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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20-5-3 21:18 编辑
第四章
──就這樣,決戰日伴隨平穩的陽光造訪。
當太陽升起時,菲歐蕾與卡雷斯,還有身為使役者的「黑」弓兵【凱隆】跟具備駕駛能力的人工生命體一起搭上了加長禮車。
「那麼,戈爾德叔叔,之後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送走他們的是留在千界城堡唯一的魔術師,戈爾德‧穆席克‧千界樹。他為了留守城堡,以及找出經過此次大戰,千界樹一族仍能存活的方法,而與各處組織交涉。雖然是非常悲慘的敗戰處理,但戈爾德不知為何卻最擅長這類交涉。
「嗯……總之就是那個,要活著回來啊。」
戈爾德的送別話很隨便,亂長的鬍渣和垂下的瀏海,給人一種他在這幾天更加憔悴的印象。但卡雷斯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比較喜歡這樣的戈爾德。
「嗯,大前提是會活著回來。人工生命體們也拜託你了。」
「託給我我也只會困擾,這些傢伙會擅自活下去吧。」
「──菲歐蕾小姐,您請安心,雖然戈爾德『大人』嘴上那樣說,仍是一位願意救助我們的慈悲為懷、心胸寬大的人物。」
戈爾德身旁的圖兒特地強調「大人」二字說道,回過頭來的戈爾德雖一臉苦澀地瞪著圖兒,但她臉上表情顯得滿不在乎。
「呵呵。那麼,我們出發了。」
「戈爾德叔叔,掰啦,別老是跟人工生命體吵架喔。」
「誰會特地找一定會吵輸的架吵啦,蠢蛋,快去!」
最後是「黑」弓兵誠懇地低下頭示意,加長禮車出發。目送他們離去的戈爾德突然心想:
──聖杯戰爭什麼的,根本不是我們魔術師可以掌控的吧。
萬能的願望機……連接靈脈持續吸收龐大魔力的寄生魔導器。但若要說,這跟沉溺於科學的傢伙們打造出來的核武沒什麼不同,而且無法妥善管理。若沒透過聖杯戰爭這樣的儀式,甚至無法啟用,再加上若要啟用,還必須討滅最多六位主人與使役者──
當他想著破綻太多的同時,也心想會這樣想的自己果然缺乏才能。身為魔術師的才能──更應該說是投入作戰並獲勝的才幹。
他不認為自己身為魔術師的才能輸給別人,但他從未真誠地面對過戰略、戰術這些事情。
他知道現在後悔也太遲了。雖然知道──
「喂,你在磨蹭什麼,沒時間讓你這麼悠哉吧?」
「啊,煩耶,我知道啦。」
排除無聊的思考。沒錯,已經太遲了,現在無論哪一方獲勝、哪一方失敗,甚至人類是否獲得救贖,都與戈爾德沒有干係。
這些是聖人或英雄該去考量的事情,而現在的戈爾德有好幾個不得不盡快處理掉的問題得去面對。
首先該處理的問題就是──通告一族,實際上千界樹在聖杯大戰中已經失敗,隨後會向魔術協會宣告投降,並想辦法盡可能將犧牲壓到最低。
心情沉重,雖然很沉重,但他不斷告訴自己總比死了好。戈爾德已經習慣他人的侮辱、咒罵和輕蔑,這幾天之中也好幾度體會了屈辱之情。
如果只是要可憐兮兮地去向魔術協會這宿敵賠罪求饒那還好辦,但說起來能拿來交涉的材料實在太少了。
這段交涉恐怕會拖得很漫長──
「喂,你在發什麼呆?快點,今天要開始修繕城牆了。」
圖兒這番話讓戈爾德想起確實還有這件事,於是修改了預定計畫,先從眼前的事情開始做起吧……這絕對不是把討厭的事情延後處理,不是。
§§§
菲歐蕾來到齊格等人所在之處,已經過了傍晚時分。因為有人敲門,所以騎兵跑去開了門。
就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菲歐蕾,還有「黑」弓兵站在她身後。
「啊,已經這個時間了喔?」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我們出發吧。」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傻傻地歪頭問道:
「出發去哪?」
「啊,還沒跟你們說呢。我們要去亨利‧科安德國際機場,在那裡搭乘飛機前往空中花園。各位請上車,也可以換上鎧甲了。」
菲歐蕾引導三人搭乘加長禮車,裁決者和騎兵遵從指示,分別換上了鎧甲。
「好……齊格小弟,沒有忘了什麼吧?」
「怎麼可能有,我的東西就只有這個。」
齊格拍了拍配在腰際的劍,這是「黑」騎兵借給他用的劍,基本上在最後一戰中,應該沒機會派上用場吧。恐怕只有在非常致命的危急狀況,才會需要用上這個。
即使如此,齊格還是覺得帶著這把劍,就像有一根鐵棒嵌在背後那般強勁有力。不是因為手中握有劍造成,而是因為他能想起借他這把劍的人的溫情。
「原則上,我打算繼續借用,沒問題吧?」
騎兵一副理所當然般爽快答應。
「當然,那把劍我已經送你了。」
三人不捨地離開這度過了短暫時光的藏身處,與菲歐蕾一起搭上加長禮車。
「哇,裡面好寬敞!」
「請問,穿著鎧甲真的沒問題嗎?感覺很難不刮傷車子──」
「無妨,反正遲早要被扣押走的。」
菲歐蕾直接說破,並靈巧地藉由已經啟用的連接強化型魔術禮裝坐上後座。
「好了,出發!大概…………五分鐘後會抵達。」
近到根本沒有時間沉浸於感慨之中。
「……不考慮走過去嗎?」
菲歐蕾堅決地拒絕了裁決者的提案。
「我們很少有機會開這輛加長禮車出來,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事情就是這樣,真的轉眼間就到了機場。
裁決者跟在城堡出生的人工生命體齊格還有在城堡召喚出的騎兵不同,畢竟是從法國搭飛機過來這裡,所以她充分理解現況有多麼異常。
並不是這裡有哪裡奇怪,只是「這裡沒有人」,無論停駐機場前的排班計程車、旅客、甚至警衛……一個也沒有。
「啊,是,因為被人看到不太好,所以我當然包下機場了。從現在起算的十二個小時,只有我們可以使用這座機場。」
「竟然包下了……」
菲歐蕾說得輕鬆,裁決者只是說不出話來,齊格和騎兵似乎認為「畢竟不能連累第三者,所以這個判斷合理」。裁決者心想:居然連國際機場都可以包下,亂來也該有個限度啊。
只有機場入口配備了不是一般警衛,而是身穿黑西裝的人像守衛一樣立於當場。
菲歐蕾快速說出通關密語,他們於是點點頭開了門。
「我在機場周圍張設了驅趕人的結界,半徑數公里範圍內都不會有人接近。」
「哇唔,真是有夠空曠的。」
「黑」騎兵傻眼地嘀咕。確實如他所說,寬敞的機場除了他們一行之外沒有任何人,沒有櫃臺的受理人員,平常用來運送行李的轉盤也停止運轉,電子告示牌也熄燈了。
「雖然是我姊姊,但真夠誇張了……到底花了多少錢啊?」
或許因為卡雷斯具有一般人類的常識,他也傻眼地說道。
「這沒什麼,花在這上面的經費約等於我設計的五款魔術禮裝,目前花費更多的是購買飛機的費用。真是的,我明明認為『反正都要報銷了』,要求購買中古飛機,但為什麼這麼貴啊?有達尼克叔叔留下的資產真是太好了。」
「我想因為……妳買的是巨無霸客機啊。」
齊格傻眼地從窗戶俯瞰外面的停機坪。菲歐蕾一共買下了十架波音747巨無霸客機。
菲歐蕾說,這十架飛機都將在報銷的前提下使用。這判斷確實合理,若只有一架,肯定會遭受集中攻擊墜毀,所以要投入多架誘餌以提高生存機率……若不考慮投入的成本,這方案確實合理。
「那麼,就按照在車上說明的那樣安排……騎兵。」
「有有?」
「你的書本將是我們的最後希望吧,你想起書本的真名了嗎?」
「呃……」
他尷尬地別開目光──所有人嚇得臉色蒼白。
「等等,你該不會沒想起來?都到這一步了不是這樣吧──」
菲歐蕾進逼,騎兵急忙揮揮手。
「沒問題沒問題!到了晚上就會想起來!但因為現在還是傍晚,如果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很感謝的,這樣。」
「可以相信你吧?」
「看我的!」
騎兵自信地用拳頭槌了槌胸口──儘管如此,懷疑眼光還是集中在他身上。
「啊哈、啊哈哈……主人,救救我!」
騎兵有如要從集中的目光保護自己般,躲到了齊格身後。
「騎兵……我有些話想單獨跟你談談,可以嗎?」
「咦?呃,這──」
騎兵原本想說「等等」制止齊格,但齊格卻一副不容分說的態度抓住騎兵手臂,遠離了其他人。
「……要說什麼啊?」
「愛的告白嗎?」
身為主人的姊弟倆一同歪頭,說出毫無緊張感的話。
「騎兵是很有這個可能,但我想齊格應該不至於吧。」
「黑」弓兵【凱隆】拋出更好笑的發言加入話題,而裁決者則不知不覺跟了上去。
「怎、怎麼怎麼怎麼?」
齊格把騎兵推進販賣紙杯裝咖啡的大型販賣機後面──騎兵則困惑地望著齊格。齊格心想,這表情真難得一見。
「騎兵,我猜,你……」
「呃,嗯。」
「──是不是在害怕?」
這問題直截了當,所以出乎騎兵意料吧。騎兵茫然地看了齊格一會兒,接著消沉地垂下肩膀。
「……嗯,不過你為什麼知道?」
「你之前說過吧,『一取回理性就開始害怕起來』。你的狀況是月齡愈滿盈,你的理性就會隨之消失。反過來說,月光愈是淡薄的黑夜,你就能取回相應的理性,甚至可以讓你想起書本的真名。」
「雖然現在是這個狀況,但我好高興,你竟然記得那句隨口說出的話……嗯,你說得沒錯。主人,我……很怕,雖然作為一個使役者這是不應該有的發言,想必你會因此失望,但我真的很怕。」
騎兵表情陰鬱地嘀咕。
「那是因為你怕死……是嗎?」
「嗯?不是喔,我不怕死,這是真的。雖然我不想死,我是真的討厭痛與死亡,但並不害怕。」
「既然這樣,你怕什麼──」
騎兵嘆息般低聲說:
「當然是『害怕你死』啊,熟人在自己眼前死亡,或者知道熟人死了真的很難熬喔。如果我的理性蒸發了,要不了多久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就是因為會忘記,所以我可以蠻幹。但是,在現在這個思緒清晰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壞的方面去啊。」
即使解放了書本的真名,但要是對面持有得以對抗的手段呢?
