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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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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翻译][冲方丁][天地明察][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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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7 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3-1-14 11: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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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察》
作者:冲方丁
译者:Alkiad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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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0 08:06 编辑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一瞥即解
第二章       算法比试
第三章       纬度测量
第四章       授时历
第五章       改历请愿
第六章       天地明察




















序章


幸福啊。
似乎从出生到现在,自己始终在为同一场胜负拼搏。
对于此刻的春海来说,这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四十五岁。这场胜负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
尘埃落定的这一刻终于降临,春海却又感觉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那的确是漫长的旅途,然而自己从不曾回首看过。以至于回想起这场胜负的伊始,宛如昨日。
「春……春海大人……。日本的新历法终于要决定下来了。」
泰福说道。紧张与不安令他颤抖不已,声音中透露出畏惧。
身为统领阴阳师的土御门家,被天皇指名的他明明应该是最为庄严大方的人。
「春、春海大人的历法实乃日本至宝。陛下也肯定能明白。」
泰福仿佛更愿意听到这话从春海口中说出来。
春海一时有种想把所有对策都已安排好,以及今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这位年轻人的冲动,不过——
「必至。」
他微笑着,仅仅是淡然说出这二字。
对于二十九岁的泰福来说,这便足够了。透露更多反而会令他陷入混乱。泰福勉强克制住畏惧,神色肃然地面向正前方。
同样在等候天皇诏书的还有朝臣们。他们不时地瞥眼去看并排坐着的春海与泰福。
特别是与贺茂家有关系的那一干人等,面带怒意和嘲讽,以高高在上的眼神欣欣然坐在席位上。
春海把这些人都等同地看作是棋盘上的棋子,正确预料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在考虑新对策的同时,思考刚才的幸福感是怎么来的。
改历大业。
贞享三月三日的今天,天皇终于要宣布废止早已显现出谬误的现行历法,以新历法开创新时代。
而这新历法,有三个候补:
大统历。
授时历。
大和历。
不知道天皇的诏书究竟会选择哪一个。整个日本都在关注着此次裁决。
江户的将军纲吉与大老堀田正俊一起,等候改历诏书的报告。
朝臣阶级积极介入改历事业。诸藩武门之中有春海强有力的支持者。世上的算术家、神道家、佛教势力、儒者、阴阳师们全部都看着这场“三历之战”。
最重要的是,民众为这场胜负而狂热。他们的关注程度超过了幕府的预期。历书的贩卖量无疑将上涨,以历法为题材的美人画也将出现,小说家们历法题材的新作也正蓄势待发。
春海觉得,如今的自己可以轻松看穿他们的愿望。
历书是一种约定,是太平盛世中无言的承诺。
“明天还活着”。
“这个世上还有明天”。
天地间当政者与民众之间、人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历书。
春海认为,人们喜欢历书,也许是出自对和平的珍惜。在战国时代,任何承诺都被践踏。人们受够了这种世道,所以才对历书这种东西投以爆发性的关注。
不久之后,那一刻来临了。传奏抵达的消息送了过来,泰福吞了口唾沫。四下变得嘈杂,然后渐渐平静。春海忽地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叮铃、咚隆。
轻巧的梦幻之音。
啊啊,原来如此。那个时候这场胜负就开始了。此刻的幸福感正是源自那里。
春海在心中默默地计算,从听到那声响到今日,经过了多少年月。
二十二年。
诏书即将到达。其他人都神色紧张,春海却不由地露出笑容来。
他的人生一直在做这件事,期间始终有这声音相伴。
结果即将揭晓。春海闭上眼睛,倾听那宣告人生伊始的梦幻之音。
叮铃、咚隆。







第一章    一瞥即解




那一天,春海在登城途中绕道去了个地方。
为了去那,春海着实费了番功夫。
天还未明的卯时之前便起床,冷得瑟缩着脖子,费一番功夫把还未带惯的刀绑在腰间。他提着灯笼脚步不稳地离开府邸。
江户城的众多城门在明六钟声敲响之际开启。钟声以太阳的高度为基准。
所以当然了,冬季的钟声间隔比起夏季来要短许多。同样是明六至朝五,也就是从卯至辰,冬季与夏季足足差了一点五倍。
每天晚上,江户城准时关闭城门。纵是那家光乳母、力助家光继位的春日局,过了时辰照例入不得城。严守时间乃是常识,绝不允许迟到。原则上对于在城中任职的人来说,第一要务就是防范敌人来袭。尽管如今天下太平,江户的战国习惯依旧浓厚,不守时就是玩忽职守。
【注:明六约早上六点,朝五约早上八点。】
所以春海必须尽可能的快。
被沉重的刀拖着左倾右倒,春海几乎在开门的同时穿过马场先、锻冶桥的门。朝着进城的反方向,疾步横穿大名小路。
行走于塌塌米店之间,越过京桥,终于在银座之前找到了清晨的肩舆。
此刻的轿夫们才刚开始张罗,都打着哈欠呢。
看到这位带刀的年轻人急匆匆赶过来,顿时绷紧了神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请问是要上哪去咧?」
「涩谷。」
调整呼吸,春海快速说道。灭掉灯笼的火之后他赶紧往肩舆里钻。
喀喇。刀卡在了肩舆的两侧,把他给弹了回来。
「唉唉,真是碍事。」
焦急中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那两把刀。
轿夫们脸上露出狐疑。仔细一看,春海并未束发,所以他并非武士。可他带着刀。而且肯定是从某个大名府邸中出来的,衣着高雅。一时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涩谷哪个地方?」
轿夫中的一人警惕地问道。那里到了晚上,拦路抢劫的事都有。这大清早地往那赶怎叫人不生疑。
「宫益坂的金王八幡神社。」
春海把手中的两把刀横过去又竖过来,努力寻找让自己和刀同时坐上肩舆的方法。
「请尽快。我必须在朝五半赶回来」
听到这,轿夫们一下子松了口气。
春海的声音中能听出京都口音。所以轿夫们以为这位来自京都的神秘青年觉得江户很稀奇,想趁早开始游览观光。之前也提到,在城内任职的人受闭门时间的限制,若想远行就必须起早动身。轿夫们如此猜测,他们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基本上,大名们禁止家臣在江户游山玩水。不过,近来留守的家臣们以议论时政为借口,聚集到酒楼之或者游览名胜,大名们渐渐也默许了。轿夫们心中也明白,所以偶尔也充当向导来赚点钱财。
「眼下这季节,宫益的八幡可没意思哟,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
一名轿夫一半好心一半是自诩熟知江户的自负,如此说道。另一位也点头附和。
「灵验的好去处多的是,比那还近呢。」
「不看樱花,我去看绘马。」
【绘马:一种许愿时挂在神社的小木板】
谈话间,终于和刀一起钻入肩舆的春海舒了口气,露出微笑来。
「绘马?」
两名轿夫惊愕地同时问道。
「嗯。另外,灵验的地方已经去过不少。香粉和盐都试过了,还有粗茶。请尽快,时间不多。」
「绘马呀。」
茫然的轿夫嘀咕着担起肩舆。
春海话中的香粉指的是离这不远的京桥八丁堀的化妆地藏,如果把香粉扑在地藏菩萨脸上,疾病就会痊愈。而盐是位于江户北部寺院中满头盐巴的地藏菩萨,盐涂在脚上可治鸡眼。粗茶是向岛弘福寺中的“消咳爷婆”,献供的话就不会患感冒。
看来春海的确是去过了不少地方。而这次许是听了谁的鼓吹,跑来宫益了。当地人无法理解观光客,无聊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也非常有趣。区区绘马,有什么好看的。心中把春海认定为傻子,轿夫们抬着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向前行进。


正如轿夫们所说,金王八幡宫内有樱树。
而且是源赖朝所植,著名的“金王樱”。金王之名据说是悼念武将金王丸。神社内亦供奉着金王丸的木像。
然而十月的樱树就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木像也只能在特定时期参拜。
在轿夫们眼里,这里是“没意思”的地方。
不过春海并非完全和这神社无缘。事实上,春海祖上乃是与清和源氏有因缘的畠山氏一族。而且这里还有其他值得看的东西。当年春日局来此参拜,祈祷家光被选为继承人。当家光真的当上将军之后,便造了大殿和门来感谢神灵。
可也正因为和将军家有关系,神社内禁止歌舞戏曲和喧哗胡闹。所以轿夫们觉得没意思。
只是,那些景点春海看都没看一眼。肩舆刚抵达,他便抱着刀跑上阶梯。跑着跑着,忽然想起来,中间的路是给神走的。
「唉呀,糟糕糟糕。」
闪到一旁时,抱在手中的刀撞上了鸟居。
咚。响亮的声音把轿夫们吓呆了。
「居然敢用刀鞘殴打神明,小心遭天谴哟。」
生怕自己也受牵连,轿夫合掌叩拜。
春海也慌忙转向柱子,迅速道歉三遍,随后又急忙往里跑。
到了神社里面忽然又停下来,左顾右盼。看到神社角落里的供奉处,立刻奔过去。
「噢噢……」
看到那个,春海像个小孩子般兴奋地叫了出来。
从膝盖到头顶那么高,狭小的木梁上挂满了绘马。
春海彻底被迷住了。
圆形、三角形、菱形、多边形。这些图形中有的甚至还有内切圆。
边长、圆的面积、斗的体积,方阵与圆阵,复杂的加减乘除、开平方。
疑难问题、公式和答案之外,每一个绘马上都密密麻麻地写上了供奉人的名字以及祈愿的内容。
除了个人,还有以私塾名义供奉的绘马。
只有题目,没写公式和答案的绘马。
详细解释公式理论的绘马。
从住的府邸中的人那得知这个地方后,春海就忍不住跑过来看了。
「竟有如此之多……」
震撼和感动化作感慨。
此时的春海眼中,聚集在一起的绘马恰如盛开的樱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几乎是无意识中他把抱着的刀塞到绘马下面。
然而伸手抓住一只绘马,仔细看额面。接着看下一个,再下一个。最后将手浸入清流中,宛如享受水的清澈般,轻轻触碰。
每一只绘马上都洋溢着许愿人那惬意而美丽的紧张。就连被春海碰到的绘马互相碰撞所发出的叮铃、咚隆的声音,也满载着每个人可敬的希望。
「了不起啊,江户。」
感动与欣喜变成笑声,伴随着轻语从口中溢出。
发誓钻研,祈求神灵保佑自己提升技艺的愿望。或者是得到成长之后来感谢神灵。人们怀着各自的目的,把算术写在绘马上献给神灵。
世间称之为“算额奉纳”。


起源谁也说不清。
当时,算术是一门技艺,是做生意的手段,同时也是纯粹的爱好和娱乐。
只要有机会,不问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可以学习。算盘和算术普及全国,造就了一批被称作为算术家的人。而算术家在各地开设私塾,广收弟子。弟子们又将算术传向世间,使得算术更加普及。
众多算术书得到出版,其中也有常年受到民众青睐,一版再版的杰作。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算术出现在了供奉在神社的绘马上。
自古以来人们就有将愿望通过绘马供奉给神灵的习惯。也许纯粹是从解答出题目时的愉悦和掌握算术时,人们看到了神佛的加持,便怀着感激将算术写在绘马上供奉。因为寺院神社和神宫是人流量很大的公共场所,所以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了算术的公开发表之处。毕竟,对于出不起钱来出版自己研究成果的人来说,绘马是极为廉价的发表手段。
相反的情况也有。为了夸示、宣传自己或私塾的名号而供奉大笔金额,挂上可以保存数年之久的绘马。有的贴金箔,有的上漆,外观也美丽。其中也有雕刻上算术的石碑。这类绘马通常被装饰在门窗上框和大殿之内,待遇要比一般绘马好得多。
也许,这种特殊的匾额才能称作是“算额”。
然而现在带给春海鲜明震撼的却正是这些密集的绘马。
即使在年末要被烧成灰,这里的数量还是如此之多。
或许正是因为要被烧掉,人们才把这一年的成果供奉给神灵,道出夙愿来,以求第二年有个崭新的开始。上至知名算术家,下至一般庶民,都把绘马供奉在此。如果用神道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息吹”。
春海陶醉地望了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
「不是发呆的时候。」
匆忙取出笔记用具,把感兴趣的绘马内容抄下来。
当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全部抄完,春海也没那个打算。初学者的绘马中学不到什么东西,既知的算术也可以省略。至于已经掌握的题目,大致看一遍就行。
看着看着,春海发现有一只不太一样的绘马,正好挂在额头之上的绘马行列中。
略微大一些的绘马额匾上依次写着问题、出题者名字以及所属私塾。
然后旁边是不同笔迹的公式和解答,再加上解答人的名字。
而针对解答,更有
『明察』
二字。
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春海看了看同一列的其他绘马,发现还有答案处空着的。
「原来如此,遗题啊。」
这下懂了。同时春海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谓遗题,指的是算术书出版时以增篇形式出现的问题集,而且特地不写答案。旨在让看这本书的人自行解题,检测读者的算术修为。
其中难题比较多,甚至有历经数年都未被解开的题目。一般说来,解答集会由其他人出版,同时再附带新的遗题。
而解开新遗题的人再将解答和其他遗题出版……这样的接力传承,不仅带给算术爱好者无限乐趣,同时对理论的探讨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相同的,绘马上出的问题也由其他人来解答。而且有趣的是,出题者看到答案后会给出批注。答对了就写上『明察』,表扬解题人的同时还带有一丝题目被解答出来的遗憾。
如果答错了的话,便写上『可惜』或者『再接再厉』,附上答案。既认可对方的努力,也显示自己的骄傲。
这些出题人与解题人究竟都认识吗。
其中大半应该不会。可出题人却允许其他人在自己的供奉品上写下答案,甚至是错误答案。大概也是从对神佛的感谢之中衍生出来的娱乐态度。
而且是极为严肃的娱乐。毕竟是献给神灵的东西,出题方支付给神社金钱之后才能把绘马挂在这。另外像绘马这种小木牌上,没有写下多个解答的余地。所以,如果不深思熟虑后再写上答案,就是对神灵和出题者,乃至于绘马风俗的亵渎。
以这些为前提,出题方与解题方进行光明磊落的算术比试。
神明这位公证人反而激起了算术家的斗志。这类“胜负绘马”从供奉处的右端一直挂到左端,完全占据了一列。也许是神社的宫司喜欢这种比试,特地留了一排位置。
不禁联想起剑术比试来,令人紧张而又跃跃欲试。
「江户真有意思。」
春海有感而发。于是他决定,把抄写范围限定为“胜负绘马”之内。
纸在怀中有一束。不过不是写字用的,而是擦刀的怀纸。春海仅仅是按照规矩带在身上而已,并没有珍惜的意识。
这一刻,春海忘掉了寒冷,一心一意誊写题目。抄完之后,舒口气的同时再回过头来仔细看绘马中的一只。因为誊写时过于专注,大部分内容都没来得及理解,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今有勾股弦钓九寸股壹贰寸内有如图等圆二只 问圆径』

题目、图示、还有『磯村吉德门下 村濑义益 宽文元年十月吉日』,以秀丽的笔记写在绘马上。
上面还没有解答。
比起题目,最先让春海感到惊讶的是名字。刚刚并没有抄写出题者名字。
「那位磯村吉德啊……!」
在江户开设私塾的著名算术家之一。
据说,他曾以算术侍奉肥前的锅岛家,现在被同样需求算术人才的二本松藩招募过去了。
两年前磯村出版的『算法闕疑抄』,是春海的爱读之物。确切地说,春海对这本书非常着迷,推崇备至。也曾像刚才那样,将此书誊写下来学习。
此书是有来历的。磯村的弟子未经过磯村同意边出版算术书,而且书中谬误甚多。为了纠正弟子的错误,磯村便出版了此书。这对于算术学习者而言乃是莫大的福音。而且在诸多珠算术——使用算盘的算术书之中,此书极为优秀。书中统合古今算术进行分析比较,令磯村流算术名扬天下。
师从硕果累累的磯村,这位名为村濑的人让春海好不羡慕。春海一动不动,反复阅读题目。

『现在有钓(高)九寸、股(底边)十二寸的直角三角形。内部如图所示,有两个等大的圆。求圆的直径是多少』。

直角三角形最短的边叫做“勾”,次长边叫做“股”,最长边叫做“弦”。这是算术中频繁出现的图形之一。


P021



因为,应用勾股定理可以解答各种问题。
『勾的自乘加上股的自乘,等于弦的自乘』。
而春海对这个定理并不陌生,所以他感觉似乎能解开这个问题。
可是虽然有感觉,后面的算术式仍旧不明朗。将笔和誊写用具收拾起来之后,春海取出算盘,按照大致的思路拨动算珠。
首先由勾股定理算得弦为十五寸。
然后在脑中给图添上求相似比的辅助线,进行计算。
得出的答案正好是十寸。
脑中不由地出现『谬误』二字,如蝴蝶般飘飘起舞,令春海无地自容。
三角形内两只内切圆的直径不可能超过三角形的高。那样的话圆会从三角形中挤出来。
春海重整旗鼓,在算术式上推敲,又用算盘演算了几次,都没成功。然而就是有种接近成功的感觉。春海认真思索。算术式即将完成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同时也是一种享受。还差一步,还差一眼——嘴上嘀咕着,春海渐渐沉迷。
尔后轻嗯的一声,将算盘收起。
再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石板上铺开来。
包裹之中是黑色与红色的小棍子一束。包木棍的布上标有位数和升目。
这也是一种算术道具,和算盘差别很大,名为算筹。
用被称作为筹的木棒,组合出一至九的数字,排列在布上相应的位数标记上。
这样就可以深层地进行复杂计算。另外,黑木表示正数,红木表示复数。加减乘除平方开平方,都不在话下。
春海在石板上展开算筹。
平日里礼貌规矩的他在冰冷的石头上正座,默默开始计算。
慢慢地,他彻底沉浸到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题目中。
「这个题目不简单嘛。」
抓紧时间回御城的意识渐渐远去。
视野的余光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从身旁闪过,但满脑都是算术的春海并未留意,一心只想着解题。不愧是名师出高徒——佩服之余,对抗心也熊熊燃起,使春海忘我地完善算术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这时,
「打扰一下。」
头上传来清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春海马上将即将消失的算术式之流如誊写般记在脑中。强记是春海的技艺,也是自小便拥有的特长。
抬头一看,是一位手持扫帚的美丽女孩。春海一愣。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玲珑的眉头不满地拧在一起。
「请问什么事?」
依旧正座的春海严肃地问道。
「能否让一下。」
少女气势很强地说道。
「那个地方必须要清扫。」
说着,重重地在春海面前石板上扫一下。
那架势,如果春海不听她的,似乎摊在地上的算筹都会被扔进枯叶堆。
扭头一看,发现周围都被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自己坐的地方。刚刚在视野的余光中掠过的东西应该就是她的扫帚。
春海不由的佩服起自己来,钻研算术式时连扫地声都浑然未觉。
「真是抱歉。」
礼貌地道歉之后,春海拉着布面慢慢往后挪,注意不让算筹被打乱。
后退约两步距离,再次正座。一旁的少女看得目瞪口呆。
「行了吗?」
春海指着刚刚自己所在之地说道。
「不行!」
少女高声唤道,就差挥起扫帚来。看到跪在地上遭训斥的春海,完成了早晨工作后休憩兼参拜的老百姓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神灵面前,请庄重一些,不要坐在这里。」
「可是……」
正因为在神面前,所以身心都能紧绷起来投入到算术当中。春海试图申辩,却被少女不由分说地打断。
「武家的人,一大清早就在这里偷懒。马上就是登城时间了呀。」
她可能以为春海是附近大名府邸上的人,然而语调却一点也不客气。也就证明,春海完全不具备武士的威严。
「我不是武士……」
正想解开误会时——
「登城!?」
春海惊叫的同时,隐约听见了钟声。
芝切、西久保或是目黑的钟声。春海打个寒战,万万没想到已经是这时候了,慌忙开始收拾算筹和布面。少女一副“看吧”的表情。
「您膝上有枯叶。」
仿佛是要挥帚来给春海扫掉的态度。
「啊,谢谢。」
春海真的被扫帚扫了一下,还一本正经地感谢她。
匆忙用手掸一掸膝盖,正要跑起来的时候又停住。
「受教了。」
礼貌地向少女和绘马鞠躬,然后——
「再会。」
春海不等少女回应就奔向鸟居。
略有些惊讶的少女似乎还未消气。
「坐在地上学习这种事,请到别处去做。」
可惜春海没有心思去听。
离开神社后春海顿感焦躁。理应在等候自己的肩舆不见了。
「——在哪?去哪了?」
这时,他看到了路边上正在吸烟管的轿夫。因为马上有大名队伍通过,他们就预先闪到了路旁。春海见状更是焦急,迅速钻入肩舆里。
「赶紧出发,请尽快赶回去。」
「绘马看得开心吗?」
轿夫之一悠闲地问。
「很开心很开心,非常开心。请尽快。」
轿夫们不懂春海开心什么,对此也没有兴趣,耸耸肩之后抬起肩舆。
嘿哟嘿哟。轿夫们喊着号子在坡道上轻快前行。离开宫益没多久的时候——
「——啊!?」
肩舆中传出春海的惨叫来。
「请、请停下来!拜托!回去!重要的东西忘在神社了!」
轿夫们也回想起,看到春海从神社回来时的确少了什么。一般少了那东西的话立刻就会察觉,但春海不带反而显得更自然。轿夫们无可奈何地掉转方向,回到宫益坂。
「到了。」
没等肩舆着地,春海已经踉踉跄跄地跳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回神社途中,又一次从道路正中间躲向一旁。以至于侧脸撞上了鸟居的柱子。
「啊、痛,痛。」
尽管头晕目眩,春海仍旧没停。
「竟敢用脸撞神明。」
轿夫们再次合掌叩拜。
等春海跑到供奉处,发现刚才那位少女很生气地瞪着他。
「您东西忘这了。」
她怒气冲冲地指了指绘马下方。看到少女这个动作,春海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有了有了。啊,太好了。」
慌忙过去捡起被搁置的两把刀。
江户是个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贫穷的城市。刀掉在那,等于是钱掉在那。不消一两日就会被卖掉。拆掉刀柄和刀鞘,改头换面之后公然卖给另一个人。到那时就别想再找回来。把刀丢失是玩忽职守的表现,被革职都说不定。
而且,问题不仅仅是这个。
「把刀放在绘马下面,企图斩断大家的愿望吗!」
绘马怎么说也是供奉品,对此春海无法反驳。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因为绘马太有意思了,没注意就……」
低下头道歉的时候,春海看向绘马那边。
「——啊!?」
他吃惊地喊了出来。因为过于惊讶,把少女给吓到了。
「怎……怎么啦,叫那么大声。」
也许以为是受到了威吓,少女不甘示弱地说道。
春海瞪圆了眼睛看着绘马。
「……答案。」
那个让春海执拗地试图解开的题目。
『答为七分之三十寸关』。
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这么一列字迹。
有人在春海离开期间来过这。
而且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在这个难题上写上答案,然后消失。春海背上一阵战栗,简直难以置信。他一脸惊愕地转向少女,问道:
「看、看到写上这个答案的人了吗?」
「嗯。」
「 “关”,是那个人的名字?」
「嗯……」
少女的回答模糊不清,脸上明显露出戒备的神色。然而春海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追问:
「是什么人?」
「一位年轻的武家人士。」
少女不再多说,作为管理绘马的神社一方,似乎不愿再透露什么,反而是不可思议地问道:
「为何想知道呢?」
「怎么解开的?算术式呢?果然是从勾股相乘开始的吗?」
「这个……」
怎么可能知道。见少女一脸难色,春海马上换个问题。
「当场解开的?还是预先就准备好了答案?」
虽然这么问,春海感觉到那位武士应该就是站在如今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到绘马上的题目,然后立刻解开的。因为可以从答案中看出来。如果是事先解开问题再来写上,语气中便会透露出解题过程的艰辛,有意无意地加上『答曰』或『因此得证』之类修辞。
可是这里只有答案,根本看不到炫耀艰辛和力量的痕迹。
连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象征性地写个姓,仿佛表示解题人一心只追求算术数理之术,个人名字并不重要。
可是少女的回答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刚才那位武士来这里,每一只绘马都是看一眼便写上了答案。」
「每一只……?」
反射性再次看向绘马。
「……」
春海屏住呼吸,发不出声音来。每一只。怎么可能。每一只。一只不剩。
总共七只。
包括春海未能立即解出的题目在内,刚刚还没答案的绘马上,都写上了答案和“关”这个姓。同样的笔记,同样的轻描淡写。
叮铃、咚隆。
被风吹动的绘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春海失神地听着,惊讶到麻木。仿佛时间停止,世上仅剩自己的呼吸声与绘马的碰撞声。
又或许,停止的只是春海内部流动着的时间的一部分。在这一瞬间,春海品尝到的无以复加的惊愕,成为今后人生中最为鲜明的记忆。如果存在所谓的人生的原动力,那么这一刻正是它诞生的瞬间。
「一瞥即解……」
道出口的一刹那,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从脚趾到头顶,都被麻痹。
「那……那位学士往何处去了?」
春海神情严肃地问道。至于称呼从“那人”变成了“那位学士”,他自己都未察觉。
然而这次少女却是真的起了提防之心。
「不知道。」
她严词拒绝。
「对了,也许还在附近。」
春海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然后比刚才更郑重地低头鞠躬。
「问了这么多,真是抱歉。谢谢你。」
接着转身背朝少女,快步离去。
「啊……等下,难道想去追那个人!?又不是你写的绘马,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此刻少女的话春海也未能听进去,以至于以后围绕这个“关”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春海抱着沉重的刀,一心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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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9 07:00 编辑






