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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歌劇系列5 歌劇‧迷宮之章 光明與毀滅的迷宮[栗原ちひろ][台/簡][錄入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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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0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栗原ちひ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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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愿望就是拥有愿望──为了救出美貌绝伦的诗人空,身兼药师与剑士身分的卡那齐与魔导师米莉安等人一同前往帝都。但是,残酷的命运却在那里等着他们!! 卡那齐得知了诗人的真实身分,而加入拯救空计划的意外人物是……!? 以帝都为舞台,愿望与背叛在此交错!

作者简介:栗原ちひろ
于11月29日出生,A型。喜欢水、街道和早上的睡眠。容易对复古、传统、古董等单字产生反应。荣获第三届角川BEANS小说大赏〈优秀赏〉并出道,以得奖作品「即兴歌剧.世界旅行者」修改后出版,该作即为歌剧系列1~7&外传(完结)。

插画简介:THORES柴本
专职插画家,于日本轻小说杂志《The Sneaker》读者投稿单元展露头角,之后担任《圣魔之血》小说系列插画,既华丽又带着奇幻黑暗感的独特画风与小说相辅相成,迅速成为人气插画家。说插画作品有:《圣魔之血》系列、《歌剧》系列、《骨王アンダーテイカーズ》、《新.魔界行》1~3完,以及各杂志扉页、封面等。

1   叹息之庭
2   徐缓的逆转
3  「欢迎回来」
4   真实的碎片
5   石之森,死去的小鸟
6   颂赞胜利吧
终章 环状迷宫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09-4-10 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知道你的名字喔!
你是迷路者,而且还是迷路者里的天才。
因为你在迷宫里诞生,所以比谁都更加清楚迷宫里的路径。
而你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两个!
唯有迷宫的入口与出口而已。
你一辈子都别想走出迷宫!


1 叹息之庭

新历七O九年,初秋。
神圣帝国路斯的首都,帝都拉杰的天气非常寒冷。
「我已经——不行了,绝对、完全撑不……下去了,救救我……」
乌齐列特小声呢喃着,用颤抖的手指抱住头。
他坐倒在帝都的路边,抓住血色的红发用力拉扯。即使扯到头皮,乌齐列特却不觉得痛•他全身都没有感觉,缺乏身体正在此处的实感。
现在是接近天明的时刻。对帝都所在的北部大陆而言,秋季已经可说是等同于踏进冬季入口。如果处在正常状态下,乌齐列特应该会被背靠的巨大石砌角柱与身下的石板路夺去体温,连骨髓都冻得发寒吧?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寒意。四周一片寂静,世界显得很遥远。
因为全身没有任何感觉,因此意识与躯体也都渐渐远去,只有脑袋格外沉重。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脑海里传来。哇~……哇~哇~……他听见了那刺耳的声音。乌齐列特感到困惑不已。喂,你是谁?在我脑袋里吵闹的你,到底是谁?你在呻吟吗?不对,那个人是在哭泣。啊,对了,那是妹妹的哭声。我记得,我记得的,所以你别再哭了。只要你一哭,妈妈就会大喊:「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快让那孩子闭嘴!」真讨厌啊,只要妈妈一喊,那个盘据在脑袋深处的黑色黏稠硬块就会蠢蠢欲动。讨厌讨厌讨厌!说真的,谁来救救我吧?把那玩意,把那团黑色的东西弄出去,就算连整个脑子一起弄出去也无所谓,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喂,你没事吧?」
听到一个女声询问,乌齐列特抬起苍白的脸庞。
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女性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或许是家中有人不幸过世吧?她穿着整齐的漆黑外套,脸上露出警戒与淡淡的困惑之色。乌齐列特看着妇人,脸上突然浮现笑容。
「啊……谢、谢谢,我……」
「我看你不像醉汉啊?你生病了吗?」
意外发现乌齐列特的脸庞带着讨人喜欢的稚气,妇人的态度不禁软化了。
在整体为一座巨大建筑的帝都里,这里是地上第二层,属于工匠阶级一般市民们居住的阶层。乌齐列特就坐在这层最靠外墙,通往其它阶层、平缓到几乎感觉不到坡度的大螺旋道角落。乌齐列特勉强站起身来,抱着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幸福心情注视着妇人的面容。她一定有小孩吧?因为她正以看着孩子的眼神注视着他。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真的,我总算得救了!」
乌齐列特用梦想成真般的口气说着,令妇人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孩子。算了,你走得动吗?需要我扶你一把吗?你家在哪里?最近这一带很危险的,听说有杀人魔出没呢!」
「恩,我知道。真恐怖对吧?我不喜欢杀人,那样很累的。」
乌齐列特微微一笑,拉开外套前襟。
不知那名妇人可曾注意到,他少年般的身躯上挂着剑带。乌齐列特以流畅的动作挥动右手,一口气拔出剑身很长的片刃剑。
乌齐列特的剑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近在咫尺的妇人,由下往斜上方削去。
妇人顿时愣住。几秒钟后,她的身躯微微一晃。
又过了几秒,血花激射而出。
——因为乌齐列特的剑实在太快,妇人的身心有好一会儿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砍了一刀。他以轻快的步伐往后闪开终于喷血倒下的妇人,旋身收剑回鞘。
刚刚斩杀妇人的他看起来一脸幸福;苍白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原本漆黑得几乎无法辨别瞳孔与虹彩的眼眸也再度充满了光采。
乌齐列特愉快地哼着歌,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上前进。
冰冷的月光透过帝都外墙上巨大的——将近他身高十倍的拱形窗射进来,映照着大螺旋道,将他落下的影子延伸到石造建筑上。层次井然的石造建筑群,宛如一排排并列的墓碑。
「说什么喜欢、讨厌的,那全都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如果不想被杀、不想被吃掉,只要长得够大了就给我去干活!啊,真是不可思议。杀掉陌生人明明还是一样无聊,心情却变得舒畅多了。人生就是痛苦与杀人的轮回!哈、哈,哈哈!真是让人头疼啊!多么凄惨啊!明明是这么凄惨的人生,为什么今天我又活了下来?」
「为了杀掉那家伙。」
突然间,有人回应了乌齐列特。那道细语异样地高亢,就像孩子的嗓音。
除了乌齐列特以外,四周依然不见任何人影。
那奇妙的声音,是从他的惯用手附近传来的。
毫不吃惊的乌齐列特,轻笑着将惯用手的袖口凑近脸旁,继续往前走。
「没错,我当然要杀了他。喏,卡那齐,只要杀死你,我就有办法忘掉了吧?忘掉所有威胁我的不好回忆。忘掉我的人生、我的昨天、我的心,以及妹妹的哭声,再度变成一个垃圾吧?如果不借着遗忘获得自由,我就活不下去了。」
青年留下这段温柔的呢喃,在小巷子里消失了身影,道路旁只留下一具妇人的尸体,悲哀地倒在地上。



新历元年,也就是距今大约七百年前,「人类」的文明受到原因不明的大灾害侵袭,轻易地毁灭了。人们失去了一切关于大灾害之前的记忆——乍看之下是这样。
但事实上,在非常初期的阶段就有一部分的人找回了过去的记忆。
所谓的大灾害是什么?人类是什么?神是什么?大灾害以前的「世界」又是什么?知道一切谜团答案的人们——也就是魔导师,他们立刻将这些记忆与知识封印起来。
魔导师们知道的真相,比世人所知的还要沉重得多,而过多的知识绝不会为人们带来幸福。有一派魔导师做出这个判断后,为了继续隐瞒真相不让群众得知,于是便开始追求权力。他们出力协助神圣帝国路斯建国,最后建造了巨大都市——帝都拉杰。
建造帝都是为了用外墙守护人们不受魔物侵害,并且将魔导师们知道的真相藏在深处,确保绝不外泄而设立的都市•为了守护人类而存在的这一切,随着时光流逝直至今日。
现在已是新历七OO年代。随着人口增加,以及帝都越来越大的权势,藏在帝都怀中的秘密已经成熟过头,彻底化为脓肿。
「胜利!胜利!大胜利喔!」
一名少年呐喊着,冲过在帝都脚边扩散开来的城镇。
听见少年声音的镇上居民,不禁在面面相觑后抬头仰望帝都。
因为帝都拉杰太过巨大,因此从这个城镇望去也看不见全貌。无法居住在帝都内的民众,只能看到不断向左右两端延伸的外墙,就连抬头仰望都看不见帝都的顶端,视野中只有遮蔽的云朵。无论从北部大陆的哪个角落,甚至是从善良亡者安息的天上,都能看得到帝都壮丽的雄姿——即使诗人们的比喻言过其实,不过实际上,能够将帝都全景尽收眼底的最佳地点,的确远在必须徒步一日脚程的小山丘上。突兀地出现于北部大陆最丰饶原野上的帝都,是一座随着神圣帝国路斯的建国开始兴建,直到现在依然在增建的巨大建筑物。
只要站在厚实的地板上,看着那描绘出乎缓螺旋直指天际的石塔,无论是谁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啊,如此巨大的物体竟然是人类建造出来的!看啊,覆盖帝都表面的雪白装饰岩是多么美丽!无论石柱、阳台、广场,甚至连外墙都毫无例外设置英雄雕像的设计,多么具有巧思!
就连外观风格一边变化,一边向上渐渐缩小的第五层居住区都成了一种艺术品。而位于最上方的第六层,那规模惊人的人类伟业更是令人眼花撩乱。第六层没有屋顶,巨大的圆顶与针叶树般极度密集的尖塔并列着。这些建筑就是宫殿与议场,以及光魔法教会的本部。
这座总是有灰色云雾缭绕,处处架起鹰架维修以追求更上一层楼的美与机能性的巨大都市,正是神圣帝国路斯的力量象征。
「胜利,胜利!希基思姆德皇帝陛下御驾西征,结果当然是大胜利啊!」
少年跑到帝都外围城镇的简陋广场,大把发放使用廉价草料做成的纸片以换取零钱。一脸不安跟着他来到广场的居民们则争相抢购纸片。
少年在人潮散去后将零钱收进怀里,毫无倦色地冲回帝都第一层。他瞥了一眼耸立着至贤帝阿尔都塞雕像的巨大城门,随即混入行经平缓坡道尽头通用门的人群中。
送货用的运河——圣葛札维河,同样也流过通用门进入帝都。人们将货物装在马车、人力拖车或小型船上,经过差役的整理后,将来自整个大陆的物产送入帝都。像这样进出帝都的人们,直到傍晚时分关门为止都川流不息。
居住在这座巨大螺旋塔里的人口有一百二十万之多,甚至还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说法。由于魔导师们精密的计算,这座一层可以容纳整个地方都市的巨大建筑才能成真。他们完全舍弃过去只依靠经验来兴建的建筑方式,设想出新的方法;在大气最为浓密的地方构筑了巨大的魔法阵,引导阵中涌出的力量宛如血液般在建筑中循环,化为肉眼看不见的梁柱。
『以人之身诞生、奋斗的生命啊,带着石头来到此地吧!』
听到帝国建国始祖——至贤帝阿尔都塞的呼唤,人们纷纷聚集到这里,带来数量庞大到几乎以为把整片北部大陆岩石采伐殆尽的石头,缓慢地建立了帝都。
人们至今仍这么唱着:帝都坚如盘石,是面对任何波折都会守护我们的神之盾。不论往后发生多么恐怖的灾难,帝都里的居民都能存活下来——不知为何,全帝国的民众都深信着这一点。
「胜利!胜利!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陛下的大胜利!」
少年总算穿过通用门附近的人潮,大喊着跑向中央广场,帝都里的群众同样也以有些不安的目光看着他。许多只手抓住纸片,其中一张飘进了路旁的地下室窗户。
地下室里的男子拾起纸片,拿着它朝更深的地下走去。可疑又昏暗的通道不断往地底延伸,拾起纸片的男子在通道尽头打开一扇圆形的金属门,一股潮湿的风带着腐臭味吹了出来。
门外彷佛夜晚般昏暗,在缺乏妥善铺设的肮脏泥土路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木造或石造住家。阴暗的街道上,四处可见灯火摇曳的光影与不绝于耳的喧嚣声。
——这里是帝都的地下层,属于无法治地带的贫民窟,也就是所谓的「下层」。
「老爹!赢啦!!」
握着纸片的男子穿过狭窄的小巷,冲进下层的小杂货店。
活像个地窖的店铺深处,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吵死了,葛提!到底是什么赢了?广场的赌骰子?还是大胃王比赛?」
「我说的才不是那种东西!是战争、战争!你看看这个。」
葛提一口气说完后,拨开从天花板上垂下、装着洋葱与西红柿干的吊网,同时闪避着挂在墙上的各种武器,弯着腰走向坐在长方形店铺深处的老爹。
「听着,我要读喽?我们神圣的帝国军,在与长期高举逆旗造反的西方艾连公国之战中,获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在神的加护之下,神圣骑士团的伤亡居然只有三名阵亡、二十一名负伤!此外,维利•罗沙的塞利瓦公爵已经自尽,他的心腹魔导师也丧生了。维利•罗沙不就是西方那个屈指可数的商业都市,干得很漂亮嘛!」
「……喔。」
店里的老爹敷衍地应了一声,推了推一边镜片龟裂的眼镜后,再度专注于手边的工作。他正在削掉刻于偷来剑上的铭文。老爹的反应令葛提瞪大眼睛,往前采出身子。
「喔什么喔啊,老爹!你不惊讶吗?西方诸国可是帝国的宿敌欸!」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蠢蛋!就算是蠢材,既然长了个脑袋就拿来用一用吧。阵亡的死者只有三人?不管怎么想,那都只是帝国人民的死亡数吧?实际上死掉的佣兵可是堆积如山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些艾尔•乌鲁其亚也喜欢战斗嘛。啊~皇帝陛下会不会干脆就趁着这股气势,一股作气把东方也攻下来?」
听到葛提的话,老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把手边的油灯拉向自己。
在飘荡着灯油燃烧臭味与霉味的昏暗房间里,老爹正踩着脚踏式的挽鲈运作。他用高速回转的圆盘状锉刀削除剑上的铭文,激烈的磨擦使火星进散开来。
老爹一边检查作业情况,口里一边碎碎念着:
「有哪个笨蛋会和东方打仗?和那些家伙交手就等于是和森林交手。不管再怎么砍伐,东方的古森林依然盘据在那里,根本就没完没了。东方的家伙也一样没完没了。如果有人烧了他们的城镇,那些家伙就会在对方走出森林前把敌人全部宰掉。东方男儿只要一潜入森林,就会奋战直到最后的一兵一卒为止。和东方交手或许不会输,但也赢不了啊!」
「那是过去的事吧?现在的东方人都是些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啦!明明有一个城镇被魔物毁掉了,结果听说帝国军过去时,他们还不服气地抱怨呢。而且他们看起来就阴森森的——你知道吗?最近在帝都出没的杀人魔,好像就是东方人耶?」
「我知道,你之前就提过了。最近这阵子,帝都每晚都有杀人魔出没对吧?就连女人和小孩也不放过,而且不管碰到多魁梧的壮汉都一样用东方剑一刀毙命!伤口也平滑得吓人,留下的尸体简直就像切成圆片的人偶等等……真是蠢毙了。」
老爹以不层的口吻如此说着,但葛提却热切地坚持:
「才不蠢,这是真的!我在想,东方民族该不会被魔物附身了吧?那个城镇是叫水音•高岭来着吗?被魔物入侵的地点应该不只那个城市吧?其实,整座古森林都被魔物侵蚀了,于是东方人在恶灵之声的引导下,开始狩猎坚如盘石的帝都里的居民——!我这个推测如何啊?」
「混帐,说出那种无聊话,东方人可是会作祟的。」
压低声音威吓的老爹,握着单刀剑的剑柄指向葛提,令他瞠目结舌。
「作祟……对了,老爹,这不就是传闻中的东方剑吗?」
「你终于注意到了。而且,这还是一把被诅咒的名剑哪!尝尝东方的诅咒吧!」
「哇,危险!别在这么窄的地方挥舞那种玩意,丢掉、快点丢掉啊!」
「嘿嘿,怎样,听到恶灵的声音了吗?喔,欢迎光临……」
愉快地追着葛提到处跑的老爹,突然察觉到客人的气息而伸长脖子看出去。
一个人影站在店门口不停咳嗽。他是客人,还是路过的病人?当老爹和年轻人怀疑地看着那个人时,人影的咳嗽声终于停歇,走进狭窄的店面。
当店里的微弱灯光映出客人的面容时,老爹与葛提都不禁倒抽一口气。
走进店内的,是个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他的肌肤呈现病态的苍白,但原本应该是象牙色吧。笔直的黑发系成一束,包裹在暗色服装下的身躯单薄而修长,眼眸则是异样无机质的灰色。从身体的特征来看,这名青年从头到脚都是典型的东方人种。
传闻中的东方人。而且这名男子的眼神不但非常锐利,还很阴暗。
(这家伙杀过人……杀掉的人数还不是只有一、两个。)
那名东方男子走向冷汗直流的老爹与葛提,望着老爹手中的剑。
「那是东方剑吧?」
「是啊,店里还有其它东方剑,要不要看看?」
老爹仍旧以冷静的声音回答。他也是治安最恶劣的下层居民,还不至于碰到杀人犯就被吓倒,但是一想起刚才的对话,他的背后还是冷汗直冒。
——东方人种的杀人魔。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用东方剑一刀毙命。
「我不要那些外销用的仿指挥刀。你手上那把不打算卖吗?」
东方男子以沙哑而低沉的嗓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爹手上的剑。
「卖是要卖,不过这把剑上可是附着恶毒的诅咒喔?买了搞不好会被缠上呢。」
「不,那把剑上没有附着任何东西。」
男子立刻轻声回答。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只是平淡地说出事实。 老爹就这样直盯着对方,将剑交给他。东方男子接过剑后以利落的动作确认剑的重量、平衡与剑刃上浮现的纹理,最后再看看被削掉的铭文痕迹,粗鲁地问道:
「多少钱?」
老爹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个非常便宜的价码。那名男子虽然微微眯起锐利的眼眸,但还是立刻付了他所说的金额,拿起剑鞘就走出店门。
男子的身影从店里消失的那一刹那,直到刚刚为止都僵在原地的葛提彷佛快哭出来的喊道:
「……老爹……」
「喂,笨蛋。你马上去跟踪那个家伙。」
听到老爹抓住他的肩膀下令,葛提更是一副眼眶含泪的样子。
「我不要,那家伙很危险啊!不管怎么看都很危险!他就是传闻中的杀人魔吧!」
「就算不要也得去!掌管附近这一带的『灰与剑』里林头目说过,要我收集过来买剑的东方人情报!如果不跟上去,『灰与剑』可是会找我们麻烦的!」
老爹所说的「灰与剑」,是下层多如牛毛的非法组织之一。
刚开始建筑帝都时,下层原本是劳工的居住区,但随即因为严重的劣化而遭到废弃,变成上层的垃圾处理场。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供人居住的地方,所以住在下层的居民也不被当成人看待。帝国的法律在下层并不管用,但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会产生一定的规则。
下层的规则就是「力量」。除了追随有力量、驱使暴力的人讨些好处以外,无力者在下层没有其它的生存之道。
葛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最后还是收起泪水勉强走出小杂货店。不论何时都彷佛置身黑夜的街道上渗着点点灯火,路上的行人宛如剪影。
他甩甩头,眯起一双在夜里也看得很清楚的眼睛,然后在左手边找到了刚刚的东方男子。葛提微微弓起背,消去自己的气息开始跟踪对方。虽然他的跟踪技术很有一套,却在弯过一个转角时皱起眉头。
(不行,这条路前面不是死巷吗?太危险了。)
照这样下去,他会和从死巷折返的东方男子撞个正着。
葛提本能地转身,想要离开之时却突然僵住了。
他看见在东方男子前进的道路尽头,也就是木板围篱前站着一个少女。
(啊……好漂亮的女孩喔。)
站在昏暗之中的少女体格娇小,身躯就像少年般纤细。她身上穿的黑衣类似南方佣兵的正式服装,留着一头淡黄色的短发。冷漠端正的脸庞上,一双透明到令人害怕的紫红色眼眸正目不转晴地看着葛提。与其说是因为相貌,倒不如说她本身散发的清冽气息更加突显了少女的美丽。他觉得自己彷佛在大气混浊的下层,看到了不该出现于此处的东西,葛提甚至没有别开目光,就这样呆立在原地。
最后,少女突然将视线从葛提身上转开,紧抱着走向她的东方青年腰际。
下一瞬间,那名东方男子与紧紧抱着他的黑衣少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咦……?消失……了……咦咦咦咦!?」
现场只剩下葛提一个人留在死巷的人口,手足无措地发出惊呼。



「……我有件事想问你。」
激烈头痛的东方男子——也就是卡那齐,他正仰望着半空。
身材高挑的他,正被娇小的米莉安紧紧环腰抱住——与其说抱着,不如说紧紧抓住更贴切。卡那齐揪住她的衣襟,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
米莉安有些恨恨地仰望着他:
「什么事?」
「为什么要在一般人面前消失?」
卡那齐的表情十分严肃。乍看之下以为在下层小巷里突然消失的两人,其实是在魔法的隐蔽下穿越巷子,回到了秘密基地。
为了救出被帝国官员逮捕而押送到帝都的伙伴,他们已来到这里七天了。卡那齐一行人躲在法律管束不到的下层,找了间合适的空屋,尽可能修复之后再用米莉安的魔法把地点隐藏起来。
卡那齐与米莉安在秘密基地的一间房间里——话虽这么说,但这栋木造小屋的房间也只有没铺地板的一楼与二楼各一房而已——彼此相对。



听到他这么问,米莉安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不这么做,卡那齐就会杀了那个人。」
米莉安明快的回复令卡那齐露出奇怪的表情。卡那齐明白她担心自己,但是,他应该也有权利担心米莉安才对。于是他如此说道:
「这是没错……米莉安,但是你明白吗?这里可是帝都喔?是在光魔法教会的脚边喔?最重要的是,你可是全世界极少数的觉醒位魔导师喔?要是像那样轻率地展露魔法力,万一被光魔导师抓到该怎么办!」
「就是说呀,米莉安!为什么只是隐藏踪迹就必须紧抱住这个家伙不可!?」
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插入对话,令卡那齐的头痛更剧烈了。
「琉琉,你给我闭嘴!话题会扯远的!」
卡那齐立刻回头大吼,从二楼梯子走下来的超华丽人物也不甘示弱的怒吼回来:
「不,人家不能默不作声!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只是要用魔法隐藏对方的身影,根本就不需要肢体上的接触啊!可是你们却每次都故意现给人家看!这是为什么!?」
伴随着吵杂衣物摩擦声走过来的琉琉,依旧是打扮得非常夸张的模样。今天的帽子不但布料上有花朵图案,还装饰了堆积如山的羽毛;衣服也和帽子配成一对,是用紫色与深绿色构成花样的布料剪裁而成,上面还缀满黑色编织饰品的女装。
虽然穿着一身与其说像帝国贵族但更像剧团演员的服装,而且还留着一头玫瑰色的卷发,但琉琉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性。
虽然他也赞成卡那齐与米莉安救出同伴的计画,但卡那齐始终认为,他真正的动机应该是迷上米莉安,纯粹是想待在她身边而已吧?老实说,他觉得琉琉很烦人。
另一方面,米莉安在琉琉连珠炮的发问下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显得有些困惑。
「因为……卡那齐最近都不碰我。」
她非常诚实地小声说道。
周遭的空气霎时冻结。当她猛然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琉琉在帽子下露出的嘴角不停颤抖,整个人当场呆立,卡那齐则脸色铁青地靠在木墙上。
(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米莉安非常为难地望着两人,思考该如何解释。不知是因为成长环境的问题,还是太过坦率的性格所致,她很不擅长把自己的想法化为言语。
旅行伙伴的诗人,也就是空还在身边时,会用他丰富的词汇来解释米莉安的心情。然而,空现在却被关在帝都的某个地方,下落不明。
(空向我说明了很多事,也会温柔的碰触我。被喜欢的人触摸时,我会觉得很高兴……卡那齐之前明明也会毫不在意地碰我啊……)
身兼药师与剑士的东方青年•卡那齐;一头白发、美貌绝伦的诗人•空;以及被南方战斗种族养育的暗杀者,后来觉醒成为魔导师的米莉安。这三个在意外之下成为旅行伙伴的陌生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彼此产生了家人般的感情。
彷佛亲子、彷佛兄妹、彷佛师徒、彷佛朋友般,那两名青年轻松自在触摸她的手指,对米莉安来说是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贵重之物。
(但是,最近……大概是从我在合魔法教会受伤之后开始,卡那齐就比较不常碰我了。这是为什么呢……虽然不太明白……总觉得,有点寂寞。)
在一段非常微妙的沉默之后,不知何时变得面红耳赤的琉琉以变调的嗓音大喊:
「人——人家来碰你吧!不管何时何地,要摸多少都行!不管要摸要抱都随你高兴!」
「可是琉琉有点不一样。」
「呜啊……好、好痛痛痛痛……」
米莉安立刻回答,令琉琉双膝跪倒在地上低声呻吟。
跪在没铺设的土地上,那身漂亮的衣服会弄脏的。有点担心的米莉安继续说道:
「因为卡那齐和空是特别的。」
她也很喜欢琉琉,但是,卡那齐和空是特别的。
(卡那齐会不会因为我说了奇怪的话而生气呢?)
看见米莉安带着不安望过来的目光,卡那齐勉强从贫血之中振作起来。不,其实他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朦胧,但总之还是先装出振作的样子。他虚弱地说道:
「米莉安……拜托你,外出有人在看的时候,千万别说这种话啊……」
「那么,卡那齐……可以表现得正常一点吗?」
「…………我一直都很正常。」
感到冷汗从太阳穴流下的卡那齐,含糊地主张着。
看到米莉安笔直望着自己的眼眸里带着寂寞,他也觉得很难受。
(不,可是你要我如何是好!?我根本无能为力嘛!)
卡那齐不禁自问自答起来。米莉安本人大概不知道吧?她身上渐渐出现了与年龄相符的少女娇态与感情。如果只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或小动物来看待,他也能像对待邻居孩子一样,自在地摸摸她的头。但是,他怎能轻松自在地碰触暗藏着复杂心思,一接触就会露出害羞模样的妙龄少女呢?不可能。至少卡那齐是办不到的。
他勉强装出不高兴的表情,发出一声叹息:
「我说米莉安啊,你不会一直都是个小孩子,所以把喜欢黏人的习惯改掉吧。我知道是空那个笨蛋让你养成这种习惯的,不过那家伙不负责任地进了大牢……总之,我们快把那家伙找回来,等他回来之后再叫他碰你吧。」
卡那齐这番话令米莉安渐渐消沉下去,但听到空的名字之后又稍微恢复精神,露出淡淡的微笑。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袭上卡那齐心头,令他微微别开目光。
如果是空,他就能回应米莉安的期望,以超然的温柔对待她吧?只有在这一点上,卡那齐也很羡慕他。
(和空比起来,我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真麻烦啊!)
打从出生以来的二十余年间,卡那齐的手指用来杀人的次数比温柔抚触他人的次数更多。他实在无法信赖自己的手。
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手,他也想保护米莉安不受伤害。
「……那要怎么做?想找回诗人是很好,但你有找到诗人所在地的线索吗?在外面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依然坐在地上的琉琉以阴郁的声音问道。卡那齐摇摇头回答:
「不,我只是出去买剑而已。对了,你要看看吗?我总算买到一把还算好用的东方剑了。虽然是赃物,不过和帝都常见的,那种只有外表好看的玩意儿不同。这可是实战用的剑,而且还没有砍过人。」
「够了,不用麻烦!人家一点兴趣也没有!剑那种东西不管是哪一把都一样!你这家伙是不是太看轻帝都了?这里可不是连个头绪也没有,乱找就能找到人的地方欺?如果连米莉安都找不到,那就只剩乖乖收集情报这一条路了喔?」
琉琉的说法非常正确。要在全大陆人口最密集的帝都找出一个人,可说是难如登天。不只如此,就连身为觉醒位魔导师的米莉安都感觉不到空的气息。才几天的功夫,他们就快陷入无计可施的状态了。
卡那齐开始认真思考,接着缓缓开口:
「说得也是——我听到战争胜利、神圣会议的季节即将到来,以及有杀人魔出没的传闻,可是却完全没听到可能与那笨蛋有关的小道消息。」
「真奇怪?要是看到像诗人那样的超级美人,应该会引起不分男女老幼的大骚动才对。难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总算站起身的琉琉叹了一口气。
他的推测令卡那齐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与空分别时,卡那齐和米莉安都在与秘密结社「黑之摇篮」的战斗中负伤,陷入濒死状态。
虽然他们在琉琉的帮助下勉强从帝国官员手中逃脱,但等到伤势痊愈再动身前往帝都时,季节已步入初秋了。空在合魔法教会本部的混战里被帝国官员逮捕时是初夏,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保证,空到现在依然平安无事。
(希望他平安无事。那家伙既傲慢又黑心,有时笨得不得了,又跟个小鬼没两样,可是骨子里却很温柔。虽然装作不怕死的样子,其实总是很想寻死,但是——他还是我们的伙伴。)
卡那齐半自暴自弃地想着。
一开始只是顺势凑在一起旅行的伙伴,随着一同跨越生死关头,不知不觉问就变得无可取代了。他在分离之后反而更加清晰地体认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米莉安代替没有回答的卡那齐,开口说道:
「空在帝都。不过,因为他是个非常平均的人,所以很难找到。」
「平均!?那家伙哪里平均了!」
看着忍不住喊出声来的卡那齐,她很有耐心地说明:
「是构成要素的排列方式很平均。像卡那齐就有很明显的个人倾向。只要拿那个倾向当线索,不管是谁我都找得到——但是,要找到没有倾向的空就很困难。如果有人在他身边,空也会有一点倾向出现,所以他和卡那齐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好找。」
「原来如此,美人就连构成要素的排列方式都和其它人不同吗……真好~……」
虽然琉琉悠哉的样子令人心烦,但卡那齐却思索着别件事。
「……米莉安,那么除了空以外,你能找到曾经见过的人吗?」
「恩。」
「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可能知道空的所在地,又肯定待在帝都的人就行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
「班修拉尔?」
米莉安接着琉琉的话头问道,卡那齐则沉默地点点头。
基思朗•班修拉尔是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小官员,也是固执地追逐着空,最后终于逮捕他、将人押回帝都的元凶。琉琉的语气霎时变得忧郁起来:
「真倒霉,怎么偏偏落在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魔导师手中?而且,那家伙还是个大贵族耶?」
「那又怎样……对了,琉琉为什么知道那么多那家伙的事啊?」
听到卡那齐讶异地询问,琉琉一瞬间僵住了。接着,他露出刻意的笑容。
「咦?啊、哈哈哈哈,因为人家是帝都人嘛!是在帝都出生、帝都长大的!事实上,关于魔法的基础知识,人家还是在光魔法教会的学部里学到的!总之,有很多原因啦~……」
「琉琉是在帝都长大的,但是被帝都的女孩子甩了之后很伤心,于是就把光魔法教会的魔法石全部偷出来,离家出走了。他之前是这样告诉我的。」
米莉安毫不留情地揭露琉琉的过去,令他再度颓然地蹲在地上。
卡那齐低头看着活在异次元价值观中的琉琉,一脸厌恶地评论:
「老实说,其实你很不会应付女孩子对吧?」
「只只有你没资格说人家,你这个病弱男!」
面对猛然抬起头认真大喊的琉琉,卡那齐也脸色发青地反驳:
「你说谁病弱了,你这个万年倒错女装变态狂!别用外表判断别人,用你的心眼看看吧!然后理解我这完美无缺的健康模样吧!」
「哪有什么心眼啊!什么内在美、机能美之类的大量制造品都毁灭吧!而且人家喜欢穿女装才不是倒错变态,是纯粹的爱!」
「我无法认同这种成年男性拥抱女装的爱!要是换成武器、城堡或马倒还可以接受!」
「讨厌,光是想象人家的心就要枯萎了!」
看着两人吵吵嚷嚷斗嘴的样子,米莉安微微一笑。
虽然抱怨连连,但卡那齐与琉琉的感情还是渐渐变好了,如果空也在这里一定会更加快乐吧?他们非得让空回到这里才行。
无论怎么做,都得找回他才行。



当卡那齐一行人在帝都下层的秘密基地里谈话时,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正在匆忙返家的路上。
(糟糕,如果动作不快一点,妆就只能随便画画了。)
听到在寒冷街道上回响的钟声,修娜尔又加快了脚步。
身为光魔法教会法务部边境监察官辅佐的她,今天穿着便服。她抱在怀中的包裹里,装着班修拉尔送给她的昂贵晚礼服;这是他刚刚买来要她回家换上的•今天修娜尔要穿着这套礼服,到第四层的大剧场看戏。
(既然是班修拉尔大人,应该会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无懈可击地为我带路吧?晚礼服也选得很有品味,我可不能随便打扮就出门呢。)
她那冷漠的美丽脸庞在思考时露出淡淡的笑意。
修娜尔待会儿要去的大剧场,其所在的第四层是帝都里用来区隔贵族与平民的区域。也就是说,第三层以下住着平民,第五层以上则是贵族的居所。
虽说无论哪种阶级的居民都能进入设有各种文艺设施的第四层,但事实上,这里的价格与品味已经排斥了穷人。因此,聚集在第四层的人,自然仅限于贵族、富翁还有他们邀请的知识分子。今天邀请修娜尔前往第四层剧场看戏的人,是她的上司,同时也是继承伯爵之位的基思朗•班修拉尔。
——虽然这么做有点作弊,不过既然都是最后了,应该没关系吧?
回忆起班修拉尔那张晒黑而不像贵族的脸庞苦笑着说话的样子,她总会忍不住笑出来。拥有早够的地位与金钱,总是随心所欲任性生活的他,却对修娜尔这样的小人物花费很多心思,令她感到既高兴又奇怪。
这个夏天,修娜尔辞去了担任班修拉尔部下的职务。
收到她脱离光魔法教会的退会申请时,班修拉尔虽然一脸困扰,但还是干脆地收下了,并邀请她到剧场看戏以代替饯别。
戏码是「短暂的群花之歌」——一个无聊的热恋故事。以前修娜尔曾对他提过,她过去虽然讨厌这出歌剧,这几年却变得喜欢起来。
(原来他还记得,那时我明明只是随口提起而已。)
修娜尔勉强收起快要绽放的笑容,在灰色的大马路上前进。
她在这条即使是大型马车也能轻松错身而过的宽敞石板路上,沿着被车轮拓下醒目凹痕的路边往前走,朝着马上就要搬离的光魔法教会宿舍而去。
并排在马路两旁的住家烟囱不断冒出烟雾,但建筑在建筑物内部的帝都城镇是看不到蓝天的。
建筑在巨大建筑中的城镇是种奇异的存在。帝都的外墙开了许多巨大的窗户,但阳光还是无法照射到内部深处。人们在帝都有限的土地上兴建高层住宅,在住宅里靠着魔法灯火、油类与可燃性气体产生的光亮过活。即使不惜舍弃阳光,人们也固执地选择了帝都。
家家户户排出的黑烟寻找着排气孔,在帝都挑高的天花板上盘据成一团黑雾,将煤渣洒落在行人的头顶与肩膀上,修娜尔将肩上的披肩轻轻盖在头上。
(对于我辞职的理由,班修拉尔大人全都知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她辞去光魔法教会法务官的表面理由是——「因为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所以想要转职」。
但是,与他们非常亲近的人都猜测,修娜尔与班修拉尔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事实上,他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而且还是修娜尔单方面造成的。
简单的说,她爱上了他。
看到班修拉尔在任务途中露出的破绽,令她不小心动了情。她发现了本来随心所欲而活的他,那出乎意料的脆弱面;于是修娜尔突然变得想接触他,想待在他身旁。不只是工作的时候,而是时时都想留在他身边,在他脆弱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管他想对自己做甚么都行。只要班修拉尔肯给子她那淡淡的支配作为代价,她的身心就彷佛都快融化了。
(不过老实说,这样真不适合我。)
她甩开脑中的绮思,抬头仰望自己房间所在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毫无装饰的七层楼立方体。为了调和杀风景的外观,宿舍里的房客们在窗边的小小阳台上都放了盆栽。她继续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修娜尔一边踏着沿石砌外墙兴建的狭窄楼梯往上爬,如此想道。
(自从抓到那个诗人以后,班修拉尔大人果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不远的将来,他一定会被人利用,面临凄惨的下场吧?光凭我是无法彻底守护他的,而且我不是那种会乖乖跟着逐渐堕落的男性走下去的女人,班修拉尔大人也不是能够认真爱上女性的男人。打从一开始,我们的身分就相差太远,根本不可能结婚,就算实际上交往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好结果。)
不再是光靠热情往前冲的年纪,对修娜尔来说既是幸也是不幸。
为了把自己的思慕牢牢收进心底直到干涸为止,她才辞职的。
下次再见到班修拉尔的时候,多半是他已经完全堕落,或是靠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以后了。修娜尔在心中作了决定。
(今晚,我能够不去碰触那个人吗?万一我碰了他,他会以什么方式蒙混过去……或者是干脆地接受我呢?因为那个人很擅长装出抛弃自尊心的样子,并且靠着这个方法拚命保护自己。)
那样的他,有点可爱。修娜尔想着这些无可奈何的思绪,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她站在狭窄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门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镶着金属框的木门。
接着,修娜尔的动作倏地停止,缓缓睁大了眼睛。
不知为何,应该上了锁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恶灵。
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她的恶灵就站在那里。



