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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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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空之中 一卷完[有川浩][尾樓有要事宣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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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8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5-17 21:3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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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lui - 第1章
奏者  -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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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200X年──
連續發生多起謎樣的飛機失事意外,製造商的負責人和倖存的駕駛員一起升空展開調查,卻在失事的兩萬公尺高空發現一個祕密……?
另一方面,罹難駕駛員的孩子也在海邊拾獲未知的神祕生物。當大人和小孩發現的兩個祕密連成一線,也正是全日本 ──甚至全人類將面臨前所未見的奇妙危機之時……


導讀在這邊- -

嘛,反正都一樣,大家就讓我懶一下吧....

评分

参与人数 8轻币 +183 +20 收起 理由
opzooncs + 13 工作辛苦
南斗南殇 + 11 工作辛苦
天才cynosure + 90 工作辛苦
luffyi + 13 精品文章
a3n + 16 工作辛苦
dxx9664 + 10 工作辛苦
beersun + 10 到六月我也来帮忙好了,现在暂时没时间……
习惯online + 20 + 20 三部曲就都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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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5-17 00:50 编辑

目錄
序    早春
第1章 孩子拾獲秘密
第2章 大人尋找秘密
第3章 秘密潛藏於兩萬尺高空
第4章 人們背叛
第5章 孩子踏上不歸路
第6章 人心惶惶
第7章 混亂突如其來
第8章 秩序恢復的徵兆卻近在眼前
第9章 最後獲得救贖的是……?
終    盛夏

序章在這邊,你沒看到?因為還沒錄吧- -

先發圖,這次很懶,因為沒啥好掃,就啥都不掃(<-現在的狀態)



他的世界

他存在於孕育一切的深淵之中。

他渴望存在於深淵,
深淵之中沒有任何事物阻礙他的渴望。
從今而後,他仍將繼續存在, (吐:是從今以後吧?)
彷彿那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齟齬與瑕疵。

--------------------原該是如此。

序章 -早春-
==================================
  展开日本之翼,遨游日本天际--梦想再现

  经产省(注5)于二十二日发布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这是继YS11以来又一国家级的民航机开发计划。
  机体规格草案大概如下--乘员:八~十二人,推力:一三OOOkg涡轮风扇引擎两具,起飞重量:约四O~四二t,机长:三八~四O m,机宽:二O m,巡航速度:一.五马赫,巡航高度:一八OOO m,实用升限:二二OOO m,续航距离:一一OOO km。
  此规格乃因应超音速商用喷射机需求而生,若开发成功,将成为世上首见的民航运输机,并可进占需求夹层市场,避免与国外大型航空器制造商竞争。
  主要国内航空器制造商与政府将于下一季共同出资成立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并由MHI、KHI、FHI、IHI等出资公司的技术人员负责研发。
  战后的航空器产业因找不到方向而无所适从,如今本计划可望成为突破现状的一步棋;然而,由于已有YS11惨遭“技术成功,经营失败”的前车之鉴,亦有许多人士不看好本计划。
  政府与企业能否携手并进,将是本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
  (二OO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报日时报)

===================================
〔注5:日本经济产业省,掌理工商矿业等事务,相当于我国经济部。〕

***

  二OOX年一月七日--
  二OO五年展开的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在一号实验机完成之后,即将迎向最终局面。
  经由公开甄选定名为“燕尾”的实验机经过无数次试飞之后,今天将进行规格最大卖点--超音速之飞行测试。
  燕尾已从承包组装与保管的MHI小牧南工厂运入邻近的名古屋机场。
  驾驶仓中,一路担任试飞机长至今的白川丰显得闷闷不乐。
  “怎么了?机长。”
  在副机长大村义彦的询问之下,白川回答:
  “没什么,是私事--我昨晚和女儿吵了一架。”
  他和就读高中的独生女因细故而发生争执,还来不及和好,今天就得出勤了。
  白川肩负着十余名试飞组员的性命,并不希望为了私事而影响飞行;但在待机时,却难免突然惦念起来。
  “家里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也挺辛苦的啊!”
  说这话的大村尚未成家,根本不了解有个妙龄女儿有多么辛苦。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难相处,没办法。”
  白川嘴上答得满不在乎,心里却开始重新检视昨晚吵架的过程,思索该在哪里让步才好--这便是为人父亲的悲哀之处。
  大村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笑道:
  “看来你得快点回家和女儿和好。”
  “我也这么希望。”
  白川半是苦笑地点了点头。
  此时,塔台许可颁发席下达了许可。
  白川将思绪由女儿身上切换至工作,复述许可内容。

  考量各种条件之后,试飞空域定于四国沿海的自卫队演习空域(俗称L空域),并已取得相关单位的许可。
  白川花了约一小时飞抵演习空域,一如预定行程所估计。
  燕尾的超音速巡航前提是处于一万八千公尺以上的高空,而今天预定取其界限高度两万两千公尺的中间,于两万公尺高空进行超音速巡航测试;先在演习空域上升至两万公尺,再朝公海飞行。
  收到客舱里的机组人员已全体就尘并系好安全带的报告之后,白川便开始朝两万公尺攀升。
  燕尾在之前的数次试飞中都没背叛性能数据,缔结了绝佳成绩;因此以白川为首的全体组员都非常信任机体。
  说到两万尺公空,就连绝大多数的战斗机都只能采用钻升法,将水平加速的冲力转用至上升,才能到达这种高度;但以高高空运用(High Altitude Operations)为前提的燕尾却不然,只须拉下操纵杆,便能轻轻松松地往上攀升。
  超越一万七千尺公空后,白川发现引擎越跑越顺。
  以这种空气稀薄的高空而言,引擎运转状况可说好得出奇。
  高度计虽有轻微异常,状况绝佳的引擎却在转眼间将机体抬升至一万九千公尺。
  接着是两万--

  到达目标高度的同时,机体爆炸起火。

  刹那之间--
  白川的脑里闪过女儿的脸庞。

  我怎么能死?
  我和她吵架,还没和好。
  她不知会多么自责?

  ---------真帆。

  ---------爆炸的火焰毫不容情地烧尽白川的刹那。

=====================================
  梦想破灭?“燕尾”于试飞途中爆炸

  七日十点三十七分,之前由民众命名决定昵称的日本首架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于在四国沿海进行试飞时失联。
  该机于九点三十五分飞离名古屋机场,于试飞空域四国沿海进行高高空超音速试飞,却在高高空爬升开数分钟后失联。十五时过后,负责搜索的海上保安厅及海上自卫队于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回收了部分飞机残骸,机长白川丰(48岁)、副机长大村义彦(36岁)及其余十二名试飞组员皆生机渺茫。
  爆炸原因目前尚未查明,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正全力追查原因。
  由于性质属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预算相当有限,失去已完成的实验机将是个重大打击,能否度过这个意外考验,令人忧心。

 (二OOX年一月八日  新日本时报)
=====================================

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
  二OOX年二月十二日。
  晴空万里的午后,F15J(飞鹰)两机编队自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起飞。
  操纵其中一机的,便是武田光稀少尉。
  此次航行的试飞意味比演习还要浓厚,将从演习空域四国沿海上的一万公尺高空钻升至两万公尺,隶属于岐阜基地的飞行员--飞行开发实验团正如其名,常应各种要求进行试飞。
  “话说回来,两万公尺可不太安全啊!F15J的实用升限不是不到两万吗?”
  光稀以无线电对领头的队长机说。
  正确来说,F15J的实用升限为一万九千七百六十公尺;然而一般演习并不会将高度拉至实用升限。高高空不但空气稀薄,亦会损及机体安定性及机动性;况且于这种高度进行空战的可能性极低,因此纵使在备战训练中亦鲜少挑战升限高度。
  ‘哎,应这些怪要求试飞,就是我们的工作嘛!再说,就算是国产飞鹰战机,也没烂到超过实用升限几百公尺就挂掉的地步吧?’
  编队长齐木敏郎少校悠哉地回答,或许是年近五十的人生历练所致,齐木鲜少为事所动,语气总是相当沉着。
  ‘听说上头想用F15作为新一化侦察机。F4机体虽然好,但估计会比F15早个十年退休;上头八成是觉得与其到时再来手忙脚乱,不如从现在开始收集数据吧!’
  F4素以实用升限超过两万公尺为豪,现在的侦察机也是以F4改良而来,可在一万八千公尺处进行侦察。F15的升限虽不及F4,但机种比F4新颖,整体性能也较优良;如果能加以改良,应可望具备同等能力。
  光稀迟疑片刻后,询问齐木:
  “为什么今天选我来飞?”
  光稀在飞行队中最年轻,经验也很少;像这次这种条件严苛的飞行,应该还有其他更为适合的人选才是。
  ‘因为有人老说自己的能力不只如此嘛!’
  听了齐木的回答,光稀心惊胆跳。自己确实常这么想,但应该从未说出口才是。
  “我没……”
  ……这么想。这句越来越微弱的回答果然无法取信齐木,他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你们这些小毛头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像你们这种年纪,正处于好强的时期嘛!’
  光稀无言以对,齐木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不过啊,光稀,愤世嫉俗不是好事,得改过来,免得浪费了好眼力和敏锐的直觉。愤世嫉俗的人是不会成长的。’
  听了这些逆耳忠言,光稀更是说不出话来。而没有直言光稀愤世嫉俗的理由,则是齐木的温厚之处。
  ‘还有,也得习惯队上的人爱搞低级这点。不管是自卫队或警察,穿制服工作的人本来就尽是些低级的家伙。或许看在有洁癖的人眼里会觉得火大吧!’
  “我觉得并不是我有洁癖,而是周围的人实在太放纵了。”
  ‘用外界的基准来衡量没用。要自卫官别搞低级,等于是教他们别呼吸。连要阻止他们在同事的婚礼上照惯例跳裸舞,都得司令亲自劝告咧!’
  即使劝告了,还是有人照跳不误,最后被吊在塔台惩罚--听齐木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光稀忍不住笑了出来。
  ‘……哦!’
  飞在不远前方的齐木于驾驶舱之中俯瞰下方。
  ‘看得见四国啦!’
  “少校的故乡是高知嘛!是在哪一带?”
  ‘浦户湾知道吧?那边不是有条海岸线从湾口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西边吗?’
  光稀依言俯瞰下方,地形果然如齐木所言;东边是蜿蜒曲折的海岬,碧海交织于青山之中。
  ‘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往东一点有条河,是呗?那条河叫仁淀川,我家就在那条河旁边。’
  或许是因为谈起故乡之故,齐木说起话来多了几许乡音。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齐木的妻子早已过世,所以他现在将念高中的孩子寄养在老家,独自在外地工作。
  即使孩子来到岸边观看齐木飞行,从一万公尺的高空上也无法看见,但齐木仍不住留意地上。他的心情,光稀能够了解。
  “令郎跟你分隔两地,一定很想你吧!”
  ‘不,他很独立的,说不定是我比较想他。不过,总不能要他配合爸爸跑遍全国吧?那样太可怜了。’
  自卫官常常转调,成家后多是独自到外地工作。齐木在两年前来到岐阜,比光稀早上一年;明年他将转调到滨松的飞行教导队。
  ‘尤其到了外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很难处理。做爸爸的要是能替孩子出点主意就好了,偏偏我除了飞行以外一窍不通;至少得让他安定下来,在同一个学校好好读书,不然对考试不利。’
  他的口吻已不再是平时豪迈的飞行队长,而是一个父亲的口吻。
  “但愿令郎有来看你。”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两机掉头转向,将仁淀滩抛在脑后,往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L空域)而去。

  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放眼俯瞰,只看得见碧海与白云。
  齐木指示光稀以无线电对时,待14时整开始上升。试飞所需时间则以专用计时器直接记录。
  上升方式采用转换动能至位能的钻升法。
  13点59分55秒。56、57、58、59--
  00。
  光稀将油门推到底,重水平方向加速。F15的加速性能在一瞬间便催引出到达目标高度所需的速度。
  光稀拉下操纵杆,将水平加速转换为上升力,以就搭乘者感觉而言近乎垂直上升的角度奔向天际。后燃器的轰隆声响彻机内,重力于瞬间成了铅块,将身体压制于座椅上。正面除了太阳,什么也看不见。
  齐木也正以同样的速度从另一条路线上升。
  这么一提……
  前几天在同一个空域曾发生事故--这个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不过思绪的碎屑才刚浮现,便被抛在数百公尺之下。
  ‘……怪了,引擎也跑得太顺了吧?’
  齐木的喃喃自语声传入无线电之时--
  正面的整个雷达画面一闪,短暂得教人以为是一时目眩。
  ECM。雷达画面闪动,是电磁脉冲式?光稀情急之下扭转操纵杆;这么做并无任何根据,只是凭直觉--甚至可说是反射动作。
  机体因急遽转换方向而失速,开始回旋下坠。
  “少校!快避开!”
  正当光稀一面稳住回旋下坠的机体一面大叫之际--
  头上响起了爆炸声。

  ------火焰洒下。

  随着曳尾落下的火屑,熊熊燃烧的机体--
  西方世界最强的双发战斗机--
  化为一文不值的废铁--往下坠落。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尤其是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短短十五分钟前的对话,瞬间自光稀的脑中流走。
  成了无缘再叙的故人回忆。

  “少校----------------------!”