這本書能夠防範的僅限於魔術,無法阻擋「紅」騎兵【阿基里斯】或弓兵的直接攻擊。如果這兩位其中一位攻擊了「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將會成為致命一擊吧。
會死,會全滅,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弱造成。
「如果我能更強大一點就好了,如果我能維持腦袋不靈光的狀態,忘記自己的弱小就好了。但在新月時我沒辦法,一旦我有理性,我就無法──」
齊格握住「黑」騎兵的手,以直率、從相遇起就不曾改變過的清澈透明眼神凝視騎兵。
宣告。
「強大、弱小什麼的都不重要,我相信也認為騎兵是很厲害的人。因為,你救了我對吧?無論有沒有理性,你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情對吧?」
儘管因為被握住手而有些驚訝,但騎兵還是曖味地點點頭。
沒錯,所以齊格認為──「這樣就好」。
「無論因失敗而死亡,或者因成功而存活,只要當時沒有被你所拯救,這一切都不會開始,我也不會與裁決者相遇,能夠在這裡已經是一種奇蹟了。所以沒關係,你可以隨性去做。」
「……即使失敗也沒關係?」
「無所謂。」
「可能會死喔。」
「也可能不會死吧。無論哪個結果,都無法在這裡停下了。我只要騎兵做自己就夠了,你擔心因為失敗而害我怎麼樣……這也很有你的風格。」
──騎兵安心地呼了一口氣。
說穿了,他就是想聽到這個。會不會對取回理性的自己、會害怕的自己失望呢?他絕對不希望讓自己所選擇、同時選擇了自己的主人失望。
──只要騎兵做自己就夠了。
主人【齊格】說無論害怕失敗,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愚昧,都很有騎兵的風格。
既然這樣事情就很簡單,別想太多,一鼓作氣做下去就得了。無論成功或失敗──都是很有騎兵風格的做法。
「這樣啊,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做我自己就好。」
「嗯,這樣就夠了。」
「黑」騎兵抹抹噙滿淚水的眼睛,假裝沒事。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嗯,咦,好奇怪喔,一直到剛剛我滿腦子都還想著失敗的狀況,但該說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嗎?現在覺得一切都會進展得很順利呢!」
見騎兵已經完全拋開方才那沉痛的表情,齊格笑著說太好了。
「好,我們該出發了!別擔心,我會保護你!都到這一步了,既然機會難得,就來個大放送迎接快樂結局吧!」
與來的時候相反,這回換成騎兵拉著齊格的手臂。儘管因驚嚇而有些失措,但齊格理解到自己的使役者看起來是找回原有的元氣,因此放下心來。
而同時,也抱持著自己差不多再沒機會像這樣被他拉著手了──這般悲傷的確信。
即使一切都無比順利──但永遠的別離仍無法避免。
……想認為之所以心痛都是想太多,但如緩緩擴散的熱氣般的疼痛,不斷強調這不是謊言。
並不是因為齊格與騎兵的對話受傷。作為主人與使役者,這兩人澈底地理解彼此。這樣很好。因為主人與使役者不理解對方,只會造成悲劇。
心胸也沒有狹隘到會嫉妒這種事情。少女之所以心痛,只因為一點。就是齊格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
──「能夠在這裡已經是一種奇蹟了」。
沒錯,奇蹟,是奇蹟。裁決者【我】將他帶來這裡,當然這是齊格選擇的路,她並沒有強迫,甚至還勸誡過齊格。但結果他仍來到了這裡。
這是他的選擇,也是自己的選擇。原本應該如此,但一種彷彿「被引導至此」的感覺怎樣都揮之不去。
裁決者想知道,他在這裡的意義。
……同時也不想知道。若知道了,可能會被帶他來到這裡的罪惡感壓垮。
不過,最令她心痛的是齊格本人的看法。
如果齊格理解到是自己有意引導他至此,他應該會輕蔑自己吧、會厭惡自己吧。會認為對他來說,自己正是將不幸強加到他身上的死神吧──
無法承受。
她已經習慣被當成壞人咒罵,也體驗過利用自己的人突然冷酷地捨棄自己。
但主動去背叛單純地相信自己的人這點,她怎樣都無法承受。遑論他還是我體內的少女【蕾蒂希雅】心儀的少年。
啊啊──心好痛、好痛,幾乎要淌血了。
真想托出一切,想說出口,獲得諒解。然而,這樣傷害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他。
再加上還沒有確定,即使來到這裡是基於「什麼」的意志……即使他被選為大聖杯的「破壞者」,也不構成少年活著的障礙。
雖然他確實可以成為「黑」劍兵【齊格菲】,但他並不是「黑」劍兵「本人」。
只能抓著這樣渺小的希望。
黑色令咒,雖然只能維持短短三分鐘,但足以讓人工生命體變成使役者,是不可能發生的現象。這是消耗生命、犧牲了什麼才能造就的奇蹟。
即將走向的結局,令裁決者無比恐懼。
像這樣會讓所有人傷心的結局──絕對不能容忍。
「……時間到了,我們差不多出發吧。」
「咦?是說,機師該怎麼辦?雖然我可以擔任,但剩下九架……」
「請放心,十架飛機都安排了已經輸入【Install】飛機駕駛技術的魔像搭乘。本體都是羅歇打造的魔像,所以能力不用擔心。」
能在鑄造完成之後「加裝」所需術式乃魔像的好處之一,幸虧羅歇鑄造的人型魔像還有剩下,很容易就能加裝他所留下的禅式。
「那麼,我們要上這一架飛機,就在這裡道別了。」
身為千界樹最後一位主人的菲歐蕾,從現在起要與使役者弓兵分頭行動。
抵達空中花園之前,毫無疑問會與能飛翔空中的「紅」騎兵【阿基里斯】激烈衝突,若不離遠一些,受到波及的可能性很高。
即使會因此覺得不安,但不要與弓兵搭乘同一架飛機仍是正確。
「弓兵,願你征戰順利。」
「菲歐蕾,謝謝妳,我會將勝利獻給妳。」
菲歐蕾聽到使役者這番話後搖搖頭。
「不需要獻給我,比起任何事物,更重要的是你,是你能夠隨心所欲戰鬥。我所期望的是這個──你可以無限制使用寶具,不需要等待我指示,只要你覺得該使用了,就請用。」
弓兵嚴肅地頷首,她的話語代表著放棄介入戰鬥的所有意圖,將一切委任弓兵的意思。這並不是抛下責任,而是她全面信任使役者的證明。
「那麼,我走了。」
「嗯……到花園再見。」
道別話語實在太沒情調,少女強行壓下不捨之情──面帶笑容離開。少女認為淚水決堤很丟臉,而使役者也理解這一點,所以才為了保護她的矜持沒多說什麼。
「弓兵。」
「嗯,願卡雷斯閣下幸運。還有,主人就──」
「不用你說……弓兵,你要戰勝『紅』騎兵喔。」
卡雷斯舉起一隻手,這樣就說完了,若無其事地推著姊姊的輪椅走了。
「你倆都別死啊──!」
聽到「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毫不掩飾的說法,兩人不禁苦笑。卡雷斯回頭,無奈地擺出傻眼的表情說:
「騎兵你才是,別得意忘形搞死自己啊。」
「才、才不會得意忘形咧!笨蛋笨──蛋!」
你就是會吧──身邊的騎兵主人齊格嘀咕。話雖如此,騎兵得意忘形起來會比收斂著強多了這點也是事實。
「卡雷斯……真的好嗎?」
姊姊向推著輪椅的弟弟問了最後一次。菲歐蕾之所以前往死地,是因為身為主人的責任感。儘管卡雷斯是第二主人,但考慮到魔力量層面,他不在其實也沒有影響。
……這道理合理,雖然合理,但卡雷斯拒絕接受。
「我是弟弟啊,所以沒關係。」
──這話真有人情味。
菲歐蕾這麼想著輕笑出聲。照理來說,這是必須避諱的、作為人類的發言,如果是魔術師,自然不可以讓自己處於這般太沒道理的狀況之中。
「而且啊,區區一個魔術師,沒有多少機會可以接觸神話時代的魔術吧。」
而這番發言又是這麼有魔術師風格。魔術師不會輕易捨棄性命,但若牽扯到與魔術相關的事情就是例外了。而「紅」刺客──塞彌拉彌斯掌管的魔術正是神話時代的奇蹟。若能接觸那些魔術,付出性命作為代價也絕對不嫌貴。
聽他這麼說,菲歐蕾略顯安心地頷首。
身為繼承人的自覺、身為魔術師的覺悟。卡雷斯似乎比自己更加具備這些──
「那麼,我先失陪了。」
目送兩人離去後,接著是弓兵選定了搭乘的飛機。他只要不是與主人搭同一架飛機,選哪架都沒問題。
說起來,對於必須迎戰「紅」騎兵的弓兵來說,飛機只是落腳用的。
「弓兵!」
弓兵聽到「黑」騎兵呼喚後回頭,騎兵堆著滿臉笑容比了一個V字手勢。
「要贏!輸給徒弟是當師父的丟臉喔!」
「──嗯,你說得沒錯。我活了很久,但我自認從來沒有輸給徒弟過。那麼,我去打勝仗了。」
弓兵以輕佻的口氣回覆後上了飛機。
「哎呀,看那樣子是沒問題吧。」
「那麼,我也走了。」
裁決者先對載滿炸藥的飛機祝聖後,準備搭上另一架飛機。
對她來說很遺憾的是,這之後她必須與齊格分頭行動。
掌旗手──這是裁決者在「虛榮的空中花園」登陸作戰中必須擔任的角色。
「裁決者,妳要小心。」
齊格這番話令裁決者臉上浮現淡淡微笑,但齊格不知為何認為那笑容帶有悲傷。
「齊格小弟,請不要勉強自己。雖然不用我多說──」
「絕對不能執行第三次變身,對吧?我知道。」
這是這幾天一旦有什麼狀況他就會聽到的話。她的話中帶有一種奇妙的迫切,讓齊格只能接受。
──說起來,狀況應該不會讓他可以不用變身就解決。
裁決者的臉色突然沉下來。
「……我也知道,在這種狀況下,齊格小弟不可能不變身。你毫無疑問是一位主人,『選擇了作戰』,不可能不使用自己的力量。」
彷彿思緒被看穿的發言,讓齊格嘆氣,裁決者果然知道,要阻止自己,除了將自己排除在聖杯大戰之外別無他法。
名為齊格的人工生命體的意志選擇了作戰,即使是裁決者也無法用言語加以阻止。
裁決者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她太害怕而無法說,即使說了也──理解到他的決心不會改變。
『即使你選擇投入作戰並不是基於自我意志,而是命運的安排也一樣嗎?』
若說被牽連進無法抵抗的某種龐大意志,而面對無法反抗的命運,只能屈膝的就是現在的你呢?
然後,協助龐大意志這麼做的毫無疑問就是「接收了啟示的自己」。
「……怎麼了?」
──你會怎麼看待我呢?