(……我被甩了吗?)
班修拉尔茫然地想着,走下马车。
他踩着车夫早一步下车放好的踏脚台,站在由石板铺成的广场。这里是帝都第四层,大剧场前方的圆形广场显得非常热闹。盘据在广场中央的喷泉,从打倒三头兽魔物的英雄雕像下方不断喷出水花,自水盘中满溢而出。
仿造太阳与月亮的圆盘在环绕广场的金属柱上缓慢地转动着,向四周投射出耀眼的白光。豪华马车络绎不绝地开进广场,处处都能看到随从手中方形提灯的光晕。盛装打扮的人们大多是成对的男女,双双登上通往有着巨大圆顶剧场的宽广大阶梯,但班修拉尔却是孤身一人。
(唉,这也无所谓。)
班修拉尔只带着随从登上阶梯。本来是预定在途中接修娜尔一起过来的,但她却没出现在约好的地方。这还是修娜尔第一次失约。
「哎呀——欢迎您大驾光临,费尔帝拉伯爵。」
他瞥了一眼浑厚嗓音响起的方向,看见身穿黑衣的经理从巨大剧场的玄关走了出来。正值壮年的经理走到刚爬上阶梯的班修拉尔旁边,优雅地一鞠躬。
「别大声嚷嚷,我今天是偷溜出来的。工作上可是还在闭门思过中啊。」
班修拉尔以开玩笑的口气说着,经理则露出沉稳的微笑。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对方似乎并不相信。
(说得也是,听我提什么「工作」,感觉就很蠢。)
班修拉尔如此想着,踏进铺着深蓝色绒毯的剧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帝国贵族,而且还继承了从帝国建国以来就追随皇帝,拥有丰饶领地的伯爵爵位。
直到他父亲那代为止,费尔帝拉伯爵都待在自己的领地里生活,但班修拉尔却在帝都的光魔法教会底下当个小法务官。那简直就只是个兴趣般的工作,光魔法教会法务部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待班修拉尔才好。
这次他违背教会本部的命令擅自行动,虽然受到闭门思过的处分,但并没有遭到监视,实际上就像在放假一样。
(虽然违反命令,但我还是抓到了罪人,也解决了闱魔法教会的问题。这样光魔法教会也该满意了吧?虽然凯基利亚的领地被帝国政府那边没收了,不过只要好好利用我卖给榭洛弗的人情,教会也会对我另眼相看。挺划算的嘛!)
「对了,您的同伴已经先到了,正在位子上等着您。」
「……啊,是这样吗?」
听到经理的话,陷入沉思的班修拉尔愣愣地回应。
经理露出完美的微笑点点头,将他带到贵宾席上。
他想了一下应该在贵宾席上等着他的女性,也就是修娜尔的事。
(毫无疑问,那家伙是个美丽的女人。)
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是过去在光魔法教会担任班修拉尔部下的女性。然而,她爱上了他。虽然爱上他,却打算干脆地抽身离去。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如此想法的班修拉尔却是个无法谈恋爱的男人。如果看到喜欢的女性,他会想陪陪对方,也喜欢逗对方笑或是送点礼物给她们。过去他也曾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脱口说出「我喜欢上你了」、「我爱你」之类的台词。但是那些感觉敏锐的女性们,最后都会开始指责班修拉尔。
——那才不是爱。你只喜欢自己,你不爱任何人。
班修拉尔沮丧地想着:别说那么难懂的话啊!你们是哲学家还是预言师吗?我到底哪里不好了?该怎么做才是「爱情」呢?当他问出口,那些女性就会唠叨地抱怨「像这么冷静是不行的」、「你的改变太少了」。但是,班修拉尔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了女人神魂颠倒。在无可奈何之下,他试着再也不说「我喜欢你」这样的台词。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难受的。
(如果对象是修娜尔这样的女子就行得通吗……不,应该不行吧?那家伙的内心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班修拉尔茫然地想着,跟着经理走在剧场的通道上。走着走着,他的脑袋变得朦胧起来,一切看起来都渐渐泛着灰色。
他最近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在初夏的合魔法教会本部事件里,班修拉尔逮到了他的宿敌•诗人。当时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自从回到帝都之后却总是坐立不安。
因为,被逮捕的诗人直到现在都还乖乖地待在监牢里。
班修拉尔过去也曾逮捕过诗人,但诗人总会用某些难以想象的手段逃出监狱。诗人逃走后,他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却也有些安心,然后再重回追捕敌人的生活。
(可是,他这次却干脆地放弃了。那家伙果然变了吗?)
班修拉尔阴郁地思考着。
诗人是个始终呈现出完美的美丽,嘴里老是冒出乱七八糟的戏言,藉此扰乱人类世界的不可思议男子。光是看着他就令人感到不安,不管是谁,只要与他扯上关系,人生就会脱离轨道。班修拉尔赌上一生,要将诗人那不合常理的力量与存在关进「法」的束缚中。然而,当班修拉尔终于追上诗人时,看见的却是一个因为得到同伴而欣喜,真挚地爱着他人的——美丽年轻的寻常男子而已。
当班修拉尔回过神时,他想抓住的不可思议男子已经消失了。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了。)
班修拉尔走在朦胧又没有色彩的世界里,站在贵宾席的门前。
「那么,请慢慢享受。」
他穿越经理拉开的门,走进隔成小包厢的贵宾席。
霎时他感到某种异样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心中抱着模糊的不安,但他的脑袋依旧一片茫然。班修拉尔抓住垂吊在眼前的布幕往旁边一拨,看到前方有两张并排摆放的高背椅。
一名女子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由于座椅面对着舞台,因此班修拉尔只能看见女子放在扶手上的手臂。
椅子前方是雕上花纹、涂着金漆的栏杆。更前方的右手边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舞台,正面是对面的贵宾席,下方则是坐在托钵状一般客席的人海。
这个闪闪发光的世界在班修拉尔眼中看来全都是灰色的,唯有一抹赤红浮现——那是女子的手臂。只有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臂,看来异样的赤红。
那是红色的手套吗?一瞬间他这么想着,但他的嗅觉立刻大声否定了这个推测。
血腥味味掺杂在浓郁的花香中冉冉上升。
他察觉异样的真面目就是那股气味。女子的手臂之所以显得赤红,是因为溅上了斑斑血迹。
班修拉尔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彷佛正在窥探一个深邃的洞穴。
(……•真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
他这么想着。总觉得头有点痛,大概是血腥味太刺鼻了吧?
班修拉尔谨慎地朝椅子踏出一步。
(但是,不能不看。我知道,人在失去的时候,会一样接着一样不断地失去拥有的事物。就算哀求着住手啊、到此为止啊,神也不会回应的。祂会无止境地掠夺下去。)
这时候,半圆形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可燃性气体在舞台边缘与上方二点燃火焰,四周变得明亮起来。突然开始演奏的音乐猛然响起,舞台开幕了。
戏码是「短暂的群花之歌」——一个无聊的热恋故事。以前修娜尔曾对他提过,她过去虽然讨厌这出歌剧,这几年却变得喜欢起来。
在弦乐器神经质的呻吟声侵袭下,班修拉尔勉强往前迈步,设法走到椅子的位置。血腥味好刺鼻,头好痛,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他伸手抓住椅背。
班修拉尔探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女性。
瘫在椅上的女性躯体有一道呈斜角的深深伤口,半凝固的血滴在那道几乎斩断身躯的伤口上颤动着。她已经彻底断气了。
一旦确认女子死亡后,班修拉尔的脑袋开始恢复正常的运转。
他猛然抽身离开椅子,奔向通往走廊的房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呜哇……!」
他才把厚重的门扉打开一条缝,走廊彼端就传来观众发出的悲鸣与类似打斗的声响。可是却没看见随从的身影,这是异常状况。察觉有人过来的班修拉尔反射性地关上门、环顾四周,他没有带武器来,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吗?有了!班修拉尔把放在贵宾席角落,叠着数枚金属盘的沉重时钟拖过来抱在怀里,躲在房门装铰链的那一侧。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出有嘈杂的复数脚步声正朝这里走来。
班修拉尔一边努力让狂跳不已的心脏冷静下来,一边等待着。
几秒钟后,有人粗暴地推开了贵宾席的房门。
躲在门后等那些闯入的暴徒走进来,把最后一人打倒后反过来逃出去——这是班修拉尔暗自盘算的计画。但是一看到走进房中的那群人,他不禁张口结舌。他们不是歹徒,而是身穿藏青色军服的巡察厅军人。
(我中了圈套——!?)
当班修拉尔因为吃惊而冻结时,走进室内的军人之一发现了他。不妙!他慌忙挥舞手中的时钟,军人试图空手挡下时钟却失败了。时钟击中军人的头侧,令他摇摇晃晃地倒下。
同时间,班修拉尔背后也掀起一阵冷风,一股冲击在后颈进散开来。
另一名军人连刀带鞘殴打了他。
班修拉尔的眼前直冒金星,最后,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之中。



「开始了。」
威尔堤雅公爵——摩尔根•夏耶的声音令皇帝睁开眼睛。
虽然在北方人种里常见的高鼻梁与单薄嘴唇使他给人冷酷的印象,但这名还不满三十岁的青年皇帝可说是相貌堂堂,他有着彷佛扑了粉的白皙肌肤;淡金色的头发与一身豪华的金线织锦及漆黑毛皮互相辉映;肩
膀宽阔的骨架,看起来虽瘦却不虚弱。
神圣帝国路斯的皇帝——希基思姆德,正在结束艾连公国一战凯旋归来的路途中。
艾连是西方诸国的领导国,国王由西方诸位有力的公爵指名选出。对帝国的绝对王政与光魔法教会的秘密主义大为反感的西方诸国,自帝国建立以来就不时与帝国发生冲突。但最近二十年在前代皇帝的融合政策下,两国的关系也趋于平稳。
大家也以为七年前继承皇位的希基思姆德会承袭前代皇帝的政策。但是,这位青年皇帝却在这场多兰平原之战倾尽全力获得胜利。甚至还以魔法技术的力量,将西方屈指可数的商业都市维利•罗沙彻底烧毁。
在燃烧殆尽的维利•罗沙留下少量驻军后,皇帝本人便迅速回到帝国领地,在帝国贵族的宅邸里休息。
皇帝依然盖着几张毛皮躺在睡椅上,喃喃地开口:
「有些事物因你的言语而死去。那是睡眠与梦,还有永远的可能性——诗人•耶尔谛斯。」
皇帝说出的诗句,引用自古老的典籍。摩尔根苍老的脸上浮现慈祥的笑容,走到皇帝的枕边跪在地上。
摩尔根虽然是个老妇人,却穿着帝国神圣骑士团亲卫队的军服。房间里除了皇帝与她之外别无他人,极为安静。
「失礼了,因为陛下看来快醒了,臣才会开口打扰。」
「清醒只不过是睡眠的型态之一——阿嘉托利•阿巴艾夫。长途旅行令我感到疲惫,摩尔根,朕应该已经把帝国托付给你了。胜利的庆祝仪式已经准备完成了吗?」
皇帝再度引用典籍上的词句说道。
摩尔根像个母亲般温柔回答:
「因为这是您第一次参与的大战,想必很疲倦吧?但陛下获得了绝对性的胜利。不论是在魔法上、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没有人能够胜过我王。胜利的庆祝仪式已准备万全,一切也已经开始运作了。许多应该纳入陛下手中的事物陆续在帝都齐聚一堂,臣是来通报此事的。」
听到摩尔根的话,皇帝缓缓阖上薄薄的眼睑呢喃:
「你错了,摩尔根,帝国里的事物打从一开始就全是朕的。如果在帝都里,那就更是如此了。即使是发生在帝国之外的战争,终究也没有超出书籍记述的范围。这个世界彷佛只不过是朕建造的别墅一样……摩尔根,朕还要再睡一会儿,当朕下次醒来时,一切就会真正开始。现在还是保持谨慎的时候。因为一切的开始,都只是缓慢的死刑宣告而已——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一世。」

2徐缓的逆转

「感觉如何?」
一个公事公办的冷淡男声响起。班修拉尔傻傻地老实回答:
「大概就像被女人甩了之后失意地大吵大闹暍到天亮,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感觉吧?」
「头痛、晕眩、呕吐感、丧失感,那还真难受啊。」
男子以朗读料理食材般的语气回答。班修拉尔强忍着将几句对男子的护骂吞回肚子里,露出逞强的假笑。
班修拉尔正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被殴打的颈后阵阵抽痛,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在剧场里失去意识后,记忆就暧昧不清,对方大概对自己下了药吧?
班修拉尔在梦和现实间徘徊时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被带进这问杀风景的房间里。
「这种描述一点感情也没有嘛,你们真是缺乏想象力。」
班修拉尔尽可能以惹人厌的口吻说着,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光是要忍住疼痛与不快装出平静的样子就让他冷汗直冒,但他还没有打算丢脸地放声大哭。
不过,四周还真暗。室内的光源只有放在班修拉尔身旁的高脚烛台而已,微弱的光芒只能映出那些并排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脚边,那些人的脸庞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看来是一场非正式侦讯。
共有五名男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并肩而坐,看来都是军人。
他们以异常的手段将班修拉尔带来此处,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们清楚知道想象力该用在哪些地方,只是不想白费力气罢了。」
刚刚负责问话的冷淡男声回答。
班修拉尔谨慎地低语:
「对人类来说,舍不得出力可不是件好事。如果不拚命去想象、妄想,脑袋可是会腐朽的。法院的人就是平常所做的事太过单纯了。『法』是神赐予我们的东西,所以是绝对的,这想法的确是很好。不过修订法律、使用法律的都是人类,如果不让法去配合人的特性,在各方面都将无法发挥融通之便吧?」
「这番话说得还真突然啊。这就是光魔法教会的拿手好戏——批判帝国法院吗?」
男子丝毫不感兴趣地回答。
在神圣帝国路斯掌管「法」的机关有两个;一是光魔法教会的法务部,另一个则是帝国政府的法院。两个组织各自拥有警察与审判庭的机能。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管辖范围主要在地方上,促使「法」渗透到帝国以外的地区,同时进行监视与指导。帝国法院则掌管神圣帝国内的「法」,主要职责是指挥巡察厅的军人维持帝都治安、进行审判。
虽然两个组织的职权大致上有所区分,却经常产生冲突。
(最近光魔法教会与法院的关系似乎变得十分险恶。因为这个缘故,光魔法教会本部的机能一段时间还麻痹了。他们这一次的行动,也是与这方面有关的威吓行为吗?)
班修拉尔一边思考,一边以轻松的语气回答:
「就是这个,你们稍微想象一下嘛!为什么我要说一堆这么无聊的话?就是希望你们想象一下。各位是帝国神圣骑士团巡察厅的人吧?闯进包厢的人的确是巡察厅的军人,你们也不是蒙着脸的小混混。巡察厅上面还有法院在,而帝国政府则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应该不会认为,自己的主,会希望身为超级亲皇党的费尔帝拉伯爵被冤罪逮捕,遭到侦讯吧?」
班修拉尔说完之后,室内进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一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男子,对愣住而无言的班修拉尔说道:
「『法』是绝对的,不能有例外。但是在现实上,『法』无法对你这种有地位、有钱的贵族山手。不管做什么都是走后门、走后门,这让我感到很愤慨。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是速度,如果不批藉由力量迅速执法,『法』与『秩序』就会远去。」
「……哎呀……这种观点可真是激进啊。」
班修拉尔的腹部深处倏地感到一阵寒意。他忘了药效造成的不快,无意识地用力交叠十指。这些人既然能将他的金钱、地位与派阀一笑置之,背后若不是有非常惊人的后盾,要不就是思想异常。不管是哪一种都极度危险。
坐在班修拉尔对面的男子们各自开口说话。
「很遗憾,你没有资格问问题。你非得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可。」
「你必须回答问题。如果不回答,我们会问到你『想回答』为止。老实回答是为了你自己着想,这是忠告,我们想要的只有答案而已。」
「当然,我们也不认为你会喜欢这样的招待方式。容我向你赔罪吧,抱歉。不过你是个受欢迎的人,要静静地对谈只有这个方法而已。」
「我很受欢迎?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如果这是真的,真希望你们能介绍一、两个我的热烈信徒给我认识认识。」
班修拉尔以开玩笑的口气说着,但那些人只是再度发出低沉的笑声。
「那么开始质问吧!基思朗•班修拉尔,你长久以来都在追踪『白色诗人』。请把你对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啊!?为什么偏偏是问那家伙的事!」
这个问题真的把班修拉尔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吃惊地瞪大双眼。
诗人的确是班修拉尔的宿敌,但除了他之外,其它人应该只把诗人当成一个美丽的旅行诗人看待才对。以前曾与班修拉尔同行的巡察厅军人——兰格雷也没有特别注意过诗人。
那他们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当班修拉尔正在思索时,黑暗中传来男声:
「我应该说过,你没有资格发问。你『不想回答』吗?」
「啊!不不不,别这么心急嘛!我一点也没有袒护那家伙的意思,不管要我说什么都行喔!你们想问什么?他的身高体重吗?还是对食物或女人的偏好?」
「是他的一切。」
听到对方以沉静到近乎不祥的语气这么说,班修拉尔不禁皱起眉头,开始回答:
「——他的出身不明。精通大陆共通语、西方古语、北方语、宫廷语、南方古语。没有名字,但有众多假名。性别是男性,身材削瘦、修长;头发是白色、眼睛是琥管色。体能不错,但视力应该极差,或是失明。这是从他总是手杖不离身,即使带着眼罩也毫不影响生活能力,眼球的动作不自然等特征做出的推测。他眼睛的主要用途是施放暗示魔法。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异常的知识量与无法分辨年龄的美貌。漫游各地时总是引发类似诈欺的事件,数度以『白色诗人』、『预言师』的身分在帝国史上登场,被逮捕与判罪的次数难以估计,但每次都以某些号称,、奇迹』的魔法逃脱,一直重复至今。唉,他是个怪物吧?」
那些人很严肃地聆听着光魔法教会干部们总是一笑置之的说明。班修拉尔停顿了一会儿,立刻有新的问题抛来。
「有证据证明,那个诗人与过去出现的预言者是同一个人吗?」
「我就是证人。我在二十五年前第一次碰见他,那家伙的面貌可是和现在一模一样啊!」
班修拉尔说完后严肃地抿起嘴唇,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往事。
当时诗人突然造访了父亲原本一片和平的领地,在他来访后的一年之内,班修拉尔的三个哥哥就接连去世。那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些人又继续发问:
「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诗人会受伤吗?」
「受伤?喔……这么说来,他前阵子脚骨折了吧?真少见啊!大致上,他总会受到不合理的『奇迹』保护,毫发无伤。」
「当他受伤时,痊愈的速度会比普通人快吗?」
他们追究的地方还真奇怪。虽然班修拉尔觉得讶异,但他还是回答了。
「……这个嘛,或许是吧?至少伤势不会恶化。」
「那你可曾想过,那个诗人或许是『不死者』呢?」
「——啊?」
班修拉尔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家伙刚刚说了什么?
他愕然地环顾那些人,但室内的气氛依然很紧绷。
班修拉尔带着混乱的情绪拉高嗓门大喊:
「别说傻话了!你们没见过不死者吧?那与人类完全不同,是神所创造的人偶。他们的肌肤像蜡一样光滑,无法沟通也不吃东西、会用吓死人的魔法,有些家伙还长着翅膀!诗人的确是全身雪白又漂亮,但他会开玩笑也会吃东西,而且还结交了同伴。那家伙可是人类!」
「原来如此?」
被讯问者不冷不热的催促着,班修拉尔感到怒火在心中沸腾。
(为什么我非得替那个诗人辩护,声明他是「人类」不可!?我受够了,开什么玩笑!说是这么说……至少现在的诗人的确是个人类。他与不死者不同,完全不同!)
当班修拉尔正在犹豫该怎么继续说明时,昏暗房间的一角传来敲门声。坐在最旁边的男子站了起来,打开一条门缝与门外的男子低声交谈。
那人不久后走回室内,附在正中央的男子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后缓缓点头,重新转向班修拉尔:
「……看来你的朋友们已经发现你被捕的事,开始骚动起来了。你拥有很好的人脉,他们以了不起的速度动用了力量。值得赞赏。」
了不起!其它几名男子也低声说着,还有一人拍了几下手。
你们是在瞧不起我吗!班修拉尔勉强自己浮现笑容来代替怒吼。
「多谢称赞。这是说,我可以回去了吗?」
「你可以走了。和你谈话非常愉快。」
「这是我的荣幸。」
班修拉尔缓缓站了起来,就像对皇帝行礼般鞠了个躬。一名男子打开了房间一角的门,门后是一条走廊,虽然也很阴暗,但比这个房间亮多了。
定到门边时,班修拉尔回头朝室内瞥了一眼、露出微笑:
「——啊,对了。最后可以请你们告诉我一件事吗?你们把修娜尔弄到哪里去了?」
他亲切的语气下潜藏着难以压抑的冰冷尖刺。
面对班修拉尔的问题,其中一名男子淡淡地回答:
「我们将你逮捕至此所用的罪名,就是杀害洁尔特莉多•修娜尔。」
「这玩笑也开得太过火了。当时死在剧场里的不是修娜尔,是个陌生女人。而且就连血液都快凝固了,剧场的地毯上也没有溅到血迹。那具尸体是在外面杀死后再搬进来,好用来诬陷我的。」
此时班修拉尔脸上已不见笑容。当时他在剧场里看见的尸体,的确是身形与修娜尔相似的陌生人。真正的修娜尔就这样完全消失了。
「你很冷静呢。为了赞赏你的观察力与人脉,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吧。在要求释放你的声音中,最强烈的是来自光魔法教会……对光魔法教会而言,你似乎是个必须盯紧的人物。当然,对今后的我们来说也是如此——如果你碰到什么问题,特别是关于找人方面的问题,那就到这里来吧,我们会欢迎你的。那么就此别过,亲爱的班修拉尔卿。」
男子如此宣告之后,班修拉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带出房间。两名军人立刻二肘一后围住他,催促他往前走。班修拉尔暂时顺从了他们的意思。
他耳中深处还回响着男子在那昏暗房间里所说的话。
光魔法教会要求他们释放班修拉尔。从光魔法教会法务部与帝国法院的关系来看,这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自然的地方在于速度。
能够对非正式的逮捕戏码这般迅速地提出释放要求,代表光魔法教会在暗中监视班修拉尔。
为什么他们会监视着在光魔法教会里应该不受重视的班修拉尔?
(好啦,事情变得很棘手了。到底谁才是我的同伴?谁又是我的敌人?帝国政府、法院、光魔法教会、巡察厅、皇帝陛下、总教主大人——)
一一扳着手指计算的班修拉尔露出苦笑,每个人都很可疑,唯一可以信赖的部下修娜尔却消失了。看来,从今以后,他只能靠自己买下自己的性命了。
(修娜尔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还好……怎么可能呢。真是对不起她。)
一想到修娜尔,袭上心头的感觉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空虚。
那些军人隐瞒了修娜尔的安危,打算继续拿她当成与班修拉尔交易的筹码。话虽如此,他也完全没有证据可以保证修娜尔还平安无事。
在军人的带领下,班修拉尔最后来到一间灰色的大厅。
他看过这个天花板挑高的正方形大厅,这里是帝都第六层的巡察厅本部。在大门正面的高处,雕刻了巡察厅印在文件上的盾牌纹章。
由四角柱群撑起的大厅里虽有许多军人来来往往,但每一个人都极为沉默,在厅内回响的声音只有清脆的脚步声而已。
(这地方还是一样令人心情沉重啊。好了,接下来要到哪里去?)
班修拉尔在军人们的监视下被带到后门,他一脸厌烦地向外望去。
只要走下几阶石阶,就能到达帝都第六层的后街。四周过度密集地排满了巨大的建筑物,虽说是后街,但街道上来往的马车依然川流不息。位于帝都最上层的第六层虽然可以看到天空,但城镇上方的天色却像在反映班修拉尔今天的心情一样,是一片阴天。
他被军人们拖着往前走,搭上停在路边的马车。
「这次又要到哪里去?光魔法教会吗?」
反正一定是光魔法教会派人来接收他的吧?如此认定的班修拉尔以不悦的口吻质问,坐在马车内的人却淡淡回答:
「不管是哪里都可以,到班修拉尔大人想去的地方吧。」
「啊?你……你该不会是耶利吧!?」
班修拉尔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人,吃惊地采出身子。
坐在马车上的人,正是班修拉尔的心腹部下兼领地总管耶利•赛拉。
耶利那双乍看之下有些心不在焉的青绿色眼眸瞥了班修拉尔一眼,同时朝驾驶座的正后方用力一踢,马车霎时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往前冲。
班修拉尔被突如其来的晃动震倒在座位上,他小心不咬到舌头地放声大喊:
「喂,耶利!我不在的时候,领地不是交给你看管了吗!为什么你会跑到这里来!」
「理由很简单。第一个理由是,明明已经入秋,班修拉尔大人却没有回到领地来。第二个理由是,有件事我希望能直接请示您的命令。第三个理由则是,我听到几个关于帝都,而且令人忧虑的传闻。」
即使在剧烈晃动的车内,耶利说起话来依然一如往常的平静。虽然他是个年过四十、中等身材的男子,但从那张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恍神脸庞与眼神来看,完全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的五官本就生得端正,一头微卷的黑发与无懈可击的衣服及靴子也散发出高雅的气质,但那双宛如古沼般爱困的眼睛却支配了所有的印象。
已习惯耶利这种态度与容貌的班修拉尔拉高嗓门问道:
「给我简短地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班修拉尔大人的舅父,特洛伊拜斯公爵送来了邀请您一同叛变的文件。」
「——什么?」
即使是班修拉尔也不禁惊愕地瞪大眼睛、凝视着自己忠诚的家臣。耶利转头望向马车后方的车窗,确认现在还没有被追上之后,进一步向主人说明:
「那份文件一一点明了对皇帝陛下及目前近臣们的不满,宣言应该趁皇帝陛下出征末归的此时,挺身匡正世风。」
「等等、等等!舅父大人的确文武全才,但他绝不是个动辄掀起争端的人。就算在这时候叛变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啊!那份文件是真的吗?」
「我调查过了,那是伪造的赝品——根据我的猜测,恐怕是皇帝陛下或他身边的人,想再度厘清现在贵族里的敌我分布吧?」
「立刻把那份文件送交皇帝陛下。我一点也没有要和陛下交手的意思。」
「遵命——不过,或许已经太迟了。」
耶利以意有所指的语气说道,班修拉尔望着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苍白。但耶利依旧似那张看不出意志的脸庞,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半空中。
只有班修拉尔知道,他的脑海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计算与心机,以及对主人的忠诚心。
耶利原本是班修拉尔的随从,然而在兄长们接连去世之后,实际上他就成为犹如哥哥般的存在。长大之后,耶利成为班修拉尔的心腹部下,代替平常离开领地四处奔走的他,总管领地里的一切事务。
班修拉尔将目光从他脸上栘开,瞪着马车的车厢壁说道:
「这表示皇帝陛下或是他身边的人,当真打算击溃我吗?」
「他们想毁掉班修拉尔大人……或者,是所有贵族也不一定?无论如何,我的工作就是守护班修拉尔大人,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要往哪里去呢?」
他不经意地问着,让班修拉尔脸上露出嘴角抽搐的笑容。
现在,自己剩下的选择其实不多了。如果担心自己被皇帝与他的亲信们盯上,总之只能逃得越远越好。如果担心领地与留在那里的母亲,就应该回去计划对策。他能选择的应该只有这两条路,班修拉尔明知如此却犹豫不决。
在摇晃的马车里,置身于走投无路的状况中,即使如此,仍有一张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张美丽的女性脸庞。要是自己不去找,彷佛就会消失得不知所踪的女性脸庞。
班修拉尔缓缓抚着下巴说道:
「……偶尔也到别墅去一趟吧。」
听到他的话,耶利非常淡然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这样我无法接受。就算回到领地也只会更加搞不清楚状况吧?如果要以我的方式行动,总之就要先尽量在帝都站稳脚步、取得有力的底脾,那才是最好的方法。还有,如果要在帝都躲避政府与光魔法教会等人的耳目,下层会是最佳地点。正巧对下层很熟悉的耶利跟我会合了,那就先潜伏在下层寻找他们吧!)
有两个对班修拉尔而言很重要的人物在他眼前消失了。
决定寻找诗人与修娜尔之后,班修拉尔撇开头、瞪着不同的方向。



为了寻找空,首先得找出班修拉尔。
虽然决定了方向是很好,但帝都是很大的。
黎明时分的下层,米莉安坐在秘密基地的屋顶上。
这栋小木屋的屋顶是平坦的,木板搭成的屋顶上处处可见以涂过油的布修缮过的痕迹。在帝都里虽然不会下雨,但埋在各处的自来水管却会漏水滴落下来。
(这里真的好大,有好多人。除了人以外的东西,似乎都失去了光采。)
她抱着膝盖眺望下层的城镇。总是一片昏暗的城镇里零星散布着点点灯火,映照着木造的高台、塞满缝隙的简陋住家与细长巷弄。下层的建筑比上层更加密集,许多小住家挤在一起,总是充满了人类的气息。
米莉安试着将视野转换。
身为觉醒为魔导师的米莉安,当她想看的时候就能看见世界的构成要素。让我看看吧!当少女轻声请求,她的视野就从角落开始卷起化为极彩的粒子漩涡。
(——好漂亮。可是……人的声音太多了点。)
绚丽缤纷的粒子盘旋成几个漩涡,彼此互相碰撞后弹开,不时发出美妙的和声。那类似冰凉址声的音色,象征人们激动的感情。
(班修拉尔就在这些粒子里面吗?开朗、空虚,有一点像卡那齐……不断追寻着已经丧失的某种事物。)
米莉安试着寻找班修拉尔,她一边回想他的事情一边释放意识。
她释放自我,就像在水面扩散的涟漪般,与各形各色的人事物彼此回响,展开意识。她突然觉得——背后彷佛传来一阵笑声。
(是谁?)
米莉安赫然回头,但开启魔导师视野的她,只看到鲜艳夺目的极彩粒子在眼前扩散开来。世界一如往常地美丽。
(……德库丝塔?是你吗?)
米莉安探寻般唤出一个名字。德库丝塔,那是潜藏于她手环上魔法石里的少女之名。将半分意识托付于魔法石中,藉此守护着米莉安的德库丝塔,大概是她的亲人吧?
有一会儿,米莉安集中意识等待着回答,但世界只是发出沙沙的呢喃声。
当米莉安失望地垂下肩膀时,她所在的屋顶下方响起一阵咳嗽声。
一定是卡那齐在咳嗽。
米莉安慌忙将视野恢复原状,抓住屋檐纵身跃向空中。她轻巧地飞越窗户回到秘密基地,悄声在室内着地。
「……卡那齐?」
她在昏暗的室内竖起耳朵,试着小声呼唤他的名字。但无人回答。
外面的微弱灯光透过米莉安眺进来的窗户隐约渗入室内,蒙胧地映照出铺在地上的棉被与躺在上面的卡那齐。因为说要趁着晚上到镇上逛逛的琉琉一直没回来,现在睡在二楼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睡得很好。好像没有吐血……可是,为什么呢?总觉得情况不太好。)
少女低头望着卡那齐陷入沉睡的坚毅侧睑,一种不好的预感令她皱起眉头。当她为了看得更清楚而弯下腰时,卡那齐睁开了眼睛。
「啊……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米莉安慌忙低语。另一方面,卡那齐却露出不像他会有的表情,爱困地眨着眼。他茫然仰望米莉安的眼神里没有平常的锐利与阴郁,看起来不可思议地像个少年。
(咦,卡那齐睡昏头了……吗?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耶!)
平常的他总是将神经绷得很紧,清醒时也很突然。这种难得的状况令米莉安觉得很感动,不禁在卡那齐身旁跪下来,低头仔绌地看着他的脸。
当米莉安忘了心中的不安、认真地观察卡那齐时,这番难得的状况开始越演越烈。卡那齐微微露出苦笑,神情恍惚地泛起彷佛回忆着什么的微笑,将手伸向米莉安的脸庞。
他的手指碰到少女的脸庞,接着非常自然地用手掌包覆她的脸颊,轻轻抚摸了一、两下。
(啊……)
霎时,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彷佛麻痹了,使米莉安反射性地抽身退后。
她无法呼吸地缩成一团,双手用力握紧成拳。在她什么也说不出口的僵在原地时,卡那齐已经放下温柔的手指,再度闭上了双眼。
只剩下米莉安一个人被留在昏暗之中。她喘不过气,麻痹的脸颊发烫得无法掩饰,就连全身的血液温度也跟着上升了。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因为卡那齐很久没摸我的关系吗?可是,之前不会这样啊……为什么?)
米莉安脑袋里的疑问空转个不停,脸红得想藏也藏不住。
她觉得再也无法忍耐了,想要马上把卡那齐摇醒,让他说明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可是这样做会给他添麻烦,卡那齐又难得睡得那么熟,况且她也没自信能够好好说清楚自己的心情。最重要的是,现在的米莉安还是满脸通红。说真的,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头疼不已地看着睡梦中的卡那齐,目光停留在他毫无防备的脖子上。
——若是现在,我可以轻易割开他的咽喉杀了他。
米莉安的脑中不知为何浮现这样的念头。恐惧突然令她浑身发冷,猛然站了起来。她冲向靠在房间角落的梯子,半爬半坠落地跳到一楼。
(我好奇怪。我得定远一点,要是不走远一点,要是不离开卡那齐……啊,但是不行。要离开这里就得使用隐身的魔法,可是又不能在这种心脏怦怦跳的状态下使用魔法……怎么办?)
米莉安在泥土地的狭窄房间里慌乱地走来走去,最后背靠着房间一角停下脚步。背后潮湿冰冷的墙壁让她稍微安心了些,蹲下身来缩成一团。
(我……在做什么啊!)
抱着既像悲伤,又像空虚,也像痛苦的心情,少女聆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为什么心会跳得那么快?卡那齐明明只是睡昏头、变得稍微温柔一点,一时兴起轻抚了她而已。
她想要更多的轻抚,也想更进一步地触摸他。可是,那么做太可怕了。
现在的心情实在太复杂,让米莉安一点头绪也没有。
(像这种时候如果和空商量,他会怎么说呢?)
一想到空,她就回忆起他沁凉如水的嗓音。
——你会害怕,是因为你转头不去面对某样事物,不去接纳的关系。
没错,空的确这么说过。
(可是,空……我接纳了卡那齐啊!因为他是我的家人。)
——那么,你没有接纳的就是别的事物。不是卡那齐的心,就是你的心——
(……心。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当米莉安在房间角落陷入沉思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走向屋子。
「人家回来了!」
随着热情开朗的嗓音响起,琉琉猛然打开大门。米莉安微微抬起头看过去,依然穿着洋装的琉琉,两手抱着堆积如山的布包。
「琉琉……欢迎回来。」
「哎呀,怎么啦,米莉安?你为什么要蹲在角落?思思思?你的样子怪怪的耶。怎么了?是肚子痛吗?还是卡那齐那个笨蛋对你做了什么?」
发现米莉安的模样不对劲之后,琉琉就把手中的布包随便一扔,走到少女身旁。米莉安依然带着一脸不安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小声开口:
「——我也搞不懂。」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你静不下来对吧?直到你恢复平静为止,人家都会留在这里陪你的。」
琉琉点头回答之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听到他毫无迷惘又开朗的声音,米莉安虽然有点吃惊,却又松了口气。
只要有人在身边,她就不会钻牛角尖想太多了。特别是琉琉那种有点强硬又明快的态度,让现在有点混乱的米莉安感到非常安心。
她紧抱住自己的膝盖,露出浅浅的微笑。
「琉琉真温柔。」
「人家只会对喜欢的对象温柔。人家喜欢你哟,米莉安。」
琉琉微倾着头笑着,以低沉的女声甜蜜地呢喃。虽然被帽子挡住只能看见他的嘴角,但她觉得这时候的琉琉真的很可爱。
「我也、喜欢琉琉。」
米莉安小声说完后,琉琉陷入沉默,如白瓷般的脸颊泛起红晕。
最后,琉琉豁出去似的开口了:
「……米莉安,你有多喜欢……人家?」
「普通喜欢。」
「…………你还……真是诚实…………」
琉琉呻吟般低语后,颓然垂下头。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慌张的米莉安正想开口时,他拾起依然泛红的脸颊制止了她。
「不,没关系。没关系……刚刚的话,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普通喜欢吗?」
「……把普通去掉。」
「喜欢。」
听到米莉安的小声呢喃,琉琉的脸蛋越变越红,最后也跟她一样缩起身躯、抱住双膝。
「琉琉,你没事吧?」
「没事……能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真让人开心。」
看见琉琉害羞地笑着这么说,米莉安也跟着露出淡淡的笑容,试着再度抚上自己的脸颊与心脏。好温暖,可以感觉到血液的温度。然后她如此回答:
「恩,总觉得变暖和了。比方说手……还有其它地方也是。」
「对呀,人家也一样。当心情糟到谷底,只靠自己振作却完全不管用的时候,人家就会找别人告诉自己『我喜欢你』这么一来——眼前似乎就会变得一片光明,不管什么事都办得到。虽然听起来很傻,但效果却很好呢,真是没办法。相对的,人家也会对喜欢的对象说出很多的『我喜欢你』。人家就是这样,让爱在全世界循环唷!」
听着琉琉害羞的说明,米莉安觉得身体变得越发温暖。与碰触卡那齐后那不安的燠热不同,一种更加朴实的温暖充满了全身。
少女仰望着琉琉华丽的帽子开口:
「那么,我也要对喜欢的人说很多的『我喜欢你』。如果说了很多『喜欢』,就能得到很多的『喜欢』当回报吗?」
「——这个嘛~不一定会得到回报,这一点还真是令人悲伤啊!啊哈哈……唉……」
少年发出一阵空虚的笑声,将头埋进双膝之间。
(到现在,琉琉都还喜欢着过去甩掉他的人。)
终于萌芽的女性直觉令米莉安察觉了他的感情,因而感到有点难过。
一路相处至今让她十分清楚,琉琉碰到自己认为漂亮或可爱的东西就会立刻开口说喜欢,而且变得非常热衷。但是,他的心始终注视着过去思慕的人。
米莉安没来由地与他的哀伤产生了共鸣,喃喃低语:
「卡那齐和空也不常说喜欢我……」
听到她的话,琉琉缓缓抬起头说明:
「诗人的部分人家是不清楚,至于卡那齐则是因为他太认真了。他认为一旦说了『喜欢』,就必须一辈子照顾对方。虽然他这样很傻,但反过来说,只要让他开口一次就赢了。总之,你就一直追着他跑,逼他把『喜欢』说出口吧!不过,以后如果外遇可能会被他杀掉,你要小心唷。」
琉琉强而有力的评论令米莉安眨了好几下眼睛。如果被卡那齐杀掉,她会很为难的。
(因为,卡那齐说他讨厌杀人。如果杀了我,他一定会很沮丧。我也是……要是杀了他,我会很难过、很悲伤。)
「我会小心。」
看见米莉安明明不知道「外遇」的正确意思,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琉琉不禁茫然若失地望着空中。
「唉~为什么人家要开口帮你们?这是对喜好类型相近的男人所产生的同情吗?」
喜好类型相近是什么意思?虽然脑袋一角想着这个问题,但她已经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
(卡那齐在什么情况才会开口说出「我喜欢你」呢?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啊?卡那齐喜欢的东西……比方说是剑,或是空吗?只要漂亮又派得上用场就行了吗?)
她想着这些卡那齐本人知道后恐怕会昏倒的念头,转头望向琉琉:
「……琉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说吧说吧,尽管说别客气!」
「借我衣服。」
这是米莉安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做出的结论。
(穿上琉琉的女装,变装以后到帝都里班修拉尔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吧!如果找到他,我就有「派上用场」,而且琉琉的洋装好像也比我平常穿的衣服更「漂亮」。)
与米莉安有点脱线的想法截然不同,琉琉一个人怀抱着别的原因,高兴地脸红起来。