  光稀的哀号声,空洞地回响于无人听闻的空间之中。

***
=============================
  接连发生空难--魔鬼四国沿海?自卫队战机爆炸

  二月十二日十四点O五分,于四国沿海航空自卫队演习空域进行演习的F15J战机发生爆炸。当时演习以两机编队形式进行高高空上升飞行,编队长机却在上升途中爆炸,驾驶员齐木敏郎少校生机渺茫。爆炸原因目前仍在追查中,但授权制造商MHI(三津菱重工)表示应非构造上的缺陷。
  该空域于一月七日曾发生日本首架民航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的爆炸事故,记忆犹新;国土交通省(注6)航空.铁路事故调查委员会指出:两起事故在航空器运用方式及事故当时的气象条件或许有类似之处。

(二OOX年二月十三日  报日时报)
==============================
〔注6:日本行政机关,掌理国土利用、交通气象及海上保安等事务,类似我国交通部。〕

***

  仁淀川在高知县被列为重要的一级河川,出了全国更算是特级河川。论知名度的确是四万十川比较高,但咱们这条河可不让人专美于前--住在高知县内主要河川流域的县民,个个都有这种想法。
  瞬骑着越野脚踏车冲下仁淀川堤防,远远就发现一道人影,正在宽广的河口摇着形状独特的扁舟。
  那扁舟犹如将一般细长的平底舟从中切半一般,又短又小;仁淀川虽大,会乘这种扁舟的却只有一人。
  瞬将脚踏车骑上通往河岸的砂石路。
  他抬起臀,仗着避震器与护膝骑过了满是石头、凹凸不平的河床,直到水边,并将车子停在一旁,对着扁舟喊道:
  “宫爷爷--------!!”
  干冷的冬季河风吹散了声音,瞬得扯开嗓门大叫好几次,才能引起舟上人的注意。
  对方终于发现了瞬,自舟上挥手示意。
  “瞬啊--------!!”
  “宫爷爷”即是宫田喜三郎,在仁淀川流域可说是内行人皆知的渔夫。
  虽然宫爷爷常笑说“外行人皆不知”,但瞬却认为,若有不认识宫爷爷的仁淀人,那人铁定是睁眼瞎子。
  宫爷爷家住上游,但近年来每到年关过后、气候尚冷的时期,他便会下河口来采青海菜。
  “要我帮忙吗--------!?”
  瞬询问,宫爷爷在舟上频频点头。扁舟上堆积的青海菜多到连岸上都能皖见,也差不多该上岸了。他似乎已经采了好几趟,只见岸边的盆中也堆满了海菜。

  “侬(你)今天没上学啊?”
  “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放假。我不会跷课的。”
  瞬原本与祖父一起生活,自从去年冬天祖父过世后,宫爷爷偶尔便会唠叨这类事情。
  宫爷爷与瞬的祖父交情深厚,似乎也有代为照顾他的意思;除了在河边碰面以外,还时常到瞬家去探望他。
  反正咱(我)得四处捕鱼,就顺便来看看侬--宫爷爷嘴上这么说,但瞬知道宫爷爷的“四处”范围极大,要来瞬家一定是得额外拨出时间的。
  “下午我要去海边,只能帮到那个时候。”
  能帮多久,瞬一开始便会说清楚。若是说要帮忙却半途临时走人,会打乱宫爷爷的计划。
  现在还是上午,能帮上两个小时左右的忙。
  宫爷爷将扁舟撑上河床,开始把青海菜装入铁篓中,并将网目粗大的铁篓浸入河里,以木棒搅动清洗青海菜。
  “长靴借我用一下喔!”
  瞬一面说着,一面换上长靴。这是他从宫爷爷在岸边盖的工作用临时小屋中拿出来的。他常常来帮忙,已经摸得很熟了。
  他们分别从两侧提起装着青海菜的沉重铁篓,抬往清澈的河中。
  两人各自拿着木棒在青海菜中搅动,交缠的黑色纤维中起了细小的气泡;待气泡不再出现,便代表附在海菜上的泥沙已完全掉落。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这种工作可说是相当累人。长年以来一直独力干这种活儿的宫爷爷,明年就满七十岁了。
  乡下的老人家总是格外壮健,瞬去年过世的祖父也一样。
  瞬的祖父开诊所,并非劳力行业,却能轻轻松松扛起一、两袋杯。亏他这么健壮,又是个医生,却因为感冒恶化而骤然过世,说来也实在太不小心了。
  他们与都会中推着菜篮走路的老人年岁相差无几,为何有这么大的差距?对于上国中前生活于其他县市的瞬而言,高知的老人家仍教他有些小生怕怕。
  “最近过得怎样啊?”
  宫爷爷的问题向来非常概略,因此瞬也总是适当地挑些近况来回答。
  “这个嘛……学校的分组意愿调查快结束啦!二年级要分成文组和理组,现在好像是最终评量阶段。毕竟还得筛选成绩嘛!”
  “咱听说瞬的脑筋忒好,应该不会被筛掉呗!”
  “哪有!是谁说的啊……我看也用不着问,肯定是佳江吧?”
  瞬提起了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之名。瞬小时候还没到这里定居,放长假时来祖父家,总是和她一起玩。现在她和瞬就读高知市内的同一所高中。
  “对、对,就是佳江阿妹。伊(她)老称赞瞬脑筋忒好。”
  才不是呢!瞬想说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高知这地方不太注重学力,倘若不是声名赫赫的明星学校,几乎不逼学生念书。瞬学校里的同学全都依着自己的学力程度选择前途,悠哉得很。老师多少会督促学生,但也只是“多少”,没多大压力。
  对于在外县市念书念到小六的瞬而言,这舒爽的气氛令他相当困惑。在外县市,不少小学都是理所当然地将国中入学考列入教学方针;因此瞬也理所当然地上补习班,理所当然地学习教科书上没写的内容。
  再者,他常转学,必须维持优等成绩,以便跟上任何学校的进度(有一回,他转进的学校进度超前过多,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瞬自小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因此向来不忘提前预习与复习。他在学校能维持好成绩,有一半都得归功于习惯。
  对于无法摆脱这种习惯的自己,瞬其实有点自卑。
  就算向宫爷爷说明原因,只怕他也不会懂。在宫爷爷的年代,这些都算是“脑筋忒好”。
  “那是因为她文科实在烂毙了,我只是让全部科目都维持在一般水准。她啊,古文考试竟然交白卷,难怪老师对她印象不好。”
  瞬拿不在场的佳江作结,宫爷爷也笑了。“那样挺有佳江阿妹的风格啊!”--瞬有点羡慕被这样形容的佳江。
  “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嗯,佳江的妈妈每天都邀我过去吃晚饭。不过我想学做饭,所以尽可能自己下厨。”
  “侬忒独立啊!”
  宫爷爷嘴上不住地称赞,却又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过啊,侬不那么乖也不打紧,小孩的工作就是让大人操心。侬可以秉惰(偷懒)一点。”
  和宫爷爷说话有时会让瞬想掉泪,因为他老是一脸严肃地说这些话。
  “别担心,我要是不想做了,会好好‘秉惰’的。”
  瞬特地讲了几句说不惯的土佐方言,对宫爷爷微笑,让他放心。
  将洗好的海菜一把把地挂上岸边晒菜场的晾衣绳时,瞬放在防风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先前已将闹铃设定于十二点半。
  “电话啊?”
  “不,是闹钟。”
  最近真是人手一机啊!宫爷爷感叹地看着瞬操作手机。瞬的同学之中,没手机的屈指可数;有不少人有了可兼作时钟的手机,便不戴表了。
  瞬关掉闹铃,又将手机塞回口袋。
  “宫爷爷,我得走了。”
  “好,咱也差不多可以收工啦!多谢啊!”
  瞬将手上的海菜迅速晾完之后,便脱下长靴换回自己的运动鞋。
  “长靴就搁在那儿呗!”
  瞬答应了宫爷爷的好意,没收拾长靴,直接奔向越野脚踏车。
  “改天见啰!”
  瞬说着并跨上脚踏车,踩起了踏板。

***

  瞬从宫爷爷的晒菜场出发,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沿着海边上了国兖以后,便在河口大桥的桥墩边停下脚踏车。
  越过太平洋而来的无情海风冰冷刺骨。尽管有人说高知是南国,这儿也的确鲜少下雪,但冬天却冷得不逊于北方。
  这种土地上的季节变化原就急遽,还有人称之为“无爱县”。日语中的“爱”和“合”两字谐音,而合又可引申为合服(注7);也就是说,这里没有适合穿合服的季节。初夏刚来,便教人热得发倦;残暑刚过,便跳过了秋天,变得寒冷彻骨。
  虽然南国总能给人四季如夏的印象--
  “一点也不像乐园嘛……”
  过去只在暑假之类的长假时间来玩,还能天真地享受季节的景致。
  瞬迈向通往海滩的堤边阶梯。来自汪洋的波浪不减澎湃之势,频频拍打与海岸线相距甚窄的沙滩。由圆滑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大海呈现近黑的蓝色,显然是寒冷季节的海色。
  他从混凝土阶梯走下海滩,脚微微地陷入细密的沙粒之中。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着河川入海之处走去。
  当他走向高大的桥墩之下时--
  “……那是什么?”
  有个没见过的白色物体被冲到河流出海口的浅滩上。

〔注7:适合在春秋等不冷不热的季节中穿的衣服。〕

  远远看上去,那物体似乎有点份量;靠近一看,约有一人环抱大小。
  “这是什么啊?”
  瞬歪着脑袋,喃喃说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乳白色,形状不固定;乍看之下,材质似乎柔软而有弹性,表面滑溜溜的,犹如塌了的巨大麻糬。
  “塑胶套……也不对。”
  他原以为是从哪里的温室脱落飞来的塑胶套,但若是塑胶套,在海水冲打之下早该变得绉巴巴的,不可能连道折痕也没有,还这么光滑圆溜。
  勉强说来--
  “水母?”
  瞬觉得眼前的物体倒也有点像夏天常被冲上岸来、头部有着幸运草图样的海月水母;只不过,不可能有全长达一公尺的巨大海月水母--至少他从没见过。
  硝水母似乎有几公尺大的?瞬歪了歪脑袋。
  别说是水母了,光看外表,连是不是生物都分辨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恶心耶……”
  瞬喃喃说道,以鞋尖戳了戳那个水母般的物体。他的鞋尖软软地陷入了物体中。
  接着--
  那疑似水母的物体竟然朝瞬滑近。
  “鸣哇--------啊啊!!”
  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甩了甩脚。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瞬的心跳猛然加速,那玩意儿动得比想像中还快,更引起了他的恐惧。
  瞬面向疑似水母的物体,往后慢慢地退了数步。
  疑似水母的物体在原地蠢蠢蠕动没有扑过来的迹象。
  瞬退了十步以后,和疑似水母的物体互瞪了好一阵子。
  接着--
  他转过身,全力疾奔。沙子绊着了他的脚,但他以手撑起身子,再度奔跑。
  他不敢回头。要是一回头发现那只水母正滑溜溜地以猛烈速度追赶过来的话--!
  瞬爬上了混凝土阶梯,跳上越野脚踏车,踩起踏板,没敢再回头望上海边一眼。

***

  也不知骑了多久,四周的景色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熟悉的田园。他似乎已回到家住的伊野镇附近。
  瞬在收成后仅剩稻梗的稻田正中央停下,吐了口气。
  “……难怪会这么累。”
  他在近乎全速冲刺的状态之下骑了将近十公里。
  正当瞬将双肘顶在龙头上叹气时,自行车轮胎滑过混凝土农道的声音响起。
  “唉呀!?”
  一台平凡无奇的淑女车在追过瞬的瞬间发出了夸张的煞车声,停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瞬吗?”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瞬抬起脸来。自行车上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女,一头硬质黑发束成了马尾;虽然有一副可称之为美少女的五官,无奈眉毛却比一般女孩威武太多。
  她便是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天野佳江。
  “怎么啦?侬不是去了海边吗?”
  这么说来,我出门时曾遇到了天野阿姨,对她说过要去海边--瞬一面想着,一面叹了口气。
  “唉……现在哪是海边散步的时候啊!”
  “啊!侬又用那种腔调说话了。说土佐话!土佐话!侬是土佐人呗?”
  “要说几次你才懂啊?我上国中之前都住在外地,不会讲土佐话啦!”
  “侬该努力近乡近土啊!真是的……好啦,发生了啥事?”
  “哦,对对对。海滩上有个莫名其妙的怪生物--”
  说到这里,瞬连忙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我先走了。”
  瞬立刻跨上越野车,但佳江牢牢抓住他的龙头不放,力道之强教人咋舌。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啊?
  “别想逃,侬刚才说啥?”
  “什么也没说!我找错对象了!错得离谱!”
  “弄错了算侬倒楣。侬刚才说有奇怪的生物,是呗?”
  “没有,你听错了!快去看耳鼻喉科啦!”
  “就算听错了也不打紧!。既然听说有奇怪生物,咱怎么能默不作声呢?”
  --糟了。瞬打从心里觉得大事不妙。
  他诅咒自己的大意。
  若要列举佳江喜欢的三大词汇,便是“尼斯湖水怪”、“屈斜路湖水怪”及“海蛇”。换句话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未知生物(UMA)爱好者,甚至还在学校发起了名为未知生物爱好会的非官方同好会,其中又以水栖生物最受她喜爱。瞬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兴趣,也不想理解。
  对这样的佳江提起相关话题,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要!那会动耶!而且动得挺快的!我才不要为了看那种东西特地跑回去!”
  “谁说要跑回去看了?”
  佳江若无其事地说道,并扯着瞬的越野车龙头。
  “当然是要跑回去抓啦!”
  佳江的笑容常被班上男生评为甜美可爱,但看在瞬的眼里就像是恶魔的微笑。
  说归说,相识这么久,瞬从未成功反抗佳江过。
  最后瞬只得替佳江载着一半的捕捉道具,回到海边去。
  “拜托,别把水桶挂在龙头上,很难转动耶!”
  “别抱怨嘛!其他的东西不都放在咱篮子里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这是你的东西!你的!而且想去海边的也是你!”
  面对瞬的破口大骂,佳江神态自若,完全不以为意。
  “直径一公尺的水母状生物啊?真壮观耶!未知生物还是水栖的才刺激啊!大海果然是个好地方。”
  说什么也没用。瞬默默踩着越野车,心情仿佛被牵往市场的牛。