「沒什麼。那麼,齊格小弟,我們花園見。」
面帶笑容這樣說的裁決者背對齊格與「黑」騎兵,齊格目送她搭上菲歐蕾指定的飛機後歪了歪頭。
「她是不是有什麼想說?」
「若有話想說,裁決者會確實說出來吧。剛剛她想必是有話想說但無法說出口。」
「騎兵知道那是什麼嗎?」
「不知道。嗯,哎,不過呢──」
「黑」騎兵愉快地看著齊格。
「那孩子很愛護你,這點是肯定的啦!」
也不知道騎兵到底覺得什麼有趣,只見他笑嘻嘻地拍著齊格的背。雖然不痛,但齊格因此吃驚地嗆到。
「愛護你」這三個字在齊格腦內反覆打轉,竟然願意愛護像自己這樣的人工生命體,光是這樣就令人有些開心。
「好了,那麼主人,我們也走吧!」
「嗯……騎兵,走吧。」
齊格發誓要活下來。還有三道──不,若要遵守裁決者的建議就是兩道,必須好好看清楚使用的時機。
上了飛機,裡面當然沒人,自己的好奇心旺盛使役者跑去駕駛艙看魔像了,但齊格對魔像沒有太大興趣,於是隨便選了一張椅子坐下,等待起飛。
環顧周圍,看到一個明顯不是飛機設備的通靈板,板子刻著老式英文字母,上面還配有像是黑膠唱片機那樣的指針與纜線,而纜線前端則裝著一個老舊的金屬筒狀物。齊格推測──這應該是魔術師用的無線電吧。
除此之外,似乎沒有特別進行什麼改裝,也沒有施予對抗魔術的防禦措施……說到底,畢竟面對的是那樣的對手,就算砸下所有財產,大概也只有讓原本能撐住十秒延長為十五秒的效果吧。
齊格儘管擁有飛機的簡單知識,卻沒想到裡面會這麼寬敞。飛行術式是剛起步的魔術師也能學會的簡單東西,但不用魔術的普通人花了兩千年才終於走到飛機這一步。
走得雖慢,但很踏實。另一方面,魔術超越在人類之前,超越、持續超越──現在究竟到了什麼地步呢?
「久等了──」
齊格沉浸在感慨之中,這時去察看駕駛艙的「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回來了。他開心地報告像石造大蜘蛛的玩意兒正坐在機師的位置上。
「主人,終於到這時候了呢。」
坐在旁邊座位上的騎兵難掩興奮之情般踢著雙腳。
「對喔,是否先召喚出來比較好啊,鷹馬,出來吧!」
齊格還來不及阻止,騎兵就召喚了鷹馬出來。被召喚而出的鷹馬似乎顯得相當困惑,東張西望地看著狹窄的機內。
「坐下!」
或許因為教導有方,鷹馬於是劈哩啪啦地邊壓壞客艙座椅邊坐下。
「還有書本喔。」
騎兵取出編織而出的寶具──「魔術萬能攻略本【Luna Break Manual】(暫)」。鷹馬和書本都是具有龐大魔力的寶具,而也因此──若「紅」使役者們探查起魔力,就很容易被發現。
這也是指揮官菲歐蕾想要的。「黑」弓兵【凱隆】以及裁決者也都是具有強大魔力的存在【使役者】,如果讓他們各自保護自己搭乘的飛機,那麼「紅」陣營就將難以集中火力。
「黑」弓兵負責壓制「紅」騎兵【阿基里斯】、裁決者負責壓制「紅」弓兵【阿塔蘭塔】和「紅」槍兵【迦爾納】發動的攻擊,而「黑」騎兵──則要一雪前恥,直接挑戰「紅」刺客【塞彌拉彌斯】的神殿寶具「虛榮的空中花園」。
但是,前一場戰鬥中他無法承受刺客的一擊而遭到擊墜,為此──這次真的必須想起書本的真名。
「……啊,好像差不多要起飛了。」
騎兵察覺飛機動了,齊格原本讀著收納在座椅後方口袋的手冊,很守規矩地繫上安全帶。
「繫了有意義嗎?」
「沒吧,如果飛機會墜毀應該是出於使役者的攻擊,而如果只是一般墜毀,騎兵會出手救助我吧。」
「啊哈哈,說得也是。」
就在兩人聊著這種廢話的時候,一股力道按住全身,推動巨無霸客機的四具巨大渦輪引擎發出凶猛吼聲。
這時通靈板的指針突然動了,指針發出摩擦聲,戳在板子的字母和數字上。過了一會兒,整塊板子發出聲音。
『騎兵,聽得見嗎?』
被點名的騎兵拿起話筒。
「聽得見喔,那邊聽得見嗎?啊──啊──啊──」
『……太大聲了,請你離通訊機遠一點。雖然裁決者已經大致掌握對方的位置,但還是無法知道究竟會在哪裡遭遇,請不要鬆懈喔。』
「我知道我知道!別擔心別擔心!」
『你當然想起書本的真名了吧?』
「…………嗯!」
『等等,剛剛的沉默是怎麼回事──?』
騎兵乾脆地關掉通靈盤上類似啟動開關的玩意兒,接著別過臉,然後才像是想到齊格在這裡一樣抖了一下。
「……不會有問題喔。」
「別擔心,我相信你。」
齊格沒生氣也沒笑,只是一臉認真地點頭。當然,他知道這是會給騎兵最大壓力的手段,鷹馬也像同意齊格般「唔耶」地叫了。
「唔呵呵──主人也理解了我是個怎樣的使役者,真是太好了呢──」
「黑」騎兵報以抽搐的笑。
接著機體馬上飄飄然上升,齊格看向窗外──鋼鐵團塊正以時速幾百公里的速度飛翔空中。
拓展於眼下的布加勒斯特正以轉瞬的速度縮小,人類別說變成豆粒般大小,甚至連小點都不到,只點亮了少許的燈火埋沒在漆黑城鎮裡,根本看不清形狀。
飛機更是持續攀升,直到從窗戶再也看不見東西──推測應該是攀升過雲層了吧。機內雖然有燈光照亮,但窗外就像塗滿了一整片的黑暗。
暫時只能等待,騎兵拿出應該是在機場入手的零食跟鷹馬一起吃了起來。鷹馬吃了一口就皺著一張臉吐掉了零食,但騎兵則是滿臉笑容地一直吃。
通靈盤的指針又「喀啦喀啦」動了起來──似乎有人發了通訊過來。
『齊格小弟,在嗎?』
這回無線電傳來貞德的聲音,因為被點名了,齊格於是拿起話筒。
「我在,怎麼了?」
『……』
儘管點名齊格,但裁決者不知為何尷尬地不說話。
「裁決者?」
『呃────飛機為什麼可以飛啊?』
然後唐突地問出了根本性的問題。
「呃,原理應該在透過機翼產生的氣流上,要說明會有點長,有需要嗎?」
『如、如果機翼折斷會怎樣?』
「失速墜毀吧,當然,引擎停止也是一樣。」
『這不是很糟糕嗎!』
「……是很糟糕,但我想以我們的狀況來說要顧慮的應該不是這個。」
──應該說,從她的語氣之中可以察覺到的急迫來看。
「裁決者,妳該不會是害怕搭飛機吧?」
『是!』
回答得很有活力。
「這樣啊……雖然遺憾,但請妳忍忍,應該說,已經無法停下了。」
『嗚嗚,我知道,我都知道──』
儘管知道,但會害怕就是會怕,會討厭就是討厭。齊格思索了一下,說出應該可以稍微安慰她的話語。
「很快就會結束了……當然如果妳要說空中花園浮在空中妳也不行,那就真的要命了。」
『啊,那個沒有問題,因為那個是透過魔力運行的。』
從齊格的角度來看,透過魔力運行反而不可相信,因為機械不會犯錯,機械只會疲勞,只要以正確的順序將正確的機械正確地裝好,它們就只會依循物理法則運轉。
但說起來,十五世紀的人會覺得機械遠不可信也是事實。在那個年代,金屬會破裂、損毀是常識,人類花了幾百年時間打造出堅固的金屬,讓材質強度提升到可以承受精密的飛行──但外表看起來並沒有差別。
「妳是否該多相信一點人類與人類打造出來的科學技術呢?啊,由身為人工生命體的我來說這個也怪怪的就是……」
齊格這番話似乎有些出乎裁決者意料,只見她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才感嘆地輕輕呼了一口氣。
『……說得也是,得去相信人類打造出來的事物。飛機之所以能飛,就是不仰賴魔力的努力結晶。這麼大的鋼鐵團塊能夠飛翔天空,真的是奇蹟!』
「嗯,雖然妳可能還無法全盤信任,但能夠理解真是太好──」
聲音突然中斷。
「裁決者?」
『請叫騎兵準備。』
鷹馬發出威嚇般的嘶聲。
「──喲,到此為止。主人,來了喔。」
聽到騎兵嚴峻的聲音,齊格讓自己再深呼吸一口氣,空氣彷彿要燒起來一樣。人工生命體敏銳的嗅覺,已察覺到彼方龐大的魔力之渦。
「好,主人,上來吧!」
騎兵輕拍鷹馬的脖子,身手輕盈地跳上去。齊格緊緊握住騎兵伸出來的手。
§§§
神殿寶具「虛榮的空中花園」本身就已經夠奇特了,其中又屬收納了大聖杯,設有「祭壇」的地下更加是個奇怪至極的場所。
首先,面積明顯異常。從空中花園本身的大小來考慮,明明就不是一望無際的廣大場所,但即使習慣黑暗的雙眼也無法看見此處的盡頭。恐怕是因為施加了什麼魔術,扭曲了空間所致。
整體來說呈現缽狀,但中央部分則是一處扁平的場所,然後從以紅磚打造的寬敞樓梯往下走到中央,強搶過來的冬木大聖杯就飄浮在這裡。
那朦朧地散放著藍白色光芒的模樣,就像被召喚到這個空間裡的月亮。
而更令人讚嘆的是這個地下空間的天花板……也就是算是「天空」的部分。
天花板上充滿了「水」,是一座「顛倒的湖泊」,上頭開著藍、紅、黃等顔色鮮豔的睡蓮有如一片虹彩天空。
這是「虛榮的空中花園」中上下顛倒的概念造成,水會從天花板往更上方「流去」,而這些水則會匯集到謁見廳,填滿其天花板。
也就是說,祭壇與謁見廳透過填滿水的天花板彼此連結,實際上已經搞不清楚究竟哪邊才是地下了。
「哎呀呀……不管什麼時候來,知覺好像都會錯亂啊。」
「紅」術士【莎士比亞】仰望天花板苦笑說。天空偶爾會產生波紋,或許是因為充滿在大聖杯內的魔力造成。
「紅」術士──莎士比亞生活在已經無法公然眼見神祕的時代,幾乎與薩滿向信仰對象祈禱引發奇蹟,或者著名魔術師偷偷讓人看到的不可能現象無緣。
儘管他的著作之中理所當然地出現了會說出預言的魔女和詛咒之類──但那些都是莎士比亞逕自想像出來的產物。他的想像力沒有極限,天馬行空到可怕。
所以,他會因這空間而驚訝實屬異常。說起來,考量到這座空中花園和大聖杯的異常性,也難怪他會這樣了。
言峰四郎站在地下中央,正上方就是大聖杯的位置。
看到術士之後,四郎輕輕揮手迎接他到來。
「那麼,術士,我的寶具已經準備好了。」
「好的,主人,我的寶具也已調整完畢。」
天草四郎時貞的寶具──「右手,惡逆捕食【Right hand-Evil Eater】」、「左手,天惠基盤【Left hand-Xanadu Matrix】」。
「紅」術士的寶具──「開演時刻已至,給予此處如雷喝采【First Folio】」。
兩者的寶具並非神賜與英雄的武器,也不是經歷冒險後獲得的名馬。
天草四郎的寶具,是將少年授與人們的奇蹟具體化後的產物。
「紅」術士的寶具,則是他生前無法撰寫的「書本」,無論如何,這都只是他所編織的傳說昇華版。
無法對抗軍隊,更不可能攻陷城堡。如果要以使役者的概念來判斷,這兩位毫無疑問屬於三流。
然而,於這個瞬間──只有兩人的寶具交會時,一切價值將會翻轉。
如果擁有聖劍或神槍,應該能夠破壞大聖杯。
但是能夠支配大聖杯的,在參與了這場聖杯大戰的使役者之中,只有這兩位。
「『線』已經連上了,你所提供的魔力補強了這部分。」
實際上,言峰四郎以主人身分供應魔力的對象只有「紅」刺客【塞彌拉彌斯】一位,其他使役者都只是掌握了身為主人的基幹,魔力則藉由強搶之際連線上的大聖杯提供。
光是連結大聖杯就花上了不少時間,那並不是執行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儀式,從強搶之前他就花了好幾天評估手法,並獲得身為使役者的刺客協助才得以成功供應魔力。
姑且不論鑄造大聖杯的三次家之一,為鍊金術大家的艾因茲貝倫,區區一個魔術師的達尼克若想調校系統,所要花費的時間恐怕要以十年單位來計算。