那一天,当卡那齐真正清醒时,最先听到的就是琉琉悲痛的叫声。
「卡那齐~~!」
「…………」
在卡那齐无言的目光下,琉琉以惊人之势爬上梯子。
卡那齐侧身一闪,猛然躲开一上楼就街刺过来的女装少年。
「为什么要躲开!你这个薄情郎!」
冲过头的琉琉抱着木柱,以恨恨的眼神看着青年。
卡那齐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勉强发出怒吼:
「早上起来就看到一个女装的成年男子哭着冲向自己,一般人都会闪开吧!这应该是世上的标准反应吧!?」
「可是,人家很寂寞、很悲伤嘛。就算对象是品味很差的万年红衣病弱男,在真正感到悲伤时紧抱着人类总比抱着木柱来得好啊!」
「你就抱着那边的石块沉到沼泽底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打算先专心收拾现况的卡那齐一问,快哭出来的琉琉就开始诉苦:
「米莉安她……说人家的衣服很奇怪!……」
卡那齐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衣服很奇怪?那又怎么了?他把系在剑柄上的深红色绳子解开,一边随手扎起自己的头发,一边朝楼下大喊:
「喂,米莉安!这家伙除了服装之外一无可取,别贬低他的衣服!闹起来很麻烦的!」
「可是……琉琉说『我把衣服借给你』之后,拿出来的衣服就像这样啊。」
回应卡那齐的米莉安爬上梯子,结果卡那齐看到的服装竟是一身特别裸露至大腿的款式。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普通的衣服。
应该说,那比较像做男人生意时会穿的东西。
卡那齐面无表情地定向琉琉,抓着他的衣襟把坐倒在地的少年一把拉起。
「琉琉……为什么……你只有在多余的地方才保有男人的本性……?」
听到卡那齐发出冰点以下的嗓音,琉琉的表情立刻一变,傻笑着回答:
「哎呀,相较于脏兮兮的男人,人家本来就比较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嘛!」
「喔{你明明很喜欢诗人啊?」
「美人是另当别论的……啊,呜……你……你这样勒真的会死耶……?」
卡那齐一边用力勒紧少年的衣襟,一边极为冷静地走向窗边。
「放心吧,琉琉。你死了之后,不用数到三我就会忘了你。」
卡那齐一脚踹开窗上的木板,将琉琉的上半身扯出窗外。
「呜哇,等等!真的要掉下去了!你今天起床后好像特别有精神嘛!?」
听到仓皇失措的琉琉用男声一喊,卡那齐也突然回过神来。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今天——对了,身体不大会痛呢。)
被魔物之毒感染的他,全身总是阵阵钝痛着,但今天早上却好多了……难不成,是诅咒正在减弱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当卡那齐按着琉琉开始思考时,背后的米莉安突然惊呼一声:
「啊!」
「这次又怎么了?」
卡那齐回头问道。收到他目光的米莉安,立刻困惑地将视线转开。看着她害羞的举动,他突然想到……
(如果我的身体真的正在恢复——)
那就可以长久待在米莉安身边,要说出保护她的话语时也不会那么吃力。而且——卡那齐的思绪被少女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班修拉尔到附近来了。」



「欢迎光临,阁下。您特地亲自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
矮小的男子用高亢的声音优雅说着,露出一脸笑咪咪的笑容。
这里是位于帝都下层一角的洋馆。虽然外面充满了腐臭与危险,但洋馆内部既宽敞又高雅,要说是贵族的别墅也说得通。
班修拉尔与耶利站在由色调沉稳的深色木材建造,摆满古铜与古金装饰品的接待室里,面对着洋馆的主人。
「唷,你就是『黑帽』塞尔拜欧吗?总算见到你了。」
班修拉尔以亲切的口吻说完后伸出一只手,头戴黑色高礼帽的矮小男子——塞尔拜欧则恶作剧似的眨着一只眼睛。
从脸庞来看,他明明是个快五十岁的壮年人,身高却只和少女差不多。
塞尔拜欧用自己的手腕轻轻一碰班修拉尔的手腕,以旧式的正统礼节和对方打过招呼后,便请两人入座。
「好了好了,先坐下来吧!阁下是位拥有杰出品格的人物,对于在这种垃圾堆里生活的我也以正式礼节相待,这正是不凡的证据。阁下会亲自到这个垃圾堆来,想必发生了很重大的状况吧?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吧!」
塞尔拜欧也在一张红色皮椅上轻轻坐下,以优雅的动作跷起脚。
他是帝都下层多如牛毛的非法组织之一——「黑帽」的头目。他的工作就是进行组织性的犯罪,以及经营其它各种非法生意。
由于「黑帽」重视信誉,组织结构又严密,因此算是比其它组织正经一些。班修拉尔信任耶利的评价,屡次对「黑帽」的生意提供协助。
他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这种时刻而作准备。如果像上代伯爵为止的祖先们一样,自始至终都当个乡下领主那就另当别论。可是既然要在帝都设置宅邸,那么或多或少都得与中央政府扯上关系,如此一来就无法避免与下层的来往了。班修拉尔深深坐进高级的椅子里开口:
「只要能静静地开心过活,我就心满意足了,但世上的局势总是会自顾自地产生变化啊。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吧?」
「喔?说得也是,阁下在留意哪方面的动向呢?」
「骑士团。」
班修拉尔断然说道,塞尔拜欧发出一阵高亢的笑声。
「哈哈哈,原来如此!军方最近动作频频啊,似乎连阁下都被逮捕过。我的确知道一些情报,虽然这只是传闻,但是,听说军方最近成立了听从独立指挥系统行动的地下组织。目前对他们的目的还一无所知,但先前逮捕阁下的应该也是这个组织吧?您想问些什么?」
班修拉尔烦恼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尽可能从对方身上套出情报才是上策。于是他毫无隐瞒地开始说明:
「那个地下组织抓我去侦讯的内容,竟然是——我逮捕到的罪人是不死者吗?你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吗?」
「思,不死者啊……毕竟那是个相当激进又采取秘密行动的组织,我们也很难获得情报,只要一查到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的。不过,现在的世道可真危险。我们的世界也有一个应该已经灭亡的古老组织重新复活,正在胡作非为。您知道一个名叫『灰与剑』的组织吗?上上代首领在位的时代,那个组织靠着卖药迎向高峰,最近却无视下层的规炬到处散播恐惧。真蠢啊,恐惧这种东西就像调味料一样,不是放得越多就会越好。不过,乡巴佬常常会搞错份量就是了。」
「不好意思,我的见识不够,那个叫『灰与剑』的组织真有那么厉害吗?」
面对始终保持低姿态的班修拉尔,塞尔拜欧心情愉快地露出微笑:
「很不得了喔!那些家伙似乎标榜着『什么疾病都能治好』来招揽人。下层就是这样的地方,每个人身上总会有点什么毛病。就算本人健康,也不代表家人都能一样健康。据说只要成为『灰与剑』的成员,就连失去的手脚都能再生——他们甚至散布了这样的谣言。反过来说,如果不肯加入就会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杀掉,这么一来,人数当然会增加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家伙不太热衷于做生意。那么,他们的治疗技术与资金到底是打哪来的……」
塞尔拜欧说到这里暂时打住,黑色的眼眸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他的意思大概是,接下来的消息必须付费吧?•看来,对方似乎打算以闲聊的方式来交易重要的情报。
班修拉尔靠在扶手上托着颊、缓缓一笑,望着挂在墙上的巨幅绘画。
「真是幅好画。」
「喔,您注意到了吗?这是新历五五O年代的巨匠——乔尔朱•艾梅的作品。我很喜欢艾梅的作品呢,您不觉得他用点画呈现出淡淡光晕的表现法非常出色吗?」
「的确,我认为艾梅是第一位让点画技法登峰造极的画家……这幅画,你从谁手上买来的?」
「这是商业机密啊,阁下。」
看着谈到喜欢的画家而显得兴高采烈的塞尔拜欧,班修拉尔露出有些坏心眼的微笑:
「那么,你去告诉那个机密交易对象吧!这幅画是赝品。只要一看人物的手指就能看出来了。艾梅虽然是个擅长表现光线的画家,却对描绘人物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总是在画到指尖时开始厌倦,不管模特儿是多么高雅的淑女,他都会把手指画得像婴儿一样圆嘟嘟的。这幅画里的女子手指,画得实在太好了点。」
听到这番话,塞尔拜欧的表情瞬间冻结了。他立刻跳下椅子,直盯着墙上的巨大绘画猛瞧。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班修拉尔,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被愤怒蒙上一层阴霾。
「阁下……阁下!我又欠了您一笔人情。欠下的债就必须还清,这是我们的骄傲,也是规则。」
「真是条好规则,很合理。」
「骑士团内部的地下组织似乎跟『灰与剑』有所连系。还有,『灰与剑』可是这个,请务必多加小心。」
塞尔拜欧低声说道,用手指比出三个手势。
那是下层的盗贼们用来示意袭击地点的手势。班修拉尔从脑海中搜索出耶利过去教导他的知识互相对照,看出那三个动作指的是帝都第六层第十街五号。
帝都第六层第十街是大贵族宅邸聚集的地区。这表示住在五号的贵族是他们的后盾吗?他将门牌号码藏进心底,深深点头。
「感激不尽。还有一件事,可以请你们帮忙找人吗?」
「请尽管吩咐,阁下。」
班修拉尔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抛出问题:
「最近有女人堕落到这里来吗?年纪在二十后半,拥有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在光线下看起来会有点泛红,眼睛是浅咖啡色,是个冷淡的知性美女。」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最近没有这样的女人堕落到下层来。我命令部下们去找吧,只要一发现就立刻通知您。阁下会在下层停留一阵子吗?」
「应该是吧。不好意思,能替我准备几个藏身之处吗?」
「好的,我这就去办,顺便再派出一些有实力的护卫跟着您吧。最近不管是下层或上层都不安全,听说还有东方人种的杀人魔出没。」
听到东方人种的杀人魔,让班修拉尔突然想起一个人。
班修拉尔朝旁边瞥了一眼,耶利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他挑了一个可以环顾室内,又能立刻赶到班修拉尔身边的位置坐下。
「不,有这家伙在,我在护卫方面就不成问题,光是我来到下层的事曝光就已经够糟糕了,如果再带着你的护卫,那就太引人注目了。」
「哈哈哈,的确没错,是我失礼了。不过请别忘记,『黑帽』的全体成员都站在阁下这一边。玄关那里会有负责带两位到藏身之处的人。请多保重,阁下。」
礼貌地告别之后,班修拉尔与耶利离开了塞尔拜欧的房间,两人在洋馆的走廊上压低音量交谈着前进。
「净是些麻烦事啊!耶利,你记得塞尔拜欧刚刚所说的地方是哪里吗?」
「是的。第十街五号,是威尔堤雅公爵宅邸的地址。」
「…………喔~……又是一个大人物。摩尔根•夏耶卿,是皇帝陛下的亲卫队长呢。」
班修拉尔喃喃说道,抚着下巴在走廊上前进。
摩尔根•夏耶是贵族间经常谈论的话题人物。从她还是个绝世美女的少女时代开始直到今天,她总是出现在盛大轰动的事件正中央。
虽然出身并不是特别高贵,但她借着美貌、野心和与生俱来的残酷君临贵族社会,将多不可数的优秀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恐怕是天生就喜欢鲜血与毒药吧?
因为摩尔根身边出现了太多离奇的死亡,她自己应该也无法活得太久——然而,她却漂亮地推翻了人们的预测,在老年时获得威尔堤雅公爵的宝座,并且成为皇帝身旁的亲信。
(听说她最近比较安分了,但她为什么会和地下组织牵扯在一起,是又有什么目的吗?皇帝陛下不可能赢得过那个老太婆的。)
班修拉尔曾数度晋见过现任皇帝。大约七年前即位时,他还只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据说最热爱看书以及旅行。
在金碧辉煌的仪式中,希基思姆德皇帝给人的印象看来不太起眼。
(那时我对皇帝的第一印象,好像是个并非无能,却不起眼的少爷吧?不过听说在这次与西方的战争里,皇帝陛下就做得太过火了。或许把那件事当成出自于威尔堤雅公爵的意思会比较好,还有最近那条「将所有诗人判处死罪」的莫名其妙法案也是,以舅父名义发出的谋反假文件也是。但如果敌人是威尔堤雅公爵,那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和那种女妖怪交手,一点胜算都没有,我还是该乖乖逃跑吗?)
思考中的班修拉尔与耶利一起走过有着圆顶的大厅,穿过健壮仆人们拉开的大门来到外面。这时,耶利不知为何走上前。
「班修拉尔大人,请慢慢往前走。」
虽然轻声说话的耶利还是一副老样子,可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让班修拉尔望向前方。
塞尔拜欧的宅邸有个小小的前庭。庭院里放着品味不佳的石像,零星长着一些不需要光线就能生长的灌木,一个怪异的男子正从中央的砂石道走了过来。
「喂,那边的家伙!给我等一下!您的来访有事先预约吗!?」
塞尔拜欧的部下以乱七八糟的措辞向那人问话,朝这边走来的男子却没有停下脚步。那人身上的暗色长外套随着动作翻飞,黑发微微遮住了面孔。
「你……」
班修拉尔正要对男子开口时,耶利轻轻定到他的前方。因为耶利的动作看来太过心不在焉,于是塞尔拜欧的部下们也没有制止他。
耶利那彷佛什么都没在看的视线落在脚边,独自一人直线走向黑发的男子,在与男子擦肩而过时从怀中伸出了手。
他手上的东西反射出一丝光芒。
装在耶利戒指里的针头微微露了出来。这当然不是单纯的针,而是涂着剧毒的暗器。
耶利没有流露出半点杀气,抬手就要将戒指上伸出的针头划过男子颈项。
(他的手段还是这么狠毒。不过,只有这次不管用啊。)
半秒钟后,班修拉尔的猜测成真了。
黑发男子牢牢抓住耶利不经意伸出的手臂。一发现自己的攻击被人察觉,耶利的眼眸深处霎时闪耀出光芒。
男子抓住他的手臂正要扭转时,耶利早了一步将双手叠在一起,一个旋身甩开对方的手。男子避开耶利顺势往上挥来的手肘,往后退拉开距离。
当耶利从上衣底层拔出短剑时,黑发男子也同时反手握住腰际的配剑。
那名男子的武器,毫无疑问正是东方剑。
「到此为止!」
耶利的动作随着班修拉尔的大暍猛然静止;他既没有防御也没有退后,就只是停在原地。黑发男子也同样设法止住剑势。
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的东方剑,已经令耶利的脖子上多出一道血丝。
「……班修拉尔……别突然叫停,很危险的。」
黑发男子不悦地抱怨,抽回长剑瞪着他。
那淡然的年轻嗓音与阴暗锐利的灰色眼眸,属于一张班修拉尔见过的脸孔。
班修拉尔缓缓露出笑容。
「唷~好久不见啊,卖药的。我正想见你一面呢。」



「……然后呢,为什么你连那个阴森森的家伙都一起带来了?」
卡那齐带着班修拉尔回到秘密基地后,琉琉不高兴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质疑。
经过一番简单的绕路后,他们设法瞒过塞尔拜欧的部下,将班修拉尔带回了秘密基地。至于琉琉,似乎不太喜欢那个「阴森森的家伙」——更正,是耶利。
班修拉尔朝伫立在室内角落的耶利瞥了一眼,随口解释:
「好啦,即使放着不管,他也可以心不在焉地站上两、三天,把他想成雕像就不会火大了吧?和你们相比,他可是个无害的男人。」
「能和我对等过招的家伙也叫无害?别说蠢话了!基本上,你所说的话都值得怀疑。」
卡那齐一脸厌恶地说着,再度把手放在腰际的剑柄上。
班修拉尔坐在简陋的椅子里,深深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卡那齐。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你们跑来找无法相信的我啊?更何况,你们三个还都是光魔法教会的通缉犯呢。」
「我们想知道空的所在地。我们是来夺回那家伙的。」
卡那齐单刀直入的发言,完全没有交易或任何策略可言。
米莉安与琉琉都不禁抬头望着他,但两人都不是特别擅长谈判的人,结果他们全都保持沉默,等待班修拉尔的回答。
班修拉尔眨了好几下眼睛,掺杂着苦笑喃喃低语:
「所谓的空,是那个白色家伙的名字吗?那家伙最近都用这个名宇啊?」
「不,空是我替他取的名字。」
「……取名?你取的?替那家伙取名字?」
「……如果没有名字,在各方面都会很麻烦不是吗?」
班修拉尔傻眼的看着卡那齐不快地说明。这反倒让卡那齐闹起别扭,他不太希望有人吐槽空的名字来由。
对于自己竞成为一个成年男性的命名之人,卡那齐到现在都还很难接受。
他以粗鲁的口气继续往下说:
「就连剑都可以有名字了,动物更应该有名字比较好。因为那家伙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既然都捡回来了,多少总得照料一下。一般来说,在照料他的时候至少也该有个名字称呼吧……如果没有名字,会很麻烦的。」
「等……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捡到小动物时的故事吗?」
班修拉尔异常慌乱地凝视着卡那齐。于是卡那齐更加自暴自弃地说下去:
「你在开玩笑吗?打从一开始,我说的就是空的事啊!就算我叫他回去,他也一直跟着我,所以我就替他取名,把他当同伴看待啦。这很奇怪吗?」
班修拉尔张口结舌地听着卡那齐的说明,接着又转而露出严肃得吓人的表情,往前探出身子:
「明明就很奇怪!听好了,卡那齐,你……和那个诗人长期相处,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比方觉得他很可怕啦、毛骨悚然啦、灵魂会被他吸走之类的!」
「……班修拉尔,你也太看得起那家伙了吧……」
「不是的!我已经追踪他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确定那家伙有种奇特的力量。除了口才好、长得美之外,他还有某种不合理的力量可以扰乱四周的一切——我可以理解站在那边的米莉安能够与诗人相处的原因。因为他大概也是个超乎想象的强大魔导师,所以当然会跟觉醒位魔导师合得来。不过,你只是个单纯的人类对吧?你怎么有办法和那家伙相处?总不可能只是把他当成小动物一样放在身边吧!」
班修拉尔拚命大喊着。平常他总是给人开朗又吊儿郎当的印象,但现在于卡那齐眼前的班修拉尔,却彷佛正被什么东西逼得走投无路。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过去他都是以这么认真的态度追逐着空吗?话说回来,这家伙的人生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吗?)
感到烦躁的卡那齐保持沉默,班修拉尔则一脸苦恼地抱住脑袋。
「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他待在一起却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而且还为了救他一路追到这里来,他们自己明明也是一被逮住就会吃不完兜着走啊!哪……卡那齐,别沉默了,你说啊!对你来说,那家伙——究竟是什么?」
班修拉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以一个自暴自弃的问题作结。
那个问题令卡那齐的忍耐限度瞬间到达极限,他回过神时,已经在怒吼了:
「那家伙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人罢了!!」
「啊……哈啊?毫无关系的人……你……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做了什么?」
听到他愕然的反问,卡那齐一股作气越说越激动:
「为了毫无关系的人赌上性命有什么不对!如果我说他是战友、朋友或家人,你就能接受了?别开玩笑了,真恶心……!不,要说是朋友,空的确是我的朋友。不过,朋友也同样是毫无关系的人吧?我所有的亲人全都死在东方了,这世上只剩下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可是呢,我的人生所能做的事,也只有为毫无关系的人赌上性命而已!」
卡那齐一口气说完之后,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米莉安睁大眼睛,彷佛很感动地仰望着他;琉琉看起来很疲倦地垂下肩膀;班修拉尔带着困惑的表情僵在原地。
「……好奇怪,我几乎要被打动了……那个……你刚刚说的,算是一段感人的话吗?」
「别问我!」
站在还没消气的卡那齐身旁,琉琉轻轻摊开双手,以倦怠的语调说道:
「那个,班修拉尔大人。人家直到最近才明白一件事——卡那齐是个笨蛋,而且还是个美感有问题的音痴。所以他看到诗人不会觉得特别美丽,不管他说了什么都不太明白,听到悦耳的美声也不会被打动。因为这样,卡那齐好像真的只是把诗人当成朋友而已。和他认真争执是没用的喔。」
「好、好强……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感动的重点是哪里吗!?不对吧!」
卡那齐半难为情地怒吼。等他做个深呼吸、冷静一点之后这么说道:



「……如果要说我很迟钝,那是没错,就当作这样好了。不过,我认为是那些『敏锐』的家伙——那些像你一样把空当成怪物或神对待的人,扭曲了空。那家伙只不过是个人类。但是,就算他只是个人类,如果别人不断告诉他『你不是人』,他当然也会这么觉得吧。相反的,如果有人不断地告诉他『你是人』,他就会像个人……那家伙最近已经变得好多了。」
然而,如果他再被当成怪物关在牢房里好几个月,或许又会退化回去。
卡那齐瞪着班修拉尔,一字一字地说道:
「别对那家伙抱着奇怪的期待。你只不过是擅自怀抱着期待,又擅自觉得遭到背叛罢了。那家伙是个小鬼,就连自己都无法背负的人,怎么可能背负得了你的人生。」
班修拉尔有些恍惚地听着卡那齐所说的话。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数度皱起眉头,彷佛正在选择要说的话。
班修拉尔看到的诗人,恐怕与卡那齐他们看到的空有着极大的不同吧?
最后,他极为谨慎地喃喃发问,彷佛在确认什么。
「对你们来说——那家伙在你们面前,真的……是个『人』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卡那齐和米莉安什么也没说。
蕴藏着肯定的沉默,令班修拉尔仰望着天花板发出叹息,彷佛疲惫不堪般用手捣住脸庞好一会儿。在一段漫长的空白后,他扬起嘴角哑然失笑。
他缓缓站起身,一脸憔悴地对着他们露出笑容:
「……恩,好吧,就当作这样吧。卡那齐,你果然是个好笨蛋。」
「那是什么东西,一点都算不上称赞嘛!」
「那可是称赞喔。我原本就相当中意你,至于中意你什么地方,刚刚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你拥有自尊。」
只有说出「自尊」两字的瞬间,班修拉尔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卡那齐不禁愣住了,因为有一瞬间,他那双总是闪烁着恶作剧光芒的孩子气眼眸看起来深邃得吓人。
班修拉尔望着昏暗的室内,用异常平淡的口气说道:
「的确,人生能做的事也只有为无关的人赌上性命而已;我们贵族为了君主与民众而战,你们为了朋友或情人而战。一旦放弃为他们鼓起自己的力量,就无法生出自尊与勇气。只顾着爱惜自己的性命,就没有生而为『人』的意义可言了。没有意义就无法产生活着的价值……这是真理。」
之后,班修拉尔沉默了一会儿。从他露出严肃神情默默沉思的身影,可以看出他拥有一定程度的威严。他不是那种过惯奢侈生活、只懂得傲慢的贵族,因为他身上散发出背负着某种事物的气息。卡那齐突然察觉,隐藏在班修拉尔眼眸深处的东西是什么了。
令他的眼眸如此深邃的事物是绝望。
他是明白何为绝望的人。
班修拉尔缓缓地眨眨眼睛,脸上重新浮现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摸摸米莉安的头。
「好的,小姐,你就把那个男人拿去吧。」
「可以吗?」
米莉安仰望他问道,班修拉尔以无力的微笑回答:
「恩,可以啊。我试着想过了,变成『人』的诗人对我来说没有用处。对现在的那家伙来说,和你们一起定是最好的选择。带他走吧……不过,光魔法教会现在正赌上教会的名誉,把他藏了起来,好像还有其它人也在打他的主意。总之,事情变得很棘手。我也被卷人事件中,目前正在躲避光魔法教会与政府的追查•我最初是想拿可能拥有诗人情报的你们当成伴手礼投奔其中一方,不过我终于明白了,那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班修拉尔平静地说着,米莉安则乖乖任他拍拍头,然后小声开口:
「太好了。附身在你背后的奇怪东西,一定会消失的。」
「附身在我背后……什么……?」
少女能够窥视异界的眼睛,是否连班修拉尔的命运都看得到呢?当他脸色苍白地望向背后时,卡那齐已经抓住米莉安的上衣衣角,把她从班修拉尔身边拉开了。
米莉安不可思议地仰头看着他,卡那齐则努力无视她的眼神如此说道:
「那么,班修拉尔,你就担任参谋吧!」
「喂喂,你突然间在说什么来着?」
「就是救出空的作战计画啊。你的战斗能力看起来很低,在后方支持就行了。」
听到卡那齐平静地说着,班修拉尔露出非常奇妙的表情开口:
「卡那齐,我什么时候变成你们的同伴了?」
「你不是在躲避光魔法教会吗?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跟我们同行呢。」
「别、别说傻话了!我还有领地啦、部下啦,可以依靠的关系多得跟山一样!你可别趁乱连我都一起捡回去!」
被异常慌乱的班修拉尔这么一说,卡那齐稍微反省了一下。
「是吗?自从捡到空之后,我好像就养成随手捡人的习惯了。」
「等、等一下……难道说,人家也算在『捡到』的范围里?」
卡那齐望着慌张的琉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皱起眉点点头。
「唉,一半一半吧。」
「呜哇啊啊啊,为什么?人家觉得有点心跳加速耶!呜呜,真是屈辱……人家居然对长相只有这种程度的成年男人心动!」
「……琉琉,你要回去也无所谓喔。回到变态的国度吧!」
卡那齐摆出一脸非常厌恶的表情回答,班修拉尔苦笑着对他说道:
「你们真的很有趣呢。不过可别背负太多东西了,卡那齐。我无意被你捡回去,不过要帮你们做些救出诗人的事前准备工作倒没问题。事实上,拟定作战计画入侵那个固若金汤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就是一种浪漫啊。」
「空果然在光魔法教会本部里吗?他在哪一带?」
卡那齐认真发问,班修拉尔却干脆地回答:
「不知道。」
「…………班修拉尔。」
听到他阴沉的语气,班修拉尔不禁咧嘴一笑:
「别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在那个教会里只不过是底层的小喽罗罢了。光魔法教会是全大陆最大的魔法教会,中枢的防御装置也很惊人。不过……对了!如果有觉醒位魔导师在,那还有希望。」
在其它人的注目之下,班修拉尔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在半空中比画:
「光魔法教会本部与合魔法教会本部的基本结构是一样的,但光魔法教会本部比较大。散布各处的防御据点共有十二个,就算有其中一处遭到攻击,防御机能也会转移到其它据点。如果要以正攻法击破防御装置,那就只有全部同时攻击一途。不过根据计算,这么做需要有十一一个师团的达人位魔导师。但是,这个设计有一个盲点……发现入侵者之后,所有的权限会暂时转移给总教主。这时候,总教主会进入一个叫『七贤者的御座』的据点,而那个御座有个复制品。」
「复制的意思是说,机能完全一样吗?为什么要制造那种东西?」
面对卡那齐的问题,班修拉尔耸耸肩膀回答:
「那是『七贤者』损坏时的备用品,此外也会拿来做实验。那个复制品叫作『黎明的栖木』,如果是和总教主同样程度的魔导师——也就是觉醒位魔导师,就能操纵那个装置。先声东击西引发紧急状况,再抓准权限转移到总教主之前的一瞬间,早一步以『黎明的栖木』控制本部。万一运气不好,可能得与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单挑,但总比其它方法有希望得多。因为觉醒位魔导师很少出现,谁也没有考虑过同时使用『七贤者』与复制品时会发生什么事,警备网当然也比较薄弱。只要成功就能了解本部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诗人的所在地……你要试试看吗,小姐?」
「人家反对!」
米莉安还来不及回答,琉琉就大声驳回。
大家讶异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琉琉则挥舞着拳头嚷嚷:
「反对、反对、坚决反对!如果这么做,米莉安是觉醒位魔导师的事实不就马上曝光了吗!她绝对会被光魔法教会抓起来的。而且光是必须和总教主大人直接对决就够危险了!万一脑袋的血管被烧断了该怎么办!人家坚决反对!」
「我想试试看,可是……」
米莉安无视琉琉的反对,如此表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班修拉尔的脸,突然却抓住他的手腕。
「什么事?」
班修拉尔皱起眉头问道,耶利也往前踏出一步。
米莉安抓着班修拉尔的手翻过来,把掌心贴在他的手腕上。霎时,一股烧焦的滋滋声响起,灼热与疼痛令他倒抽一口气。
「唔……痛……!喂,你做什么……!」
班修拉尔用另一手制止正要上前保护他的耶利,勉强睁开了眼睛。这次,他的表情却因为惊讶而扭曲了。
被少女掌心贴着的手腕上,浮现一个以细细火线描绘而成的魔法阵。
当米莉安放开手时,那个陌生的魔法阵也从角落开始变黑、消失。
「刚、刚才那个是……什么玩意……」
班修拉尔茫然地问道,眼眸中染上非人色彩的少女注视着他、轻声回答:
「那是魔法的印记……有人在追踪你的位置。」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难道是巡察厅的那些蠢蛋!」
班修拉尔说到这里时,突然响起物体击中紧闭窗户木板的声响。
在两声钝响之后,一个拳头大的物体从略微撞开的窗户缝隙问窜入室内。掉落在泥土地正中央的物体,是一个附加导火线的球体。
短短的导火线前端正燃烧着小小的火花。
「趴下!」
卡那齐立刻发出警告,他一手抓住米莉安的衣襟扑倒她,同时迅速拔剑。
他的剑笔直刺进泥土地,切断了球体的导火线。
导火线上的火花熄灭后,球体就这么陷入沉默。
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班修拉尔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
「这……难道就是只在传闻中听过的『法岁姆之火』吗?以火焰为媒介引发大爆炸,只会扫荡生体的最新武器——喂,卡那齐,你怎么会知道只要把火熄掉就没事了!?」
「因为那簇火光摆明有问题,我就一剑砍过去了。谁知道它的名称和构造啊?比起这个,这里原本有用魔法隐匿起来……看来是被察觉了。班修拉尔,大概是你身上的『印记』泄露了行踪。我们快逃吧!」
卡那齐的声音因为渗着杀气而变得平板,他贴在门边探索外面的气息,应该又冷又潮湿的木板墙却显得很温暖。
他还来不及惊讶,米莉安就扬声唱道:
「在天之炉中无休无止锻造的利刃,神打造的灼热之刃啊,速速前来!击碎死亡的神之力,热与炎之剑,狩猎那忘却炊煮之务,抱着恶意露出锐牙的火焰吧!」
就在少女唱完那清澈咒文的瞬间,卡那齐身旁的木门也大幅向内扭曲。
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正试图侵入室内。
当木门发出啪嚓啪嚓地声响开始粉碎时,室内的大气动了。
沸腾到令他们的肌肤都跟着震动的大气,有如发狂般涌向门口。刹那问,四周充满了纯白的闪光,卡那齐不禁产生了木门正在爆炸的错觉。事实上,是外面以惊人之势侵入室内的火焰,与米莉安的魔法之炎互相抵消了。
两股骇人的力量撞在一起,将门扉的碎片全数化为尘埃。
轰!高热与旋风占领了室内。
卡那齐迅速护住脸孔,发梢传来烧焦的味道。虽然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温度却不至于高到烫伤,或许是米莉安收敛了力量吧?勉强拾起头,看到琉琉、班修拉尔与耶利都贴在墙边猛眨着眼,似乎都没有受伤。
「要趁现在赶快逃才行。」
米莉安轻声呢喃,揪住失神中的琉琉的衣领朝门口走去。卡那齐探了采门外的情况,一片凄惨的景象在外面扩展开来。本来是下层小巷子的地点变成一片火海,鳞次栉比的木造住家里吐出惊人的猛烈火舌,到处都能听到悲鸣声。在一片混乱中,只有一条没被火焰侵袭的笔直小路,从门口向前延伸出去。
那是以米莉安的力量扫开火焰所留下的结果。
「我们走。」
抛下这句话后,卡那齐率先走出门。举剑埋伏在两侧的敌人立刻挥剑砍来,那两人不到两招就被砍倒,接着又勉强闪过从屋顶跳下来偷袭的另一个人。
卡那齐重新整顿架势,面对来自屋顶的新敌手。一双漆黑的眼眸,正从防火蒙面布的缝隙问窥视着他。
这个新敌手的眼眸,漆黑得几乎看不到虹彩。
卡那齐正回忆起什么时,倒地的男子抓住了他的长靴,第一个被砍倒的家伙好像还没断气。为了帮助动作被牵制的卡那齐,米莉安扔出短刀。
新敌手举起惯用手,用手臂接下了短刀。
那人手上或许戴了什么防具,刀子发出坚硬的碰撞声后落在地上。卡那齐抓住这个空档飞身一斩,蒙面男子大步往后跳,从怀中掏出圆形物体——法岁姆之火,扔进燃烧的住家里。新的火舌立刻熊熊升起,引发爆炸。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卡那齐几乎只能平贴在地上。
从身体上方掠过的热风令他无法呼吸。虽然发不出声音,他的心却在呐喊:
——你是乌齐列特吗?