  但愿那玩意儿己被浪潮卷到海里,不在原地。
  假如这个愿望能实现,瞬甚至愿意相信神的存在。但神是冷酷无情的--
  那玩意儿还待在岸边。
  只不过位置有着微妙的变化。方才还在水边,现在却离开水移动到干燥的沙地上。
  沙地上还清楚留着那玩意儿爬动过的痕迹。
  “啊--------!”
  佳江的尖叫不是尖叫,而是欢呼。她背着装满捕捉道具的大包包,毫无防备地奔向那只“疑似水母”。
  “慢着……!你多少惊戒一下吧!”
  无可奈何,瞬也跟上了佳江。
  “欸,有爬动的痕迹耶!伊是活的!”
  “嗯,而且爬得挺快的。”
  佳江在疑似水母身旁蹲下,瞬则从她身后战战竞竞地窥探着。如今他已不再蠕动,犹如无生物一般文风不动。
  “伊不动耶!”
  “笨蛋!你干嘛直接伸手碰他啊!”
  瞬拉出了从背包口袋露出来的手套,丢给佳江。佳江凭着完美的反射神经,单手接住了丢来的手套。
  “未知生物爱好会没有什么守则吗!?像是不可突然空手触摸可疑生物之类的!你是会长吧!?”
  “谁知道在自己的生活圈里真能发现这玩意儿?咱根本没想过啥守则。”
  她果然是个女生,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现出务实态度。
  “再说,不打紧啦!伊没牙齿,也没爪子,圆滚滚的,没啥攻击性啊!”
  “要是他会分泌毒液怎么办啊!”
  佳江愣了一会,凝视自己摸过疑似水母的手,接着--
  “别用人家的衣服擦!”
  “好啦,别计较。应该不打紧啦!海边的东京假如有毒,颜色会更鲜艳的。”
  “为什么你敢拿自己那种海岸知识来衡量未知生物啊……”
  “过去只要咱觉得不打紧就没问题,从来没有因此受过伤啊。”
  在乡下长大的人,面对大自然时总是坚持自己的经验法则,佳江也不例外。
  “那就搬回去呗!”
  佳江说得理所当然,瞬听了则是无力地垂下肩膀。
  “你是说真的吗?你看了这个,不觉得恶心或可怕……”
  “咱觉得很兴奋!”
  佳江一口断言,两三下戴好手套,并扔了另一双给瞬。
  “看来满软的,应该塞得进水桶呗!放到咱的后座上。”
  将疑似水母塞进水桶后,仍有相当的体积露在外面;后来用垃圾袋套住水桶,算是免去了他掉出之忧。不过要将这沉甸甸的不规则物体放上脚踏车后座并捆绑起来,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瞬一脸不悦地蹲埂厨房里。厨房角落中摆了个婴儿浴缸--瞬的祖父向来舍不得丢东西,这浴缸就是瞬小时候用过的。
   方才带回来的疑似水母现在正浸在装满水的缸中。他的形状略有改变,变成扁平的椭圆形,沉在水底。
  ‘侬想想,咱阿娘怎可能让咱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再说,侬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那我呢?要是造成我的困扰呢?瞬很清楚,就算这么说也没用。
  方才瞬用鞋尖戳疑似水母时,他动得很厉害;但将他带回来并放进婴儿浴缸时,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真没意思。自己居然心生这种念头,让瞬颇不甘心。
  每回被佳江拖下水都是这样,明明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却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
  若是说给佳江听,她肯定会得意忘形,所以瞬打死不说--不过佳江就是有这种魔力。
  佳江是个乐观积极到无谋地步的人,在被她耍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却往往会被迫感染到她的“快乐”。
  瞬摇了摇头。
  --别忘了过去被骗而吃的苦头啊,瞬!
  正当瞬赌起气来,开始清算从小到大的被骗经历时,玄关拉门发出了吵杂的开阖声。一阵怎么也不像是女孩脚步声的声音咚咚咚咚地响遍走廊。
  “久等了!咱把咱家的数位相机拿来啦!”
  佳江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用数位相机拍照,并将照片传送到自己常去的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这种怪东西存在)。
  按了数次快门并确认画面后,佳江啪跶啪跶地走出厨房。
  “电脑借一下!”
  “要上传回你家传啦!”
  “有啥关系,反正侬的是固网。哪像咱家的,都啥时代了还用拨接。”
  佳江立刻爬上了瞬位于二楼的房间。虽说她对这个家已了若指掌,但也太大模大样了一点。
  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房里总是有些不宜突击检查的东西。
  “拜托你客气点行不行啊……!”
  “咱们都啥交情了,还说这些?”
  “我和你哪有什么交情啊?只有被你添过麻烦!”
  “嗯,就是这种交情。”
  佳江一面耍嘴皮子,一面占据瞬的电脑,开始上传数位相片。
  “真是的……”
  瞬一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少年漫画老是画些儿时玩件之间的酸甜爱情剧,但现实才没这么美好,就算儿时玩伴长得还挺可爱的--
  说穿了,男生总是吃亏--瞬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好,传完了!谢啦!”
  佳江匆匆忙忙地收拾电脑四周,又冲出房间跑下楼。
  “欸,得来想想要喂啥饲料。不知道伊吃啥?”
  从那音量的大小判断,她显然深信瞬必然会跟上来;而瞬果如佳江所料,跟在她身后下楼。这事实令瞬感到相当懊悔。
  “不知道。再说他好像没嘴巴。”
  在瞬不情不愿地触摸、搬运疑似水母期间,并未从他身上找到疑似嘴巴的器官。别说嘴巴了,连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手等像是器官的构造都没有。
  “话说在前头,要是他吃肉类或高级鱼贝类,你要负责买喔!我可不买。”
  “放心,没办法处理时,咱就送去高知大学!”
  “……既然要送,能不能现在立刻就送去?拜托。”
  对于这逼切的恳求,佳江以装聋作哑处理--女生真狡猾。
  “该取啥名字?”
  佳江爽快地转换话题,瞬自暴自弃地回答:
  “既然长得像水母,就叫疑似水母好了。”
  “咦!一点都不可爱,真没品味。”
  不但被迫干这种根本不想干的事,还得被批评没品味?瞬更加否定爱情喜剧漫画里“儿时玩伴”这个题材了。
  “太长不好叫,就叫假水母呗!”
  “喂,这叫有品味的名字?这就是你的品味?这样你还敢批评我没品味?”
  “真啰嗦耶!不然就叫费克(FAKE)吧!这样侬总没有怨言了呗?”
  “只是改成了英文发音而已嘛!”
  瞬的反驳又被装聋作哑抹杀了。
  正当此时--
  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谁啊?”
  瞬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佳江回答:“会不会是宫爷爷?”会突然造访这个家的,除了天野家的人,便只有宫爷爷了。
  走向玄关,可看见拉门上的厚花纹玻璃窗对侧有道宝蓝色的人影。
  若是宫爷爷,颜色应该更为明亮;因为他的工作裤和毛衣都是淡色的。
  “来了。”
  拉开拉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身穿宝蓝色制服,站得笔直挺拔的男人。
  “咦?警察?”
  跟在身后的佳江如此轻喃,但这种制服并非警察,而是自卫队。来人戴的帽子不是便帽,而是有帽边的制帽。
  自卫官寓着站在门阶上的瞬敬礼。
  “你就是齐木瞬吧?”
  瞬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没人接,所以才登门打扰。”
  --啊!
  瞬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全落至脚底,仿佛被世界抛下一般,所有声音皆越来越远。

  令尊--齐木敏郎少校于飞行训练时殉职了。
  葬礼将在岐阜基地举行。
  请你以家属身分出席--

  自卫官似乎说了这些话。
  待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被柔软的掌心包覆着。佳江从旁紧紧抓着瞬,支撑着他的身子。
  振作点。
  虽然他没听见声音,却可从佳江的嘴形读出这句话。唯有被抓住的半边身体是温暖的,唯有这股暖意连接了世界。
  瞬大口地呼吸。
  他终于松开拳头,指头因过于用力而在一瞬间麻痹了。

***

  考虑到就学问题而自瞬上国中后便与他分隔两地的父亲,是航空自卫队的飞行员。
  所以,瞬知道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父亲也常说这是种朝不保夕的工作。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就是因为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一个人过活啦!做这种容易受报应的工作,对你很过意不去。
  而对如此表示歉咎的父亲时,才能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爸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瞬用尽所有词汇大骂回忆中的自己。
  装出成熟懂事的样子,说这种大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满心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天,瞬才不会和父亲分开生活。不管得转几次学,不管搬家有多辛苦,不管每到一所新学校就得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有多麻烦--
  --才不会让自己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落在一个月之前。
  当初父亲考虑到升学问题,建议瞬和祖父一起生活时,瞬根本不明白这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才故作懂事地点了头,认为这样对父亲和自己都方便,以为这是种成熟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的判断。如今瞬痛切地明白,当初的自己只是贪图方便而已。这是贪图方便的报应吗?
  “……混帐!”
  瞬不自觉地骂了出来,同行的自卫官们则体贴地装作没听见。
  为了载送瞬而派出的航空自卫队多功能机(U-4),还不到一小时便从高知机场飞抵了岐阜基地。

***

  抵达当天与隔日,瞬为了应付高官的慰问及办理遗族抚恤金的申请而忙得分身乏术。原为少校的父亲因公殉职,追晋一级,因此抚恤金也将比照追晋后的阶级支付;不过队长们谈话时,多半仍以生前熟悉的官阶来称呼父亲。
  葬礼预定在两天后举行。
  家属只有瞬一个人。
  母亲在瞬上小学前便已亡故,祖父也在去年过世了。“齐木家快死光啦!”正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玩笑话,瞬没有近亲,因此父母也都是六亲缘薄之人。
  设于第一机库中的法事会场布置得气派豪华,却有种冷淡的味道。会场虽然挂着垂幕,铺了垫子,毕竟本来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铁柱及浪板搭成的简陋建筑,难怪会透出这种气氛。从脚边悄悄靠近的冰冷空气,也让人深切感受到这座建筑物并非为人而建。
  法事会场中满是穿着笔挺宝蓝色制服的人,只有瞬一人穿着学生服,茫然地坐在会场最前列。虽然有个女性队员陪在身边照顾他,但对方毕竟是外人,反而令他紧张。
  干脆放我一个人,还比较轻松--瞬的脑子里萌生了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
  --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瞬凝视着祭坛上的大照片。父亲身穿制服,带着威风凛凛的表情正对着大家--与瞬熟悉的那个豪迈又大而化之的父亲判若两人。
  听说遗体没能回收.这也是当然。在两万尺公空的战斗机中爆炸,身体早就化为烟尘了。
  所以法事会场才会这么气派豪华。他们用白色菊花填满偌大的会场,以掩饰就着空棺进行葬礼的陈腐。
  活像是扮家家酒。将空箱装饰得华美艳丽,拜祷,朗诵祭文。因为是神道教的葬礼所以没有诵经,步骤也与瞬所知的佛教葬礼全然不同,令他觉得极不自然。
  父亲的灵位将送入岐阜的护国神社供奉,那家里的牌位该怎么办?瞬心中感到疑惑,军方则表示会归还遗物,可自由凭吊。
  父亲的葬礼如此庄严,瞬却有种出席外人葬礼般的疏离感。
  葬礼结束后,许多人前来向瞬致意,大家的眼睛都既红又肿。
  自卫官们谈起生前的齐木敏郎时,看来甚至比瞬还悲伤--然而瞬的眼角却没有泪水沾湿过的痕迹。
  随着父亲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飞行员也前来致意,是个年轻的纤瘦队员。那人将制帽压得低低的,又垂着头,因此瞬看得不甚分明;只知对方轮廓清秀,小时候应该是个美少年。
  同一趟出勤试飞--这个人却活了下来。瞬如此想道。是什么区分了生死?他不明白。是运气的好坏还是技术的差异?事故原因至今仍不明。
  “幸好你没事。”
  瞬这句话原本只是客套问候,说出口之后才觉得听起来像是刻薄的讽刺。
  对方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低沉的对不起,敬礼后转身离去。
  --犹如逃走似的。
  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却没机会补救。

***

  回程是由自卫队代购机票,从名古屋搭乘民航机返回高知。自卫队的飞机以速度见长,但坐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因此瞬很庆幸能搭乘民航机回去。
  一抵达高知机场,自卫队的车已在外等着送瞬回家。他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应该是因为瞬未成年,又是唯一的家属吧!
  虽然落得轻松,一路上车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让瞬觉得不如自个儿搭机场巴士回家还好些。

  一回到家,宫爷爷已等在家中。
  宫爷爷快步走出玄关迎接他,眉头深锁、双眉下垂地说道:
  “辛苦侬啦!”
  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门阶上的宫爷爷正好和父亲差不多高,让瞬有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不过,一个上了高中的男孩干这种事,未免太过窝囊。
  瞬擦干眼泪,腼腆地笑了。
  “我尽力了。”
  闻言,宫爷爷点了点头。

  傍晚,放了学的佳江与天野叔叔、天野阿姨到家里来。
  听说自卫队没立牌位,叔叔暴跳如雷。
  自卫队在想啥啊?把一个小孩大老远地带到岐阜去,又自作主张,办了其他宗教的葬礼,意思是不理会咱,各拜各的?哪有这么自私的!好,阿叔替侬去向自卫队抗议--
  叔叔立刻就要打电话到岐阜基地去,却被佳江吼了一声:
  “别闹了!”
  叔叔吓得噤了声。
  佳江带着似怒似泣的表情,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由阿爹决定的呗?要抗议,瞬自个儿会说!让瞬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阿爹待在这里只是让瞬更累而已,快回家!”
  打从以前起,佳江只要一生气,便是天野家最强势的人。叔叔宛如洒了盐的青菜般萎缩,被佳江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阿姨一面向瞬道歉,一面离去。
  “冰箱里有菜,待会儿微波一下,多少吃一点。”
  母亲这类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关心的总是吃饭。老实说,瞬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阿姨放心,仍乖乖地点了头。
  现在屋里只剩下宫爷爷。瞬开口询问:
  “该怎么办?”
  自卫队没有代为制作牌位,只得自己处理;但瞬不知能否办两次丧礼。
  “这个嘛……毕竟情况特殊,再办一次应该不打紧呗!自卫队也说随咱们办。侬以后总不能老跑到岐阜去扫墓,再说,也得让侬阿爹进齐木家的祖坟啊!”
  瞬不愿在父亲过世的关头惹是生非,这样的心情似乎不用明说宫爷爷也能明白,他的提议显然就顾及了瞬的心情。但这应该不是出于年龄上的差异,而是个性上的差异--佳江的父亲用本地话来形容,便是典型的“反骨汉”,个性倔强又直来直往。
  “咱们去和安放侬家祖坟的寺院谈谈,就选明天下午去,如何?至于葬仪社和餐点的准备,就拜托天野先生帮忙处理。伊办事忒俐落,会替侬料理得稳稳当当。”
  连叔叔的面子都顾及了,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安排。

  宫爷爷回去后,瞬终于转向客厅的神龛。天野叔叔和阿姨以为会迎牌位回家,因此替他将神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供上了鲜花。
  神龛上有好几个牌位,旧的以小木牌制成,是瞬从未见过的祖先们的牌位,而新的则是祖父母和母亲。
  能用来当神厅的房间还有许多,但祖父却打一开始便把齐木家的神龛放在客厅里,理由是祖先应该也喜欢热热闹闹的。
  瞬上了炷香,摇了摇铃。
  接着又从学生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父亲的私人物品在瞬的亲眼见证下打包装箱,过一阵子才会送到。这个小纸包是应急的遗物,里头装的是飞行徽章。为了让瞬能先带点东西回家纪念,帮忙打包的队员临时从父亲的制服上拆下的。
  瞬一面看着徽章,一面回想起事故前一天。
  ‘明天两点左右,我会飞去高知。’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雀跃不已。
  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两人对话的内容净是琐碎得才隔两、三天便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完全没有一般家人临终前的道别或遗言。
  然后--瞬便接获了父亲的噩耗,拿到了这种小东西。
  一股凶暴的情绪从瞬的腹底涌上。
  “--------!”
  瞬发出不成声的怒吼,将闪闪发亮的飞行徽章摔向客厅角落。