不過艾因茲貝倫和達尼克都沒有調整過聖杯本身,而只是修改了系統。也就是說,只是啟動了原本便具有的功能,或者做了些微改良罷了。
這可以說成是打開或關掉開關。而現在四郎準備進行的,則是從根本上就與其不同的工作。
說白點就是裝一個新的開關。不是調整系統,而是追加系統,將大聖杯重新打造成合自己用的形式。
使役者是透過大聖杯召喚於世,因此要重組大聖杯本身與其說危險,根本就是瘋狂,即使做好萬全準備也一樣。
所以對四郎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戰役。過去的作戰只是打下基礎罷了,即使失敗,還是有下一個方法可以補救。
但現在要做的這個沒有,一旦失敗,四郎就「玩完了」。四郎玩完了就代表一切將回歸虛無──救贖人類的計畫毀了。
四郎的手之所以微微顫抖,絕不是面臨作戰的興奮所致,而是一旦失敗,一切就要結束的恐懼造成。
「──即使如此,主人【你】還是在這裡。」
「嗯,六十年之間不斷思考、煩惱的結果,讓我選擇了在這裡。即使害怕,我也不後悔。那麼術士,請準備──在那之前。」
「哎呀?」
四郎朝術士伸出一隻手,令咒散發淡淡光芒。
術士的臉立刻抽搐起來。
「……主人?」
「術士,我打從心底尊敬、信賴身為作家的你,所以我理解,你一定『會想寫悲劇』,因此這是必要的行為。」
四郎堆了滿臉笑容消耗令咒。
「以令咒命令之。術士,『別寫有關我的悲劇』。」
「唔……!」
消耗的令咒以彷彿鎖鍊的感覺牢牢地纏住「紅」術士。
因為令咒不僅能限制使役者的肉體,連精神都可以強行封鎖,所以才是馬奇里打造出來的絕對命令執行權。四郎不是禁止「紅」術士背叛,而是限定他不得撰寫悲劇,導致令咒能夠更強硬地束縛他。
「主人……這作為太過分了。你好殘酷,真的太殘酷了。」
「紅」術士大大嘆息──也難怪。
「不,所以我才說了,我很信任你,你就是想寫悲劇。不過,如果我這樣逼問你,你就不得不說謊,所以我才一次也沒問過你,『是不是打算寫悲劇呢?』之類的話……只要我不問,你就不必說謊。」
儘管低聲呻吟,「紅」術士也不得不認同這點。要是他說他沒打算這樣寫,那就是說謊。他也想過還是不要寫吧──然而一旦面對這樣的狀況,手中的筆就會「擅自往悲劇的方向前進」。要避免這個狀況發生,就必須打從一開始便決定要寫一齣喜劇。
「紅」術士誇大地嘆息,聳了聳肩。
「如果有必要,我就接受吧。畢竟『患難的益處是很妙的,像是一隻蝦蟆,醜而有毒,但是頭上偏頂著一顆珍珠【Sweet are the uses of adversity, Which like the toad, ugly and venomous, Wears yet a precious jewel in his head】』啊。」
「謝謝你,雖然我認為限制當代名作家寫作類型的行為相當失禮就是了。」
「呵呵,名作家什麼的太抬舉了。若你能讀過我的著作再這麼讚賞──」
「啊,其實我基本上讀完四大悲劇了喔,所以才決定使用令咒。」
「……這樣啊。」
「紅」術士不禁抱頭覺得真是糟糕,或許之前不該建議他閱讀自己的作品……不不,要有人讀才能算是作家啊。
說來這個少年已經親身體驗過最糟糕的悲劇了。仰慕自己的三萬七千人遭到慘殺,自己也因此喪命,然後從那裡爬起來,接著準備上演逆轉。
那麼──現在他得繼續往上爬。即使神容許他在這裡失勢,身為作者也不可原諒。
「主人,我答應你,會使出渾身解數寫成你將迎接幸福結局,而不是悲劇下場。」
「很好……那麼,我們開始吧。」
『──很慢耶,吾還在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動工啊。』
「紅」刺客的念話透露不滿,連「紅」術士【莎士比亞】也聽得見她的聲音。四郎仰望天花板,笑著說:
「抱歉──現在要開始了。」
『若有什麼萬一就會捨棄閣下,行吧?』
術士身上竄過一陣寒氣,心想這刺客真是惡毒不留情,完全看不出任何情感在內,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使役者該對主人說的話。
「當然,必須如此。」
……然後更可怕的是四郎對此發言的回覆,面對這般不留情、不通融的話語,他回覆得也太過爽快。
這並不是他知道自己的使役者「不會這樣做」才安心。「紅」刺客可沒有這麼天真。若真的有什麼萬一,「紅」刺客會切割掉他,選擇保身吧。
會毫不猶豫捨棄主人的使役者,以及歡喜接受這樣結果的主人,到底哪一方更是瘋狂呢?
『很好。那麼四郎,開始吧。只許獲勝,不准失敗。』
言峰四郎打從心底感謝這依然不帶任何情感的話語。
「──刺客,謝謝妳。」
言峰四郎輕巧地脫下聖帶與斗篷,接著脫掉牧師法衣和內衣,裸露出上半身,黝黑的皮膚上布滿無數刀傷與燙傷的痕跡。術士認為,與其說這身體醜陋,更給人一種充滿哀悽的感覺。
上半身赤裸的四郎舉高雙手,彷彿宣示大聖杯乃囊中物一般張開手掌。
兩條手臂充滿與帶著淡淡光芒的令咒不同的光輝──言峰四郎啟用寶具。
「那麼,由我先開始。」
四郎踏著優雅的腳步,朝固定在空中的大聖杯前去。術士目送著他過去的途中,好似看到以屍體堆積出來的幻影。
那些信仰與土著不同教義、因跟隨天草四郎時貞而滅亡的犧牲者們就是材料。即使遭到踐踏,屍體們也不會悲傷,甚至明顯地因而喜悅。
他們打從心底感謝自己能夠成為拯救世界的棄子──這是幻覺,儘管是幻覺,但過去的屍體們若知道現況,應該還是會得到同樣的答案吧。
「紅」術士如是想。
四郎邊往天頂、往大聖杯走去,邊想著關於這十七年的人生,與超過六十年的人生。
獻上一切活了過來,抱著將犧牲一切的覺悟活了過來。
現在,幾十億條善性【生命】壓在自己的雙肩上,這實在太過沉重,甚至就要被壓垮,但四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痛苦。
──怎麼可以認輸。
四郎踏出一步,順著供應魔力時連上的「線」,連結大聖杯──
瞬間,世界掀起。
存在轉眼間溶解,有如沉入睡眠前的舒適,而且還會永遠持續下去。被某種柔軟感覺包裹,不斷沉倫──下沉、下沉、下沉。
無論怎樣的惡意,在這裡都會消逝吧。
無論怎樣的殺意,都不會殺害任何人吧。
幸福、和平、快樂、秩序、清靜融為一體的那個,就像以全身暢飲甜美的牛奶。
腦部停止活動。
腦部不需要活動了。
不需要思考,甚至不需要本能,所以溶解。溶解後化為一體,變成什麼也不是,只是單純的甜美牛奶────
「……礙事。」
四郎非常乾脆地拒絕了這極致快樂。儘管因雙臂迸出的強烈痛楚而繃起臉,但他也同時安心了。
為了供應魔力而連接的時候,四郎幾次接觸了「這個」,也明確地理解若全身沉浸此中,恐怕會無法思考,只能溶解進去。因此,他讓雙手記住了痛苦,重現的痛苦是他曾嚐過的絕望──以及超越絕望的漆黑憤怒【Rage】。
言峰四郎不原諒人類,他無法原諒人類的惡性,甚至連善性都不原諒。善與惡、慾與情,因為擁有這些相反的情緒,人類才會是永遠在沒有結束的螺旋上打轉的生物。
……他不能原諒。只要有這憤怒與痛楚,四郎就能夠抗拒這點程度的舒適。大聖杯內部,仍有完全沒有沾染任何事物的龐大魔力席捲。
儘管身處大聖杯內部,仍能確立「自我」,這就是第一道考驗。
走馬燈般的景色在四郎周圍旋轉,讓他聯想起快轉的膠捲。
景色似乎是艾因茲貝倫的歷史。起源在遠遠的兩千年前,而開始於一千年前,夢想著完成聖杯,不斷反覆各種嘗試與錯誤的一族。
他們將許多殘忍行徑認定為善,拋下了許多挫折。這已經不是能用偏執來帶過的作為,甚至更接近聖人的行腳之旅。
這之中沒有喜悅,只有愚蠢地與絕望交戰的日子。長達一千年,說起來讓人覺得瘋狂,但也只是單純地重複再重複。
嘗試與失敗、挫折與重啟,連到底是往前還是倒退都分不清楚,仍不斷走著。
四郎老實地讚嘆──同時苦笑。
被並非艾因茲貝倫一族的自己認同,他們只會感到麻煩吧。
何況,這個人還強搶了他們所打造的大聖杯,就更不用說了。
確實令人無比感慨──然而,這些景象就只是這樣罷了,他默默地等待快轉膠捲中斷。
藍白色光芒再次覆蓋世界‧一個大意就會融解,所以每一秒都必須確認自身存在。
方向性未定,目標是大聖杯的起點,強烈地懷抱著此一意志,邁步向前。
原本大聖杯是以回收了英靈靈魂的的小聖杯為火種啟動,一旦啟動之後,大聖杯本身便會產生魔力。啟動時需要七位──但現在小聖杯並沒有累積英靈靈魂。
遭到穿孔的小聖杯被封印在失去上下概念的庭園小房間裡,永遠洩漏著魔力,無論怎樣灌注英靈靈魂進去,都會從孔洩出,而洩出的靈魂甚至無法依循重力,只能不斷被小聖杯收集,再次由孔洩出。
在「黑」劍兵【齊格菲】、「黑」槍兵【弗拉德三世】、「黑」狂戰士【弗蘭肯斯坦】、「黑」術士【亞維喀布隆】、「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已經敗退的現在,只要再有一位使役者敗退,小聖杯便會作為火種啟動大聖杯。
如果破壞了小聖杯,大聖杯有可能會察覺到異常而引發某些故障。話雖如此,若放著不管,在改寫系統之前,大聖杯就會啟動。
一旦大聖杯完全啟動,就沒辦法下手了,所以不能讓它啟動──現在還不行。
言峰四郎不是魔術師,但畢竟他有六十年的歲月,可以說他已經澈底熟透了聖杯戰爭及與此相關的魔術知識。
原來如此,大聖杯真可謂達到神級的終極願望機,縝密地組成到甚至可說異常的系統,將會憑藉足以實現主人願望的魔力──到達■■■■。
但儘管它如此巨大、如此神祕,又是萬能的願望機──究其本源,這個大聖杯將會指向一名女子。
女子名為羽斯緹薩‧莉茲萊希‧馮‧艾因茲貝倫,就是成為大聖杯核心的艾因茲貝倫當家。
捨棄自身性命,將一切獻給實現奇蹟的冬之聖女──這裡就是言峰四郎的目的地。聖杯的機能全部掌握在她手中。
傳說有將人類作為祭品打造而成的武器,將少女投入融化的鐵之中,對武器施予合乎魔劍之名的咒術性強化【Enchant】。
但大聖杯與這類的不同,並不是先有所謂的大聖杯存在,然後將聖女奉獻給它,而是冬之聖女【羽斯緹薩】先存在,然後「她成為了大聖杯」‧
沒錯,大聖杯既是萬能的願望機,也是艾因茲貝倫為了重現失落的神祕而打造的巨大大魔術回路【管道】。
一般來說,魔術師使用魔術需要三樣東西。魔術基盤、魔術回路,以及魔力本身。魔術基盤說穿了就是最根本的系統,魔術師經由魔術回路這種路徑產生魔力,然後遵從基盤發動魔術。
幾乎所有的魔術都遵循這樣的形式。
而即使是這個大聖杯也一樣,若說這巨大的聖杯是魔術回路,就可以利用從靈脈吸取的魔力以實現各種各樣奇蹟。
萬能願望機這個俗稱可不是說著玩的,大聖杯就是蘊含了如此龐大魔力,極其精密的存在。
但是天草四郎時貞知道,這個大聖杯「公正無私」,羽斯緹薩的人格已經消失──只有魔術回路還在。
從外,無論想要許下什麼願望,大聖杯都會全部加以實現。那麼,若四郎從外高喊拯救所有人類,救贖就會實現嗎?
