另一本書。這本書與方才的豪華裝訂書本不同,是一本白而簡約粗糙的產物。
這是那位人工生命體的書。他應該幼小、拙劣且平凡。不,現在也尚未脫離平凡的領域,但他之所以特異,純粹是因為他被賦予的力量。只是周遭的選擇強行讓他變得特異。
不過……不過呢──
儘管如此,他仍在這場聖杯大戰中持續存活了下來。儘管生命短暫,仍選擇繼續戰鬥並掙扎求生。在稱之為人生顯得太過短暫的日子裡過得極為充實。當然,所謂人工生命體是一出生就會得到一定程度的知識──應該說,其實懷抱著知識誕生的人工生命體之中,絕大多數都是無趣且大致相同的量產型【沒意思】。
所以才能說,這個人工生命體的異常性格外顯著。
他並不無趣,也不是與其他個體大致相同。只不過使役者的異常性遠超過他,所以他在這場聖杯大戰並未如此醒目──仍相當誇張。
他不是英雄,但也不是平凡存在,雖然是個受到命運擺布的可悲少年,卻又不把這樣的狀況當成己身苦難。
那麼,他在這場聖杯大戰的任務為何?
是成為聖女的慰勞嗎?作為一個主人或使役者的戰力嗎?或者是說──他才是該與這場戰爭的中心人物言峰四郎──也就是天草四郎時貞對峙的存在呢?
「……嗯,這應該是不太可能吧。」
能與天草四郎時貞並列的是聖女貞德‧達魯克,這樣的認知不會改變,恐怕到了決戰之際,他倆又會再次對峙。
這之間沒有人工生命體能介入的餘地……不,或許有可能將他視為戰力投入戰場,但他應該不可能介入這場大戰的骨幹部分。
但是,這樣的可能性也快要消滅了。
主人再過不久就要開始救贖人類。言峰四郎是否真能成為救世主?抑或是──會成為再次於拯救世人之前挫折的可悲小丑呢?無論如何,無論是悲劇、是喜劇,對術士來說都是無比愉快的故事。
§§§
「紅」槍兵【迦爾納】在五位「前」主人──洛特威爾‧貝金斯欽、琴‧蘭姆、潘泰爾兄弟、費恩德‧沃‧賽伯倫等人休憩的房裡。
五人以等距繞著圓桌坐著,雖然他們並沒有被綑綁,但仍只是仰望著天花板,一臉呆滯地對話。
「話說,據我聽到的消息指出,阿特拉斯院似乎發生政變──」
「看,寫在這張卷軸上的術式多麼精密。雖然價格昂貴,但應該有其價值吧──」
「嗯,是啊。是,嗯,沒錯──」
「啊啊,我等不及去拍賣會場了,飛機到底要讓我等多久啊──」
「差不多開始依序繼承刻印了,但我兒子實在不成,缺乏身為魔術師的霸氣。」
五人的話題已經沒有對在一起,這是正常與瘋狂的雙重構造。如果他們全都還正常,也都處於同樣狀況之下,一定會出現相同反應,說出同樣的話吧。
但是,這裡是給他們使用的一間房,在召喚使役者之前服下「紅」刺客【塞彌拉彌斯】準備的毒藥,在正常的狀態下被帶入瘋狂的世界。
他們習得的精神防禦在「紅」刺客看來,根本就是紙糊的裝甲。不殺害這些人──但也不給他們自由,只是讓他們在這裡繼續活下去。
「──閣下又到這裡來了啊?」
「紅」刺客朦朧浮現,但這騙不過槍兵雙眼,她只是將意念傳送給槍兵罷了,眼前佇立的她不過是幻影。
「言峰四郎的命令是保護這座花園,不過現階段沒有敵人要來襲的感覺,推測應該是明天晚上才會攻來。在那之前若沒有收到前任主人的其他命令,我就會待在這裡。」
「紅」槍兵這番話讓女王不悅地繃起臉。
三位使役者之中,只有這個「紅」槍兵沒有認同四郎為主人。當騎兵和弓兵都看破主人手腳並與其切割的這個狀況下,只有槍兵仍以「是主人召喚自己出來」為由保護著他們。