***

  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清楚记起自己和父亲最后的对话,顶多只能回忆个大概。
  瞬躺在床上,望着手机荧幕。荧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座机F15J,是父亲以手机拍下,满心欢喜地传给他的。
  通话记录中还留着父亲的号码,瞬对着记录按下了重拨键。
  手机开始响铃,五声、十声--他记得父亲的手机亦在打包的私人物品之中,却不记得有没有关掉电源。
  没听到‘你拨的号码……’的语音讯息,看来手机还开着。父亲总是调成振动模式,不会发出铃声;行李寄出前应该会摆在父亲宿舍的房间里,细微的振动声也不至于吵到邻居。
  父亲没设定语音信箱,拨号声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在不会吵到旁人的安心感推波助澜之下,瞬一直下不了决心挂断电话。
  冷漠的电子拨号音不变如昔,听着听着,瞬甚至开始觉得能飞回接获父亲噩耗的三天前,与父亲联系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若能发生,他宁愿付出未来十年的幸运。
  他仰卧着,泪水连成了一线,滑入耳中。
  躺着哭会得中耳炎喔!每当瞬哭哭啼啼时,父亲便会如此吓唬他。这些细微的琐事,悖能连接他与父亲的回忆。
  不知听了几十次的拨号音?
  电话突然接通了。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虽然瞬很清楚--
  却忍不住如此问道:
  “爸?”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答话。
  或许父亲就在最后这么一次开启了手机铃声,有人受不了行李中不停作响的手机,才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打扰到哪位了?”
  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是谁?是恶作剧吗?
  “请问你是谁?”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无声的通话声中慢慢多了些许杂音;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久后--变化为人声。
  ‘……想……出、去……(噗兹)……(沙沙)……好冷……外、面。’
  时间正值夜半,换作平时接了这种典型的灵异电话,瞬必然是毛骨悚然;但此时他却无意挂断电话。
  倘若现在瞬身边发生了灵异现象,绝对和父亲有关。
  所以他完全不害怕。
  瞬甚至希望真是鬼魂。他竖耳细听,那是种像用了变声器的机械声音,和计程车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
  他继续聆听--
  突然,楼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这下可教瞬胆战心惊。他从床上跳起,窥探楼下。现在的他确实不怕鬼魂,而是理性地害怕强盗或小偷。
  自方才的声响之后,楼下变得静阒无声。不论如何,得去确认发出声响的原因。瞬找寻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的长条状物品,只得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自己可有在不稳定的地方放了重物?玄关的伞架,或是厨房的热水壶?供在神龛上的鲜花也常因不稳而翻倒,不过神龛放在客厅,底下是榻榻米,应该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瞬走下楼梯,打开了走廊的灯,并未感觉到有人潜藏的气息。
  他略感安心,开始探寻发生声响的原因。玄关OK,客厅OK,厨房OK。客房、浴室、厕所并无异状。剩下的--
  便是诊所。
  瞬看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通往诊所的通道,祖分过世后便维持紧闭状态。
  瞬打开通道大门,踏入了暌违数年的诊所,空气没他想像的污浊。他打开墙边的断路器,点亮灯光。
  灯一亮,他看见以挂帘相隔的诊疗桌脚泡了水,一旁是翻倒的淡粉红色婴儿浴缸。
  看来是佳江搬进来的。
  她八成将浴缸放在诊疗桌上,后来失去平衡--
  但装在里头的疑似水母--佳江命名为费克--滚到哪儿去了?
  瞬以目光搜索附近,发现婴儿浴缸的彼端有团白色物体爬了过来。瞬已知道他会动,所以不像起先那般惊讶。
  先别管这个--
  “唉!真是的,这些得由我来收拾吗?”
  得拿橡皮手套过来,还有抹布和水桶……瞬数着所需工具,关掉电灯,并打算关上门时--

  ‘封锁.关闭.不可!’
  有道又大又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从瞬左手上的手机发出来的,他还没挂断电话。
  这道制止声正好在瞬要关门时响起,他战战竞竞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打开.开放.障碍物.空间.不足.脱离.外部.外面……’
  这回与先前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流畅地罗列了许多词汇。
  接着--
  费克试图从瞬半关的门缝间爬出去。
  瞬目瞪口呆地望着脚边的费克。
  是这家伙--?
  阻截电波说话--?
  瞬替费克开门后,他便焦急地爬到主屋这一侧来;待爬到走廊墙边,他就如同电力耗尽般,不再动弹。
  同时,手机通话也恢复无声。
  “……好酷!”
  会这么想,是因为受到佳江荼毒吗?不,碰上这种事.任何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男生都会惊讶兴奋的。
  这不可能是原始生物,他具备了了解人类语言的智能;虽然不知他如何了解人类语言,如何阻截手机电波。
  这种生物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兴奋?
  瞬挂掉电话。这果然不是鬼魂。
  是现实,但却奇妙且神秘至极。
  他从电话簿中找出佳江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佳江吗?你还没睡?抱歉,抱歉,不过我有件事想立刻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很酷喔!我跟你说……”

  父亲死亡的现实,被瞬摺得小小的,收进了脑海角落。
  这和逃避现实的心理作用相似,瞬却装作没看见。
  事后,瞬将为了自己此时视而不见的软弱悔不已。

***

  借用公民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外烩送进屋内,葬礼会场转眼间化为宴席。
  手脚俐落的葬仪社人员在祭坛前排列了数张长几,摆妥餐盒及啤酒瓶。
  吊唁者与家属在葬礼或法事后召开宴会,乃是高知的习俗,在地人称之为“客筵”。或许是因为县民生性好酒好宴,客宴的气氛与一般酒宴无异,偌大的餐盒中满载的各色料理并非素菜,而是大鱼大肉,有的盘子上甚至只装了生鱼片;喝起酒来也不是象征性沾口,而是喝得昏天暗地,有时连诵经的和尚都得被抓去喝个几杯才能回家。
  佳江小时候一直以为葬礼和法事是吃好料的日子,还曾因为不会剥红蟳壳,跑去缠着大人替自己剥。小时候的法事记忆几乎都是这类画面。
  替瞬的祖父母办丧礼时,当时仍在世的齐木敏郎亦是在客筵上喝得烂醉。瞬曾在书上读过,以酒宴替故人送行,是南部地方用来转换悲伤心情的独特风俗习惯。
  在大人们开始放松,大谈敏郎小时糗事之际,瞬来到佳江身边,邀她一道回家。
  “你爸爸说之后交给他就行了。”
  难得有机会听阿叔过去的故事,侬要回去吗?
  这个念头闪过佳江的脑海,但思及瞬前往岐阜参加葬礼在先,今天又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便没挽留他。
  公民馆到家里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此刻阳光温和,也适合慢慢散步回家;似乎连天气都温和地送敏郎一程。
  “葬礼办得不错,客人也忒多。”
  留下来参加酒宴的人越多,表示缅怀故人的人越多。敏郎没什么亲戚,客筵却能这么热闹,全赖他生前的人望。
  瞬只答了句:“是啊!”佳江觉得有点奇怪。那声音听来像是事不关己般地平淡,是她多心了吗?
  “这么一提,侬有听见阿叔最后的飞行声吗?”
  敏郎飞往高知时,瞬总会抽空到海边去。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见机身,但顺风时偶尔能听见喷射战斗机的强力咆哮声。
  “没有,我被费克吓了一跳,立刻跑掉了。”
  真不凑巧。“真遗憾。”佳江附和,默默无语地与瞬并肩走了好一阵子。
  “欸,要不要去海边?咱陪侬一起去。”
  “为什么?”
  见瞬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似的反问,佳江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瞬应该不会不明白她此时邀他去海边的用意吗。
  “呃……咱是想去替阿叔送行。”
  “为什么?”
  瞬又说了同样的话,这会儿换佳江哑口无言。
  “没有意义吧?葬礼都结束了啊!”
  太奇怪了。依瞬的个性,不该会以“没有意义”来否决重游旧地缅怀敏郎的行为--甚至该由瞬开口提这件事的。
  是他太累,脑袋变得不清楚了吗?只能这么想--
  “别管这个了。”
  佳江终于因过于震撼而停下了脚步。
  别管这个了?缅怀敏郎是无需理会的小事吗?侬知道自己现在在说啥吗?
  佳江以又似责备、又似哀求的眼神凝视着瞬,瞬见状笑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怪表情。”
  怪的人是侬。这话佳江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
  “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吧?费克说话了。”
  瞬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早点回去看他。佳江,你也会来吧?”
  佳江当然感兴趣,但在敏郎的葬礼当天为了这种事兴奋似乎不妥,因此她原本不想在今天追问这件事的。
  但瞬似乎毫不在意。
  “你也是想看才溜出来的吧?要是陪他们闹下去,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结束。”
  听瞬竟然反常地说出这种带刺的话语,佳江心下大乱,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只能默默地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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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5-17 00:55 编辑

第二章   大人寻找秘密


     *

    三月下旬——年初轰动社会的两起四国沿海空难,至今仍未查明原因。喜新厌旧的大众传媒已不在电视上播报调查过程,报纸也只是偶而心血来潮地刊登小篇幅报道。
    第一起空难「燕尾」的制造厂——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便是在此时派遣事故调查委员春名高巳前往岐基地。
    名古屋铁路各务原线三柿野站位于川崎重工岐工厂内的夹缝间,四周由冰冷的混泥土建筑物围起,车站大楼又建于国道21号陆桥下,因此隬漫着特的封闭感。
    走出车站,立刻就可以看见岐基地。岐基地与KHI相近得教人不知何处是分界,KHI开发的航空器大多直接在岐基地进行试飞。
    现在KHI为新一代运输机的主承包商,与岐基地间的关系想必也变得更亲切了。
    ……毕竟是其他公司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高巳如此想到,叹了口气。
    目前高巳以外派形式在日本航空器设计设计公司上班,隶属燕尾开发小组;但是原本是三津菱重工的技术人员。
    由于NHI的出资比例最高,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大楼便建于MHI小牧工厂之内,对原来就在小牧工厂的工作的高巳而言,其实工作地点并没多大差别;因此这一次出差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真不想去……」
    他莫名其妙的成为燕尾事故调查委员,拿了出差费去了岐基地,至今仍不知理由为何。
    别的不说,派自已这种地位卑微的基层员工去调查,能成得了什么事?身经百战的技术人员们凑在一起埋头苦思都还找不到一丝线索,多加一个光画设计图便手忙脚乱的小毛头,事态就能好转吗?
    更何况——
    自卫队与同时期同一空域也发生了类似事故,原因同样尚未查明;高巳的工作,便是去向该事故的幸存者查询案情。
    机体并没不备之处,气象条件亦相当良好;调查两个月,却得不出半个教人信服的推论——就这几点上,这两个事故极为相像,因此燕尾开发团队将查明原因的希望寄托在自卫队机事故的对照调查之上。
    想当然耳,身为自卫队机事故当事人及目击者的队员证词自然获得重视。不过——这种询问案情的工作,不是该由位高权重的高官活用人生经验来做吗?
    航空自卫队自然也还在调查,和事故机同行却生还的队员应该被问过好几次话,一再被迫挖掘不快的记忆。
    而现在又要再去挖掘一次。上头的人竟然将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工作推给年轻人,教二十来岁的高巳心情沉重不堪。
    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队员和你年纪相近,年轻人之间应该比较好说话,能帮忙去问问吗?
    这是高巳受命为调查委员时,调查负责人所说的话。这根本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定,但顾及夏季奖金的考虑,又不能回他一句:「别强人所难啊!老头!」
    ——这是为了燕尾。
    在事故解决之前,计划只能冻结。
    燕尾是航空业界进来罕见的大企划,身为业界的一员,能参与这个计划,令高巳自豪又欣喜。倘若能拯救濒临危机的燕尾计划——高巳奋力鼓舞自已,但仍觉得自已的经验实在不堪负荷如此重任。
    虽然他毫无干劲,脚步沉重,但毕竟基地与车站只在咫尺之间,想着想着便已走到基地的大门前。

    外访窗口已得知他的来意。
    接待人员表示该队员正出席飞行训练检讨会,会议不久后便会结束。
    接待人员表示可以在飞行室前等候,高巳便要了张楼层平面图,前往位于另一栋的飞行室。他又领了通行证及面会申请书,据说离开基地时需要面会对象签名。
    陈旧的钢筋水泥建筑林立于基地内,适度修剪的草皮及篱笆延展于四周。
    高巳只有于很久以前曾来过一次,但这光景却带给他不可思议的怀念感。为何军事设施能带给自已这种感觉?他稍加思考便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学校。」
    低矮的钢筋水泥建筑加上草皮与篱笆,像极了校园景色。而且不是近来崭新光亮的学校,而是从前以低矮校舍为主的朴素校园。或许这份朴素便是令高巳感到莫名放松的原因。
    不过,隔着矮楼望见的机库与塔台,还有从基地内道路交汇处可窥见的停机坪与跑道,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基地色彩。
    胸口挂上通行证,高巳一路顺行无阻地抵达了目的地。

    检讨会似乎已经结束,通道上满是从飞行室步出的队员。若是错过这个时机,又得去要求窗口代为找人,麻烦得很;因此高巳便就近找了个队员询问。
    「呃,打搅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高巳边说边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这是准备周到的调查委员会(鸡婆)替他制作的。上头的职衔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事故调查委员。一想到从前自已需要名片时,再怎么三催四请公司都不给发,高巳便感到忿忿不平。
    「请问二月的事故当时一同飞行的武田……」
    说到这里,高巳顿了一下——我连名字怎么念都不知道!
    光希。他知道这位队员的名字十分有美男子的气息,但该念成KOHKI?还是MITSUKI?
    「KOHKI先生在哪里?」
    队员露出了介于微笑与贼笑之间的笑容回答道:
    「武田少尉还在里头」
    我猜错了?高巳含糊一笑,掩饰自已的尴尬。他一面祈祷对方别告诉本人,一面点头示意,走入室内。
    留在室内的只有一人,正整理好资料夹起身。高巳靠近,才发现对方的个子出乎意料地矮。
    「抱歉,请问是武田少尉吗?」
    我可不会重蹈覆澈。高巳避开名字攀谈,对方抬起头来——好漂亮的一张鹅蛋脸——
    「咦?唔?」
    「我就是武田,有什么事吗?」
    一道清澈的声音回答。
    「呃,武田——MITSUKI?KOHKI?咦」
    呜哇!我真像个白痴。
    面对手忙脚乱的高巳,武田少尉叹了口带刺的气:
    「字是那样写,但是读作光希(MIKI)。看来似乎违背了你的期待。」
    假如是联谊,有这种水准的女生出席便等于中了大奖,一般男人铁定是雀跃不已。
    ——拜托,先讲清楚行不行!
    高巳终于明白方才那介于微笑与贼笑之间的笑容是何意义,不禁在内心破口大骂事前未告知的上司。
    武田光希并没有碰高巳递过去的名片,看来对他的第一印象差到了极点。她要求高巳拿出会面申请书,签完名后便立刻步出房间。
    「呃,对不起,刚才失礼了,呃……」
    高巳愣头愣脑的反复道歉,但她根本没回头朝上一眼。
    「不必放在心上,第一次看到我名字的人,没一个认为我是女的。」
    你明明就在生气嘛!这句话高巳可没胆说出口。
    「呃,那就……有些事想请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光希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在走廊中央转过身来,不知礼貌性微笑为何物的标致脸孔笔直地对着高巳。
    「你的来意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无话可说。关于事故的报告,我已经提交给空幕(注8)及国交省,请咨询他们。」
    哇!这道和水泥墙一样厚的心防是怎么回事啊?就在高巳心生畏怯之时光希再度回身,迈开步伐。
    「等等……」
    高巳慌忙追上光希。