3 「欢迎回来」

帝都第六层,在这幢有着两座粗糙尖塔的高层建筑大门上,悬挂着刻上「世界重新建构两次,第一次经由神之手,第二次经由魔法」这段古语的石板。
这栋由雪白装饰岩打造而成的建筑物,正是光魔法教会的本部。
魔法教会本来的功用——也就是魔导师培育部门的学部被迁移到第四层,现在的本部是由法务部、军务部还有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等高层顶点构成的宫廷。
「所以,警备程度应该也和宫廷同等级吧~」
琉琉低声自言自语。今天的他脱下洋装,穿着与一般工匠相仿的旧衣服,头上盖着用来挡煤灰的头巾。喜欢豪华装扮的琉琉会穿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何况他还拖着一辆蒙着布的运货车,走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后方的小路上。
四周有些貌似魔导师的人物与出入贵族宅邸的仆人零星分布,没有人对琉琉特别起疑心。
「魔法教会在地方都市拥有与领主同等的权力,还有不少魔导师涉及外交领域。不过光魔法教会的本部,基本上在政治上是独立的。这里是首屈一指的学校、是知识的宫殿,同时也是怀抱着秘密的鸟笼。虽然总教主大人不会出席皇帝与贵族们共同召开的神圣会议,但历代皇帝都有义务在碰到问题时造访光魔法教会本部,直接询问总教主的意见。那就是所谓的传统吧?」
「你在嘟嘟囔嚷地念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光魔法教会本部后门的警卫皱起眉头质问。
琉琉藏在头巾底下的脸上露出微笑:
「是的,小的是梅迪奇斯工房的新人,今天足送雕像过来的。预定登记上没有记录吗?」听他这么一说,警卫便折回小小的岗哨与同伴低声交谈。在岗哨里待命的警卫似乎只有一个人,多亏他们以班修拉尔提供的情报为基础,花了几天工夫观察出警备薄弱的时问。不久后,警卫苦笑着走了回来。
「梅迪奇斯工房的确预定要送雕像进来,不过日子是明天。你大概记错日期了。」
「咦,骗人!真的吗!?呜哇……枉费我用这么细瘦的胳臂,特地搬了这么重的货物过来耶!」
琉琉夸张地嚷嚷,故意露出乍看之下很纤细的白皙手腕。
大概是现在正好有空吧?警卫轻轻靠在金属栅栏旁,开始闲聊起来:
「怎么,在工房里应该有更粗壮的家伙才对吧?为什么会叫像你这样的孩子来做粗活?」
「是的,小的是新来的,如果不什么都抢着做,就连一起工作的资格也没有!这座雕像是小的第一次被准许参与的作品呢……对了,你要看看吗?既然特地搬过来,直接带回去也很没意思。」
「喔,是怎样的雕像?有点性感的那种吗?」
因为警卫很感兴趣地探头看去,于是琉琉稍微掀起蒙在货车上的布。布下是两个装着废弃物的箱子,米莉安就缩在箱子的缝隙之间。
「咦……?呃啊!」
当警卫还一脸茫然时,米莉安立刻用皮制的沙袋打中他的脖子,将他敲昏。琉琉将摇摇欲坠的警卫一脚踹上货车,把布蒙回去之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后门。
「咦?你怎么跑进来了?这可不行。」
岗哨里的另一名警卫发出爱困的声音阻止。
于是琉琉把货车停在原地,满脸堆笑地走向警卫。
「咦,可是刚刚那个人说他会向上头的人报告……」
「怎么可能?除了预约以外的人都不准进来。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好啦,你也快点回去,不是还有工作要做吗?」
「有是有,可是只顾着工作不是累死人了吗?不能和人家玩玩,稍微休息一下吗?」
娇声说道的琉琉以自然的动作拉起警卫的手,令他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眨眨眼睛。琉琉嘴角含笑,指尖仲向警卫的脖子——用夹在指缝间的针刺中他的血管。
「恩……啊……?」
一股淡淡的疼痛与麻痹感向他袭来,接着视野也开始朦胧。卡那齐特制的麻醉剂发挥了效果。
「来,晚安啦!」
等警卫倒地之后,琉琉环顾岗哨内部,那是问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屋。确定墙上刻着与魔法教会本部相通的魔法阵以后,他立刻解开用来挡煤灰的头巾,头巾背面早已画好假的魔法阵。琉琉把自己画的假魔法阵用针固定,覆在墙壁的魔法阵上,然后开始剥掉倒地警卫身上的制服。此时,溜下货车的米莉安也走进屋内。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更顺利。我画的假魔法阵,应该可以暂时瞒过这里的监视用魔法阵,接下来就照先前决定的步骤行事吧。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魔导师,魔法反倒容易被人察觉。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尽可能别用魔法。」
琉琉一边换上警卫的制服一边说道,米莉安轻轻点头。
「没问题。我知道消除魔法力气息的方法,也知道消除人体气息的方法。因为,我是艾尔•岛鲁其亚。」
「好极了。虽然这种肉体劳动最适合找卡那齐来做,不过那家伙没办法用美人计。对了,他还好吗?」
被他一问,米莉安从怀中拿出一颗小小的魔法石。这是琉琉借给他们的成对魔法石,会产生共鸣的另一半在卡那齐手中。她注视着石头颔首回答:
「就和平常一样,虽然不健康,但是很好。」



「……好久没咳得那么厉害了。」
在阴暗的水路里,卡那齐脸色有点发青地低语。异样的恶寒一瞬间令他一阵猛咳,多半是因为潜入空气恶劣的冰冷水路之故吧?
最近这几天只要保持普通状态,身体的状况就真的不错。
(话说回来,我和水路有缘吗……真是种讨厌的缘分,对健康也不好。)
卡那齐一边在内心抱怨,一边在狭窄又覆盖着一层滑溜青苔的水路中谨慎前进。他的体格不像米莉安一样娇小,既然无法从通气孔入侵,那自然只能选择走下水道了。
他的怀中,带着能够传达少女指示的魔法石。
米莉安从外面朝「黎明的栖木」前进,卡那齐则在她的协助下由内侧搜索空的位置,而熟悉光魔法教会内部情形的琉琉就负责支援米莉安。
这是他们与班修拉尔等人商量过后决定的工作配置。虽然卡那齐对于让米莉安和琉琉搭档潜入光魔法教会不安,但是要他从外面潜入教会实在太过显眼,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光魔法教会是不录用东方人种的。
(琉琉那家伙看来的确喜欢米莉安,而且也和我混熟了,但还是有些可疑之处。拟定这次潜入计画的时候,他近乎不自然地,不想让米莉安接近光魔法教会本部。他在光魔法教会里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既然特地逃出教会,那么会有些不好的回忆或心结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卡那齐,也对故乡抱着种种复杂的情绪。
话说回来,当秘密基地遭到袭击时,那个与自己交手的男子……
(那双眼睛应该是乌齐列特没错。不过,那家伙怎么会在帝都?)
脑中净是些烦恼也找不出结论的问题。卡那齐暂时把所有的忧虑全都扫出心房,迈步往前走。随着水路前进,他的心情在半途中不自然地沉重起来,但他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就没有理会。
卡那齐还没有发现,自己拥有足以忽视简易魔法防壁的「才能」……换种说法就是,天生「迟钝」的人。
来到水路一分为二的路口,卡那齐取出怀中的魔法石。宝石正发出极为安详的光芒,他前进的方向的确正通往光魔法教会,米莉安他们似乎也没有异状。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把石头收回怀中继续赶路。
接下来只要注意别摔跤就够了。
除了魔法石之外,他怀里还带着之前秘密基地被袭击时,由于导火线被切断而没有爆炸的「法崴姆之火」。班修拉尔伤透脑筋,胆颤心惊地把炸弹威力降低后,用防水布包好交给他带上。
那时他们从遇袭的秘密基地逃到「黑帽」塞尔拜欧的地盘藏身,在敲定潜入光魔法教会的计画,并且将这个「法岁姆之火」改造完毕后,班修拉尔就表明他有自己的调查要进行,和耶利一起离开了。
配合米莉安他们的信号,引爆班修拉尔所留下的「法岁姆之火」,就是卡那齐的第一个任务。



光魔法教会本部里显得格外明亮。
宛如对黑暗感到恐惧般,本部里到处都装设了利用大气之力运转的魔法机器,朝四周散播纯粹的白光。
打扮成警卫的琉琉穿越细长的走廊,来到宽敞的穿堂大厅。
大厅地板以白色与淡褐色的石板描绘出类似迷宫的花纹,中央是一座支撑着太阳、衣摆有星星环绕、倾泄着清澈流水的少女喷泉。泉水从少女手中的壶里涌出落在石盘上,依循地上掘出的水路朝圆形大厅的四面八方闪耀着光芒流去。
在这个天花板挑高得吓人,充满来自各方白光的大厅内,雪白的墙壁彷佛本身就会发光。在光芒照射下生长的藤蔓科植物,自墙上各处突出的阳台垂下,为这个纯白的世界添上沉稳的绿意。
他冷静地穿越魔导师们来来往往的大厅,朝目标的角落直线走去。
从大厅一角下了阶梯,位于昏暗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有几名魔导师正站在桌子四周工作。
「午安。」
「啊,午安……咦,警卫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有个梅迪奇斯工房的学徒到后门来,说是来修理装饰门的。因为没有登记预约,本来想把他赶走,又担心如果是有人临时找他来修理就不好了,所以过来问一声。这附近有梅迪奇斯工房制作的装饰门吗?」
琉琉用男声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年轻的魔导师困惑地回头望向室内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里面那扇门是哪家工房制作的?」
「——是梅迪奇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中年魔导师抬头朝房间的另一头瞥了一眼。琉琉确定那里有一个沉重的橱柜后,用针朝年轻魔导师的脖子刺了一下。
「是这样的,后门好像有……梅迪奇斯、的……」
他没有发现自己被针扎中,就在走向中年魔导师时昏倒了。其它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房间里一时之间充满沉默。
一个小小的球状物趁着这个空档从通气孔落下,落在高脚烛台上。
砰!当蜡烛的火焰接触到球体的瞬间,随着一声轻响,白烟弥漫四周。
「什么……!?」
身为负责人的中年魔导师被白烟遮蔽视野而一片茫然时,米莉安从通气孔纵身而下。她立刻潜入烟雾中,将魔导师们逐一击昏。
四处响起低沉的悲鸣声,琉琉压低身躯冲向领头的魔导师。
「好了,钥匙在哪……足这个吗?来,米莉安,这个大概就是钥匙保管库的钥匙。」
琉琉在烟雾中从中年魔导师身上抢来一串钥匙,交给走到身旁的少女。米莉安奔向房中的橱柜,依照外观看起来最常使用的顺序一一试起。
试到第三把钥匙时,上锁的橱柜被打开了。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里,米莉安与琉琉探头朝橱柜内部看去。
目光扫过整整齐齐吊成一排的钥匙,米莉安选出一把小钥匙来。
「这一把是最少使用的钥匙。」
「好~那就从这一把开始试吧。你向卡那齐发出信号了吗?如果没有他引开警卫的注意力,我们入侵的事马上就会曝光了。」
「没问题,我已经通知他了。」
轻声回答的米莉安用手摸索着,找到房间深处的门扉,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
也许是因为生锈的关系,转动钥匙时能感到微微的阻力。门扉伴随着一阵嘎吱声开启,两人立刻冲向门梭的昏暗走廊。走廊上充斥着尘埃的气息,笔直地不断向前延伸。
走廊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铁门,门上以金线描绘出巨大的树木与栖息在上头的鸟。
「恩,一眼就能看出是『黎明的栖木』……怎么说,这里的警备还真是随便耶。他们是认为反正觉醒位魔导师很少见;还是觉得如果发生觉醒位魔导师入侵的状况,那也无计可施,干脆豁出去不管了……」
米莉安抛下正在挖苦教会本部的琉琉街上前去,他也慌忙跟了上去。
来到铁门前时,琉琉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扇门……没有钥匙孔!?」
「这是魔法的封印,没关系,我知道。」
米莉安将两手贴在门上闭起双眼。她回忆着女魔导师榭洛弗打开不死者房间的情景,与自己体内的知识彼此对照。
释放感觉倾听世界构成要素的音色时,门上描绘的图案就传来复杂的和音,包覆她的全身。
(可是,少了一个音。)
不完美的和音令米莉安感到微微的不快,她想象着欠缺的音色,彷佛要演奏出那个旋律般,让世界的构成要素微微颤动。
当和音完成的一瞬间,四周的气压产生变化,铁门也悄然无声地从内侧打开了。
「……真不愧是米莉安……这房间是怎么回事?什么也没有嘛!难道是假的!?」
这也难怪琉琉会大叫。好不容易才闯进来的房间,却是个靠着地板铺设的发光石才勉强维持能见度的昏暗房间,而且除了放在室内正中央的简陋椅子之外别无他物。
这里完全找不到类似魔法机器的装置,但米莉安的呼吸却急促起来,小声说道:
「……就是这里,『黎明的栖木』。」
「啊?真的吗?你感觉得到?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类似的东西啊!」
米莉安没有回答困惑的琉琉,她缓缓走向圆形房间的中央。
房间的地板就像琉琉刚才穿越的大厅一样,浮现宛如迷宫的花纹,迷宫的通道部分贴上了发光石,正中央则放着一张濒临腐朽的木椅。米莉安在椅子上轻轻坐下。
这张椅子不可思议地合身。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室内的大气很清澈。此处的大气非常紧绷,拥有某种法则。
米莉安转换自己的视野,「看」着四周的构成要素。
昏暗的房间化为五彩缤纷的极彩漩涡。带着淡淡力量四散的粒子中,地板上的迷宫变成泛着白光的线条,清楚地显现出来。
(这是……地图!是光魔法教会本部地下的地图,上面则是——)
看着地板迷宫的米莉安,谨慎地将视线往上栘。彷佛被她的目光揭开帘幕,发出劈啪声响的光之地图朝上方扩展开来。
立体复杂的地图不时进散出火花,在她眼前现形。
「呜哇……怎么、有点难……受……!?」
当琉琉被米莉安的魔法力牵引,胸口传来压迫感时,一阵微弱的震动窜过地板。同时,米莉安的视野也在一瞬间被强烈的白光灼烧。
她的心脏狂跳,冲击令她无法呼吸。
(一定是卡那齐用了「法岁姆之火」。有什么东西、来了——!)
魔法教会本部的力量正一口气流过与平常不同的路径。有什么正要进入米莉安的体内,一股庞大的惊人力量涌了过来。好可怕,她反射性地睁大眼睛,试图恢复呼吸。她必须恢复正确的呼吸,还有——
——不要将目光从可怕的东西上栘开。
空那温柔、柔和又动人的声音彷佛在耳边响起。
每次回想起他的声音,米莉安就会这么想着。
(这个世界,虽然恐怖——却很美丽。)
世界很美丽。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也为之颤抖,与周遭产生共鸣,这就是正确的呼吸方法……没问题,现在的我能够这么想了,我办得到!米莉安抱着信心吸纳周遭的力量。世界的震动从指尖传来、扩散到全身,大气的力量沁人身心,令她雀跃不已。
下一瞬间,她的视野突然扩展开来。
眼前的地图以高速逼近,霎时染上鲜明的色彩。米莉安谨慎地呼出一口气,让她的力量流人进射极彩火花的地图中。彷佛血脉开始流动般,光之地图变得温暖起来。
连上了!米莉安如此想着。她立刻吸收地图的结构,理解了本部的构造。不只如此,她还有自信,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改变」在本部里的魔法机器与人们。
就连指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彷佛已经扩展开来。
(没问题,我控制得了。)
光魔法教会本部的控制权已经到手了。
接下来就是,在总教主取回控制权之前找到空,救他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感应到地下水路发生爆炸,正要赶往现场的魔导师们显得一脸茫然。
通往地下的金属门此时竟牢牢关上,无法开启。
「你开锁了吧?那为什么打不开!负责检查工作的人在哪里!」
「直到昨天为止都能正常开关啊!比起这个……这是……魔法的封印!铁门大概是被中央下达的命令封锁了!」
遭到斥责的低阶魔导师一手拿着镶有魔法石的护符,拚命辩解。
听到部下的报告,魔导师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中央下达的命令?该不会……是总教主大人失控了?)
魔导师根本不可能想到是外面的入侵者夺走本部的控制权,于是向部下们命令:
「我去向总教王大人报告!你们在这里坚守岗位!」
「是!」
慌张的魔导师们奔向总教主身边时,卡那齐已经一个人悠然地侵入本部的地下层了。
(虽然背后有支持是轻松得多,不过魔法这玩意果然还是有点阴森啊。)
卡那齐抱着这样的感想,独自抬起眼前上方的沉重铁门。
他带着复杂的表情从水路走上来,朝石壁边的门扉走去。
那扇门,同样也在卡那齐触及之前就喀嚓一声打开锁了。他一打开门,门后那条笔直延伸的昏暗走廊就兀自亮起点点灯光。
(这是米莉安做的吧?所谓夺取本部控制权的意思就是这个吗?)
虽然事到如今才吃惊也太晚了,但这真是一种神般的力量。他皱起眉头,总之先赶路再说。
沿着米莉安点亮的灯光往前奔去,前进方向上的门全都自行打开了。
他甚至没与魔导师和警备兵交手就顺利抵达地下牢房。卡那齐全神贯注地一脚踹开牢房管理室的大门,屋内的几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
他跨越几名狱卒的身躯,穿越沉重的大门。走廊两侧是两排装着铁格子的牢房,呻吟声与吟唱般的声音低低回响。
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卡那齐立刻握住剑柄。几秒钟后,一个人影从前方的叉路冲出来。
「混帐东西……!……嘎啊!」
刚现身的警备兵还来不及拔剑,就被背后猛然打开的铁门打中,就此倒下。
「……这里是惊奇屋吗……」
他不禁喃喃吐槽着绕过通道的转角。
通道尽头的地板响起沉重铁门开启的声音。这代表空就在底下吗?
卡那齐毫不犹豫地走下铁门下方的阶梯,但这段路非常漫长。阶梯转了好几个弯,又与其它阶梯交错,将他带进如地下迷宫般的地方。
「……是哪一边?」
碰上好几次叉路之后,连他的方向感也不禁消失了。他拿出怀中的魔法石,将石头举向笔直延伸的走廊以及向下延续的阶梯。
琥珀色的魔法石彷佛想起了什么,在指向地下时发出强烈的光辉。
当卡那齐正要依照魔法石的引导往下走时,突然停住脚步。
(——是歌声。)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歌声。
那是空的声音。
听到的瞬间他就知道了。许久不曾听见的音色非常美丽,即使对不懂得分辨歌曲好坏的卡那齐来说,都美得有些过火。
那不是人类会有的声音。
(糟糕,那家伙的情况果然不妙!)
一股不安袭上心头,令卡那齐加快脚步。
空越是美得清丽脱俗,看起来就越是脆弱无比。他一直都是这样。
卡那齐冲下阶梯,穿过在米莉安的操纵下自动向左右打开的铁门。歌声渐渐变大,空就在前方。不知为何,通道两旁尽是空荡荡的牢房。
歌声是从通道底端传来的。卡那齐在不知不觉问跑了起来,朝走廊尽头奔去。
他来到走廊底端的墙边,喘着气左右张望……奇怪?没有门。
卡那齐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可是却听得见歌声。
「……真奇怪。」
歌声突然中断,空轻声呢喃着。
不知为何,好久没听见的说话声令卡那齐愣住了。他压抑住心中近似胆怯的情绪,拚命倾耳聆听。空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应该是上面。
卡那齐抬头一看,墙上在比他头部高出许多的位置有个通气孔。
空的声音多半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这一侧没有门可以过去。
「啊?骗人的吧……」
卡那齐喃喃自语,眼前在一瞬间化为灰色。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还是不行吗?还是无法救出空吗?不、不要紧的。冷静一点,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他必须如此相信。
不顾混乱的卡那齐,空极为缓慢地开口: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记忆正在外泄,过去正在侵蚀现在。逆转明明不会发生才对,为什么我现在却能在此听得见你的声音?」
「……你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真搞不懂。」
卡那齐觉得极度悲伤、苦涩地回答,墙壁彼端却彷佛传来他在微笑的气息。
「既然如此,我就来说明吧。我不会注视、记忆、忘却所有事物,我拥有的只有过去。但你的声音,总是现在的比过去的更加鲜明。」
「闭嘴,笨蛋!如果要说话,那就说点更管用的东西!」
卡那齐的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到了这种节骨眼还在想这些抽象问题的空让人火大,而他心中的悲伤又比烦躁更加强烈。
(你知道我来了吧?那就表现得更高兴、更生气、更慌张一点啊!)
无处宣泄的怒火气得卡那齐一拳砸向墙壁,甚至无心在意疼痛。
墙后的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异样生硬的语气说道:
「……过去你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吧?你,是卡那齐。」
听到空呼唤自己的名字,卡那齐觉得心情稍微平静了点。他用力闭上双眼调整呼吸,祈祷自己能够尽量发出冷静的声调,接着向空抛出一句话:
「没错,我是卡那齐。我来救你了……那你呢?」
「什么?」
空那难以称作男声的平静嗓音里,掺上了些微的讶异之色。
太好了,他的声音似乎恢复正常了。卡那齐继续发问: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空。虽然是虚无,是无限,但又确实『存在』之物的名字。」
尽管只是自言自语般的话语,但能听到空说出他自己的名宇令卡那齐很高兴,觉得不可思议地安心。他吐出一口气,多少有了余力用温柔的语气说话,便接着往下说:
「没错!听好了,空。我和米莉安,还有附带的琉琉一起来救你了。先不管你想不想离开,总之给我出来吧!出口在另一面吗?」
「不是另一面,我是从上面进来这里的。若要从你那一侧过来,不破坏墙壁应该是不可能的,而上面又与本部的中枢相通。不过既然你如此希望,那么要我出去也行,但我被铐住了,没办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
「铐住……从你被抓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吗?」
听到空淡然的话语,卡那齐感到背脊发凉。他自己也曾被帝国视为罪人逮捕过,知道牢狱生活远比想象中更加艰苦。如果没有明确的例行活动与目标,心灵就无法支撑下去,而且只要七天不走动,身体就会变迟钝而无法顺利动作。
「真的很不可思议。你在担心我吧?为什么?我很好啊。」
「笨蛋!怎么可能很好……啊啊~不,说得也是,你总是好得很嘛,你这个万年健康睑!我在担心的是,如果你没办法走路会逃不掉!老实说,我可是每天光要站起来就很吃力的不健康人类,没有体力拖着你逃跑!所以我现在拚命调制给你用的嗅瓶,强烈的提神药可是对心脏很不好的,你觉悟吧!」
由于恐惧变成愤怒,让卡那齐半自暴自弃地大喊。通气孔只有老鼠能通过的大小,根本无法派上用场。因此他从怀中取出魔法石,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
但是,除了发出朦胧的微光,魔法石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米莉安也出事了吗?)
「卡那齐,你在没见面的这段日子里变阴险了吗?」
「那是因为你不在,扮演阴险角色的工作也落到我头上的关系!」
听见紧握石头的卡那齐如此大喊,空轻轻一笑: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生气。这种心的形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为什么……长久以来我都没有看过呢?」
「你只是运气太差罢了。•而我只是个既笨又病弱,没什么出息的人类。」
卡那齐一脸厌恶地说完后,试着轻敲魔法石。石头微弱的光芒没有增强。
墙另一头的空说话的方式非常生硬,断断续续地倾吐着:
「卡那齐,正好相反喔。我的运气本来非常好,好得近乎异常。那都是因为我与创造我的人相连,可以透过他连接世界。只要他希望,无论什么事我都办得到。但是,最近我已听不见他的声音,力量也萎缩了。」
「又在提这回事了……然后呢?」
卡那齐掺杂着一声叹息反问。空刚刚所说的,是过去也曾告诉过他的话。虽然现在不是慢慢聊天的时候,但他总觉得必须听下去。
他必须听空诉说、和空说话,让他自己产生想要离开的意愿不可•不想得救的人就无法得救,没有生存意愿的人就活不下去。
现在能够听空说话的人,只有卡那齐而已。空乎静地说道:
「你能不能代替他许愿,成为我的力量?这么一来,或许我至少能实现你的愿望。」
空的声音一如往常充满奇妙的说服力,但卡那齐却苦涩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神吧?」
「——不。」
「既然过去运气特别好,那总有一天也会碰到运气用完的时候。只是如此罢了。」
「……唉……你真是直接了当。」
空困惑地回答后就陷入沉默。虽然隔着一道墙,卡那齐却知道他脸上正浮现什么样的表情。他一定困惑地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子。就像在闇魔法教会的阶梯分别时那样,就像笼中的小鸟对世界之宽产生胆怯那样。
(……不过,从前我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经验。)
卡那齐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故乡密林深处的往事。在树木层层叠叠的昏暗空间里潜伏着许多动物的气息,生命的气息从四处涌上,彷佛化身为陌生的魔物。在不断延伸的森林里,根本没有道路。
——你很弱小。
记忆中的父亲回过头对卡那齐说道。小时候,父亲常对他这么说。
——你很弱小。你太害怕,又因为害怕而逃走。
如果不踏入恐怖的地方就什么也得不到。语毕,父亲就踩着硬底长靴平静地踏人森林。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森林是个虽然恐怖却很美丽的地方,会给予许多、也会夺走许多事物。
不论何时、不论对象是谁,要踏人未知的场所时都需要一个向导。或者说,需要有人在背后推自己一把。那样简单的助力,有时候会变得极为重要。



说不定,现在就是轮到他推别人一把的时候。
他现在就是这么觉得。卡那齐再度伸手碰触墙壁,石墙的寒意透过手套沁人体内。
思考着该对置身寒冷之中的人说些什么。要在恶意中活下去,需要的力量是愤怒,还有一点点别人的感情。卡那齐开口说道:
「……好,我明白了,我就许愿吧!我就许下我想实现的愿望。听好了,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抛开那些歌颂死亡的虚言,把威胁自己性命的东西除掉!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至少动手杀个人吧。光凭漂亮话是保护不了任何生命的,弄脏你的手吧!如果没办法动手杀人,那就利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把情势拉到对自己有利的一方。总之给我活下去,离开这里,回到我们身边来。我和米莉安都还活着,都在等你。」
他说完之后侧耳聆听,看不到空的脸真是让人焦急。这段沉默极为漫长,当卡那齐觉得莫名地难以呼吸,忍不住用手掩住喉咙时,空的声音终于响起:
「……真不可思议。你和『他』明明一点也不像……却又好像。」
空的声音虽然疲倦,但听起来已恢复不少人味。卡那齐松了口气回答:
「真是令人高兴不起来啊。有点想活下去的意志了吗?那就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派上用场再告诉我。」
「卡那齐,请看你的背后。」
卡那齐顺着他的话回过头一看,发现背后毫无气息的走廊上有一个人影。他立刻拔剑,将背靠在石墙上。
漫长走廊的中间,有个白蒙蒙的娇小身影伫立在一片昏暗中。那人用纤细的少女嗓音开口:
「呵呵,看来被发现了。汝等可以再谈一会儿啊?很有趣哪。」
「你是……?」
那极为熟悉的声音令卡那齐睁大眼睛。少女的影子赤着脚,踩着细碎的脚步走过来。她用那虽然年轻,却像老人般沉稳的嗓音,宛如歌唱般地说道:
「原来如此,汝是个拥有耀眼灵魂与奇特身体的男子汉哪。不过,汝到此为止了。晚安,温柔的孩子。」
从言语的内容中判断少女是敌人后,他一蹬地板往前冲。
少女同时举起手臂,彷佛在弹奏肉眼看不见的琴弦。
大气立刻紧绷,一阵闪光占满了卡那齐的视野。



(奇怪……视野的角落开始变白了。我看不见。)
当卡那齐在地下牢房与空对话时,米莉安察觉状况有点异常。
她被极彩粒子淹没的视野,正从角落开始渐渐发白、模糊起来。就算想看清白色的部分,但无论她怎么尝试都无法把视线转过去。
一种莫名的不安让她正想强行扩展视野时,背后传来温柔的声音:
「有看不见的东西很可怕吗?辛尼丝塔。」
「——德库丝塔?是你吗?是你在那里吗?为什么我看不见?」
「那是因为……有吾在此处。」
德库丝塔原本无力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
米莉安的视野角落霎时开始嘎吱作响,白色的黑暗一口气扩展开来。
(什么——!?会被抢走的!)
米莉安倒抽一口气,反射性地做出抵抗。但她的手脚骤然变凉,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地图渐渐远离意识。为了取回逐渐消失的地图,米莉安试着将自己体内积蓄的力量输入地图中。伸手抓住那张发光的地图吧!她必须抓住它,把自己的血输送过去才行。
米莉安拚命伸长手臂——但是,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她吃惊地瞪大双眼,一张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咫尺之外,对方张大的眼眸是和她相同的紫红色。
那强烈的眼神令米莉安冻结的瞬间,某些事物逆流进她的身体。
冰冷得惊人的鲜血在她体内往上窜,当血液冲上脑门时,米莉安昏倒了。
「米莉安、米莉安!?可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控制权被夺走了吗!」
琉琉不禁变回男性的口吻呼唤着昏迷的米莉安。她的身体突然一僵,倒下之后就一动也不动地瘫在木椅上。
琉琉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时,走廊上响起复数的脚步声朝这里奔来。
于是他卷起警卫的制服袖子,露出手上镶着五颗魔法石的饰品备战。
琉琉抿起嘴唇、护在米莉安面前,沉重铁门就在这时缓缓开启。
琉琉开始沉静地咏唱咒文:
「梦即是梦,虽为现实亦是沙城,梦将映出无止尽的扩散。汝之名为光!」
朗朗的悦耳嗓音在室内回响,门缝间掠过一道闪光。
看到正要踏进房间的魔导师退缩,琉琉按住第二颗魔法石唱道:
「以光化为热,汝之名为火焰!」
他唱完这段特别短的咒文后,门扉附近就冒出一片火舌。
衣服着火的魔法师慌忙扑灭火焰,同时哀声叫着:
「这算什么!咒文都乱七八糟的,猜不出下一步要干什么!」
「当然啦,这是人家自己编的。无论是怎样的咒文,只要组合好魔法式并且有发动魔法的实力就管用!上啊!火焰粉碎,雷击!」
进一步遭到压缩的咒文发动了雷击,几名接触到铁门的魔导师不是像挨了一拳般浑身僵硬,就是被打飞出去倒在地上。
琉琉跃身冲向前,一口气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他重叠了三个风魔法扫开对方的火焰魔法,这是在咒文长度差异太大时才有办法使用的技巧。
一睑愕然的魔导师被琉琉的飞阳踹中胸口与下颚。当他迅速用魔法打倒第三个人时,最后一个人轻轻举起一只手,能让一切低阶魔法无效化的漆黑魔法石正在那人手上闪耀。看见魔导师唱起咒文,琉琉放声大喊:
「那种骗小孩的玩意儿对我的魔法可不管用!汝之名为大气!」
「——虚无。栖息在虚无中的三头火蜥蜴啊,在互相吞食之前,先吞没大气的律动吧。」
当双方唱完咒文的瞬间,声音从世界上消失了。
魔法石倏然失去力量的变异令琉琉险些冲过头,连忙踏稳脚步煞住身子。在咒文的强化下,原本只能令极低阶法术失效的魔法石护符抵消了他的魔法。这场纯粹的魔力比拚是琉琉败下阵来。
少年睁亮双眼注视着对方,最后一个魔导师以毫无情绪的嗓音开口:
「将咒文与魔法式极度缩短,以蛮力驱动魔法的『压缩』技法吗?居然反过来利用效果时间的短暂,连续施行压缩魔法,你还是一样乱来啊。身为应是魔导师典范的光魔导师,而且还是总教主大人直属亲卫队的白银之团成员,这也未免太丢脸了吧,琉西安?」
这名身材瘦长的魔导师,有一头剪齐的栗色头发与看不出真意的细长眼眸,他正确地喊出了琉琉的本名。
琉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魔导师的脸庞,将手放下。
「……好久不见,北方教会长亚伍札•卡雷卡……既然来的是你,这样也好。」
「我现在是光魔法教会的军务长。好久不见,难为你把这位大人平安地带到这里来了。」
亚伍札口中说着「这位大人」时,目光看向昏迷在椅子上的米莉安。琉琉确定除了亚伍札以外的魔导师全都失去意识之后,不高兴地喃喃回答:
「这话要是被听到就糟了。这么一来,好像我是个背叛者一样嘛。」



在地下牢房里昏迷后,卡那齐清醒时可说是一头雾水。
(——我刚刚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来着?)
总之,他先仰望四角刻上小鸟图案的雪白天花板,看来……自己好像正躺在由漆黑木材与金色布料制成的睡椅上。空气中飘荡着高雅的香气,房间看来非常高级。
(……状况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可没有作这种梦的嗜好。)
「你醒了吗?」
当卡那齐正沉浸在思绪中时,一个声音响起,令他吃惊地起身。
虽然身体依然沉重,但全身上下都不会痛。向他开口的男子,是一个极度缺乏表情又看不出年龄的人物。那人穿着毫无特征的黑衣,伫立在这个别房间的角落。
黑衣男子扫视卡那齐全身之后,开口招呼他定到房门边:
「如果你方便走动,请到这里来。」
确定自己的身体可以行动无碍后,卡那齐环顾室内。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和入侵地下水路时相同,但长上衣与剑不见了。
他缓缓离开睡椅,一边走向房门一边发问: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光魔法教会本部。不必那么紧张,你的同伴也都平安无事。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他所说的同伴是指米莉安吗?他们那边果然也出问题了。
听到男子的回答后,卡那齐的非现实感完全一扫而空。直到潜入光魔法教会为止的记忆,在脑海中鲜明地复苏,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入侵失败了。但是,我还在光魔法教会本部里。这个黑衣男的态度看起来还算和善,在弄清对手的意图之前,白费力气挣扎也没什么好处。)
现在应该先装出合作的样子收集情报,再拟定接下来的计画。
如此思考的卡那齐跟在男子身后往前走,不知不觉间抵达了一个铺上美丽花纹石砖,充满蒸气的房间。
「这里是哪里?」
卡那齐脸颊抽搐地询问,黑衣男子沉静回答:
「这里是浴室。如果你不知道使用方法,我可以教你。」
「不,不必了……」
连番难以预料的发展令卡那齐感到疲惫不堪,他开口拒绝了男子的提议。
的确,这是间浴室。在格外宽敞的正方形房间里,连圆形拱顶上都刻着精细的雕刻。地板四角探出头的圣兽口中升起迷蒙蒸气,房间中央放着流下温水的壶,以及承接落下温水的圆形水盘。
——这意思是要他洗澡吗?
「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
卡那齐斩钉截铁地拒绝后,男子轻轻点头回道:
「那么,请慢慢享受。」
男子说完这句话便伫在那儿沉默不语,当然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有好一阵子,卡那齐都烦恼着现在该不该大闹一场。



「卡那齐!」
「是米莉安吗?你有没有受伤?」
听到米莉安的声音后,卡那齐如此回应。
卡那齐最后还是洗了澡,在一个豪华但不大的圆形房间里与米莉安再会。
看来她也被众人精心打理过了;因旅途而留下的风霜痕迹完全消失,抹上油的头发也恢复光泽。因为上了淡妆,米莉安看起来总算像个妙龄少女了。
她穿着黑底衬上金线刺绣的女用长袍,伫立在原地专注地望着卡那齐:
「我没事……卡那齐,你的样子变得有点不同。」
被她这么一说,卡那齐就有种想转身回去的冲动。不过,他当然没地方可以回去,只得停下正要迈开的脚步,思绪微微放远。
定出浴室以后,卡那齐同样在什么都还搞不清楚的状况下,被沉默的美容师与裁缝带着团团转,并且换上一身比较整齐清爽的服装。不过,听到他们要把亮晶晶的粉末洒在他头发上,甚至还要替他化妆时,卡那齐终于忍不住用力勒住美容师的脖子,这才免于被打扮成帝国贵族风格的异常华丽模样。
只是梳理整齐的头发没有扎起,高级的帝都风服装上披着细心缝补好的深红色上衣,看来倒也像个家境不错的东方民族男子,在经过努力后总算得以进出帝都社交界的模样……也说不定?卡那齐尴尬地将目光转开回应着:
「……你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奇怪啊。还有……那东西……是琉琉吗?」
「不管怎么看都是我吧!这是嘲笑吗?你这话是在嘲笑我吗!?」
站在米莉安身旁不高兴大声嚷嚷的人,看起来毫无疑问是个美少年。他拥有透明般的白皙肌肤,一双大得几乎打破五官均衡的褐色大眼睛,玫瑰色的卷发扎成马尾,那一身光魔导师正式制服下的身躯,是暗藏力量的修长肢体。
以金、银线绣上图样,并装饰着各种金属徽章的白色制服,与班修拉尔的法务官制服没有太大差异,与其说是魔导师的长袍,更像是军服。
他不悦地抿起双唇站在那里,看起来虽然不像少女,反倒更散发出危险的美丽。
「琉琉穿成这样比较可爱,对吧?」
因为米莉安像特别开心,卡那齐也一脸厌恶地表示同意。
「……算是啦。」
「呜哇~一副很嫌弃的样子。哼,算了,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那种东西谁会懂啊!然后呢?接下来要干什么?如果要我们跳舞之类的,我真的会揍人。」
卡那齐以锐利的目光射向负责带路的人。在圆形小房间里,还有带他前来的男子,以及带米莉安他们过来的三十来岁女性。
穿着黑衣的男女彼此静静的交换一个眼神,定到墙边。仔细算算,这个狭窄房间的墙上一共有七道门。他们分立两侧,一起打开其中一扇门。
那扇门打开之后,又通往另一个小房间。
那一个小房间也有扇一开始就已经开启的门。那扇敞开的门扉后面也有个小房间,也有门,门同样也是打开的。再下去又有一个小房间——放眼所及,成串的小房间与门扉一再地延续下去。
「喂……这没问题吗?该不会是什么可疑的魔法通道吧?」
卡那齐有些不安地低声问米莉安,少女却凝视着门的彼端答道:
「在那边。」
她小声说完后,一转身就冲了出去。琉琉慌忙呼唤:
「米莉安!?」
另一方面,卡那齐立刻跟上去。慢了一拍之后,琉琉也迈步奔跑。



他们穿越了无数个匠心独具的小房间。
有的小房间贴满漆黑石板,石板上描绘着巨大树木伸展枝蚜的图案。有的宛如洞窟般由粗糙的岩壁组成,有的是以淡红与金色点缀的贵妇闺房,有的在沙墙上画着无数鸟群起飞的图样。
当这些眼花撩乱的景象开始令卡那齐感到晕眩时,三人来到一个门扉紧闭的小房间。这是个简陋的木板屋,牢牢关上的门扉也是以黑木制作的陈年旧物。
(咦?喂,直到刚刚为止都没看过关闭的门啊!)
卡那齐觉得有些不对劲地停下脚步,米莉安却毫不犹豫地卸下门栓,用肩膀把门撞开。
「哇,好刺眼……!」
琉琉不禁喊出声来、卡那齐也用手护住眼睛,跟着米莉安的身后踏进下一个房间。
在黑色门扉的彼端,是一个充满光芒的白色房间。
三人的眼睛勉强适应光线之后,可以看出室内的环境宛如尖塔内部。
触目所及,尽是装饰着许多笔直朝天石柱的雪白墙壁,而这间被白墙环绕的房间呈现圆形。遥远的上方洒下一束阳光,落在连地板都一片雪白的房间里。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经过精心镂刻的木椅,一名少女就坐在椅上。
她被七名魔导师包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卡那齐一行人。
少女穿着缀满无数白色装饰织带的服装,被华丽眼罩遮住左眼的妖异美貌,深深烙印在卡那齐他们眼中。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肢体显得异样地病态瘦弱,即使说她是人偶或尸体,应该都不会有人吃惊吧?
看到少女的卡那齐呆愣地伫在原地。
(这家伙就是我昏过去之前看到的女人。可是——她的脸……)
卡那齐眼前的米莉安,彷佛被吸引般往前走了几步。
她睁大的紫红色眼眸里映出椅上的少女。米莉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相对的,坐在椅上的少女极为缓慢地转动目光。
她慢慢举起戴着沉重金属饰品的双手,露出笑容。
当她一笑,浅黄色头发下那张缺乏生气的面容,漾起了温柔的色彩。
当她微笑时,她的脸的确和米莉安一模一样。
少女在寂静的房间里轻声呢喃:
「欢迎回来。」

