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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5-17 00:5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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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早春
第1章 孩子拾獲秘密
第2章 大人尋找秘密
第3章 秘密潛藏於兩萬尺高空
第4章 人們背叛
第5章 孩子踏上不歸路
第6章 人心惶惶
第7章 混亂突如其來
第8章 秩序恢復的徵兆卻近在眼前
第9章 最後獲得救贖的是……?
終 盛夏
序章在這邊,你沒看到?因為還沒錄吧- -
先發圖,這次很懶,因為沒啥好掃,就啥都不掃(<-現在的狀態)
他的世界
他存在於孕育一切的深淵之中。
他渴望存在於深淵,
深淵之中沒有任何事物阻礙他的渴望。
從今而後,他仍將繼續存在, (吐:是從今以後吧?)
彷彿那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齟齬與瑕疵。
--------------------原該是如此。
序章 -早春-
==================================
展开日本之翼,遨游日本天际--梦想再现
经产省(注5)于二十二日发布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这是继YS11以来又一国家级的民航机开发计划。
机体规格草案大概如下--乘员:八~十二人,推力:一三OOOkg涡轮风扇引擎两具,起飞重量:约四O~四二t,机长:三八~四O m,机宽:二O m,巡航速度:一.五马赫,巡航高度:一八OOO m,实用升限:二二OOO m,续航距离:一一OOO km。
此规格乃因应超音速商用喷射机需求而生,若开发成功,将成为世上首见的民航运输机,并可进占需求夹层市场,避免与国外大型航空器制造商竞争。
主要国内航空器制造商与政府将于下一季共同出资成立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并由MHI、KHI、FHI、IHI等出资公司的技术人员负责研发。
战后的航空器产业因找不到方向而无所适从,如今本计划可望成为突破现状的一步棋;然而,由于已有YS11惨遭“技术成功,经营失败”的前车之鉴,亦有许多人士不看好本计划。
政府与企业能否携手并进,将是本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
(二OO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报日时报)
===================================
〔注5:日本经济产业省,掌理工商矿业等事务,相当于我国经济部。〕
***
二OOX年一月七日--
二OO五年展开的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在一号实验机完成之后,即将迎向最终局面。
经由公开甄选定名为“燕尾”的实验机经过无数次试飞之后,今天将进行规格最大卖点--超音速之飞行测试。
燕尾已从承包组装与保管的MHI小牧南工厂运入邻近的名古屋机场。
驾驶仓中,一路担任试飞机长至今的白川丰显得闷闷不乐。
“怎么了?机长。”
在副机长大村义彦的询问之下,白川回答:
“没什么,是私事--我昨晚和女儿吵了一架。”
他和就读高中的独生女因细故而发生争执,还来不及和好,今天就得出勤了。
白川肩负着十余名试飞组员的性命,并不希望为了私事而影响飞行;但在待机时,却难免突然惦念起来。
“家里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也挺辛苦的啊!”
说这话的大村尚未成家,根本不了解有个妙龄女儿有多么辛苦。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难相处,没办法。”
白川嘴上答得满不在乎,心里却开始重新检视昨晚吵架的过程,思索该在哪里让步才好--这便是为人父亲的悲哀之处。
大村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笑道:
“看来你得快点回家和女儿和好。”
“我也这么希望。”
白川半是苦笑地点了点头。
此时,塔台许可颁发席下达了许可。
白川将思绪由女儿身上切换至工作,复述许可内容。
考量各种条件之后,试飞空域定于四国沿海的自卫队演习空域(俗称L空域),并已取得相关单位的许可。
白川花了约一小时飞抵演习空域,一如预定行程所估计。
燕尾的超音速巡航前提是处于一万八千公尺以上的高空,而今天预定取其界限高度两万两千公尺的中间,于两万公尺高空进行超音速巡航测试;先在演习空域上升至两万公尺,再朝公海飞行。
收到客舱里的机组人员已全体就尘并系好安全带的报告之后,白川便开始朝两万公尺攀升。
燕尾在之前的数次试飞中都没背叛性能数据,缔结了绝佳成绩;因此以白川为首的全体组员都非常信任机体。
说到两万尺公空,就连绝大多数的战斗机都只能采用钻升法,将水平加速的冲力转用至上升,才能到达这种高度;但以高高空运用(High Altitude Operations)为前提的燕尾却不然,只须拉下操纵杆,便能轻轻松松地往上攀升。
超越一万七千尺公空后,白川发现引擎越跑越顺。
以这种空气稀薄的高空而言,引擎运转状况可说好得出奇。
高度计虽有轻微异常,状况绝佳的引擎却在转眼间将机体抬升至一万九千公尺。
接着是两万--
到达目标高度的同时,机体爆炸起火。
刹那之间--
白川的脑里闪过女儿的脸庞。
我怎么能死?
我和她吵架,还没和好。
她不知会多么自责?
---------真帆。
---------爆炸的火焰毫不容情地烧尽白川的刹那。
=====================================
梦想破灭?“燕尾”于试飞途中爆炸
七日十点三十七分,之前由民众命名决定昵称的日本首架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于在四国沿海进行试飞时失联。
该机于九点三十五分飞离名古屋机场,于试飞空域四国沿海进行高高空超音速试飞,却在高高空爬升开数分钟后失联。十五时过后,负责搜索的海上保安厅及海上自卫队于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回收了部分飞机残骸,机长白川丰(48岁)、副机长大村义彦(36岁)及其余十二名试飞组员皆生机渺茫。
爆炸原因目前尚未查明,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正全力追查原因。
由于性质属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预算相当有限,失去已完成的实验机将是个重大打击,能否度过这个意外考验,令人忧心。
(二OOX年一月八日 新日本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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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
二OOX年二月十二日。
晴空万里的午后,F15J(飞鹰)两机编队自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起飞。
操纵其中一机的,便是武田光稀少尉。
此次航行的试飞意味比演习还要浓厚,将从演习空域四国沿海上的一万公尺高空钻升至两万公尺,隶属于岐阜基地的飞行员--飞行开发实验团正如其名,常应各种要求进行试飞。
“话说回来,两万公尺可不太安全啊!F15J的实用升限不是不到两万吗?”