乘坐肩舆回去的途中,春海瞪大了眼睛寻找“一瞥即解”武士的身影。然而田园风光的涩谷并没符合女孩描述的人物。
失望中,转而思考起那个题目以及“关”所给出的答案,也没注意到自己回来时一次都没撞上大名队伍是多么幸运。
当然轿夫们正确的择路功不可没。万一真的遇到了,那可就得下轿等大名队伍先过。而且后面马上又是另一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是过了锻冶桥,幸运也到头了。此时的马场先门一带已是摩肩接踵,肩舆根本无法行至下马所的内樱田门。绕到和田仓门,还是同样情况。无奈之下春海只能指示轿夫前往御城正门,看到的依旧是人墙。
「客人,可否在这里下轿啊。再往前的话,还是走路更快些。」
无法到达御门,肩舆停了下来。
「没想到这么人这么多……」
不得已而下轿的春海一边插刀一边感叹。
「今天是登城朝觐的日子嘛。」
轿夫们以为春海这都不知道,感觉不可思议。
在大名们登城的那一天,众多队伍一齐向城内进发,每条道路都拥挤不堪。因此,有的大名就给护卫塞钱,让护卫带路。
另外,能进城的只有大名以及少数家臣,其他随从必须在下马场等候主人归来。于是下马场人满为患。而且,
「今天天气不错,观光游园者不少。」
正如轿夫们所言,留在下马场的持枪、抱箱者以及侍卫与仆从们,构成了一道“雄壮”的风景,已经成了著名景观。
有些人就是专程来看这登城之日的现马场,而以这些观光客为目标的商贩也聚集到此,所以这里的喧嚣异常。
春海于十二岁那年初次登城,在刚继承将军之位、与春海同年的四代将军家纲御前下棋,算到今年已有十个年头。
然而春海竟不知此地如此嘈杂。
眼下不得不在人潮中抱着沉重的刀前行。
「真没办法。」
一边说服自己,春海将预先准备好的钱币递给轿夫。
细绳穿好的两吊钱。每吊九十六文,穿好细绳就可当作一百文来使
崭新铮亮的宽永通宝。在纯国产的货币逐渐被外来货币取代的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不过即使是新钱,未免也太少了点。从日本桥到新建成的新吉原就要两百文,何况还到坡陡的宫益走了一遭。轿夫们正欲发难,
「上坡添一成,下坡添一成二。绕远与催路算作一成五。银子一匁五分为一百文,三分为二十文。」
【计量单位,10分=1匁,10匁=1两,16两=1斤。】
春海轻巧地将银子递给两位轿夫。报酬转瞬间涨了一倍有余。而且当今的银子与钱币兑换,多以重量而非面额。春海给的银子一看就知道质地极纯,只换多不换少。
「这下够了吗?」
轿夫们吓了一跳。
「难道算错了?」
春海问道。而轿夫们也无法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不可用银子付钱吗?银子六十匁为四千文……」
见春海打算取出算盘,轿夫慌忙阻止。
「不不,没出错,客人。哎呀呀,客人的算盘技艺实在高明。」
「半点都没差,您算得太准了。」
「嗯,没错就好。」
「只可惜不能送您到御门。」
「哪里,大清早的麻烦你们了。」
「有事再光临啊,客人。」
「嗯。」
春海稍稍挺胸应过,被刀拖着倾向左倾斜,向人群中走去。


「唉,花了这么多。」
自己算的帐,却没曾想到讨价还价。春海疾步绕远路,心中嘀咕。不过好在物有所值。取道井上河内守府邸门前,再向北行经松平越前守府邸,然后挤入同样为避开大名队伍而绕远的人群里,推搡中前移,终于到达大下马所的御城正门。
放眼望去,果然“雄壮”。
城门与护城河之前,以江户城以及苍空为背景,仆役与武士们席地而坐,声势浩荡,蔚为壮观。不论下雨下雪,他们都必须坚守到主人归来。尽管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对围观者的抗议,衣裳和仪态上分明是花了心思特地给人看的。
大名的朝觐在前将军家光变革武家诸法之后成为了一种制度,之前乃是大名自发来此江户谒见德川家的“御礼”。
对于制度化,大名们也比较拥戴。这样就不许用用文书来询问朝觐的日期,以及苦候幕府回音。定期朝觐被义务化,为大名们节省了不必要的人力与财力。
德川家也欢迎朝觐的大名,在江户赐予大名宅地,偶尔也给通融建宅资金。于是御城周边如今自然而然地挤满了大名宅邸。
而这些大名的家人家臣们看上去不像是被强制在此等候,反而昂首挺胸地展示自身。各个领地不同的服饰与武具道具争奇斗艳,平心而论,比起二流景点来更有看头。
武士们看到了匆匆朝门而去的春海。
「谁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子。」
「哪里来的武士?咦……是武士么?」
众人打量着春海,议论传入春海耳中。春海不以为然,理正衣领,在周围视线之下缩起脖子穿过城门。
如果刚才的轿夫知道春海的住处,不知会有何感想。
内樱田门的下马所之前,离御城正门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也就是松平肥后守邸——会津藩藩邸。如果轿夫知道春海住在此宅中,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吧,或者反而更茫然。
从三门、中门到中雀门,春海与大名以及官员们一起默默走过。三门也叫下乘门,部分官员与大名可乘肩舆至此。再往前,到中雀门,就只有御三家可乘肩舆。人们基本都是走过来的。而这里也有等待主人归来的随从,以及公务在身的官差,所以相当混杂。
【旧江户城正门由三门(下乘门)、中门、书院门(中雀门)构成。御三家指的是纪伊德川家、水户德川家和尾张德川家。准许用德川姓氏。若将军无子嗣,则继承人从御三家中的尾张和纪伊挑选。】
这里原本就守备森严,布局上易守难攻,乃是扼守入城口的险地。人流高峰时期简直寸步难移。春海也使出浑身解数,时不时地躲闪、俯身低头,再前进。不过,望着格外高原湛蓝的苍空,春海十分兴奋。
抄写下来的算术问题就在怀中。
对于自己一时未能解开的提问,
『七分之三十寸』
瞬间给出解答的“年轻武士”虽然没有找到,但他的身子仿佛朦胧的影子般如现在春海脑海中。
他感觉到心情跃动。
虽然,肩舆费很贵,四处奔走弄得身上汗涔涔的,刀的重量扯得要腿酸痛,脸撞上鸟居的地方还残留着些许痛楚。
起的太早脑袋昏昏沉沉,而且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就是履行公务的时间。
即使如此,春海还是认为今早不虚此行。


从拥挤的中之口御门进入城内,在一间准备室里换好衣服。
同样在换衣服的武士们给春海指出卸刀、插刀顺序的错误。春海一一听取,然后出发前往向诘所。
说是诘所,其实并不正式。只是为讲道及安置道具而准备的必要的房间。春海和他的同僚只在秋冬滞留,所以每年分配到的房间并不固定。
春海沿着左边的墙壁行走,以免刀柄撞到人或其他东西,好不容易才抵达房间。
今天春海来的最晚,不过好歹见到了同僚们。
除非是特殊的日子,平时同僚之间也没什么话讲。打完招呼后,春海一个劲地从茶坊主那接过茶来一饮而尽。
这期间,同僚们各自确认完今日职务,都走掉了。
唯一留在房内的春海终于放下茶碗,转向背后。
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反而不允许带刀。
所以进入这个房间之后春海便按照别人教他的礼仪规矩解下刀来,放在背后。但仅仅是放在背后,春海还是觉得不自在。刀具有独特的气息,存在感格外鲜明。也难怪神社的女孩子看到绘马下面的刀时那么激动。
由于过于在意,春海就转身把刀往后推了推。还是在意,这次跪立着把刀推到墙边,再转身完全背对着刀。
做出如此举动的春海既不是御家人也不是旗本,但却能见到将军。尽管执行公务时看不清将军的面容,不像儒僧那样能和将军面对面。
【御家人、旗本:俸禄低于一万石,直属将军的武将。】
远离了刀的春海松了口气,接着着手为“公务”做准备。
房间角落那堆放着特地请京都工匠打造,运到江户来的棋盘。
春海把其中一只搬到自己坐席之前,将装有黑子、白子的棋笥置于两边。然后做一次深呼吸,挺直背脊,把整个棋盘均匀固定在视野内,轻轻从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
接下来伴随这清脆的响声,把棋子下在棋盘上。随后是白子,再黑子。从熟记的棋谱中选出一个做今天的指导局,摆好棋子。
这可不是儿戏。围棋是技艺,也是工作。身为“棋院四家”一员,春海的职务就是棋士。








每年十一月,春海便要在将军面前下“御城碁”,相当于剑道的“御前比武”。
拥有登场资格的只有 “棋院四家”——安井、本因坊、林、井上。四家的棋士献上各家传承下来的棋谱供将军亲阅。
所以棋士们每年秋季到江户来,一直逗留到冬季结束。期间定期为城内大名指导棋艺,也可能被大名邸或寺院神社请去,举办棋会。
春海在十二岁那年首次参加 “御城碁”。将军是同年代的第四代,德川家纲。
第二年,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
父亲的名字安井算哲由春海继承。那是春海本来的名字。
安井家源于清和源氏,后分为足利、畠山两支。畠山家国的孙子畠山光安受封河内国的渋川郡,便改称渋川家。
再后来,光安的孙子光重受封播磨国的安井乡,自称安井家。
而身为其后人的父亲安井算哲,于十一岁那年作为“围棋神童”受到德川家康的垂青,从此以围棋出仕骏府。江户创立幕府之后,就开始了在老家京都与幕府所在地江户之间往返的生活。
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春海却不愿用二代安井算哲这个名号,是有缘由的。
春海是算哲晚年之子。
在春海出生之前,算哲已经有了个养子。
名为安井算知,受到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赏识的围棋高手,今年四十五岁。
春海出生后,算知作为兄长和保护人,站在支撑春海的立场上。而那时算知已经与春海同样继承了“安井”。
德川幕府推崇尊敬父兄。不仅仅是美德,更是法令,必须遵守。家业由长子继承,次子、三子要么过继到别家当养子,要么自立门户,不然就会被当成家里光吃饭的闲人而受冷遇。春海既是长子、继承人,同时也处在次子的立场上。近来武家偶尔会出现这种尴尬的事情。
而且安井算知的表现无可挑剔。
他效力于保科正之——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异母弟,深受将军、幕阁信赖的会津肥后守。
春海在江户住在会津蕃邸,也是安井算知的功劳。从中可见这位兄长的技艺、地位高出春海多少,更何况还有二十多年的经验之差。在需要突出算知的场合,春海便把自己的姓改一个字,自称“保井”。而需要强调自己也是安井家一员的场合就用“安井”,总之视情形而定。
渐渐的,另外一个名字出现了。
“渋川春海”这个名字,在刚懂事的时候,忽地出现在脑海的角落里。
并非刻意想出来的结果,只是自然地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从那以后,公事之外偶尔自称“渋川春海”。这个名字渐渐被认可,使用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署名时,没必要用保井和安井的情况下便用渋川。
若说是向受封渋川郡的祖先致敬,倒也光彩。总而言之,春海就是处于这种暧昧的、仿佛即将失去依靠的立场。不断改名,正是次子、三子的拿手好戏,用“新的名字”来维持自身存在。
不过春海的情形,并没有如此的悲怆。春海甚至欣然接受自身的暧昧立场,将其当作自由来享受。
如果对现状不满的话,春海只要到寺社奉行所去申诉即可。
【寺社奉行所:宗教行政机关。】
身为安井算知长子的春海有这权利。即使不这么做,只要反复强调自己是安井算哲,埋头于家业,自然而然地就会被认定是安井家长子。
特别是今年,算知因保科公的意向而留在了会津。安井家能参加御城碁的人只有春海,无疑是正名的大好时机。
不过春海没有那么做。
不仅如此,甚至还故意使用“渋川”这个不属于棋院四家的名字。
发型和带刀的问题,实际上原因在于春海自身的态度。
如先前所述,春海不是武士,所以没有束发也没有剃发。
但也不似习武之人或学者那样留全发。他是那种不彻底的,小孩般的发型。更准确地说,发型和服饰都按照指示来,只是每次的指示不尽相同。
每天,城内的服饰根据将军、奏者番、目付的意向而更换。
【奏者番:掌管城内礼仪事项的职务。目付:监察。】
像春海这种职位上的人,向来依照寺社奉行的“传召”出勤。登城之前,奉行所会给出衣着上的指示。
城内服饰因身份而异,规则繁多。特别是登城的大名们。为防止大名动武,幕府规定大名必须穿上笨拙的礼服。
不过,随意的指示比较多,比如“这次的仪式,请穿华丽的衣服”,“发布简约令,所以穿简朴些”。说难听些,简直朝令夕改。
庞大的规则之上,不断出现的杂音般的决定事项。
一旦决定之后,就会产生无数小的决定。接着是互相矛盾的决定。为消除矛盾,又会有新的决定产生。
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例子,但不坚守规定就会失去留在城内的资格,所以不论身份高低,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为此,春海也有为难的时候。
某次仪式时,突然下达了关于发型和帽子的指示,可是春海头发没那么长。
于是就要郑重地上报“头发不够长”,甚至写下文书,以获取“头发长长之前不必遵守指示”的许可。
而这项决定到下次举行仪式时又作废,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就失望地剪掉,恢复以前的发型。
刀也是如此。长这么大从未带过刀的春海怎么也没想到。
突然有一天,目付对春海提出了意见,“不剃发也不带刀,不够体面”。于是寺社奉行所就给春海赐刀。
以春海的职业,佩刀已是不同寻常。确切地讲,简直不可能。
棋士之中唯有春海是例外,说来也是荣誉。
然而春海一点也不高兴。毕竟赏赐给春海的仅仅是有名无实的借用品。既然是官府的东西,租金自然是从春海的俸禄中扣取。万一丢失,还有重罚。这种事真的发生过。有个御家人喝醉酒后忘了刀,被小偷偷了去,结果下场凄惨。
不仅沉重,还要减俸禄。坐下和乘轿时也不方便,然而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必须带上。还得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不然就会被骂。万一不小心用刀在城内撞上了什么人,官职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所以春海在路上或走廊里遇到武士时,总是紧贴着左侧走。对于毫无剑术素养的春海来说,这感觉好比是被扫把星缠上了身。
可是带上了刀吧,似乎又有人说“不剃发却撅着屁股带刀,不够体面”。
春海很乐意把这两把刀还回去,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棋士的装扮一般效仿僧侣。在立场上,棋士以僧侣的名义,由来自京都的淡墨纸圣旨授予很高的官职,是那种乘坐肩舆进城、身份显赫的幕臣。不然也没资格见将军。
棋士的这种存在方式,始于曾以棋艺效力于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位霸者的本因坊算砂。织田信长封算砂为“名人”。丰臣秀吉将碁所和将棋所交给算砂。又因为本因坊算砂背后有日莲宗,德川家康将城内的围棋手和将棋手划入寺社奉行的管辖之下。
也就意味着,在继承安井算哲这个名号的同时,春海也应该剃光头才对。
如果剃了光头,这两把相当于自身体重三分之一(据春海实际称重,比三分之一还略多)的刀就和他无缘了。
话说回来,不管有没有剃光头,棋士佩刀着实是不同寻常。同僚们虽然渐渐认可春海佩刀的荣誉,但从不夸奖他。他们觉得很诧异。
尽管如此,春海却有意将自己置于这种暧昧的境地。
他感到,万一继承了安井家,本应存在于某处的、真正的自己便会消失。这种忧虑挥之不去。
对于别家的次子、三子来说,春海有能力继承家督却不愿继承的烦恼,实在是奢侈到令人喷饭。棋士这特殊的职业、义兄的崇高地位,偶然地制造出名为暧昧的自由。不过春海并非惺惺作态。所以,在围棋之外,只要有感兴趣的事情,春海都会彻底投入。
算术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六岁开始学习算盘和算筹时,发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东西,一直使用到现在。手碰到这两样东西就会产生新的东西,而且是自己的手创造出来的。
这种令人情绪高涨的道具,年轻人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即使忘了刀也不会忘了算术道具,春海一直贴身带着。
怎么玩也玩不腻。看着棋盘上排列的棋子,春海深深觉得,对于供职江户城的自己来说,算术是无可替代的救赎。
脑中又闪过『七分之三十寸』的许愿牌,始终无法投入到工作中。
这时茶坊主忽然又来了。
「还要喝吗?」
对于工作被打断,春海心中欢喜。
「嗯,谢谢。」
「今天也和酒井大人对局?」
茶坊主倒出茶汤,漫不经心似的问道。酒井大人指的是老中之一,酒井“雅乐头”忠清。茶坊主们朝夕观察城内的实权派,对城内势力构图有最为迅速的掌握。所以这种问题司空寻常。
【老中为幕府官职名,直属于将军,负责全国政务,定员四至五名,按月轮流管理不同事务。在大老未设置的场合,为幕府最高官职。】
春海并不嫌烦。
「嗯,不知道为什么选我。」
「您又谦虚了。酒井大人看得起您啊。」
「呣,为什么呢。」
「来些点心如何?」
「哦?可以吗?」
「当然,当然。这就去拿。」
「太好了。谢谢,谢谢。」
本来打算空着肚子熬到午饭的春海心中对茶坊主表示感激,同时手又不老实起来,取出了算盘。
「请用。」
看着茶坊主递来的点心,熟练地拨打算珠。
「差不多就这样,少是少了点……」
「不不,刚刚好。」
「既然你不嫌弃,那请收下。」
春海把钱递给茶坊主。
城内有许许多多的上级、下级茶坊主,负责杂务与泡茶。他们同时也充当城内的传话人,偶尔也帮助对城内情况不太熟悉的大名们。
所以诸大名常常把事情交给茶坊主们去办,而茶坊主们则可以收到大名们支付的津贴,或者大名邸的宴席款待。春海效仿大名们给的这点小费,当然和大名们没法比。而这么点小钱也要用算盘算一下,让茶坊主们觉得春海这人挺有意思,背后叫他“算盘先生”,对他相当和善。
春海对此全然不知,只觉得茶坊主们都是好人。其实若是知道茶坊主给自己起的浑名的话,他反而会更高兴。茶坊主之中也有攀附权势作威作福的人,只是春海不知道罢了。
「先生还是那么喜欢算盘。」
临去时,茶坊主有感而发地说道。
「嗯,算盘里奥妙无穷。不如你也带个在身上?很便利的。」
春海微笑着回答,根本没想到他的话会被茶坊主带回去当笑料。
不过——
「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多谢。」
因为恭敬有礼,春海不仅不会被嘲笑,甚至有品德高尚的评价。性格在这方面意外地有优势。
「哪里哪里,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春海在城内任职,还没有努力到要特地塞小费给茶坊主。他仅仅是遵循习惯而已。以他的身份,即使不塞小费也不会受到茶坊主的冷遇。比如说坐垫,没有小费茶坊主依然会偷偷借给春海。
大嚼点心的春海开始着手今天的指导棋局,在棋盘上凝神布子。然后摆棋子的手却越来越慢,不久便完全停止。
再也克制不住了。春海迅速收起棋子,从怀中取出算筹,在棋盘上展开。
为了防止布面移动,他甚至用棋子压住布面的四个角。一边心里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推演一下答案是否正确。
『七分之三十寸』。
不过春海强烈感觉到答案不会有错。每一只绘马的答案下都附有『明察』二字的想象图异常鲜明。在证实想象之前,春海无法安心办差。
怎样才能得到『七分之三十寸』呢?春海将切入点放在以解答逆推方程式上。题目牢牢记在心中,而他自己在解题过程中未能行得通的几个方程式也一个不落地回想起来。
春海认为错误答案也是答案之一,随着错误答案的增多,就能看清正确答案的轮廓。这个时候,算术公理公式的归纳整合刚刚起步,个人的才能与灵感导致了许多公式的诞生。
所以才有趣。因为未知而自由。错误之中也蕴含着可能性。只要不在同一个错误中重复循环,一个想法必定是下一个想法的路标。
享受着这种算术的乐趣,春海不知不觉中露出微笑。算筹摆着摆着,忽地感觉找到了门路。果然要从勾股相乘开始。根据勾股定理,为了得出线的比例,将勾股弦的总和、勾股的和、乘以弦以及除以弦,按照顺序组合起来的话,一定可以……就在这时——
「这是在做什么?」
春海听到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声音。
在回头之前,春海已经知道那是谁了。想比对方的突然出现,声音中隐藏的怒意更令他吃惊。
「这么早就回来了啊,道策。指导棋局已经结束了?」
少年走进房间,重重将门拉上。
「松平大人叫我回避。道悦大人留下来,我离席了。」
不开心地说完,少年隔着棋盘在春海对面坐下。
面容虽然孩子气,却散发着不相称的才华。据说成年人坐在他对面都会被他的气势所倾倒。
名为本因坊道策。
今年刚十七岁的年轻棋手。
不久之前还是被唤作三次郎、备受宠爱的小孩子,因为才华横溢,被视作其师本因坊道悦的继承人,所以已经可以自称是本因坊道策了。
道策与春海同样没有剃发也没有束发,不过他是在等待继承本因坊家再剃。遵守宫廷规矩的他戴着帽子。那帽子既像是朝臣的,也像僧侣的。这也是朝令夕改的其中之一。说不定明年就看不到这种帽子了,不过道策还是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跟道悦阁下下棋,松平大人想必能聊得更轻松些吧。」
春海试图安慰道策,他以为道策不开心是被命令退席的原因。
松平大人指的是松平“伊豆守”信纲,当今四老中之一。他的老中职位由前将军家光任命。在家光去世的时候,家光和家光异母弟保科正之都不准他切腹殉死,命令他辅佐四代将军,可见他政治才能的卓越。岛原之乱中任总大将,因为平乱有功,加赐移封武藏川越番。之后在番政上又有诸多建树。
和这样的人物边下棋边谈世相、戒训、学问,春海和道策可做不到。
「不是。」
道策的回答简直如甩鞭子般尖锐。春海探头问:
「不是什么……?」
「我现在对你的这个态度的原因。」
仿佛是『不用我全部说明白吧』的指责语气,毫不客气地指向春海。
「不是么?」
「对。」
「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这个啊!这个。」
道策不以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东西。那是棋盘上的算筹。
「这个怎么了?」
「你在神圣的棋盘上到底玩什么!」
道策激动地探出身子,仅仅是这样就让春海感到害怕。不过春海打算解释一下,来平息他的怒火。
「这可不是在玩啊,道策。我只是……」
「六番胜负。」
道策昂首打断春海的话。不知情的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由于思维异常敏捷,道策有着忽略过程而直接告诉别人结果的坏习惯。春海也顿了一下才明白。
「啊啊。」
大概懂了。
六番胜负,指的是春海的义兄和道策的师傅的师傅——本因坊算悦之间的御城碁。
棋士的头领是名人碁所。上代名人去世之后,位置就空出来了。于是安井算知和本因坊算悦为争夺名人之位,以轮流先手的规则下了六场棋。
因为堵上碁所之位的比试还是第一次,“争碁”在城里算是不小的事件。
这场空前紧张的御前棋局一共下了八年,结果,双方三胜三负。
碁所依旧是空白,算悦就离世了,之后道悦继承本因坊。
如今安井算知距离碁所最近。但大家一致认为,一旦算知真正坐上这个位置,道悦肯定要提出“争碁”,再次展开激烈争夺。
不过,春海歪头问道:
「比试的人不是你和我吧……?」
「道悦大人和算知大人之后,就是我们了,算哲大人。」
所以要看着各自师傅的比试,趁现在磨练技艺,为将来的比试作准备。——这种极强的意志乘着声音如同巨浪般逼近。
不过就算被这巨浪从头顶灌下来,春海还是一副在海面上轻轻漂浮的平和的脸。
除此之外,春海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感觉争碁这种大事离他非常非常遥远。即使用父亲的名字叫他算哲,虽然他头脑明白是在叫自己,却怎么也传达不到心里。
「是吗。我觉得知哲比较适合做你对手。」
虽然语气随意,却是春海的真实想法。
知哲是安井算知的亲生儿子,春海义理上的侄子。比道策大一岁,今年十八。
对于算知来说,本来应该在算知之后继承安井之名的人。目前知哲的立场是春海“义弟”。但其实,知哲确实有继承安井的才能。虽然他还没有加入御城碁的行列,今年却已经和算知、春海一起漂亮的完成了为后水尾法王表演的对局。
不愧是安井算知的儿子。春海欣赏知哲的才能。尽管春海才是安井家正统继承人,以上却是他的真实想法。而知哲也将春海当作长辈来尊重,围绕安井之名的龃龉从来没发生过。春海甚至认为该由知哲来继承安井家。
可是道策一下子涨红了脸,愤怒的眼光如刀子般指向春海。原本清秀的脸庞有着骇人的魄力。
春海呆了下。
「不,你误会了,道策。」
「误会什么?」
「是我不足以当你的对手。」
但是道策听不进去,已经完全是怒火攻心。
「现在就让我看看,二代安井算哲有没有挑战的价值。」
道策把手掌拍在棋盘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往旁边一甩。
当然了,春海辛辛苦苦摆起来的算筹都掉了下去。
「啊啊!」
看着慌忙去拣算筹的春海,道策越发昂然。
「做什么呢。别管那木片,快摆棋子。」
「不知道吗,这个叫算筹……」
「我知道。」
被道策干脆地打断,春海都想哭了。
「知道我师傅道悦大人怎么评价你的吗?」
「不晓得……」
春海数着算筹耸肩。道悦这般人物,话题怎么会涉及到他呢。
「把花在算盘和星象上的功夫倾注到棋艺上该多好,难得的才能就这样白费了。你明白吗?」
语气仿佛是道策在规诫他自己。春海差点笑出来,不过忍住了。这肯定是道悦为了警告围棋天才道策不要骄傲自负,把安井家给搬了出来。
他不知道,棋士们都在背后认定下一代“争碁”将是春海,也就是安井算哲,与本因坊道策的捉对厮杀,争辩哪一方更有优势。
道策的每一手都才华横溢,在棋谱上刻印刹那的灵感。春海擅长将各种“理”巧妙地融入棋谱中,令矛盾双方同时成立。棋士们谓之曰,“只有二代算哲才能把水和油混在一起”。而且春海长时间鏖战方面格外厉害。碁会中绵延数日的棋局经常有,春海第一天的表情和最后一天几乎没差别,连续下几天也泰然自若。所以往往是对手自己就乱了阵脚,输给了春海。并非春海不知疲惫,而是他根本没做什么让他感到疲惫的事。真正记忆力超群的人,忘却的能力同样不俗。今天下的棋到晚上就忘掉了,第二天看着昨天的棋谱下的又是新的招数。
义兄算知和义弟算哲姑且不论,在他人眼中,春海相当有“才情”。春海本人对此从未放在心上。而且,“不放在心上”也是春海自我保护的方法。
「不是啊,道策。其实算术和星象也能用在围棋上的。」
星象当然就是星星、月亮和太阳。观测天体是仅次于算术,春海所热衷的事。他在官邸院子里特地造了个日晷,通过影子的长度来记录太阳的运行。然后参考以往的历术,同时参照最新的观测技术和历术,独自修正历书上的误差。在这方面,春海实践了不少。当然和他本来职务偏离不少,所以严格说来的确是白费精力。不过,春海严肃地申辩:
「月星日的运动也有谱,用算术可以推演出来。这样就能预测夏至、冬至什么时候到来。时间的大钟,按照历术准时敲响……」
「星象不过是天之理,围棋是人之理。星象的谱于围棋有何用。就算这种谱真的存在,我也打破给你看。快,拿棋子,拿上。」
道策彻底来劲了,甚至从棋笥里抓起棋子塞到春海手中。
感情如此外露的棋士通常在对垒中极度劣势,不过道策的才华用来弥补这劣势绰绰有余。
「行行行,我明白了。别这么瞪着我。」
道策的双眸格外清澈锋利,令春海有种后背上抵着刀、性命攸关的感觉。春海心想反正也就是传召到来之前这点时间,就如他所愿,拿起一枚棋子。
道策无言地点下头,马上又挺直背脊取过白子,将春海与棋盘等比例放在视野中,静静等待春海下第一手。就这么一个姿势,足可见道悦的教导有方以及道策自身的才华横溢。师傅与弟子同样,在围棋的道路上迈进,从不怀疑自己。
(真好。)
看着道策,春海真心羡慕。并非嫉妒,这好比是看到什么美丽之物时的感慨。自己是不是也能像道策那样,心中没有一丝怀疑,全心全意下棋呢。思索中,春海有意无意地把初手下在右边星位上。这是亡父所留下的棋谱中,春海格外喜欢的初手“右边星下”。
这可是安井家的秘藏棋谱。若非如此,春海都觉得对不起道策。
但是他马上又后悔了。因为道策眼光闪亮,未知的走法引起道策强烈的欢喜。也就是说,勾起了他学习的欲望。
(啊,糟糕,要被抢走了。)
亡父、安井家的棋招如同水被纸吸收那样,被这个后起俊秀吸收掉了。等于是春海在没经过义兄算知的同意之下,将安井家的棋谱给了本因坊家。
(这下麻烦了。)
虽然这么想,春海马上达观起来。因为道策炯炯有神的眼眸。序盘的几步让给他也不错。技艺应该由适合它的人来发展,这样才能开拓新的道路。比起春海自己,道策肯定更适合……这时,
「打扰了,春海大人。」
刚才的茶坊主来到房间。可以看到,道策的脸扭曲得很有趣。
「井上大人传召,请随我过去。传召原因井上大人会亲自说明。」
春海心中庆幸和对道策的歉意各占一半。
「嗯,是么。那道策,抱歉啊。」
「什么时候继续?」
「嗯,有空的时候。」
「算哲大人!」
「唉呀,你看,我们各自都有公务在身。」
「公务结束之后不就可以了吗!」
「失陪了,下次再说吧。」
难保不甘心的道策不会抓起棋子扔过来,春海逃也似的缩起脖子走出房间。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9 07:08 编辑