4 真实的碎片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孤独的死去。人必须学会孤独。
扶养米莉安长大的艾尔•乌鲁其亚男子曾这么说过。
(那个人说错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
因为此刻,另一个自己就在米莉安眼前。她非常瘦弱,但身上潜藏着锐利得骇人的气息,正展开双臂呼唤着米莉安。
(在这边的「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因为相会来的太过突然,米莉安不禁站在原地发呆,而少女——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向她露出笑容:
「怎么了,不过来碰碰吾吗?吾之辛尼丝塔。」
「啊……恩。」
米莉安点点头,走向德库丝塔。就算在近距离下仔细端详,她的脸庞还是与自己如出一辙,但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气质的差异。米莉安在彼此互望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只要碰上对方的目光,自我彷佛就要融解化为一体。
她就是与自己同时出生的姊妹,米莉安不需要任何人说明就能确定这一点。她有点迟疑低头望着德库丝塔的手:
「……摸了不会坏掉吗?」
因为德库丝塔的手太过纤细,让不敢碰触的米莉安如此怯怯问道。德库丝塔眨了一下眼睛,主动握住米莉安的手,顺势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
「啊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要怎么养育才能长到这个年纪还像汝一样可爱?如果汝不是吾心爱的妹妹,真想把汝用力抱到压扁哪!」
「…………!?」
德库丝塔激动的欢呼声,令米莉安吃惊地僵住。
看到同样一脸惊愕茫然的卡那齐与琉琉,在座的高阶魔导师们微微发出叹息:
「……即使这位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毛躁的年轻女孩,但你们可别被外表迷惑了。在你们面前的尊驾,是全世界的魔导师之王,获得神赐『黄金法之书』的法岁姆师后代——光魔法教会总教主阿妮耶斯•莱沙•修尔文大人。」
留着长须的老魔导师郑重介绍。卡那齐的表情却微微抽搐着低声说道:
「这种说法还挺过分的……」
「没错,太过分了!汝等对吾的敬意不足!汝等难道不认为这孩于很可爱吗!?谁胆敢说不可,爱,吾就杀谁。」
德库丝塔冷冷说完后,七名魔导师的脸色都变得有点苍白。
「……家家酒的恐怖统治?」
听到卡那齐如此呢喃,一旁脸色发青的琉琉小声回应:
「要是真的说出这种话,你会被压成名符其实的肉酱喔!」
被她抱在怀里的米莉安来回看着魔导师们、德库丝塔和卡那齐他们轻轻开口:
「阿妮耶斯……那是你的名字吗?」
「好像是父母命名的。不过,吾等是监视世界的一双眼眸。吾乃力之『右目(德库丝塔)』,汝则是梦之『左目(辛妮丝塔』。吾等是同时出生的姊妹,汝还记得吗?」
德库丝塔温柔地告诉米莉安。
米莉安毫不犹豫的点头,话语自然流畅而出:
「我记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回想起来了。世界很温暖,我在体内聆听着清楚的心跳声,还有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阴暗场所里,我不是孤单一人。」
「没错,吾等牵着手一起出生,年仅三岁就被魔导师们抛进前世界的遗迹里,期望吾等觉醒。」
(什么?)
卡那齐听出德库丝塔言词里的问题,不禁感到愕然。
他想起米莉安觉醒时的经过,以及空当时说过的话。空提及不知有多少人在「觉醒」时死去,即使顺利觉醒也很有可能发狂。
而他们居然强迫三岁的孩子接受这种试炼?
他感到胃部一带变得沉重起来。德库丝塔的视线中似乎根本就无视于那副模样的卡那齐,她愉快的继续说下去:
「呵呵,那些蠢蛋说,这么做是因为孩提时觉醒的生存率较高。事实上,只是想制造出自己容易操控的觉醒位魔导师吧?而且,辛尼丝塔没有觉醒就死了!还说什么生存率比较高,当辛尼丝塔一死,不就只剩五成机率了么!」
德库丝塔轻笑着如此说道,米莉安困惑地眨眨眼:
「辛尼丝塔,是指我吗?我还活着啊。」
「不,汝已经死了。非得如此不可。」
德库丝塔的笑容里掺杂着阴影。
宛如要补充她没有说明的部分,七人中唯一身为女性的中年女魔导师开口说道:
「在辛尼丝塔大人来到帝都之前,我们也认定在『觉醒』时活下来的只有德库丝塔大人。教主察觉您来到帝都之后,首度告诉我们您还活着的消息……年仅三岁的德库丝塔大人,似乎在进入遗迹『觉醒』之前就设法放您逃走了。」
「恩,是吾击溃了阻碍者,操纵有利用价值者的心让汝逃走,但事到如今却很想见汝。当吾说妹妹来到帝都,要出去接人时却被大家激烈反对。」
德库丝塔天真无邪的歪着头,她的亲信魔导师们纷纷小声叹息。这番缺乏紧张感与罪恶感的对话,引起卡那齐的不快。
刚刚谈论的话题,是将年仅三岁的孩子卷入其中的阴险图谋。
但是为什么?不只那些魔导师毫无反省之意,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德库丝塔也以开朗的语气说明一切。
有某些东西脱轨了,他们并不正常。
老魔导师虽然尊敬德库丝塔,却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这是当然的,如果让其它人得知辛尼丝塔大人还活在世上,她就会有危险。辛尼丝塔大人是德库丝塔大人的亲妹妹,而且还是完成『觉醒』、和您拥有同样魔法力的人才——只要得到她,就能改变世界。」
「世界根本无关紧要!汝等总是满口的世界、神……吾对那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有辛尼丝塔在就够了。辛尼丝塔,汝依约前来真是辛苦了。如果汝没有以『入侵』的形式深入此地,吾等或许无法见面哪。」
「咦……那我们能潜入这里是……」
米莉安睁大眼睛发问,德库丝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豪回答:
「是吾等故意放汝等进来的。难道汝以为,世界第一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守备这么脆弱吗?不过吾很欢喜。只要来到这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汝出手了。」
德库丝塔重新握住米莉安的手,以十分透明的眼眸注视着她。过去在魔法石中碰到的人与眼前少女之间的差异,令米莉安感到很困惑。
(之前碰到的德库丝塔在门的另一头痛苦挣扎,所以我觉得必须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个德库丝塔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有些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好像都不会感到难过。)
米莉安在困惑之余,看了一眼背后的卡那齐两人。
「那么,你也会保护他们吗?」
「啊,陪汝同行的伙伴么?当然、当然!汝等辛苦将辛尼丝塔平安送到这里,吾向汝等道谢。」
德库丝塔心情极佳的回答。
可是卡那齐却皱起眉头,虽然口吻比较客气,但他还是断然回答:
「不,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把这家伙交给你们,而是要找回被教会抓住的伙伴。」
「伙伴?是你在地下交谈的对象么?旁边那个头发软绵绵的男人,目的也一样么?」
听见德库丝塔眯起眼睛提到自己,琉琉不禁全身僵硬。他的嘴巴几度开开合合、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说一样是一样。不过……我想过,如果把这位小姐……辛尼丝塔大人送到光魔法教会本部,或许能与德库丝塔大人您见上一面。」
「琉琉,你……」
卡那齐以充满责难的眼神看着他。一直闪躲不肯说清一切的琉琉,背后果然有所图谋。琉琉咬住嘴唇,一脸殷切的注视着德库丝塔。她端详了琉琉一会儿,然后歪着头朝四周的魔导师问道:
「听说这个人原本是光魔导师,吾以前该不会认识他吧?」
德库丝塔的疑问令琉琉的表情倏然大幅扭曲,他拉高嗓门哀叹:
「……啊啊啊……你果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忘了我!?所以我才既想见面又不想见面嘛!我是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有段时间待在为了你而组织的亲卫队——白银之团里,是曾和你彼此相爱的人!」
「吾不记得了。」
「好、好痛痛痛痛……好痛……哇,很久没被这么说了,还是好痛~……」
「恩,汝的确是个美男子,也有魔法力。不过,身上却看不到半点用心磨练魔法力的影子。吾应该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才对,吾等真的曾彼此相爱么?」
德库丝塔询问着四周的魔导师,他们也断然摇头。
魔导师中最年轻的亚伍札•卡雷卡代表众人回答:
「这个人过去的确曾待在我所组织的白银之团中,但他一见到德库丝塔大人就出现可疑的举动,因此立刻被带离您的身边,应该没有时间彼此相爱才是。」
「也就是说,是你会错意喽?」
「他是变态。」
听到亚伍札毫不留情的评语,琉琉自暴自弃地抬起头大喊:
「……别开玩笑了!爱是心在沸腾,恋是一瞬间的雷击!这和时间长短无关吧!」
「不过,吾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吾与辛尼丝塔以外的人类喔?」
「就算这样,我还是最喜欢德库丝塔大人了!!」
琉琉紧握拳头到手指泛白,坚定的宣言。
以卡那齐为首,室内的人全都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只有德库丝塔愣住了。接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真有趣!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愉快。为什么?为什么汝会说喜欢吾?」
少女探出身子询问,琉琉的脸色稍微好转,趁势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那是因为你很美丽!明明是女性、是人类,却没有女人味也不像个人,你身上只保留着最纯粹的美丽!你就是美本身,是名为美的概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变成你的俘虏了。虽然每次魔力消耗过度,你就会忘掉除了辛尼丝塔大人以外的一切,但我一生都是你展现之美的俘虏!」
德库丝塔笑咪咪地听着琉琉的告白,但最后堂堂宣布:
「汝真的是个变态,吾讨厌汝!」
她狠心的评语令琉琉当场冻结,宛如演员般猝然双膝跪地:
「呜呜……好痛……我要死了……我想穿女装……」
「……你喔,为什么这时候会想用女装来逃避啊……」
卡那齐疲惫的感叹,但琉琉已经盯着地板开始自言自语了。魔导师们一脸厌烦的转开头,德库丝塔却兴高采烈地说出令人意外的发言:
「虽然讨厌,但也很有趣。呵呵,汝把辛尼丝塔平安带来,对吾好像也很熟悉。既然如此,干脆回来当吾的近侍吧?」
「咦……真、真的吗!?」
琉琉立刻恢复活力站了起来,德库丝塔点点头回答:
「是真的。不过,汝要更认真的学习魔法。而且吾有洁癖,胆敢乱碰就杀了汝。」
「呜啊……」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也是种折磨。目光离开挣扎的琉琉,在米莉安依然陪在身旁的状况下,德库丝塔重新转向卡那齐:
「解决软绵绵的男人,接下来轮到汝了,东方的药师啊。汝置身的立场,远比汝想象中更加严苛。不过,这对吾而言无关紧要。」
「凡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请告诉我吧。」
卡那齐平静地说道。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因为发生太多状况,已经连慌张的力气都没有了。德库丝塔用与米莉安相同的面容露出微笑:
「汝有这个决心很好,那吾就从结论说起。吾等会将汝想要回的白色男子交给汝,带着他一起逃到别的地方去吧。」
「啊!?这是怎么回事!」
卡那齐不禁大声反问。他们明明把空关进守备如此森严的大牢,现在却突然叫他带走?他一点也不明白德库丝塔以及光魔法教会的意图。德库丝塔把玩着米莉安的手,简洁回答:
「因为说来话长,吾就简短说明吧。那个白色男子不是人类,是不死者。」
「——咦?」
一瞬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卡那齐,顿时哑口无言。
他的脑袋十片空白,全身僵住。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只有心跳声格外响亮。
感觉好像听到了极为不祥的预言。藏在胸口的模糊不安,彷佛突然化为实体。
德库丝塔身旁的米莉安似乎也是一脸愕然。
呈半圆形环绕着少女的魔导师们,以浪潮般的韵律开口诉说:
「那位贵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没有故乡,只是沿着世界流动。宛如水与风从高处流至低处,只是沿着世界随波逐流。为什么?因为那位贵人并非人类,是神直接创造的作品。因为漂流就是那位贵人的使命。」
「我们知道除了居住在遗迹中的诸位之外,还有唯一在世界上漫步的不死者『巡礼者』存在。那位以白色预言者、诗人、魔导师的身分,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登场的贵人,是奉世界之王的命令巡回世界的不死者。」
「关于神与世界之王给了那位贵人什么使命,我们不得而知。但长期观察『神之都』与那位贵人,我们成立了一个假说。『巡礼者』多半是——世界的审判者。那位贵人与我们人类交流,四处巡回审查人的世界是否该延续下去。当他判断人没有存在价值时,就会杀死其它的不死者。每当不死者死亡,人的世界就会逐步逼近毁灭。『巡礼者』的另一个别名,称做『不死者杀手』。』
魔导师们时高时低的声音如轮唱般继续着,内容简直就像神话一样,听得他几乎想左耳进右耳出。是吗?那还真是严重啊,然后呢?
卡那齐用力咬紧牙关。
为什么他们说的家伙会是空?
「为什么……」
卡那齐喃喃低问,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异样清晰。
光芒在穿着白衣的魔导师上方跃动,透过黄金饰品洒下,他们抬起手腕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是古老的祈神之礼。魔导师们继续吟唱:
「如果问为什么,真实就会远去。因为万象皆有理由,但是人们发问时的理由却往往只是枝微末节。」
「别说了,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答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那家伙,为什么你们既然知道这一切还要把他抓起来?班修拉尔知道空的真实身分吗!」
卡那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混乱,语气猛然激动起来。
当然,魔导师们的态度毫无改变:
「班修拉尔卿并不知情。他虽然是光魔法教会的一分子,却不是真正的魔导师。只有真正拥有魔法力的人才能接近真实,知道『巡礼者。之事的人,只限于这房间里的成员。但是,他在替我们获得『巡礼者』情报的方面很有用。如果不是受私怨驱使而行动的人,就不可能如此准确的找到那位贵人,为我们带回情报吧!但班修拉尔卿竟会抓住他,这倒是一个误算。」。
「这算什么东西!既然是误算就别把他关在守备这么森严的地方啊!」
「我们会将那位贵人置于牢中,是因为要请他保管乌高尔的面具。但是面具到现在都还无法解体,如果被他以外的人接触到,灾厄会立刻蔓延开来。况且,无论守备多么森严,那位贵人都不是人类留得住的存在。他立刻就能脱身离开……本该如此的。」
魔导师意味深长的在此打住。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德库丝塔,在收到卡那齐烦躁的目光后接着往下说:
「卡那齐,虽然东方民族对于神话的传承并不熟悉,但汝知道不死者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不死者是神的仆人。是神派来守护人们免于被魔物侵害,由神创造的人类……还有,我在魔导师的书库里曾看过记载,说他们可以开启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恩,大致上就是这样。人们在神现身之前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不死者则是神所创造的人类。他们虽然拥有不灭的肉体,却没有像人一样的心。他们是与神相通、盛装神意的容器,体内宿有神之心的碎片,并藉此遵从神的命令行动。但是从数百年前开始,神与不死者的连结就开始解除了。」
德库丝塔的话语唤起卡那齐过去的记忆。
在碰到空之后造访的遗迹城市——拉多利,那里的不死者听不进他们所说的话,对不死者杀手畏惧万分。当时的她,身上的确没有类似神之意志的东西,也没有倚靠神当后盾的坚定气息。
如果他们说得没错,拉多利不死者畏惧的「不死者杀手」就是空。德库丝塔平静开口:
「据说因为不死者们失去了神之心,因此『巡礼者』即『不死者杀手』开始到各地猎杀不死者。神的心正逐渐远离这个世界。唉,这样也好。吾等光魔法教会将释放『巡礼者』,他是命运的显现,人无法千涉命运本身——不过,这次被抓住的『巡礼者』也和其它不死者一样,失去了神的连结。真是不可思议,为何连身为审判者的『巡礼者』都失去了神的心?」
「啊……」
室内突然响起一声悲痛的呼喊,众人的目光不禁投向米莉安。
米莉安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轻声呢喃:
「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做的。」
「果然是这么回事?汝『看过』那个不死者吧?」
德库丝塔牢牢握着米莉安的手询问。不明所以的卡那齐困惑地注视着那对双胞胎姊妹,心中多少有数的魔导师们则保持沉默。
德库丝塔传来的体温给了米莉安一点勇气,她开口回答:
「恩,我看了空……空的构成要素……之前空的眼睛失明,所以我看了他的内部——发现他的心上扎着一根刺,眼睛才会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刺拔掉了。」
「没错,那根刺想必就是神的心。汝将神的心从『巡礼者』身上拔掉,使他渐渐失去原本的力量。他之所以还能行动,是因为汝•辛尼丝塔与那边的男子•卡那齐的关系。」
「……和我无关。不是我自夸,我对魔法与艺术可是一窍不通。」
卡那齐沉着脸回答,德库丝塔挑起一边眉毛对他笑笑。
「汝替那位『巡礼者』取了空这个名字吧?命名是神之链。汝的力量虽然非常微弱,但就和不死者与神相连一般,汝透过命名与他连系在一起了。汝给了他一颗心,因为汝是个感情相当激烈的男子,『巡礼者』也受到影响勉强保住类似人格的东西。只要与汝同行,今后他也能使用一定程度的力量吧——带他走。如果让不死者一直待在这里,会被麻烦的家伙盯上。」
德库丝塔继续披露意想不到的内容。卡那齐偏向保守与顽固的心想要拒绝接受这突兀的事实,但记忆的重量却阻止了他。
因为德库丝塔所言,在各方面都与空说过的话相符。
空一直都以奇特的纯真态度,告诉卡那齐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而他把那一切都当成戏言看待。
(但是,那家伙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吗?空的确不像在说谎。他总是抱着小孩子般的正直,说出超乎常理的话——搞不好,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或许一切都是真的,空的确是个「超乎想象的存在」。始终在顾左右而言他,一直说谎的人其实足我吧?其实我只是不想发现吧?)
空真的不是人吗?
卡那齐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敢相信。虽然不敢相信,但记忆中空的脸庞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过于美丽、过于工整,因而难以记忆的美貌;以及在弦上舞动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盈手指。
如果那是神创造的人偶,会如此美丽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卡那齐一直呆站着毫无反应,德库丝塔不耐烦地开口:
「发什么呆?汝的目的是要回他吧,吾要汝把他带走,这不是很好么?汝有何不满?」
「德库丝塔……」
米莉安担心地呼唤。一看到妹妹,德库丝塔就露出慈母般的表情扬起微笑:
「不要紧,辛尼丝塔。吾不会对汝等不利,因为吾是汝的同伴。」
「我也是你的同伴。可是,我……」
老魔导师厚重沙哑的嗓音打断了米莉安未出口的话语:
「请辛尼丝塔大人留在这里。辛尼丝塔大人是有实力即兴演奏『黎明的栖木』之人,只要有您协助光魔法教会守卫帝都,即便神舍弃了这个世界,我们魔导师的力量也足以守护人世吧!」
在座的魔导师们彼此点点头,异口同声说道:
「神圣帝国路斯与光魔法教会是人世的屏障,帝都是人的堡垒。帝都也是流着魔法之血,为了守护人世而建造的巨大魔法机器。」
「有能力坐上这台魔法机器中枢『七贤者的御座』的吾与汝,是经由血统操作创造的生命,是魔法机器欠缺的最后零件。吾不会依靠神与不死者,虽然监视着神之都,但吾绝不祈祷。人世的守护者是人类,以及魔法。」
德库丝塔如此呢喃后,温柔拥抱着米莉安。一股彷若凋零残花的香气包围着米莉安,令她睁大眼睛。她彷佛看见德库丝塔的温柔里瞬间闪过一丝黑暗,那是一瞬闪现的心之影——深沉的绝望。
她突然感到难以呼吸,想从姊姊的怀中逃开。
但德库丝塔却用那双纤细的手使劲按住米莉安,向卡那齐开口:
「事情就是这样。吾再问一遍,卡那齐,汝有何不满?」
卡那齐没有立刻回答。
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卡那齐,只是默默伫立着。
(——求求你,快点反驳!这里有点奇怪,有点不对劲。)
米莉安迫切祈求。她的确认为德库丝塔和魔导师们并没有说谎,但是,还隐瞒了几个秘密。这些人隐匿情报,企图以巨大的命运吞噬米莉安一行人。
在这种时候,卡那齐总是不会被情势牵着鼻子走,他会大声喊出自己的主张。先不论他的主张是否正确,但他的发言通常能改变状况,能将陷入回圈的思考打出一个突破口。
(卡那齐……)
米莉安默念着这个名字,专注得头都隐隐作痛。
虽然他们说了一堆关于不死者、神、守护人类的事,米莉安却听不太懂。比起那种遥不可及的重责大任,她更珍惜家人。
最后,卡那齐沉静回应:
「我没有不满——一切都遵照神的旨意。」



结束会面之后,卡那齐就待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的中庭里。
光魔法教会位于帝都第六层,是唯一享有真正天空的最上层。话虽如此,人们呼出的气体与炊事制造的煤烟,似乎使帝都周遭的大气混浊不堪。
从中庭仰望的夜空上,看不到太多星星。
(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卡那齐置身于八角形中庭的正中央,茫然地坐在喷水池边。
尽管夜色已深,光魔法教会本部里依然充满人的气息。他望着在环绕中庭回廊上走动的人影宛如在看一出皮影戏。
虽然眼前是一幕带着幻想之美的光景,他却怎么都看不习惯。
在盛接喷泉的水盘上镶满宝石碎粒有什么意义?这个铺着石板的中庭,以及在几何图案花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也全都不自然得令人不快。
(被关在这种地方的植物似乎也觉得很拘束。帝都的植物好少,也找不到野兽的踪影。人、人、人——这里全都是人。)
卡那齐的故乡——东方是一片与森林共生的土地。为了防止生命力惊人的森林侵入居住范围,城镇都必须以石壁和石板围住,所有住家都是用木材与灰泥建造。人们畏惧森林,崇拜森林,也走进森林收集日常粮食。
那个世界的「循环」非常单纯易懂。
(这里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人只会从人的角度思考。)
「……帝都是人的堡垒……吗?」
卡那齐试着低声念出来,觉得这句话听来有些空洞。会面结束后,他们告诉卡那齐在出发之前都可以留在本部休息。或许是因为德库丝塔能够掌握本部内一切动向的关系,他并没有特别受到限制。魔导师们表示如果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说,实际上也替卡那齐准备了一个整洁的房间。
米莉安和德库丝塔在一起,获准恢复光魔导师身分的琉琉也随之前往魔导师宿舍。相隔许久之后,卡那齐再度成了一个人。
实际上,这段空闲应该是他们让他用来「独自静静思考,考虑往后行动方向」的时间吧?
「说真的——我要到哪里去?」
即使这样问自己,脑海中也没有立刻浮现答案。
此刻的卡那齐就像个迷路者一样,原本以为就在眼前的道路,突然却消失无踪。
就像听到别人告诉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我原本是为了求得不死朝神之都前进……所以才会寻找不死者作为通往神之都的道路。到了最后,身边一同旅行的空居然是不死者?空明明知道我的愿望却什么也没说?不只如此,他还是专杀不死者的「审判者」?)
这是非常严重的背叛。不过,这多半不是空的错。
因为空没有心,所以他只是照着神的意志行动。而且,应该实现卡那齐愿望的神,已经渐渐舍弃人世。
(……与其说觉得悲伤、愤怒,我更感到空虚啊!)
他的身躯从末梢开始变得沉重,变得如砂砾般干涸。卡那齐随手揉乱被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虽然想借用皂粉把发油洗掉,但就连这个举动他都嫌麻烦。
(如果空不是人类——不是人类,是怎样的感觉?即使不是人,也会拥有感情吗?不死者会祈祷吗?)
如果不会祈祷,那是很悲哀的。
在卡那齐看到的范围内,空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会有不知该如何面对感情的时候。当无法应付的激情使人痛苦挣扎、濒临疯狂之时,人们就会祈祷。
为了宣泄无从处理的感情,人们会将思念投向至高之处。那就是祈祷。
(如果连祈祷都做不到,我早就死了。明明拥有感情却过着不祈祷的生活,那也太疲惫了。)
话说回来,不死者有「生命」吗?这一切全都毫无头绪。他最近终于有些理解的空,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陌生。
当卡那齐回过神时,就连那张应该很熟悉的容貌都无法清晰回忆起来。
一股恶寒袭来,连空的存在都快从指缝问溜走的寒意,令他将十指交叠。
(如果换成话语——能够想得起来吗?)
空第一次见到卡那齐时,开口对他说的话是——
——话说回来,好精采的死相啊……!
……一句很无聊的感想。
卡那齐觉得有点不高兴,于是继续挖掘记忆。
脑海中浮现的句子有:「难道你是病弱之躯?」、「抽到下下签的烂好人」、「要我说说锅子的传说故事吗?」、「你会因为女性而失败」、「是爱啊」、「塞满了谎言的闷烧小鸟」、「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鲜明啊」等等。
(……想想真让人生气。即使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太过分了吧!?我过去的亲朋好友之中,完全没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抛出一堆多彩多姿的毒舌评语、讽刺和称不上玩笑的玩笑!看到我奄奄一息也面不改色,我有多担心他也完全没发现,像那样的家伙的确不是人!)
怒火涌上心头,似乎稍微抹去了那致命的空虚。
卡那齐吐出一口气,从喷水池的边缘缓缓站起来。
(不行,想起不在眼前的家伙说过什么,反而更让人火大!赶快把空带回来吧!如果他连这次都不向我道声谢,那就狠狠骂他一顿,然后再考虑接下来的事……还得让米莉安和空见面才行,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就和她商量往后有何打算吧。不管米莉安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一定会守护她。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打混了。)
一旦做出决定,心情就变得豁然开朗。
思考着应该先到哪里去的卡那齐轻轻咳着。虽然不像平常咳得那么厉害,喉头却传来些微的异样感。
这是什么感觉?他没有多想就把手贴在咽喉上再咳了一下。
于是,一股甘甜的气息从喉头深处涌上。
啪答……随着讨厌的水声响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脚边。卡那齐讶异地低头往下望。
漆黑的液体落在淡淡灯光映照的白色石板上。
当他注视着地上那刺激眼睛的黑色时,花香变得越发浓郁。直冲脑门的香气令人晕眩,他的体内正散发出花香,让人联想到帝国贵族喜爱的香水。
真不舒服。卡那齐捣住嘴巴剧烈地咳起来。花香的浓烈到达极限时,他也无法克制呕吐感,吐出卡在喉头的硬块,濡湿了黑色的手套。
不止如此,漆黑的液体从指缝问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无须怀疑,那就是血。
卡那齐茫然地扭曲表情。
头好昏,重力变得强大无比,卡那齐眼前的景物突然开始旋转,回过神时已经倒在地上了。虽然中庭很冷,但身体接触到地面的事实令他安心——这样就不可能再往下坠落了。尽管已经倒地,他依然弓起身子咳个不停。
花香浓烈得快让人窒息,他试图以颤抖的手指搔抓喉咙。
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最后手指到底有没有动?他搞不清楚,一切都逐渐远去。求求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都记得。最近身体一点也不会痛,那并不是状况好转了,而是身体放弃抵抗魔物毒素的证据。
(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因为心态松懈了?还是因为我想着或许不必再追求不死,即使人生短暂也能得到幸福?这也是给我的惩罚吗?我还没有得到宽恕吗?)
他维系着渐渐远去的意识,努力思考。
卡那齐所中的「诅咒」,也就是被魔物之毒感染的患者,大都命不长久。
在遭到魔物之毒污染毁灭的故乡,卡那齐曾诊治过无数病患。当他们数度呕出黑血时,就是身体坏死的前兆。腐败的血会散发花香,整个城市里充斥着呛鼻的甘美香气。
多么令人怀念啊。卡那齐颤抖着睫毛眯起眼睛。
令人怀念的绝望带着温柔香气一涌而上。
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谁来了?
是那位曾经来过的白色死神吗?



在卡那齐与琉琉离开不久之后,德库丝塔突然昏倒了。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
米莉安慌忙呼唤她的名字拉起她的手,眼前的魔导师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一同抱起瘫软的德库丝塔。
「失礼了,辛尼丝塔大人。德库丝塔大人就交给我们照顾吧。」
听到魔导师这么说的米莉安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身上没有恶意,但也感觉不出善意——或许该说是爱吧?
魔导师们抱起德库丝塔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帮助一个昏倒的纤弱少女,更像用丝绸包起容易损伤的宝石。
「……她不要紧吗?」
米莉安一边烦恼着该不该伸手帮忙,一边担心地询问。突然从椅子上跌落的德库丝塔,脸色跟死人一样苍白,虽然还有呼吸,却非常缓慢。
魔导师们一起抱着德库丝塔走向御座后方的门扉,同时回答:
「辛尼丝塔大人,处理每日的公事使得德库丝塔大人非常疲惫,但常常又一兴奋就逞强。她需要休息。」
「什么样的休息?是睡觉吗?我可以陪在她身边吗?」
「不行!」
突然遭到怒斥令米莉安惊讶地睁大眼睛。仔细一看,七名魔导师正以极为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使她感到一阵寒意。他们只在口气上保持平静往下说:
「请您记住,辛尼丝塔大人。我们从德库丝塔大人十岁就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之位,甚至从更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服侍至今。关于她的一切,我们都非常清楚。外人的碰触对德库丝塔大人而言是极大的痛苦,在大气之力浓密的场所进行冥想,才是治疗她身心最好的方法。」
「我不是外人——我觉得,不能放着德库丝塔孤单一人。因为她不只是缺少魔法力,心也很疲累。光是补充魔法力,只会继续消耗心力。」
米莉安直接把自己的感觉说出口。霎时,魔导师们露出十分可怕又很怜悯的表情注视着她。
「伟大的辛尼丝塔大人,很惶恐地向您报告。我们继承了魔导师法岁姆自帝国建国时代开始研究的魔法知识,您无须担心一切!辛尼丝塔大人应该也累了,让我们为您准备房间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其中一名魔导师说完后,轻轻作了个手势。
他们迅速将德库丝塔轻盈的身躯运往门扉彼端。
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听她说话。当米莉安直觉领悟到这一点,微怒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德库丝塔时,那名中年女魔导师走到她身旁说道:
「辛尼丝塔大人的需求就由我来负责,请您尽管吩咐。」
米莉安昂首直视女魔导师,对方正露出一脸和善的笑容。当她看穿女魔导师的笑容充满虚假,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过去从不曾受到这种对待,所以米莉安不太确定,但他们多半正在愚弄自己。这些人不可能是她的家人,因此米莉安开口回答:
「我什么都不需要。不过,既然不能跟德库丝塔和卡那齐在一起,那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米莉安小小的心愿实现了。
魔导师给了她三个相当宽敞的房间,少女没有小睡一下,只是坐在房间的寝室里凝视着黑暗。
她虽然换上睡衣,但手腕上还是戴着魔法石手镯。这里没有让她安心到足以拿下手镯的程度。
(德库丝塔……我的半身,我和欠缺的半身终于重逢了。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没有真的见到你。我想更加接近你,有太多令人不懂的事情了。)
好想见德库丝塔,这是她真切的愿望。
米莉安想在魔导师无法插手的地方,与德库丝塔说更多话。因为在刚刚那个地方,她似乎没有一句话出自真心。
(能不能再见一面?就我们两个人。)
当米莉安发自内心许愿时,披在身上的毯子下透出淡淡光晕。少女赫然抽出手臂,挂在手腕上的手镯正微微发光。说不定,这代表潜藏在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在呼唤她。
米莉安慌忙钻出毛毯,坐在饰有朴素雕刻、盖着华丽织锦的床铺上。她注视着手镯上发光的魔法石,转换自己的视野之后,立刻看到魔法石升起一线光芒,在床铺上描绘出一道窄小的拱门。
米莉安站起来穿越光之拱门,来到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那个房间远比光魔法教会给她的寝室狭窄、简陋得多。屋内飘荡着烧焦味,朦胧的视野中可以看出四处都堆着废弃物。
德库丝塔呢喃般的声音在阴森的房间里响起:
「你来了……辛尼丝塔。」
「德库丝塔!你果然在这里吗?」
米莉安呼喊一声,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夜间视力很好的她,立刻发现德库丝塔坐在简陋的床铺上,于是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披着一头长发,垂下头喃喃开口:
「我一直都在这里……到外面去的人格,是我做出来承受外界攻击的面具。其中一个充满攻击性,会把所有的伤害反击回去;另一个会以无精打采、毫不关心的态度避开一切。刚才和你见面的,是攻击性比较强的人格……很讨厌吗?」
「不会,我比较讨厌周遭的人……他们,谁也没有看着你。」
听到米莉安的话,德库丝塔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出于欢喜、畏惧还是寒冷。她继续小声述说:
「米莉安,我们原本就不是以人的身分诞生的。虽然我们是母亲怀胎所生,但那也是为了提升魔法力一再配种的结果。他们想要的,只有我们作为魔法机器生体零件而存在的力量,不是人格。所以只要没损害到他们想要的机能,一点淘气不会被追究。」
德库丝塔的述说让米莉安感到难以忍受。看到德库丝塔彷佛放弃一切的态度,她就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米莉安认真问道:
「我不太明白帝都的状况,不过,我喜欢德库丝塔。不是零件,而是当成家人的喜欢。不管是哪一种人格,不管你有什么能力或没有能力,我都喜欢你。我想象这样和你待在一起……这对你来说是困扰吗?」
「不,不是困扰……不是困扰。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像从前一样。」
听到德库丝塔的轻声回答,米莉安握起她的手•虽然是在魔法石中接触,传来的触感却犹如彼此都拥有实体一样。碰触对方时,彼此的体温就像没有肌肤相隔般融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好温暖、好安心——好幸福。
米莉安一瞬间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心脏也用力抽紧,接着发出温暖的声响开始跳动。
她长久以来寻觅的血亲,如今就在眼前,与一样孤独而疲惫的亲人重逢。孤独的时刻已宣告结束,但愿以后再也不分开!米莉安朝高处献上祈祷,睁开双眼:
「那么,我们就在一起吧!想办法一直都在一起。」
米莉安强而有力的低语,令原本垂着头的德库丝塔悄悄抬头仰望她——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两眼都完好无缺。少女平静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吧,回到卡那齐与空的身边去,我会放你们三个逃走。」
「咦!」
德库丝塔突兀的要求令米莉安说不出话来。她轻声说明:
「那些魔导师没有提到,要与帝都的魔法机器成为一体就必须舍弃人格。因为人类的人格,在成为零件提供机器魔法力时只是个碍事的不确定因素。所以我们会被清除人格放上『七贤者的御座』,成为救世主拯救这个迈向毁灭的世界……不过,这些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
「等……等等,如果清除人格,那……」
「那就等于是迎向身为人的死亡。我会忘掉曾身为我的事实、忘掉回忆,纯粹变成将大气之力转换为魔法力的装置。」
德库丝塔若无其事地述说。紧握住德库丝塔的米莉安,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刚刚获得的东西,又要突然消失了。她觉得全身发冷,勉强挤出声音:
「不行……住手,这样不行。」
「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世界就会毁灭。许许多多美丽的花朵、险峻的岩山、饥饿的野兽、浑身欲望的人们全都会灭绝。虽然这一切我全都讨厌,可是……辛尼丝塔,你喜欢吧?」•
「喜欢!我好喜欢,世界非常美丽。可是,德库丝塔……我也一样喜欢你。」
米莉安含泪倾诉,令德库丝塔眯起眼睛,宛如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她珍重地用双手包住米莉安的手说道:
「你这份心情就是我的希望。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世界会变得怎样,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会想着,原本应该和我一样的你却充满了生命力;你结交到喜欢的人,觉得世界很美丽,尽情运用肉体与精神来生活。说不定我也能够过着跟你一样的生活——你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你还活着,不管碰到什么遭遇我都撑得下去。只要你还活着,即使我的身心死去也不算是真正的死亡。我是这样觉得的。」
米莉安越听越悲伤得无法承受。她和德库丝塔是不同的人,就算长相一模一样还是不同。无论是米莉安还是谁都无法背负别人的人生,但德库丝塔已经无法在自己的人生里找出任何希望了。
(她要消失了,她要走远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少女没发觉米莉安的焦急,继续倾诉:
「因为想亲眼见你一面,就这样呼唤你来到帝都是我的罪过,我会尽可能的补偿你。带着那位诗人离开,再度和卡那齐与『空』一起踏上旅程吧。在你心中,三人在一起的时光闪烁着非常耀眼的光芒。我会把那些光芒藏在胸中,完成自己的任务。」
听出德库丝塔的语气渐渐充满权威,米莉安拚命扬声呐喊:
「不行,德库丝塔!我约好要救你啊。和我们一起走吧,既然我要离开这里,那你也一起来!不要紧,卡那齐和空的本性都很温柔,他们会了解的。」
「那是不可能的,米莉安。我一直都是以总有一天会被清除人格、拯救世界的物品来打造,这是我的命运,是我自己不想走上其它道路的。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德库丝塔以渐渐变得开朗的口吻回答。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令米莉安瞬间感到退缩,但她还是努力说服:
「那我呢……德库丝塔,你不是会想见我吗?」
「恩,但是,见过一面就够了。我爱你,辛尼丝塔,我的半身。」
德库丝塔逸出甜美的呢喃,伸手抚上米莉安的额头。米莉安突然感到一股惊人的压力,忍不住闭上眼睛。当她慌忙睁开双眼时,已经坐在原本的床铺上了。
她被赶出魔法石了。
米莉安有好一会儿都茫然地坐在原位•双眼没来由的泛起泪光,反正忍着也很无谓,于是就任由泪水落下。
「呜……」
不小心发出的呜咽声让她好不甘心。米莉安用力捣住嘴巴,眼泪却停不下来。
她什么也办不到,德库丝塔不肯把她的话听进去。
(即使告诉对方我喜欢你也不一定会得到回报,就是指这种情况吗?)
米莉安想起琉琉说过的话。她好想见琉琉,想要开怀大笑、哭泣,让他帮自己将一切忘掉。接着,她又想起了空。她想听他用温柔优美的嗓音,以歌唱般的声调诉说世界的真实。
(不行,是我将他心上的刺拔掉,害空的力量变弱。即使见面,空或许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对我说话了。)
好难受。她出于好意所做的行动,全都化为坏事的前兆反弹回来。冷得发抖的米莉安觉得好孤单,深刻感受着自己的无力。
米莉安突然想起卡那齐。一旦想起卡那齐的面容、手指,与他结结巴巴表白「我想守护你」的声音,她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米莉安跳下床,因为没有心思花时间换上便服,于是她只拿了件柔软的无袖外套就走到房门边。门没有上锁,她推开门扉,在半夜依然灯火通明的无人走廊上飞奔。
(卡那齐,你在哪里?)
忘却原本行动的那一点理由,少女依照内心的渴求呼唤着卡那齐的名字。她一呼唤,硬质的声响就在远处响起。米莉安在直觉与绵延的魔法力引导下,不断向前奔跑。
她在漫长的走廊上拐了好几个弯,碰上一座大回廊,穿越匠心独具的中庭,到处都充满人的气息却不见人影。不知为何,米莉安经过的每一道门扉全都开了锁,也许德库丝塔或其它魔导师正在某处看着她。不过,这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
(好想见你。) 好想见卡那齐!这是现在米莉安心中唯一能确定的事。她全力奔向卡那齐的气息,期待马上就能见面的心情里,不知为何掺杂着不安。
「卡那齐!」
米莉安喘着气冲进八角形的中庭。一阵风吹过,她身上的无袖外套在四周回廊映射的灯光下飞舞。寂静的广场内只有喷泉的水声,这里除了少女之外还有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卡那齐倒在中庭石地上的身影,另一个是站在他身旁的魔导师。怒火不禁涌上心头,少女四周的大气微微震荡。
「——离他远一点。」
米莉安以透明得惊人的眼瞳怒目瞪着魔导师。听到她了亮的声音,那人缓缓回过头。他有一头栗色头发,细长的眼眸与面无表情的脸孔,是服侍德库丝塔的七名魔导师之一——亚伍札。
认出米莉安身影的亚伍札后退一步,离开卡那齐身旁,他以冷冷的语气开口:
「失礼了,辛尼丝塔大人。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我正打算在治疗完毕后向您说明。」
「治疗?」
听到他的回答,有些困惑的米莉安稍微放下戒心。
亚伍札的唇边瞬间浮现冷酷的笑意,但立刻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
「我是光魔法教会的军务长亚伍札•卡雷卡,除了全盘负责魔导师的军务,同时也掌管帝都医院。他对光魔法教会而言是个重要的人物,我会尽全力加以治疗。」
记得空曾在什么时候喃喃说过「古老的魔导师不擅于治疗疾病」之类,但帝都这里似乎不同。
虽然稍微松了口气,但亚伍札冷冷的样子还是让米莉安很在意。她抱着残存的戒心询问:
「你说的治疗,是要做什么?」
「我们收集了全大陆的医疗方法,每天都在研究医疗与魔法技术的结合。辛尼丝塔大人,我们的治疗应该能比您的『重组』更能延长他的性命。」
「…….!」
亚伍札毫不掩饰的讽刺令米莉安屏住呼吸,正要冷却的怒火与敌意再度冲上脑门。少女露出锐利的眼神定到卡那齐身旁。
米莉安在亚伍札眼前脱下披在肩上的无袖外套,盖在卡那齐身上。虽然中庭的寒意立刻袭来,但她忍住寒冷,跪在地上凝望着青年。
卡那齐的脸色依然很糟糕,嘴角沾着黑色的血迹。他身上没有平常的血腥味,而是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花香,虽然甜美却让人不安。
「他似乎是东方的药师。虽然年轻有为,不过看来无法治疗自己罹患的『诅咒』。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他没有后援,又无法在一个定点安顿下来,也无法从事新治疗法的开发。根据我们最近的研究,几种关于『诅咒』的抗体与延命疗法已经通过实验阶段了。」
亚伍札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明,米莉安没看他就低声询问:
「那个实验……是什么实验?」
「各方面都有,辛尼丝塔大人。实验对象是东方的百姓,那座被魔物袭击而封锁的城市——在水音•高岭里身中魔物之毒的『受诅咒者』派上了用场,里头也有些人因实验而存活。」
亚伍札明确地回答,声音里毫无愧疚之色。
水音•高岭是卡那齐毁掉的都市,也是他的故乡。
米莉安抬起头,她直视着亚伍札说道:
「我讨厌你,卡那齐应该也讨厌你。你不知道也不会懂,卡那齐有多么想帮助人,想让自己活下去、得到幸福,并且为了这些一路奋斗到今天。你或许也想治疗人,但你和卡那齐完全不一样,你看不见生命的重量。」
德到少女的批评,他睑上再度闪过完美的冷笑。
「这是当然的,我与你们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比起感情、比起个人的好恶,我拥有更崇高远大的理想。」
「那个理想是什么!?有这么了不起吗?比亲人、比觉得『喜欢』的心情更了不起?」
「没错,更了不起。我们要用人的力量来拯救人,藉此从神的怀中『离巢独立』。神喜怒无常,即便我们做了善事,祂也不会因此给予回报。既然如此,为了活下去的我们就只能驱使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我都要用魔法拯救世界,到了那一天,人类这个物种才会获得世界的承认吧?这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的理想。」
亚伍札的口吻没有演说般的激昂,只像在淡淡地传达既定事实。他微微张大细长的眼眸注视少女,正露骨地估算她的价值。
「辛尼丝塔大人,我就坦白说吧。我很怀疑您是否有能力顺利坐上『七贤者的御座』,照现在的样子看来可不乐观。像这样一生气就发狂,只为了一个喜欢的男子就激动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实在是令人困扰。您至少也得了解我们的理想,学习更多关于世界的知识才行。辛尼丝塔大人,请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然后将他交给我们。」
亚伍札刺人的目光直盯着米莉安。如果少女依然不肯听话,他应该会更加瞧不起她吧?
但米莉安并不在乎。她伸手碰触卡那齐的脸颊,暴露在户外的肌肤已经凉透了。她抬起头注视着魔导师,坚定有力的沉静回答:
「我拒绝。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走吧。」
「是吗?那我先告退了。伟大的辛尼丝塔大人,请别忘了不只是我,所有的光魔导师都需要两位,也都守望着你们。如果碰到什么问题,还请随时召唤我。」
冷淡的说完后,亚伍札脱下肩上的毛皮无袖外套放在卡那齐身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大概认为米莉安马上就会无计可施,哭着跑去求他吧?她屈辱的咬住嘴唇,试图将渐行渐远的亚伍札赶出脑海。
相对的,米莉安注视着地上的青年,开始集中精神。
(卡那齐很衰弱……身体突然恶化了。)
身为战士,身为魔导师的本能都在告诉她,卡那齐病情的恶化程度。
米莉安解开他衣襟的手不禁停止动作。
(糟糕,就连这里都……)
青年苍白的颈项上浮现藏青色的漩涡花纹。这乍看之下宛如刺青的图案就是身中魔物之毒的印记,所以卡那齐不喜欢被人瞧见。可是,那些花纹现在已经蔓延到高领衬衣可遮掩的极限了。
米莉安的心脏颤抖着,抓住他戴着黑手套的手。正想替他脱手套时,半褪的手套下也同样冒出藏青色的漩涡花纹。
内心的恐惧突然膨胀,令少女动弹不得。
(怎么办?卡那齐——或许连卡那齐、也会走掉……)
好冷,冷得无法忍受。不光是来自户外的寒意,看着青年昏迷倒地的模样,她就浑身发抖。米莉安激励自己,勉强移动身体把亚伍札放在一旁的毛皮外套拉到他身旁。如果叫那个亚伍札帮忙,把卡那齐搬到暖和的地方就好了。
虽然米莉安心里这么想,但把对方赶走的人正是她。
正如亚伍札所说的一样,她能使用的治疗法只有一种•
(只有「重组」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卡那齐自己说过,他所用的抗体效果本来就有限。
亚伍札所说的治疗法,听起来也只是「延命」的措施。
光是拖延没有意义可言。如果米莉安可以正确判读出卡那齐的构成要素,将侵入他体内的魔物之毒剥除,让他的身体恢复原来的形貌,不就能真正的「治好」他吗?
(好恐怖,可是我成功过一次。之前卡那齐快死的时候,我成功救了他。还有空心上的刺……就算结果不好,我还是拔得很干净。)
米莉安拚命说服自己,将视野转换过来。她一刻也无法多等,只要能再度听到卡那齐的声音,现在的她什么都愿意做。少女唤来魔法的视野,寒冷的世界重生为一片热闹的缤纷极彩。
米莉安在这个处处充满漩涡与共鸣的世界里凝视着青年。
卡那齐的构成要素偏红,不时会激烈地撞在一起进出银色火花,但火花正逐渐变弱。他的身躯隐含着将缓缓消失的预兆,静静发出声响——好美的音色。米莉安吃惊地睁大眼睛。
(咦?怎么会?为什么音色这么漂亮?生病或受伤的人,应该会发出更刺耳的声响才对……为什么没有?卡那齐身上的魔物在哪里?)
米莉安的心脏狂跳不已。怎么办?她看不见卡那齐体内的魔物,就连一点异物也没有,他的身躯就这样维持着奇妙的协调不断衰弱下去。如果看不见,米莉安就无法出手。心绪混乱过度的她无法继续使用魔法,少女解开集中的精神,抱住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
寒意再度回到四周。米莉安冷得不得了,全身的颤抖也变得更加剧烈。
「我……受不了,我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帮助我喜欢的人?」
少女瑟瑟发抖的唇办轻声低问,她坐在冰冷的中庭里微微扭曲脸庞开始落泪。悲伤、不甘心、恐惧、空虚;如果不哭泣,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种的激情。米莉安将脸庞埋进双手中,一再轻轻摇头。
「卡那齐,卡那齐,救救我……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办不到……因为有了力量,我就得意起来,觉得和世界变得很融洽。可是,其实我什么都办不到,也无法帮助喜欢的人。不管是空、德库丝塔还是你,都是因为我太无知才会一点都帮不上忙,还让问题变得更严重……」
她说着说着,思绪被恸哭的冲动吞没。米莉安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能不断发出啜泣声。或许尽情放声大哭会比较舒服,但她根本不懂哭泣的方法。滚烫的眼泪立刻冷却,落在中庭地上时已经结冻了。
米莉安只能不断流着眼泪,不断涌现的悲伤没有尽头,就在她感到心情慢慢落入黑暗中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肘。
米莉安睁大蒙胧泪眼一看,那是卡那齐的手。
她心中一惊,连忙紧抓住他的手,并且探头注视他的脸庞。
卡那齐微微张开双眼,目光涣散的眼瞳看向米莉安。
「卡那齐……」
「很冷吗?」
卡那齐用沙哑的声音询问。他在关心她。
一股痛楚窜入胸口深处,米莉安咬紧牙关忍耐着。
「我、没事……卡那齐才是……会不会冷?」
她颤抖着难堪反问,卡那齐露出含糊的微笑。就像睡迷糊的时候一样,他的神情很温柔又有点为难。
「不,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冷。」
「我不会冷,不要紧。我没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卡那齐……」
米莉安呼唤卡那齐的名字后,再也说不下去。她深深垂下头,加重力道握紧青年的手。他微微叹口气,开口问道:
「很难熬吗?」
那个问题里掺杂着犹豫与自暴自弃。米莉安没有力气逞强,默默点着头。卡那齐被包在她手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反握住少女的手。
「……对不起,我也……是个半吊子。明明说过要守护你,却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再怎么做都是不上不下……」