光稀以无线电对领头的队长机说。
正确来说,F15J的实用升限为一万九千七百六十公尺;然而一般演习并不会将高度拉至实用升限。高高空不但空气稀薄,亦会损及机体安定性及机动性;况且于这种高度进行空战的可能性极低,因此纵使在备战训练中亦鲜少挑战升限高度。
‘哎,应这些怪要求试飞,就是我们的工作嘛!再说,就算是国产飞鹰战机,也没烂到超过实用升限几百公尺就挂掉的地步吧?’
编队长齐木敏郎少校悠哉地回答,或许是年近五十的人生历练所致,齐木鲜少为事所动,语气总是相当沉着。
‘听说上头想用F15作为新一化侦察机。F4机体虽然好,但估计会比F15早个十年退休;上头八成是觉得与其到时再来手忙脚乱,不如从现在开始收集数据吧!’
F4素以实用升限超过两万公尺为豪,现在的侦察机也是以F4改良而来,可在一万八千公尺处进行侦察。F15的升限虽不及F4,但机种比F4新颖,整体性能也较优良;如果能加以改良,应可望具备同等能力。
光稀迟疑片刻后,询问齐木:
“为什么今天选我来飞?”
光稀在飞行队中最年轻,经验也很少;像这次这种条件严苛的飞行,应该还有其他更为适合的人选才是。
‘因为有人老说自己的能力不只如此嘛!’
听了齐木的回答,光稀心惊胆跳。自己确实常这么想,但应该从未说出口才是。
“我没……”
……这么想。这句越来越微弱的回答果然无法取信齐木,他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你们这些小毛头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像你们这种年纪,正处于好强的时期嘛!’
光稀无言以对,齐木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不过啊,光稀,愤世嫉俗不是好事,得改过来,免得浪费了好眼力和敏锐的直觉。愤世嫉俗的人是不会成长的。’
听了这些逆耳忠言,光稀更是说不出话来。而没有直言光稀愤世嫉俗的理由,则是齐木的温厚之处。
‘还有,也得习惯队上的人爱搞低级这点。不管是自卫队或警察,穿制服工作的人本来就尽是些低级的家伙。或许看在有洁癖的人眼里会觉得火大吧!’
“我觉得并不是我有洁癖,而是周围的人实在太放纵了。”
‘用外界的基准来衡量没用。要自卫官别搞低级,等于是教他们别呼吸。连要阻止他们在同事的婚礼上照惯例跳裸舞,都得司令亲自劝告咧!’
即使劝告了,还是有人照跳不误,最后被吊在塔台惩罚--听齐木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光稀忍不住笑了出来。
‘……哦!’
飞在不远前方的齐木于驾驶舱之中俯瞰下方。
‘看得见四国啦!’
“少校的故乡是高知嘛!是在哪一带?”
‘浦户湾知道吧?那边不是有条海岸线从湾口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西边吗?’
光稀依言俯瞰下方,地形果然如齐木所言;东边是蜿蜒曲折的海岬,碧海交织于青山之中。
‘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往东一点有条河,是呗?那条河叫仁淀川,我家就在那条河旁边。’
或许是因为谈起故乡之故,齐木说起话来多了几许乡音。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齐木的妻子早已过世,所以他现在将念高中的孩子寄养在老家,独自在外地工作。
即使孩子来到岸边观看齐木飞行,从一万公尺的高空上也无法看见,但齐木仍不住留意地上。他的心情,光稀能够了解。
“令郎跟你分隔两地,一定很想你吧!”
‘不,他很独立的,说不定是我比较想他。不过,总不能要他配合爸爸跑遍全国吧?那样太可怜了。’
自卫官常常转调,成家后多是独自到外地工作。齐木在两年前来到岐阜,比光稀早上一年;明年他将转调到滨松的飞行教导队。
‘尤其到了外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很难处理。做爸爸的要是能替孩子出点主意就好了,偏偏我除了飞行以外一窍不通;至少得让他安定下来,在同一个学校好好读书,不然对考试不利。’
他的口吻已不再是平时豪迈的飞行队长,而是一个父亲的口吻。
“但愿令郎有来看你。”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两机掉头转向,将仁淀滩抛在脑后,往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L空域)而去。
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放眼俯瞰,只看得见碧海与白云。
齐木指示光稀以无线电对时,待14时整开始上升。试飞所需时间则以专用计时器直接记录。
上升方式采用转换动能至位能的钻升法。
13点59分55秒。56、57、58、59--
00。
光稀将油门推到底,重水平方向加速。F15的加速性能在一瞬间便催引出到达目标高度所需的速度。
光稀拉下操纵杆,将水平加速转换为上升力,以就搭乘者感觉而言近乎垂直上升的角度奔向天际。后燃器的轰隆声响彻机内,重力于瞬间成了铅块,将身体压制于座椅上。正面除了太阳,什么也看不见。
齐木也正以同样的速度从另一条路线上升。
这么一提……
前几天在同一个空域曾发生事故--这个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不过思绪的碎屑才刚浮现,便被抛在数百公尺之下。
‘……怪了,引擎也跑得太顺了吧?’
齐木的喃喃自语声传入无线电之时--
正面的整个雷达画面一闪,短暂得教人以为是一时目眩。
ECM。雷达画面闪动,是电磁脉冲式?光稀情急之下扭转操纵杆;这么做并无任何根据,只是凭直觉--甚至可说是反射动作。
机体因急遽转换方向而失速,开始回旋下坠。
“少校!快避开!”
正当光稀一面稳住回旋下坠的机体一面大叫之际--
头上响起了爆炸声。
------火焰洒下。
随着曳尾落下的火屑,熊熊燃烧的机体--
西方世界最强的双发战斗机--
化为一文不值的废铁--往下坠落。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尤其是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短短十五分钟前的对话,瞬间自光稀的脑中流走。
成了无缘再叙的故人回忆。
“少校----------------------!”