    注8:航空幕僚监部,管理航空自卫队防卫及警备相关事务的特殊机关。

    「刚才念错你的名字,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请你和我谈谈……」
    「我无话可说,要谈什么?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就这么走出屋外。
    「等一下!」
    情急之下,高巳从后伸出手搭住光希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
    「好痛!」
    他的手腕被扭往另一个方向,掠过一阵刺痛。
    「你是重听还是听不懂国语?我不是说过无话可说吗」
    那压低的声音更教人害怕。
    「好痛!痛死了!快、快脱臼了!」
    在高巳大肆惨叫过后,光希才甩开他的手腕。
    「劳你大老远跑来,不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快回去吧!」
    这种粗鲁无礼的语气莫名的适合她。
    「好痛……」
    过度的痛楚令高巳忍不住按着手腕蹲了下来。
    「不过是念错名字,竟然得受到这种待遇啊……太惨了。」
    他满怀怨对她喃喃说道,正要离去的光希闻言停下脚步。
    「我说过了,念错名字的事我并不在意。」
    「你明明就很在意啊!而且念念不忘!没想到开战机的人心胸这么狭窄。」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是个人问题吧?」
    高巳为了泄愤而随口乱说的非难之词,似乎发挥了意外的效果。
    事到如今,只能从这里进攻了。后果是吉是凶?高巳昧着良知,继续攻击;
    「是吗,自卫官分发时应该也会考虑个性和适性吧?不过是被人叫错名字就赌气拒绝访谈,还扭人家手腕;这种脾气暴躁的人竟然是战斗机驾驶员,光想就觉得可怕。搞不好训练中一个不爽,还会乱射飞弹咧!」
    「我说过,和名字无关!谁会为了这种事生气啊!从小就被念错惯了!」
    「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什么这么生气?」
    「我才没生——」
    「你是在生气啊!怎么看都是。假如你不是因为我念错名字而生气,就是为了其他事拿我出气啰?
    高巳刻意甩动被扭的手腕给光希看,光希见状,恶狠狠地瞪着高巳。
    原以为她要开口大骂,没想到她却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只是不想再谈起那个事故了。」
    ——啊!
    高巳心里捏了把汗——她要哭了?
    见了光希怒目相视的表情,为何还会这么想?高巳自已也不明白。
    「我把自已看到的情况老实说出来以后,头一个被问的问题竟然是事故那个月的生理周期。他们怀疑我是因为生理不顺而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要是我的精神会为了这种事而耗弱到影响飞行,早就读航校时就被淘汰了。后来他们又怀疑我精神失常,差点没收了我的飞行徽章,还要我接受精神坚定。」
    光希的视线垂到地面上,用力耸着肩膀。
    「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心血才得到飞行徽章吗?我放弃了所有年轻女孩的娱乐,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要是我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不能飞行,你要补偿我的人生吗?」
    「我懂了!」
    高巳略微提高音量,打断了光希。
    要是让她继续说下去,搞不好真的会哭起来。
    「我懂了,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好了。这里应该有餐厅吧?带路吧!」

    午餐时间已过,餐厅空空荡荡。高巳要光希在角落的桌边坐下,自已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杯纸杯装咖啡。
    高巳一面走回垂着头却姿势端正的光希身边,一面轻轻叹了口气。他陷入了自我厌恶当中。
    这可不只是挖掘别人的不快记忆,根本是埋了地雷让人家踩。
    不过,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光希的态度会因为自已念错名而如此强硬——正确说来,并非念错名字的缘故。
    「呃,对不起。」
    高巳将咖啡放在光希面前,并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发现你是女生时,我的确吓了一跳……但我没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女性战机驾驶员的确很少见,任谁听了都会惊讶的。」
    何况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高巳由衷的如此觉得,却明白这句话对她而言是多余的感想,因此没说出口。
    「新闻的确报道过,说日本已经出现了好几位女性飞行员;我虽然知道,却得晚个几秒才能反应过来。就好比在路上拦计程车,碰到女司机的概率总比较低,就算反应过来了,女人当飞行员还是比男人当飞行员来得让我惊讶叹;这点希望你能理解——或者这些话还是有性别歧视的嫌疑?」
    「——不会。」
    光希冷淡的回答,喝了口咖啡。
    再喝咖啡之前,高巳先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光希面前。
    「这毕竟是我的工作,你就收下吧!」
    光希凝视着眼前的名片片刻,才伸手拿起。这应该可以视为和解的微兆吧?
    「听了我的名字,认为我是男人的人也很少。」
    春明高巳,光听发音,大多数的人都以为是女人。
    「名字倒是挺威武的,我小时候常为了名字被嘲笑,现在也是三天两头就有美容业着打电话到家里来,你呢?」
    光希的嘴角微微松弛。
    「宝石和皮草,要我买给女朋友。」
    「我还被推销过调整型内衣咧!」
    光希扑哧一笑,却又慌忙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可还没接纳你——她的想法一目了然,令高巳觉得好笑。
    「我知道女人做这类工作会遇上很多问题。我工作的地方也是女性居少,明白其中的苦处;更何况你连体力上都不能输给男人。不过,一旦开始工作,就觉得一起工作的人是男是女无所谓,比起男女差别,更重要的是能力强弱。我想无论是男是女,应该都希望自已被归类与能力强的那一方吧!」
    高巳也缀了口咖啡。
    「大伙儿一起工作,很清楚谁有能力,谁没能力。所有的事故调查都以『怀疑一切』为基本,尤其这次的事故连个称得上原因的原因都没找出来,大家难免心浮气躁,才会乱枪打鸟,害你吃闷亏。」
    不过以僚机驾驶员的身份陈述目击证词,竟险些落得撤销飞行资格的下场,可说是一记大闷亏。更何况光稀只是少尉,无需对上司齐木少校的飞行负责;就连飞行部长也不会因部下发生事故而被撤销飞行资格——
    「他们这么对待你,完全不正当、不合理也不讲道理。你只要明白自已所受的待遇不正当而且不合理就好了,犯不得因此愤世嫉俗,耿耿于怀。记挂这种事,既无聊又浪费时间。」
    高巳突然发现,光稀正瞪大眼睛凝视着自已。
    怎么?我又说错话了——高巳心惊胆跳的回以一笑。
    「——我只是提供我的想法让你参考。」
    光稀突然别开视线。
    「这个想法还不坏。」
    她说道:
    「……少尉最后也这么说过。」
    虽然省略了名字,但高巳知道他指的是过世的齐木少校。
    「他要我别愤世嫉俗,说愤世嫉俗的人无法成长。你和他说了一样的话。」
    转向一旁的光稀眼眸中浮现泪水,一滴泪珠溢出,滑落面庞。
    啊!美人落泪也如画一般美丽——高巳出神地望着那滑落的泪珠。
    此时,光稀却突然转向高巳,怒目相视。
    「——不过,我不会再谈任何关于事故的话题。」
    「我明白。」
    高巳笑着回答。虽然那严峻无礼的态度丝毫未变,但他已不觉得光稀难以亲近。
    「我会等到你想谈的那一刻。」
    「你听清楚!我说我无话可谈!」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没关系,我很有耐心的。」
    「你!」
    她生气起来挺可爱的。
    「我会再来的,下次一起吃顿饭吧!」
    「白痴!要吃自已一个人吃!」
    光稀大声怒孔,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咖啡,咯哒一声站了起来。她快步走向门口,肩膀却撞上门框,碰!地发出好大一声。这一下应该很痛,她却装作没事,抖了抖肩膀,继续迈步前行。
    真可爱。
    被独自留在桌边的高巳可说是踢到了块大铁板,但他却笑容满面。

    就这样,高巳勤跑岐基地的日子开始了。


     *

    瞬的小学毕业典礼是在北海道举行的,因为当时父亲被分派到千岁工作。
    父亲奇迹式的得了空,前来参加毕业典礼。
    典礼结束后,同学们各自和好朋友相约举办道别会。瞬是在三个月前才转学过来的,与每个小团体多少都有交流,但并无格外要好的同学,所以没有人相邀。
    瞬也没期待过同学的邀请,因此立刻走向家长区。
    爸,久等了。
    父亲略显顾虑地问道:
    不去找朋友吗?
    孩子们仍恋恋不舍地在校园中喧闹。虽然大雪纷飞,却丝毫无损他们的兴致,哥哥都玩得很开心。
    没关系啦!我才来三个月,和他们不是很熟。
    说着说着,瞬又慌忙加了一句:
    不过,没有人欺负我哦!大家都对我很好。
    只是没熟到会依依不舍而已——父亲听完之后的表情变得更为复杂。
    数天后,父亲开口提议:
    你要不要去高知和爷爷住?
    虽然父亲找了升学及课业等诸多理由,其实只是心疼瞬而已。其他孩子都还在和朋友开开心心地玩,却没人来找瞬,瞬也没去找别人,就这么直接走向父亲身边。
    其实我根本不觉得寂寞。
    对瞬而言,比起相识短短三个月的同学,抽空前来的父亲要来的重要多了。
    我不在乎那些,爸爸来参加典礼才是最让我高兴的事——倘若当时别害羞,把这些话说出口,父亲便不会在萌生将瞬寄养在乡下的念头了。
    虽然瞬并不讨厌寄养生活。

    转学手续勉强及时办完,瞬的国中生涯得以从入学典礼当天展开。
    瞬从前一到长假就寄居在祖父家中(站在父亲的立场,与其让儿子在长假期间一直在家当个钥匙儿童,不如寄放到祖父家较为安心),因此没花多少时间便熟悉了坏境。
    祖父的个性大而化之又温和,瞬也立刻交到了朋友。能这么快交到朋友,得归功于佳江。
    「这是咱徒弟,多多关照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徒弟啦?尽管瞬当时这么想,但佳江在瞬班上的这道宣言,确实成了瞬融入班级的契机。
    不过,老实说,瞬总觉得朋友这种玩意儿「不过尔尔」他虽与朋友混熟了,却没亲密到相知相惜的地步,与一再转学的小学时代那种「普通朋友」并无太大分别。就拿毕业典礼上的事来说,假如当时瞬已与他们同班半年,应该就会有人来邀他参加道别会。无人相邀,只是因为时机不对而已。
    比起朋友,更教瞬感动的便是家中随时有人在。这个状态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好许多。
    祖父经营内科诊所,受诊疗时间所限,鲜少出远门;所以瞬放学回家时,祖父必然在家。他回家时甚至不必开锁,门一拉便开,一进门便能看到人(瞬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种白天有人在家就不锁门的习惯。市区治安差,根本无法这么做。)
    有人在家,屋里的空气便有些不同。瞬说不出是哪里不同,至少不必因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而胆战心惊;一面看电视一面闲聊,突然想起什么事时能立刻说出来的感觉也不坏。
    如果晓得一手好菜的祖母还在世,就更无可挑剔了;不过祖父和瞬的手艺倒也还过得去。
父亲也会设法排休回来团聚,因此瞬对于父亲提议的生活相当满意。
    然而,国三那一年的冬天,祖父却过世了,这种生活也随之告终。
    现在连一同出席祖父葬礼的父亲也已不在人世。
    这次瞬真的变得孤孤单单了。

    不过——

    瞬开了大门的锁,有个白色的柔软物体圆滚滚地扒在门阶上。
    「我回来了,费克。」
    老天有眼,替落单的瞬安排了家人。
    费克在父亲过世的那天到来,必然是天意。
    能有个说「我回来了」的对象。果然是件美好的事。更何况费克不同于猫狗,能通人话。
    「我回来了」四个字不会像肉包子打狗般有去无回。
    『欢迎·回去·瞬。』
    「很好,学得不错。不过不是『回去』,是『回来』。」
    瞬一踏上走廊,费克便缓缓爬到他的脚边。虽然费克没有眼鼻,但瞬回家时它一定会察觉,爬到门口相迎,实在乖巧又可爱。
    瞬一面抱起费克,一面对着手机说道:
    「再多学点人话,你就能变得更像人类。」
    变成更完美的人——费克办得到的。
    费克会一直呆在家中,一直等着瞬,不会消失不见。
    就这一点而言,费克比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更为完美。


     *

    「瞬,咱来啦。」
    佳江对齐木家已了如指掌,打了声招呼意思一下后,便立刻走进屋里。这阵子,瞬每天都找佳江来商量费克的事。
    佳江毫不迟疑地爬上楼梯,前往瞬位于二楼的房间。每天放学回家后,瞬总是马上开始复习及预习功课;这个可恨的习惯让佳江的母亲一有机会便唠叨「侬要多学学阿瞬啊!」
    走进房里一看,瞬果然坐在书桌前。
    「哎呀!受不了,侬怎么每天都这么乖啊?能不能偶然偷懒一下给咱阿娘看?」
    「我不像佳江有猜题的才能,只能一点一点准备」
    「这是讽刺吗?咱猜的题每次都有一半落空。」
    气鼓鼓的佳江望向瞬的脚边,一个乳白色的不定型柔软物体躺在那儿。
    「费克又从水里跑出来啦?」
    「 嗯,它老想跑出来。」
    瞬搁下功课,连人带椅转向佳江。
    「我看它果然不是水栖生物。」
    「唔……可是网站上都猜伊是水母或贝壳的一种。」
    佳江指的是她头一天上传照片的未知生物网站。有一阵子,网站的留言板上热烈讨论着费克的来历;但由于佳江无法提供后续信息,如今热潮已经退了。
    「但是上那个网站的,都只是些对未知生物感兴趣的人吧?他们的推测不一定正确。」
    「送去高知大学,或许能有点眉目。」
    「别开玩笑了。」
    瞬瞪着佳江。
    「送到大学去,铁定回不来。要是被拿去解剖费克,该怎么办?」
    无法提供后续消息的理由便在于此。瞬坚决拒绝将费克送往研究机关。
    「费克可是懂得人话的高智能生物,应该不会拿去解剖呗?」
    「不管解不解剖,一样会被抢走啊!」
    铃铃铃铃!电话铃声响起,是瞬的手机。
    「喂?」
    瞬拿起手机,视线落向脚边的费克。又来了?佳江望着他。
    费克起初是藉由瞬父亲的手机号码与瞬通话,之后它似乎确定这条线路便是联系瞬的方法,偶尔会以这种方式与瞬通话。相对的,瞬也能打电话给费克。
    「哦,没什么啦!都是佳江说要把你送到大学……」
    费克似乎是察觉到瞬与佳江的争执才来电的。费克虽然没有眼睛与耳朵,对于周遭的动静相当敏锐。
    「放心,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你是我的家人嘛!」
    家人,这个字眼让佳江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总觉得家人这个字眼用错了地方,是自已的偏见吗?
    既然将费克捡回来,当然有责任保护他;当初是佳江要瞬帮忙的,对此她自然没有异议。然而,敏郎才过世不久,瞬便把费克放入与敏郎相同的分类当中,教佳江难以释怀。
    伊只是想要个家人呗?
    佳江无法老实说出心里的话。若是说了,瞬八成会生气,恐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喂,佳江,你也来向费克道歉,他现在很不安。」
    佳江接过瞬递来的手机,放到耳边。犹如机械合成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
    『佳江·带·费克·去·送往·university·大学·文部科学省(注9)·机关·吗?』
    在短短期间内,费克的词囊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文法仍不通顺,却沟通无碍。起先他只会排列词语,才一转眼,便能连着说上两、三句话了。
    她很快的明白瞬与佳江称呼自已为费克,并反过来记住了瞬与佳江的名字。
   费克起初懂的词囊便丰富得教人难以置信。莫说外文,就连日文,他都曾使用过瞬与佳江难以理解的难懂词囊;从特殊的专业术语到古文,涉猎极广。
    佳江对费克微笑。虽然他无眼无耳,对于气氛却相当敏感,因此这并非无意义的行为。
    「——侬不愿意,咱就不办。」
    可是——
    接下来的话,他不敢在瞬听得见的地方说出口。
    ——侬觉得这样行吗?侬要永远被瞬养下去吗?
    费克的智能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只怕光是现阶段,便已远远超过高中生水准。
    只不过,光凭瞬和佳江,无法将这份智能导向正途。
    遇上拥有高智能的异种生物时,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佳江不明白。不过,一个高中生把他当成捡来的猫狗养,应该是不对的——对那个生物而言更是大错特错。
    对瞬而言也是种错误。瞬将费克当成猫咪般疼爱,甚至称他为家人;佳江总觉得这样的瞬,已踏错了于与费克建立关系的第一步。