听到他意识蒙胧的呢喃,米莉安连摇了几次头勉强挤出回答:
「我觉得卡那齐很过分。你自己明明很危急,却在这时候才对人温柔……太过分了。这样好痛苦,我什么都办不到,你却单方面对我温柔,我总是在接受你的好……」
「温柔?哈哈,是吗?我很温柔吗……真奇怪。」
卡那齐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捣住睑庞,微微露出苦笑。因为他的笑立刻变成无力的咳嗽,少女拚命忍住泪水思量着该说什么话:
「才不奇怪。卡那齐真的很温柔,很值得骄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刚刚想要『重组』你,可是——我办不到。如果不能拯救喜欢的人,力量根本就没有用啊!」
少女断断续续倾诉,卡那齐则茫然地看着她。他缓缓移动失去锐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被米莉安握住的手上。
「……」
「——什么?手怎么了?」
「妳握着我的手,我会觉得、轻松一点。」
卡那齐的呢喃令米莉安睁大双眼。她眼睛微微一亮,连忙追问:
「真的吗?」
「是真的,所以——留在我身边吧!」
卡那齐说完之后再度握住她的手,虽然力道非常微弱,却让米莉安内心深处为之一震。一股暖意渗入体内深处,多么不可思议又恒久不变的温暖啊!
她所爱的人告诉她,你可以留在这里。
她相信他是需要自己的。
这是何等幸福啊!即使无法约定一生相守,米莉安依然觉得很幸福。
她颤抖着呼吸,此时大气之力温暖的包围身体。带有力量的大气顺畅流入米莉安体内,跟着她的血液循环温暖全身,也极为自然地流向与她牵着手的卡那齐。察觉那股突然注入的力量,卡那齐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刚刚那是什么?你做了什么吗?」
首度体验的感觉让米莉安也难掩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知道……不过,卡那齐好像也收到了……大气的力量。」
「真的吗?我应该没有半点魔法的才能啊?」
卡那齐一脸疑惑,但他的声音的确变得比刚才稳定许多。两人面面相觑,最后他谨慎地试着坐起身。
米莉安伸手要去扶他,但卡那齐甚至不需帮助就顺利坐起上半身。他还一脸狐疑地用手在全身上下到处按压,最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
「……总之,我好像真的恢复了一点精神,谢谢!」
「卡那齐……」
卡那齐拿起自己身旁的毛皮外套披在泫然欲泣的米莉安肩上,直接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被人体的温度包围,令少女发不出声音。米莉安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只能紧紧依偎着卡那齐,脸颊正好贴在他的心脏上方。
她听得见心跳声。这时,卡那齐的声音从心跳声的彼端传来:
「谢谢……有你在真好。」
「卡那齐……」
光是呼唤卡那齐的名字,米莉安的胸口就被满溢的情感填满,只能用力抱紧他。她想要尽快温暖青年还带点寒气的身体。
卡那齐迟疑地伸手抚摸米莉安的卷发,轻轻搂住她的头。
青年眯起眼睛在少女的耳边低语:
「米莉安,我恐怕撑不了太久。光是能好好的撑到今天就算一种奇迹了——老实说,最近我变得不太怕死。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就渐渐不再恐惧死亡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敷衍你。我已经不再渴望不死,但是,我还有想做的事。」
卡那齐的口吻显得有些遥远、音量也很小,却带着某种坚强:
「我想带空和你到可以更轻松度日的地方去。为了这个目标,我决定再拚一下。我会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待久一点……这样很任性吗?」
他最后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很孩子气,可是这段话却让米莉安放心了。他们刚认识时,卡那齐只会说些类似交代遗言的话,阴郁的眼眸只看得到死亡。如今应该不一样了。
米莉安听着卡那齐的心跳声,内心深处也鼓起力量。即使接受大气之力让他的身体梢有好转,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吧?与他别离的时刻就快到了。正因为这样,有些话她更是非得表明,有些事更是非得去做不可。米莉安轻声低语:
「是很任性……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会加油的。」
卡那齐与米莉安不约而同松开手臂,彼此凝望着对方。
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庞般不可思议、又有点尴尬,但他们还是互相确认对方眼眸中闪烁着沉静的决心,然后一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想办法解决吧,虽然我现在一点都想不到该怎么做。」
「恩,我们来想办法解决。但是在这之前,卡那齐还是先回到温暖的房间里会比较好。」
被米莉安断然指责,卡那齐一脸尴尬的皱起眉头站起来。
「卡那齐,你走得稳吗?要我把肩膀借给你吗?」
「虽然脚步不稳,但还走得动……而且比起肩膀,你头部的高度还比较适合当拐杖呢。」
「……真过分。」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缓缓从中庭回到回廓。
一个人影伫立在铺着几何图样地砖的回廊上,那是先前为米莉安带路的中年女魔导师。卡那齐眼中重新燃起戒心,低声询问:
「……你是白天在总教主身边的人吧?」
「是的,因为刚才『右』之塔那边发生了一点小事件,我是来送两位回房的。」
「事件……是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袭上米莉安心头。这么说来,周遭的大气的确骚动不已,而且还传来以前接触过的气息。女魔导师摇摇头拒绝说明。
「辛尼丝塔大人不必担心。来,我们走吧。」
女魔导师打算直接迈步前进,但两人都没有跟上去。连总教主的亲信魔导师都特地前来,那绝不可能只是「一点小事件」。
米莉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镯上。
「——是吗?那我去问德库丝塔就好。」
「辛尼丝塔大人,德库丝塔大人已经累了。」
「那就由你来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米莉安不容拒绝的语气,令女魔导师停下脚步转过身。或许这情报本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她意外干脆的说了出来:
「有入侵者闯入本部。虽然事情立刻平息,但已有数名警卫被杀。入侵者似乎是下层的罪犯,因为『右』之塔的大厅还残留着搏斗的痕迹,所以现在不能进入。虽然他应该没有其它的同伙,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奉命来为两位带路。」
「听起来真危险啊。你们和别人结怨这么深吗?」
「在有力量的事物身旁,不论光或影都会格外浓密。从单纯的骚扰,到企图夺取我们保存的宝物与知识,各式各样的人都想对这问教会不利。今夜的客人多半是受到某些妄想缠身吧?他在大厅里留下了奇异的血书。」
女魔导师淡淡说明,停顿一会儿之后吐出如歌谣般的句子:
「漆黑、宽广、深邃之物,怀抱水之根的森林之梦,敲醒午睡的槌音,将在七日七时响起——留下这段文字的歹徒身上带着一只已死的白鸽,多么亵渎的行径啊……我们走吧。」
女魔导师这次一转身就往前走。米莉安正要跟上去时,突然抬头看着卡那齐的脸。他的侧脸严厉得让人吃惊。
「卡那齐?」
米莉安小声呼唤,卡那齐则将手放在少女纤细的肩膀上,向女魔导师开口询问:
「你所说的歹徒是个红发、体格瘦小的男人吗?」
「不,是金发的高大男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认识一个饲养鸽子的人,所以想确定一下。」
「在帝都饲养鸽子是一种流行。尽管不能公开,不过也有食用的肉鸽流通。」
她边定边答。帝都对「鸟之神」的信仰,似乎比乡下来得薄弱。
话说回来,听说第六层的圣务院是个不起眼的机构,主要工作是照料神圣皇帝的日常起居,此外就是日以继夜的神学争论与资料整理。卡那齐凑在米莉安的耳畔悄悄说道:
「这场袭击一定是乌齐列特在叫我。」
「啊……」
听他这么一说,米莉安也想起那个人。她偶尔会听到卡那齐提起,在凯基利亚遗迹里与他决斗的红发东方人,那个带着鸽子的情报商乌齐列特。
(卡那齐又要去决斗了吗?)
发现米莉安不安地仰望自己,卡那齐低声回答:
「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
之后,卡那齐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问米莉安:
「……你愿意帮我吗?」
这个欲言又止的要求令少女大吃一惊。米莉安至今从未想过,卡那齐居然会在决斗时寻求他人的协助。最初的惊讶消散之后,喜悦缓缓涌上心头。
米莉安深深点头。
因为找到了明确无疑的爱,所以她现在必须开始努力不可,好尽可能和心爱的人共度更长久的时间。

5 石之森,死去的小鸟

「这是用来抑制发炎的软膏,如果发现红肿部位就抹在皮肤上。声音疗法的效果似乎不错,休息一天之后继续进行吧。还有,这是止痛剂和增强身体抵抗力的药。」
亚伍札以冷硬的嗓音说明,将装着药汤的碗递给床上的卡那齐。
卡那齐无言地接下,连看都没看就灌了下去。
确定卡那齐暍光了以后,亚伍札把碗交给一旁的助手,淡淡说道:
「你合作的态度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这里的做法与东方的医疗院有些不同吧?」
「那是当然的。基本上,东方没有开发针对魔物之毒的治疗法。」
卡那齐以毫不客气的语气说完后,钻进被窝。光魔法教会给他的房间很高雅,床铺也附有绿底配金线刺绣的床帏。
助手利落地将床头小几上的药瓶与用过的绷带收拾干净,亚伍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后许多情况都会有所改变吧。魔导师会学习药师的技术,东方也会学习帝国的做法。不管是东方民族还是什么种族,大家一样都是人类,我们的目的就是守护、拯救人类。那么,请好好歇息吧,我明天会再过来。」
卡那齐没有回答,只是叹口气闭上眼睛。确认他已经阖眼之后,亚伍札与助手走出房间。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卡那齐才一脸厌恶地睁开双眼。
「说得可真好听。实际上呢?为什么每天都渐渐加重镇静剂的用量?」
他推开绣上厚重刺绣的床帐,将虚弱不稳的双脚牢牢踏在地上。由于刚刚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大量镇挣削,连他也不禁感到知觉变得迟钝起来。
(他们或许是想让我乖乖卧床休息,不过换成一般人吃了这么重的剂量,可是会每天意识蒙胧下不了床的。如果在那种状态下催眠,一具只会乖乖听命的人偶就完成啦。)
卡那齐的想象虽然有些妄想成分存在,但放在这个场合或许正猜得一针见血。如果牵扯到世界的命运,人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吧?
卡那齐打开墙边的衣柜,拖出自己的衣服与短剑。他坐在床上解开上衣的夹层,拿出藏在里面向一小包药草。
「既然嘴里讲着我们一样都是人类,那就多相信我一点啊,笨蛋!算了,不管他们相不相信我,我想溜出去的时候照样会溜走。」
卡那齐如此喃喃自语,将苦涩的草药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令人颤抖的苦味让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感到肌肤上冒起鸡皮疙瘩,血液也跟着暖和起来。虽然这药只是对症状没有帮助的提神药,不过现在得先恢复行动力再说。
等到药效发挥以后,卡那齐站起来穿上衬衫、套上长靴。
(如果我的解读没错,乌齐列特指定的时间就是今晚。)
自从他口吐黑血倒下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不知是亚伍札他们的治疗奏效、米莉安分给他的大气之力在作用,还是充分摄取营养与休息的关系,卡那齐的身体还算保持在不错的状态。
话虽如此,他的病也不是躺着休息就能治好的。卡那齐低头望向包着绷带的双手,立刻开始解开绷带。如刺青般的藏青色漩涡,盘据在绷带下的肌肤上。
卡那齐勉强压抑住反射性涌上心头的恐惧,用床头柜上的水盆洗掉手上的软膏,用手巾仔细擦干水分后戴上黑色皮手套。穿好上衣、拿起剑确认一下重量后,从门缝间窥探走廊上的情况。
他在散步时,已经把附近的构造深深烙在脑海中了。
等两个巡逻魔导师从门前经过后,卡那齐偷偷溜进夜间的走廊。
他一口气穿越铺着绒毯的走廊,抵达环绕中庭的回廊。
此时前方传来一阵低声交谈,他迅速躲进中庭的树丛,从灌木丛闾一路走到石砌的露台。他毫不犹豫跳过露台的围栏,飞越一段不远的距离后在一个小草丛落地。
卡那齐从那堆在正方型花圃里自然生长的草丛站起身,仰望上方的窗子。
「——米莉安?」
「我在这里。」
卡那齐压低嗓音呼唤,听到回答从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米莉安从花圃边的魔导师石像后方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她在三人旅行时常穿的艾尔•乌鲁其亚黑衣。
卡那齐点点头,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被发现吧?」
「没问题。卡那齐,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也不坏,我还动得了。」
「嗯。」
米莉安哀伤地眨着眼睛回答。看到她的模样,连卡那齐也跟着悲伤起来,但他用力握住剑鞘藏起情绪,开口催促少女:
「走吧!就照之前决定的,溜出这里去追乌齐列特。」
「我不会干涉卡那齐的决斗。不过,如果你有生命危险,我可以在最后关头出手帮忙吗?」
「……唉,如果连这也不答应,两个人一起去就没有意义了。」
听到卡那齐一脸苦涩的回答,米莉安露出浅浅的微笑。她天真无邪却又透出成熟气息的笑容,卡那齐抱起些微后悔垂下眼眸,迈步前进。
两人消除气息穿越光魔法教会内部。对于经常在生死关头搏斗的他们来说,这并不困难。
一路上碰到的魔法陷阱都由立刻察觉的米莉安来应付,最后两人来到茂密树木的庭园一角,这里是隔离光魔法教会与外界的围墙。
卡那齐背靠着墙将双手交叠,米莉安经过一段助跑后,踩着他的手与肩膀高高跃起。
少女轻松抓住墙缘,攀上厚重的墙壁。
接着,米莉安发现墙上已经有个人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德库丝塔……」
「你要走了吗,辛尼丝塔?」
一个蒙胧的少女伫立在墙上,那正是德库丝塔。人影稀薄的存在感,让她立刻发觉那是幻影。
米莉安听出姊姊声音里的寂寞,于是如此回答:
「我要走了,可是我还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
米莉安的回答令德库丝塔陷入沉默。她露出漠然的表情疑惑地歪着头,最后突然失去踪影。米莉安咬着唇望向本部雪白的建筑物,然后解开腰上的绳索抛向卡那齐。



离开光魔法教会本部之后,卡那齐和米莉安前往位于第五层的「至福者之园」。
「至福者之园」是个人工建造的庭园:里头有着整齐的草丛、经过精密计算后「自然」配置的花木,以及称不上茂盛的树林。
白天时,偶尔可以看到贵族在小径上散步的身影,但在大门封闭的深夜就显得一片寂静。卡那齐与米莉安在这片别说人影,就连野兽气息也没有的树林里前进。
「卡那齐……又出现了。」
「在哪里?」
听到少女的呼唤,卡那齐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树干。虽然按照常理而言,映照夜色森林的光芒只有月光与星光,但这里是人造的庭园。分布在园中各处的白色石柱上燃烧着青色火焰,蒙胧映出周遭的景物,照明范围之外则是一片漆黑。
卡那齐摸着只能勉强看见轮廓的黑色树干,用指尖读出刻在上面的几何图案。察觉米莉安正看着自己,于是他小声回答。
「这是东方人走进森林时留给后面同伴的记号,原本是用绳结来表示方位与距离。」
乌齐列特在石造的市街里也留下了这个记号。从光魔法教会前方广场上显眼的记号为起点,他们跟着他所留下的记号一路追到这里。
卡那齐朝着记号指出的方向继续深入人工树林,但突然来袭的异样感令他停下脚步。
「……这一带有种不好的感觉,先等一下。」
米莉安立刻听从他的吩咐,并且以敏锐的感觉搜索四周。再走一段路就会抵达树林尽头了。
卡那齐专注地看着以不自然角度弯曲的树枝,蹲下来捡起掉落的树枝谨慎检查附近一带。
啪!粗线弹开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根弯曲的树枝跟着弹开,两人立刻压低身体。这是陷阱,作用多半是以树枝攻击敌人,或是害人受惊掉进坑里吧?
卡那齐屏住呼吸,看到绑在树枝上的东西后不禁愣住。
吊在树枝上摇晃的物体,是个小孩子。
(不——不对!如果是小孩,树枝应该会弯得更厉害,重量太轻了。)
「……人偶?」
似乎与他想到同一件事的米莉安低喃着。这时候,一个少年般的嗓音响起:
「不对,它是我的妹妹。」
卡那齐瞪大双眼。他不会听错,那绝对是乌齐列特的声音,从林中传来的声音随着开怀的笑声朝树林尽头移动。
「乌齐列特……你在那里吗!?」
就在他放声呐喊时,树林彼端突然亮了起来。树林尽头是一个「废墟风格」的广场,环绕广场的照明设施突然同时燃起苍白的火焰。
乌齐列特就在映照得有如白昼的广场正中央,他站在为了塑造废墟风貌而蓄意破坏的崩塌石造仓库上。
「没错,我在这里。」
乌齐列特以清亮的嗓音愉快回答,并且张开双手。
看到那个表示欢迎的动作,卡那齐犹豫起来。在这种明亮又开阔的地方,根本无处可逃。他低头望着米莉安,想叫她在树林里等候,不过一看到少女坚强的眼神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就只能相信她了。
卡那齐重新握住剑柄走出树林,过度强烈的照明刺眼得一时看不清。
乌齐列特不知道在高兴什么,一看到卡那齐的身影就笑出来。他伸手压住戴在那头燃烧般红发上的帽子,弯下腰狂笑一阵之后,眼角含着泪水露出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卡那齐。我的妹妹们也很欢喜喔!」
「妹妹?你妹妹不是死了吗?」
卡那齐一边缓缓走向他,一边发问。乌齐列特俏皮地歪着头回答:
「啊?死了?怎么死的?明明没活着却死得掉,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来,向客人打个招呼吧!我的妹妹就是这些孩子啊!」
乌齐列特从脚边拿起一个用破布与带子做成的简陋人偶。玩偶的大小与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但没有画脸也没有装上头发。
仔细一看,乌齐列特站立的仓库残骸上也用绳索垂吊着好几个一样的粗劣人偶。刚刚吊在那个陷阱上的东西,应该也是这种人偶吧?即使看着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卡那齐也不为所动,他站在原地平静开口:
「你是叫我来玩娃娃的?」
「不,不是的。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是一个有点悲哀、非常可笑的故事喔。自从被你砍伤之后,我就想起了很多回忆,所以我想叫你负起责任,听我说这个故事。不过,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来呢,卡那齐?」
乌齐列特这次把头歪向另一边,望着跟在青年身后的米莉安。卡那齐没有移开目光,直视着乌齐列特回答:
「因为我不想死。」
「咦~!是吗?卡那齐,你真的变了好多。过去的你明明这么自暴自弃,嘴里说着要追求不死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啊。」
「人只要活着都会改变的,你也变了。」
「咦,有吗?真的?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卡那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并且兴奋不已的乌齐列特。他从过去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时时兴高采烈,从不表露真心的空虚男子。
不过,这是为什么?许久不见的他背负着太过浓密的黑暗。
从那阴暗不安定的眼眸以及不时掠过嘴唇的颤动,都能窥见他的精神状态已被逼至极限。
卡那齐无机质的眼瞳映出乌齐列特的倒影,如此回答:
「你的死相太浓了。与其说是死人,更像是具尸体。」
「卡那齐……好厉害、好厉害,你真厉害!尸体?说得真好,听到你这样的评语,我觉得好有活着的感觉!」
乌齐列特以亢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态度说完,同时把手中的人偶转向他们。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庞上露出开朗的笑容,他如歌唱般地继续往下说:
「可是死掉的却是妹妹,我总是会活下来!你听我说,卡那齐。如果是你,身为东方人的你应
该明白吧?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妓女,她偶尔很温柔,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可怕,暍了酒就会揍我和妹妹。我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到处躲避母亲,向妹妹编织着美梦。『听好了,哈尔娜,所有的痛苦全都是幻想。当身体或心觉得痛的时候就回想美丽的东西,比方说天空啦、花朵啦。总之要想着美丽的东西,要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到美丽的世界去。你一定来自美丽的地方,最后也会回到美丽的地方去。』妹妹被我养育得温柔又坚强,但母亲的暴力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所以我带着妹妹跑进森林,想逃到邻镇。那时候我十岁,哈尔娜才五岁。」
「——十岁吗?那一定寸步难行吧?」
卡那齐平静问道。乌齐列特笑咪咪地点点头:
「恩,东方的古森林是很可怕的,凭小孩子的脚程根本去不了任何地方。我们在森林里到处徘徊,既饥饿又害怕,还被野兽抓伤,最后拚命回到原来的城镇。回去之后,我发现母亲被吊死在镇旁的森林里。有两个男人为了争夺母亲发生冲突,受罚的人却不知怎地变成了她。在帝都明明有些妓女穿得和贵族一样豪华,东方却把那种行业当成罪恶。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告诉妹妹要玩捉迷藏,然后把她的眼睛蒙起来,设法放下母亲埋葬了。后来妹妹问我『妈妈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幻影。』就这样保护着妹妹,跌跌撞撞的活了下去。」
乌齐列特的话变得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长到可以穿越森林的年纪,把妹妹嫁到水音•高岭时,我觉得肩头的重担总算减轻了一点。当时我已经有了健忘的毛病,完全想不起母亲的事,只记得妹妹而已。但是,妹妹却和水音•高岭一起消失了。我听到消息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妹妹终于回归了!这样一来,我就能把包含妹妹在内的过去全都舍弃啦!于是我离开东方,舍弃名字与过去,开始在黑社会里生活。直到碰见你想起一切之前,我一直很幸福。」
乌齐列特忽然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卡那齐。他没有威吓的意图,只是以空洞的黑色眼瞳茫然看着青年。
「卡那齐,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想起大家?」
卡那齐默然无语。虽然他有很多话想告诉乌齐列特,但能用言语来拯救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卡那齐将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对手。
「下来吧。」
「恩。」
乌齐列特坦率的点点头,他抛开手上的人偶,从石造屋顶轻盈地一跃而下。
在着地同时,悬挂在他腰际的配剑也喀锵作响。
两人相距大约十步的距离彼此相望。
环绕四周的数盏灯火在广场上投下两个影子。卡那齐过去与乌齐列特交手时的身体状况奇差无比,最后却还是占了上风。至于现在又如何呢?
(他的剑法杂乱得无法与过去相提并论。不过,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什么?)
乌齐列特的每个站姿、每个眼神流动,都飘荡着杂乱的气息,可是卡那齐却没有可以轻松获胜的感受。他背后的米莉安似乎也暂时抛开种种思绪,想要找出乌齐列特身上那股阴森的真面目。
另一方面,乌齐列特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单脚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靠在剑柄上。卡那齐则相反地往前跨出一步。下一瞬间,两人展开动作。
池们一蹬地面拔剑出鞘,仅仅对上一剑之后又各自改变站立的位置。两人之间保持与刚刚相对时完全一致的距离,若无其事地伫立着。
但乌齐列特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而卡那齐面露惊愕之色。
(刚才是怎么回事——出手是我快上一步,应该也砍中了。可是,剑却被他弹开——!)
不只如此,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剑被弹开时传来的麻痹感。
那异常的怪力与他记忆中乌齐列特的剑术完全不同。
乌齐列特把剑架在肩上,轻笑几声,再度一口气冲上前来。
卡那齐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一跳,躲开他挥落的剑锋。
长剑一闪横砍过来,追击后退的青年。他挥出的每一剑都重得难以反击,逼得卡那齐只能不断闪躲。不管是怎样的高手,要一再闪避真剑的攻势都并非易事,更何况卡那齐的体力撑不了多久。
(我得设法制造机会才行。他就算拥有怪力,但剑法却很凌乱。一定有办法的!)
卡那齐如此说服自己,并且猛然压低身子闪过一击,翻身滚进残破仓库的阴影中。乌齐列特的剑也笔直追向他。
喀!一个钝声响起。
乌齐列特愣愣看着自己的剑。剑锋刺中的不是卡那齐,而是石造仓库。然而——
「啊哈哈哈,卡那齐,你果然也会怕我。不过,就算想逃也没有用喔!」
表情扭曲的乌齐列特笑完时」横倒在地的巨大石造角柱居然被他砍下一角,三角状的石块沿切面滑下,朝旁边飞去。
乌齐列特跃过重重落地的碎石块,发动突击。
就连石头都能砍断的异常攻势袭来!卡那齐从仓库后方迎击对手,用自己的剑牢牢接下迫近的长剑,原本应该如此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卡那齐手中的重量跟着变轻。
他的剑只剩短短一截留在手上,剑刀被乌齐列特砍成两段。
被切断的剑身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插在远处的地面上。
当乌齐列特脸上露出确信胜利的表情时,卡那齐动了。
他没有退后,反而像要用肩膀撞人似的往前冲。
「——咦?」
乌齐列特微微惊呼一声,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
卡那齐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断剑深深刺进他的肋骨之间。这一击毫不留情,他眼中除了战斗时的冰冷杀气外别无他物。
从手感确认剑剌进心脏之后,卡那齐放开剑柄,接着拿走乌齐列特的剑。
乌齐列特盯着自己的胸口、摇晃地走了几步,然后望着卡那齐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
「卡那齐……你真的打算杀了我啊?不过……对不起,我这样还死不了。」
「……什么?」
卡那齐才怀疑地回问,就看到乌齐列特抓住刺入胸口的剑柄,以极为粗鲁的动作拔出来,还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断剑。奇怪的是,剑拔出后的伤口没有流出鲜血。
乌齐列特微微一笑,轻轻一捏手中的断剑。
卡那齐的剑在宛如少年般纤细的手里折断,化为一堆金属碎块哗啦啦地从指缝问落地。眼前如恶梦般的景象令卡那齐睁大眼睛,他不禁润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拚命大喊:
「乌齐列特……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乌齐列特可曾发觉卡那齐呐喊声中的悲痛?
稚气的面容一歪,乌齐列特喃喃低语: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被你砍到的手臂坏死了……我就换成新的。然后,我就懂得那么美好了。我变强喽!只不过有点吵,就算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手臂也会——不,不只手臂,全身都会发出声音喔。」
乌齐列特说完就扯破自己的前襟。
衣眼下的肌肤十分苍白,浮现一片不像人类会有的隆起。那些痕迹宛如古木的树根般,刻划出有机的凹凸起伏,不断脉动着。他肌肤表面的痕迹,是和卡那齐相同的藏青色漩涡——那是魔物侵入体内的印记。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卡那齐咬紧牙关在心中呐喊,举起从乌齐列特手中抢来的剑往前冲。因为除了杀死他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救乌齐列特了。
乌齐列特用野兽般的动作伏低身体,将惯用手用力按在地土,以手为轴心往上跳跃。
唰!他瘦小的身躯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以人类不可能办到的距离大幅往后跳,直接降落在燃烧着灯火的白色石柱上。
乌齐列特一手按住在激战中也绝不弄掉的帽子,高声喊道:
「卡那齐!我要将一切重新来过!我要把那座充满不好回忆的东方古森林全部烧掉。现在的皇帝陛下办得到这件事!你也看过法岁姆之火的威力吧?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东方议会的议长目前正来到帝都,打算直接上诉要求帝国撤走驻扎在水音•高岭的帝国军。而我会杀了那个家伙!只要现在的议长一死,激进派的年轻议员就会掌握东方议会。他们企图与东方民族的宿敌白沙原之民联手,向帝国宣战。帝国与东方之战马上就要开打了,然后那片古森林就会通通烧掉消失不见!!」
「别说傻话了,东方的古森林可是附近区域的水源地!如果真的烧掉古森林,帝国也不会平安无事!」
乌齐列特困惑地望着卡那齐激动大喊的样子,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球体——那个掌心大小的浑圆球体正是法岁姆之火。
「卡那齐,我要将你的一切全都夺走。我要再度夺走你的故乡、你的家人。这样一来,你应该也会稍微明白我的心情吧?」
乌齐列特如此呢喃,眼看着就要把法岁姆之火丢往白柱内燃烧的火焰中。就在这时,周遭的大气突然震荡,一阵风吹了过来。
「在高高低低严峻岩山罗列的大洋乐园尽头,是风兽的居所。拥有利齿与一百面体宝石之瞳的风兽啊,速速前来,与疾风一同疾驰至此粉碎青色火焰!」
米莉安的清亮声音响起,从地面涌上的风吹乱了卡那齐的上衣衣摆与发梢。风立刻如利刃般划过四周,将广场内的所有灯火一起吹熄。
「乌齐列特!」
卡那齐的呐喊在化为一片黑暗的广场里响起。
没有回答。几秒钟后,园中的树林冒出火光。
米莉安扑上来抱住卡那齐。青年立刻紧抱住试图控制周遭大气守护此地的少女,但目光仍瞪着燃烧的树林。
被火舌舔噬着熊熊燃烧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朝天际伸出手的漆黑怪物。