光稀的哀号声,空洞地回响于无人听闻的空间之中。
***
=============================
接连发生空难--魔鬼四国沿海?自卫队战机爆炸
二月十二日十四点O五分,于四国沿海航空自卫队演习空域进行演习的F15J战机发生爆炸。当时演习以两机编队形式进行高高空上升飞行,编队长机却在上升途中爆炸,驾驶员齐木敏郎少校生机渺茫。爆炸原因目前仍在追查中,但授权制造商MHI(三津菱重工)表示应非构造上的缺陷。
该空域于一月七日曾发生日本首架民航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的爆炸事故,记忆犹新;国土交通省(注6)航空.铁路事故调查委员会指出:两起事故在航空器运用方式及事故当时的气象条件或许有类似之处。
(二OOX年二月十三日 报日时报)
==============================
〔注6:日本行政机关,掌理国土利用、交通气象及海上保安等事务,类似我国交通部。〕
***
仁淀川在高知县被列为重要的一级河川,出了全国更算是特级河川。论知名度的确是四万十川比较高,但咱们这条河可不让人专美于前--住在高知县内主要河川流域的县民,个个都有这种想法。
瞬骑着越野脚踏车冲下仁淀川堤防,远远就发现一道人影,正在宽广的河口摇着形状独特的扁舟。
那扁舟犹如将一般细长的平底舟从中切半一般,又短又小;仁淀川虽大,会乘这种扁舟的却只有一人。
瞬将脚踏车骑上通往河岸的砂石路。
他抬起臀,仗着避震器与护膝骑过了满是石头、凹凸不平的河床,直到水边,并将车子停在一旁,对着扁舟喊道:
“宫爷爷--------!!”
干冷的冬季河风吹散了声音,瞬得扯开嗓门大叫好几次,才能引起舟上人的注意。
对方终于发现了瞬,自舟上挥手示意。
“瞬啊--------!!”
“宫爷爷”即是宫田喜三郎,在仁淀川流域可说是内行人皆知的渔夫。
虽然宫爷爷常笑说“外行人皆不知”,但瞬却认为,若有不认识宫爷爷的仁淀人,那人铁定是睁眼瞎子。
宫爷爷家住上游,但近年来每到年关过后、气候尚冷的时期,他便会下河口来采青海菜。
“要我帮忙吗--------!?”
瞬询问,宫爷爷在舟上频频点头。扁舟上堆积的青海菜多到连岸上都能皖见,也差不多该上岸了。他似乎已经采了好几趟,只见岸边的盆中也堆满了海菜。
“侬(你)今天没上学啊?”
“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放假。我不会跷课的。”
瞬原本与祖父一起生活,自从去年冬天祖父过世后,宫爷爷偶尔便会唠叨这类事情。
宫爷爷与瞬的祖父交情深厚,似乎也有代为照顾他的意思;除了在河边碰面以外,还时常到瞬家去探望他。
反正咱(我)得四处捕鱼,就顺便来看看侬--宫爷爷嘴上这么说,但瞬知道宫爷爷的“四处”范围极大,要来瞬家一定是得额外拨出时间的。
“下午我要去海边,只能帮到那个时候。”
能帮多久,瞬一开始便会说清楚。若是说要帮忙却半途临时走人,会打乱宫爷爷的计划。
现在还是上午,能帮上两个小时左右的忙。
宫爷爷将扁舟撑上河床,开始把青海菜装入铁篓中,并将网目粗大的铁篓浸入河里,以木棒搅动清洗青海菜。
“长靴借我用一下喔!”
瞬一面说着,一面换上长靴。这是他从宫爷爷在岸边盖的工作用临时小屋中拿出来的。他常常来帮忙,已经摸得很熟了。
他们分别从两侧提起装着青海菜的沉重铁篓,抬往清澈的河中。
两人各自拿着木棒在青海菜中搅动,交缠的黑色纤维中起了细小的气泡;待气泡不再出现,便代表附在海菜上的泥沙已完全掉落。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这种工作可说是相当累人。长年以来一直独力干这种活儿的宫爷爷,明年就满七十岁了。
乡下的老人家总是格外壮健,瞬去年过世的祖父也一样。
瞬的祖父开诊所,并非劳力行业,却能轻轻松松扛起一、两袋杯。亏他这么健壮,又是个医生,却因为感冒恶化而骤然过世,说来也实在太不小心了。
他们与都会中推着菜篮走路的老人年岁相差无几,为何有这么大的差距?对于上国中前生活于其他县市的瞬而言,高知的老人家仍教他有些小生怕怕。
“最近过得怎样啊?”
宫爷爷的问题向来非常概略,因此瞬也总是适当地挑些近况来回答。
“这个嘛……学校的分组意愿调查快结束啦!二年级要分成文组和理组,现在好像是最终评量阶段。毕竟还得筛选成绩嘛!”
“咱听说瞬的脑筋忒好,应该不会被筛掉呗!”
“哪有!是谁说的啊……我看也用不着问,肯定是佳江吧?”
瞬提起了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之名。瞬小时候还没到这里定居,放长假时来祖父家,总是和她一起玩。现在她和瞬就读高知市内的同一所高中。
“对、对,就是佳江阿妹。伊(她)老称赞瞬脑筋忒好。”
才不是呢!瞬想说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高知这地方不太注重学力,倘若不是声名赫赫的明星学校,几乎不逼学生念书。瞬学校里的同学全都依着自己的学力程度选择前途,悠哉得很。老师多少会督促学生,但也只是“多少”,没多大压力。
对于在外县市念书念到小六的瞬而言,这舒爽的气氛令他相当困惑。在外县市,不少小学都是理所当然地将国中入学考列入教学方针;因此瞬也理所当然地上补习班,理所当然地学习教科书上没写的内容。
再者,他常转学,必须维持优等成绩,以便跟上任何学校的进度(有一回,他转进的学校进度超前过多,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瞬自小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因此向来不忘提前预习与复习。他在学校能维持好成绩,有一半都得归功于习惯。
对于无法摆脱这种习惯的自己,瞬其实有点自卑。
就算向宫爷爷说明原因,只怕他也不会懂。在宫爷爷的年代,这些都算是“脑筋忒好”。
“那是因为她文科实在烂毙了,我只是让全部科目都维持在一般水准。她啊,古文考试竟然交白卷,难怪老师对她印象不好。”
瞬拿不在场的佳江作结,宫爷爷也笑了。“那样挺有佳江阿妹的风格啊!”--瞬有点羡慕被这样形容的佳江。
“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嗯,佳江的妈妈每天都邀我过去吃晚饭。不过我想学做饭,所以尽可能自己下厨。”
“侬忒独立啊!”
宫爷爷嘴上不住地称赞,却又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过啊,侬不那么乖也不打紧,小孩的工作就是让大人操心。侬可以秉惰(偷懒)一点。”
和宫爷爷说话有时会让瞬想掉泪,因为他老是一脸严肃地说这些话。
“别担心,我要是不想做了,会好好‘秉惰’的。”
瞬特地讲了几句说不惯的土佐方言,对宫爷爷微笑,让他放心。
将洗好的海菜一把把地挂上岸边晒菜场的晾衣绳时,瞬放在防风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先前已将闹铃设定于十二点半。
“电话啊?”