「春海大人真是备受瞩目啊。」
茶坊主故作姿态地感慨。
「呣,不清楚。」
春海暧昧回答。两人正走在大走廊上,也就是松之走廊。这条L形的长走廊一端是被称作“大広間”、最大的殿舍,另一端是专供仪式活动用的白书院。
右侧是拥有池塘和水井的内院。左侧是御三家和前田家官员办公的房间。一排拉门上画着美丽的海滨松树和飞翔的鸟群,这就是这条走廊名称的由来。
传召春海的是井上“河内守”正利——笠间藩主,俸禄五万石的谱代大名,兼任寺社奉行以及负责仪式的奏者番,给春海下达佩刀指示的男人。
松之走廊沿途并没有寺社奉行的办公场所。寺社奉行由四位大名按月轮流执掌,当月的大名官邸就是官署。
沿着走廊一直往里,经过白书院的帝鑑之间,然后就是奉行和大目付云集的芙蓉之间,井上就在芙蓉之间外面一个小小的内院里。
茶坊主退下后,春海恭敬地行礼。
井上瞥了他一眼。
「习惯佩刀了吗?」
询问中并没有多少期待。
「没有。刀非常重,很难像武士那样轻松佩戴。」
春海心中一喜,说不定要把这两把刀收回去了。可是井上却说:
「早晚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以后还要继续受刀的苦,春海很失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井上突然这么问,春海才不明白呢。
「呃……」
不接话就显得失礼,总之春海先低下头来。
「酒井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命令?」
「并……没有……」
春海条件反射般点头,然后混乱中又摇摇头。虽然最近酒井经常指名要春海跟他下棋,但除此以外并没什么指示。
「……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一个也没有?」
井上紧紧盯着春海,表情变得骇人。
春海越来越混乱。
「酒井小儿,到底打算怎样。」
春海沉默无言。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随便说话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在城里当差十年,这点道理还是懂得。
而且春海知道,井上和酒井之间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
总之就是合不来。井上五十六岁,而酒井是年纪轻轻三十七岁的老中。
据说以前每次井上发表什么意见时,酒井总是针锋相对。之后井上就经常批评酒井,而且口吻倚老卖老。
寺社奉行与町奉行、勘定奉行不同,不受老中控制。所以井上能够公然弹劾身为老中的酒井。而酒井呢,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当是没听见,淡然处之。
【町奉行:掌管领地内行政、司法。勘定奉行:勘定方的负责人,掌管幕府财政和支配天领。】
不仅如此,酒井还理所当然地邀请井上到酒井宅邸宴会。
井上当然不会答应,刻意用郑重的语气回绝。
然而在春海看来有趣的是,水火不容的两人居然还是邻居。在将江户烧毁大半的“振袖火事”前十七天出版的“明历三年正月版・新添江户图”上可以看到,御城正门边上的酒井“雅乐头”府邸紧挨着井上“河内守”府邸。也许因为性格不合且又是邻居,两人关系越发险恶。
于是井上背地里被人起了个浑名,叫“拙劣三弦”。这是因为酒井“雅乐头”不喜歌舞。
「也就是说,老中酒井大人对你很中意?」
井上对酒井的称呼恭敬却满是刺。
春海越来越不明白。如果连带自己也被井上排斥的话,真的很麻烦。
「……在下根本是一头雾水。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终于还是问了。
井上瞪着眼,脸上有怒意。心想着今天怎么总是惹别人发怒,春海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这次是大名。春海不由地看向井上腰间。即使在城内,井上也只卸下了太刀,肋差还插着。惹恼带武器的上司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井上会剑术且用过刀,经历了战国时代的人发怒时的杀意跟普通人不是一个级别。春海想象到在宫殿屋顶上被往下推,已经到了边缘的自己。
「刀的事情。」
井上愤愤说道,然后忽然又露出惊奇的表情,以另一种眼神大量因混乱和恐惧而脸色苍白的春海,接着似乎放弃了。
「酒井真的没说什么?」
「……大人人指的是……?」
见春海还是这样回答,井上挥挥手。
「行了,退下吧。」
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又把春海打发走,井上也够过分了。不过春海哪管得了那么多,有命在就不错了。
「那在下下去了……」
保住小命的春海踉踉跄跄回到走廊,却发现另一名茶坊主正等着他。
「酒井大人传召。请马上到酒井大人房间去。」
春海一阵头晕。








「那这一手如何?」
酒井放下一颗棋子,如此问道。既不全神贯注,也不放松警惕,淡淡地下棋、谈话、看人。几乎看不到感情的起伏,有没有感情都值得怀疑。这就是酒井“雅乐头”忠清一贯的态度。
「无可挑剔。」
春海边说边落子。
「是啊。」
酒井一副早就知道的态度,又拿起一颗棋子。这位老中不断重复城里流行的棋谱,而且特别注重开局时的布子,厮杀只是其次。怎样按照棋谱下不出差错、互相看透对方棋路才是重点,胜负并不重要。
非常极端。找个人当对手并没有意义,照着围棋的棋书下就足够了。
春海不明白,这名老中为什么找他来指导棋艺。
而且最近次数突然增多。一开始春海以为酒井是为了其他老中着想,从而选择了年轻的春海。然后酒井完全没有从春海那学习什么的打算。
而且公务之余抽空在城里下棋的理由屈指可数。
一是,围棋和能乐同样,是武士修养的象征。将军自己会表演能乐,或者命令大名表演。所以各家都有各家的拿手好戏,勤练不休。家中没有舞台的大名会到有舞台的大名家中借着用。
围棋也同样。虽然和将军下棋的机会几乎是零,大名之间下棋如果不就各自棋路发表些见解的话,会被视为粗俗的人。
而且围棋还是政治台面下角力的地方。围棋的交友范围非常广,包括武家、神宫、寺社、大臣等。棋士的人脉远远超出一般大名,特别是与宗教势力接触很多。就算是春海,从东到西,江户、京都、会津都有知交。所以对于老中而言,棋艺指导是从棋士那里得到各种情报,编织人脉的一环。
然而春海感觉,酒井的目的不是棋艺也不是人脉。
而且关于井上刚才那番话,现在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了。
刀的事情。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春海经常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也就是,身为棋士的春海佩刀,与酒井这位年轻老中。
为什么,突然要给春海佩刀。难道是老中酒井暗中安排,让寺社奉行这么做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春海很想直接问酒井,但这等于是他自己跳到酒井和井上的矛盾中去。前门有虎后门有狼,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万一把安井家也卷入,春海可就对不起亡父和义兄了。
思来想去,春海也只能埋头于这按棋谱摆棋的指导之中。
忽然酒井问道:
「听说你精通算筹?」
仿佛是打发时间而已,完全没有兴趣的淡漠口气。也难怪井上窝火,换别人也受不了。
「是。略知一二。」
「在棋盘上放算筹,你对算术很热衷嘛。」
「呃……那个……」
这就是御城的可怕之处。刚才在诘所的对话完全泄露了,春海真怀疑这城里还有没有老中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起床乘肩舆去渋谷的事感觉也逃不过酒井的耳目。
然而春海马上又有疑问,为什么酒井会关注区区一名棋士的言行。当然,酒井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尘劫读过没?」
酒井又问。
「是。每次出新书,在下必定研读。」
尘劫原本是一册书的名字,如今指代算术书。
以前有位名叫吉田光由的算术家,谢了一本书叫『尘劫记』。因为书非常受欢迎,以至于成了所有算术书的代称。
吉田是朱印船贸易中发家致富的豪商,角仓了以的后人。『尘劫级』例举出做生意时不可避免的各种计算,以汉字辅以假名,并有画图说明,是市井乡民眼中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对于喜欢看“市井乡民”读物的春海,酒井怎么想的,春海完全不知。
酒井又问:
「竖亥呢?」
「虽然很难懂,在下也在读。」
一边回答,春海隐约察觉到酒井想说什么了。
这是另一位算术家,今村知商的著作,『竖亥录』。全部以汉文写成,是高等数理术式的书。今村弟子众多,其中大部分是武士。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今村将他自己的术理整理成了这本书。书上记载的几乎都是今村独自学习中国数学后发展出来的理论,没有详细解说,与生活相去甚远,理解起来很艰难。
发展和解释『竖亥录』的人是礒村塾的礒村吉德,今天早上春海在绘马上见到的名字。他写的『算法阙疑抄』将『竖亥录』中没有说明的术理作出配图解明。
也就是说,酒井想知道的是春海的知识面有没有涉及到市井生活算术“尘劫”和武士理论算术“竖亥”两方。
但酒井的动机依旧不明。
难道酒井其实是算术爱好者,为了寻找共同爱好的人而问春海算术书问题的吗?
不过酒井这人有没有这种感性还是个疑问。很难想象他会谈论自己的快乐和兴趣的话题。
「嗯,很好。」
酒井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但仍还问问题。
「你知道除法的起源吗?」
「是。毛利先生的书中有记载。」
春海马上答道。
吉田光由和今村知商的师傅,毛利“勘兵卫”重能。
毛利重能曾侍奉池田辉政,以浪人的身份在京都二条京极开设师孰,名为『天下第一除法指南塾』。全国各地许多人都去学习,推动了算术和算盘的普及。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在师孰用的教科书『算用记』上,有毛利重能自己写的序。序中这样解释除法的由来:
『在一个名为“寿天屋辺連”的地方有棵能带来知识和品德的树,书上结出一只含灵果实。人类的始祖夫妇将其分而食之。这就是最初的除法。』
“寿天屋辺連”指的是犹太王国的伯利恒。明显是将旧约中亚当夏娃被赶出乐园的章节和新约的伯利恒混在一起。
「你熟悉天主教么?」
「不。在下见识浅陋,完全不了解天主教。」
春海心中惶恐,如果真要是详细了解天主教,可不得了了。现下海外贸易管制和禁教令非常严,被怀疑是天主教徒的话就免不了牢狱之灾。
春海不知道,其实也有人怀疑毛利重能是天主教徒。他以为“寿天屋辺連”是天竺某个美丽的桃源乡。而毛利重能似乎也是同样观点。
酒井如观察者般看着春海。
到这地步,就算是春海也能明白,酒井怀着明确的目的提出这些问题,试图摸清春海的兴趣爱好,甚至还有思想和信仰。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酒井想让春海做“某件事”。
此刻春海确信,酒井给春海佩刀这种难以理解的举动,正是为“某件事”做准备。
连寺社奉行井上都不能理解,不得不直接问春海的“某件事”,正在不断迫近。酒井接连不断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了让春海察觉到有事要发生。
江户城中权力很大的酒井都要隐藏真意,让春海隐隐约约察觉出来的“某件事”。
不知不觉间,春海和酒井都停下手。棋盘上摆着布好的棋子。
酒井一动不动看着棋盘,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般随便放颗棋子。然而尽管动作随便,在棋盘上的意义可就不同。
序盘的布棋还未结束,酒井对春海发起攻击。一直照着棋谱摆棋的酒井,立场、态度、姿势突然改变,令春海哑口无言。
「你喜欢你的职务御城碁吗?」
酒井的语气依旧淡薄。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攻入春海内心。春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酒井仿佛是已经理解了春海的性格志向,这次的问题更深入,试图弄清春海的本性。
春海看向棋盘,现在补救也来不及了。以为酒井会照着棋谱来下,结果措手不及,至少要丢三颗子。
「并不厌恶。」
回答之后马上落下一子。区区三枚棋子,送给他又何妨,不过想赢可没那么简单。与平日里的春海无缘的战意涌了上来。也许酒井故意以态度突变来诱导春海。
「不过,很无趣。」
春海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想法,偏偏在老中面前说了出来。
年轻的春海在将军大人御前下棋时不能自由发挥。
所谓的上览碁,是对阵双方将棋谱背下来,配合着对方摆棋而已。将军大人若有什么感慨或疑问,棋士可准确回答。给将军解释某一手为什么优秀,某处是哪种套路。
真正比赛中无法做到这点。上览碁是年轻人的修炼,是礼仪,是职务。御城碁的工作非常紧张,自由发挥的话任何人都会在混乱中错误练练。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棋士必须在上览碁中积累经验。
实际上对于将军来说,这样也更容易理解更有意思。
至于围绕着空白的碁所所展开的竞争,看点是结果,复杂的厮杀过程并不重要。拥有自由发挥权利的只有算知和道悦这类人物,而他们也极少动真格。不管棋艺如何高超,将军大人没法理解的话就拿不到俸禄。寺社的碁会也同样。
所以到头来,上览碁才是城里棋士们的安逸工作。
但是持续五年会怎样?十年呢?一生呢?
道策那个年纪就不满足了,对正真比试的渴望难以抑制。只好坚信自己舒展拳脚的那一天早晚会来,才勉强支撑住。
春海呢?
作为安井算哲的他想到真正的厮杀当然会情绪激昂。
不能给亡父蒙羞,然后超越父亲,把那名字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这种只要是年轻人就会有的感情被极度扩大。
但是作为渋川春海呢?
春海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名字源于『伊势物语』中一首和歌。

雁鳴きて 菊の花咲く 秋はあれど
春の海べに すみよしの浜

以前也曾用过助左卫门的名字,但无法和“春海”相提并论。“春海”表达了他真正的自我。
大雁嘶鸣、菊花盛开的优雅秋季,自己却独自在春天的海边,拥有“住吉”的海滨就足够了。并不仅仅是归宿,那是因自己才能达成的事业而成立,人生的海滨。
父亲的遗产和义兄的援助就是秋天,丰收的秋天。出生以前就以拥有的安泰和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
而这个场合,秋天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恕在下失言,在下对无趣的棋局有些厌倦了。」
这是春海的真实想法,也是“春海”之名的本性。
虽然说棋局,实际上是对下棋的自己的厌倦。
对自己的幻灭。渴望围棋以外的空间,掌握自己的强烈意志。
至于没有否定围棋,是因为堵上人生的义兄和道策这些人。然而否定上览碁这点却毋庸置疑。不小心透露出真实想法的春海感到内心激烈动摇。不,春海是在酒井的诱导下,不知不觉中说出来的。春海明白这点。所以比起酒井这么做的动机,春海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若被看做是不合格的棋士,春海就将失去现在的生活。在被恐惧摧毁之前,心轻飘飘地逃避了。何必在意别人的评价呢,这些话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说出来,但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对老中大人说了,不是应该高兴吗。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春海心中是奇妙的虚脱后的满足感。
酒井不像是被感动的样子,也没有动怒,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到最后还是无所谓的口吻。
「是的。」
一不做二不休,春海干脆地回答。
老中酒井这次是真的不说话了。
默默地望着某处天空,轻轻点下头。
此时的春海并不知道,“渋川春海”穷其一生的事业,就隐藏在酒井的沉默中。




第二章    算法比试






七声钟敲响之前,疲惫不堪的春海离开御城。
公务办完之后,春海和棋士同行们研讨览上览碁。期间道策一直瞪着他。
结束之后马上又有茶坊主来找春海。这次是井上正利。
可怕的是井上是出城的装束,带着太刀呢。仅此而已,就给春海造成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的精神冲击。
井上详细盘问,老中酒井对春海说了什么,在想什么。春海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说酒井似乎将会有什么指示。因为这样不仅会失去酒井的信任,也会被井上盯上,一点好处都没有。
而且酒井根本也没说出过他的意图,全部只是春海的想象,无法回答。
所以春海只好说酒井频繁提到算术话题。
「在下认为,酒井大人也许对算术有兴趣。」
对井上和刀的恐惧渐渐麻痹,春海顺口如此说道。
「算盘啊。」
井上似乎有所领会。近来经常会有擅长算术的武士被提拔,而不是擅长剑术和马术的传统武士。他们负责下水道开发以及门和桥的建设,其中有些人也会被委派开发金矿银矿测量方法的极秘任务。
「堂堂武士,学什么算盘。」
井上嗤之以鼻。
「酒井小儿,想跟你学拨算盘珠子而不是围棋么。」
他似乎认为酒井想学算术,而不是向酒井意图提拔春海的方向去理解。这也是当然的,提拔一个棋士能做什么呢?春海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算术的话,比在下高明的人多的是……」
「想必是要借算盘的话题,开拓人脉吧。他也只能找你了,如果找其他棋士,老资格的老中们面子往哪放。」
井上觉得他完全明白了。在他的想象中,从家光那一代开始任职的棋士已经为其他三名老中所用,人脉归他们了,年轻的酒井无法插手,为此苦恼呢。
「话说回来他还给你佩刀。酒井小儿心思倒是周到。」
据说酒井不喜欢亲自求不佩刀的人办事。所以先让春海佩刀,符合规矩之后再利用春海的政治人脉。这似乎与井上的信念不谋而合。
「这点老夫还是挺赞赏的,就是不知道他想结交哪一位。」
人脉并不怎样的春海也被顺带着嘲笑。
「该不会是保科公吧。」
井上故意这么说。与保科正之关系好的棋士是安井算知,算知的人脉已经被老中稻叶正则所用。虽然春海也沾上关系,但要通过算知,考虑稻叶的面子。可以说是酒井最不能碰的人脉。
「在下以为毫无可能……」
井上心情很好地挥挥手。
「可以下去了,你就努力讨酒井的欢心吧。」
春海被井上认定是酒井的人。虽然没想到井上如此讨厌酒井,春海却不生气。因为他看出,井上完全误解了。或许酒井是故意这么安排,给他佩刀来吸引井上的注意力。
可是酒井为什了要花费这么大精力来掩人耳目呢。而且不仅是井上,还有寺社奉行、诸位奏者番。引起井上的猜疑,井上再到处打听,于是乎酒井的真正目的就被误解所隐藏了。
越是这么想,春海越是没法明白酒井的目的。而春海更介意的是他自己不小心说出真实想法的事,万一给义兄添麻烦了该如何是好。怀着不安,春海来到中雀门的时候——
「算哲大人。」
道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那盘棋还没下完啊,初手右边星下,算哲大人。」
思绪被打断。春海望着快步走来的道策,心中有些歉意。
「对不起,道策,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吧。」
春海敷衍一下便穿过门去。道策因为要回到他师傅身边去,没有追过来。
「算盘那种东西,请放弃吧。你是应该拿棋子的人,二代安井算哲。」
音声穿过春海,徒劳地指向作为安井算哲的他。
因为出城比较晚了,路上并不拥挤。前往内樱田门的途中,春海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江户城。
稍微迟疑一下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正无意识中寻找某样东西。
春海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那个”是在十一岁。
抬头望去,在透明的青空衬托之下,覆盖着白雪的天守阁如同耸立的大山。
神圣而威严。春海还记得当时被其震慑,心中满是敬畏的自己。
然而在他十八岁时,这些突然消失了。
存在感如此强烈的天守阁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它耸立的地方只剩下了青空。
明历三年的大火,也就是振袖火事,把它毁了。
那一年,包括天守阁在内江户的六成被烧成灰烬。仅仅半年多之后,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又被另一番景象所震撼。
大名邸、街道、寺院被烈火夷平,之后重建时,几乎所有的大名邸都不再争豪斗富,样式变得相当简略了。
新江户四处建立防火堤、预留空地,为了预防火势蔓延亲藩大名的宅邸也被移走。被火摧毁的城市正在重生。
“复兴”的光景打动春海心灵,同时播下种子。
春海并没有经历战争。
战国自不必说,就连前所未有的围城事件——岛原之乱,也在春海出生的前年终结。战前和战中,甚至连太平之世刚开始时伟大的试验错误的时代,春海都没赶上。春海只知道完善之后的幕府,还有幕府的统治。在春海出生之前,江户已经是日本史上最大城市,同时正在向当时世界最大城市迈进。
正因为这样,明历大火后江户的复兴才给年轻的春海造成巨大的冲击和某种感动。
春海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巨大的“变化”以明确的形状出现在世上,所以当时被震撼,心潮澎湃。
陷入恐惧般,情绪高昂,无法用语言表达,只想大声吼叫告诉天地,自己遇上了这次变化。
当然,都市火灾是巨大的灾难。搬运尸体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因为死者数量惊人,将军家纲下令制作和推广准确的江户地图,以便人民在灾难时找到正确的避难路径。对于灾难,春海当然不会觉得高兴。
然而春海强烈感受到,“某个新事物”即将到来。
其最大的理由就是天守阁的毁灭。
随着城堡和街道的重建渐渐完成,城里的老居民开始感叹江户曾今的身影正在消逝。「站在日本桥上看,富士山和天守阁相映成辉的光景正是人们对江户产生崇敬的核心,所以天守阁的再建应该最优先考虑。」
春海是没有直接听到过,不过那些人经常提出这种悲观的意见,引起争论。
不过天守阁始终没有重建。春海听说,幕府的机要人物一致认为,『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御城不需要天守阁这种只有瞭望塔功能的军事建筑。应该把那份财力投入到江户的再建和创造太平盛世上』。
也就是说,大火烧掉的不仅有江户人民和房屋,还有德川家开创霸权时代最后的遗留物,战国时代最后的象征。
另一方面,玉川的开凿计划于承应元年、振袖火事前四年开始。
从玉川沿岸的羽村到四谷,在平坦的关东平原上开凿水路。这是极为艰难的工程。不仅是四谷到江户城内,供水网还要延伸到山手和京桥。
而如此大工程只用了一年多就通水成功。曾今为供水不足的江户人感激涕零,武士和市民不问身份一起狂欢数日。
到了宽文元年的现在,水网已经扩展到赤坂和麻布,甚至三田。
如今在劫火的痕迹和纵横驱驰的水路之间,“江户八百八町”的原形正在渐渐显现。
另外于此同时,法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世开始了凡尔赛宫的建设,清朝“史上第一明君”康熙帝正在修筑扩建紫禁城。
这些王朝的权威抵达顶峰的时候,德川家开府后延续到第四代,巨大的城塞都市江户也在火与水的洗礼中迎来新时代。
冬季清澈的高空关于天守阁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似乎听到了老中酒井的声音。
身为“围棋四家”一员,春海不认为自己有那种任性般的自由。
但是对于继承安井家的自己,“厌倦”一天比一天强,心中急盼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比试,相信它就在这新时代的某个地方,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惆怅沮丧的春海,拖着格外沉重的脚步,抱着沉重的刀踏上归途。