這其實無所謂,無論如何以結果來論,「紅」槍兵也是我方陣營手中的一個棋子。
但是,問題在於這五位主人。服下毒藥的他們精神已經在另一個世界徘徊──但他們的精神還是正常的。為了不讓使役者們察覺到主人的異常並推進事態,四郎並沒有直接做出任何加害他們的行為。
即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暗殺者塞彌拉彌斯,在條件這樣不利的狀況下也是很難做出令人滿意的成果。也就是說,目前無法確定這些主人們何時會清醒。
騎兵和弓兵不可能到了這步田地還吃回頭草,但槍兵就難說了。
他從未與主人交談過,甚至到了現在這個主人權已經讓渡給他人的狀況下,他仍持續擔任一位忠實的使役者。
也難怪「紅」刺客會愈發不信任槍兵。如果他的主人清醒過來,並下達指示,無論在什麼樣的狀況之下,槍兵都會毫無疑問地背叛吧。
於是,「紅」刺客從某個時間點就開始盤算要收拾掉目前已經沒有人在乎的這五個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頂多就是把髒亂的垃圾清掃乾淨的程度罷了。
但這個槍兵就在此時介入了。
「隨你們高興要怎樣看待他們,但既然我的主人在此,就不許亂來。」
他淡淡地表態要守護這五人。在那之後,儘管他接受保護空中花園這項極其無聊的任務,也依然持續阻礙著「紅」刺客的盤算。
當然,要強行突破很簡單,在這座空中花園裡,「紅」刺客正是所謂的絕對權威,她甚至只需要用上一隻手就能壓制「紅」槍兵,並且殺了這五人。但是,這樣就不算是背地裡暗殺,而只是單純的戰鬥行為了。
……也就是說,很可能被主人或其他使役者發現。雖說這不是太嚴重的事,但也不是能讓人撞見的光景。因此每當槍兵出面阻撓,「紅」刺客就只能不情不願地退下。
而一旦這樣的狀況反覆太多次,「紅」刺客大概也是覺得不耐煩了,因此說道:
「槍兵,你還是死心吧。他們不會在這場戰爭期間清醒過來,你也不可能有機會聽到他們下達命令吧。」
她的聲音裡面充滿了尖刺。騎兵、弓兵兩人比較好理解,他們就是典型的英雄,高調地炫耀自身的力量、技術以及誇張的名譽和榮耀到令人不悅、無法忍受的程度,馳騁沙場的愚蠢勇者們。
但是──「紅」槍兵迦爾納跟他們有所區別。無論出身、經歷等一切都理應是完美英雄的他,卻與塞彌拉彌斯所知的許多英雄們有著一線之隔。
「主人和使役者之間的關係不是講道理,而是一種契約與羈絆。刺客啊,妳也不是基於道理才協助言峰四郎吧。」
「正是,吾與那傢伙之間也是締結了主人與使役者間的契約。但是槍兵啊,你的主人是四郎,並不是這傢伙。」
刺客這麼說,指了指原本應為「紅」槍兵主人的男子。
她發出了隱含了嘲弄,如果是一般英雄別說絕對無法忍受,甚至會怒火中燒撲上來的笑來挑釁對方。但槍兵沒有表現出因這樣的笑而不快的態度,只是以嚴肅,或者應該說無比認真的態度點頭同意。
「刺客,妳說得確實沒錯。在我方陣營裡面,只有你們擁有再正當不過的主人與使役者關係。主人利用妳,妳也利用主人,但那之中有著彼此的奉獻與信賴。妳無法背叛他,頂多就是在想像中背叛他吧。」
「──」
槍兵這番話讓刺客啞口無言,這個英靈是不是一派輕鬆地點出了自己【塞彌拉彌斯】內心最深處的「某事物」啊?