“不,是闹钟。”
最近真是人手一机啊!宫爷爷感叹地看着瞬操作手机。瞬的同学之中,没手机的屈指可数;有不少人有了可兼作时钟的手机,便不戴表了。
瞬关掉闹铃,又将手机塞回口袋。
“宫爷爷,我得走了。”
“好,咱也差不多可以收工啦!多谢啊!”
瞬将手上的海菜迅速晾完之后,便脱下长靴换回自己的运动鞋。
“长靴就搁在那儿呗!”
瞬答应了宫爷爷的好意,没收拾长靴,直接奔向越野脚踏车。
“改天见啰!”
瞬说着并跨上脚踏车,踩起了踏板。
***
瞬从宫爷爷的晒菜场出发,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沿着海边上了国兖以后,便在河口大桥的桥墩边停下脚踏车。
越过太平洋而来的无情海风冰冷刺骨。尽管有人说高知是南国,这儿也的确鲜少下雪,但冬天却冷得不逊于北方。
这种土地上的季节变化原就急遽,还有人称之为“无爱县”。日语中的“爱”和“合”两字谐音,而合又可引申为合服(注7);也就是说,这里没有适合穿合服的季节。初夏刚来,便教人热得发倦;残暑刚过,便跳过了秋天,变得寒冷彻骨。
虽然南国总能给人四季如夏的印象--
“一点也不像乐园嘛……”
过去只在暑假之类的长假时间来玩,还能天真地享受季节的景致。
瞬迈向通往海滩的堤边阶梯。来自汪洋的波浪不减澎湃之势,频频拍打与海岸线相距甚窄的沙滩。由圆滑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大海呈现近黑的蓝色,显然是寒冷季节的海色。
他从混凝土阶梯走下海滩,脚微微地陷入细密的沙粒之中。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着河川入海之处走去。
当他走向高大的桥墩之下时--
“……那是什么?”
有个没见过的白色物体被冲到河流出海口的浅滩上。
〔注7:适合在春秋等不冷不热的季节中穿的衣服。〕
远远看上去,那物体似乎有点份量;靠近一看,约有一人环抱大小。
“这是什么啊?”
瞬歪着脑袋,喃喃说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乳白色,形状不固定;乍看之下,材质似乎柔软而有弹性,表面滑溜溜的,犹如塌了的巨大麻糬。
“塑胶套……也不对。”
他原以为是从哪里的温室脱落飞来的塑胶套,但若是塑胶套,在海水冲打之下早该变得绉巴巴的,不可能连道折痕也没有,还这么光滑圆溜。
勉强说来--
“水母?”
瞬觉得眼前的物体倒也有点像夏天常被冲上岸来、头部有着幸运草图样的海月水母;只不过,不可能有全长达一公尺的巨大海月水母--至少他从没见过。
硝水母似乎有几公尺大的?瞬歪了歪脑袋。
别说是水母了,光看外表,连是不是生物都分辨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恶心耶……”
瞬喃喃说道,以鞋尖戳了戳那个水母般的物体。他的鞋尖软软地陷入了物体中。
接着--
那疑似水母的物体竟然朝瞬滑近。
“鸣哇--------啊啊!!”
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甩了甩脚。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瞬的心跳猛然加速,那玩意儿动得比想像中还快,更引起了他的恐惧。
瞬面向疑似水母的物体,往后慢慢地退了数步。
疑似水母的物体在原地蠢蠢蠕动没有扑过来的迹象。
瞬退了十步以后,和疑似水母的物体互瞪了好一阵子。
接着--
他转过身,全力疾奔。沙子绊着了他的脚,但他以手撑起身子,再度奔跑。
他不敢回头。要是一回头发现那只水母正滑溜溜地以猛烈速度追赶过来的话--!
瞬爬上了混凝土阶梯,跳上越野脚踏车,踩起踏板,没敢再回头望上海边一眼。
***
也不知骑了多久,四周的景色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熟悉的田园。他似乎已回到家住的伊野镇附近。
瞬在收成后仅剩稻梗的稻田正中央停下,吐了口气。
“……难怪会这么累。”
他在近乎全速冲刺的状态之下骑了将近十公里。
正当瞬将双肘顶在龙头上叹气时,自行车轮胎滑过混凝土农道的声音响起。
“唉呀!?”
一台平凡无奇的淑女车在追过瞬的瞬间发出了夸张的煞车声,停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瞬吗?”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瞬抬起脸来。自行车上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女,一头硬质黑发束成了马尾;虽然有一副可称之为美少女的五官,无奈眉毛却比一般女孩威武太多。
她便是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天野佳江。
“怎么啦?侬不是去了海边吗?”
这么说来,我出门时曾遇到了天野阿姨,对她说过要去海边--瞬一面想着,一面叹了口气。
“唉……现在哪是海边散步的时候啊!”
“啊!侬又用那种腔调说话了。说土佐话!土佐话!侬是土佐人呗?”
“要说几次你才懂啊?我上国中之前都住在外地,不会讲土佐话啦!”
“侬该努力近乡近土啊!真是的……好啦,发生了啥事?”
“哦,对对对。海滩上有个莫名其妙的怪生物--”
说到这里,瞬连忙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我先走了。”
瞬立刻跨上越野车,但佳江牢牢抓住他的龙头不放,力道之强教人咋舌。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啊?
“别想逃,侬刚才说啥?”
“什么也没说!我找错对象了!错得离谱!”
“弄错了算侬倒楣。侬刚才说有奇怪的生物,是呗?”
“没有,你听错了!快去看耳鼻喉科啦!”
“就算听错了也不打紧!。既然听说有奇怪生物,咱怎么能默不作声呢?”
--糟了。瞬打从心里觉得大事不妙。
他诅咒自己的大意。
若要列举佳江喜欢的三大词汇,便是“尼斯湖水怪”、“屈斜路湖水怪”及“海蛇”。换句话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未知生物(UMA)爱好者,甚至还在学校发起了名为未知生物爱好会的非官方同好会,其中又以水栖生物最受她喜爱。瞬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兴趣,也不想理解。
对这样的佳江提起相关话题,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要!那会动耶!而且动得挺快的!我才不要为了看那种东西特地跑回去!”
“谁说要跑回去看了?”
佳江若无其事地说道,并扯着瞬的越野车龙头。
“当然是要跑回去抓啦!”