──當然不是。
大聖杯「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所以四郎才要賭命侵入大聖杯。大聖杯也有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既然如此,就只能從內部改寫強制使其成立。這是一般的聖杯戰爭絕不允許,調整大聖杯本身的行為。
而天草四郎時貞打算挑戰這點。
如果願望無法實現,那「錯的就是聖杯」,所以只需要糾正它就好。
四郎邁步,在這盡頭──一定有他追求的事物存在。
§§§
主人闖進大聖杯內已經過了幾小時,恐怕還需要相當程度的時間吧。所謂大聖杯是琢磨到神級的藝術品,而四郎想要改寫它的基礎部分,自然不是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完成的工作。
術士總之先回到自己的書房,繼續埋頭寫作,這時「紅」刺客【塞彌拉彌斯】的念話傳了過來。
『術士,主人已闖入了嗎?』
「嗯,魔力方面有變化嗎?」
『無。供應我等的魔力與儲備在這空中花園的魔力都沒有什麼變化,應該就是即使大聖杯的另一頭是另一個世界,因果線【Line】也不會輕易斷絕的意思吧。』
四郎唯一擔心的,就是在他闖入大聖杯內部時。
如果陷入與世界斷絕的狀況,一切就會立刻出問題。
「那麼,吾輩這就繼續寫作了。」
『術士,慢著……吾要問一件事。閣下、吾主期望的結果是榮耀?或失勢?』
聽到這句話,「紅」術士【莎士比亞】在千鈞一髮之際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爆笑。
「當然是榮耀啊。」
『雖然閣下該知道,但保險起見還是說一下,若因為陰錯陽差,閣下著作導致這計畫失敗時,閣下可得負起責任──痛苦地。』
「女皇陛下,這點請安心,方才主人才剛以令咒提醒吾輩。哎呀呀,真是遺憾至極…………不,當然吾輩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撰寫悲劇的念頭,完全沒有啊!」
『……哼,小丑【術士】的發言不值採信。術士,聽好了,閣下身為作家的價值,只存在於閣下撰寫的書本之中。若吾判斷該書對我等並無益處,吾容許閣下存在的理由便已消失。』
這好像被食蟲植物緩緩吞掉的感覺──術士心中暗暗如此認為。
要是一個回答錯誤,就會在瞬間被融解咀嚼。論殘忍程度,「紅」刺客恐怕是此次聖杯大戰的翹楚。
按「紅」術士所見,「紅」刺客恐怕隨時都鎖定了包含主人在內的世上所有存在,打算伺機悄悄殺害。這雖然不是基於殺意,而是一點點的惡意罷了──但她會觀察各種言行舉止、雰圍,只要判斷對她有所不利,便會毫不猶豫執行暗殺吧。
騎兵和弓兵對刺客敬而遠之的最大原因也是這點,當然她身為女皇,乃掌權方這也是理由,但根本上來說她就是想要殺害所有人,要好好相處真的有困難。
所以那兩位才討厭她。立場中立的槍兵【迦爾納】當然也應該察覺到了女皇的習性,只不過他可能認為「就是這樣」並接納了這點。
而按照術士【莎士比亞】的認知來看,女皇這樣的行為是「理所當然」。
遠比自己更高高在上的女皇肯定不是弱者,毫無疑問是絕對性強者。靠著拐騙各式各樣存在活下來的女人絕對輕忽不得,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身為宮廷小丑,還是想盡全力主張一下生存理由啊。吾輩的著作、吾輩的書籍『肯定』不完美,但也因此才會是美妙的故事啊。」
『「不完美」?難道不是完美嗎?』
「亞述女皇啊,這是當然吧。完美的存在、完美的人類、只由秩序與邏輯構成的完美故事什麼的──『一點也不有趣』!『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沒有真情【My salad days, When I was green in judgement, cold in blood】』!吾輩的故事就因為不完美而美麗,因為不完善才是純正的娛樂。失敗會死?無所謂啊!就是有機會失手,所以必須補償!『正因如此』,吾輩才要奮起寫出傑作。」
『哎,明明透過念話,但閣下的聲音大到吵人啊!再重複強調一次,不許失敗,一定要把四郎──天草四郎時貞的故事寫到最後。』
術士聞言勾嘴一笑,丟出從之前就想問的問題。
畢竟現在主人不在,是讓她說真話的絕佳機會。
「那麼,請容吾輩提個問題。女皇陛下,您覺得哪樣比較好呢?讓我等主人達成夙願好,還是『踐踏他的夙願才好玩呢』?」
──刺客稍微出乎意料般停止了呼吸。
『當然是達成吧,使役者是服侍主人的存在啊。』
「……哎呀。」
術士的回答之中明顯帶著不滿。
現在殘存的使役者之中,毫無疑問乃最弱小的他【莎士比亞】卻天不怕地不怕。
「吾輩不想聽到這種表面的回答!刺客,妳究竟想不想看到破滅?來,快回答!」
術士再度問道。被鋒利話語進逼的「紅」刺客,認知到這是小丑才會提出的正經問題。
那麼,女皇【塞彌拉彌斯】也該真誠地回覆。要是說謊,就會墮落成小丑以下的存在了。
家臣不在此,便只能托出自身真心話。奇妙的是,她認為這是非常需要勇氣的行為,但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對象,對方也不是撒個嬌就會放過自己的人。
集中精神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脫下層層披掛的虛偽外衣──女皇擠出了真相。
『──吾不否認想看的念頭。畢竟吾對善良或寬容等沒興趣,是喜好破滅與絕望的女人。吾看過炫耀權勢的王丟臉地失勢,也看過勇猛將帥因恐懼而絕望的模樣,但至今仍未看過聖人絕望,因此想看,這是不爭的事實。』
「紅」刺客輕聲笑了,術士以保持沉默來催促她繼續說下去。小丑時而必須忍耐著聽王說話。
『然而,吾還想看看一樣東西,就是那個男人打從心底想看到的風景。救贖人類。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認為他正常,無論怎樣的英雄和聖人都放棄了的景象。吾可也是居於上位者,看過了意外、絢爛、醜陋、清廉各式各樣事物──卻從未看過這個。或許很無聊,也可能即將迎接枯燥無味的無趣結局,然而──不先看到,就不會知道。』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女皇閣下不是基於對主人的忠誠,而是基於純然的好奇心想看看這樣的結局了。」
『沒錯,當然吾心中也有「支配」這般願望。但更重要的──目前吾期待著那個男人會前進到何方,能讓吾看到些什麼。』
簡直就想討玩具的小孩啊──術士勉強吞回了這句話,要是說了恐怕會被殺。
『你似乎想說什麼不敬的話,但真虧你這樣多嘴的男人能忍住,看在你保持沉默的份上,原諒你吧。』
一陣斷線的感覺閃過腦海,術士想起自己漏了一件該詢問清楚的事。
「糟糕了,應該要問清楚是否能加寫女皇的戀愛故事啊。好了,該怎麼辦呢──好吧,順便寫寫好了,這會很受歡迎,毫無疑問會受歡迎。」
莎士比亞從懷裡掏出紙張,簡單扼要做好紀錄。
「女皇墜入愛河了」。
而莎士比亞準備再次開始認真寫作。
身為天草四郎時貞的使役者與之連結的他,只要主人許可,就能鉅細靡遺地一一記錄下周遭的狀況與天草四郎的心境。
也就是說,對主人而言,自身想法將完全洩漏給他知道,若是一般主人,基本上不會同意。
──而當然,言峰四郎不是一般人。
毫無疑問,莎士比亞是世界上最出名的劇本家。召喚他為使役者的人,都將面臨終極抉擇。
不僅自身的思考、愛好,以及人生將被他搜刮,甚至可能被他寫進故事裡面。
若能接受這些,莎士比亞將高聲讚頌這段非凡人生吧。
而故事將昇華為寶具,無論怎樣荒誕無稽、亂七八糟,莎士比亞的筆「甚至能干涉現象」,不可能的事情「只是無聊罷了」,但若作家相信它有趣便可倒轉因果。
寫、寫、埋頭猛寫。
天草四郎時貞在大聖杯內部遭遇各式各樣苦難,過往的父親、過往的母親、發誓同在的伙伴們。
他們都將訴說。
拿起劍,儘管揮舞吧,我們有這樣的權利,我們有義務復仇──
儘管苦悶,他仍繼續前進。
若伙伴無法打動他,那麼敵人呢?