「我不是说了吗!到底要说几次你才明白,东方议会的会长有危险!」
在与乌齐列特交手之后的第二天。
卡那齐用力拍桌大暍,亚伍札面无表情的回答,目光甚至没从书上栘开。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但我们不能有所行动。」
「为什么!」
眼中燃烧着愤怒的卡那齐不顾一切反问,但亚伍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里是光魔法教会的第二图书馆。他们位于四层楼高的落地式图书馆一楼,亚伍札正在翻阅一本大书。
顺带一提,琉琉就坐在旁边满头冷汗地瞪着一本复杂的魔法书。他正在亚伍札的监督下重新学习魔法。亚伍札淡淡说道:
「第一,情报来源太可疑了。第二,没有好处足以让我们行动。我们光魔法教会本部虽然会依照皇帝陛下的委托,为了帝国出借魔导师与魔法技术,但不会逾越分寸干涉帝国的政治。特别是外交问题,那更是免谈。」
「好,我明白了。我直接去找帝国政府谈。」
卡那齐说完就要转身离开,亚伍札却极为冷静地抛来一句话:
「请你暂时不要随意外出好吗?这次的事可是让我们感到严重的背叛喔?」
他所指的这次,自然就是卡那齐与米莉安擅自溜出光魔法教会本部去找乌齐列特决斗一事。得知鸟齐列特的企图非同小可之后,卡那齐立刻向例行治疗的亚伍札提起,但亚伍札的态度始终很冷淡。也因为这样,卡那齐才会一路追到图书馆来。
他把双手抵在亚伍札放书的阅读架上,开口强调:
「我不是道歉过很多次,那件事是我不对吗!一开始,我只是单纯想和怀抱着私怨挑战我的家伙一决胜负而已!要说明太麻烦了,而且是你们先不相信我的!那堆份量重到吃下去之后无法正常思考的镇静剂是怎么回事!?」
「喔,你看得出这一点吗?重视经验的东方药师还真是棘手……坐在那边的家伙,不要偷懒。」
亚伍札不只泰然自若的回答,还用木尺轻轻一敲被谈话吸引、抬头聆听的琉琉的手。
「好痛!可恶,亚伍札!给我适可而止吧,你这个冷血变态!你连对卡那齐都下这种手段!!他可是老实得不得了,就算丢着不管,他不也说过会想办法解决空的问题吗!」
「闭上嘴好好用功。不然我要把你从总教主大人的近侍中除名喔?」
「…………」
一听到这句话,琉琉立刻脸色发青的转头面对厚重的魔法书。亚伍札背对琉琉,露出看着笨学生的眼神望向卡那齐说道:
「卡那齐•山水,东方议会也不是傻瓜。议长想必带着护卫,帝国政府也会派人协助警备吧。关于这个事件,我们应该做的是要求帝国法院针对烧毁『至福者之园』的犯人展开调查,并提供情报。还有,在外交上发生问题时,如果皇帝陛下征询我们的意见就提供一切情报、技术与建议。除了这两件事之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你处在混乱之中,又很虚弱。快去休息吧,然后尽快恢复,完成你的任务。」
亚伍札的说法非常正确,但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事实上,就算我去向帝国政府提出警告,也不会有人比亚伍札更认真看待这个情报,反倒是我会被视为罪人逮捕吧?如果拜托米莉安帮忙,以个人的力量应该也能做到一些事,但我希望尽可能别将她卷入这个不知道会扩大到什么程度的问题里。既然如此……就只能利用这个多少对我有所求的光魔法教会了。)
走投无路的卡那齐耐着性子说道:
「那是因为你没看过乌齐列特才会这么说!听清楚了,他的身体机能不但异常,身上还有魔物附身的印记。搞不好——他身上被移植了魔物欸!乌齐列特或许和『黑之摇篮』的残党联手了,移植魔物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且,那家伙还使用了那种叫『法岁姆之火』的最新兵器喔。不管是袭击我还是暗杀东方议会的议长,全都不是那家伙一个人想出来的,背后绝对跟哪个大组织有关连,如果放着不管会变成大问题的!」
「法岁姆之火吗……原来如此。」
看到亚伍札首度表现出可以称为反应的反应,卡那齐脸上也恢复了一点生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卡那齐就咳了好几声,又有一点黑血溢出嘴角。他知道亚伍札瞥了自己一眼,于是用力握紧沾到黑血的手,看着魔导师。
「派出护卫保护东方议会的议长吧,你们魔导师应该有办法暗中保护他才对。还有搜查乌齐列特的事也是……光靠我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拜托你。」
卡那齐深深低下头。
亚伍札把原本就细长的眼眸眯得更细,从座位上站起身。他用双手抱起皮革精装的巨大书本,走向占据整片墙的落地书架。
「——我可以在会议上提议,由教会对这个『乌齐列特』展开独自的调查,不过,对于议长的护卫方面你还是放弃吧。万一帝国政府以为我们偏向东方,可能会对我们起疑……我能做到的,顶多只有让你自己去向议长提出忠告。」
听到亚伍札的提议,卡那齐不禁屏住呼吸。这可是一大让步。
「你能让我和议长直接交谈吗!感激不尽。」
卡那齐满面喜色的模样让亚伍札浮现冷笑。
「这是该高兴的时候吗?你对自己的立场有所自觉吗?你正是把魔物带进水音•高岭的元凶啊!站在东方的立场,你就是让帝国骑士团找到借口侵入东方的人物,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的。」
他说得的确没错。卡那齐听取了这番话之后思考着,身为罪人的自己就算见到东方议会的议长,对方也不可能好好听他说明吧?
不过,有做总比没做好,一切只能试试看了。因为找不出其它的选择,于是卡那齐以严肃的眼神望着亚伍札:
「……说得也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尽力去做。」
「是吗?那就麻烦你至少别被杀掉了。因为你还有重要的任务。」
亚伍札说完之后,用木尺戳戳琉琉的太阳穴。
「琉西安,你在东方议会的议长与卡那齐见面时暗中保护他。万一到了紧要关头,就『为了光魔法教会的光辉与秩序』出面协调。不准流于个人的感情帮助卡那齐,知道吗?」
「呜呜……我没有自信……不过,我会去的……如果不去,又要被扣分对吧?」
五伍札低头看着眼眶含泪的琉琉,表情就像在说「那是当然」,接着又将目光转向青年:
「好了,卡那齐。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要先行离开了,这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你虽然是个无知至极的孩子,但在政治问题上没有拿出辛尼丝塔大人当筹码,也没有一个人独自挣扎,而是选择找我们协助,这一点值得赞赏——你做得很好。」



三天后,突然被邀请至光魔法教会本部参加聚餐的东方议会议长一行人,心情正有些恶劣。
「你有看到这栋建筑里的豪华装饰吗?为什么休息室需要盖到三、四间?」
「比起这个,那些餐点更夸张。食物这种东西不是调味得容易入口,营养俱全就够了吗?特地把吃的东西切成细丝煮过,再弄成糊糊一团搅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在吃什么。」
午餐后被带进休息室的东方人们,正沉着脸交换感想。
这群人全都拥有黑发与象牙色的肌肤,身高有高有低,眼睛颜色不是咖啡色、黑色,就是各种深浅的青色。跟随议长前来帝都的东方男子们,人人都穿着在腰部用皮带束起的长衣,装扮与帝国的民众大不相同。东方虽然在文化上与其它地区隔绝,但并不排外。自从与帝国开始交流之后,东方民族里也有许多人穿起帝国风格的服装。他们一行人是怀着代表东方的自傲,才特别选择东方古风的衣着。
在面向中庭敞开的休息室里,议长低声劝说:
「忍着点,既然来到不同的土地上,房屋建筑和食物当然也会有所不同。如果祖先们曾大刀阔斧开拓古森林,我们或许也会建造出这样的房子啊。」
「议长……」
其中一名随从小声低吟。那名展现出宽宏度量的议长正坐在藤木编织的椅子上,手肘靠在扶手上托着脸颊、眺望庭园里的绿意。年过四十的议长绝对称不上英俊,中等身高的体格如岩石般厚实,手脚特别修长。
虽然外表不怎么样,这样的体型却很适合战斗。从议长手上的硬皮与此刻靠在椅旁的简朴东方剑,都能看出他是一名战士。
议长以低沉沙哑的嗓音继续说: 「东方受到森林的诅咒。只要那片再怎么砍伐都会继续蔓延的森林还在,我们就只能建筑高墙,在墙内的小村落里生活。无论我们的文化如何进步,东方都不可能成为大国。但是——让我们存活至今的,同样也是那片森林。」
这番沉重的话语,让在场的东方人全都沉默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森林的恐怖与森林的恩惠。长年以来,古森林给予居民燃料、粮食与水源,并且保护他们不受外敌侵扰。议长又眺望了中庭一会儿,最后回过头看着其中一名随从笑道:
「虽然这个原因不明的邀约来得突然,不过今天的聚餐不也很有意思吗?至少让我彻底了解所谓的魔法。那种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毁灭吧?」
「您……的意思是?」
他在魔导师大本营抛出的大胆发言,令随从双眼圆睁地问道。
议长脸上浮现严肃的笑容回答:
「像这种只有少数人靠着『与生俱来的才能』方可使用的能力,如果不保持更高的神秘性,迟早会灭亡的。明明有必要管制『知识』,把魔法与神连结在一起,可是,这里的魔导师们却把魔导师的地位订价售出,开始将魔法转换成技术。这么一来,技术将会吞食魔法,真正的魔导师反遭迫害的日子想必也不远了。问题不在于善恶,而是多数形成的暴力非常惊人,就像古森林一样,会覆盖一切、吸收殆尽。他们的做法错了。或是——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打算让魔导师一直独占天下。」
议长的发言再度让室内众人陷入沉默。
他并不介意大家的反应,依然托着脸颊朝中庭说话:
「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你似乎并无加害之心,难道是打算向什么总教主密告我的『危险发言』吗?」
听到议长向不见人影的中庭开口,随从们纷纷紧张起来。
「有人在那里吗?是谁!」
「快点现身,报上名来!否则就立刻将你毙于剑下!」 为了保护议长,所有东方人一起结成毫无破绽的阵型,由便于行动的两人准备上前,证明这个警告并不是单纯的威胁。
就在这时,随着中庭里的羊齿草丛一阵摇晃,一名青年从深绿色的植物之间现身。
当地们发现走出草丛的卡那齐是东方人时,空气中飘荡着意外的气氛。姑且不论周边都市,住在帝都的东方民族人数非常稀少,光魔法教会也只录用帝国的居民。
「什么……是森林的同胞吗?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的卡那齐并没有走进屋内,他直接跪在中庭的地上,深深垂下头。他的嘴唇有一瞬间颤抖着,但勉强以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是在水根之山弑神之人(注:日文的弑神之人与卡那齐发音相近,此句象征他的全名),卡那齐•山水。」
他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室内的温度彷佛倏然下降了。
「卡那齐。」
「卡那齐……」
「混帐东西,难道你就是将水音•高岭给——」
众人的低语声里还半带着困惑,卡那齐腹部憋着一股力抬起头,对上东方议会议长的目光。议长有一双与严厉面容不相称的湛蓝眼瞳,如宽广湖面般平静而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的确燃烧着忽隐怱现的激情。卡那齐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是的。家父名叫渚,家母名叫夜,我是水音•高岭的药师,也是受诅咒者中的幸存者。」听到他所说的话,议长站起身来。
「我知道你是谁•没错,早在水音•高岭发生事件之前,我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是……您知道我?」
当卡那齐错愕地反问时,走到他身旁的议长突然用脚尖踹向他的下颚。
「!……咳……哈……」
下颚遭到重击的卡那齐忍不住向后倒下。若不是刚刚稍微闪开一点,说不定会当场昏倒。嘴里破了皮,血腥味立刻扩散开来。强烈的冲击直冲脑门,令他浑身上下一阵麻痹。倒地的卡那齐还来不及从麻痹中恢复,议长又狠狠一脚朝肺部踢来。
剧烈的冲击使呼吸停顿,眼前变得一片空白,他的身体被踢得微微浮起,滚进中庭里面。一阵无法忍受的骚动跟着涌上,卡那齐疯狂的咳个不停;停不下来,好难过,无法呼吸。在不断大声狂咳之际,一阵恶寒掠过全身,令他忍不住呕出黑血。
散发着花香的血液,在中庭的泥土上漫开一小滩血泊。
议长揪着痛苦挣扎的卡那齐前襟,随手解开他的衬衫。确认从他脖子蔓延到衬衣底下的藏青色印记之后,狠狠抛开他,转头走回座位。
「是末期了吧。」
议长朝属下们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应该是指卡那齐的症状。
当议长依原样坐回椅子上时,两名东方人一左一右抓住卡那齐的手臂,把他拖起来跪在地上。
最初因为惊讶与怀疑而感到困惑的随从们,在看到他身上的诅咒之印以后,只能相信他就是真正的卡那齐•山水。
两名东方人一脸明确憎恶的把卡那齐从地上拉起之后,议长沉重问道:
「卡那齐•山水。你说得出我的名字、出身与经历吗?」
虽然问题来得突然,卡那齐还是竭力试着拾起头。
冲击与紊乱的呼吸令他眼前一片朦胧,脑袋根本无法运转。青年蒙胧地喃喃回答:
「名字是……伊萨伊•岚雷,出身地应该是……南方的村落……火焰•叙语。」
「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吗?既然如此,你应该不会知道我曾长年待在南砂原的战场上,当时你的父亲曾是我的部下。」
「咦……」
惊愕令卡那齐的意识稍微恢复清醒。
议长拿起靠在椅子旁的东方剑,两手放在剑柄上缓缓道来:
「你的父亲渚•山水是一个优秀的男子。不只是剑术高手,性格也很高洁,受到部下爱戴与上司器重,在战场上时绝不会丧失冷静,但他的冷静绝非残酷——你父亲拥有真正的骄傲。有一次,渚曾突然对我提起他的儿子。他说:『我儿子心中有个空洞。他的剑术很出色,但内心却很空虚,因为他太畏惧自己的空洞了。总有一天,他会为了恐惧挥舞长剑。我开始担心,教导儿子剑术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他能在剑道上持续修行,直到消除自己的空虚为止就好了。若非如此,他会变成危害人们的祸害吧?』」
(那个人……说过这种话吗?)
彷佛听见亡者之国的父亲正在对他说话,卡那齐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父亲非常高洁,非常强大,他总是很少说话,只以师父的面孔对待自己。他的确是个优秀的人,但对于母亲早逝的卡那齐而言,那样的父亲有些过于冷漠了。
在卡那齐茫然思考时,议长起身站到他的面前。
议长用与一身结实体格不相称的流畅动作拔出剑,将剑尖举到卡那齐眼前。看着那太过耀眼美丽的剑尖,与其说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淡淡的感动。他抬头仰望议长。
议长的表情虽然平静,全身上下却渗出沸腾的愤怒。
「看到现在的你,我的确能体会渚所说的话。好一双空洞的眼眸。」
议长的声音里也蕴含着怒意,暗藏着足以撕裂卡那齐心灵的力量,他低声问道:
「在水音•高岭,死了多少同胞?」
被他一问,卡那齐脑海中闪过燃烧的故乡。
感到全身都在痛苦呻吟的青年,拚命挤出声音:
「……算到一百七十六人后……我就放弃数算了。」
「在事件之后,你一定也杀了许多人才活到今天吧?看来你的剑术似乎也精进不少。你杀了多少人?」
不记得了,他没去算过。不过,只有杀人时的触感已深深沁入骨髓。卡那齐双唇颤抖着沉默不语,议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遥远。
「过去与罪孽是无法消失的,卡那齐•山水,你的骄傲早巳永远离你而去。但是看在我与渚的友情,我会杀了你。至少死在我的剑下吧。」
议长的声音毫不动摇。他重新用双手握住剑柄,缓缓高举过头。
卡那齐紧紧闭上双眼,竭尽全力低语:
「我还——不能……死。」
看到卡那齐死到临头还在哀求饶命的行径,保持沉默至今的随从们忍不住脸色大变地呐喊:
「混帐东西……你打算践踏议长的温情吗!难道你没有人心?耻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有这么愉快吗!」
那样并不愉快,一点也不。他痛苦得快发狂了。
真想说声「对不起」向大家道歉,然后立刻死去。
卡那齐的嘴角溢着血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希望东方与帝国交战的毒蛇就在脚边。有人企图暗杀来到帝都的你,煽动东方的新兴势力宣战,以藉此获得烧毁古森林的借口。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森林依然是我的故乡,不能让它被烧毁,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有些事物会回归最初,不能切断,那个循环。」
「什么故乡,真是不知羞耻!居然还滔滔不绝的口吐妄言!混蛋,你果然和帝国联手在水音•高岭散播魔物对吧!光魔法教会收留了你就是证据!」
暴怒欲狂的随从们怒吼着。卡那齐原本就被东方的居民怀疑可能是帝国间谍,一看到光魔法教会与他之间似乎有连系,怀疑也会化为确信吧?即使如此,青年还是继续说下去:
「不是的,那是『黑之摇篮』——一个企图毁灭人类的结社阴谋……和光魔法教会没有关系。光魔导师并不是我的同伴……我只是不想看到那片森林燃烧,求求你——请多加小心,不要在这里待太久。」
议长举着剑,目不转睛的盯着卡那齐,最后他放下长剑,但全身依然处在紧绷状态。他的眼神里带着侮蔑与怒气,压低嗓音回答:
「放心吧,卡那齐,东方由我们来守护,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你没有资格去珍惜、守护东方。既然你无法在此死在我的手中,你的死将变得极度肮脏寒酸吧?就连死也无法拯救你,因为受诅咒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灵魂。」
确认卡那齐受痛苦折磨反复浅浅呼吸的模样后,议长转身背对了他。
「——走吧。我们没有碰见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事。所以,预定行程也不必变更。」
议长带着些许哀伤说完后,收剑回鞘就离开了。
随从们也像害怕摸到脏东西似的放开卡那齐,追上议长的脚步。
失去支撑的青年倒在中庭里,宛如死去般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在浑身不适与疼痛中,肋骨发出的悲鸣显得格外响亮。当他吸人土壤的香气,试图稍微缓和痛楚时,听见了羊齿草被拨开的细微声响。
在中庭一角待命的琉琉走了过来。
穿着光魔法教会制服的他,沉着脸低头望向卡那齐。
「……你站得起来吗?八成是不行吧……根本是千疮百孔嘛。」
「算是、吧?」
卡那齐小声呢喃之后突然笑了,吓得琉琉表情抽搐地退后一步。
「哇,好恶心!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是好人。」
青年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说道,缓缓翻身成正面朝天。一阵令人直冒冷汗的痛楚随之掠过,使他的表情微微扭曲。
琉琉焦躁地来回看着卡那齐与休息室,激动地拉高嗓门:
「啊!?你说刚刚那些东方议会的家伙吗?别开玩笑了,他们哪里算是『好人』!身为民众代表的人竞突然对病人暴力相向,简直糟糕透顶!」
「那是他为了不让部下们出手围殴我所做的牵制吧?事实上,在议长踢过我之后,其它人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万一随从们被怒火冲昏头动用私刑,自己或许会惨遭杀害。议长的行动瞬间阻止了这个可能。
卡那齐的冷静分析令琉琉气得咬牙切齿,还嫌不够似的咬起漂亮的指甲。
「……我一点也不懂。」
「我认为他是个好人。拥有骄傲,也重感情——我得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我说你……」
琉琉又猛咬了一阵指甲,终于忍不住在他身旁蹲下,注视着他的脸庞。
「想不想要我帮忙啊?」
「帮忙什么?」
卡那齐闭上眼睛,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反问。
少年一时之间词穷起来,接着又恼怒地这么说着:
「……就是、各方面……反正你一定又会乱逞强……要是你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帮忙,我是可以帮你做事啦!我只是碰巧一时兴起喔!很怪吗!我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卡那齐简短回答后微微叹了口气,全身跟着放松下来。
他感到意识瞬间被黑暗吞没,就此不醒人事。
望着卡那齐如释重负的侧脸,琉琉泫然欲泣地低喃:
「你这个……大骗子!」

6 颂赞胜利吧

那天早上,帝都内显得一片忙乱。
军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大家双手捧着花束与温过的葡萄酒壶到处跑,如果碰到军人挡路,少不得要吵上两句。在一团混乱中,民众陆陆续续排列在大街两侧,六、七层楼高的大楼阳台上全装饰着花朵与美丽的旗帜。
马路被打扫得干净无比,住在两侧高层的大楼居民都被赶出家门,换上手提花篮的少年少女。在热闹雀跃的喧嚣气氛里,帝都上层的贵族仕女们聚集在大螺旋道的拱形窗旁,眺望着通往帝都的街道欢呼。
「大家看!看得到队伍了!」
在挡煤灰用的大帽子底下,贵妇人找到了那支闪耀无比,慢慢接近帝都的队伍。无数的长枪枪穗与旗帜上的金线都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士兵们骑乘的马匹同样也是毛色光鲜,这是庆祝皇帝陛下凯旋归来的游行队伍。
当第六层的光魔法教会敲响大钟,全帝都的钟也跟着唱和。
在这阵鸣响之中,大气彷佛化为成千的碎片般闪耀着光芒,就像来自天上的音乐。



「听好了,琉西安。当皇帝陛下的队伍进入帝都之后,首先会通过第一层的中央广场,搭乘魔法式阶层升降机前往第六层,队伍在第六层最后行经的地方就是我们光魔法教会本部。陛下会在此向总教主报告战胜的消息,到时候,我允许你待在德库丝塔大人身边保护她。毕竟先不论实力,你的外表还算不错。」
在飘荡着忙乱紧绷气氛的光魔法教会本部里,亚伍札这么告诉琉琉。
琉琉穿着光魔导师的正式制服,低垂着一双大眼,以乍看之下值得称赞的态度低头道谢:
「不成材的我居然能担当如此重任,真是愧不敢当。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会尽忠职守。」
「好标准的模范回答啊。表现得如此夸张,不是马上就会被人发现背后有什么诡计吗?」
在亚伍札冷冷的目光下,少年表情抽搐地刻意挤出笑容:
「诡计?怎么可能~您在说什么啊?」
「你的语气变调了。这么说来,最近好像有人偷看了皇帝陛下游行队伍的预定行进路线,以及帝都的最新地图。真伤脑筋,这两样资料都是最高机密啊。」
「啊哈哈哈哈,最高机密居然被人偷看,卡雷卡师也真是粗心大意啊!」
看他一边搔头一边发出空虚的笑声,亚伍札无力地叹口气:
「看来你们完全不相信我。就我们的立场而言,也不愿在这个光辉的日子看到暗杀事件发生,你们就尽力加油吧。」



「我想见德车丝塔。无论如何都要见她!」
面对米莉安抱着必死决心提出的要求,总数主的亲信们似乎有些困惑。
她没有碰到预料中的反抗,魔导师们交换了几个困扰的眼神之后,恭敬地鞠躬说道:
「——我们来为您带路,请走这边。」
「……?怎么了?之前你们明明完全不让我和她见面的。德库丝塔醒了吗?」
少女天真无邪的询问,在前面带路的他们却苦恼地回答:
「正好相反,总教主大人始终没有醒来。过去,每当德库丝塔大人心情不好时就会变成辛尼丝塔大人;当辛尼丝塔大人睡着时就换成德库丝塔大人,两个人格总会交互出现。但自从与真正的辛尼丝塔大人——也就是您见面后,她的两个人格都在沉睡。」
「……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今天是举行战胜纪念典礼的日子,如果总教主大人不亲自祝福皇帝陛下,那就无法掩饰了啊。」
一行人穿越没有窗户的漫长走廊,来到一扇由刻着蔷薇藤蔓的门栓封起的门扉前。魔导师们退向两旁,把路让给米莉安,再度深深鞠躬请求:
「请帮助我们,辛尼丝塔大人——不,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大人。」
听到他们以熟悉的名字呼唤自己,少女稍微安心了些。
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留下很糟的印象,但这些魔导师同样也是人类。
有时摆出傲慢的态度,在碰到困难时也会露出谄媚的一面。
这就是人类。
如果我能帮忙,那就试试看吧!米莉安点点头,踏入他们打开的门扉中。
门后是一个贴满石板的正方形房间,中央有一个正方形的水池。池子的四角放着点上无数蜡烛的烛台,火光映照在水面上摇曳不定。
一看到躺在碧水中的少女,米莉安立刻冲向人工水池。
「德库丝塔……」
她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毫不犹豫地踏人浅浅的池子里,随即发现池内的物体并不是水。
那看来犹如水面的影像,是极度浓密的大气令光线产生曲折的境界线。
池底的魔法阵招来有力的大气,紧贴着德库丝塔的身体。米莉安拨开温暖的大气,走向沉眠的姊姊。
(啊……德库丝塔封闭起来了,没有在吸收力量。)
只要望着少女就能立刻看出问题所在。德库丝塔的心门牢牢紧闭,与周遭的大气毫无交流。
米莉安坐在姊姊身旁,牵起她小小的手。
她用双手紧紧握住那只瘦弱而纤细的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
米莉安祈祷着微微的心跳能传递过去,同时再度呼唤:
「德库丝塔。」
她感到德库丝塔的指尖对声音产生反应,微微一松。就在这一瞬间,周遭的大气透过米莉安,顺畅地注入少女体内。
德库丝塔像冰块一样寒冷的手指稍微回暖,睫毛轻轻颤抖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意识蒙胧地呼唤妹妹:
「辛尼丝塔……」
「你可以叫我米莉安吗?」
听到米莉安悄悄询问,德库丝塔不禁笑了。少女的笑容彷佛充满自信,又带着些许不安,显得暧昧难辨。
德库丝塔在米莉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再度望向她:
「如果这是汝的希望,吾就这么称呼也无妨。呵呵……真不可思议。和汝在一起,吾似乎也没必要时而扮演『德库丝塔』、时而扮演『辛尼丝塔』了。」
少女说话的口气虽然属于「德库丝塔」,但那沉稳平静的声音也很像魔法石里的她。米莉安觉得有些开心,淡淡笑着回应:
「打从一开始,你就是同一个人啊。」
「吾当然知道。但是,孤单一人太痛苦了。」
「我知道。」
米莉安回答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拥抱对方。
过了一会儿,德库丝塔带着温柔的笑意问道:
「汝会来这里,不单只是为了叫醒吾吧?汝有事相求?」
「你看出来了吗……对不起。」
感到有些苦涩的米莉安放开德库丝塔。她的确很担心姊姊,但她心中现在还有更大的烦恼。
如果喜欢的对象增加到两个以上,那就无法时时保持公平了。这真是有点悲哀。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帮助卡那齐。就算这样很任性,我还是想找出办法帮他。)
望着她消沉的模样,德库丝塔轻笑出声:
「何必道歉?看啊,米莉安,这就是汝想知道的东西。」
她将白皙的手仲向荡漾的水面,眯起没戴眼罩的右眼,令朦胧大气不规则地反射蜡烛的火光,闪耀得令人目眩。
下一瞬间,帝都一角的景象已浮现在大气构成的水面上。
那鲜明的幻影,映出了战胜游行队伍此刻的模样。
「米莉安,帝都的一切都映在吾的眼中。尽管无法像操纵光魔法教会本部那样操纵一切,吾却能守望帝都,也可以对魔导师们下达命令。吾绝不会让汝珍视之物消逝,另一个也不会。」





华丽的游行队伍穿过耸立着至贤帝阿尔都塞金像的城门,进入帝都。
「颂赞胜利!颂赞光荣吧!神与皇帝陛下同在!」
高喊口号本来是诗人或小丑的工作,但现在不知为何由穿着红黑相间军服的士兵负责。
在高举美丽旗帜、踩着舞步前进的先导队伍后方,是一身精锐武装的士兵们。他们手拿古典的重枪,一起举着绘有巨大帝国纹章的旗面一角,脚步整齐划一。
队伍一穿越正门,被建筑物环绕的巨大广场立刻充满欢呼与钟声。
人与人密密麻麻地包围广场,全都在高声暍采。狂乱的群众抛出花朵与彩带,鲜艳的花办与彩带碎片在大气之中缤纷交错。
骑着光鲜骏马的骑兵队踏散宛如波涛般的人海喧嚣,昂首阔步地二向前行进。骑兵队的后方是一脸严肃、默默不语的魔导师们。他们将象征知识的豪华精装书夹在腋下,一身轻装皮甲外罩着长袍。
穿着金线锦衣的亲卫队继魔导师之后现身,卫兵们骑着通体雪白的长毛名马围成一圈。他们护卫的对象身骑白马,马鞍上缀有缎带与宝石,那正是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本人。
「皇帝陛下!我们的光荣,帝国至高的宝石,受神眷顾的人类之王!」
群众嘶声力竭地大喊,但近距离看到希基思姆德脸上表情的人,全都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因为年轻的皇帝不知为何露出严厉骇人的神情,目光瞪视着某一个点。
那简直像在挑战什么的阴暗表情令群众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们立刻认定皇帝想必是在烦恼他人不得而知的问题,于是再度发出欢呼。
皇帝后方是一串由非战斗人员组成的热闹装扮队伍,更后面则是外国的宾客,以及在帝国政府或光魔法教会里位高权重,没有亲赴战地的贵族。
东方人种也混杂在这个集团里。
他们那身将精心织成的布料洗出绝妙色调的服装呈现出纤细之美,但是和四周由五彩缤纷与金、银线构成的世界相较,显得有些朴素。虽然如此,东方议会的议长一行人依然静静地挺起胸膛,踏着无声的脚步前进。
卡那齐潜伏在更后方的黑衣佣兵,战斗种族艾尔•乌鲁其亚集团中。
(话说回来,艾尔•鸟鲁其亚的佣兵几乎都是些高大的男人啊。真难为米莉安有办法跟这些家伙一起行动。)
卡那齐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出身自东方北部的卡那齐,身材已经算是相当高了,但和艾尔•乌鲁其亚人一比,却只有中等偏矮的程度。
在琉琉与米莉安的帮助下,他判断这场战胜纪念典礼是最容易狙击议长的时机,因此偷偷潜入游行队伍中。
(在这个场合暗杀,可以造成绝佳的宣传效果。如果在暗巷中动手,事件或许会被掩盖起来。
挑选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下手才是上策吧?)
卡那齐如此思考着,不时还若无其事地踮起脚尖、窥探前方徒步前进的东方议会一行人。
他身上的艾尔•乌鲁其亚黑衣,只要全套穿妥就可以把脸庞一起蒙住,正好适合伪装。佣兵们似乎也有拿点酬劳就会闭上嘴巴的习惯,十分干脆地接受了他的加入。帝都内部的纷争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吧?
(听说在战场上活跃的全是艾尔•乌鲁其亚人,但是在这里却被冷落。唉,东方民族的待遇也是半斤八两。观众们的态度也显得格外糟糕。)
卡那齐在黑色蒙面下瞥视四周,看见站在道路两旁的群众流露出轻蔑的目光。刚刚热烈欢迎皇帝与帝国士兵的群众们,在面对东方人种与艾尔•乌鲁其亚时却态度冷淡。
观众里甚至有人抛来近乎憎恶与畏惧的视线。
在诡异的气氛中,突然有个男子从围观群众里跳了出来。
「去死吧,东方人!杀人魔!」
男子举起藏在怀中的短剑,大喊一声。周遭霎时陷入混乱。
然而,在东方议会一行人将手搭上剑柄之前,冲出人群的暴徒就面露怪异之色僵在原地。他浑身颤抖着动弹不得。
担任警卫的士兵与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魔导师立刻制伏暴徒,彼此低声交谈几句后点点头。对方刚刚多半是用魔法制止了暴徒的行动吧?
(——怎么,警备网出乎意料地坚固嘛!看来似乎不会有大碍了。)
心里刚松一口气,卡那齐就在群众里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个微微驼背的年轻男性。
(他是谁来着?不是光魔法教会本部里的脸孔……对了,是在下层。他在我买下东方剑的店里出现过,名字叫葛提。)
下层的居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如果是来扒窃参观典礼的游客就无所谓,但青年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观众里有一个迈遢的老人高声喊道:
「东方的客人,请您收下这个!」
议长将目光转向声音来源,缓缓地眯起眼睛停下脚步,定向老人身旁。他望向老人一手捧起的黑色木片,平静询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听说是从东方传来的东西,所以才想送给您。您愿意收下吗?」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露出笑容。
议长凝视着他,突然挥手打落他手中的木片。
一看到掉落在石板路上的木制人偶,卡那齐不禁睁大眼睛。
(是咒物。那是东方特有的咒术,用染上血和毒液的木片诅咒对方——!)
那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很清楚,有某个熟悉东方的人物雇用了老人。
(乌齐列特,是你玩的把戏吗!你在哪里!)
卡那齐在心中怒吼。他咬牙切齿地将手搭在腰问的南方剑剑柄上,冲出游行队伍。
但他迟了一步,咒物被打落后,一脸茫然的老人已发出异样的呻吟倒下。
一柄短剑扎在他的侧腹。
「杀人啦!东方人杀了老爷爷!」
观众里有人如此叫喊。不是乌齐列特——是葛提。
(刚才就觉得他有问题,果然没错!他也是乌齐列特的同党吗?)
卡那齐虽然想冲过去,但民众爆发的怒火却充满了四周。
「杀人犯!竟然对没有罪过的老人动手!」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东方人种的杀人魔!恶灵的手下!」
在几秒钟的空白之后,回过神的民众们举起拳头大喊。尽管再怎么看,在场的东方人都没有拔剑,但亢奋与狂乱已令他们无法理性思考。
虽然士兵们试图压制群众,但呐喊声依然在转眼之间蔓延开来。
东方议会一行人背靠着背警戒,把手放在剑柄上怒目瞪视四周。议长嘶声力竭地呐喊:
「如此对待遵守礼节登门拜访的客人,这就是帝国的礼仪吗!那我诅咒你,帝国!这座企图僭越为神的高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你们的墓碑!」
他的呐喊激起民众的怒吼,人群猛然扑了上来。
「退后!退后!可恶……哇啊!」
士兵们试图把人群推回去,民众却靠着数量的优势吞没他们。
卡那齐拚命推开游行的行列,靠近东方议会一行人。
这时,一个不祥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
(是箭!)
卡那齐直觉地领悟这一点,撞飞四周的群众冲上前去。
沉重的声响连续响起,一名东方人脖子中箭,身躯旋转几圈后趴倒在地。卡那齐揪住议长的衣领把他强行拉倒,用自己的黑衣掩蔽他的身影。
飞箭间不容发地刺在青年眼前。
卡那齐听见议长发出呻吟。箭矢刺中覆盖他的黑衣,正在微微颤动。青年抱着被冷水当头淋下的心情,从皮带上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黑衣。
箭深深刺在议长的右肩上。
「——请站起来,这里很危险,快跑!」
卡那齐竭力怒吼,议长微微睁开眼睛仰望着他。议长似乎立刻就察觉了他的真实身分。
「你……」
「要唠叨待会再说,快起来!」
被青年扯着衣襟往上拉的议长,勉强沉重的身躯爬起来。
议长瞪着肩头的箭矢,一股作气亲手拔出了箭,鲜血霎时泉涌而出。
卡那齐皱起眉头环顾四周,附近一片混乱。搞不清状况的群众们胡乱撞在一起,在这状态下根本无法奔跑。
其它东方人似乎全被民众包围无法脱身,就连影子都没看到。
(如果人数太多反而显眼。看来——没有余力去救议长以外的人了。)
「冷静一点,听得见我声音的人就捣住耳朵!」
一个魔导师在路旁高楼的阳台上现身,拉高嗓门喊道。
卡那齐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奉德库丝塔之命前来支援的人。青年大喊着:
「捣住耳朵!他打算用魔法!」
议长迅速照做,卡那齐也用力捣住自己的双耳。
一串复杂的高音立刻支配四周,一道闪光进裂开来。
声音与强光的冲击,令周遭在瞬间化为黑白的剪影。
趁着失去理智没有捣住耳朵的人还僵在原地,卡那齐立刻拖着议长往前狂奔。他推开人群冲进小巷子,刚拐进一条立体交叉的巷弄,迎面碰上的女性就发出尖叫:
「东方的恶灵!不要,别过来!」
听到她的叫声,别的巷子里随即响起怒吼。
「有新的追兵来了,我们跳下去!」
卡那齐察觉被女性尖叫声激起怒火的群众正冲向这里,立刻催促议长跳向立体交叉处下方的巷道。议长虽然照做,却在着地的瞬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肩头的伤口到现在都还在淌血。
(他受伤的部位很棘手,要是不快点治疗……!)
但是,整座城市都变成敌人了。居民们在不知不觉问对东方人滋生的不安化为实体,朝卡那齐他们袭来。他们必须尽快抵达安全的地方才行。而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人迹罕至之处。
卡那齐响着脚步声向前奔跑,避开太狭窄的巷弄,朝行人不多的街道跑去。
他们冲出住宅区,来到运河旁的道路上。两人滑下桥边的平缓堤防,躲进桥下的阴影中。
「——趁现在赶快包扎。」
卡那齐气喘吁吁地说道,擅自掀开肩膀处的黑色无袖外套,从皮带上的杂物包里取出止痛与止血用的叶片。他以短剑割破议长的衬衣时,议长并没有抵抗。
看着卡那齐动作利落地用黑衣做成绷带、绑住伤口,议长低声问着:
「其它人呢?」
「都走散了……照那个情况来看,可能已经遇害了。看来帝都居民对东方人的不信任感比想象中更严重,幕后可能有人在操纵吧?真是被摆了一道,如果帝都的正规市民变成敌人,士兵与魔导师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怎么样?动得了吗?」
卡那齐严肃地低声询问,议长缓缓握起惯用手,微微点头:
「在战场上,这种程度的伤根本不必包扎。就算要走上一整天也没问题。」
「太好了。留在这里马上就会被找到,我们得找个地方……对了,就到那边的工地去吧!因为今天举行纪念典礼,除了零售业之外的商业活动应该都歇业才对。」
卡那齐环顾四周,指向河岸边的一栋建筑物。
那栋楼房相当高,不过外围却有细木条搭建的鹰架,还蒙上脏兮兮的布,似乎正在整修。在拥有许多古老建筑的帝都里,这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扶着我的肩膀吧。」
仰望着低声朝自己伸出手的青年,议长闪烁着痛苦的蓝色眼眸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任他搀扶,两人一起在河边的狭窄小路上前进。
(拜托,撑住啊……不管是议长还是我都一样。)
卡那齐露出凌厉的眼神,脚步重重踏在地上。他的身体才稍微运动一下就开始变得沉重,立刻喘不过气来。无论再怎么想,他体内的血液都在渐渐失去功用。
每次发现人影就压低身体,或躲进小桥的阴影下。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那片整修工地。
他扶着议长爬上堤防,从肮脏布块的空隙间偷偷溜进工地现场。
这栋正在整修的建筑物,看来是阳台上设有装饰圆柱与数座英雄雕像的富人住宅。楼层共有七层楼高,大小也颇为可观。
卡那齐捡起石块在后门的锁头上猛砸几下,打开后门。
他从布满尘埃的楼梯走到地下室,一脚踹开一间佣人房,让议长坐在房间角落的布堆上。
「在这里、拖延一会儿吧。魔导师、应该会来救援。」
卡那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后,自己也靠着墙壁一屁股坐在地上。
琉琉事先透露纪念典礼的预定行程,米莉安也说过会守望着自己。卡那齐相信他们两人。
(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就再度——踏上旅程吧。)
卡那齐朦胧地想着:等议长获救之后,要快点救出空。可能的话也带上米莉安,三个人再次踏上旅程吧!
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过只要有同伴在身边,他就觉得什么地方都去得成。
卡那齐突然感到难以呼吸,他无意识地搔抓喉咙,在一阵狂咳后将口中淤积的血液吐在地板上。看着他吐血的样子,议长轻声问道:
「你活得到救援来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
当卡那齐露出苦笑低语时,议长锐利的视线望向上方。
「——有脚步声。」
听他一说,卡那齐也把耳朵贴在墙上,墙壁的确正以固定的速度传来微微振动。有人在楼上。
是追兵吗?卡那齐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来。
「请你待在这里。」
「卡那齐•山水,就算救了我,东方也不会有地方接纳你的。」
议长以确认的语气表示。
卡那齐发现,自己就算听到这句话也没有受伤,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知道。即使如此……即使不能回去,故乡还是必须存在的。」
听到卡那齐的回答,议长那双非常清澈的蓝眸不禁注视着他,然后将目光转向他的腰际:
「你没有继承父亲的剑吗?」
「……在战斗之中,我连父亲的遗剑都弄丢了。看来我直到最后都无法达成父亲的期待。」
青年低声呢喃,他腰问的佩剑是艾尔•乌鲁其亚风格的微弯双刀剑。
议长发出沉重的叹息,随手拿起腰际的东方剑,将剑柄朝向他。
「东方男儿是为了战斗而活,东方的剑是为了战士而活。拿着,卡那齐。」
卡那齐不禁错愕地站在原地。在东方,剑就是战士的象征,与帝国量产的武器不同。对东方男儿来说,剑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伴侣,也是骄傲的象征。
把剑托付给别人,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与骄傲托付给他。
「——那是,你的……」
卡那齐无法伸出手,他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仔细一看,议长的眼睛依旧注视着他,眼中依旧燃烧着愤怒。
(他并没有原谅我。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议长依然要把某些事物托付给卡那齐。对方低声说道:
「你别以为这是东方议会议长把剑托付给你。我现在无法战斗,所以这把剑现在应该由你来拿。事情只是这样罢了。」
对,的确是这样没错。过去不会消失,绝不会消失一分一毫。但是,卡那齐可以战斗。
他认真的注视着议长,议长颔首说道:
「去吧,战斗而死吧。」
「是的。」
卡那齐用上全身的力气回答,伸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磨得锋利的剑刃在黑暗中仍微微发出光芒,在战斗中淬砺出的金属重量沁入他的掌心、手臂与全身,立刻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卡那齐感到体内的痛楚都随之缓和,于是转身迈步飞奔。
他街上楼梯,穿越处处崩塌、架着木框的走廊,来到天花板几乎塌陷的玄关大厅。
那是一个角落有道螺旋楼梯的圆形大厅。
天花板塌陷的空洞被蒙上布、覆上鹰架,而乌齐列特就站在正下方。
「卡那齐。」
红发男子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手里拿着已经出鞘的东方剑。
「乌齐列特。」
卡那齐沉静地呼唤对方的名字作为回应。他的心中早已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怜悯。
「你的脸色还真糟糕。你很痛苦吧,卡那齐?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你每次都打算获胜?我觉得,你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乌齐列特露出微笑,接着用力一蹬地板。
他飞跃而起,同时劈下一击。