佳江的笑容常被班上男生评为甜美可爱,但看在瞬的眼里就像是恶魔的微笑。
说归说,相识这么久,瞬从未成功反抗佳江过。
最后瞬只得替佳江载着一半的捕捉道具,回到海边去。
“拜托,别把水桶挂在龙头上,很难转动耶!”
“别抱怨嘛!其他的东西不都放在咱篮子里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这是你的东西!你的!而且想去海边的也是你!”
面对瞬的破口大骂,佳江神态自若,完全不以为意。
“直径一公尺的水母状生物啊?真壮观耶!未知生物还是水栖的才刺激啊!大海果然是个好地方。”
说什么也没用。瞬默默踩着越野车,心情仿佛被牵往市场的牛。
但愿那玩意儿己被浪潮卷到海里,不在原地。
假如这个愿望能实现,瞬甚至愿意相信神的存在。但神是冷酷无情的--
那玩意儿还待在岸边。
只不过位置有着微妙的变化。方才还在水边,现在却离开水移动到干燥的沙地上。
沙地上还清楚留着那玩意儿爬动过的痕迹。
“啊--------!”
佳江的尖叫不是尖叫,而是欢呼。她背着装满捕捉道具的大包包,毫无防备地奔向那只“疑似水母”。
“慢着……!你多少惊戒一下吧!”
无可奈何,瞬也跟上了佳江。
“欸,有爬动的痕迹耶!伊是活的!”
“嗯,而且爬得挺快的。”
佳江在疑似水母身旁蹲下,瞬则从她身后战战竞竞地窥探着。如今他已不再蠕动,犹如无生物一般文风不动。
“伊不动耶!”
“笨蛋!你干嘛直接伸手碰他啊!”
瞬拉出了从背包口袋露出来的手套,丢给佳江。佳江凭着完美的反射神经,单手接住了丢来的手套。
“未知生物爱好会没有什么守则吗!?像是不可突然空手触摸可疑生物之类的!你是会长吧!?”
“谁知道在自己的生活圈里真能发现这玩意儿?咱根本没想过啥守则。”
她果然是个女生,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现出务实态度。
“再说,不打紧啦!伊没牙齿,也没爪子,圆滚滚的,没啥攻击性啊!”
“要是他会分泌毒液怎么办啊!”
佳江愣了一会,凝视自己摸过疑似水母的手,接着--
“别用人家的衣服擦!”
“好啦,别计较。应该不打紧啦!海边的东京假如有毒,颜色会更鲜艳的。”
“为什么你敢拿自己那种海岸知识来衡量未知生物啊……”
“过去只要咱觉得不打紧就没问题,从来没有因此受过伤啊。”
在乡下长大的人,面对大自然时总是坚持自己的经验法则,佳江也不例外。
“那就搬回去呗!”
佳江说得理所当然,瞬听了则是无力地垂下肩膀。
“你是说真的吗?你看了这个,不觉得恶心或可怕……”
“咱觉得很兴奋!”
佳江一口断言,两三下戴好手套,并扔了另一双给瞬。
“看来满软的,应该塞得进水桶呗!放到咱的后座上。”
将疑似水母塞进水桶后,仍有相当的体积露在外面;后来用垃圾袋套住水桶,算是免去了他掉出之忧。不过要将这沉甸甸的不规则物体放上脚踏车后座并捆绑起来,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瞬一脸不悦地蹲埂厨房里。厨房角落中摆了个婴儿浴缸--瞬的祖父向来舍不得丢东西,这浴缸就是瞬小时候用过的。
方才带回来的疑似水母现在正浸在装满水的缸中。他的形状略有改变,变成扁平的椭圆形,沉在水底。
‘侬想想,咱阿娘怎可能让咱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再说,侬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那我呢?要是造成我的困扰呢?瞬很清楚,就算这么说也没用。
方才瞬用鞋尖戳疑似水母时,他动得很厉害;但将他带回来并放进婴儿浴缸时,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真没意思。自己居然心生这种念头,让瞬颇不甘心。
每回被佳江拖下水都是这样,明明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却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
若是说给佳江听,她肯定会得意忘形,所以瞬打死不说--不过佳江就是有这种魔力。
佳江是个乐观积极到无谋地步的人,在被她耍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却往往会被迫感染到她的“快乐”。
瞬摇了摇头。
--别忘了过去被骗而吃的苦头啊,瞬!
正当瞬赌起气来,开始清算从小到大的被骗经历时,玄关拉门发出了吵杂的开阖声。一阵怎么也不像是女孩脚步声的声音咚咚咚咚地响遍走廊。
“久等了!咱把咱家的数位相机拿来啦!”
佳江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用数位相机拍照,并将照片传送到自己常去的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这种怪东西存在)。
按了数次快门并确认画面后,佳江啪跶啪跶地走出厨房。
“电脑借一下!”
“要上传回你家传啦!”
“有啥关系,反正侬的是固网。哪像咱家的,都啥时代了还用拨接。”
佳江立刻爬上了瞬位于二楼的房间。虽说她对这个家已了若指掌,但也太大模大样了一点。
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房里总是有些不宜突击检查的东西。
“拜托你客气点行不行啊……!”
“咱们都啥交情了,还说这些?”
“我和你哪有什么交情啊?只有被你添过麻烦!”
“嗯,就是这种交情。”
佳江一面耍嘴皮子,一面占据瞬的电脑,开始上传数位相片。
“真是的……”
瞬一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少年漫画老是画些儿时玩件之间的酸甜爱情剧,但现实才没这么美好,就算儿时玩伴长得还挺可爱的--
说穿了,男生总是吃亏--瞬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好,传完了!谢啦!”
佳江匆匆忙忙地收拾电脑四周,又冲出房间跑下楼。
“欸,得来想想要喂啥饲料。不知道伊吃啥?”
从那音量的大小判断,她显然深信瞬必然会跟上来;而瞬果如佳江所料,跟在她身后下楼。这事实令瞬感到相当懊悔。
“不知道。再说他好像没嘴巴。”
在瞬不情不愿地触摸、搬运疑似水母期间,并未从他身上找到疑似嘴巴的器官。别说嘴巴了,连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手等像是器官的构造都没有。
“话说在前头,要是他吃肉类或高级鱼贝类,你要负责买喔!我可不买。”
“放心,没办法处理时,咱就送去高知大学!”