笑著殘殺、蹂躪、澈底凌遲他的伙伴,是這個世界的惡性腫瘤【癌】。那是令人足以看破人類手腳、失望的存在──
面對這樣的他們,天草四郎──
「……唔喔?」
突如其來的震動讓「紅」術士【莎士比亞】停筆。時間是深夜零點,在這種狀況下的突然震動──理由只有一個。
「來了嗎,聖女啊!」
「紅」術士呵呵大笑,站起身子奔了出去。
「這是跟時間賽跑,但我們的主人可是犧牲睡眠,跳過時間趕著喔。即使趕上了,保護我們的可是無敵之劍與不屈之盾,還有如金剛石般堅固的城堡。好了,你們該如何是好?」
§§§
幾乎同一時刻,「紅」刺客【塞彌拉彌斯】在王座上睜開眼。
「──嗯,來了啊。」
雖然是遲早會來的敵人,但似乎略顯遲了點。不是花了比預料之中更多時間準備,不然就是有其他理由。
無論如何,都沒有差別。
「弓兵、騎兵……來了,出馬迎戰吧。吾不知他們用了什麼飛行手段,但都不是能熬過我等攻擊的玩意兒。騎兵,用閣下那可以遨翔天際的戰車毀了他們。」
騎兵帶著奇妙情緒,回應傳遞過去的念話。
『啊──要是能毀我是打算毀啦,但我想應該要花點時間喔。』
「……什麼?對方準備了那樣大費周章的術式來嗎?」
『妳看了就知道。』
這句話讓「紅」刺客將外界景象投影到天花板上──不禁啞口無言。
「這什麼────?」
因為聖杯賦予的知識,所以「紅」刺客也知道所謂飛機是怎樣的存在。渺小的人類為了能飛翔空中,而絞盡腦汁打造出來的機械鳥兒。
他們正以機械鳥兒往這邊來,這是無妨,這選擇比拿些奇怪的魔術道具來更合理多了────但是,數量實在太多了。
共計十架大型噴射機,簡直像是成群候鳥般往這邊逼來。魔力反應也很曖昧,無法判斷究竟從哪架飛機發出。
再加上──
「『黑』使役者……!」
弓兵站在飛機機頂上,似乎已經完全準備好戰鬥,毫不大意地正在搜尋周圍。
他旁邊是同樣站在飛機機頂上的騎兵。騎兵已經騎在鷹馬上,成為他新主人的人工生命體在其背後。
而站在中央飛機機頂上的則是聖杯大戰裁判,「紅」陣營的對立者。相對於無法成為聖人的少年,這位是真正被認定為聖女的少女。
職階裁決者──貞德‧達魯克。
「沒想到竟用亂槍打鳥方式……哼,愚蠢至極,但也因此『難搞』。」
十架飛機以非常密集,幾乎差之毫釐就要相撞的距離編隊飛行,換句話說,只是擊落一架飛機,這些使役者都不會找不到地方落腳,憑裁決者和弓兵的體能,在飛機墜落之前應能輕鬆地跳到另一架飛機上。
「說起來……即使如此仍無法接近這座花園啊。」
對「紅」刺客來說這確實難搞,但也「只是這樣」。她只消啟用這座花園的防衛機制,就能將這些鐵塊一舉吹飛。
只是──這樣不好玩。雖說像這樣展現強大力量也是一種祥和,然而一旦這樣殺了對方,「紅【我方】」陣營的英雄們應該無法接受吧。
「騎兵,在對方逼近花園的一定距離之前,吾不打算下手攻擊──」
『女皇啊,這意思是說讓他們靠近了,就會連我們一起打嘍?』
「正是,不服嗎?」
「紅」刺客很平常地回應完追加反問,而「紅」騎兵【阿基里斯】則欣喜地接受她的挑爨。
『不不不,完全沒有問題……我會去收拾「黑」弓兵【凱隆】,順便分解那些飛翔在空中的鐵塊。』
獰猛野獸的聲音讓「紅」刺客背脊竄過一陣寒氣。
即使是由英雄父親與女神母親生下的半神,乃特洛伊戰爭的大英雄──究其本性,還是將一切奉獻給戰鬥的怪物。
「很好,交給閣下了。」
話雖如此,這是身為英雄不可或缺的要素。必須殘忍、高傲,並且對自己的強大有絕對自負,英雄才得以是英雄。
「弓兵,請閣下負責後方支援,確實地擊落每一架飛機。」
『……不,我要去收拾那個討人厭的小姑娘。』
這聲音彷彿從地底震響上來,方才騎兵那只是因狂暴而雙眼熠熠生輝的野獸之聲,聲音之中所帶的感情只有喜悅──對於與強者交手的歡喜。
但「紅」弓兵【阿塔蘭塔】的聲音不一樣,明顯是憎恨之聲,與英雄特有的爽快殘忍有決定性的不同。
「──什麼?」
也難怪「紅」刺客要疑惑,在她來看,「紅」弓兵是一個很好理解的英雄。
認為與強者交手乃喜悅之事,對作戰本身並沒有厭惡,對善惡或政治沒興趣。重視名譽、榮耀這些看不見的概念──
而若她會憎恨一個人,就是那個人是她心愛對象的仇家。可是裁決者──奧爾良的聖女貞德‧達魯克是一個跟成為仇家無緣的人。而且說起來,「紅」弓兵會親近到抱持愛情的對象,應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我要殺掉那個女人!必須殺了那個假借聖女名義的垃圾畜生!刺客,妳別阻撓我……!』
然而──她的聲音帶著激昂。
「紅」刺客知道,這憎恨是無法控制的情緒,會優先於任何事物之前,別說我方的盤算了,甚至她連自身性命都能認定毫無價值。
在戰場上,這類憎恨總會引發混亂,如果她能順利收拾裁決者,當然就沒問題。
不過──
『女皇,無所謂啊。反正我的對手一定是「黑」弓兵了。』
「紅」騎兵介入念話之中。確實如他所說,「紅」騎兵因為心懷榮譽,而希望能與過去的老師對峙。
「……明白了。反正『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應該打算騎著那半吊子的怪物衝過來吧,就由吾來收拾他。」
反正跟蒼蠅沒兩樣,不會是多大威脅。
「槍兵,閣下在那些個玩意兒接近到極近距離前先別妄動。吾得忙著控制花園,而術士則不用說,根本派不上用場,最後的保護任務就交給閣下了。」
『──明白。』
平靜的語氣讓刺客安心,即使負責迎擊的三位若有誰漏了人,只要有他在──就不會讓對方接近大聖杯一步。
「那麼──殺光他們,大聖杯是我等之物!」
騎兵和弓兵大聲回應。
只要能抵達花園,就算是這場戰獲勝的「黑」陣營。
不讓對方抵達花園就能獲勝的「紅」陣營。
以救贖人類為目的的天草四郎時貞,以及打算阻止他的貞德‧達魯克。這場最終決戰在深夜的黑海,高度七千五百公尺的高空上華麗地開打。
§§§
暴露在冷冽得似乎能切開身體的強風之中,手中的聖旗劇烈地飄揚著。不是待在飛機內,而是站在飛機機頂上的少女,正是威風凜凜。
那裡是普通人類無法存在的絕佳景色,同時是空中地獄。
恐怕是空中花園的魔力造成干涉,隨著飛機接近,速度愈來愈慢,現在時速只有三百公里左右。話雖如此,這速度造成的逆風還是強勁到足以把人吹走的程度,不過身為使役者的裁決者,以積存了魔力的雙腳穩穩站在飛機機頂上。
雖然她的煩惱多到足以令她發瘋,但她還是暫時僅專注於眼前的事情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貞德】的任務都是掌旗──目的是讓所有攻擊都集中到她身上。
而且還必須說好,絕對不能倒下。
這才是她的契約【詛咒】。只要手握這面旗幟站著,少女就不能敗給古往今來、世界各地的各種英雄。
劍兵。
弓兵。
槍兵。
騎兵。
狂戰士。
術士。
刺客。
不屬於分成七種的任一職階,孤獨高尚的絕對裁判。
裁決者──貞德‧達魯克就像過往那樣打頭陣。
在人類智慧所不能及的超高空上,「黑」陣營終於看到了「虛榮的空中花園」。
「──看見了!」
『嗯,這邊也看到了。』
『同樣看到了!哎呀,那個不管看幾次都很誇張啊!』
確實,裁決者也同意這說法。
她【刺客】的空中花園用一句話來說,就是金碧輝煌的巨大鳥籠。而它飛翔於空中的景象,真的如夢似幻。
守護鳥籠的除「紅」使役者之外,還有配備在花園周圍,全長高過二十公尺的漆黑板子,這就是之前擊落「黑」騎兵的「十又一之黑棺【Tiʔāmat Ūmū】」。
相對的裁決者等人搭乘在鋼鐵巨鳥上,直直朝向空中花園而去。幸好飛機的飛行路徑極為穩定,很神奇的是她在機艙內明明那樣坐立不安,但上了機頂就變得非常冷靜。
看來她自己的判斷標準在於看不看得見窗外景象。
啊,真是個鄉巴佬──她甚至有餘力想到這樣無聊的玩笑。
但差不多該斂起笑容了。在這之後,有令人完全笑不出來的各種絕望等著,所以要趁現在笑。
想到「黑」騎兵而笑,想到「黑」弓兵與主人之間和藹的氣氛而笑,因弓兵主人弟弟少年的勇氣而感佩──最後想到他,露出不一樣的笑容。
然後突然停止微笑。
眼神嚴肅,手握聖旗,勇猛地大喊:
「天草四郎時貞──!」
裁決者怒吼──回應她的不是天草四郎本人,而是他的使役者刺客。
『叫什麼,難看。主人忙著用大聖杯執行「人類救贖」,喏,動作快點說不定還能趕上喔。』
聲音直接傳進腦海中,強制念話會在腦裡迴盪,甚至到了討人厭的程度。
但更重要的是她話中透露的情報。
「……他是真的想要救贖人類嗎?」
裁決者發問,「紅」刺客【塞彌拉彌斯】大笑。
『這個嘛,吾不知。無論結果如何,吾都不想知道。若想阻止主人,就去追上他吧。但是呢……首先你們得先能突破「紅【我方】」的使役者才成啊!』
空中花園突然閃出強烈光芒,那是強大的魔力奔騰──「紅」騎兵【阿基里斯】操控的三頭馬戰車嘶吼著飛翔於空中。
「好了,『黑』弓兵【凱隆】!約定的時間到了,當然好好享受一番吧,是不是啊!」
在漆黑空中畫出大蛇般的軌跡,「紅」騎兵朝著「黑」弓兵衝刺而去────!
「黑」弓兵的雙眼是即使深夜,也能不受影響看透一切的千里眼,但即使有他那樣的眼力,也極難跟上「紅」騎兵的戰車。無論是力量、技巧或者速度,在戰鬥中只要這三者有一項具有遠遠凌駕常識之上的實力,就將不再是單純參數層面數字──純粹可以當成一種「武器」使用。
就這個層面而言,「紅」騎兵操控的戰車速度正是一種武器。
無法閃躲、無法防禦,威力絕大,攻守兩方面都幾乎完美──是作為一位英雄所能到達的一種頂點。
遑論騎兵駕馭的馬並非普通馬匹,是海神【波賽頓】賜贈的不死神馬克桑托斯、巴利俄斯,以及攻陷埃俄提翁時獲得的名馬佩達索斯。
戰車名為「疾風怒濤之不死戰車【Troyius Tragoidia】」,是能抛下世上一切的神速兵器【寶具】。
有誰能阻止以光速暴衝的攪拌機呢?只消一碰,生物就會立刻變成血紅的麵團,而且即使是人類生出、如鯨般巨大的精密機械也不例外。
往空中而去的戰車有如流星,往一架飛機墜去,他鎖定的當然是「黑」弓兵所站的機體。
「逮到啦!」
「紅」騎兵發出充滿信心的叫喊,沒錯,他一出手,飛機什麼的根本和鐵屑沒差別。
金屬撕裂的不悅聲音響徹天空,或許在衝擊之際點燃了燃料,從機身一分為二的飛機失控,直接墜落。
不用看也可以知道飛機會重重撞擊海面後化為塵埃,但墜落的飛機上看不到「黑」弓兵身影,騎兵想說他應該是跳到鄰近的飛機上,於是暫時停下戰車觀察周圍──此時愛馬突然嘶鳴。
「什麼……?」
他反射性回過頭──「黑」弓兵已搭起箭,瞄準了這邊。不,不對,「他已經放完箭了」!