    注9:日本行政机关,掌理教育、学术、运动、科学等事务,相当于我国的教育部。

    最后佳江依然无法启齿,将手机交还瞬。
    瞬和费克又说了几句话,才挂断手机,转向佳江。
    「好啦,要说我为什么认为费克不是水栖……」
    瞬一面说话,一面抱起费克,教人难以相信他便是起先满嘴牢骚,不愿碰费克的那个人。
    「你看,他就算干了,表面也没发皱,对吧?」
    佳江依言凝视费克的表面。的确,他身上的水分虽然完全干了,却不像水母或贝类一样发皱破裂,依旧保持光滑的触感。
    「我想他本来就是陆栖生物,只是碰巧掉到水里而已。」
    「假如这些事费克也肯主动跟咱们说,那就好啦!」
    费克的谈话内容总少了自已的事。
    虽然他听得懂瞬与佳江说的话,也能参与对话;但一问及他自身的生态,答案便只有沉默。
    头一樁让瞬与佳江手忙脚乱的问题,便是喂食。从生鱼肉到浮游生物,他们样样喂过,费克却一样也不吃;再一追问之下,只得到「没有饥饿概念」的答案。
    费克不吃东西,他们是懂了;但除非体内装有永动机,否则要维持生命,应该需要某种能源才是。
    然而,费克只是连连说着「不要紧」,究竟是怎么个不要紧法,他完全不说明。看来费克只是陈述自已处于生存无碍的「不要紧」状态,并不明白自已是基于何种原理而保持「不要紧」。因此瞬和佳江两个人总是战战兢兢,生怕他哪一天突然有变,开始衰弱起来。
    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宫爷爷。他见了费克亦是大吃一惊,但听说费克不进食却不会死时。却一口说出了正确答案。
    他应该和青海菜一样呗——听宫爷爷这么一说,他们恍然大悟。光合作用。这么说来,放着费克不管时,他总会移动到照的到阳光的窗边去。
    即使留在身边,也不会影响费克的生存。
    佳江开始觉得,或许这对瞬及费克都不是件好事。

   
    傍晚,佳江在母亲的要求下,骑着自行车外出购物;此时背后传来一道轻快地喇叭声。
    回头一看,是开着小货车载运扁舟的宫爷爷。
    「佳江阿妹,现在才回家啊?」
    「嗯,要去超市。」
    宫爷爷闻言,便将车开至路肩停下。
    「那正好,咱正打算上侬家去。」
    说着,他绕到货台边,拉过堆放在上头的鱼类。
    「鳗鱼开始吃饵啦!咱正想分些给侬和瞬吃。不过是第一批,还不够肥。」
    「耶!赚到了!」
    母亲要佳江买的正是晚餐用的鱼肉,既然有鳗鱼可拿,便省下买鱼的功夫。
    「侬阿娘知道怎么宰鳗鱼,咱把瞬的份也交给侬,替伊煮了呗!」
    宫爷爷轻轻松松地将四、五条鳗鱼装进塑料袋,有素来大方,一人给一条。
    「瞬最近怎么样啊?」
    「唔……」
    佳江支支吾吾。
    「他很有精神啊!只是……」
    「只是不太好?」
    宫爷爷直接挑明了讲。其实佳江也希望宫爷爷明说,才支吾其词的。
    「是不太好,或不自然。」
    「侬用的这个字眼挺深奥的啊!宫爷爷喃喃说道。
    敏郎的葬礼结束至今还不到两个月,瞬却忘了父亲死去的事实般,成天与兴高采烈地忙着费克的事。
    太反常了。
    虽然瞬与父亲分居两地,却非常依恋父亲;所以一听到父亲飞到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来,便特地跑到海边去,只为了听听那不见踪影的喷射机声音。
    他的手机也是为了方便与父亲联系而买的。齐木父子的感情真是好得没话说。
    佳江并不希望瞬永远消沉,但他这种宛如忘了敏郎般的热烈态度,令佳江觉得极不自然。
    「是为了那个叫——费克的玩意儿?」
    宫爷爷叫起费克的名字,似乎颇为拗口。
    「简直到沉迷的地步啦——咱好像成了个多余的人。」
    瞬只要和费克在一起就满足了——不,甚至拒绝他人介入费克与自已之间。
    所以佳江只是提议将费克送往大学,便惹来瞬的强烈反弹。
    就连佳江,也变得只有一起谈论费克的价值。自从费克来了以后,瞬对佳江变得冷漠许多。
    瞬连父亲都忘得一干二净,佳江更是不用说了。
    「伊似乎是拿费克来填补心灵的空虚。」
    听了这句话,瞬会生气吧!
    「听说人遇上伤心事时,往往会沉迷在其他事物上。」
    可是费克会说话啊——不过这件事连对宫爷爷也保密,佳江只得闭上了嘴。
    他和猫狗不一样,懂得人话,拥有意志。
    费克的智能不会停留在现在的水准。打一开始,他懂得的词囊便已远远超乎一般成年人;虽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词囊,但他的智能想必如丰富的词囊般发达。还不到两个月,他已经能像现在一样流畅地说话了。
    不久后,费克的智能便会超越瞬及佳江所能应对的程度,到时就不能像现在一样,把他当小猫小狗般偷偷饲养了。
    别的不说,待费克的智能发达之后,至少得教导他人类社会的概念。这么重大的教育工作,佳江实在不认为自已与瞬能胜任。
    或许届时费克的智能已在佳江与瞬之上。
    还有个更迫切得问题。假如费克生病了怎么办?他们根本无力解决,到时只能慌慌张张地把费克送往研究机关,以最坏的形式将他交出去。
    就算把它交了出去,不懂他的生态,便无从治疗;说不定已经来不及救,反而害死费克。
    越是深思,便越是明白现实中不会发生「E·T」般的故事。社会的主角毕竟还是成年人,小孩能做的事微乎其微。
    我们是小孩——不过,却没幼稚到以为自已无所不能——所以才得思考。
    最好的方法,应该是透过值得信赖的大人出面,经由适当团体将费克托付给研究机关——比如透过佳江等人就读的高中。佳江的学校里有几位老师很明理,若能透过他们动员全校师生一起研究这个问题——
    这个道理瞬应该也明白。
    「不能这么下去,瞬错了。」
    佳江喃喃诉说着无法对瞬说出口的话语,觉得自已仿佛是对着洞穴大喊「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的理发师。
    无法启齿的自已其实也错了。
    「人啊,往往只听自已想听的。」
    宫爷爷悠然说道:
    「不过,瞬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虽然伊现在听不进去,但不会一辈子都不听的。」
    佳江点了点头。
    宫爷爷不追问详细的包容心,教佳江感激万分。


    要是佳江不说那种话,就更完美了——
    瞬摇了摇客厅神坛上的铃,点了柱香,双手合十。早晚上香是祖父在世时的习惯,祖父过世后,瞬便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个习惯。要说现在与祖父在世时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祖父及父亲的两个牌位。
    这些行为已化为习惯,瞬做起来并没有特别的感概。神坛摆在家中,牌位放在神坛里,而神坛便是供人参拜的,如此而已。
    一个没有虔诚信仰的高中男生能继承每日上香的习惯,已是难能可贵了。
    佳江不止一次地提及将费克送往大学,谈话时一有机会,她便会如此建议。虽然她并不强迫,但动不动便提起此事,让瞬感到很不耐烦。
    「你是我的家人耶!」
    瞬摸了摸窝在身边的费克,那冰凉又有弹性的触感令他的掌心非常舒服。
    不会自瞬身边消失的费克,是如此完美。
    瞬无法理解佳江怎能无动于衷地提出这种拆散他与完美家人的建议。
    佳江也很完美,但为何他就是不了解?
   
    小时候,瞬跟着父亲到祖父家来玩时,佳江一定在场;一打开玄关,佳江理所当然地抢在祖父之前露面,对他说「欢迎回来」——在祖父家度过的假期,往往都是从面对佳江开始。
    佳江总是拉着不懂得乡下玩意儿的瞬四处跑,为他增加了不少恐怖危险的体验;但每当瞬想玩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或是害怕的时候(大多是在两人迷路时,而原因往往出于佳江),佳江一定在身旁。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瞬希望佳江在身边时她必然在一旁,这点为佳江添了不少分数。现在的瞬已不是佳江不在身旁便感到不安的孩子,但孩提时代的他却相当依赖佳江。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佳江是自已的姐姐该有多好?
    假如家里有这样的姐姐,他就不必一个人孤单、害怕、百般无聊地等待爸爸回家。
    带佳江姐姐回家当我的姐姐嘛!
    瞬曾这么对着假期结束时前来接他的父亲吵闹。那是他小一那年的暑假或寒假,当时他头一次在祖父家度长假,对了,那时瞬还乖乖地称呼佳江为佳江姐姐。
    佳江姐姐也有他的爸爸和妈妈啊!要是瞬把佳江姐姐带走了,她爸爸和妈妈也会难过的。
    如果瞬被其他人带走,爸爸也一样会很伤心的;所以我们不能带佳江姐姐回家的。
    瞬还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也记得自已当时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才无何奈何地打消念头。
    现在的佳江仍相当完美。把费克带来瞬家的是佳江,瞬随时可以找她商量费克之事;瞬需要时,佳江几乎都在身边。
    难得她这么完美,为何要说那种扫兴话呢——要是佳江继续说那种话,就不算真正完美了。
    「……她大概不懂寂寞的感觉吧!」
    因为她的父母仍健在,因为她拥有时时在身边的家人,因为她的家人即使外出也一定会回来,所以她不明白。
    不明白失去家人是什么感受。
    因此才能无动于衷地说出那些话,试图拆散瞬和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家人。
    没办法,人总是不懂得珍惜拥有的事物。
    铃铃铃铃!手机响起,液晶荧幕的来电显示出现了费克的名字。
    『瞬·和·佳江·吵架·争执·吗?』
    『争执·不可·不·好。』
    「哦,你真的很聪明耶!没事的。」
    瞬一面对着手机回话,一面抚摸费克。
    「没办法,佳江是幸福的人,幸福的人有时比较迟钝,少根筋。其实她没有恶意。」
    瞬对着手机喃喃说道,宛如正挪揄不在场的佳江。


     *

    接近降落路线的起始点,便可望见数公里前方地面上的基地跑道。今天天气晴朗,视野相当良好。
    领头的编队长在一号机驾驶舱中竖起三根手机,光稀也以相同手势向后续机示意
    到了跑道正上方,由编队长机开始依顺往左回旋,解除编队。各机间隔三秒,偏移回旋点,由三边进场。过去光稀曾在这种时候窝囊的转不过来,但现在已不再展露这种丑态;她和其他僚机一样,一次便打好陀,绕过四边及五边进场降落。
    编队长机降落——三秒后,二号机的光稀也跟着降落。她竖起背面的减速板,放下主起落架,维持机首上抬(十二度)的姿势减速;待速度减缓至一定程度后,再放下前起落架。
    虽然各机降落的间隔时间仅有三秒,对于高机动性的战斗机而言已是绰绰有余;着地后的地面滑行亦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正当光稀滑行于跑道上时,编队长机传来了通讯。继齐木之后成为编队长的,是由三泽基地转调来的须藤少校;他与齐木同梯,两人在学校时代也是好朋友。
    「武田,你的男朋友又来啦!」
    光稀一愣,朝停机坪望去,有个与基地格格不入的西装男子正在跑道边挥手。
    「我没交过那种男朋友!请别捏造不可能的谣言!」
    「你也不用那么排斥他嘛!朝人家每天都来,多勤快啊!」
    「对我来说是种困扰!」
    虽然声音没传入无线电,但不难想象后续的僚机驾驶员必然在哄堂大笑中。
    光稀从驾驶舱怒视着春明高巳。或许是距离太远,不知道自已正被白眼;春明高巳依旧挂着悠哉的笑容,继续挥手。


    光稀在地面引导员的引导之下停妥飞机后,便跳下阶梯,指着高巳怒吼:
    「把这家伙扔出去!」
    「哇,好吓人的招呼!」
    高巳走近,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让外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应该禁止相关人士以外的人进入吧!」
    地面作业人员听到这声发自丹田的混厚怒吼,依旧无动于衷。
    「可是他是MHI的人吧?制造厂的人员当然是相关人士啊!」
    「他现在是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人!空自可没有日航设计的机体!」
    「不过他有通行证啊!」
    「唉!真是的。」
    高巳看不下去,打断他们。

    「好啦、好啦!每次都拿同一个理由来赶人,只会被大家取笑而已。你也该学乖了吧!」
    「你这个元凶少自以为是!」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笑声,原来是刚下机的须藤少校及飞行队成员。
    须藤少校隔着光稀对高巳说道:
    「技师先生,请你再稍等一会儿,我们接下来还有检讨会要开,你照平时那个时间来接她就行了。」
    「不要擅自安排我的行程!」
    光稀的抗议已近乎尖叫,但没人理会她。
    自高巳开始连日造访基地以来,已过了三个星期;除了光稀以外的相关人士都和高巳混熟了。身边的人全被笼络,教光稀愤恨不已。