“……既然要送,能不能现在立刻就送去?拜托。”
对于这逼切的恳求,佳江以装聋作哑处理--女生真狡猾。
“该取啥名字?”
佳江爽快地转换话题,瞬自暴自弃地回答:
“既然长得像水母,就叫疑似水母好了。”
“咦!一点都不可爱,真没品味。”
不但被迫干这种根本不想干的事,还得被批评没品味?瞬更加否定爱情喜剧漫画里“儿时玩伴”这个题材了。
“太长不好叫,就叫假水母呗!”
“喂,这叫有品味的名字?这就是你的品味?这样你还敢批评我没品味?”
“真啰嗦耶!不然就叫费克(FAKE)吧!这样侬总没有怨言了呗?”
“只是改成了英文发音而已嘛!”
瞬的反驳又被装聋作哑抹杀了。
正当此时--
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谁啊?”
瞬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佳江回答:“会不会是宫爷爷?”会突然造访这个家的,除了天野家的人,便只有宫爷爷了。
走向玄关,可看见拉门上的厚花纹玻璃窗对侧有道宝蓝色的人影。
若是宫爷爷,颜色应该更为明亮;因为他的工作裤和毛衣都是淡色的。
“来了。”
拉开拉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身穿宝蓝色制服,站得笔直挺拔的男人。
“咦?警察?”
跟在身后的佳江如此轻喃,但这种制服并非警察,而是自卫队。来人戴的帽子不是便帽,而是有帽边的制帽。
自卫官寓着站在门阶上的瞬敬礼。
“你就是齐木瞬吧?”
瞬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没人接,所以才登门打扰。”
--啊!
瞬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全落至脚底,仿佛被世界抛下一般,所有声音皆越来越远。
令尊--齐木敏郎少校于飞行训练时殉职了。
葬礼将在岐阜基地举行。
请你以家属身分出席--
自卫官似乎说了这些话。
待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被柔软的掌心包覆着。佳江从旁紧紧抓着瞬,支撑着他的身子。
振作点。
虽然他没听见声音,却可从佳江的嘴形读出这句话。唯有被抓住的半边身体是温暖的,唯有这股暖意连接了世界。
瞬大口地呼吸。
他终于松开拳头,指头因过于用力而在一瞬间麻痹了。
***
考虑到就学问题而自瞬上国中后便与他分隔两地的父亲,是航空自卫队的飞行员。
所以,瞬知道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父亲也常说这是种朝不保夕的工作。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就是因为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一个人过活啦!做这种容易受报应的工作,对你很过意不去。
而对如此表示歉咎的父亲时,才能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爸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瞬用尽所有词汇大骂回忆中的自己。
装出成熟懂事的样子,说这种大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满心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天,瞬才不会和父亲分开生活。不管得转几次学,不管搬家有多辛苦,不管每到一所新学校就得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有多麻烦--
--才不会让自己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落在一个月之前。
当初父亲考虑到升学问题,建议瞬和祖父一起生活时,瞬根本不明白这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才故作懂事地点了头,认为这样对父亲和自己都方便,以为这是种成熟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的判断。如今瞬痛切地明白,当初的自己只是贪图方便而已。这是贪图方便的报应吗?
“……混帐!”
瞬不自觉地骂了出来,同行的自卫官们则体贴地装作没听见。
为了载送瞬而派出的航空自卫队多功能机(U-4),还不到一小时便从高知机场飞抵了岐阜基地。
***
抵达当天与隔日,瞬为了应付高官的慰问及办理遗族抚恤金的申请而忙得分身乏术。原为少校的父亲因公殉职,追晋一级,因此抚恤金也将比照追晋后的阶级支付;不过队长们谈话时,多半仍以生前熟悉的官阶来称呼父亲。
葬礼预定在两天后举行。
家属只有瞬一个人。
母亲在瞬上小学前便已亡故,祖父也在去年过世了。“齐木家快死光啦!”正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玩笑话,瞬没有近亲,因此父母也都是六亲缘薄之人。
设于第一机库中的法事会场布置得气派豪华,却有种冷淡的味道。会场虽然挂着垂幕,铺了垫子,毕竟本来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铁柱及浪板搭成的简陋建筑,难怪会透出这种气氛。从脚边悄悄靠近的冰冷空气,也让人深切感受到这座建筑物并非为人而建。
法事会场中满是穿着笔挺宝蓝色制服的人,只有瞬一人穿着学生服,茫然地坐在会场最前列。虽然有个女性队员陪在身边照顾他,但对方毕竟是外人,反而令他紧张。
干脆放我一个人,还比较轻松--瞬的脑子里萌生了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
--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瞬凝视着祭坛上的大照片。父亲身穿制服,带着威风凛凛的表情正对着大家--与瞬熟悉的那个豪迈又大而化之的父亲判若两人。
听说遗体没能回收.这也是当然。在两万尺公空的战斗机中爆炸,身体早就化为烟尘了。
所以法事会场才会这么气派豪华。他们用白色菊花填满偌大的会场,以掩饰就着空棺进行葬礼的陈腐。
活像是扮家家酒。将空箱装饰得华美艳丽,拜祷,朗诵祭文。因为是神道教的葬礼所以没有诵经,步骤也与瞬所知的佛教葬礼全然不同,令他觉得极不自然。
父亲的灵位将送入岐阜的护国神社供奉,那家里的牌位该怎么办?瞬心中感到疑惑,军方则表示会归还遗物,可自由凭吊。
父亲的葬礼如此庄严,瞬却有种出席外人葬礼般的疏离感。
葬礼结束后,许多人前来向瞬致意,大家的眼睛都既红又肿。
自卫官们谈起生前的齐木敏郎时,看来甚至比瞬还悲伤--然而瞬的眼角却没有泪水沾湿过的痕迹。
随着父亲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飞行员也前来致意,是个年轻的纤瘦队员。那人将制帽压得低低的,又垂着头,因此瞬看得不甚分明;只知对方轮廓清秀,小时候应该是个美少年。
同一趟出勤试飞--这个人却活了下来。瞬如此想道。是什么区分了生死?他不明白。是运气的好坏还是技术的差异?事故原因至今仍不明。
“幸好你没事。”
瞬这句话原本只是客套问候,说出口之后才觉得听起来像是刻薄的讽刺。
对方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低沉的对不起,敬礼后转身离去。
--犹如逃走似的。
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却没机会补救。
***
回程是由自卫队代购机票,从名古屋搭乘民航机返回高知。自卫队的飞机以速度见长,但坐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因此瞬很庆幸能搭乘民航机回去。
一抵达高知机场,自卫队的车已在外等着送瞬回家。他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应该是因为瞬未成年,又是唯一的家属吧!