在各种疲劳感的折磨下,春海回到官邸。此刻感觉官邸就在御门之前真是件幸运的事,而且还是拥有一个下乘所的内樱田门。
因为这种便利,会津藩邸的人心怀感激,更加努力。
门卫长时间站立也没有怨言,从不懈怠。走廊上如果有枯叶,勤杂就会把整个走廊打扫一遍,干净程度惊人,以至于藩邸给人以神宫的感觉,却又不局促。这是这个藩邸有意思的地方。疲劳也在藩邸的洁净中被洗去。清洁给人开放的感觉,而非闭塞。
像往常一样,春海绕路去庭院。角落里有春海设置的日晷。
日晷是历术的工具之一,中心是制造影子的三尺棒,周围一圈圈的小石子是用来测量影子长短的。看起来有点像供奉着奇怪的神灵。
实际上,历术在当时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兴趣,人们不把它当作学问,而是向宗教领域挖掘。比如说太阳的吉兆。人们相信,太阳周围的光晕和白虹是神灵意志的显现,是地上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预告。
春海也这么认为,但他更喜欢从算术兴趣的观点出发,推测天体运行。不过日晷的设立之所以得到许可,只是因为人们觉得可以用日晷来聆听神意。所以春海偶尔能看到完全不懂算术和历术的下级藩士朝着春海的日晷击掌拜礼。
明显是对神行的礼。会津藩的另一个特色,藩主保科公不拜佛教而信奉神道,所以藩士们也有祭祀神灵的风气。
春海来时,正巧有一名藩士站在日晷前。
不过那人并没有合掌。他手中拿着一叠纸,眼睛看着影子而不是柱子。也就意味着,在他眼中日晷不是信仰而是记录用的道具。
「安藤先生。」
春海呼道。体格健壮,年纪比春海大的藩士转过身来。
「渋川先生啊。」
他没有用安井来称呼,而且同时也垂下双手,行目礼。这是武士三礼之一,同辈之间用的简礼。对上司是手触膝盖的行之礼,面对比上司地位更高的人要平伏,用真之礼。而晋见主君的时候,就算主君让抬起头来,一遍两遍还是不能抬头,不敢轻易靠近,只能用畏惧之礼来形容。
会津藩士朋友之间也不疏忽礼节,执拗地执行着。
春海也行目礼,微微一笑。
「在替我测量影子吗?」
正想靠近的时候,突然看到安藤抬手制止。
「莫动。」
安藤向中了诅咒般静止的春海走来。
然后伸出手,麻利地纠正春海佩刀的错误,重新绑好腰带,顺便把衣服上的皱纹也展平。接着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看春海,点点头。
「嗯。」
「多……多谢,安藤先生。」
恢复自由的春海惊愕中低头答谢。动作中能感到刀变轻了,因为被安藤调整后,牢牢固定住了。刀不仅仅是插在腰间,还要扎紧。春海恍然大悟,终于有了“带刀”的感觉。
「真好,受教了。」
不过安藤说道:
「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是将会津方言硬用江户话的形式说出来。这也是会津藩士刻版的地方。不会佩刀是件丢人的事,可对于没有带刀经验的春海来说要求过高了。但安藤不能装作没看见,必须予以纠正,而春海也不是小孩子,安藤担心春海的自尊心,所以在帮助他之后又说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看到。
过于替别人着想的心理,使得事情变得繁琐。不过春海纯粹只有感激,于是配合对方说道:
「我指的是测量日晷的影子。」
「渋川先生一直坚持的工作,因为登城而在记录上留下空白就可惜了。」
安藤严肃地将记录着数值的纸递给春海。因为安藤把这看做是工作,而非区区兴趣,春海很高兴,同时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比春海大十五岁,对只是藩邸客人的春海却用敬称称呼。而且安藤还用“渋川”来称呼春海,尽管春海并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也许是他从谁那听到春海自称“渋川”的事。于是有一天,他突然严肃地对春海说:
「男人给自己取的名字,其中必定有不简单的理由。今后请允许我以“渋川先生”来称呼阁下。」
而这名死板耿直而又严谨的男人绝对不笨。
名为安藤有益。武艺上从不懈怠,为人热心,记忆力超群,有着优秀的算术能力,年纪轻轻三十七岁就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勘定方了。藩财政事务和江户詰的拨款都由他掌管。而且他还是会津藩首屈一指的算术家,如果目的是“学习锻炼”,他拥有自由外出的特权。
宫益坂金王八幡绘马的事情,就是他告诉春海的。
「另外,安藤先生。我看到绘马了。」
「哦。」
看到春海亲切地和他谈论算术,安藤开心地微笑。
「听说渋川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门,我就想有这可能。看到了吗?」
「是的。江户真了不起。」
「是啊,江户也有几下子。」
安藤佩服地说道。外界不知道,会津周边是算术兴盛之地,比起江户毫不逊色,算额绘马有许许多多,所以安藤语气中有些自负。
「在那我遇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春海将今天早晨经历告诉安藤,拿出他誊写的题目给安藤看,说有人在短时间内写下了七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应该都是正确的。当然,把刀忘记的事情略过不提。
「那名学士,把这些问题看一眼就能写出答案……?」
安藤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题目和答案能否让我抄下来?」
「嗯,请便。」
「如果都答对的话,那名学士绝对是高人。我也想见见他……」
虽然有为学习可以自由外出的特权,身为勘定方的安藤却不能擅自与其他藩的藩士交流。原则上,幕府禁止不同藩之间随意交换信息。不同藩的藩士会面时,必须有负责监视的旗本在场。在不知道对方职务的情况下,安藤没法去见那位学士。
「交给我吧,我可以在碁会中邀请他。我和任何人交流都不会受到处罚,当然和安藤先生也一样。」
安藤露出微笑,真诚而真实的笑容。
「非常感谢。」
他向年纪比他还小的春海低头行礼,然后就地开始誊写题目。
「不过话说回来,去见这样的算术高人,应该把这些问题都写下答案才行啊。」
「不只是请教么?」
「是为了请教。带上自己的解答,对方也可以更容易的指出哪里不对。如果害怕被指出错误,一味地听对方解释,反而会给对方造成更大压力。」
安藤耿直地说道。
他的话让疲劳的春海内心突然点起了火,使他忘掉了酒井和井上,也忘掉了道策对围棋的信念,虽然有点对不起道策。
这一天回到房间后,春海首先将安藤替他绑刀的方法好好练习了一番,因为这是对安藤好意的最好回报。
之后埋头于金王八幡神社内抄下的题目中,努力解题。
吃饭的时候也满脑子题目。会津藩邸的藩士房间里没有炉灶,藩士们要聚集到一起吃饭。因为炉灶越多,火灾的风险就越大。春海不在大名邸用餐,经常和藩士们一起吃。安藤也同样。挺直着背脊,春海坐在吃饭的藩士之间,用鱼的小骨做成勾股弦,然后看到安藤也用筷子描绘三角形和圆形轨迹,心里有些高兴。
洗澡则在大名邸内。因为害怕火灾以及江户用水紧张,大名邸中不建浴室。不过会津藩邸正好相反,建有清洁身体的场所。藩士也有藩士的浴室,但春海不去使用。因为他不想从藩士们那里抢走一人份的热水。
晚上,四声钟敲响的时候,春海把题目解了出来。不仅是在神社座地上解的那个问题,其余六个春海都列出式子成功解答。春海的算术实力也不俗,看到春海写下的式子,想必安藤也要皱起眉头。然而春海心中没一丝欣喜,只有麻痹般的赞叹。
七题全对。
一瞥即解的学士全部答对了。
正如春海的预料,全部“明察”。
好想见他。
心中关于那位学士的样子想象了很多,但越想越是变得模糊。只有存在感不断变大。
明天再去那个神社。就算问遍江户所有算术家,也要找出他的名字,去拜访他。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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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精疲力竭的春海向麻布走去。
好不容易解出了那些题目,却一再受挫。
春海的自由时间只有摸黑起床至四声钟登城之间的那么点。
下午公务结束之后他无法走太远。因为,其他藩邸姑且不论,会津藩邸晚上关门之后绝对禁止出入,在寒冷的路面上度过一夜就太恐怖了。
不用登城的日子又有碁会,和其他家研讨上览碁。而作为安井家的人,大名邸和寺社的指导棋春海也无法推脱。
所以春海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去寻找一瞥即解的学士。
第一天他再次到金王八幡。那位拿扫帚的少女并不在。从宫司那得知,她是武家朋友的女儿,夏秋每三天去神社一次学习礼仪,冬季因为白天太短而暂时不去。在神社学习礼仪可真少见,不过春海关心的是学士而非少女。那个时候如果问的话就会知道少女第二天还会到神社,但春海脑子里只有名为“关”的学士,没法考虑其他事情。
宫司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他告诉春海,千驮谷的八幡宫和目黑不动也有算术家供奉算额祈求灵验。
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的春海先是前往目黑。目黑是净只有农田的乡下,春海很怀疑能不能找到线索,然后果然没找到。
不过寺院方格外大方地让他看了礒村塾的人献上的算额,所以很开心。
第三天去了千驮谷的八幡宫。
这是为无法去富士山的人制造的美丽小山,叫做富士塚。
但是算额绘马没多少,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春海悻悻而归。
几天的奔波让春海肩舆钱花了不少,公务也不顺利。靠着每天晚上熬夜翻棋谱,终于赶上了上览碁的研讨,可惜被道策逮住好几次。春海用了一堆借口,不断推迟对局,但作为补偿,答应道策出席京都的碁会。
安井家的人出席本因坊家的碁会,就必须带上相应的礼物。继暴露了亡父右边星下的初手之后,春海又做了一件必须向义兄算知汇报的事情。
第四天只有一个傍晚的碁会,难得有个空闲。机不可失,春海拖着睡眠不足的身体大清早就出门了。
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前往麻布。
金王八幡的宫司说,那里有一个礒村开设的师孰。
不过礒村并不在江户,那里的负责人是礒村的一位弟子,『七分之三十』的出题者村濑义益。不管怎么说,还好麻布比目黑要近。春海乘肩舆到善福寺下来,徒步寻找私塾。可是四年前的大火之后,急速复兴的街道就连住在那里的人也弄不清。春海照着许多人所说的“正确位置”四处寻找,但关键的标志大名邸已经搬走了,立即就迷了路。
走下这条坡,渡过那条河,在刀的重量和睡眠不足的影响下摇摇晃晃的春海四处寻找着。然后终于在一座桥(后来被称作为间部桥,当时还没有名字)上遇到几名挑着鱼干的女人,打听到所在地。作为交换,春海买了八条看起来并不美味的鱼干。女人们笑着说是虾虎鱼,春海并不认识。右手挂着纸包,左手扶着刀,春海摇摇晃晃地赶路。看起来就像是大清早喝醉的醉汉。
肚子饿了,春海很想找个店吃一碗荞麦面,但时间紧迫。他笔直地朝师孰前进,而到那时已经完全忘记了饥饿。
位置在六本木附近。从门庭上看,应该是一个朴素的武家,就像任何武家一样,不管贫穷与否宅邸占地面积都很大。据女人们说,主人名为荒木孙十朗,是一位老龄小普请,也就是负责御城修缮事务的闲职。是老是年轻不知道,此人非常喜欢算术,特地把宅邸的一角提供给礒村来开设私塾。
门敞开着。春海听说,不管是算术还是剑术,私塾和道场都是可以随便出入的,而且得到许可的话还可以留宿。
进入内院,可以看到由一排房子改建的道场似的建筑。门口看板上写着礒村门下学生以外可自由进入之类的。果然可以随便出入。尽管门开着,春海姑且还是呼道:
「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没人出来。春海走进一步看看,然后看到右边墙壁上贴满了纸,瞬间心跳加速。
一面墙壁全是难题的对答。
题目写在纸上贴上去,然后和算额绘马相同,由其他人写上答案。也有人把答案写在纸片上贴上去,比不上绘马那么礼貌,但热情绝对是这边更高。上面满是『明察』『误谬』『得解』『惜误』之类的字眼。其中,村濑义益出的一道题下贴了七八个答案,每一个都是『误』。
不过第八还是第九个那里,春海看到了。
『关』。
还有跟其他错误答案想比过于简单的解答。然后是
『明察』
二字。
心脏仿佛要从嗓子跳出来。春海无法考虑其他,把鱼干和刀放在门口,就地正座,开始誊写题目和解答。之后在地上摊开算筹,推演姓关的学士是如何得到这个答案的。
肚子咕咕叫也好,视野的角落有东西闪过也好,脚步声想起也好,春海都顾不上。
「喂。」
忽然听到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春海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有个少女。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把春海稍微看呆了。
看呆的同时,春海想起她就是金王八幡宫里遇到的那位。
和上次一样拿着扫帚,不过这次是两手倒拿,好像一副打小偷的架势。
「你怎么在这?难道追我过来的?」
春海惊讶地问道,以为少女从神社追他到这里来的。而少女也是同样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女性这么想才是正常的。
「我还想问你呢。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是来找关先生的吗?」
又是坐在地上被训的场面,不错这次春海立刻站起半个身子。
「关先生?」
春海终于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
「莫非你认识那位学士?」
「不认识!」
少女断然说道。
「他不是这里门生,偶尔来而已。」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扫帚后面传过来,同时,
「村濑先生!」
「哈哈,えん,告诉他也不要紧吧。」
那人轻轻用手拨开少女的扫帚,来到春海面前。他个子很高,另一只手没穿过袖子而是放在怀中,所以袖子空荡荡地挂着。在城里可看不到这种打扮,被发现的话立即处分。束发的绳子和腰带虽然不是高价物,却也正是时下流行的样式,不会给人散漫的印象。他有意把衣服穿得吊儿郎当,是个时尚家。
「村濑先生……难道阁下就是村濑义益?」
把他想象成僧侣的春海大吃一惊。
「正是区区。你就是坐在绘马前面,被えん训斥的学士?」
「不……」
春海想说他不是学士。
「就是他啊。」
少女打断春海的话。
「我……」
「正如所见,是个行为怪异的可疑人物。」
「哈哈。在这也坐在地上,是你的爱好吗?」
「站着没法用算筹。」
春好重新正座做好,取出叠好的纸来。这几天一直放在怀里,已经皱掉了,不过春海诚心诚意地把纸地过去。
「这是什么?」
村濑蹲下来,把目光降到春海伸出的纸的高度,轻巧地取过去。
「……哦。」
摊开后,村濑笑了。春海挺直背脊说道:
「式曰:现以勾股相乘,翻倍,除以勾股弦总和,乘以弦,再除以勾股之和。」
「……呃?」
少女楞住了。村濑笑着继续道:
「于是得解。答曰,七分之三十寸。明察。」
他把皱巴巴的纸重新叠好。
「除了我的绘马,其他题目也解出来不少嘛。可以给我么?」
「请收下。全部解答用时整整一天。」
「我可以用了六天才想出那个问题。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家父那继承了安井算哲之名。公务之外,自称渋川春海。」
春海无保留地把两个名字都告诉对方。然后只见村濑沉思的样子。
「安井……嗯,好像在哪听过。」
「在下以围棋在城内任职。」
「围棋?」
瞪圆眼睛的是少女。村濑依旧蹲着,啪地拍了下膝盖。
「对,御城的六番胜负。」
「不,那是义兄算知……」
「嗯,那个安井家啊。你还真年轻。棋士都会算术的吗?」
「不,只有我这样……。那个,请用渋川称呼在下。」
「嗯好,渋川先生。那边刀旁边的是什么?」
村濑指了指春海放在门口的纸包。
「那是……鱼干。来这的途中买的。据说是虾虎鱼……」
「哦,虾虎鱼。」
村濑抬头看向少女。
「那么,えん,准备做饭吧。」








「自己写出式子,还带上礼物来拜访,真是少有的事。了不起啊,渋川先生。」
让えん给他加饭的村濑笑道。他是笑得爽快,吃得也爽快的男人。当春海吃完第一碗时,
「年轻人吃这么点怎么够。えん,给他盛满。」
村濑边吃第三碗边这么说。
「请把碗给我。」
えん似乎并不服气,一点笑容都没有。她伸出手来。
「谢谢……真不好意思。」
虽然过意不去,春海还是老实地递过碗。他们正在私塾中吃饭,除了白米饭还有味噌汤和腌菜。说实话,快要饿晕的春海对此非常感激。
而且还是和女性同席吃饭。在御城也好藩邸也好,以春海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傻子一样呆呆看着えん用勺子从桶里盛饭的身影。
「请。」
「啊……谢谢。」
从女性手中接碗真的很新鲜,稍微有点紧张。
えん尽管不高兴,可还是给春海盛了满满一碗。仅此而已春海就觉得开心。碾磨得很漂亮的白米。江户有米仓之称,同时积聚农民和武家卖的米。市民和武家一样吃白米。而且当时一日三餐的习惯也渐渐普及。除了江户,这样的都市就只有大阪。
「这真的是虾虎鱼吗。」
えん用筷子戳烤过的鱼。
鱼是村濑烤的。私塾走廊有个烤鱼用的炭炉,村濑开开心心地边用团扇扇风边讲他扇风技巧有多高明。春海认真听了,不过えん却表示对此不屑。
「呃……大概。」
春海回答得没有自信。
「味道还不错哦。」
看村濑那个样子,他吃什么鱼都吃不出差别来。
「虾虎鱼不是应该做成咸烹吗?为什么晒干呢。」
【咸烹:用调味料煮过的海鲜,可以延长存放时间。】
「这个,我不清楚……」
「最近好像也有做成天妇罗的。」
村濑的结论似乎并没有回答えん的问题。えん终于把鱼放入口中。
「……感觉不是虾虎鱼。」
不过她还是继续吃下去。不知为何,春海舒了口气。
「今天你来的不巧啊,渋川先生。」
村濑说道。虽然比春海大十岁,还用敬称来称呼。不过区别于安藤的重视礼节,村濑是爽朗,并不计较年龄。
「不过这样我分到的鱼就多了,挺好的。今天是大家工作的日子,补伞的、在院子耕田的,甚至还有养铃虫来卖的。现在这时候,武家没工作也过不下去啊。我下午也要去教附近小孩子算盘呢。」
所以私塾里只有村濑。门生之中虽然也有市民和农民,大家这个时候都在干活,只有晚上和授课的日子才来私塾。
春海问荒木家的人去哪了。回答是主人孙十朗去了御城。他每月要去见上司三次,除此之外基本没什么事情要做,诚然是闲职。
「年轻的时候是枪术高手,在将军面前表演过。以前给私塾里的大家展示过他自豪的枪法,那么重那么长的东西,他一个老人家竟然挥舞自如,把大家吓坏了。」
不过世间越是太平,这些人越是没有事做。如今大约有千人的旗本和御家人占据着名为小普正这有名无实的闲职。即使如此,他们的宅邸也很大。这个荒木邸有三百坪以上。维持宅邸需要出钱,收入却越来越少。
然而幕府给的宅邸和土地又禁止出卖,好在能租赁。把房子和土地租给别人开私塾,然后收取租金。所以这家人的生活还比较从容。主人登城之后,夫人习惯是带着佣人去看戏来放松一下,所以也不在家。
只是,荒木的算术兴趣有点厉害。
「一册术理稿本可以抵消一个月的租金。」
村濑理直气壮地说道。
「村濑先生住在这里吗?」
春海配合对方的称呼,这么问。
「来这里两年了。原本是佐渡出身,算术是跟百川治兵卫学的。」
「佐渡的百川……?」
春海呆住了。为了开发佐渡的金矿,幕府特地请来派遣过去的正是这位算术高人。春海羡慕起村濑来,因为百川和礒村这两位著名算术家都是他师傅。同时也明白,村濑本人也是算术高手。
「嗯。在百川先生的推荐之下,我就到江户来拜会礒村先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把私塾交给我,自己跑二本松去了。每年只过来教我两个月。」
「礒村大人说,那是因为村濑先生把私塾治理得太好了,他不在反而能招到更多的门生。」
えん笑着说。
春海第一次看到她笑,虽然不是对着他笑的。胸口仿佛受到冲击,有种奇妙的虚脱感,差点没托住碗。
「所以父亲也想让村濑先生继承荒木家。」
春海一瞬间把这两人想象成夫妇。
「后来相处时间一长,他就不提那事了。而你也开始说不喜欢放浪的哥哥。」
村濑若无其事地回应。从他的话判断,应该是荒木曾想收他为养子。
えん笑得很单纯,她眼中,村濑似乎已经是义兄般的存在。她扭头向春海说道:
「这个人只是怕以后不能自由的和女人们玩而已。」
「哦……」
春海的回答仿佛是土包子的范本那样。
「你还敢说我。三个姐姐都找到了良缘,你却因为推掉别人的提亲而被迫跑神社去修行。」
「村濑先生!」
えん立刻紧张起来。
春海呆呆的问:
「神社……?」
那个金王八幡宫是知道的,但えん被迫去神社的事不知道。
春海能够想象えん拿扫帚赶走她不中意的男方。然而武家的孩子在婚事上并没有自由,一切全是双方家长根据对方门第来判断。
「不能怪我,那是对方不好……」
「えん她最讨厌武家。很厉害哦,骂过不少呢。」
「不是的!」
春海不明就里。
「你讨厌武家吗?」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只是,许多武家平白无故地看不起算术,也不学习,所以才贫穷,根本没有将来。」
破天荒的大批判。不仅说出了现实,而且毫不留情。这个样子怎么让她到其他地方去学习礼仪呢,只要选择了神社。春海似乎懂了。然而神社能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并非家长的春海开始担心这名女孩子的未来。
「那……怎样的武家才好?」
春海不禁问道。えん毫不迟疑地回答:
「应该向札差学习。」
春海目瞪口呆。所谓札差,就是计算俸禄的代理人。旗本和御家人的俸禄是白米,领取之后还要换成钱币。藏役所把票据给他们,他们再把票据交给札差,由札差替他们到隅田川岸边的藏前、幕府的米仓集中地领米,卖掉,换成钱给他们。而札差则收取全部杂务过程中的手续费。
同时,札差也会以将来的票据为抵押,借钱给他们。武士之中不喜欢金钱计算的人很多,认为那是低贱的行为。领俸禄的时候就趾高气昂地交给扎差去办理,一副『你们是靠我养活』的态度。但越是这样的人,渐渐地向札差预支的钱就越来越多,还利息都够呛,最终倾家荡产。
所以武士们就越发看不起札差,把他们看做是贫穷的元凶。春海还是第一次听到武家的人对札差做出正面评价。也许是家里有算术私塾这种特殊环境的原因。
「那么えん想嫁给札差吗?」
「不。那些人反而要学一学算账以外的东西。」
えん断然否定。春海心想这位小姐要求还真不少呢。
「呣,关先生不适合当札差啊。那个人有点特别。」
吃完饭的村濑潇洒地叼着牙签说道。
「这和关先生没关系!」
えん的脸红和他们突然提到的名字都让春海感到惊讶。
「关先生是……札差?」
「都说了没关系啊!」
「えん的喜好有点怪哦。」
村濑意味深长地向春海笑。而春海终于想起了最初来这的目的,慌忙把剩下的饭都吞下去,坐正后提出请求。
「请问,能不能告诉在下,关先生是谁?」
「他不是这里的门生,不能随便告诉你,万一给他添麻烦就不好了。」
えん无情回绝。
「万一关先生因此不来私塾,えん可就寂寞了。」
村濑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海始终严肃地低下头。
「在下绝不会给私塾和关先生添麻烦,恳请告诉在下。」
「我和えん也谈不上认识。」
村濑在三人的碗中倒入接近清水的茶,然后用筷子在自己碗里蘸水,在桌子上写下名字。
『关孝和』。
「孝行的孝,和睦的和。这就是他的名字。」
春海睁大眼睛。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春海默默地在脑海中重复那个名字,正如预料般聪明而诚实。尽管他连本人的样子都没见过。
「不过私塾里的人称他为“解答先生”。」
「“解答先生”……?」
「因为不管多难的题目,他马上就能解出来。」
えん怒气冲冲地解释。春海越发激动。
「思维如此敏捷啊……」
「不,不止。」
村濑挥挥手,然后露出个有些可怕的笑容,说道:
「他是怪物。」


那个男人第一次来私塾是去年的事情。一开始只是看看墙壁上贴的题目,在旁边听私塾的人讨论而已。
并没有加入门下的打算,他只是保持距离观察私塾。然而后来有人说要不你也试试,反正解题是自由的,不用害怕出错。
那个男人说好啊,拿起笔突然就把所有问题都写上了答案。速度之快令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只觉得他是预先就知道答案。然而里面有一道是私塾师傅礒村出出来当范例的难题,至今无人能解,而他也写上了答案。
那一天之内,他写的答案全部得到验证。所有门生哑口无言。
礒村不在,就由村濑出面,在答案后写上『明察』二字。
私塾一片哗然。
大约十天之后,那个男人又来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包括村濑和えん。只见他在新出的问题上全部写上了答案。看题,短暂的思考,书写。仿佛答案就在空中,让他手到擒来。
写完马上就走,也不确认答案对不对。えん说他看起来对答案有绝对的自信。
而事实上,他全答对了。
第三次来访,当他正想写答案时私塾里有个人就说,别总是解题,出个题目怎么样。
「我不喜欢出题,只求钻研算术。」
于是私塾的门生们就生气了。“解答先生”也有“解盗先生”的意思,从这时候开始就成了他的浑名。那些门生认为他只解题不出题,把私塾的成果给偷去了。
【解答与解盗在日语里发音相同。】
题目既然是公开的,那解题有什么不对。只是那个男人的行为超出了门生的理解,而且也是冲击性的。在村濑看来,这种争论对私塾的运营无益。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的算术才能不能为私塾所用实在太可惜了。既然他不想加入门下,也没有出题的意向,村濑就问他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拿出来的。
男人说,有稿本。
稿本是个人研究记录的集合,虽然订成书,却没有出版,相当于备忘录。
村濑说那就足够了。几天后,那个男人带着抄写的副本来了。
村濑看后非常惊愕,马上让私塾里的人抄写一份寄给师傅礒村。礒村尽管工作忙碌,但立刻就回信了。
『准许解答』。
师傅在信中如是说。因为稿本的内容过于优秀,礒村指示可以让那个男人自由解答私塾的题目。
之后那个男人在私塾解题时再无拘束。他时不时地到这里来,仿佛咏诗般流利地写下答案,再立马离去。
欣赏他的人称他为“解答先生”,看不惯的人称他为“解盗先生”,都把他当作特殊人物,只在远处观望。