    「你现在想谈事故的吗?」
    高巳准时在检讨会结束后前来逮人,与光稀并肩而行同时这么说道。光稀加快脚步甩掉他,无奈对方的腿比自已长。
    两人急促的的脚步声响彻走廊。
    「不想。」
    起先光稀坚称无话可谈,后来懒得重复这句话,便缩短为不想两字,这下子语意就成了「有话可谈但不想谈」;由此看来,她似乎已落入高巳的圈套之中。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说?」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想说!」
    半带赌气地坚拒高巳,亦是光稀这三个礼拜以来反复进行的日课;接着高巳便会面露苦笑。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不同
    「拜托啦!」
    光稀惊讶地停下脚步,因为高巳竟然抓着她的手腕拉住了她。自从头一天被光稀扭臂以来,高巳向来小心翼翼,不敢碰她一下的。
    「——放手。」
    「你又要扭我的手呢?」
    高巳反问,面露略显困扰的苦笑——这种问法很狡猾。
    光稀转过头来,瞪着高巳。
    「如果你希望的话。」
    「我不希望,别动手。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没时间了。高巳露出光稀初次见到的凝重表情,如此说道。

    他们刻意避开耳目众多的餐厅。自从高巳开始勤跑基地以来,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画面成了队里绝佳的调配标的。
    两人来到了远离主要步道的小径上,活像高中生约人谈话时的场面。
    「我本来打算再多等些时候的……说来也是领人薪水的悲哀啊!」
    高巳满怀歉意地笑道:
    「上头的人说,既然拿不出成果,就不能让我继续出差,所以下了最后通牒。」
    高巳每天都理所当然地前来报道,让光稀忘了他并不住在这附近。
    「你对燕尾了解到什么程度?」
    高巳头一次提及自已参与制作的机体。光稀似乎觉得自已有义务回答,便答道:
    「2005年起,着手开发的日本史上第一架超音速小型运输机,之所以采用超音速小型规格,是为了避免与波音等航空器大厂竞争——今年一月,完成的试作机在四国沿海进行试飞,却于中途发生原因不明的大爆炸。」
    「再补充一点,是自YS11以来,二十余年后,首次完全排除海外技术合作的民航机开发计划。」
    高巳直视着光稀。
    「——若是这次再受挫,日本今后就不会再有制造民航机的官方计划了。至少不会再积极开发民航机,抢占世界市场。」
    光稀觉得像是听见了重大秘密,吞了口口水。其实这并非秘密,只要是航空业界相关人士,都已隐约察觉了。
    只不过,这消息由实际参与计划之人口中说出来,便等于证实了那些悲观的预测,教人心情沉重。
    「老实说,日本的航空产业已经走到尽头了。」
   高巳如此评断自已的行业。
    「MHI、KHI、FHI、SHI、NHI,光是飞机制造厂便有五间,实质上的国内订单却只有防卫省(注10)的军用机,五间公司便靠瓜分这数年一次的订单勉强糊口。外界又认为不必花大钱搞授权制造或新开发,直接向美国购买高性能飞机还便宜许多;所以这些公司可说是顶着全体国民的批评在制造飞机,步伐维艰。」
    在实际制造优良产品的理念之前,有道必须跨过的障碍。提出一个企划时,为了让相关单位肯定有拨出预算的价值,总是得在游说之际炒作一些媲美不实广告的全能规格。
    即使明知难以达成,最终只能做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平庸机体,还是得提出梦幻般的规格,否则就争取不到预算。
    再加上开发机会少,开发人员往往渴望在一个计划中尝试各种新技术,因此整体开发更欠均衡,沦为赶流行的玩意儿。
    最常见的悲剧就是设计中的机体,因计划百般延误而落伍,跟不上时代。
    过去的反潜巡逻机PSI便是最具代表性的牺牲品。造是造出来了,却是以无限接近失败的结果收场。

    注10:管理自卫队的行政机关,相当于我国国防部。
    总而言之,日本的航空器开发环境并无乐观。
    「人家常说日本的航空技术还停留在战后——这事你也知道吧?」
    光稀默默点头。
    战后的日本受到航空器开发限制,在航空器开发技术上落后世界一大步,为了儞补技术断层而发起的自主开发计划——FSX——即使现在的F2,也在美国插手之下变为美日共同开发,最后连个像样的开发技术都没学到,参与计划的相关人士至今仍满腹遗恨。而F2如今也已停产了。
    「即使如此,重要生产的是军用机,不管再怎么没用而昂贵,防卫省还是会买下;但民航机可就不同了,就算成立特殊法人,由国家补助开发费用,做出来的机体若民间航空公司不买便赚不了钱。YS11就是因此失败的,虽然是第一架日本开发的民航机,备受期待,最后却因为卖不出去及其他政治因素,结果以严重亏损收场。」
    「——可是那是架好飞机。」
    光稀反驳似的插嘴。
    一对低翼翼肩上搭着两句巨大的涡轮螺旋桨,这便是YS11的特色;现在自卫队里还有十几台仍在服役,虽然老旧却耐用又好开——已过世的齐木也相当偏爱YS11,据说从前大阪和高知间的航线用的便是这种机体,所以他格外有感情。
    「经营上的收支不见得和机体的好怀成正比。」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说道:
    「YS11失败以后,经产省和国土交通省对于开发民航机已是望之却步。曾有制造厂按奈不住,独立开发小型机。却无法打入世界市场。」
    高巳所说的应该就是他的老东家MHI,可惜连业界龙头MHI都无法独立打入世界市场。
    「燕尾就是在这种逆风之中奇迹般成立的计划。」
    高巳小心翼翼地说着「奇迹」两字。宛如展示宝物般慎重。对航空业界而言,这的确是近年罕见的奇迹。
    「然而试作机到了最终阶段,却发生原因不明的事故。日航设计是特殊法人,每回审议预算时都是争破脑袋,一面亏损,一面勉强经营;老实说,到了最后关头才发生这种事故,实在是个严重的打击。失去试作机而造成的金钱损失固然惨重,更严重的是制造厂的信用扫地。事故发生至今已过了三个月还找不出原因,这下子反对派的炮火更是越来越烈『说什么日本果然无法力开发超音速机,只是浪费预算而已。」
    燕尾开发计划问世时,光稀满心兴奋。
    完全国产的日本民航机,而且是超音速喷射机;只要是航空迷,听了这消息都雀跃不已,光稀亦不例外。   
    但这个计划却即将以失败落幕。
    「——燕尾会完蛋吗?」
    她不禁询问,高巳困扰的笑着。
    「再这么下去,八成会。」
    她已猜到高巳将如何进攻。
    「要是不能查明燕尾事故的原因,这个计划就告终了。」
    啊!——太奸诈了——他这么说,简直就像——
    就像光稀掌握了燕尾的命运一样。
    「我不愿意。」
    高巳微微皱眉。
    「我可不希望日本再也造不成航空器。要是燕尾就此完蛋,我在职期间就不会再有民航机计划了,只能像过去一样大家平分防卫省的订单,做些平凡无奇的飞机。」
    高巳的声音中难得透出焦虑之情。光听他的声音,便知他对燕尾有多少情感。
    不光是高巳,所有航空业界的人都怀着同样的焦躁。
    「波音和空中巴士虽然是强敌,但他们也得靠进占民间市场才能儞补技术断层。现在是追上他们的最后机会;再不急起直追,今后日本就只能向外国买飞机了。」
    虽然我还是个没资格接触设计核心的菜鸟——仍会忧心现状啊!
    高巳作结,直视光稀。
    「所以我想和你谈谈。因为你就进看过发生于同一空域、同样原因不明的事故——」
    这个男人也热爱飞机,和因热爱飞机而成为飞行员的光稀一样。光稀非常明白——因此更觉得气愤。   
    「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
    听了这番话,光稀便无法冷漠以对,倘若高巳一开始就搬出这套说词,光稀定会软下心肠,为何不一开始就说?
    既然起先没说,为什么现在又说?
    高巳苦笑。
    「知道你无法坐视不管还出这种招数,岂不是太卑鄙了?」
    这正是光稀打算用来谴责高巳的话,没想到却被他抢先一步,令光稀无言以对。
    「我本来打算等到你想谈的时候再谈的,对不起。」
    「别道歉!」
    光稀怒吼。
    接着又狠狠地低声说道:
    「要是你这时候还道歉,岂不显得我心胸狭窄又惹人厌!」
    我也热爱飞机啊——光稀咬着嘴唇,她觉得自已的度量输给了高巳一大截。
    「我有一个条件。」
    说着,光稀瞪着高巳。除了瞪他,她不知该做什么。
    「别怀疑我。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相信我。」
    高巳略微惊讶地凝视着光稀,随即——
    「我发誓。」
    说着,他举起左手。
    即使如此,光稀依旧瞪着高巳。
    因为若是不瞪他,她不知自已接着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带你到事故空域去,等你看过现场之后再谈。要是在那之前你怀疑我半次,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绝对不说!」
    虽然光稀奋力怒目相视,高巳却完全不害怕,依旧沉稳的微笑着。
    不久后——
    「——谢谢。」
    高巳说道,摸了摸光稀的头,宛如对待小孩一般。
    「燕尾若能存活下来,都是你的功劳。」
    不要乱摸别人的头!换作平时,光稀一定如此怒吼并拨开高巳的手;但此时不知为何,她无意这么做。


    用来视察事故空域的是F15DJ。光稀平时的座机是F15J,但要带高巳同行,必须使用配备双座的DJ。
    航空幕僚长已同意高巳以调查事故名义搭乘F15DJ,而高巳也已上过航空生理课并受训结业。光稀不清楚高巳这些行动,看来这三个星期他并不是空等而已。
    为避免一般人在战斗机仓的低压之下飞往高空时可能产生的问题,高巳穿上了增压服。这款专用增压服是因应F15改良为侦查机的计划而备下的,这会儿到让高巳抢得了头香。
    光稀向须藤少校申请DJ使用许可时,少校在办公桌前高声大笑。
    「花了四个礼拜才成功啊?武田,你还挺难缠的嘛!」
    「他威胁我,若是我不帮忙,燕尾就完了。」
    「是吗,燕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啊?想必春明也很着急吧!」
    即使如此,高巳仍等了光稀三个星期——这句话让光稀再度体认此事。
    他如此尊重光稀的感受,反倒教光稀焦虑。
   「也好,要是这样能让日航设计满意,你就带他去现场看看吧!」
    说着,须藤在光稀提出的申请书上盖了章。核对天气预报及DJ空机情况后,光稀申请的飞行日期为后天四月二十四日。
    「武田……」
    光稀行了个礼,正欲退下时,须藤叫住了她。
    「我听齐木少校提过你。」
    光稀至今听见齐木的名字仍无法保持平静,因此露出紧张的神情。
   「他说队上来了个眼睛很利的女孩,技术是有待琢磨,却生了一双鹰眼;这话他说过好几次——你的眼睛,可是有齐木保证的。」
    一瞬间,光稀的眼角发热。
    她敬了个礼,转过身去。
    大伙儿一起工作,很清楚谁有能力,谁没能力——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高巳说的话。
    从没有伙伴否定光稀坚称看见的「异状」。
    即使在不许光稀同行的情况下进行的事故调查得到空域并无异常的结论,仍没有人怀疑光稀。既然她这么说,就是曾发生过的异状——周遭的气氛当中透着这股默契虽然光稀被迫接受精神鉴定,却没有人拿这件事挪揄她。
    队上的人尽是些愚蠢低俗又无药可救的家伙,确实最好的伙伴——直到现在,她才在高巳的话中明白了这件事


     *

    光稀指定的出发时间为上午十点,高巳在三十分钟前便已朝停机坪出发。
    高巳在连身专用的增压服的上半身套上救生衣与安全带,下半身套上耐重力装。增压服不但厚重,穿起来又麻烦,他得靠光稀的队友帮忙才能穿上。
    她开起飞机来很猛,你要小心啊!那飞行员语带同情地说道,令高巳胆战心惊。他该怎么小心啊?他只有遵照光稀的命令,提早吃了少量的早餐。
    高巳预备搭乘的F15DJ已被拉到停机坪上。
    等会儿是去调查事故,不是参加飞行游览;况且燕尾与自卫队曾有人牺牲——虽然高巳心知肚明,却难以克制高昂的情绪。
    「没想到能坐上这个……」
    高巳抬头仰望上了迷彩涂装的F15DJ。
    普通百姓想搭乘第一线战斗机,只能花数百万参加俄罗斯的战斗机体验之旅;听说付两百万便能搭乘拥有世界顶级机动性的Su27,但身为一个薪水微薄的上班族,实在狠不下心来为了区区数十分钟(搞不好只有十几分钟)的体验付出那么多钱。
    觉得自已赚到了,是不是太轻浮了点?正当高巳如此沉思时——
    「你在贼笑什么?真难看。」
    朝向声音的方向回头一看,光稀正大刺刺地站在眼前。她已穿好飞行装备,与高巳不同的是,身上的连身装并非增压服。
    高巳一面抓着脑袋,一面回答:
    「不,我一想到能搭F15,忍不住就……」
    「很高兴?」
    「当然啊!我就是迷战机迷过了头,才踏进航空业的。我当学生时,还特地买周游卷搭车参观各地的基地庆祝活动咧!」
    高巳眯起眼望着跑道。
    「岐基地我也来过一次,当时F15正好和名古屋机场的客机同时升空——客机看来就像是停在空中一样,两者间的速度差距大得不像是在同一时间轴上移动。那时我就想,啊!怎么能这么快——」
    虽然已是近十年前的事,对高巳而言却是既鲜明又印象深刻的回忆。
   
    高巳以为光稀又会严词责备,偷偷瞄了她一眼,没想到光稀也望着名古屋机场的方向。正当高巳出神地看着那张英气勃勃的侧脸时,她转过头来。
    「沉迷和实际搭乘是两回事,你别太兴奋,给我惹麻烦。」
    果然严厉。高巳一面苦笑,一面点头。光稀丢了个东西给他,他及时接下原来是个折成四角形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
    「呕吐袋。想吐就吐到里面去,要是敢吐在机上,我就宰了你。」
    听了她这毫无修饰的说法,高巳哑然无语。
    「……现在就连男人都称这个为礼貌袋耶!」
    「有怨言就大声说出来啊!」
    「不,没有。」
    漂亮的女生说话太直接往往教男人失望——但这种事对光稀而言显然不值得顾虑。
    亏它长得这么漂亮,真想看看她女性化的一面——高巳一面心生这近乎性骚扰的念头,一面将礼貌袋放进救生衣胸前口袋。若是闭上眼睛,和光稀的对话便与粗壮男人间的谈话没两样。
    光稀开始行前检查,确认机体细部。她穿着硬邦邦的装备,脚步轻快地四处走动。穿上全套飞行装备后,连身为男人的高巳都感到绑手绑脚,光稀却丝毫不以为苦。或许这些装备已变成她身体的一部份了吧!她为此经历多少锻炼,做过多少努力,是高巳完全无法想象的。
    「对不起……」
    高巳脱口而出,光稀诧异地回过头来。什么?她的表情如此询问。
    高巳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自言自语。」
    期待她展现女性化的一面,根本是大错特错,她的价值并不在那种地方。