在這沒有月光,只有空中花園散發朦朧光芒的空間內,幾乎不可能察覺到放出的箭。
然而騎兵卻感受到魔力之渦與微小的空氣擾動,猛地一甩頭。
牙齒咬合的聲音「喀哩」響起──「紅」騎兵得意地笑,看到他的樣子,連「黑」弓兵都說不出話。
騎兵用嘴「咬碎了」放出的箭。他判斷此箭瞄準了自己的眉心,只是躲開還不夠,得正面迎擊。
「你在那裡啊!」
「紅」騎兵再次抽了愛馬一鞭,験出名為削岩機的「戰車」。
速度在轉瞬間便到達音速,畫出螺旋軌跡高速攀升──高速下墜。原本「黑」弓兵站著的那架飛機遭到自天而降的巨大拳頭擊毀。
「黑」弓兵在扭曲變形的機體上奔馳、跳躍──同時再次放箭,接著速射的速射,放出的三連箭擦過瞬間靜止的騎兵頸項。
但這點損傷無法阻止戰車,當然不可能阻止。
──「黑」弓兵,我怎麼可能停下,現在的我毫無疑問是最快!
戰車邊攪拌黑暗,邊猛力前進。
狂奔的「黑」弓兵從扭曲的機體躍上另一架飛機,無論是數十公尺的距離,還是席捲的勁風,他都不當一回事。
落地同時,啟動事先被告知的操作用術式。
「『掉頭』。」
飛機在追上來的「紅」騎兵眼前迴旋,因為機腹暴露出來的機體成為盾牌,所以「黑」弓兵從騎兵的視野消失,「黑」弓兵便趁這個機會跳到另一架飛機上。
阻撓視野的機體攀升,但「紅」騎兵沒有追上去。
阿基里斯可不會一再中了這類小把戲,他看穿了弓兵不在攀升的機體上,已經移到別架飛機──並瞄準了這裡!
「紅」騎兵心想「別瞧不起人」,並朝爬升的機體──也就是約三百噸的鐵塊衝刺,然後直接衝撞上去。原本打算連同當作誘餌的飛機一同狙擊而拉滿弓的「黑」弓兵不禁愕然。
如果用戰車貫穿飛機那還好說,但……沒想到他竟是「把整架飛機一起推過來打算撞爛這邊」,亂來也要有個限度……!
不過實際上,方才迴旋的機體就是被「紅」騎兵當成巨大盾牌,打算推來撞爛「黑」弓兵……!
弓兵情急之下往後一退,射出拉滿弓的一箭。將龐大魔力作為衝力射出的箭帶著與飛彈同等的威力粉碎了盾牌。
但即使盾牌粉碎,「紅」騎兵仍沒有停下,他以寶具猛槍貫穿、打擊,甚至搭配踢腿,接連射出機體殘骸作為投擲武器。
這根本是比石塊還巨大的榴彈,逼得「黑」弓兵不得不更撤離。
──「紅」騎兵確定自己正將對手逼上絕路,連一分猶豫都沒有,只有自己正與過去不斷追隨著背影的男子交手,這般超乎想像的喜悅支配著他。
不是要殺死對手,而是要獲勝,而在獲勝過程中死了也是無可奈何。如果使盡全力挑戰,但結果是非死不可,那也無可奈何,對手一定也會因勝過自己而欣喜。彼此展現力量衝突,這之中沒有悲哀介入的餘地。
奔跑、追逐、射箭、粉碎,大賢者凱隆──「黑」弓兵;大英雄阿基里斯──「紅」騎兵,兩位使役者毫不猶豫,緊接著「消費」了兩架巨無霸客機。
在短短幾分鐘之間,已經有六架飛機遭到擊落,還有四架,若照這樣下去,所有飛機會在幾分鐘內全數墜毀,同時「黑」陣營將從聖杯大戰敗退。
當然「紅」騎兵也是使出了全力,無論結果多麼無聊,儘管非出於他本意,但若這樣會分出勝負,他認為這也是沒辦法。
「黑」弓兵當然不期望這樣的發展,而且他也知道包含狀況有利的部分在內,「紅」騎兵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
然後──「調整終於結束了」。
§§§
『那傢伙來了。』
『可恨的那傢伙來了。』
『殺了小孩們的那傢伙來了。』
有人低語著,「紅」弓兵【阿塔蘭塔】彷彿回應這聲音般拿起弓。她到現在還沒發現惡靈的低語,已經轉化成她本身的發言了。
低級惡靈只會不斷重複,應該沒有順應狀況改變說法的知性才對。
所以,這是她本人的願望。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
弓兵露出平穩的微笑回應低語,並吻了漆黑的右手臂。
「安心吧,我一定會殺了那個女人,那欺瞞的聖女。」
殺意早已磨成與刀刃不相上下般銳利。使役者雖然擁有遠超人類的戰鬥能力,但同時也是非常人性化的存在。
愛會使人堅強,憎恨則會帶來在那之上的強悍。當然,無論哪種情感都同時會招致自滅──但即使要用破滅交換這些感情帶來的強大,也在所不惜。
阿塔蘭塔笑著拉滿了弓,不管天色是否漆黑,「紅」弓兵的雙眼都確實地看準了裁決者。
她在飛機機頂高舉聖旗,模樣顯得威風凜凜。「紅」弓兵【阿塔蘭塔】理所當然地啟用了空中花園的防衛機制。
黑色板子接連射出超乎規格的光彈,每一個都等於自高空落下的隕石。那撕裂天空的破壞力,確實是符「對軍級」稱呼的玩意兒。
──然而,若仔細分析,那就是「只有破壞力唯一一項優點的」單純迎擊用魔術。
裁決者面對射來的光彈揮舞旗幟──僅是這樣,集約的魔力便四散而去,雖然超乎規格的反魔力技能也是如此,但裁決者最「惡質」的能力,果然還是那面聖旗。
『只要聖女揮舞旗幟,我們就不會敗北。』
士兵們的單純質樸的信仰心,隨著貞德‧達魯克聞名世界,化為聖女既有的寶具顯現。
與「紅」騎兵【阿基里斯】、弓兵和刺客等相比之下,即使資歷尚淺也不成問題‧因為貞德‧達魯克是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的貨真價實聖女。
在知名度方面能與她匹敵的也只有大聖母一類吧。
那麼,存在於現代的她所揮舞的旗幟,無論身在何方,都能夠摒除各式各樣危害。
裁決者吼著,以聖旗打擊光彈──光彈隨著些許震動散去。
「紅」弓兵心想──現在「紅」刺客肯定怒不可遏,畢竟這座空中花園雖說是虛榮,但就是她本人的自尊啊。
能夠粉碎各式各樣有害敵人的無敵不敗浮遊要塞。雖說英雄或許能勝過戰車,也有機會戰勝飛翔空中的馬匹,甚至可以屠龍。
但怎樣也贏不過要塞,說起來以要塞為對手所做的勝敗判定本身就沒有意義。
要塞該是要入侵的對象,迎擊該是要閃躲的對象,粉碎迎擊什麼的根本就不可以存在。
『混帳,惱人啊……!』
光彈狂亂飛舞,彷彿讓人可以聽見這般歇斯底里尖叫似的。是啊,真的很礙事,雖然不能說沒有意義,但太無謂了。
……話雖如此,「雖然無謂,但並非沒有意義」。
裁決者雖然是最強的使役者,也絕非萬能,即使不算上她擁有令咒,實力也不是一般使役者能比擬,不過仍然有極限。
所以那時候裁決者才會選擇逃亡。當時有「紅」槍兵【迦爾納】、「紅」刺客,以及沒有現身的術士,即使不算不確定將會敵對或成為伙伴的弓兵或騎兵,只要包含四郎【裁決者】在內的所有人一舉進攻,即使用了令咒,她敗退的可能性仍然極高。
寶具聖旗也並非無敵。
「紅」弓兵看得見,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旗幟開始破裂了,那應該就是不讓各種攻擊通過的代價吧。
貞德‧達魯克並非不敗,雖然她因為中了各種奸計,仍不改最終成為階下囚的事實。
那麼,在她死去之前、無法承受之前,就要不斷射箭。
「──裁決者,接招吧,我會把妳的屍體拿去餵給棕熊。」
拉滿了弓,將龐大魔力集約在箭镞上,野獸之眼確實掌握了裁決者明確地看到自己【阿塔蘭塔】的瞬間。
鬆開手指──龐大魔力從箭鏃噴出,整枝箭襲擊而去,好似撲向獵物的音速餓狼。
一旦直接命中,就連此次聖杯大戰中,擁有堪稱最強物理防禦力的「紅」槍兵也不可能毫髮無傷。
然而一聲咆哮,裁決者的聖旗漂亮地粉碎砲彈,並一個回手打回「紅」刺客的魔術掃射。她應該是有意地選定了方向回擊,至少她腳下的飛機仍平安無事。
但是,「紅」弓兵不可能只放二前就結束,放完箭的下一個瞬間,她已經再次拉滿弓,填充魔力。
「下一箭、下下一箭準備,上箭【Set】──雙星,衝啊。」
兩枝箭同時射出,若方才那箭是狼,那麼能透過魔力控制飛行軌道,自在地蠢動的這兩箭,便帶著如同毒蛇的惡質襲向裁決者──!
『無法應對。』
最佳獵人嘲笑。
『能接招。』
裁決者認定。
來襲的魔彈有兩發,還加上來自空中花園的防衛機能「十又一之黑棺」的光彈照射。
事情發展成這樣,裁決者已經無法刻意採取行動應對。她無法計算以音速衝過來的哪一枝箭鏃會更快抵達。
因此她在半是中斷思考的情況下,順應狀況。
以橫掃方式揮舞聖旗──彈開了抵達距離略短幾分的第二箭,但這樣無法防範從上方落下的第一箭。
但儘管無法防範,還是能引導狀況變化。
「什麼────?」
也難怪「紅」弓兵【阿塔蘭塔】如此驚愕,因為她認定躲不掉的那一箭受到花園的光彈迎擊。
裁決者在接下第二箭之後,立刻轉向把襲來的光彈往頭上打回去,看到這麼不像樣的同夥自傷──「紅」弓兵怒不可遏。
「裁────決────者────────!」
「紅」弓兵伴隨大吼衝出,以生前無人可及的神速飛毛腿全力狂奔。這是在極度前傾的姿勢下才能做到的野獸般的跑法。
無論人類怎樣持續鑽研都不可能跨越的超長距離,「紅」弓兵只消轉瞬間便跑過了。裁決者架起旗幟面對接近過來的她──兩者互瞪。
「我要殺了妳。」
駭人的怨憤聲音發自「紅」弓兵。
「──很遺憾,這不可能。」
然後,裁決者嚴肅的回覆彷彿要消除這些怨憤。
兩者間的戰鬥即將展開。
§§§
「好了,「黑」弓兵【凱隆】,你沒有退路啦!」
聽到「紅」騎兵的這番話響徹雲霄,「黑」弓兵只是悠哉地笑著放箭。但騎兵的戰車以超越箭的高速貼近弓兵。
這原本就是沒有勝算的比試,不拉開距離就無法作戰的弓兵,怎麼可能對抗能在瞬間衝到極近距離內的騎兵呢?