剑势以不可能闪避的高速杀来。面对不可能闪躲的速度与即使挡下也无法抗衡的重力,卡那齐毫不犹豫地往前冲。
人在跳跃途中,当然不可能有所动作。
卡那齐扭转身体,一剑横扫过去。手上传来命中的触感,这一击划过乌齐列特的侧腹,令他的剑擦过青年肩头,落了个空。
卡那齐拉开距离,乌齐列特重重摔在地板上。
「真、讨厌……你的剑法、还是、这么好……」
乌齐列特喃喃低语,侧腹的伤口流出黏稠的黑色团块。移植魔物与之同化的他,脏器已化为乍看之下宛如一体的高黏度物体。
乌齐列特粗鲁地把那团东西塞回伤口内,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他轻轻一弯膝盖,猛然跳到大厅角落螺旋阶梯的中段。卡那齐也跨越散落在地的木片,登上螺旋阶梯往上冲。
当他奔上二楼时,乌齐列特冲出走廊砍了过来。
对准卡那齐从上挥落的斩击,剑尖还斜斜挑起。
但这一切在卡那齐眼中都清晰无比。
他直接闪过乌齐列特的攻击,并且冲上前发动攻势。卡那齐挥下的剑招立刻转变为刺击,逼向乌齐列特。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刺击,乌齐列特虽然往后跳开,但依然被刺中胸口。
卡那齐迅速往前踏出一步,加重力道往上挥劈。
即使在东方也堪称一、二的锋利名剑,轻易埋入乌齐列特体内,由胸口到肩膀一刀两断。
如此一来,就连乌齐列特也不禁脚步不稳。由于肩膀的肌肉被切断,剑从他的惯用手上掉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捡起长剑,朝楼梯问逃去。
楼梯间的墙上描绘着整片藤蔓图案,乌齐列特一口气冲上螺旋阶梯直奔七楼。
卡那齐追了上去,上方传来鸽子的啼叫声。一阵啪沙的振翅声响起,好几只白色、灰色的鸽子挡住他的视野。
他伸手扫开鸽子,看见伫立在楼梯顶端的乌齐列特。
「过来,卡那齐。让我杀了你吧!那才是你的幸福。如果活下去,往后你也得面对许多痛苦的事吧?皇帝陛下盯上了你的朋友诗人,陛下想得到不死者!那个叫米莉安的女孩子也一样,很快就会被光魔法教会清掉人格装进机器里!然后东方的森林会燃烧起来。不管议长有没有死都一样!」
卡那齐站在七楼的楼梯转角,并没有回答他动摇人心的台词。
七楼只有老旧龟裂的圆顶,以及六面到处布满裂痕的彩色玻璃窗,几乎是只为了采光而存在的楼层。
在空间角落有个鸽子巢,四处传来低低的啼叫声。
光线透过彩色玻璃落进室内,各式各样的色彩在两人之间跃动。乌齐列特呢喃着:
「你想死了吗?」
卡那齐没有回答,只是直接逼近他。
他无所畏惧。无论是空也好、米莉安也好、议长也好、故乡也好、自己的性命也好、世界的命运也好,一切都化为透明,穿过卡那齐的心远去。
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可说是这几年以来最清晰的时候。
——你很弱小。
父亲昔日说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连那个声音都无法令他害怕。
乌齐列特举起自己的剑,打算接下卡那齐的攻击。
——我杀得了他。
伴随闪过的直觉,卡那齐全神贯注地挥下长剑。
一个美妙的音色响起。
乌齐列特错愕地张大嘴巴,看着自己被砍断的剑尖刺中彩色玻璃。卡那齐的剑将他的胸口一并斩裂,黑糊糊的东西从切口涌出。
强烈的冲击令乌齐列特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撞上玻璃窗。
卡那齐一脚重重踢在他的心窝上。
「哇!」
随着乌齐列特的叫声响起,玻璃同时破碎,他往后滚进小小的阳台。他的身体滑过光滑的石砌阳台,翻越阳台边缘。
「——呃……呜……!」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阳台,整个人吊在半空中。
好几只受到惊吓的鸽子从窗边振翅飞走,玻璃碎片闪耀着往下洒落。下方是圣葛札维河。
「我好几年来都处在濒死状态。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回归虚无,所以这就可以拿来当成现在放弃挣扎的借口吗?」
听到卡那齐一脚跨在阳台上平静述说着,乌齐列特似乎有点混乱,他来回望着青年与河川,表情扭曲地问道:
「卡那齐……好难过、好可怕,我的体内有什么东西……把那东西弄出去,弄到外面去,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卡那齐感到有点悲哀。
虽然他不太喜欢在战斗中说话,但他还是尽可能沉稳地回答:
「你想得救。」
「得救?那是什么?要怎么做才能得救?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为什么说得好像你都知道一样?」
「我和你不同。和你同类的人绝对无法拯救你,只会一起堕落罢了。而你选择了和你不同的我,选择了你绝对无法理解的我。你想得到救赎。」
卡那齐在解释的过程中越发感到哀伤。
没错,乌齐列特大概是想得到救赎吧?卡那齐在说出口后理解了这个事实。他一直都想得救,自己却无法拯救他。不——这样的结果,或许也是一种救赎。
卡那齐缓缓握紧手中的剑。
「我不是神,也不认为言语可以解决一切。不过,偶尔也有人拯救人的时候。祈祷吧,乌齐列特。只有这一刻,即使是你也能看得到真实。」
乌齐列特心想: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我才不知道怎么祈祷呢!对我而言,根本没有神。他还没有开口就看到卡那齐的剑微微一闪。
光芒在眼前进开,乌齐列特感到一阵冲击。
他觉得身体彷佛正在坠落。
是落向河水流动的地方吗?还是更不一样的场所?
在莫名长久的飘浮感中,乌齐列特突然想通了。
——怎么办?卡那齐,我懂了、我懂了!我至今以来一直都在犯错,不断地犯错、犯错、犯错,不过在最后,我做了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那就是没有杀掉你!
我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感到悲伤吧?
虽然悲伤很不舒服,可是如果我杀了你,就没有任何人会哀悼我的死亡了。被别人哀悼的感觉好好,就像得到了宽恕一样。
——我好高兴。
乌齐列特微微一笑,他听见某处传来悦耳的笑声。
宛如小鸟的啼叫般——啊啊,那是妹妹的笑声。



虽然受到下层暴徒的妨碍,但战胜纪念典礼依然大致按照预定计画进行下去。
在典礼最后,皇帝前往光魔法教会本部。
迎宾的绒毯一直铺到大街上,游行队伍在绒毯上前进,只有亲卫队与皇帝下了马走进本部。随着渐渐深入内部,皇帝身边的随从也跟着减少。在皇帝抵达光芒映照的大厅时,身旁只剩下特别选拔的十二名护卫。
「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陛下在此!本次前来,是来向共享『法』的光魔法教会,报出口战胜的消息。」
穿着金线军装的亲卫队员高声喊道,众人让出通往穿堂大厅的道路。
皇帝披着黑、白两色的毛皮前进,衣物上金线织成的饰带灿烂夺目。
白色的光芒从高耸至极的圆顶倾注而下,映照出设置在最深处、宛如宝藏般的御座。坐在镶嵌深色魔法石高背椅上的人影,正是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今天的她也像具暗藏美丽与不安的人偶般沉默不语,在少女身旁,身为魔导师之首的老人开口:
「欢迎您大驾光临,我等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大人的好友,共享『法』的皇帝陛下。这次的胜利,令总教主大人深感欢喜。」
听到老魔导师沉稳的贺词,皇帝却以阴郁的声音回答:
「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朕想听总数主亲口说出来。」
德库丝塔缓慢地将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皇帝,轻启樱唇:
「也好,希基思姆德。首度经历的战场,感觉如何?」
「没什么意思。如同昔日哲学家安提佛纳曾说过的『一切都是过去的重复』。这一战就像朕在书籍上看过的战争一样。不过,完全如出一辙未免太过无趣,朕就下了点功夫。」
听到皇帝的感想,德库丝塔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汝所说的功夫是指『法岁姆之火』吗?那东西可说是汝等从吾等手中窃取技术开发的。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拜托吾等吧,希基思姆德皇帝。只要汝拜托吾等,吾等也会回应汝的愿望。法岁姆明明立下了这样的誓言哪。」
德库丝塔的话令四周的空气为之冻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光魔法教会总教主才能毫无顾忌地批判皇帝。话虽如此,德库丝塔长期以来都拒绝担起这个任务。
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呢?魔导师们内心紧张不已,而皇帝则垂下眼眸。
「那朕就接受你的好意,为了庆祝这次的胜利,朕想提出几个要求。」
「说吧,希基思姆德。」
德库丝塔倦怠地同意后,皇帝淡淡开口:
「首先,联想将诗人以及所有传唱古老神话的人全部处决,这样才能端正视听。因为他们总是以个人的解释诉说神话,成为扰乱世界认知的元凶。『神话只需要一个』,新历二二O年代的神学书上记载过这句话。」
皇帝说出先前谣传过的提案,使周遭产生一片动摇。
德库丝塔眯起眼睛。
「对汝而言,这是首度战胜的贺礼,吾等也想赞同这个提案以作为祝福。很遗憾的是,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肤浅的愿望。神真实存在于吾等身边,要描述真实存在的事物,需要比描述幻想之物花上更多言语。据说这个世界再生时,首先诞生的事物就是诗歌。吾等无法杀死诗歌,最重要的是,这种作为会失去民心。诗人是民众的救赎,也是宗教家。」
德库丝塔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合情合理,让魔导师们松了口气。
但皇帝却不肯退让地继续坚持:
「德库丝塔——不,阿妮耶斯,朕的异母妹啊。赞同朕的愿望,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幸福。因为,没有任何人冒犯过朕的神性。」
「神性?这是何意,异母皇兄?」
皇帝的目光牢牢盯着挑起一边眉毛的德库丝塔,把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
「长久以来朕都烦恼着,像朕如此博学、如此从不间断地想着神,为何神却从不与朕交谈?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些轻视神的魔导师能够得知神在何处?最后,朕发觉了。我们一直以来称为神的东西并不是神。朕才是比神更拥有神性的人!」
大厅内一片死寂。因为无论怎么看,皇帝的态度都是认真的。
埋首钻研无数书籍后获得的知性,此刻在青年皇帝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色彩。
当众人正为了毛骨悚然的预感而颤栗时,德库丝塔突然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这真是无稽之谈,异母皇兄!呵呵呵,真愚昧。汝没有魔法的才能所以并不知道,但吾看得见。汝只是区区的人类!明明和一般平民毫无不同,竟敢称自己为神?适可而止吧!睁开眼睛,希基思姆德皇帝,立刻匍匐在吾等的知识之下!立誓重视魔法,为人世奉献全力!汝将维利•罗沙的居民全部烧死了吧?还有粮食、野兽,甚至连土地也是!汝根本没有胜利,停止这恶作剧般的屠杀,看重盟约吧!灭亡的时刻已经近了!」
皇帝望着笑到弄乱一头长发的德库丝塔,令人意外地流下一滴泪水。
「啊啊……真可悲。」
皇帝轻声呢喃后,激动地把肩头上的毛皮全都扔下地,大声喊着:
「真可悲,可悲得令人难耐!朕的异母妹……让朕来拯救你。阿妮耶斯,朕要向你求婚!」
「哈……」
德库丝塔的笑容僵在脸上,动作倏地静止。
看到自称有洁癖的少女脸色变得比雪还苍白,亚伍札冷静发言:
「恕我惶恐,皇帝陛下。德库丝塔大人是陛下的异母妹,在法律上无法结婚。」
「既然法不允许,那就改变法律吧!来,阿妮耶斯,为什么明明继承相同的血统,你有魔法力朕却没有?那是因为我俩注定要在一起。让朕给你爱,将你的魔法力纳入朕体内。帝国与光魔法教会早该合为一体了。」
皇帝热情高喊,朝御座笔直走去。
「陛下!请您自重,陛下!』
他毫不理会魔导师们的叫唤,登上数级阶梯走到少女身旁,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强吻了她。
德库丝塔的身体痉孪般颤抖起来,试图逃离皇帝却被椅背挡住。即使如此,皇帝依然不肯放开少女的身体。
剧烈颤抖的德库丝塔想要推开皇帝的手臂,却突然失去意识瘫倒在御座上,四周的光瞬间跟着微微转暗,并列在御座阶梯下方魔导师队伍中的琉琉,发出怒不可抑的嘶喊:
「啊……你这……混蛋!!」
「住手,琉西安!皇帝陛下,请您自重!」
站在德库丝塔身侧的亚伍札大喊,附近的魔导师们也一起制住琉琉。当亚伍札下定决心朝皇帝踏出一步时,四周的灯火再度摇曳。察觉不对劲的魔导师们赫然抬头,这时担任警卫工作的魔导师慌乱地冲进大厅。
「亚伍札•卡雷卡师!有入侵者!正在朝地下……朝地下牢房前进!」
「你说地下?」
「是的,『七贤者的御座』虽然启动——但德库丝塔大人无法接收『七贤者』,暴徒就趁着防御机制麻痹的空档侵入本部!」
听到报告的亚伍札眯起眼睛、眼神一闪,阶梯下方的皇帝亲卫队这时开口讽刺:
「看来最近光魔法教会的警备变得不值一提了,好像常常出现入侵者嘛。」
「混蛋……」
在他低声咒骂时,亲卫队员高声喝道:
「有入侵者!保护皇帝陛下!」
大厅门扉就像算准时机似的敞开,游行队伍中的士兵瞬间涌入室内。



同一时间,在据说有入侵者闯入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地下,赶到现场的光魔导师们个个惊愕得面无血色。
「停下来、停下来!里面禁止进……呃啊!」
男子一刀解决嚷嚷着冲出来的魔导师,藏青色的长外套随之摇曳。 「让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拥有一头灰发、一双如冻结湖面般的眼眸,格雷戈尔•兰格雷用剑尖指向下一个魔导师。即使吓得说不出话,魔导师还是将手伸向脖子上的魔法石护符。
还来不及摸到石头,兰格雷的剑已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脖子。
在他两侧的部下们也无声无息地往前奔去。地下牢房最深处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前方则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那堆外貌与年龄各有不同的尸体,是早巳被魔导师们解决的地下入侵者。
兰格雷一行人一一确认尸体,碰到还有气息的人就补上最后一刀。
其中一名垂死的入侵者在看到他的长靴后微微呻吟。
「是……帝国、军……吗?奇怪……我们是『灰与剑』……也叫『黑之摇篮』……根据你们的情报来夺回乌高尔的面具……你们不是答应过,要为我们守住退路吗……」
「你们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辛苦了。」
兰格雷冷冷说完后,一剑刺向入侵者的后颈。他的眼神离开尚在抽搐的男子,向钻进缺口、前往空所在牢房的部下确认。
「没问题吧?」
「是的,可以立刻带目标离开。」
在属下的声音引导下,兰格雷穿过缺口进入牢房,那是一个极为寒冷安静的地方。那一名白色的男子就坐在与墙连为一体,宛如宝座般的石椅上。
空的左脚踝戴着有精细雕刻的美丽脚镰,两手抱着奇怪的面具。他在看到兰格雷之后,缓慢地眨眨眼说道:
「你之前曾和班修拉尔在一起吧,冬泉之人。即使泉涌不绝却不曾溶化,清冽却冻结的人啊。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这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即使听到空宛如音乐般的声音,兰格雷依然不为所动,他冷淡地说道:
「我的意志无关紧要,一切都如皇帝陛下所愿——带他走。」

终章 环状迷宫

飘落墓地的雨非常安静,又有一点梦幻。
「——班修拉尔大人,找到了。」
听到耶利的声音,头上披着外套挡雨的班修拉尔抬起头。
这里是距离帝都徒步一天路程的山丘,上面是一片零星散布着简陋墓碑的古老墓地。班修拉尔披着边缘滴落水珠的外套,谨慎地走向耶利挖开的墓穴旁。
「把盖子打开吧。」
爬进墓穴的耶利听从了简洁的命令。
将鹤嘴镐对准穴底的棺桶挥下,腐朽的木盖轻易就凹陷了。他探头看向这种作为平民棺材的木桶内部,抬头望向班修拉尔摇摇头。
棺桶里什么也没有。不管是遗骨也好、服饰也好,什么都没有。
班修拉尔露出苍白的表情喃喃自语:
「果然是空的吗……」
他将双手插在腰上,目光望向墓碑。
在这两块并列的墓碑上,分别刻着「艾利克•修娜尔」与「法拉薇•修娜尔」的姓名。
两人的卒年同年同月同日,两个棺桶里也都没有遗体。
自从他与耶利一起开始寻找修娜尔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天。两人终于在皇帝举行战胜纪念典礼后的第二天,追踪到这片墓地。
班修拉尔眺望着以阴沉天空为背景耸立的帝都,感慨地说道:
「为什么我会跑到这里来啊?」
「——就是说啊。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
令人怀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班修拉尔缓缓地回过头。
洁尔特莉多•修娜尔就站在长满青苔墓碑旁的丛生杂草上。
一身漆黑的军服上连件外套也没披,落下的雨丝打湿了她笔直的金发。班修拉尔露出柔和的微笑问道:
「你来替双亲扫墓吗?修娜尔。」
「你已经调查过了吧?我的双亲分别研究神学与魔法学,他们都是在各自研究领域里的著名学者。还有,他们被组进光魔法教会的『七贤者的御座』中,因此身亡。」
修娜尔机械性地述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班修拉尔。



她的眼神很阴暗。班修拉尔从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眼神,眼眸中暗藏着黏稠的黑暗与热度。有时宛如少女般无邪的她,今天却彷佛从坟墓中复苏的恶灵。
他觉得很美。
班修拉尔开口说道:
「『七贤者的御座』是大量人类的集合体。我知道为了毫无遗漏地吸收人类的知识与魔法力,蓄意破坏受验体的人格是必要的。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将自己的知识献给了『七贤者的御座』。因为那个装置里潜藏着让人类生存下来的希望。」
「你说的话总是这么正确。虽然乍看之下好像在游戏人间,其实却是拥有出色理性的人。不过,人类并非单靠道理生存的生物。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自愿牺牲还是被害死的。但我在亲戚不断灌输对光魔法教会的怨恨下扶养长大,后来被摩尔根•夏耶收留。阁下聚集了对光魔法教会怀恨在心的人,建立了地下组织的骑士团。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我就是神狼骑士团的一份子。」
「你是神狼骑士团送进光魔法教会的间谍吧?」
班修拉尔的温柔询问,令修娜尔的表情微微扭曲。
她咬住嘴唇,用力握紧拳头开口:
「……是的。当时我相信,在光魔法教会取得地位,被配属到与『七贤者的御座』相关的部门就是我的任务。但是我却因为一点小事遭到降职,派遣到你的手下。从那时候起,神狼骑士团就音信全无,我以为骑士团已经放弃我了……你可以相信我吗?班修拉尔大人,直到骑士团的使者出现,下令要我回到神狼骑士团供出有关你的一切为止,我真的——是你的部下。」
修娜尔的语尾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或许已经哭了。但她继续往下说:
「班修拉尔大人,你为什么要找我呢?如果在事情开始之前离开帝都,你明明可以逃掉的。我已经接到了新的命令,要我抓住你、由你负责拷问诗人。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你就会被灭口。」
雨丝从天而降。
雨滴打在修娜尔白皙的肌肤上。她微微颤抖,却依然怒目注视着班修拉尔,宛如一碰就会凋零的花朵。
无论是哪种毁灭都很美。
班修拉尔这时才感受到在自己心中,修娜尔的存在竟不可思议的逐渐扩大、具有重量。
看来,他似乎爱上修娜尔了。
班修拉尔静静地开口:
「回到我身边来。」
修娜尔睁大眼睛,接着露出崩溃般的笑容。
她举起一只手,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便从四面八方登上山丘。
班修拉尔立刻掏出怀中的法岁姆之火朝她扔去,修娜尔脸色苍白地闪开了。
法岁姆之火击中修娜尔背后的墓碑,砰地一声着火。
军人们纷纷摆开防卫动作或趴下,但出乎意料的,法岁姆之火并没有冒出火花,反倒喷出一股白烟。就连飞落的雨丝也无法消去烟雾,弥漫的浓烟开始覆盖墓地。
「——那不是法岁姆之火,只是烟雾弹!不必怕,快抓住他!他们打算逃跑!」
班修拉尔转身背对大喊的修娜尔,飞身扑向烟雾中。
有人拉起他的手往前狂奔,那正是爬出墓穴的耶利。
两人趁乱逃出山丘上的墓地,跳上修娜尔他们的马疾驰而去。
惊人的强风与雨水迎面扑来。
班修拉尔压低身躯策马飞奔,并且回想着修娜尔的身影。那身陌生的黑色军服并不属于任何军团,应该是神狼骑士团的正式服装吧?
(一点也不适合她。)
班修拉尔试着想象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他的眼眸闪耀着迎向挑战的强烈光芒。
「——我要击溃你。」



「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吗?」
面对冷酷皇帝的问题,身穿黑色军服的男子颤栗地点点头。皇帝的脸色霎时大变,用手杖痛打男子。
太阳穴流出鲜血的男子昏倒在地,但没有任何人出言责备。
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大厅圆顶上挂着几盏灯火,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红。使用黄金装饰的黑色木制御座旁,无一例外地站满了黑色军服的男女,圆形大厅正中央放着一张阴森的罪人用铁椅。
皇帝用沉重的金属杖拍打自己的掌心,朝坐在罪人用铁椅上的空说道:
「真是没用,不管哪一个人都说无法动手拷问你。至于理由,似乎是『因为他太美丽了』。真奇怪,神学家艾利克曾说过,将美丽事物毫不留情地彻底破坏才是神的慈悲』,可是人却会被美丽的事物吓得发抖。」
空拾起浓密的睫毛望着年轻的皇帝。他的美貌丝毫没有在牢狱生活中折损,反而被砥砺得更加充满不属于人类的美。
空身上散发出淡漠而深奥的气息,脆弱得彷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对面。他穿着诗人白衣的身躯上捆着好几层锁链,右手被夹在老虎钳里。
只要握紧老虎钳,那只白皙得近乎神圣的手就会连骨带肉一起被夹碎,然而却无人可以执行这个单纯的作业。
「还是,等到基思朗•班修拉尔卿过来再说如何?他似乎有办法触摸诗人,也对诗人怀抱着长年的憎恨,把他们凑在一起不也挺有趣的吗?现在这时候应该已经抓住他了。」
摩尔根以凛然的嗓音吐出恶毒话语。
皇帝瞥了一眼伫立在御座旁的老妇人,再度转向空。他把空夹在拷问用老虎钳里的右手抽出来,充满兴趣地望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那么做的确也很有趣,不过——」
皇帝的话突然中断,拔出藏在手杖中的剑。
咚!随着一声钝音响起,他将空的手一剑钉在椅子的扶手上。
旁观者之间窜过一阵分不清是畏惧还是感动的冲击,大家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两人。
皇帝窥视着仅微微眯细双眼的空,疑惑地问道:
「会痛吗?」
听到皇帝的问题,空的薄唇扬起淡笑。被贯穿的右手正汨泪淌出鲜血,在铁椅上漫开。他平静地低语:
「我可以尝试去感觉痛楚,陛下。」
「你不会怕?」
「因为我没有心。」
说完之后,空缓缓闭上眼睛。
皇帝望着那张宛如尸体般的美丽面容,继续追问:
「那死亡呢?从不死者这个名称来看,你也没有死亡吧?」
「死是人们制造的梦。是超出自我认知外的东西,无论花多少人力都无法理解,无法体验的黑暗领域,是没有尽头的温柔夜晚,永远的坠落——这就是死。死不是存在于任何人体内的东西,死总是在外。」
听着他有如梦话或摇篮曲般的说话声,皇帝的脸色渐渐化为病态的苍白。他憎恨地歪曲嘴唇,用那从不曾劳动过的手抓住剑柄猛然一扯。
手背上的伤口被惨不忍睹地撕裂,鲜血淹没了伤口。空再度睁开空洞的双眸,注视着自己散落的血花。皇帝焦躁地喊道:
「死是梦?永远的坠落?那种话新历二OO年的诗人早就说过了!真无趣!朕还以为不死者是多么特别的存在,结果说的话全都是前人早巳说过的东西!无趣,太无趣了!」
「陛下,我只是回声。我会说出过去人们曾经说出的话语,人们见到的东西都会倒映在我的身上。如果我看起来很美,那是因为我是所有人的平均数。身为一切的平均数,我会唤醒所有人的乡愁,无论是谁见到我都会觉得怀念。因此,无论是谁都不敢伤害我。」
听到空宛如温柔教导孩子的口吻,皇帝突然露出冷酷的表情。
「那么朕就破坏这个平均吧!右眼跟左眼,你说挑哪一边比较好?就算只有一只眼睛,你也能完成不死者的任务吗?朕会仔细把你的眼珠挖出来,然后再剖开你的腹部,调查不死者的内脏生成什么形状。关于医学的书籍,朕也全都读遍了。」
哪一边?皇帝询问的模样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他真的会下手吧?
期待与恐惧,令在场的亲卫队男女们心脏狂跳不已。他们的主人——神圣皇帝,正要解剖这个拥有非人美貌的物体,这个身为神之使者的不死者。空突然在滞郁的气氛中叹了口气:
「——真让人头疼。」
「喔?你在烦恼什么?不死者有好什么烦恼的。」
空直视着对准自己的剑尖,露出带有人味的表情微笑着。犹如怀念着什么般如此说道:
「我有个——约定要遵守。」
「约定?和神的约定吗?还是和世界之王?快说,说点什么让朕开怀吧!快说出更多朕不知道的事!」
「陛下……陛下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只听自己想听的话,所以你才会误认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但是,我不能『死』……好,我就告诉你一件对你而言『新鲜』的事吧。」
「不能死?你明明是不死者啊!?」
这意外的回答令皇帝睁大眼睛,空仰望着他,扬起柔和的笑容。
「没错,我是不死者里最晚被制造出来的。不死者是世界之王依照『我所创造的东西能够多接近人类?』这个宗旨所制造的人偶,身为最新作品的我虽然比人类强韧,却有被人『杀死』的可能——也就是停止运作。」
「原来如此,这倒是有意思。你是并非不死的不死者吗?但是,你应该拥有不死者的机能吧?朕想到神之都去。」
「很遗憾的是,我与神之都的连结已经被切断了。」
「怎么可能,这样一来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皇帝激动得口沫横飞,他扔开长剑,把双手撑在空所坐的铁椅扶手上。空注视着在极近距离的圆睁眼眸。
皇帝的眼眸中带着毫无疑问的疯狂。
那是追求至高知识却缺乏魔法才能,被强行推上这世上最半吊子位置之人所怀抱的苦恼。他的苦恼在藉此牟利的人们推波助澜之下,终于酿成渴望破坏的疯狂。空缓缓呢喃:
「皇帝陛下,我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吧。」
「这是什么蠢话,朕早已说了朕的愿望!朕抓住你,就是想到神之都去杀掉无情的神与世界之王,好让我成为世界的救世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皇帝大叫着抓住空白皙的颈子。在咽喉上的手指使力之前,空这么告诉他: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即使连结被切断,只要我希望,我就能实现任何事。因为神并不在神之都,祂就在我的体内。」
一听到神这个名词,皇帝的动作倏地停止。
室内的所有人也跟着停止动作。
在紧绷的沉默之中,只有空的声音响起:
「在世界崩坏以后,『鸟之神』降临此地。寄宿在我这个不死者体内的,正是当时被称为『神』的事物。」
「——怎么、可能……神?神——应该在神之都。」
皇帝颤栗地呢喃,空以带着不可思议力量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如果你不相信,那就问问魔导师们。这数百年以来,只有世界之王独自待在神之都里。还有,『鸟之神』消失的时间,与我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间完全一致。我是世界之王放进人世的一只小鸟……现在,我就在你的身旁。」
皇帝的眼眸颤抖着。因为冲击而颤抖的眼眸里,微微浮现泪光。
神圣帝国路斯的年轻皇帝依然把手放在空的脖子上,浑身抖个不停。泪水倏地滑落他的眼眶。
空以清晰的嗓音沉静说下去:
「许愿吧,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就像昔日世界之王所做的一样。做为实现愿望的代价——请让我在这片土地上停留一段时间。」
当空的愿望传人耳中时,皇帝放开他,并且摇摇晃晃地退后数步。他流着泪放声大喊:
「你听到了吗,摩尔根!神……神在求朕饶祂一命!这是怎么回事!时候终于到了吗!我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吗!?」
「太好了,皇帝陛下!这代表您是超越神的存在!时候到了,请许愿吧,陛下!您的愿望就是世界的愿望!」
在摩尔根的鼓励之下,皇帝跪了下来。他似乎突然恢复了虔诚的信仰,用双手爬过地面、靠近空的身边,抓住他被白衣覆盖的膝头。
因为他手上还沾着空的血,于是白衣染上了暗红色的污痕。
「喔喔,我的神啊……请您、请您听听朕的愿望!朕……」
皇帝仰望着空,一瞬间露出陶醉的表情。
接着,他轻声低语:
「——朕想要成为神。」
空侧耳倾听他的愿望,以有些变调的温柔嗓音回答:
「你的愿望将会实现……但你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因为没有人可以长久忍受那样的恶梦啊。」

后记

我从来不曾正面回答过「你为什么要写小说?」这个问题。
那大概是因为,我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吧?
如同触感很舒服的东西会让人想一再抚摸,过去的我就这样开始写作。
这本《歌剧•迷宫之章》,是我的出道作《歌剧》系列的第五集。这个系列恐怕是我第一次以理性来主导,希望尽可能写得「有趣」的故事。重视理性的缺点,就是让我对这个自己创作出来的异世界多少有点隔阂感。不过到了这一集,作品的世界终于掌握在我手中了。
虽然是出版步调很悠闲的系列作,不过如果能有更多人走进这个异世界里,那就太好了。内容基本上有搞笑、有异想天开的点子,但服装与舞台美术却很华丽,是冒险浪漫风的轻奇幻小说。由于主角总是处在濒死状态(默)的缘故,因此造成角色们把死亡当成家常便饭来看待。可是主要人物们在各方面来说都很乐天,我想故事应该不至于阴沉。身为作者的我,在写作时总是期盼着能将这些从异界飘来的事物,稍微传达给读者们。
这次随着世界观的揭露,角色们也开始面对自己的本质了。
登上封面的班修拉尔是这次特别活跃的人物,卡那齐虽然逐渐变成以人类而言很棘手(?)的存在,不过好像总算有了身为故事主角的自觉。我打算再让大家努力一下,继续变化下去。尽管我不想让新角色大量登场,但某个只在杂志短篇上出现过的角色应该会出来露脸。这次戏份不多的配角们,预定从下集开始大幅加戏,请各位再陪我一段时间吧。
接着,要感谢这次为本书写了一篇热烈推荐文的津守时生老师。以及总是汲取文意,将插图升华到超乎我描写程度的THORES柴本老师、很会喝酒的新责任编辑S小姐、前任责编N小姐,还有各位读者们,请容我在此向各位致上由衷的感谢。真的很谢谢大家!正因为有你们拿起书来阅读,这个故事与我才能慢慢进步。谢谢大家的来信!如果有什么感想,请寄给编辑部代收,我会附上《歌剧》小短篇的小报一起回信。(注:以上为日文版的活动)那么,但愿能在下一集顺利再会。因为下一本写起来似乎很消耗体力,我这时候正想着要训练体能呢!

栗原ちひろ
发表于 2009-4-10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歌剧新章...还凌晨录入~~~
发表于 2009-4-10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有新的下一卷可看,真好
发表于 2009-4-10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的插画很强大!但也因此感觉与小说不搭......
发表于 2009-4-10 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能在1楼把一卷都写进去,PFPF
发表于 2009-4-10 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等到第五集,感觉故事进入高潮了呢,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09-4-10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歌剧大爱
一次性写入还真第一次见囧
发表于 2009-4-10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喜欢的系列之一啊。。超有爱的

进来支持下,最近可看性强的小说好少
发表于 2009-4-11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没什么人看的???是怎么回事??

这系列难道没人想看了??
发表于 2009-4-11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只对柴本的插画感兴趣
看到他的插画让我想到了无限怨念的TB
发表于 2009-4-11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小说没准会掉到第二页啊。。。

小说能出完吧。让我想起好多半路完结的作品,但很多神奇,XXOO,肉肉的小说能长命百岁。。。。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ClairAKB48 + 1 歌剧系列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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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1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9-4-11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看就知道是TB的插画家了...
话说...这小说好看吗?
我真想试试啊...
等有空再说吧...
发表于 2009-4-11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系列小说应该说有比较强的选择性,能看的都会喜欢,不喜欢的也坚持不下去。

这种小说剧情还可以,但是行文中的感性成分比较高,没有清析的文理分析,看的只是一种感觉
发表于 2009-4-11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就不喜欢,不过插画倒是看这不错
TB是什么?
发表于 2009-4-13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啊,作者说的还真可靠啊,说3~4月会出第五集果然出了
发表于 2009-4-16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 不错
没有看过的说,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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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6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9-4-16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小說看到第2本就有點... 支持一下樓主 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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