沉默片刻之後,「紅」刺客才緩緩開口。
「……你、剛剛、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妳無法背叛主人,而妳的主人也信任妳,所以我的意圖是稱讚你倆是理想的主人和使役者。」
「紅」刺客瞪了槍兵,一眼,槍兵則一副覺得冤枉的態度歪了歪頭。他確實在稱讚,應該說他「認為」這是稱讚吧,只不過──
「你……說什麼傻話?」
「這不是傻話,從主人和使役者的關係來看非常理想。主人也不會背叛妳,並不是因為妳會祭出最嚴厲的懲罰報復叛徒,而是他知道作為一種最理想的手段,不背叛有多麼重要。」
──他不會背叛。
不禁讓人覺得這句話有多麼崇高。
槍兵也不管刺客多麼動搖,繼續說道:
「所以刺客,我不要求妳理解,但能不能請妳接受呢?弱肉強食乃世界真理──話雖如此,我們並非獸類,心裡應該有可以壓過本能的倫理道德觀。而只要有一百個人,就會有一百種倫理存在……我的倫理使我不會背叛主人,我就是這樣『成形』的。」
槍兵澈底理解「紅」刺客那甚至不需要的警戒,以及「紅」弓兵【阿塔蘭塔】那太過冷酷的論調,這麼說:
「我會在這裡保護他們,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刺客的幻影彷彿反應了在王座上的本尊所受到的衝擊般搖晃了一下。
「……這樣啊,好吧,隨你高興。」
「刺客,感謝妳。」
幻影在即將消失的前一秒回過頭詢問槍兵:
「──哎,閣下真的認為吾不會背叛?」
「……傻問題。刺客,難道妳是會想殺害愛慕對象的偏執狂【Paranoia】嗎?」
這句話讓幻影極其慌亂地消失了。
「紅」槍兵【迦爾納】「嗯哼」地哼了一聲安下心,這麼一來刺客八成不會再想加害他們了。
「──看來,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主人,雖然無法與你交談,但祝你幸運。」
「聽好了?咖啡好喝的祕訣在於……」
槍兵以眼睛對看著別處與虛構的人物交談的主人示意行禮後,化為靈體消失了。
而「紅」刺客【塞彌拉彌斯】則獨自在王座上發呆。
──「妳無法背叛他」,頂多就是在想像中背叛他吧。
說什麼傻話,遲來的憤怒情感直到現在才在體內翻攪。
血液彷彿要沸騰般炙熱。
「說吾無法背叛?吾塞彌拉彌斯──」
太可笑了。之所以沒有背叛,僅只是因為目的相同罷了。那傢伙想拯救人類,自己【塞彌拉彌斯】則能成為統領受到救贖人類的存在。
登上王位的只有一個人,其他全是她的「家畜」。她並不打算欺凌這些人,只會進行管理與支配。只要能夠道成肉身,這個願望就能輕易實現,而且只要大聖杯還在這座花園裡,就不必考慮魔力用盡的問題。
剩下就是跟「黑」那幫傢伙輕鬆做個了斷。待一切結束之後,她就很有可能背叛主人了。
臭槍兵,不要笑死人了。背叛什麼的當然做得到,只是不需要背叛罷了。
不然現在就立刻背叛也行,消除那男人的意志,剝奪他的主人權力,將之變成傀儡可是很簡單的。
沒錯,沒必要順著那個少年【小孩】耍任性,奪走就是了。一如既往、如同做過好幾次那樣,利用話語和指尖的甜美毒藥讓一切成為吾囊中之物吧──
想像一下遭到背叛的他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或許會驚訝到如同呆滯,漸漸理解事實之後,接著將因憤怒而扭曲吧。然後就這樣悲傷地哭泣怨嘆──
「……不,不對,那傢伙不會像這樣表露悲傷。」
大概只會因為驚訝而稍稍瞪大眼睛吧,然後他【主人】──一定會笑著說。
「沒辦法這麼順利,自己白費了六十年」。
然而,他並不會因此後悔,因為言峰四郎已經把後悔留在四百年前了。在他原諒一切、發誓要拯救一切的那個時候起,他就放下了一切。
他不會因為背叛而憤怒,只會認為需要對應背叛行為,加以處理。
這是一種很悲哀的生存之道。背叛總會伴隨嘲笑,每當他遭到一次背叛,他就會被嘲笑,至今累積的事物被一腳踢飛。但即使這種事情反覆發生,少年只會重新從頭開始累積一切吧。
就算背叛了,遭到背叛的那方也無動於衷。早已捨棄絕望的少年,將拋下叛徒,逕自向前。
從背後捅刀的暗殺者【刺客】,絕對追不上他。
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沒有悲傷、悔恨這類激情──只會懷抱著如薄雲般曖昧的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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