──話雖如此,「黑」弓兵也並不是「只能在遠距離作戰」。
無論速度多麼快,還是有唯一的缺點存在。
「正確的時機、正確的座標、正確的速度──必要的只有這些。」
理解箭的速度。
也能計算到達時間。
還能導出到達座標。
那麼,剩下只要能理解戰車的速度就很簡單了,無論能如何以速度壓倒對手,只要將箭射往他將移動到的位置便可。
這雖然屬於未來視的一種,但並非多麼特殊的能力【技能】,只是不挫折地不斷累積修練,以及能洞察將來的澈底計算能力所搭配完成的必然技術。
「什麼──?」
然而從「紅」騎兵【阿基里斯】的立場來看,只會覺得箭鏃突然出現在眼前吧。方才放箭的時候,弓兵另外朝騎兵一定會到達的座標上放了另一枝箭,對騎兵來說,這狀況簡直是惡夢。
不是騎兵動了,箭才射到。
「是騎兵移動到箭會射到的座標」──
不可能躲開,因為騎兵就像是自己一頭撞上箭那樣。
被貫穿的肩膀滲出血,箭鏃深入骨頭。
「嘖……!」
「紅」騎兵拔出箭,瞪了已經敏捷地移動到另一架飛機上的「黑」弓兵,並策馬準備追上去──下一秒,佩達索斯的頭大大地晃了一下。
「什麼!」
三匹馬之中,有兩匹譽為不死神馬,但只有一匹──佩達索斯是稀世的快腿名馬,並非不死之身。一枝箭貫穿了佩達索斯的腦門,即使是寶具,靈核遭到貫穿的馬匹也只能消失了。
「紅」騎兵咬緊牙根瞪向「黑」弓兵。
他被迫做出選擇,如果要繼續以雙頭馬戰車破壞飛機,毫無疑問能強制令「黑」陣營退出,大概只會留下能操控鷹馬的「黑」騎兵【阿斯托爾弗】,但我方弓兵應該可以輕鬆收拾他。
然而──這也要是「自己能破壞所有飛機才算數」。
這邊【騎兵】的行動已經被對方看穿,無論在平原的戰鬥、森林裡的戰鬥,以及方才的空中戰中,「黑」弓兵幾乎都完美地掌握了騎兵會怎樣行動。
這部分應該才是更嚴重的問題吧,但是──該捨棄目前這個壓倒性有利的狀況嗎?
思緒瞬間轉動,身為戰士的直覺低語著。
『不可以駕駛戰車,「你是比任何人都強的戰士」。』
「──克桑托斯、巴利俄斯,你們不用戰了,先退下吧。」
他輕拍馬匹的脖子,名為克桑托斯的馬回頭看向主人說道:
「明智的選擇啊,吾主。若繼續駕駛戰車,你遲早會落入與當時同樣的命運。」
克桑托斯因為擁有女神傳授的能力所以理解人話,甚至可以說話。只不過──
「哼,那麼我現在的作為是正確嘍?」
「天曉得?這我真的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就只有『這樣下去你會死』的選擇。」
只不過,個性惡劣透了。
騎兵用槍柄末端頂了克桑托斯一下,克桑托斯嘶鳴一聲,傻眼似的與巴利俄斯一同消失,這樣就結束了。「紅」騎兵捨棄了壓倒性的有利局面,一手提著槍,在飛機上落腳。「黑」弓兵雖以極為自然的動作放箭,但騎兵的槍輕易地將之化解。
巨無霸客機機頂,在正常人早就要暈厥過去的高度上,兩位英雄迎來了二度對峙。
為了迎戰敵人【對手】,兩位使役者緩緩地走在鋼鐵地板上,「紅」騎兵就這樣彷彿要吹散勁風般,豪邁地笑著問:
「好啦,我在這裡是如同老師的預測嗎?還是錯估了呢?」
另一方面的「黑」弓兵則淡定地笑了,但手中的弓已經搭上箭。在騎兵打算跨步而出的瞬間,他就會察覺騎兵的動靜放箭吧。而騎兵這邊則在尋找弓兵的破綻,可以視狀況而一舉拉近距離。
戰況膠著──但也不會維持太久,只要等待的瞬間會來到,就不可能忍著不享用眼前的大餐。「紅」騎兵壓抑顫動的凶猛利牙,等待方才問題的答案。
「黑」弓兵開口。
「這個嘛,怎麼說呢,我是覺得『兩種都有可能』。」
「可以的話,我希望是你錯估了,我可不想再被神明註定我該走的路。這次真的跟正確與否無關,我要隨心所欲地戰。」
「所以才協助言峰四郎……不,天草四郎時貞嗎?為了實現那誇大的妄想?」
「黑」弓兵的目光嚴肅,儘管天草四郎說著「救贖人類」之類的夢話──但這就代表騎兵放過了他。在與「紅」騎兵對決之前,弓兵身為老師,只有這件事情必須問清楚。
但騎兵以堅定的態度反駁。
「確實是誇大的妄想,但是『有勝算』。至少我聽了主人【四郎】的說詞之後,是這樣認為的。」
「別傻了,救贖人類什麼的──」
「若用那傢伙的方法就有勝算……哎,他的計畫與救贖之名相符。他不會殲滅人類,也不會選定人類,更不打算破壞什麼,真的是非常符合聖人作風的方法。」
「黑」弓兵很難得地厲聲說:
「不可能有這種方法!許多聖賢、英雄、聖人不斷追求、思考以及重複執行都無法達成!儘管他是聖人,但天草四郎時貞也應該無法成功啊!」
「紅」騎兵揮槍,直指空中花園。
「讓這件事情變成可能的────就是『冬木』的大聖杯啊,老師。」
在召喚到這個世界之際,除了現代知識之外,與聖杯相關的情報也都會大致賦予給所有使役者,尤其弓兵因為本身的見識淵博,很早便看穿了大聖杯原本的目的。
這些龐大的知識在「紅」騎兵的一句話下反覆散落、收斂、架構。
聖杯戰爭的起源。
創造聖杯的艾因茲貝倫、遠坂、馬奇里三大家,他們的真正目的。
大聖杯……其真正力量。
七位使役者真正代表的意義。
而直到現在仍持續留存的五個破格結晶【Outsider】──
愕然。
一切都順暢地整合為一。「不可能,這不可能,但是」──
這麼一來,確實「救贖或許能夠成立」。
「……難不成──」
「黑」弓兵【凱隆】無意識地說出這句話──「紅」騎兵笑了。
§§§
與其說現在在走路,用游泳形容更正確吧。一邊承受著皮膚剝落、肌肉融解的感覺來襲,言峰四郎仍不斷前進。
這裡已經不是空中花園,大聖杯內部是與現實世界相異的空間,無論物理法則、魔術法則,甚至連「自己本身」都被攪拌成另一種東西了。
只不過,雙手疼痛得嘎吱作響──只有這個感覺,能讓天草四郎時貞認知到現實,四郎放下心,果然為了供應魔力而與大聖杯連結是明智的選擇。若沒有任何對策,就踏入這麼異常的空間,只會瞬間遭到融解吧。
雙臂仍訴說著痛楚,但這痛覺才能讓現實與自我連結。
世界依然充滿苦痛。
自己一個人沉浸在愉悅之中,是愚者的作為。
言峰四郎先認定自身,自覺目前正處於什麼也沒有的大聖杯【這裡】,以彼方為目標邁步而出。
因為設定了目標,所以開出了道路,四郎相信這條路將通往目的地。
路途很長、很遠,看不見盡頭。
簡直就像被說著「放棄吧」的感覺──忍住,結論是來到這裡之後,無論人類還是使役者都沒有差別了。
不管有沒有超越人類的強大力量都沒有關係,即使能夠劈開空間、跨越空間,只要不踏過這條路,就永遠無法抵達。
然後,只是單純走著──果然也是不行吧。
訂定目的地的是自己,「決定哪個是目標的也是自己」。
相信自己一定會抵達,抱著一定要實現的願望,好了,走吧。
距離非常遙遠,說不定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距離,也有一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往反方向走的恐懼。
把這些全丟進垃圾桶。
「我能走,無論去哪裡、無論何時。」
踏出一步、兩步,毫不猶豫地跨出第三步。不認為行走十萬里痛苦,不認為九十度垂直的峭壁痛苦,不認為荊棘滿布痛苦。
這些事情他早已有覺悟。
父親、母親、姊姊,遭到殘殺的三萬七千人想讓他停下腳步。
「聽我說。」
她們說著,對著四郎的背影發聲。
──若停下腳步,應該可以輕鬆一點吧,所以你快停下,然後請務必聽我們說。
四郎拒絕體恤話語,駁斥請他停下腳步的邀請,為了不聽他們說話而摀住耳朵。
四郎也預測到會有這類誘惑,他心想只要在此迷惘,你們的死都會白費,而甩開這些誘惑。
他當然不可能不痛苦,當然不可能不傷心。
接著換成不是遭到殘殺,而是進行殘殺的一方出現。有史以來,好幾度出現的會吞食弱者的強者,他們會以「這邊與那邊不一樣」的不明確理由為依據,持續殺人。
他們露出淡淡笑容低語。
「怎麼了?我們殺了喔,殺了你父親、母親、伙伴,全都殺了殺了殺光了,『你難道不恨嗎』?」
背後的人們帶著悲傷與憤怒的情緒大喊:
「就是他們殺了我們,拜託『請殺回去吧』!為了幫我們鎮魂,請替我們報仇!」
無言。緊握的拳頭不鬆開,一鬆開──感覺就會嘔吐出些什麼。
他不可能不恨,不可能不憤怒,很想停止他們的笑、停止他們的呼吸,捏爛他們的心臟。
不過──他已經捨棄了悲哀和憤怒,並下定決心,不是為了讓伙伴的靈魂安息而戰,而是決定要拯救一切。
原諒、體恤,但捨棄了愛!
「礙事!」
內心有如千刀萬剮般發疼。打從心底憎恨明明沒有化為惡,卻像是助長惡的自己。
「即使如此」,也絕對不反悔已下定決心的事,覆水難收。
拯救世間一切的手段確實存在,所以祈願著希望大家能相信自己,無關敵我,請所有人都一起走向應該在彼方的樂園吧。
……但是,為了拯救,必須有力量。
只要人類維持現狀,就無法拯救。若以十個人建構世界,其中至少會有兩人被排除在外。以十人建構的世界,並不足以容下十人。
犧牲兩人作為活祭品,讓八個人享受幸福,這是最低的底線。而現實是為了讓一個人獲得幸福,必須有九個人走上苦難的道路。
理應永遠持續下去的,人類世界的統管機制【系統】。
四郎要打破這機制,拯救作為活祭品的兩人、拯救幸福的八人,拯救幸福的一人,拯救苦難的九人。為了航向繁星【天空】而必須要的奇蹟【力量】,這才是──
「這才是天之杯──Heaven's feel,為了完全不遺落地拯救所有人類,最極致也最大的奧祕,也就是第三魔法。」
天草四郎時貞【言峰四郎】終於準備著手救贖人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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