「后来……这位好心的えん姑娘就把算额绘马的事情告诉了“解答先生”。」
「有……有什么关系啊。那个人不管什么时候在找题目解答呢。」
えん忽然有些心虚。
村濑笑着对她说:
「企图用我们的绘马来钓男人。」
「村濑先生!」
「可惜钓饵一下就被吃掉了,只剩下钩子。」
「请不要用这种比喻!」
「请问……那位学士是什么身份?」
春海小心翼翼地问道。
えん一副我才不会说的表情,村濑却干脆地开口说道:
「据他说是关家的养子。已经在甲府谋得职位,具体做什么并不知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甲斐国,甲府德川家。春海想象到终于有什么艰难事业需要用到高等算术了。
「如此高明的算术,是向谁学的?」
「好像没有师傅,自学的。」
「啊……?自学……?」
「他没学八算就开始读『尘劫记』了。」
春海瞪圆了眼睛。就像乘法表一样,八算是基础除法。这简直难以置信,好比是没识字就开始读书那样。
「而且不仅仅是读。因为觉得有趣,他读了好几遍,然后就彻底喜欢上算术了。」
「天哪……」
太惊人了,春海说不出话来。村濑也有共鸣般笑道:
「所以说他是怪物。而且还年轻,前途无量啊。」
「能不能,把他的稿本借在下一阅。」
春海挤出声音说道,同时想低头而差点撞到桌子。慌忙退后,再次低下头。
村濑站起来。
「唉呀,我也有稿本呀。」
「那个……」
「饭也吃过了,我该干活了。稿本你拿回去吧,抄完再送过来。」
春海闻言大喜,但一旁的えん着急了。
「村濑先生要把关先生的书借给这个人!?」
「以前不也借给过你么。而且你还想把自己的抄写本还给我。」
「那……那和这个不同!」
「行了行了。我想想,放哪了来着。」
村濑挥着手进屋里去了。えん怒气冲冲的眼睛仿佛燃烧般看着留下来的春海。春海无法忍受沉默,看向刚才村濑写在桌子上的名字的痕迹。
「话说……えん写作哪个汉字?」
问了这么个多余的问题。
女性很少起汉字名字。然而几乎没有和女性说过话的春海并不知道。
「你觉得呢?」
えん勇敢地反问。
「嗯,我猜……是圆理的圆。」
「父亲说是延长的延,延长家族的意思。」
えん据实回答。
「不过我希望是食盐的盐,因为值钱。」
似乎武家的经济状况比较悲惨。
「盐啊。」
话题一下子就聊完了。反而是えん问道:
「你为什么对关先生那么感兴趣呢?」
春海感觉这问题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也有兴趣吗?」
春海的意思是,任何人在听到关先生的事迹之后都会这样。
「我,不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えん把头扭向一旁,而且脸上也绯红。春海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时村濑回来了。
「就是这个。看的时候可别被吓倒哦。」
他把一叠订起来的纸放在春海身旁。
「这就是,关先生的稿本……」
声音不由得发颤。
就在春海拿起稿本时,
「年纪那么轻就写出这些东西来,太可怕了。」
村濑深有感触地说道。春海忽然有个疑问,因为他把关先生想象成了壮年学士,所以大感意外。
「……很年轻吗?」
「应该和你差不多。」
村濑说道。春海一时未能理解。
「今年二十二,“解答先生”自己说的。」
刹那间,春海感到手中的稿本无比沉重。
「二十二……?」
哪是差不多,正巧同龄啊。这个真超出了春海的想象,无法相信,大脑一片混乱。
春海完全忘记了为了找到这里花费了多少精力。
忽然害怕把稿本拿回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1 07:19 编辑






然而最终还是把稿本小心翼翼地带了回来。
傍晚的碁会结束后,春海把稿本放在桌上,在昏暗的灯火中怔怔看着。
『规巨要明算法』。
稿本的名字。
『关孝和』。
出自本人的笔迹。
相当的厚,应该是把几个不同主题的稿本装订在一起了。
对于翻开第一页,春海即感到恐惧,又非常想看,定在那无法动弹。
今年二十二。
都怪这句话。对于春海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感情。
对身为棋士的本职都未曾有过。即使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天才道策,也没有过这种感情。也许任何感情都有逃避的地方,在朦胧的空白中渐渐散去。
但此时却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呢。春海无意识中思考。也许这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明白。
围棋对于春海来说并非生命。以前的棋谱和著名棋局不管看多少,都不会觉得不甘心。眼下棋士之间的对决也无法使他狂热。
只有算术。能让他产生那种感情的只有算术。所谓的不知厌倦,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害怕。不仅仅只有欢喜和感动,与之对立的感情也存在。悲痛与愤怒,诅咒自己学艺不精,对自己无法到达的境界怀着深深的怨恨。名人们就连这些情感也克服了。那就是胜利。
自己能做到吗,春海越想越怕。“无聊的比试”比这轻松多了。确切的说,那是春海唯一的避难所。春海甚至想把稿本直接还回去,不去看里面内容。这样以后的人生中就遇不到这种恐怖。
然而他也将无法品尝真正的喜悦,只是渐渐死去。于人生结束之前,心在此刻死去。
啪,尖锐的声音想起。春海在无意识中向着稿本击掌。
奇异的行为,完全没有必然性。但这是从小就烙印在春海身心的信仰表达方式。在心境异变时,佛教徒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天主教徒会不由自主地用手画十字,而春海则是击掌。
神道的古代仪式早已丢失了。为何击掌、为何拜礼,这些行为能得到什么——教义中都没记录。不过近来优秀的神道教将神道独特的宇宙观做出新的诠释,迅速形成了体系。
左手是火足,也就是阳,指灵魂。
右手是水极,也就是阴,指身体。
拍手意味着阴阳调和,太阳与月亮的交错,灵魂与身体的融合。火与水交融,成为火水(发音与“神”相同)。击掌时以意为身体的右手向意为灵魂的左手拍去。人的根本原理是灵魂,身体服从灵魂。这时的火水就是神,神性开显,神意降临。
击掌时的尖锐声音是天地开辟时的音霊,宇宙从虚无中诞生的声音。也是天照大御神再临时天磐戸开启的声音。
以击掌祈祷时,天地在此刻开辟,磐戸开启,光明涌现出来。
光明指的是各种互相矛盾的心合而为一发出的闪光。这种闪光不问身份贵贱,不问男女老少。
驱除恐惧和犹豫,告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净化精神。春海第二次、第三次击掌。伊势神宫有击掌八次的八开手,出云神社是四次,而此刻春海击掌三次就够了。
一种身处祭祀仪式中的昂扬感油然而生。以之为勇气,春海翻开稿本。
读下去,立刻又不同于击掌的另一种光明到来。宛如草原上的闪电群,知性的闪光连续闪过。春海感到强烈的惊叹,但感觉不到恐怖。昏暗的灯光使字迹难以辨认,也麻痹了恐怖。
想一个晚上读完是不可能的,不过春海已经明白,这本手稿有多么了不起。人们认为,难解的数理算术大多只有身怀特殊才能的人才能解答,大部分的人无法理解。因为无法理解,就会把它看做是没用的东西。然而这部稿本说,不是的。理之所以是理,是因为有启蒙的可能。
而那启蒙的钥匙就是术式。当术式真正被补充完整、被彻底检查的时候,更多的人就能理解数理。稿本上有一句话明确地表明了这种观点,
『提出理论的人固然高尚,但如果不会列式解答的话,也只是算学的异端』。
把算术称作为“学”。春海觉得这似乎就是这名非凡之士的本质。
比如朱子学中,小学与大学泾渭分明。
大学是理念,小学是基础教育。这部稿本试图成为连接大学和小学的坚固阶梯。它主张,不管是谁都可以从小学抵达大学,并非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做到。
「……我也可以吗。」
春海向着稿本轻轻说道。
提问的同时回答般,春海战战兢兢地表明心志。
「……我也行。」
内心的激动反而令春海说不出话来,取而代之的是眼泪一滴滴落到腿上。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春海忽然回忆起老中酒井的话,无意识中握紧拳头。
人生中这个愿望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春海终于发觉内心的渴望。
是“算学”这个词让他看清了自己。
被洗涤的心中,春海作出决定。
看完这部稿本之前写出题目来。
然后征求村濑的同意,贴到礒村塾墙上。
为仅仅一人所献,同时是向他发起挑战。
以自己的全部实力列出式子,向关孝和出题。


然而那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从村濑那借来稿本的几天后,春海在御城。
因职务的需要正在下棋。
对局者是老中酒井。他依旧是那副意图不明,淡漠下棋的态度,仿佛忘记了上次突然发起进攻的事,只管在棋盘上摆放棋子。
对于老中的意图,春海早就放弃了探究。招式之间酒井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一心只求如何摆出更好的棋招。也就是说,在到达最佳状态、时机到来之前,他不会透露任何事情。
一局的速度快得异常。收拾好棋子,再次从头开始的时候,
「你好像会不少技艺啊。」
酒井忽然说道。
「是……」
技艺在这个场合指能够作为工作在城内任职的特殊技能。每一位出仕者的能力都被记录在履历书上。“艺者”是能满足上司的要求,发挥其技能的人。春海在履历书上是这么写的:
一是围棋。二是神道。三是朱子学。
四是算术。五是测地。六是历术。
本来作为安井家第二代继承人,写上围棋就足够了,但春海还是列出了那么多,就像次子、三子的通常做法那样。次子、三子希望得到职务、名声和地位,不然就要一辈子寄人篱下,所以他们很着急,只要有提拔机会的技能都写上。
不过春海写那么多是出于 “厌倦”围棋的悲鸣。虽然这使他看起来多才多艺,但看过关孝和的稿本之后,春海觉得围棋以外再多个算术就足够了。
「神道是向谁学的?」
酒井先从那里切入。
「主要是山崎暗斋先生。」
「风云儿啊。」
「是……」
春海暧昧地回答。
山崎暗斋曾是和尚,学习朱子学后成为了儒士,同时也是神道家,履历比较奇特。
一开始他上比睿山当和尚,据说性格“激烈”。有一个疑问就会联想到十个百个疑问,不问明白不罢休。而且思维天马行空。出家修行的时候因为受到朱子学的感化而还俗就是其中一例。
成为儒士之后,因为其他儒士有看不起小学,也就是基础教育的倾向,山崎暗斋破口大骂。
风云儿听起来潇洒,不过他是个在任何地方都能兴风作浪,还要放把火再走的人物。后来他为神道倾倒,在京都努力修习秘传。春海就是那时通过父亲的关系向他学神道的。
他是个刚毅的人。春海父亲去世时,他就说『你父亲成为神了,想见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然后做一个形状怪异的墓碑让春海拜祭。
当然春海父亲葬在别的墓中。暗斋试图抚平幼小春海的悲伤,而春海也不觉得他烦,把他当作和蔼的祖父。
「山崎先生性情激烈,但勤奋好学、思路清晰。」
在疑问得到解答之前他会一直钻研下去。甚至有人说暗斋的一生相当于普通人的三倍。佛教、儒教、神道这三人份。
「不然也没资格为会津公效力啊。」
酒井自言自语般说道。
「会津肥后守大人……?」
「好像要聘请他。」
因为不知情,春海听了很惊讶。不过看会津藩邸就能明白,保科正之热衷于神道。同时也将朱子学视作伟大学问,努力推广。所以暗斋对他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
「在下还不知道也这事。」
然而酒井已经忘了这个话题,问道:
「测地也擅长吗?」
指的是测量土地。
特别是计算出田亩面积,作为年贡的依据。这个事情是拥有领地的人的义务,必须彻底执行。
「是的。」
安井家也算是得到郡和乡领地的家族。测地是技艺要求最高的算术之一。春海正想回答这些内容时,
「历术也擅长么?」
酒井再次转移话题。
「是的。」
「听说你在藩邸做了个日晷。」
对于他的无所不知,春海仍然感到惊讶和无语。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引起了老中的兴趣呢,想也想不明白。
「能用算盘算出日食和月食什么时候发生吗?」
「这……」
计算日食和月食是每一个算术家都要试一下的课题,然而比起测地来难度要高得多,所以很少有人成功。
「大体上,测天比测地困难。」
「能不能测出,比我们目前所知更精确的结果?」
「是的。参考古今东西的历术,以现在的算术可以测出更精确的结果。」
不过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酒井似乎也知道这点,又或者是知道这点才问的。
「说起来……日月为什么会缺呢。」
酒井忽然透露出内心的疑问。不像是演戏,当然他也不是会演戏的人物。演戏需要吐露出感情,但酒井仿佛是没有感情那样。
「因为日的运行和月的运行在天上重叠到了一个点。」
春海答道。许多历术家和算术家试图弄清这个现象的原因。同时代的欧洲,哥白尼去世已有百年,伽利略的日心说虽然遭到教会禁止,却也渐渐被认可。再加上牛顿万有引力原理的提出,新的宇宙观正在萌芽。在中国(清朝),日心说已经广为人知。当然,日本天文观察中特别出色的学者也将日心说视为常识。地球是一个宇宙中漂浮的球体,与其他星体一起绕着遥远而巨大的太阳公转。类似的,月球之类的卫星也绕着地球公转,引发各种天文现象。
很久以后,关于日食春海如此写道:
『日食是月球遮住日光。朔日,日月遭遇,南北经相同,若东西经相同,月移至黄道,于日之下遮掩日光,可见日轮,谓之日食。』
此时对酒井的解释与此相似。
酒井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天文知识来自于时下一般常识以及学习历术的佛僧的教导。但作为生活在地上的人,
「太阳巨大而灼热,月球为什么不会被烧掉?日月之间距离如此远吗?」
这些天体的规模想象起来是很难的。
关于地、日、月之间的距离计算,算术家比历术家更热衷,反复挑战这个难题。每个人和书提出的结果都不同,没有明确答案。
「是的……日与地的距离约三十万里,月与地约七万里。差为二十三万里,所以太阳的炎热无法烧毁月球。」【日本的1里=3927.2m】
春海结合在几本书上看到的知识,结合平时自己的推测,把大致距离告诉酒井。
酒井略微睁大眼睛。看到这个人也会吃惊,春海才意外呢。
「真远……。人如果想到月球去,得要穷其一生啊。如果人可以走向空中的话……」
不过酒井好像在心中计算了下,马上又摇摇头。
「不对……一生也不够。」
说完看向天空,陷入沉默。
「是……」
春海附和一声,也不再说话。围棋被放置着。不过春海心中一片平静,酒井问这些问题的目的已经无所谓了。只是,
“穷其一生”
这个词听起来出奇的舒服。关于给关孝和出的题目,春海想到个主意,虽然还不太清晰。他打算从天文历术中出题。
「你知道北极出地吧。」
酒井忽然问道。尽管是提问,比起肯定也没差多少。他的态度和之前明显不同。一点一点向前的某个东西,终于抵达目的地似的。
「测地术之一。以南北经线和东西纬线来给地理定位时,每个地方的纬度等于当地北极星的高度。所以纬度与其测量被称作为北极出地。是计算距离,确定方位的技术。」
不仅仅是知道,春海故意详细解释一番。
「喜欢星辰吗?」
「与日月同样喜欢。」
「那你就去看北极星吧。」
突然就来了。真的来命令了,让他去测量纬度,得出作为画地图依据的数值来。
春海从棋盘边往后退,恭敬地跪倒然后问道:
「大人意指何处的北极星?」
「山阴、山阳、东、西、南、北,允许你在全国自由通行。」
酒井说得轻描淡写,但春海跪着楞住了。很有可能是测量整个日本,但那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也许测量队伍已经选好了,只是把他加进去而已。
这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啊。
而眼前的问题是测量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御城碁结束之后就去。从南方和西方开始,雪融化之后向北。」
春海想发出呻吟,努力忍住。放在塌塌米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大人的意思是……半个多月之后就要出发了吗?」
「有什么问题?」
「没有……」
在这一瞬间,春海心中涌出强烈的决心。手的颤抖戛然而止。脑内面对稿本时自己击掌的声音高声想起。
「在下虽不才,但必竭尽全力,完成使命。」
嘴上这么说,春海的心已经完全不在酒井和他的命令上了。
还有十天。不,一定要看到关孝和的解答之后再出发,那就是七天,七天之内想出题目来。
倾注自己全部力量,向关孝和出题挑战。
这不是跟谁说好的约定,而且也没人会因此赞扬春海。
但非常有意思。
“渋川春海”找到的只属于他自己,全心全意的比试,从这个瞬间开始。








出城回到会津藩邸,春海立刻开始做准备。
不是出题的准备,因为他要先挤出出题的时间来。身为棋士的公务和酒井交给他的事情都要处理,而且期限都快到了。春海决定从最容易的事情开始解决。
回到房间后衣服都来不及换,他赶紧给人在会津的义兄写信。
信中写道因为有老中交给他的事务要办,请义兄允许他在上览碁中使用安井家的棋谱。棋谱是亡父留下的初手“右边星下”,对手是本因坊家。因为几乎是先斩后奏,春海在信中向义兄道歉。
既然是算哲留下的棋谱,本因坊家应该满足了,对道策也算是补偿。曾今关于出席碁会的许诺因酒井交给他的事务而无法实现,那就献上棋谱来赔罪。更重要的是,可以大幅减少花在研究上览碁上的时间。
收拾行礼并不麻烦。每年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的春海已经习惯了。比这更费时间的是必须跟已经组建好的北极出地观测队里的各位成员打个招呼。至于观测队的中心人物,春海已经问过酒井,知道他们的住处。春海写了七封信。最重要的二人则登门拜访,其他人就在信中说明事出突然敬请原谅。
写完后交给藩邸的人,让那人送给信使。
然后向安藤提出会面请求。因为身为藩邸勘定方的安藤比较忙碌,春海以为要等很久,在等候室里盯着墙壁,思索题目。不过安藤比春海预想的要来得快很多。
「怎么了,渋川先生?」
看到春海严肃地盯着墙壁,安藤也变得严肃。
「其实……」
春海把事情告诉安藤。安藤睁大眼睛。
「……老中大人直接任命吗?」
然后抱起胳膊思考。
「我想……应该还有比观星更重大的任务。」
「是的。」
春海也肃然点头。
测量纬度确实是庞大的工程,但其本身并不具备重要意义。对于幕府来说,日本全境地图的作用目前还只限于军事与年贡的征收上,所以应该交给诸藩去制作,幕府不会亲自出面。
所以春海也预料到,在测量纬度的背后,酒井,或者说幕府还有更大的动作。毕竟为了这事,幕府挑选合适的人才就花费了数年时间。这么一来,测量纬度不仅是公务,也是选拔人才的过程。
选拔人才的上司当然不会把目的说出来。特别是酒井那样,完全不透露内心想法的上司。只有勤勤恳恳地完成任务才是通往答案的唯一途经。
「恭喜渋川先生得此重任,也祈祷先生能够平安完成使命。」
安藤露出坚定的笑容,礼貌地祝福春海,同时也鼓励他。
「谢谢。」
春海低下头。
「其实我必须向安藤先生道歉。在出发之前,有个心愿必须实现。」
春海怀着歉意说道。
「心愿……?向我道歉这事怎么说?」
春海把心中向关孝和出题的意志全部倾倒出来。对于他来说,这事比老中的命令还要重要得多。同时向安藤道歉比跟观测队打招呼更重要,因为春海曾许诺在碁会上请来关孝和与安藤交流。
听到春海对算术的感情和看关孝和稿本时的感动后,安藤重重点头。
「原来如此。」
「是的。离出发已经时间不多了。」
因为一半是借口,春海声音中渗透着歉意。对于接下来要全力挑战的对手,春海不愿意把他请到自己已经“厌倦”了的碁会上。
「不必在意。」
安藤好像发觉了春海的真实想法。
「男人全力挑战一个人,就必须和那个人保持距离。关系太近哪有比试的紧张感呢。请不用为我考虑。」
依旧是江户腔的会津话,诚意满载。
而且安藤把这看做是“比试”。对此春海很高兴。
「万分感谢,安藤先生。」
春海郑重地向他行礼,同时作为力所能及的补偿,答应把关孝和稿本抄一份给他,然后退出房间。
回自己房间的途中,春海来到庭院,面朝日晷。太阳已经落山,所以无法测量影子,不过春海不在意。自从竖起这跟柱子以来,春海第一次向它祈求神灵的保佑、击掌礼拜。脑海里不断翻滚的算术方案之中,只有一个是只属于自己的出题灵感,而春海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


第二天,春海到日吉山王大权现社出席碁会。
从樱田玉门出去,穿过大名邸集中的地域,日吉山王就在虎之御门和赤坂御门之间的水池边上。周围有常明院和宝藏院等十数家。这座神社为镇守江户而建,是将军家的产土神。每年六月的祭礼游行非常壮观,甚至可以和神田明神的祭礼一起,每隔一年可以进入御城让将军大人观赏。
在这大社碁会的等候室中,
「昨日老中大人命我到各地去观星。」
春海向众人说道。
当然棋士们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道策张着嘴巴楞住了。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的表情。
「所谓各地……意思是不同地方看到的星象也不同吗?」
一脸怀疑地提出问题的是道策的师傅,本因坊道悦。身躯比较小的他看起来就像附近寺院的住持,衣服上有些部位也刺绣着星图。穿着这样的衣服却没有天文知识,在春海看来出奇的滑稽。
「不……我的意思是通过天上位置不动的北极星来测量各地的纬度。」
即使春海做出了说明,道悦以及林家、井上家的棋士们还是不明白。
「以天上星辰来测地啊……」
道悦似有所感,不过完全不懂原理的样子。
虽然日心说之类的天体运动正在逐渐成为常识,但许多人还不明白这对于地上的生活有什么作用。
天文知识可以让农民预测播种收获的时机,让渔民在海上确定船的位置,让猎户推算天气。但这些都没有形成学问,仅仅在宗教领域形成体系,向人们宣扬世间的广阔和诸行无常。再不就是作为神道家和阴阳师占卜凶吉的依据,大部分被秘藏。
所以这个时代有历术家和算术家,却没有天文学家。研究的目的模糊不清,无法成为职业,并没有普及。因此在这里讲测量天地的方法也没意义,春海迅速切入重点。
「是的。所以明年的御城碁我无法出席了。」
「明年?」
道悦吓了一跳,其他人也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也花那么长时间。虽然不太懂,但好像这份差事不容易。可是为什么要命令一名棋士去做这个呢。突然带刀的事情也是,安井家的第二代继承人身上怪事一大堆。众人虽不说,脸上却都写着。
「算……算哲大人!」
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道策厉声道。出席京都碁会的承诺呢?棋士为什么要观星?各种愤怒隐藏在他声音中。
「道策,肃静。」
受到道悦责备的道策表情扭曲,无言地狠狠瞪着春海。
春海微微缩下脖子。
「御城碁之后就要出发,所以没时间为上览碁做准备了,为此我带来了安井家的棋谱。请务必原谅。」
春海将写着棋谱的纸递给道悦。
看到上面的第一手,道悦和道策两人睁大了眼睛。
「上览碁用这棋谱?」
道悦试探般地问道。他似乎从已经去世的师傅算悦那里听说过初手“右边星下”。对战双方有隐藏棋谱的权利。对于春海毫不介意地将安井家秘藏棋谱公布于众的做法,道悦不仅不欣赏,甚至觉得无语。
然而春海干脆地点头道:
「是的。因为不得不在重要的公务中缺席,我选择了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中最好的一个。」
春海虽然面对着道悦,话基本是说给道策听的。道策似乎也明白,忽然脱力般垂下头。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听道悦这么说,春海着实松了口气。对于明显脱离棋士本职的春海,在其他棋士提出疑问和反对意见之前,本因坊家率先表示认可。而春海带来秘藏的棋谱也正是这个目的。于是关于测量纬度的报告基本结束。
简单聊了下即将到来的御城碁之后,道悦忽然说道:
「话说,最近年轻棋士中有人希望在御城碁时不按棋谱下。」
一瞬间,春海以为自己对酒井说御城碁“无聊”的事被道悦知道了,内心顿时紧张起来。
「不过我认为上览碁才是御城碁的精髓所在。关于在将军大人御览之下真正比试的得失,我们棋士之间也常常会谈起。但只要将军大人对围棋的了解不比更现在详细,没有说想要观赏直接的比试,我们就不应该向将军大人提出这种要求,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道悦说得越多,旁边低着头的道策就越是不甘心的把头左晃右晃。
(道策说的么。)
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他向他师傅说想要“真正比试”。
忽然觉得道策好可怜。然而道悦又说:
「在这点上,安井家主动为上览碁献出秘藏棋谱,可谓对御城碁的本质了解得非常透彻。」
他故意赞扬春海。这句话的背后,应该是道策指名向春海发起挑战的意图受到了道悦严厉责备。
正是因为了解御城碁的本质,“厌倦”感才深入骨髓。道悦的话令春海感到格外愧疚。越是理解道策的感受,越是不能开心。
道悦说“上览碁才是棋士荣耀的基础”,相当于告诫众人应该要维持现状。之后,棋士们离席去处理各自的公务。道悦去赴日吉山王宫司的碁会,春海和道策一起转移到另一个房间研究上览碁。
道策自己并不下上览碁,他是代师傅道悦来确认步骤的。这事说起来也很重要,可见道悦对道策有多么信任。不过道策本人还没有下上览碁的资格,完全没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道策一句话也不说。换了房间后,他和春海一起在神社的人送来的火盆上默默烤手,忽道:
「先前不知道“右边星下”是安井家秘藏棋谱,非常抱歉,算哲大人。」
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与平时灼热闪耀的才气形成鲜明对比,使他显得更加可怜。
「没关系。义兄说,给你看的话他完全同意。」
无法随意鼓励或是安慰他,春海只是温和地说道:
「你是围棋之子。」
道策没有反应,哀伤地眯着眼看火盆里的木炭,却又僵硬地问道:
「……北极星是那么重要的星吗?」
「嗯。」
春海把手伸向棋盘,指向棋盘九个星位之中的“天元”说道:
「北极星可以说是天元,是天上唯一不动的星,人们在观察星象时最大的线索。别名北辰大帝。天帝化身之星“天皇陛下”原本就是侍奉这颗星,是向地上的人传达天意的意思。」
「不动的,天元之星……」
道策呆呆地重复。春海发觉自己如此饶舌是因为愧疚,不过还是继续说道:
「算盘的数理之中,求未知数的最重要的术式就叫天元术。好像是元朝的算术。这个我们只是几年前才知道。也许和围棋的天元有什么关联。知道天之“元”(起始)来解题,不觉得这话很含蓄吗……」
「数理是数理,和围棋的棋路能有什么关系。」
「嗯,也是……」
他说得太正确了,春海无言以对。
道策的表情格外严肃。
「我恨这个星。」
紧紧盯着“天元”,说了这么一句话。眼神如刀锋般可怕。听起来也像是对逃离棋士本职的春海的怨恨。春海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十七岁少年尽管才华横溢却被禁止自由飞翔,痛苦地挣扎着。尽管非常同情他,但春海无能为力。
「道策讨厌上览碁吗?」
试图缓解一下他的痛苦,春海如此问道。道策果然肩膀颤抖着说道:
「厌恶至极。」
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不管现在多么努力地磨练棋艺,将来也只能按照棋谱下棋。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伤心。」
如果道策这句话被他师傅听到,必将招致烈火般的斥责。不过,春海觉得自己也如此。在产生共鸣之前,
「算哲大人讨厌围棋吗?」
道策突然笔直地看着春海。
「喜欢啊。」
春海不由得微笑。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实际上,对于围棋本身春海从未有过厌恶的感情,同时也真的认为数理算术适用于围棋。围棋的世界很宽广,只是在御城中非常狭小。
「那为什么……」
也许是想说为什么被星辰迷住了,但道策没说完就再次低下头。毕竟是四老中之一直接下达的命令,道策无法否定。这反过来让道策更加痛苦。
「我想要真正的比试。」
道策挤出来的声音与猛吸鼻子的声音同时在房间里响起。
「可以啊。」
春海立即说道。
「道悦大人和我义兄算知之后,就是你和我。六番胜负也好六十番胜负也好,就让将军大人看个够。」
「六十……?」
超出想象的数字令道策抬起头,突然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春海始终保持严肃。道策的笑声越来越大。春海心想这家伙又是哭又是笑的,不过心里却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发现,如此单纯的话都能让道策的感情立刻失控,平时的他该有多痛苦啊。春海越发觉得他可怜。
「六番胜负就用了八年,六十番胜负得用多少年……」
道策笑着说道。
「但愿我们都不要忘记下到第几盘了。」
「将军大人也不会记得那么多吧。」
道策说完再次大笑。在与将军大人有因缘的神社内大笑可不符合礼仪,说不定就有人过来训斥,不过春海不知不觉中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阵子。
「那我们就为那一天而钻研棋艺吧。」
春海拿起棋谱和棋子。道策也笑着跟着做。
「对于安井家的棋谱,我有个建议……」
道策恢复了精神,积极地提出意见,认为可以加入棋谱中没有的招数,这样将军大人也容易理解。春海确认着每一招的应对之策,将道策提出的意见基本全部采纳,完成了上览碁的棋谱。
棋谱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一项工作就此结束。春海的脑内马上就浮现出种种算术。
「愿算哲大人早日完成观星任务。我等着呢。」
道策不知道春海现在的想法,对幻影般的“六十番胜负”似乎真有期待。
「嗯。」
春海点头应道。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星辰和围棋上的事,他当然无法说出口。
只是,在收拾完棋子之后,他看着棋盘上的“天元”,决定出一道与历术、星辰有关的题目。