虽然落得轻松,一路上车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让瞬觉得不如自个儿搭机场巴士回家还好些。
一回到家,宫爷爷已等在家中。
宫爷爷快步走出玄关迎接他,眉头深锁、双眉下垂地说道:
“辛苦侬啦!”
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门阶上的宫爷爷正好和父亲差不多高,让瞬有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不过,一个上了高中的男孩干这种事,未免太过窝囊。
瞬擦干眼泪,腼腆地笑了。
“我尽力了。”
闻言,宫爷爷点了点头。
傍晚,放了学的佳江与天野叔叔、天野阿姨到家里来。
听说自卫队没立牌位,叔叔暴跳如雷。
自卫队在想啥啊?把一个小孩大老远地带到岐阜去,又自作主张,办了其他宗教的葬礼,意思是不理会咱,各拜各的?哪有这么自私的!好,阿叔替侬去向自卫队抗议--
叔叔立刻就要打电话到岐阜基地去,却被佳江吼了一声:
“别闹了!”
叔叔吓得噤了声。
佳江带着似怒似泣的表情,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由阿爹决定的呗?要抗议,瞬自个儿会说!让瞬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阿爹待在这里只是让瞬更累而已,快回家!”
打从以前起,佳江只要一生气,便是天野家最强势的人。叔叔宛如洒了盐的青菜般萎缩,被佳江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阿姨一面向瞬道歉,一面离去。
“冰箱里有菜,待会儿微波一下,多少吃一点。”
母亲这类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关心的总是吃饭。老实说,瞬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阿姨放心,仍乖乖地点了头。
现在屋里只剩下宫爷爷。瞬开口询问:
“该怎么办?”
自卫队没有代为制作牌位,只得自己处理;但瞬不知能否办两次丧礼。
“这个嘛……毕竟情况特殊,再办一次应该不打紧呗!自卫队也说随咱们办。侬以后总不能老跑到岐阜去扫墓,再说,也得让侬阿爹进齐木家的祖坟啊!”
瞬不愿在父亲过世的关头惹是生非,这样的心情似乎不用明说宫爷爷也能明白,他的提议显然就顾及了瞬的心情。但这应该不是出于年龄上的差异,而是个性上的差异--佳江的父亲用本地话来形容,便是典型的“反骨汉”,个性倔强又直来直往。
“咱们去和安放侬家祖坟的寺院谈谈,就选明天下午去,如何?至于葬仪社和餐点的准备,就拜托天野先生帮忙处理。伊办事忒俐落,会替侬料理得稳稳当当。”
连叔叔的面子都顾及了,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安排。
宫爷爷回去后,瞬终于转向客厅的神龛。天野叔叔和阿姨以为会迎牌位回家,因此替他将神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供上了鲜花。
神龛上有好几个牌位,旧的以小木牌制成,是瞬从未见过的祖先们的牌位,而新的则是祖父母和母亲。
能用来当神厅的房间还有许多,但祖父却打一开始便把齐木家的神龛放在客厅里,理由是祖先应该也喜欢热热闹闹的。
瞬上了炷香,摇了摇铃。
接着又从学生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父亲的私人物品在瞬的亲眼见证下打包装箱,过一阵子才会送到。这个小纸包是应急的遗物,里头装的是飞行徽章。为了让瞬能先带点东西回家纪念,帮忙打包的队员临时从父亲的制服上拆下的。
瞬一面看着徽章,一面回想起事故前一天。
‘明天两点左右,我会飞去高知。’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雀跃不已。
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两人对话的内容净是琐碎得才隔两、三天便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完全没有一般家人临终前的道别或遗言。
然后--瞬便接获了父亲的噩耗,拿到了这种小东西。
一股凶暴的情绪从瞬的腹底涌上。
“--------!”
瞬发出不成声的怒吼,将闪闪发亮的飞行徽章摔向客厅角落。
***
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清楚记起自己和父亲最后的对话,顶多只能回忆个大概。
瞬躺在床上,望着手机荧幕。荧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座机F15J,是父亲以手机拍下,满心欢喜地传给他的。
通话记录中还留着父亲的号码,瞬对着记录按下了重拨键。
手机开始响铃,五声、十声--他记得父亲的手机亦在打包的私人物品之中,却不记得有没有关掉电源。
没听到‘你拨的号码……’的语音讯息,看来手机还开着。父亲总是调成振动模式,不会发出铃声;行李寄出前应该会摆在父亲宿舍的房间里,细微的振动声也不至于吵到邻居。
父亲没设定语音信箱,拨号声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在不会吵到旁人的安心感推波助澜之下,瞬一直下不了决心挂断电话。
冷漠的电子拨号音不变如昔,听着听着,瞬甚至开始觉得能飞回接获父亲噩耗的三天前,与父亲联系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若能发生,他宁愿付出未来十年的幸运。
他仰卧着,泪水连成了一线,滑入耳中。
躺着哭会得中耳炎喔!每当瞬哭哭啼啼时,父亲便会如此吓唬他。这些细微的琐事,悖能连接他与父亲的回忆。
不知听了几十次的拨号音?
电话突然接通了。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虽然瞬很清楚--
却忍不住如此问道:
“爸?”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答话。
或许父亲就在最后这么一次开启了手机铃声,有人受不了行李中不停作响的手机,才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打扰到哪位了?”
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是谁?是恶作剧吗?