    搭机时,高巳不慎踏上机翼的禁止行走部分,让光稀臭骂了一顿。「你知道这架飞机可以买下几个你吗?」真是令人心酸的一句话啊!
    驾驶舱没有高巳想象中狭窄,还有些余的挪动空间。
    一开始滑行,高巳便兴奋不已,大叫:「动了!动了耶!」又惹来光稀骂上一句「废话」:当然,还附加「白痴」两字。
    当机体抵达跑道尽头时,光稀结束了与塔台的通讯,以无线电询问高巳:
    「对了,你敢坐云霄飞车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高巳歪了歪脑袋。
    「长岛温泉乐园的钢铁巨龙那种还没问题。」
    「是吗——好,这算是特别服务。」
    高巳觉得自已似乎看见光稀的奸笑。
    轰!随着爆炸般的加速,机体突然开始滑行;高巳的身体被重力紧紧压在座位上。当他回过神来时,飞机已经起飞,基地的建筑物急速地往下方远离。机体朝着正上方钻升——

    接着一面上升一面连续旋转。上下的感觉在一瞬间飞到九霄云外,高巳甚至不明白自已现在到底向着天空还是地面。
    活像被塞进果汁机一样。
    呜,哇,这,是——思绪也化为碎屑四散。
    「如何?」
    光稀自豪的声音传来,高巳才发现旋转已经停止。下半身的耐重力装备灌满了空气,紧紧地束着脚。若是没有这个,他八成因脑充血而昏厥了。
    「……呃,真是……」
    他小心翼翼地说话,以免结巴。
    「——太棒了。」
    他拿出仅有的尊严回答,「不过连着来的话就伤脑筋了。」后来补上这句话却是真心话。


     *

    不到一小时,他们就抵达了四国沿海的L空域。
    「我们就是在这里进行两万公尺上升测验的。」
    光稀在某个定点开始绕圈。
    「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要重现同样的飞行,还是慢慢回旋上升?」
    高巳吞了口口水。老实说,他比较希望能慢慢上升。但反正到头来还是得钻升,不如采用重现方式,或许能有所发现。
    「来一份重现套餐。」
    「有胆识,值得嘉许!」
    光稀这么说的同时——高巳的骨头轧然作响。
    朝水平方向加到极速后,机首抬升。高巳的背部陷入座椅。
    面对着正上方,犹如准备冲击太阳一样般。
    「看着雷达,眼睛别闭上!」
    听了这话,高巳只得反抗重力,一点一点地低下头。他移下目光,设法将雷达收入视野。
    如今早已超过云层漂浮的高度。
    「有了!」
    有了?有什么?高巳不解光稀之意,正感困惑之际——
    整个雷达突然画面一闪。
    同时机体转向背面,一面翻转,一面恢复水平飞行。
    「果然有!错不了!」
    光稀兴奋地叫道。高巳不明白她的语意,也无暇反问;他的喉咙咻咻响着,虽有面罩供应氧气,心跳与血压却大乱,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
    「看到了吗?」
    光稀询问,高巳终于回答:
    「嗯,画面闪了一下,是ECM吗?」
    雷达会在画面上以亮点现实其他飞机的机影。整个画面闪动,只可能是电子反制装置扰乱雷达所致。
    不过,在这种高度会有其他飞机进行电子反制吗?
    「——不是ECM。」
    说着,光稀180度旋转。
    她上升到比方才翻转时更高的高度,差不多到了两万公尺。别说民航机,连战斗机都鲜少飞到这种高度。
    高巳错过了轻松上升的一瞬间,错愕地叫道:
    「刚才是用了什么魔法!?」
    引擎在空气稀薄的高空无法发挥平常的性能,即使是略微升高也得使用钻升法;然而光稀却以普通方法轻轻松松地上升了上千公尺。
    「你发现了?看来你不笨嘛!」
    光稀带着笑意回答。
    「这一带的气压上升了,现在差不多等于地面上的一大气压。」
    高巳看了看事前学过观看法的气压计。的确,上头显示的气压数值和地面上几乎相同。
    在不增压的情况下,别说呼吸,就连生存都难——这样的两万公尺高空居然有一大气压?这可是推翻物理法则的异常状态。
    「气压是什么时候上升的?要是突然变成一大气压,我们现在早就没命了。」
    机体在微薄空气中上升时,引擎乃是处于全开状态;若是突然碰上高密度空气,下场便和毫无预警地闯进冲击波一样。
    「空气密度突然变高的那时候便是了。光的折射率会跟着改变,看得出来。」
    光稀说得斩钉截铁又理所当然,似乎无意当中把自已当成基准了。一般人的视力可没好到能在飞快流动的视野中发现气压面的变化。
    「从几千公尺以下,气压就开始慢慢上升,引擎也越跑越顺;在高空不可能跑得这么顺畅——齐木少校在出事前也说过,引擎跑得太顺了。」
    出事前——在他爆炸四散之前吗?
    「这次注意前方。」
    光稀将机位恢复水平,靠近方才的上升点。
    突然,一道剧烈的重炮声自机首方向迸裂。
    光稀朝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发射火神式机炮。
    「呜哇,你干嘛突然开炮啊!」
    「里头是油漆,你闭上嘴乖乖看着!应该……就在、这里!」   
    光稀用犹如正使劲踩踏地面似地叫着。
    「啥?」
    同时,高巳也发出了叫声;他这一声倒不是惊叫,而是惊讶得接不上话。
    漆弹的荧光涂料付着在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
    高巳在狭窄的座椅上扭动身体,转向后方。流向后方的天空当中,留下了一直线的漆弹痕。
    「如你所见,有东西『拟态成天空』,!少校就是撞上这个!燕尾也是!
    怎么可能?高巳临时吞下这句话,答应不怀疑光稀,绝对信任她。
    不过——这是?
    光稀驾驶的DJ维持着俯视弹痕的高度,以中弹处为中心旋转。触目惊心的荧光线拽了数十公尺长,即使从远处的机上也能看见。
    纵使亲眼见到了油漆弹痕,高巳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也难怪光听报告的幕僚会以光稀精神错乱作结。
    「那天也是这样。」
    光稀说的是哪天,不问便知。
    「少校才刚说引擎异常,雷达就闪了一下,我觉得前方的天空有点不一样——觉得不避开不行,就临时停止上升,但少校却……我来不及警告他。」
    要是我能更早一点警告他——少校都给我指示了啊!光稀沉痛地喃喃说道,但高巳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高巳遵照光稀所说持续凝视雷达,也只看到一瞬间的闪光,而光稀说的突兀感,高巳更是怎麽看也看不出来。
    高巳那双少不了隐形眼镜的眼睛固然有问题,但眼下这种状况,却是光稀那超乎常人的视力才能发觉的。
    再者,或许光稀不承认,但她的空战本能其实是优于齐木少校的,同样的条件之下,齐木少校没有发现,光稀却察觉了——这正说明了一切。
    唯有她看穿那看不见的物体,察觉那旁人无法察觉的异状;假如她对自已的感觉没自信,绝对无法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已的主张。一个年仅二十二、三岁的女性能官拜少尉,坐上F15,亦可证明她的能力与素质有多么卓越。
    高巳问道:
    「大小——大概有多大?你看得见吧?」
    前座上,光稀的脑袋前后左右摆动,幅度大得教人难以置信。
    「目前估计,应该有几十公里长……」
    足足有一个小市区的面积。
    「再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了高巳的第二个问题,光稀忍无可忍地怒吼:
    「我哪知道啊!」
    「那倒是。不过……这可不是人工物体。」
    目前人类并没有如此高等的技术,能在不被媒体得知的情况之下,将这么巨大的东西放上天空并持续运行。假如这个空域的异常气压也是由这个物体操控导致,就更不可能了。
    「唔?」
    看着看着,眼底下的天空急速褪色。
    卷云漂浮于数千公尺之下,除非往下俯览,否则从保持水平机位的驾驶舱上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蓝色空间,而这道蓝色——
    变成了水蓝色,水蓝色变为更谈的水蓝色——不久后,化为完全的白色。光稀描述的面积绘成了一个漂亮的椭圆平面,空中冒出了一个白色区块。
    好惊人!
    高巳以为自已如此低喃,但实际上却未成声。这是何等庞大啊!
    这玩意儿过去从未被发现,一直存在于这里?就算民航机不会飞经这么高的地方……
    「突然,无线电开始出现杂音。
    『……(沙)……(沙)午,』
    当然,这绝对不可能来自塔台的通讯。
    「——是以就难信号的频道传送的。」
    光稀的低喃比平时更为僵硬,受了着扎人的紧张气氛影响,高巳也吞了吞口水。
    杂音逐渐清晰,不久后,开始出现声音。
    『……安。』
    『时间。』
    『(哔哔哔……砰)午安你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
    『晚安,欢迎收看新闻21。』
    『Good evening everyone……』
    『早安,今天也要快快乐乐地出门!』
    这是什么?光稀诧异地轻问。
    「……应该是新闻吧?『新闻21』的开场白,那句快快乐乐地出门则是早上的『早安Good Day』。」
    高巳列举全国联播的新闻节目名称,光稀则焦躁地大声说道:
    「这种事我知道!我是在问为什么会有这些讯号传过来!」
   「……讯号干扰?」
    高巳咕哝着连自已也不相信的推测。早、中、晚这些时段完全不同的新闻不可能同时播送,即使是过去重大新闻特辑之类的节目,也不会只剪辑数个不同台新闻节目的开场白播放吧?
    更不可能选在这种汪洋之上,以求难讯号的频道传送。
    『强行降落于函馆机场的米格25「狐蝠」驾驶员维克多·伊瓦诺维奇。白兰可空军中尉希望投奔美国。』

    『道勤指数下跌九十八点。』
    『儿童餐的旗子目前缺货。』
    『为你插播一则临时新闻。美国航太总部与今天证实即将返回地球的「哥伦比亚号」太空梭已陷入失联状态。』
    『丘比三分钟料理!』
    『伊势湾台风施虐……』
    『正面与浮水印的图案为守礼门,背面图案为源氏物语。』
    讯号越来越杂乱无章。
    「……呃,你知道现在那一台有在重播『奇迹餐厅』吗?」
    「这要回去查查看……如果知道哪台制作的节目,就能直接咨询电视台。」
    「啊,我随口说说的,不用查啦!」
    十年前的偶像剧、米格25投奔事件、哥伦比亚号事故及伊势湾台风新闻同时重播,而且和早中晚新闻一起透过求难频道传送?天下间哪有这种巧合啊!
    不久后,地面电波胡乱凑成的讯号开始化为机械性的声音。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哇,要重复几次啊?」
    听了刺耳的机械性声音,高巳忍不住皱眉。
    『我·正对·你·JAPAN FORCE JASDF·说话。』
    『我·正对·你·JAPAN FORCE JASDF·说话。』
    『你的·语言·是·japanese·正确·吗?』
    『你的·语言·是·japanese·正确·吗?』
    「看来对方似乎想与我们通话。」
    高巳喃喃说道,光稀闻言尖声反问:
    「是谁?有什么目的?」
    「你问我,我问谁?总之先试着回答看看吧?对方认得出我们是航空自卫队,应该是可以沟通的对象吧!」
    「你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哎呀,都到这个地步了,大惊小怪也没用啊!」
    光稀咕咕哝哝地骂了他几句散仙、不用脑以后,才回应求难讯号。
    「我是航空自卫队岐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同机的是……」
    在光稀打手势催促之下,高巳也报上了名字:
    「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明高巳。」
    「你是谁?基于什么意图发出这段讯号?盗用求难频道是违反电波法的行为,你知道吗?」
    对方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相对地——
    『JAPAN RFORCE,Check gear down,Cleared to land,Thisrunway,Wind 260 at 3.』
    (航空自卫队,请检查起落架是否已放下。跑道已清空,许可降落。目前风向为260,风速3节。)
    「这是管制通讯,你听得懂吗?」
    高巳原欲点头回应光稀的问题,又慌忙出声回答:
    「大概懂。」
    对方要我们降落。
    通讯继续传来。
    『跑道上·具备·你的·起飞·降落·的·充足条件。』
    『进入·跑道的·方向·为·东方·90度。』
    接着,在眼下延伸开的白色平面之中——浮现了两道笔直的光线。
    高巳以目光搜寻眼前的控制面板,并在数量繁多的仪表中找到了方位计。一看之下,光线呈现东西方向,果然如通讯所说。
    光稀默默地看着底下的笔直光列。那道犹如导引灯的光线直接浮现于白色表面上,距离相当长;约略估算,应该有三公里以上。
    ——不会吧!
    高巳吞了口口水,窥探前座的光稀。
    不久后,光稀喃喃说道:
    「但愿不是我们两个同时着了魔。」
    「少尉大人……你该不会真要去吧?」
    「这句话真不像是要我回应那种诡异通讯的人说的啊!」
    「不,可是……光是通讯又不会有害。但这回是性命攸关的决断,最好更慎重一点……」
    「都到这种关头了——要是不去,岂不成了夹着尾巴逃跑的狗!」
    说着,光稀将机首转向笔直的光列。
    「等等,别冲动!!当狗也不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放心!就算没有『跑道』,在这种高度熄火,我也能在坠毁之前重新拉上来!」
    她开起飞机来很猛,你要小心啊!替他更衣的队员之言闪过脑海。
    这不是猛不猛的问题吧?这是——判断轻率啊!
    就在高巳忍不住画起他从未信过的十字架之际,光稀已朝着「白色物体」发出的导引灯开始降落。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3章,應該回老家了?[有完沒完啊...  by眾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4章了....估計自己的坑有70%完掉了(不算這個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5章,孩子踏上不歸路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6章,孩子沒有踏上不歸路(........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7章,大叔亂入受付中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8章,秩序統一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9章,「你們之中,有一個就是兇手!」(是假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5-8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和後記

這次沒有外傳了?當然不是!

回看導讀吧!
发表于 2009-5-8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 =
這次空之中我沒書 人在美西
有書也是5月中的事了
交給你了
海之底只要他在八月中前出 我可以搞定~
加油吧
发表于 2009-5-9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始录入了,楼主加油,力挺好书。
发表于 2009-5-9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刚开始录入的书呢,感觉不错~~
LZ加油啊
发表于 2009-5-9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呵,我手边也有这书,本来也打算开这坑,上来看到LZ已经开了
发表于 2009-5-9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总感觉这些封面好独特啊
总之支持录入,虽然没怎么看他的书
发表于 2009-5-9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盐之街看了感觉不错,这本应该也不会差
发表于 2009-5-9 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厢是录入么,紧跟了
之前盐之街感觉就不错,期待的说
发表于 2009-5-9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LZ加油吧 盐之街算很不错的软科幻了
我还是很期待空之中怪物的出现
发表于 2009-5-9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初一直以为有川浩是个男人,因为集中描写男性专业团队,但是看了自卫队三部曲的《盐之街》才知道是女性.............意外呐~不过书是好书是不会变的,唯一希望的话,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写出这样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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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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