围棋与出行。为了在两项公务之中挤出时间来,春海拼尽全力。
强忍着尽早投入到出题中去的愿望,春海四处奔走,打完招呼后把诸事都安排好。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还要把稿本给安藤抄写一份。出生以来春海还没这么忙碌过,但在无不足道的杂务中也能有种舒畅的紧张感。春海甚至感到自己的人生在闪光。
这些天每天都感觉到,这正是他想要的“春之海滨”。
决定出题后的第七条晚上,春海在自己规定的期限之内写出了题目。
春海坚信,自己的全部知识都凝聚在这道题目中。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1 07:18 编辑





「怪题。」
村濑眼睛也不眨地说道,仿佛是沉吟。在私塾大厅里,他和春海隔着长桌面对面坐着。因为时间还很早,学生们都还没来。长桌上放着写着春海题目的纸片,旁边是归还回来的关孝和稿本。
除此之外,还有えん泡的茶和春海带来的柿子干。
柿子干是会津藩邸的特产。早上安藤听说春海要来礒村塾,特地让他带上的。虽然制作柿子干的主要是仆役们,不过每个藩士对制作方法都有独到的见解,聊起来滔滔不绝。
村濑和春海都还没碰柿子干,只有えん一副格外安分的表情,
「这个真好吃。」
马上就吃掉两只。
藩士们吃的时候会用力把核吐在手掌中,不过えん是轻轻用手掩口,吐出核之后优雅地放到盘子里。那动作把春海看得入迷。
「留下我的那份哦,えん。」
村濑这么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题目。
「那你就吃呗。」
えん没好气的拿起第三只,也凑过来看春海的题目。

『今有图如大小方及日月圆蚀交 大小方相除得七分之三十 问日月蚀之分。』

『今有图如,大小正方形和日月圆互相蚀交。大正方形的面积除小正方形为七分之三十寸。问日月蚀交的长度。』


P143


从正方形面积求出对角线长度,再由这个线段求出日月直径。
然后通过在圆内求线或弧长度的“圆弦之术”中,主要是“径矢弦之法”,求日月相交部分的“分”。这里的“分”指日食或月食的程度,日月圆心连线中相交部分的长。
春海将自己所知的算术全部用上了,只求复杂,的确是“怪题”。
所以春海可以断言,他已经使出了全部。毕竟,“七分之三十寸”这个数字中倾注着春海在金王八幡时的感动。
不仅如此,“蚀交”是天文中众人关注的焦点。
「行。」
不久之后村濑抬起头。
「允许你把这题帖在私塾墙上,不过其他人也可以挑战。没问题吧?渋川先生。」
看来村濑自己也很想挑战这道题目。
「嗯。非常感谢。」
一脸严肃的春海深深低下头。
其实他内心只希望关孝和来解,但既然借用私塾的地方,就必须做出让步。毕竟他对这道题的难度有信心。如果村濑或者其他人赶在关孝和之前解答出来,也只能就此作罢。不过春海已经无法想那么多,他没有考虑意外情况的余地。直接去关孝和住处给他出题的方法也不可取。两人互不相识才有意义。比试过之后关系不管变得多好都没关系。不过只要对方允许,春海立刻就像跟他结交。但现在不能这么做。
「可以写上名字吗?」
春海礼貌地问。
「当然。」
村濑递过书写用具。春海现在题目前面用力写上『关孝和先生』。
「对方的名字啊。」
村濑苦笑。えん也睁大眼睛。他们以为春海要写自己的名字。
「指名吗?」
えん担心地问。村濑耸耸肩。
「放心,关先生不会生气,看到有题目他只会觉得高兴。话说……你自己的名字呢?」
「那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在末尾写上『渋川春海』。
「这就把这贴到门口去。不过要加一句,关先生之外的人也可以解答。只有这一张纸吗?」
「我打算把这个题目供奉到金王八幡。」
说着,春海取出已经写好题目的绘马。绘马板是春海碁会结束后在日吉山王买的。江户的神社只要支付献纳的钱,不管哪里买的绘马都可以挂。
「连绘马都准备了啊。」
えん很无语。
「渋川先生相当重视呢。」
村濑微笑着打趣。
「金王那里和えん一起去好了。」
春海和えん都吃了一惊,互相看着对方。
「和えん一起?」
「为什么要我去?」
「一起去可以省下献纳的钱。话说,渋川先生有没有结婚?」
「呃……没。」
「村濑先生?」
えん警觉地皱起眉头。然而村濑并不理会。
「えん也受到金王宫司不少关照,带里礼品去好了。」
说完站起来,向荒木家本宅走去。
「为什么要我去?」
えん向春海重复刚才的问题。
「并不是我的决定……」
春海没底气地抗议。
「又不是这里的学生,村濑先生没必要对你这么好。」
えん说得毫不留情。事实正是如此,所以春海无言以对。
「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事?」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
在这一瞬间,春海眼中えん的脸和道策的脸重叠了。不仅仅是道策,每一个棋士都不解地看着春海。义兄算知、御城的茶坊主们、老中酒井,都对春海的行为有疑问。
「我被算术救了。」
春海如实相告。除此以外他找不到答案。
「所以要报恩。报答算术,还有让我看到美妙东西的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个,在金王八幡绘马上看到的『七分之三十寸』的答案在脑海中非常鲜明。春海相信,彼时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出题是报恩……。」
似乎无法理解的えん对着天空轻语。
村濑马上从本宅带着点心包裹回来,递给えん。
えん尽管愤愤不平,却也陪着春海献纳去了。
两人徒步走到神社。虽然春海想坐肩舆,
「奢侈。」
被えん断然驳回。春海只好带着沉重的刀摇摇晃晃步行到神社。
「这个季节来献绘马?」
神社的主人问道。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个月之后绘马就要化为灰烬了。而且腰间插了两把刀的人带着女人来神社,本身也非常少见。献上绘马的时候,えん在春海身旁和他一起拜祭。于是在场的附近居民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士带着女人向神灵祈祷』的光景。不过春海觉得很高兴。
看到自己的绘马和其他算额绘马挂在一起,心中前所未有地畅快。尽了最大努力之后,感觉晴空万里。
然而晴空并没有持续多久。乌云马上合拢,最终成为霹雳鞭打春海。


把题目交给私塾之后,春海一反常态,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村濑说关孝和一般在月中和月末到私塾去,所以等上四五天就行了。春海心想如果有人把麻布的私塾里有指名出题的事情宣扬出去的话,关孝和是不是会被吸引过去。内心的焦急使得时间非常难熬,春海只能在忙碌中寻求解脱。
春海出席碁会,和道悦最后一次研讨上览碁。
而这个本因坊道悦特别嗜甜,研讨时身旁必须有点心。
有一段时期他总是吃金平糖,有人就把金平(こんぺい)的读法一变,给他起了个“金平(きんぴら)师傅”的绰号。春海这次带来的柿子干让他非常高兴。
出发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御城碁结束的两天后,十二月初一。因为十二月中旬就会有积雪,测量队赶在那之前离开江户。拜访测量队核心人物的事也顺利完成。
出题四天后的中午,春海来到位于麻布的私塾。御城碁明天就开始。到走的那天如果还没有解答,那题目就要贴在私塾至少整整一年。
春海在荒木邸前下肩舆,细心地把两把刀插好。因为过于紧张,脚有些不听使唤,所以他用整理着装来缓和一下。将腰带绑牢,被刀拽着依旧往左倾的春海装出气宇轩昂的架势大步走进去。
走进荒木邸,路上有学生向他打招呼,春海也呼吸紊乱地回应道:
「贵安。」
然后飞快走向私塾。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异常响亮,心脏砰砰乱跳,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穿过敞开着的大门,可以看到许多双鞋子。私塾里静悄悄的,应该是村濑在上课。学生们急匆匆地脱掉鞋子往里走,只有春海笔直站着不动。他动不了,尽管他知道,题目就贴在右手边墙上。有没有答案看一眼就知道了,可是他没有转身的勇气。
「喂!」
背后突然的喊声把春海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身途中,他立刻看到了那张纸。互相重叠的两个正方形,两个圆。自己出的“怪题”以及题目下的空白清晰地印在眼中。题目旁有张便签,写着『门下一同解答可也』什么的,还有村濑的名字。简直就是在鼓励学生们抢在关孝和之前解答出来。
然而没有答案。
题目下面仍然空白,一个答案也没有。刹那间春海感到无法呼吸般的痛苦,脸上表情扭曲。脱力的他差点倒下。果然时间太少了么。关孝和没有来。春海相信是这样的。御城碁结束后的第二天虽然也可以过来,但那时如果还没有答案,下次就是一年之后。
春海盯着空白,过度的悲伤几乎要成为怨恨。
然而仔细看,空白部分的一角有一个“,”和“一”的墨迹。
有人想要回答却犹豫不决的痕迹。肯定是私塾的学生做的。想到这,怒气就渐渐膨胀。但春海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毫无根据的臆测,于是更加失落。
耷拉着肩膀,春海转向刚刚喊他的人。
えん拿着扫帚站在那。这次没有倒持,是正常的拿法。她有些歉疚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这么说道:
「关先生……来过了。」
春海无力地笑笑。
「……嗯,是么。」
正要垂下头的时候忽然回过神,春海的表情猛地严肃起来。
「来过!?」
「是的。」
「来过……?那为什么,没有答案……」
「他想写的。」
えん一副为难的表情,右手松开扫帚,轻轻指向春海的题目。
「他想在这里写什么……不过又放弃了。」
春海再次看向空白,凝视着没写完的墨迹。关孝和想在这里写什么,也许是这个奇怪的记号,也许是其他东西,但途中放弃了。
「为、为什么?」
春海可怜巴巴地问。
「不清楚……」
えん眉头皱得更深。
「这……不可能。解答途中为什么要放弃。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濑先生说……」
「什、什么?说什么了?」
「也许是解不出来。」
春海呆住了。解不出来?关孝和?写下那本稿本的“解答先生”?一瞥即解的学士?脑子里各种词语在飞,但没有说出口。
春海从未想过关孝和解不出来的情况,不知道他自己现在该庆祝还是惊愕。本来作为出题的人,没人能解出他的题目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事实上遗题里面也有几年都没答案的例子。但春海无法接受。那为什么要画上这个没有完成的符号。难道是途中发现答案错了吗。对于一瞥即解的男人来说这不可能。
「故意没解吗……?因为我不是私塾学生……」
「我觉得不会。」
えん说得格外坚定。但春海想不到其他理由。
「关先生……」
えん还想说什么。春海摇头打断她的话。
「不,没关系,没关系的。一定是我没有资格。一定是。」
思考其他可能性对春海来说太痛苦了,于是他立刻这么说道。声音里差点带上哭腔。
「我有个请求。能否在我回江户之前把题目一直贴在这?或许有人解答出来……」
又或者,关孝和改变主意也说不定。这种想法渗透在声音中,春海自己都能听出来。他还不死心,所以厚着脸皮提出这样的请求。不然他不甘心。
「回江户之前是……」
「明年……或者后年。」
えん睁大眼睛。
「去很远的地方吗?」
话说出行的事还没有告诉他们。当然老中交给他办的事情也不能随便宣扬。
「是的。拜托你了,拜托了。」
春海差点跪下。
「……我会转告村濑先生,不过无法保证结果。可以的吧?」
这是えん选择的回答。春海心想原来被拒绝也能使心情变得轻松啊,尽管被拒绝的是他自己。
「嗯,谢谢,那就拜托了。」
春海低头致谢,然后逃出私塾。虽然感觉虚脱,却无法制止脚步的加速。








茫然中依旧能完成公务,原因之一是义兄算知给春海的回信。关于上览碁用安井家棋谱的事,算知尊重第二代安井算哲的意志。另外赞扬春海勤奋好学,在热衷于算术和历术的同时还没有怠慢棋士本职。对于老中交给他的新差事,算知也很开心。这些都让春海很感动。
尽管内心凄惨,春海还是鞭策自己完成了公务。
家纲大人罕见地跟老中们聊起他对某一手或某一招的见解。老臣们都对年轻将军能够表达自己意见感到欣慰。上览碁就这样,自始至终都处于温和的氛围中。
之后,棋士们为春海的出行办了一个小小的送别会。春海没法说市井私塾里还有他未了的心愿,只能一个劲的挤出笑容感谢大家。以至于努力过度,眼角痛得抽搐。
心力憔悴的他回到会津藩邸,在日落后的院子里,望着日晷的柱子思索原因。为什么关孝和没有把答案写完。干脆直接找他去问个清楚。但这样一来感觉就会失去什么,太害怕了所以无法这么做。极度疲劳使得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只是一味地感到意兴阑珊。
「原来在这啊,渋川先生。」
安藤过来了,一副非常想知道结果的表情。
「怎么样,那个题目。」
他问道。
瞬间,春海心中某个东西砰的一下崩塌。春海连呼吸都顾不上,一口气把结果说出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把看不到答案就要离开的凄惨心情说出来。虽然没掉泪,说话的时候和哭也没差别了。
安藤站在寒夜的院子中,一动不动地抱着胳膊,认真听春海诉说。只有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看向日晷,再看向春海。然后他说道:
「我也试着去解春海先生的题目。」
仿佛做铺垫般,慢慢地,郑重地。
「怎……怎么样?」
「解不出。」
简直是断定。
「是么……」
春海垂下头。安藤又说道:
「可以问个问题么,渋川先生。」
「嗯……请说。」
「那个题目,是从术式构建的吗?还是从结果?」
「从两方……」
日月蚀交的分,答案是七与二十三的平方跟相加再除以四后得到的值。连这个春海都对安藤说了。七加二十三得三十,是对“七分之三十寸”的执着。不过春海加入自己的构思,并非简单把七加二十三就行,还要各自开平方之后才能相加。
安藤呣的一声沉吟。看样子,他没解出来并非题目难的原因。
忽然春海有种不安变成针从里面扎他的感觉。
一开始是细小的针,但看着安藤为难地沉吟,就不断扩大,成为了针海。空气忽然变得冰冷,使身体发出颤抖。不,是他过于惊愕,心正被恐惧冻结。
「难……难道……安藤先生……。我、我的题目……」
安藤点点头。并非让春海不安,而是示意他要冷静的动作。
「这我无法断定,不过有可能……」
安藤还没说完,春海腿上顿时没有气力,跪倒地上。


「今天晚上先仔细验证一下,明天再去私塾也不迟。虽然出发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不过我觉得不能留下遗憾。」
安藤不断安慰春海,不然春海很可能晚上就跑麻布去了。
春海浑身发冷,颤抖着回到自己房间。把算盘和算筹都准备好,摊开题目的副本。昏暗的灯光下春海试图看题目,但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发出呻吟,差点就要真的吐出来。
实在无法直视,无法忍受,于是春海决定睡觉。其实除了睡觉他别无选择。
第二天早上,春海跳了起来。黎明六声钟声传了过来。春海慌忙整理着装,满脑子想着接下来就要去迎接断罪。如果说死心是七的话,那么要把那道题目从私塾门口扯下来的想法就是三十,前提是春海现在的推测正确。想到这,春海就觉得头晕和恶心。
提着灯笼来走出房间,春海吓了一跳。天空万里无云,地上却一片银白,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为什么非要挑这么一天下呢。春海离开藩邸。积雪厚度可以到脚踝,抱着刀走路困难得让春海想哭。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恨这沉重的刀。在寻找肩舆的时候,脑中不时地闪过把两把刀仍河里去的念头。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春海终于看到了肩舆。
心中一片慌乱。到了麻布后,春海没有吩咐肩舆等着自己就跑向荒木邸。没让肩舆等他是因为他不知道回来时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天色已亮,荒木邸也已经开门了。春海拖着刀穿过门,向私塾走去。私塾门还关着,不过他敲响之后就马上开了。
清晨的亮光照亮门口墙壁。春海眼光扑到贴在一角的自己的题目上。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题目空白处是意义不明的符号。
不,此刻他明白了。那符号的意义把他的意气摧残得满目疮痍。
是无。“,”和“一”是写“無”却又中止的痕迹。
『无术』。
关孝和想写的就是这个。
不存在术式,也就是无解。
仔细看可以发现,题目的『七分之三十寸』下划了淡淡的线。再找一下,『大小方』也划了线。春海瞠目结舌,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他自己执着的数字正是题目的病根。过于执着于这个数字,所以做出了现实中不存在的图形。正确的图形原本只能在理念中成立。这个世上没有完全无误差的图形。如果想要消除误差,就要把线的宽度无限压缩,把点的面积无限减小。那是不可能的。
假设线没有宽度、点没有面积,复杂的算术才能构建起来。可以说,算术是这个世界的镜像。通过现实中不存在的镜像,把看不见的数理描绘出来。
但眼下的情况不同。
第一种,术式的解答中答案可能不唯一,会有正数和负数。算术中经常会得出负数答案的事已经广为人知。但这些都被称作“病题”。人们始终推崇“一问一答”的算术。
第二种,术式本身有矛盾。大小方的边长比在春海准备的答案中只是单纯的偶数和奇数,不然就不成立。但是真正求边长比就会发现矛盾。
大方的一条边是小方的对角线,是偶数。小方的对角线是奇数。这两个同时成立,那就即是奇数也是偶数,完全矛盾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术式构建的吗?还是从结果?”
安藤的话如雷鸣般在脑中响起。春海错在出题时把题目往预定的答案方向扭曲。现在他明白了。关孝和也明白。与春海不同,关孝和一眼就看出来,然后想写上『无术』,但顾虑春海的感受而没写完。算术题集中有时会故意出无解的题目,让读者来识别。如果春海的题目也这样,那『无术』才是『明察』。但万一春海是相信有答案把题目出错了的话,写上『无术』等于是在私塾正中央嘲笑春海。所以关孝和只写了“無”的最初两笔就放弃。这样不管春海是故意出病题还是不小心出错,关孝和都能把“无术”不露痕迹地告诉春海。可恨的关心。把空白部分都用来骂他出题错误多好。但同时,
“如果不会列式解答的话,也只是算学的异端”。
稿本上关孝和的话仿佛浮现在空白处。
没有解术式就出题了。众目睽睽之下,甚至还献纳到神社。玷污了算术,对不起出“七分之三十寸”题目的村濑,也对不起完美解题的关孝和。愚蠢的自己非要硬掺一脚,让他们蒙羞,毁掉了一切。什么是比试。什么是术理。无知的人。简直是异端。没人求你却还要厚着脸皮出题的蠢材。
「呜呜噢噢噢,啊啊啊……」
脊柱仿佛被压扁的呻吟。
春海撤下题目,揉成一团,用双手把纸团按在胸口。不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一刻也无法在这里多逗留。如果能把这愚蠢的题目抹消掉该多好。然而春海却跪在冰一样寒冷的门口,盯着多出了空白的墙壁的某个点,无法动弹。
切腹吧。春海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一字切也好,十字切也好,甚至米字切,把肚子切个稀烂然后死掉。
左手握着那团纸,右手去拔肋差。
当然一般要把鲤口打开才能拔出刀来。毕竟随便刀随便一拔就出鞘的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但春海一时没有想到这点,只觉得连刀也在嘲笑自己。一番努力之后,终于辛苦地抽出刀来。抽刀的用力过猛,以至于他横着倒了下来。一边耳朵撞到冰冷的地面,低沉的撞击声传到另一边耳朵。
「你……你在做什么啊?」
是えん。最后一次见到的扫帚,又是倒持。えん似乎有一些害怕,正俯视着握着刀趴在地上的春海。
「我想……切腹……」
春海老实说道。えん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你以为地要谁打扫啊?」
被えん狠狠一骂,原本就快哭出来的春海表情更加扭曲。
「没、没有别的办法了……」
握刀的手哆嗦着,他爬起来坐正,抽泣般说道。
「请不要这样。以你的手,肯定做不到的。刀刺进去就动不了了。」
不愧是武家的女儿,眼光不错。事实上以春海的腕力,就算能把刀插进肚子,也没力气横着拉一刀。
「父亲说了,现在连武士中能切腹真正切好的人也很少。快把刀收起来吧。这个样子如果被我父亲看到,他会很开心的跑过来给你介错。切腹之前头就先要落下来了。」
えん的扫帚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本来的拿法。被えん唬住的春海意志消沉,咬着嘴唇怔怔地看刀。感觉却是做不到。他慢腾腾地想把刀插回刀鞘,刀尖却稍微偏了点,插到握着刀鞘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去了。
「啊,好痛。」
血都没出就喊痛,哪像是要切腹的人。他狼狈地左手一挥,把握着的纸团给丢了出去。
「这是什么?」
「啊,那个……」
「危险啊。快把刀收起来。」
「嗯……」
收刀的时候,纸团被えん捡起,然后展开来。
「这不是你出的题目吗?自己揭下来的?」
「嗯……」
「到底怎么回事?」
「错的。」
「啊?」
「全部都是错的。给关孝和出题的想法就是个错误。」
春海坐在地上,把关孝和为什么没写答案的原因全都告诉えん。えん好像也知道“病题”这个词,不过无法理解术式中具体是什么矛盾了。
「错了的话,修行学习之后再出题不就好了。」
えん满不在乎地说。就算春海告诉他这题目上倾注了他的全部,えん应该还是同样的回答。
「我……我有这个资格吗。」
「本来就没有,因为不是这里的学生。」
えん毫不留情。
「不过既然村濑先生允许你出题,说明他认为你有实力。害的我也陪你跑了一趟。」
「对……对了,那个绘马也要处理掉……」
「已经献上去的东西,还怎么处理啊。在焚化之前就让别人看好了,卧薪尝胆怎么样呢。」
「呃……可是……」
面对彻底消沉的春海,えん忽然表情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想出题的。」
春海一愣。
「出题?……向关先生?」
「是的。」
えん瞪着春海,仿佛在说『怎么,不可以啊?』。
「不过看到关先生站在你的题目前面时的表情,我就放弃了。」
「表情……?」
「关先生笑了。看到你出的题目,好像很开心。」
说着,えん居然也露出微笑。自从金王八幡认识她以来,春海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笑。她的微笑和话都让春海呆住了。
「笑了……?」
刹那间,春海认为关孝和是嘲笑自己的错误。但开心的笑是怎么回事。
「我就问他,为什么笑啊。」
えん蹲下来,视线与春海齐平,然后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关先生就说,这是到现在为止见过的题目中,他最喜欢的一个。」
听到这句话,春海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
「喜欢……?为什么?喜欢哪里?」
「问他本人去。」
えん突然生气了。
「我哪有颜面……」
话说到一半,被えん瞪了一眼就打住了。脚冷得快要结冰。春海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小小的无意义的存在。他不想再听什么,只希望消失掉,然而立刻又有另一种感情奋起反抗,春海自己都没料到。本来就是把自己当作无为无用的人来到这里,到现在还在乎那么多干嘛。而且刚才えん所说的话春海都非常在意。关孝和为什么要对着自己出的病题笑。弄清原因的方法只有一个。接下来的一年的出行就当作是为此做准备吧。像えん所说的那样,努力修行,找到原来的志愿,正式不会解术式的自己。
春海止住悲伤。
「一……一年。」
一扫阴霾,昂然说道。
「拜托了。请等我一年。」
「我么?」
「嗯。我一定会再次出题,一定。在这个私塾……贴在那里墙上。」
「那我没有等的必要啊。」
えん严肃地拒绝,但春海不介意。
「请当我的证人。求你了,拜托。」
春海央求道。えん为难地看着春海,尔后说道:
「只有一年哦。」
勉强答应的样子。
「不过,在那之前,这个由我保管。」
えん有意捉弄般,扬了扬春海扯下的纸。
「呃……」
春海发出呻吟,同样也勉强同意。
「那就拜托了。」
他低下头行礼,再猛地站起来。完全冻僵了的膝盖发出奇怪的声音。脚步虽然踉跄,却也笔直地向外面前进。忽然他回过头来问:
「话说……你为什么放弃出题了?」
「不告诉你。」
えん断然回应。
「坐地上切腹那种事,下次请到别处去做。」
「嗯。抱歉。」
春海认真地点头。
「谢谢你。那再见了。」
再一次行礼,然后他快步走出门去。
「一年哦。超过就不等了。」
えん还不忘叮嘱。忽然,
「有趣的人啊,渋川先生。」
村濑忽然从背后闪出来,把えん吓得跳起。
「醒了啊?」
「你们这么闹,能不醒么。荒木邸的所有人应该都听到啦。」
说完村濑不停地打量えん,然后又看向春海留下的足迹。
「你想嫁给那个人啊?」
えん被吓到般眨了眨眼,接着忽然笑了出来。
「就喜欢开这种奇怪的玩笑,村濑先生。」
村濑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