“请问你是谁?”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无声的通话声中慢慢多了些许杂音;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久后--变化为人声。
‘……想……出、去……(噗兹)……(沙沙)……好冷……外、面。’
时间正值夜半,换作平时接了这种典型的灵异电话,瞬必然是毛骨悚然;但此时他却无意挂断电话。
倘若现在瞬身边发生了灵异现象,绝对和父亲有关。
所以他完全不害怕。
瞬甚至希望真是鬼魂。他竖耳细听,那是种像用了变声器的机械声音,和计程车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
他继续聆听--
突然,楼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这下可教瞬胆战心惊。他从床上跳起,窥探楼下。现在的他确实不怕鬼魂,而是理性地害怕强盗或小偷。
自方才的声响之后,楼下变得静阒无声。不论如何,得去确认发出声响的原因。瞬找寻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的长条状物品,只得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自己可有在不稳定的地方放了重物?玄关的伞架,或是厨房的热水壶?供在神龛上的鲜花也常因不稳而翻倒,不过神龛放在客厅,底下是榻榻米,应该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瞬走下楼梯,打开了走廊的灯,并未感觉到有人潜藏的气息。
他略感安心,开始探寻发生声响的原因。玄关OK,客厅OK,厨房OK。客房、浴室、厕所并无异状。剩下的--
便是诊所。
瞬看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通往诊所的通道,祖分过世后便维持紧闭状态。
瞬打开通道大门,踏入了暌违数年的诊所,空气没他想像的污浊。他打开墙边的断路器,点亮灯光。
灯一亮,他看见以挂帘相隔的诊疗桌脚泡了水,一旁是翻倒的淡粉红色婴儿浴缸。
看来是佳江搬进来的。
她八成将浴缸放在诊疗桌上,后来失去平衡--
但装在里头的疑似水母--佳江命名为费克--滚到哪儿去了?
瞬以目光搜索附近,发现婴儿浴缸的彼端有团白色物体爬了过来。瞬已知道他会动,所以不像起先那般惊讶。
先别管这个--
“唉!真是的,这些得由我来收拾吗?”
得拿橡皮手套过来,还有抹布和水桶……瞬数着所需工具,关掉电灯,并打算关上门时--
‘封锁.关闭.不可!’
有道又大又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从瞬左手上的手机发出来的,他还没挂断电话。
这道制止声正好在瞬要关门时响起,他战战竞竞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打开.开放.障碍物.空间.不足.脱离.外部.外面……’
这回与先前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流畅地罗列了许多词汇。
接着--
费克试图从瞬半关的门缝间爬出去。
瞬目瞪口呆地望着脚边的费克。
是这家伙--?
阻截电波说话--?
瞬替费克开门后,他便焦急地爬到主屋这一侧来;待爬到走廊墙边,他就如同电力耗尽般,不再动弹。
同时,手机通话也恢复无声。
“……好酷!”
会这么想,是因为受到佳江荼毒吗?不,碰上这种事.任何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男生都会惊讶兴奋的。
这不可能是原始生物,他具备了了解人类语言的智能;虽然不知他如何了解人类语言,如何阻截手机电波。
这种生物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兴奋?
瞬挂掉电话。这果然不是鬼魂。
是现实,但却奇妙且神秘至极。
他从电话簿中找出佳江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佳江吗?你还没睡?抱歉,抱歉,不过我有件事想立刻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很酷喔!我跟你说……”
父亲死亡的现实,被瞬摺得小小的,收进了脑海角落。
这和逃避现实的心理作用相似,瞬却装作没看见。
事后,瞬将为了自己此时视而不见的软弱悔不已。
***
借用公民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外烩送进屋内,葬礼会场转眼间化为宴席。
手脚俐落的葬仪社人员在祭坛前排列了数张长几,摆妥餐盒及啤酒瓶。
吊唁者与家属在葬礼或法事后召开宴会,乃是高知的习俗,在地人称之为“客筵”。或许是因为县民生性好酒好宴,客宴的气氛与一般酒宴无异,偌大的餐盒中满载的各色料理并非素菜,而是大鱼大肉,有的盘子上甚至只装了生鱼片;喝起酒来也不是象征性沾口,而是喝得昏天暗地,有时连诵经的和尚都得被抓去喝个几杯才能回家。
佳江小时候一直以为葬礼和法事是吃好料的日子,还曾因为不会剥红蟳壳,跑去缠着大人替自己剥。小时候的法事记忆几乎都是这类画面。
替瞬的祖父母办丧礼时,当时仍在世的齐木敏郎亦是在客筵上喝得烂醉。瞬曾在书上读过,以酒宴替故人送行,是南部地方用来转换悲伤心情的独特风俗习惯。
在大人们开始放松,大谈敏郎小时糗事之际,瞬来到佳江身边,邀她一道回家。
“你爸爸说之后交给他就行了。”
难得有机会听阿叔过去的故事,侬要回去吗?
这个念头闪过佳江的脑海,但思及瞬前往岐阜参加葬礼在先,今天又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便没挽留他。
公民馆到家里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此刻阳光温和,也适合慢慢散步回家;似乎连天气都温和地送敏郎一程。
“葬礼办得不错,客人也忒多。”
留下来参加酒宴的人越多,表示缅怀故人的人越多。敏郎没什么亲戚,客筵却能这么热闹,全赖他生前的人望。
瞬只答了句:“是啊!”佳江觉得有点奇怪。那声音听来像是事不关己般地平淡,是她多心了吗?
“这么一提,侬有听见阿叔最后的飞行声吗?”
敏郎飞往高知时,瞬总会抽空到海边去。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见机身,但顺风时偶尔能听见喷射战斗机的强力咆哮声。
“没有,我被费克吓了一跳,立刻跑掉了。”
真不凑巧。“真遗憾。”佳江附和,默默无语地与瞬并肩走了好一阵子。
“欸,要不要去海边?咱陪侬一起去。”
“为什么?”
见瞬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似的反问,佳江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瞬应该不会不明白她此时邀他去海边的用意吗。
“呃……咱是想去替阿叔送行。”
“为什么?”
瞬又说了同样的话,这会儿换佳江哑口无言。
“没有意义吧?葬礼都结束了啊!”
太奇怪了。依瞬的个性,不该会以“没有意义”来否决重游旧地缅怀敏郎的行为--甚至该由瞬开口提这件事的。
是他太累,脑袋变得不清楚了吗?只能这么想--
“别管这个了。”
佳江终于因过于震撼而停下了脚步。
别管这个了?缅怀敏郎是无需理会的小事吗?侬知道自己现在在说啥吗?
佳江以又似责备、又似哀求的眼神凝视着瞬,瞬见状笑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怪表情。”
怪的人是侬。这话佳江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
“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吧?费克说话了。”
瞬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早点回去看他。佳江,你也会来吧?”
佳江当然感兴趣,但在敏郎的葬礼当天为了这种事兴奋似乎不妥,因此她原本不想在今天追问这件事的。
但瞬似乎毫不在意。
“你也是想看才溜出来的吧?要是陪他们闹下去,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结束。”
听瞬竟然反常地说出这种带刺的话语,佳江心下大乱,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只能默默地随他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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