纯白的雪地上,春海仿佛没有归宿般无力地前进。
抬头看,苍空非常遥远,而且还看不清。
“我想要真正的比试”
回忆起道策悲切的声音。
「我也是啊,道策。」
春海吐出白色空气,吸了下鼻子。
「我也和你一样。」
一边哭泣,一边倔强地挪动被冻得失去直觉的腿。
春海不知道前面有远超想象的比试在等着。二十二岁的他心中一片狼藉,在苍穹之下落寞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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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2 11:49 编辑

第三章     纬度测量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总之非常非常快乐。
宽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误而遭受严重打击的春海在黎明六声钟之前穿好旅装,仿佛赴死般的阴沉,迈着无力的脚步从会津藩邸出发。
事实上,春海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间徘徊的亡灵。
心完全没有支柱,提不起干劲。在羞耻与自责的折磨之下,眼窝深陷,脸庞憔悴发青。看到这个样子,藩邸门卫们都很担心他。偶尔会有破产的藩士像春海这样离开藩邸,然后脱藩失踪。春海也不记得自己的嘴是怎么回答门卫的,浑浑噩噩地提着灯笼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于永代岛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冈八幡宫。德川将军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这个作为相扑发祥地的神宫,规模在江户最大。因公务即将出远门的人们基本都到这里来祈求保佑。
当春海游荡到神社时,观测队大部分成员已经到场了。其中两位老人仿佛是队员模范般,伫立在神宫前方一动不动,看着队员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这个观测队的队长,年龄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书法为德川将军家效力,世代出任文书,是有名望的旗本。书法传内流创始人建部传内是他祖父。他不仅继承了书法,据说也擅长天文历学。整个观测计划全部由他制定,而且事业成败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略长的脸非常严肃,看上去似乎迟到的人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抛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观测队副队长,年龄五十七。
头发剃得很漂亮,貌似潇洒僧侣。不过实际上他不是僧侣而是御医,每天早上当将军大人梳头的时候,为将军把脉的医师之一。而且伊藤还是将军早起刷牙时用到的房楊枝和牙粉的负责人。每天将军最先放入口中的东西由他来准备,可见他在御城中有多么受信任。医术之外还擅长算术和占卜术。他是主动提出要加入观测队的,圆胖红润的脸上带着微笑,可以看出他对这次旅程满怀期待。
【房楊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当于牙刷。】
以这两人的年龄,早就隐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还担任队长带领观测队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务是辅佐这二人,把他们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记录下来。
【五畿: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摂津。七道: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边打招呼,春海心想队伍成员够奇葩的。
尽管在御城里出仕的人身兼数职的情况很普遍,被派去观测北极星的居然是书法家、医师,还有他这个棋士。从中就能看出,不仅是江户,在日本全国天文之术并没有形成一个职业。
过了不久,队员全到齐了。
除了春海和两位队长,还有下属、仆役长,以及搬运各种测量器材的侍从,加起来总共十四人。他们一齐移动到大殿里,参加出发仪式。
队长建部祈祷这次任务成功,然后恭敬地献上金钱。宫司为队伍祈福,队员们各自也祈为旅途安泰和事业成功祈祷,喝下神酒。春海觉得神酒可以把亡灵般的他净化掉,然后一口气喝下之后,发现酒只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众人宣布出发,于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湿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东海道方向,目标小田原。幕府的御用信使从江户跑到京都只要三天,观测队当然不会那么快,不过春海还是觉得吃不消。老实说,现在的速度令他惊愕。
因为建部和伊藤走得飞快。这两人平时出行都坐肩舆,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飞。
队伍后面跟着肩舆,不过里面空的。当队伍中出现病人或受伤的人,就用肩舆把他送到最近的驿站。肩舆后面的是随行医师,在路程中不断接替。
一行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在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里。
【日本的1里=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这点,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户和京都之间往返,但对于身心缺乏气魄的他来说,每天走那么久实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给仆役拿,他只需带着肋差。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泞。他好几次想提出乘坐肩舆的请求,但真提出来的话就是失职。因为肩舆是送伤病人回去用的。尽管如此肩舆的诱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气消沉的时候接到这样的苦差事,是多么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弃,痛快的发泄一场,但在某种强制力和昂扬感的作用下,队伍仍然一丝不乱。渐渐地春海不再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进入忘我的境地,专心前行。把病题贴在大庭广众之下且献给了神灵的耻辱不时地飞过来折磨他,但走着走着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过后建部命令队伍停下来吃干粮,春海会一直走下去。
建部与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时除了对下属下达指示之外仅仅聊了一两句。不过这样对春海来说正好,因为他现在大脑大半已经停止,眼神游离,连观测队成员和树木都无法区分,无法进行对话。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对方纸片上的数值,心中一点疑问也没有。
一行人马上又出发,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脚步。
天黑之前,走在队伍前面的下属回来了,告诉建部营地地点。一会儿之后村里的公差过来,跟建部商量宿营事宜。
观测队前面还有作为先遣的公差,赶在观测队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营地点去。
毕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还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国的人过来和观测队一起前往宿营地。
到那之后,春海还以为接下来要开战呢。选择营地的第一条件是,附近要有视野开阔、适合观测天体的地方。而春海到达时,那里已经围上了藩邦的帷幔,点起了篝火,还有藩士在巡逻。
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动乃是藩邦公务。一般公务有保密性质。这么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护观测队安全。因为观测基本在晚上进行,而山贼看到这阵势也肯定不敢过来了。
感觉仿佛被扔进了与他自己最遥远的军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为观测做准备的春海心中很虚。
仆役们用绳尺测量距离,依靠一尺鎖来寻找观测器材的安置场所。随从们各自拿着特殊工具,开始做准备。
【一尺鎖:一尺长的铁链。】
用几个被后世称作为彎窠羅針(前端安有指南针、在任何斜面上都能测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误差。每隔十間插上一根名为梵天,贴着几张纸片的竹竿作标记。用小象限仪(一种四分之一圆形的测量工具)量出数值,对应割円対数表(把坡度换算成平面的算术表)修正坡度误差。每一项作业都轻轻刺激着漠然如睡着般的春海的心。他现在感觉到有种与赶路时不同的昂扬。
而当两件规模极大的木制仪器被组装起来时,那种昂扬急速膨胀。在村公差的帮助下,用来计算连接南北的子午线的子午线仪被设置好了。两根直立的木头柱子,之间绷着绳子,绳子之间保持一定角度。为了观测子午线上的星辰,简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耸立着。就连对天文一无所知、因为是公务而来帮忙的村公差和藩士们,在组装完成时也发出了惊叹。
看到这幅光景,春海心中涌现出昂扬。比出发时喝的神酒暖和许多倍,而且还在变热。
在子午线仪找出的线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个春海那么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着春海张开双臂也远远抱不拢、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的大象限仪。
不愧是人类测量天体、了解星辰的道具,威严壮观。
远远比春海所学的天文知识更丰富的算术结晶。与之相比,春海在会津藩邸制作的日晷简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将灯光抑制至最小限度,同时满足观星和阅读刻度等各种适用于夜间观测的创意正是美丽的算术不断累积之后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装作去帮忙,到处抚摸一下,看个究竟。就在这时,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听到喊声的春海转过头来。子午线仪下面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面上铺着红色毛毡,上面放着火盆,而且两人都拿着烛台。帷幕、篝火、奇异仪器和绯红毛毡,端坐于正中央的两位老人看上去仿佛是居住在异世界某个快乐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着记录用的符帳快步走过去,一脸严肃的建部递给他一张纸片。
「坐在我们身后。另外把这些值和测量值对比一下,记录下来。」
「是。」
春海看向纸片,心想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 建部』,还有『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应该是纬度值,可是什么时候观测的呢,难道两人头顶的子午线仪上有小型的象限仪?当然没有。不过春海发现,两人身旁都放着惯用的算盘。但算盘和观测有什么关系?
「快快,太阳马上下山了。」
在伊藤的催促之下,春海绕到二人身后,端正地坐在绯红毛毡上,接着记录下刚刚给他的数值。
建部与伊藤盘腿而坐,手持烛台,凝神看着天空。
「终于来了。」
「终于来啦。」
建部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伊藤显得非常高兴。
「等了好久啊。」
「是啊。」
两人为了这次观测的实现应该是付出了不少努力,从声调中可以听出来。忽然,
「出来啦!」
「出来啦!」
两人一起大喊,把春海吓了一跳。
的确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星辰了,而北极星就在空中。
「开始测量!调整象限仪,读刻度!」
建部发出号令,声音响亮得令人惊讶。
三名仆役细心地调整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测量工具,交替着测量。
三人读出各自观测到的数值,再做对比,如果不一致就重新测。在根本就不平坦的地面上操作巨大的工具进行精密测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毕竟是观测队队长建部选中的人。其中有一个名为平助的,非常冷淡的仆役,主导着测量工作的进行。
春海误以为这个平助不会说话。不管对他说什么,他的回答只有『嗯』。
虽然很不礼貌,但他比别人更加专注,总是默默地完成交给他的工作,在建部家很受器重。
此刻的平助仍旧一言不发,用手势和肢体动作来指挥,非常精巧地进行测量。在平助指挥下进行作业的其他人也能力不俗,技巧高超,数值基本上测一次就一致了,所以马上得出答案来。
一人在纸上记下数值,交给平助。平助快步走过来,
「嗯。」
把纸片递给建部。
「呣呃……」
建部发出奇怪的呻吟。
「呵、呵呵。」
伊藤呵呵笑了。
春海从后面看那纸片。
上面写着『三十五度十八分十四秒』。
「快快,安井先生,记下记下。看我的数值,度正好啊,看。」
伊藤欢快地说道。春海一时没能理解。
「唉唉!不甘心不甘心!」
建部嚷道,用没拿烛台的手握紧拳头,在空中来回甩。春海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出发时一脸严肃的男人吗。
「度竟然错了三度,我跳海算了。」
纬度的一分相当于地上半里,三度的话已经偏差到遥远南方的海中了,所以建部这么说。这点春海知道,但他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个地方步测是出现了重大失误。」
「步测?」
春海不禁问道。步测就是数步子。从哪开始?春海虽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是……从江户到这里?」
「嗯。」
「对。」
见建部和伊藤理所当然地回答,春海惊愕不已。不止是建部,连伊藤也从江户一路上数步子一直到这里。
现在终于明白,两人身旁为什么放着算盘。
「两……两位以步测和算术来计算纬度吗?」
「嗯。」
「嗯。」
天真无邪的回答。
春海有种错觉,这两人看起来就像少年一样,只是脸上有皱纹而已。不知为何,他身体发出颤抖。体内可恶的阴之气一下子离开身体,换新的气进来。名副其实的吐息。出生之后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心被净化。这两人无意中促成了春海的心境变化。
「接下来还要尽可能地测量更多天体。」
仿佛是驱赶不甘心的心情般,建部一边拍打膝盖一边命令仆役们测量恒星。
除了位置不动的北极星,还要测量其他各种天体和星座来提高数值精度,非常的细心。
「星座用二十七宿还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想了想,然后看向春海。
「你怎么看,安井先生。」
「我认为,在计算历日时用二十八宿,错误会少一些。」
闻言建部也点头道:
「二十七只能用三和九整除,二十八则二、四、七都可以,所以更适合。」
于是春海把他的话记录下来。这时伊藤平静地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
「对了对了,下次安井先生也试一下吧。」
「啊?请问您的意思是……?」
「用算术,预测下一个地方的纬度。」
听到建部的命令,春海大吃一惊。
「可……可是……我的算术还远远不成熟……」
之前被淡忘的羞耻再次涌上心头,一想到在私塾墙壁贴上那么愚蠢的病题……春海内心痛苦得想哭。
「不必谦虚。本来就是靠运气才能猜中的数值。」
建部轻描淡写地说道。
「对对。因为非常难啊。我也根本就没有猜中的自信。这次度数正好一致,已经很开心了。」
伊藤呵呵笑着看向建部。建部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里的纬度已经明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在路上也会测量,所以精度会更高。不必客气,安井算哲,以你的术式来打败这位医师吧。」
「没那么简单哟。我的数值比文书大人精确三度呢。」
「呣……下次走着瞧,伊藤。度数已经明了,分才是我们较量的关键。」
「是啊是啊,真期待啊。对吧,安井先生。」
春海慌忙摇头。
「可、可是,我的术式和答案只会出错而已……」
「没关系。尽全力来求出错误答案就行。」
「对对,不必客气。」
建部与伊藤接连说道。两人简直如小孩子般欢快。春海被那种欢快轻而易举地吞没,感觉比寒冬里抱着火盆还暖和。
同时他也很为难。术式怎么来建立呢。让他边走边想吗。思索之余,春海还不忘记录不断报上来的测量结果,同时心中暗暗开始考虑如何立式和需要运用哪个术式。
想要精确测量移动中的星体不是容易的事,建部和伊藤都很有耐心而且不断地激励大家。不过,
「唉呀呀……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就是老了啊。」
建部轻轻说道,宣布第一次测量结束。与废寝忘食地工作想比,他的语气更像是对小孩子般熬夜玩耍的自己的反省。
春海到达准备好的下榻之处后,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五声钟时。
起床后立即穿上旅装,整理行礼,与众人一起吃饭,然后朝下一个目的地走啊走。
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几百天,不过他并不觉得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赶路可以忘记耻辱。
正如建部所说,仆役们率领着分队在途中边行进边测量距离。可建部和伊藤还是几乎不说话,默默地走着。显然是在数步子。春海在背后看着他们走路的模样,忽然如昨日般发出颤抖。颤抖一直留在皮肤上。走了一段时间,他才发现那纯粹是深刻的感动。
这一天的翌日。观测队进行第二次测量。
与上次同样,四周围着藩邦的帷幕。观测队在当地公差和帮手的帮助下设组装起观测工具。建部与伊藤坐在毛毡上抱着火盆。
「哎,安井算哲。」
「请到这里来,安井先生。」
两人向他招手,所以他无法逃脱。而且这两人不拿出自己的数值,试图先看春海的。春海自己的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手中竟然握着答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脑自动列出了术式。但这无疑是他自己思索出来的解答。在为观测做准备的时候,想着反正是建部的命令,忍住耻辱的痛苦拨打算盘,在纸上记录下数值。不过对于完全丧失自信的春海来说,让别人看他答案,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建部与伊藤并不知道春海在想什么。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他们将春海的数值和他们自己的对比一下,然后点点头。
『三十五度四分七秒』,建部。
『三十五度十分十二秒』,伊藤。
将答案和春海的一起排放在毛毡上,两人如孩子索要糖果般盯着天空,等待星星的出现。春海坐在后面,黯然望着火盆里噼啪响的柴火。
「出来了!」
「出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大叫。
「开始测量!」
建部意气风发地发出命令。春海心想这人怎么如此精神,感觉有一点点不喜欢。按照测量步骤,以平助为首的三名仆役对比数值。因为地面是倾斜的,必须重复校正和对比。之后记载了数值的纸被送到建部那里。建部顿时屏住呼吸。旁边的伊藤凑过去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仿佛从水中冒出来般噗地一下呼了出来。
接着这两人突然转向春海,眼睛都睁大得恐怖,发出惊人的光芒望着春海。春海被他们强烈的眼神震慑,说不出话来。他担心这两人会不会像狗或者其他动物那样扑过来咬他。
「怎……怎么啦?」
他畏畏缩缩地问。建部与伊藤不说话,随后建部拿起手中的纸,伊藤细心周到地用烛台来照明。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刚刚仆役送来的测量结果。春海心想这个怎么了,慢了一拍之后,
「……啊?」
春海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何等“明察”!!」
建部把纸片往毛毡上一拍,感慨道。
「猜中啦!猜中啦!」
伊藤兴奋地叫道。
「那个……」
不等春海说话,建部与伊藤站起来,大声喝彩。被吓到的其他人远远看着这二人。听到声音的巡逻藩士也赶了过来,但看到欢喜雀跃的建部和伊藤,顿时哑口无言。
春海只是呆呆的坐着。他没有像此二人那样站起来欢闹的力气。不仅如此,身体无力得快要倒下了。
眼前放着完全一致的两个数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自己的解答和天的解答。无法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他想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说到底,这只是偶然而已。距离的测量和春海的术式并不完美,必定会产生或大或小的误差,为此春海使用了多重误差修正法。然而,反正都要测量,事先算出结果并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春海认为除了偶然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他感觉到天给了他某个无比美好的东西,从身体之外,头顶之上降了下来。
建部与伊藤似乎也同样,这个“明察”带给他们的喜悦甚至比春海更胜。建部手中握着烛台,向北极星反复高呼万岁。
忽然两人满怀欢喜地兴奋地转向春海。
「你是星辰之子吗!?」
「得到了哪个神灵的加护!?」
「不……我……」
「你就是这次事业的守护者!」
「那个,我怎么可能……」
「你能跟我们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为、为什么,我的答案会……」
「真是开心啊,安井算哲!」
「那个……」
「多么开心啊,安井先生!」
「是……」
春海呼吸不畅,鼻子里面一下子好热。比喝下神酒和看到测量工具时还要激烈的热量在体内传播,眼眶马上就被感染而模糊了。
「是的……」
他虚弱地说道,但他知道自己脸上却是喜形于色的笑容。
「无与伦比的开心……」
建部与伊藤高声向天大叫,分不清是喝彩还是哈哈大笑。
春海擦着泪看向星空,那两人的响彻天际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
上次测量也见过的星空,人生中不知看过多少次的星空,在这一刻却无比广阔、美丽。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星空,这个世上为什么还有烦恼呢。心情变得不可思议的同时,脑中响起小木牌互相碰撞的叮铃、咚隆的声音。小木牌是绘马,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第一次看到“关”的名字时的感动,在这一刻无比鲜明地重现。
“我也可以吗”。
发誓向关孝和出题的那个晚上,自己面对稿本提出的疑问再次在心中出现。
春海一心一意望着北极星,他试图相信,自己得到了这颗天元之星的加护。不管是谁,只要看向天空,就能得到北极星的加护。
「这样的我也……」
是时候了。春海小声这样说道。
星辰不会回答。也从不拒绝。从天地伊始之际它们就存在于天空,等待着人们来解答名为天意的题目。




完全猜中纬度的情况没有再次出现。
然而从那一天起,到回归江户的数百日里,真正的春海在旅途中诞生。
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获得吐息。琐碎的事件、微不足道的风景中也能感受到欣欣向荣的神气。连日连夜的天体测量、连续不停的赶路、从头到脚趾都装满算术,尽管都是劳神劳力的差事,尽管很确实辛苦,春海没有再想过放弃。那种消极想法已经不知不觉中从记忆中消失不见了。
春海一行向东海道前进。为尽可能减少地理测量上的误差,队伍在浜松分作两队。建部、伊藤及春海所属的大部队仍然向东海道前进,分队则走姬街道。一般的姬街道指险关较少的中山道,而这里是気賀街道,通往御油的路。
【姬街道:避开高山大河等险要之处的路。不属于主要交通干道,人流量较少,治安也很好,所以女性旅行者多选择这种路,因此得名。】
【中山道:江户时代五街道之一,本州中部内陆路线,从日本桥到草津宿,沿途共有67处驿站。気賀、御油是其中两处。】
在浜名湖进行天体测量后,途中与分队汇合,测量队在除夕之后抵达热田。在那里,观测队正式庆祝新年,并且参拜了供奉着草薙剑的著名的热田神宫本宫。除了祈求神器保佑队伍扫除旅途障碍和达成事业之外,还有其他目的。建部家先祖世代传承的系谱上以日本武尊为始祖,所以对建部来说这里正是拜祭祖先之地。观测队在这个神宫献上了建部亲自写下的此行幕命,幕府配给的金钱以及部分观测工具。
在热田神宫里面时,春海发现自己的眼睛在无意识中寻找什么。答案马上就明白了。眼睛是在搜索有没有算额绘马。同时他想起了えん,且非倒持扫帚的姿势,而是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的えん。
遗憾的是接下来必须要为测量做准备,没时间继续找算额绘马,不过えん的微笑一直留在春海心中。然而既然回忆的话,应该想起关孝和以及金王八幡的绘马才对,所以春海对自己的内心有些疑问,但并不觉得不自然。反而是在心中えん的微笑的帮助下,把出发以来拖延了一月有余的事情做个了断。
当天晚上,测量工作因为天气不好而早早结束之后,春海打开了稿本。
即使出发时心如亡灵,也不忘带上的这一册由关孝和所著、春海之手所抄写,伟大的思考结晶。春海怀着再次从正面挑战的心情翻开阅读。翻开的时候,难以克服的“病题之耻”令他发出苦闷的呻吟,但在读的过程中渐渐远去。
在热田,天气对测量造成了巨大的阻碍,但建部顽强地继续测量,用了五天的细致测量得出了结果。而出发的时候,测量之后到睡觉之前熟读稿本已经成了春海每天的课题。
一行人一边测量一边沿着伊势湾前进,不久之后到达山田,也就是伊势。在完成测量准备之后,众人一起参拜了伊势神宫。
这里是日本神社的本宗,没有神阶(朝廷封给神社的位阶)的特殊神宫。其权威受到世间一致颂扬。所以不仅来祈福,众人还兴致盎然地观光一番。
内宫皇大神宫供奉着天照大神,外宫丰受大神宫供奉着丰受大神。各用一天参观之后,众人献上奉纳。
仪式中也好,参拜的时候也好,春海的心被神宫神气深深打动。所谓八百万神灵,天地间到处都有神的存在,神气随着阴阳转化而千变万化,同时也无处不在。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正确意义是天体运行和神气的变换。神气的衰弱是为了脱去旧壳,正如蛇以蜕皮来获得新生。这是春海在这次旅途中拜访了伊势之后切实的感受。
【天无绝人之路:捨てる神あれば拾う神あり,字面意思是既有抛弃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
神道缓慢且绝对的肯定人生,连死也是“成为神灵”,不加否定。“祓禊”的本意是“杀身”,在神道中却只有祛除污秽净化心灵的意思,并不主张消灭污秽以及社会中被视作污秽的个人。神道只是净化和洗去在其他体系中被否定的东西,并不为了保护权威而赶尽杀绝。
佛教传入之后也没有为宗教权威而进行旷日持久的激烈争斗。神道宛如无底沼泽般将对手吞没。当然围绕权威的争执是有的,这种争执在神道中也缓慢地受到肯定,被包容在更大的“机缘”、暧昧的偶然性之中。
宗教包含着巨大的大众社会,因为其巨大,宗教必须保持强力权威。所以神道在宗教中可以说是非常稀有的信仰。对于这种信仰是如何产生的,春海有些不可思议。
江户的幕阁,京都的大臣,寺院的僧侣,春海所知的权威者们仿佛是受到了自身权威的命令般千方百计来保持、扩大权威。也许神道家们在这方面也同样,但神道本身并不热衷于布道。如果有人要,那神道就把权威给那人使用,恰似天地的恩惠。
虽然这么想,春海在那也被卷入小小的竞争中。建部和伊藤自不必说,连观测队其他成员也在参观之后争着买伊势神宫的护符。而今年的历书,也就是“伊势历”,竞争更加激烈。
春海也在颁布所努力伸出手臂,放开嗓门,买到了他那一份。
伊势历由伊势神宫的神职人员专门负责编纂颁布,因其权威性和全国普及的知名度,比伊势其他特产,如筷子、梳子、金属器具和纺织品更加珍贵。
这天傍晚因为没有测量计划,春海在房间里有难得的空闲来悠哉游哉玩赏伊势历。这个时候的历书上还没有印复杂的历注,只是用细长的假名文字写着每一天的吉凶。
即使如此,历书这种东西还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同样的东西差不多全国都在用,但拿到手中的一瞬间,只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开始了。这样看着历书,感觉上面记载的诸事注释也只在自己身上有意义。
春海再次看下封面,这本是宽文二年,壬寅的历书。
星辰是五黄土星。春海出生那年是己卯,一白水星。仅仅从十干十二支和星辰来看,就能大致理解今年对自己而言是什么年。又或者历书如天启般,把每一天的生活指标告诉人们。此刻手中的伊势历让这种感觉更加真实。
伊势历其实在江户也能买到,不过在伊势神宫买的更有意义。另外江户一般用幕府认可的“三岛历”。“三岛历”由伊豆国三岛大社的河合家编纂,起源何以追溯到源赖朝。因为从很久以前就用版木来印刷,所有也有人把“三岛历”看做版木印刷的历书的总称,其权威比起伊势历毫不逊色。
在其他地方,京都颁布发行的“京历”也备受推崇,可以说是目前最具权威的历书。即使在幕阁,当京历和三岛历直接出现微小偏差时,采用哪一个作为正式历日的问题常常会引起争论。
特别是“大小月”,历书之间的偏差会造成严重后果。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关于十二个月中大小月的分配,各个历书都有自己的说辞。
如果出现偏差,有可能这本历书上是初一,另一本上就是上月三十。这样问题就出现了,从官方祭祀到年贡的收取,商人们的按月支付和借款利息的计算,都会出现混乱。为避免这种情况,幕府只认可三岛历,不用其他。
除了这些知名度比较高的历书,各地在幕府的许可之下编纂各自的历书,由神社和商人进行买卖。每种历书都凝聚了许多创意。后来制作出简化版的历书,甚至出现了收取药店、花店之类店铺一定数额的金钱,在历书正反两面为店铺宣传的形式。
历日、祭日、大小月都不统一,这些历书就算被幕府禁止也很正常,但只要人们希望有各地编纂的历书,它们就不会消失。
毕竟,历书不仅是绝对的必需品,而且是每年固定季节在世间传播开来的“某物”。
首先可以单纯地认为是娱乐。不识字的人也能从历书的绘画中获得快乐。而且有些历书故意把今年的大小月分配隐藏在绘画中,让读者自己解开谜题。这种游戏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历书使用者数量巨大。
更进一步,历书是教养,也是信仰的结晶。历书上的诸事凶吉是人们择日基础,所以历书是反映人类生活的镜子、尺度,是天体运行这个巨大现象给人们的“昨天通往今天,今天通往明天,持续到永远”,对人类来说缺之不可的信物。
因此,历书对发行者来说就是权威。
想到最后一点的瞬间,春海抛开平时的循规蹈矩,在灯火边上滚来滚去,同时思考忽地向不逊的方向偏转。
也许历书是人们了解世上权威所在的途经。
历书公开而又隐秘地把江户、京都、伊势这些权威做比较。
至于哪个权威更大,则让人们自由讨论来决定。不,各种权威的大部分不也许正是建立在发行历书、得到认可之上。
忽然感到不安的春海坐了起来,把历书放在塌塌米上,稍微退后一些,抱着胳膊看历书。刚刚的思考中似乎包含了危险的东西。不,应该说是无比危险,这种想法绝对不可以说出口。那到底是什么如此危险呢,春海想了想,突然背上一阵恶寒。
权威之所在——也就是,人们并没有把德川幕府奉为绝对。天皇御临的京都、诸神坐镇的神宫、尊崇佛祖的寺院,遍布五畿七道的藩体制。对于权威,人们有自由选择的余地。而且这些余地没有谁能够抹消。
春海是德川家的棋士,认识许多优秀幕阁成员,耳闻目睹江户的太平盛世,每天都能感受到江户城泰山般的威容。所以想到这里时他非常震惊。
同时他不仅每年在江户与京都之间往返,更是神宫、朝臣、寺院的常客,见多识广,所以能自然地看清现状。
春海凝神盯着历书看了一会儿。
「唉……」
他感到脱力,发出一个深深的可以吧肺里空气全部换掉的叹息。
大好正月,刚从神宫回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春海忽然觉得自己极度懒惰。自从离开江户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所以无聊的想法就从身心不断涌出来。
为摆脱这种状态,春海取出稿本,拿出算盘、算筹,埋头于关孝和的超凡算术中。同时自然地回忆起えん的微笑。自己的心终于要响应えん的意见,以病题为动力卧薪尝胆,积累修行再一雪前耻。他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决心,在这次旅途中,自己一定会再次尝试出题。就在这时,
「快快!」
房间外传来建部的声音。
「没有灯火,建部大人。我这老头子的眼睛可没法记录。」
伊藤的声音再次传来,
「唉呀,忘了。」
急促的脚步声先是远去,然后速度更快地回来了。
春海拿着稿本,起身开门。
「怎么了?」
建部与伊藤从门前猛然跑过。
「月亮!安井算哲!月亮!」
「缺了!缺了!」
春海不知道他们说什么,顺便赶紧跑回房间拿烛台。
另只手依然拿着稿本,一边注意着不让烛火熄灭,一边追赶跑向院子的两人。当仆役们一头雾水地出来时,春海站在二人身后,将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星辰,是月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月亮。
「食分四分半!」
【食分:表示日月被食程度的量,计算公式为被遮蔽的直径长除以直径。】
【四分半:这种计量方法译者并没有找到解释。一般食分记作数字,所以猜测是0.45。】
建部大声说道。见伊藤想要记录,春海马上把稿本和烛台递给他,自己几下数值和形状。这次是清晰可见的月食。
三人一起观察月食。当浮云飘过来把月亮挡住时,三人同时发出呻吟。浮云缓慢飘走的过程中,月影缺掉的部分也在渐渐移动,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三人一起吐出憋在胸口的空气。
「你们可以回去了。」
建部把平助等仆役打发走,把夹在两腋下的书籍合在一起,挨个翻过。
「都没有预报二分以上的月食。」
「竟然会这样。」
伊藤小声说道,然后向春海点点头。春海把建部的话记录下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建部手中的书籍是各个地方的历书。
除了刚买的伊势历,还有三岛历、京历、萨摩历、会津历,以及一本疑是旅途路上买的不知名的华丽历书。
不过春海猜错了,最后一本其实是建部自己的稿本。建部打开稿本,神色肃穆。
「……日期果然在逐渐偏差,已经慢了。」
伊藤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问道:
「慢了超过一天了吗?」
「不,可能有两天。」
「这……」
伊藤倒吸一口凉气。建部仰望天空,仿佛天翻地覆的异变即将发生般的眼神。春海不明其中意义,拿着账簿和笔呆呆站着,不知道记录到哪里好。
「历书错了?」
忽然得到天启般,春海随口说了出来。而且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刚刚一笑了之的恐怖想法,片段性的且毫无原由地浮现。
不知是否和春海有着同样的恐惧,建部和伊藤一下子转过来。
「嘘!」
两人一起责怪春海太大声。
「啊……抱歉。」
春海也立即压低声音,
「偏差指的是……」
听他再次提问,建部和伊藤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似乎在考虑能不能说出来。
「安井算哲……如果说今天其实是后天,你怎么想?」
建部反过来问道。
这个问题超出了春海的想象。因为过于荒唐,春海两手拿着笔记用具,傻傻地暂时说不出话来。
「为……为什么……问这个?」
回答问题之前春海又提出疑问,声音由于过于震惊而颤抖。
伊藤手持烛台,默默望着两人。显然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认为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伊藤与建部再一次交换眼神,然后视线移到浮在空中的月亮,而不是看向春海。他们仿佛在责怪没有人能触及的月亮,又像是责怪无法触及月亮的自己般说道:
「宣明历。」
简短的断言。
这正是以后阻挡春海的究级难题,也是春海生涯事业的出生之处,当然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春海只是说不出话,视线追随建部而看向月亮。
原本熟悉的皓白光辉在此刻看起来却莫名的异样。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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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月食之后,三人为避寒风而移到春海房间。
「现今世间所有历法都出自宣明历。」
建部平时就严肃的表情现在绷得更紧,用手掌拍了下叠放在腿上的各地历书,简直就像阐述人世罪恶根源的僧侣。就连总是面带笑容的伊藤也神色肃穆,看着虚空。
两人异常紧迫的态度令春海感到畏缩。
「听说是从唐朝传来的正统历法……」
春海说得事不关己。毕竟是有着几百年传统的国家历法,能当作自己的东西才奇怪呢。而且心中不可名状的恐惧没有消失,也不知道这恐惧来自哪里,困惑的春海不可避免的更加害怕。
「八百年。」
建部厉声道。
「实在是很久了。」
连伊藤的声音中也渗透着谴责,仿佛这段岁月给人世带来了罪恶一样。
也许事实正是如此,春海也隐约明白了。
正如建部所说,宣明历是掌控日本所有历书的历法。伊势历、三岛历、京历在每日凶吉和大小月上虽然经常有分歧,但基础历术依存于共通的术理。
宣明历被引入日本是在天安元年,春海出生的八百零五年之前。当时的历博士大春日朝臣真野麻吕从渤海国大使鸟孝慎处得知唐朝的“长庆宣明历”,将其推荐给清和天皇。
清和天皇和其侧近立即准备改历,将年号从天安改为贞观,施行宣明历。当时清和天皇在文德天皇驾崩之后刚刚即位,所以改元甚至改历正中他下怀。为向人民“宣明”世代变更和新天皇治世的意志,改历是最佳方法。
从此之后,宣明历始终被采纳为这个国家的历法。原因之一是宣明历的确优秀。
「一部历法,不管多么优秀,寿命最多百年。宣明历被用了八百年,简直荒唐。」
建部直言不讳。对于学习历术的人来说,这是常识。
因为想要破解天体运行这种规模巨大的课题、掌握其法则的话,必须长年累月地进行观测,而且还要将符合数理的历术精巧累积起来才行。
而眼下太阳和月亮仍为被全部破解。
所以误差不可避免。一旦出现误差,那这部历法也就到了寿命的终点。历术的钻研正是致力于推迟误差出现时间的观测与数理研究。
永远不会出现误差的历法是终极梦想,不过超出人类智慧太多太多了。如想实现,现在这样的北极星观测必须持续几个世代,并且还要有崭新的数理算术。
所以宣明历施行之后,改历的尝试有过多次。这点春海也知道。与算术同样,历术是春海到御城出仕之前,在京都跟几位师傅学的。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读过一些经典的皮毛”而已,远远比不上建部和伊藤。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呢……」
春海只能模糊地提问。
「应该是朝廷一直拒绝吧。」
伊藤低声说道,不过春海完全没能理解。伊藤始终认为这个话题极度不逊、被别人听到会很不妙的态度。也许那也是事实。
「……为什么拒绝?」
春海不由得也像伊藤那样压低声音。建部毫不客气地答道:
「因为不是正统……也就是说,新的历法大多出自无名人士。」
比如贞观元年大约百年后的天历年间,当时的阴阳头贺茂保宪发觉历法在八十五年之后就会产生误差,所以急忙寻找对策。
他命令天台宗僧侣日延在西渡中国之后学习新历法。
日延来到吴越国的杭州,习得公历“符天历”之后归国。于是贺茂保宪得到了改历的方法。
「可是这来之不易的历法却被抛弃。」
建部再次击打历书。
最上面是刚买到的折纸历书,也就是伊势历。由于建部的行为相当不逊,春海感觉背脊稍微有些发凉。
「只因为这部历法不是出自官吏之手……?」
「无意义的借口。当时的唐朝四分五裂。而且日延渡海是因为中国本寺教典在战火中焚毁,到我国来找教典。那种时代,哪里能找到正统。」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
伊藤把手挡在嘴边,不想让旁人听到的样子。
「朝廷里的人几乎都不能理解这来之不易的新历法……甚至连历书出现偏差也不懂。」
这更为不逊的话令春海一呆。但这正是宣明历沿用至今的缘由。其实在过去将近千年的历史中,不仅是历博士,连朝廷要员也在世袭化上越陷越深,有能力的人才却得不到重用。
所以当然学术水平低下,“墨守陈规”的态度反而更彻底。他们推崇古老传统,将之神秘化,把革新的方法从根本抹消。
特别是掌管历术、天文的安倍家和贺茂家的阴阳师们,迎合潮流,只讲鬼神咒术不学算术术理,子孙后代大多不能理解理应继承的技术,学习欲望和能力低下。最终导致——
「去问现今的历博士,京都贺茂家的人,你就会发现,那能算什么博士。漏刻之术、历法、测天之法全部当作秘传之术不公开,其实都失传了。」
【漏刻:滴水计时器。】
漏刻是计算时刻的术理。连这个都失传,可见学术水平低下程度之严重。
而且建部和伊藤不仅说八百年前的事,还有眼下的这个国家。持续八百年的技术丧失、学术低迷。
春海感觉到,这些事实带给原本在寒冷房间里抱着火盆的三人另一种寒意。月食之前躺在地上想到的东西再次毫无缘由地浮现——
这个国家没有正确统领人民的权威,将来可能再次覆灭。而且权威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充满活力的自由。人们甘愿置身于各色权威之下,拒绝革新。也许这就是拒绝“吐息”,且非个人生活的吐息,而是作为国家的吐息。
忽地想起了天守阁,明历大火中被烧毁的江户城天守阁。年幼的春海从天守阁没有被重建中感受到了从“战时”的混沌中脱离、开启新时代的吐息。
然而现在想到失去天守阁的蓝天就觉得恐怖。如果蓝天之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如果新时代并没有到来,如果人们只是在德川幕府这个权威之下放弃了吐息……。
每次回顾“厌倦”了棋士的安逸、感到痛苦的自己,这种想法就变得可怕。德川家在江户开府,天下从此太平——接下来呢?
身为棋士,即使刻苦磨练技艺,仅仅只能不断再现过去的棋谱。剥夺道策那样天纵之才的翅膀,也是这太平盛世吗。
想到这里,思绪彻底中断。从历书偏差这个惊人的事件开始想象力不断跳跃,以至于毫无脉络可寻。历书的偏差会造成什么后果,或者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是什么意义,对当时的春海来说难以度量。
「总有一天,连日食月食都难以预报……」
建部表情更加严肃。
「到那时,就是——」
伊藤好像有什么想法,不过春海没有听,他只是感觉自己能撇开棋士的职务来参加纬度测量这个大事业真是太幸运了。算术将他从“厌倦”中拯救出来,所以他从心底感谢带来算术的神佛。就在他试图将心中所想告诉这两人时,
「有件事我很在意,请问那是什么书?」
伊藤指着春海身旁的书说道。那是刚才观察月食时,春海递给伊藤的关孝和的稿本。
「这是……」
春海断断续续地告诉两人,此乃某位算术高人的稿本。
「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
建部和伊藤马上紧咬不放。于是,春海不得不说出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礒村塾,还有“一瞥即解之士”关孝和的故事。
「没想到江户还有这样的人物。」
建部握紧拳头,明言道:
「一定要拜他为师。」
连伊藤也点头赞成。对于这两位老人来说,为学习而向比他们小三十多的年轻人低头似乎并不丢人。而且——
「年轻的师傅就是好啊。」
「是啊,是啊。不会教学生教到一半,突然就去世。」
他们甚至还以这种理由而开心。不过,身为文书和御医的两人在交友上受到幕府严格控制,想要向市井之士学习东西可不容易。即使如此,两人还为江户有这么一位可以当两人师傅的人而高兴,刚才的沉重已经被忘掉了。
「算哲,你怎么不拜他为师啊?」
「是啊安井先生。这样的机会可不能浪费。」
这两人显然想通过春海这个桥梁,间接地向关孝和学习。
「那个嘛,是我不自量力……」
所以春海又不得不说出以算术向关孝和挑战的事情。连犯错出了病题的事也全盘托出。
「果然是生涯之耻啊……」
两人对春海的痛苦完全不在意。
「拿来看看。」
「请给我们看一下。」
「啊……?」
「那个病题。」
「请务必成全。」
听到这样的请求,春海也惊慌失措,坚持说已经把那愚蠢的病题扔掉了。
「你头脑里有的吧。」
「自己思考出来的题目,必定印象深刻。」
在他们的不断催促之下,春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执笔写下了那道难忘的代表痛苦的病题。
「……从面积无法求出斜边的值,是成为病题的第一原因。」
「呣,了不起的病题。」
「确实是不错的病题。」
这两人兴奋地争着在灰暗的烛火下把春海病题抄下来,让春海感到难以忍受。过度羞耻使他身体发热。而且,他们还理所当然地要求抄写稿本。春海无法拒绝,在暴露了病题之后,还让他们看到了关孝和才华横溢的稿本,双重羞耻令他感到头晕。
「算哲,你的学习方法相当不错哦,从这病题中可以看出来。」
「真是羡慕你啊,竭尽所学出了一道病题。」
春海颓丧至极,随口应付他们几声。这个时候即使被他们赞扬春海也不觉得开心,心中向神祈祷让他们早点回去睡觉。




春天到了,接着是夏天。
观测队一行结束东海道的测量之后,进入山阳道,渡海到四国。从舞子浜到淡路岛的岩舞,再从福良到鸣门,之后前往抚养,南下到室户,北上到名为盐饱的小岛,最后回到山阳道向萩前进。
从那时开始,建部的脚步变得迟钝。
即使如此,在抵达赤间关(下关)之前他还坚持指挥测量工作,以步测和算术来预测纬度之事一次也没缺。然而不久之后,咳嗽变得无休无止,终于影响到步行了。
建部依然坚持要穿过九州,在伊藤以及随行医师的劝说之下才不情愿地同意了留在赤间疗养。队伍由伊藤带领,春海负责辅佐,一行人走遍九州。另外还和各藩进行交涉,向琉球、朝鲜半岛、北京以及南京派遣观测人员。
『朝鲜三十八度,琉球二十七度,西土北京四十二度多一点,南京三十四度。』
他们的观测结果传回江户是半年多之后的事。尽管算不上细致测量,却也得到了大致数值。
在这些数值传回之前,观测队回到赤间,时隔数月之后再次与建部合流。建部在赤间虽然专心疗养,但病情明显恶化,皮肤像蜜蜡一样泛黄,痛苦的咳嗽也没停过。再会之后建部简短说了句:
「前不久吐血了。」
挣扎着爬起来坐在伊藤和春海对面。这个时候严肃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看着更加揪心。春海完全说不出话,而旁边的伊藤面带微笑,平静的回答令人难以置信。
「是么。」
建部的话等于是说他要脱离这次的观测事业,回江户去了。春海试图挤出声音来,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只有握着膝盖的手越发僵硬。他对建部的归队曾今深信不疑,在回赤间之前,一直想象建部听到他们在九州各地测量纬度的报告后不甘心而斗志昂扬的样子。
「现在也只是完成了五畿七道的一半。」
伊藤淡淡说道,仿佛是汲取病人的悲痛,又像是将病人冷冷推开。不管是出于医师的职业也好,天生的性情也好,春海从心底感谢伊藤的这种态度。他自己一个人没有面对建部的勇气。
「我知道。」
「暂且先回江户吗?」
建部点点头,想说什么,但被咳嗽打断,反而是伊藤说道:
「那我们在犬吠埼还能重聚吧。」
并非安慰建部,而是叙述已经决定的事实。
「那里的星辰看得很清楚。」
建部深深吐口气,让肺腑安静下来,露出一丝笑容如此说道。
此时春海的放下心来,他单纯地以为御医伊藤作出了建部恢复和归队的保证。犬吠埼这个具体地名也让猜想更加坚定。
建部先回江户,一方面向幕府作测量纬度的中间报告,另一方面继续疗养。期间伊藤和春海他们观测队朝山阴道进发,向江户去但不进城,围绕房总半岛北上。行程基本还是按照出发之前建部的计划。
虽然并没有什么需要详细说明的内容,伊藤还是仔细向建部一一确认。这是伊藤对即将长卧不起的病人的关怀,为了让建部无论何时都能在脑中清晰描绘旅途的情景,或者说是不让建部失去回归观测的最大愿望。只不过此时的春海还没体会到。也许是伊藤平静礼貌的态度发挥了良药作用,建部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
「感谢神佛,让我们前半段旅途平安无事,也祈祷今后的成功。」
这次事业中除特殊日子以外不能喝的酒也端了上来,建部还命令仆役给别的房间其他队员也送酒。当然不是大盘了,只是“祈祷”用的小杯。
「我也有一大愿。」
建部一点一点喝着酒,随口说道。语气虽然随便,眼睛却看着春海。
「啊……」
来的太突然,春海只能应和一声。
「请问是什么?」
伊藤笑眯眯地问。
「浑天仪。」
建部说完放下杯子。
「把天上星辰全部记录在一个球仪上。太阳的黄道,太阴(月)的白道,二十八宿的星图,所有运行轨迹都集中在一起,做成一个球体。」
然后春海第一次看到建部不一般的表情。有点害羞,有点难为情。建部做出用双臂抱东西的姿势,对眼前什么也没有的虚空透露出怜爱。
「我想这样……这样把天抱在怀里……渡过三途川。」
说完放下手臂,再加上一句:
「想了很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有意思。」
温和的伊藤点点头。旁边的春海完全被吓坏了。他虽然知道,将天上星辰在一个地球仪般的球体上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存在,但建部的构思更完善。而且听到建部说“把天抱在怀里”的时候,春海几乎看到了幻觉。正因为这话出自病倒之后还在准确细致地指挥测量的建部之口,眼前才能出现幻觉。
「怎么样,算哲?」
宛如炫耀般,建部说道。事实上对于春海来说,建部就是在炫耀,在质问他『你能在脑中描绘出如此庞大的东西,并为实现它而向前迈进吗』。春海感觉到不甘心。
「我会努力的。」
春海不由得斗志昂扬。虽然回答有些对不上问题,但好像让建部感到有趣。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罕见的,仿佛年轻人般肆无忌惮地大笑。伊藤也分外开心的笑着。只有春海一脸严肃,满怀决心地重复:
「我一定会努力。」
两人再次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观测队走山阴道向东出发,而建部在医师的陪伴下乘肩舆回江户。
从那以后,春海再也没见过建部。


果然,这个大地——地球是圆的。
渋川春海,二十三岁。宽文二年的夏末,在銚子犬吠埼。这里视野广阔,仿佛身后的陆地不存在,置身远洋一般,几百力之外的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了,太阳下山之后就是满天星辰。即使不抬头,也可以在起伏不定的水平线对面找到它们。春海陷入了身处星云正中央的错觉,不由自主地向天空张开双臂。就这样,
“把天抱在怀里”
不也是可以的吗。在这幅光景之中,突如其来的想法充满了春海心中。
(出个与星辰有关的题目吧)。
“病题之耻”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心情。
这里的观测相当艰难,反而使得观测后的充实感更强。原本打算在南侧的犬若岬进行观测,但难以实现。那个地方受到波浪的严重侵蚀,随时可能消失在海中。因为太危险了,无法设置子午线仪,于是就在北侧犬吠埼进行测量,而当地的纬度是『三十五度四十二分二十七秒』。
春海和伊藤的预测都偏差了十分以上。之后又测量了许多其他的恒星,春海把数值都记下来。这时,
「星辰真是好啊。」
伊藤深有感触地说道,手中拿着刚刚测量成功的木星数值。与北极星不同,恒星是移动的,测量起来比较麻烦,要抓住恒星经过子午线的瞬间,用象限仪上的望远镜捕捉到恒星。除木星以外,观测队对后面过来的恒星一一进行测量,记录下数值。操作仪器的队员经过长时间磨练,技术已经上升到艺术级别,在伊藤的指挥下顺利完成各项工作。看上去就像是众人一起驾驶一艘大船在星海里航行。伊藤仿佛是称赞这幅光景般把拿着纸片的手翻转过来。
「有时也会被称作惑星,但那是人对天的误解,只是错误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确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话,就是这样——」
伊藤用纸片扫过账簿,账簿上是春海在刚刚记录下来的数值。
「天地明察。」
他笑着说道。那幸福的笑容简直能把快乐传染给其他人。
「天地明察么。」
春海不由得重复一遍。用来概括以北极星测量纬度的事业,这个词语正合适。不,春海似乎听到这个词语在高声宣告:对于只能在地上仰望日月星辰的人类来说,天体测量和地理测量正是连接天地的无形道路、人类了解天的唯一手段。
同时,刚刚想到的题目的构思忽地又微微显出轮廓。星辰之列以及还没有试过的算术术理同时在头脑中朦胧浮现。在抓住构思的头绪时春海就已明白,要把它表现出来并不容易,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在这旅途、现在的任务结束之前。
「我也有一个大愿。」
伊藤依旧面带笑容,不过语气变得认真,就像是说悄悄话一样。
「说是大愿,也许称其为梦想更合适。」
建部提出要“把天抱在怀里”时的表情在脑海中闪现,春海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询问:
「什么大愿?」
「分野,知道吗?」
「嗯,占卜术中……」
「对对,就是那个,星辰异变就是国土吉凶的征兆。」
春海想起,伊藤除算术之外还精通占卜。
“分野”指的是每一颗星对应一片国土的中国占星思想。
所有星辰对应中国各地,天文的掌管者通过星辰异变来提前发现征兆,在当地发生事件之前告知皇帝。因为关系到国家命运,和普通的占星有本质区别。这是国家经营的学术、占星思想、地理学的集大成的巨大思想体。
难道是学习掌握这分野么,春海推测。然而与建部同样,伊藤的话也远超春海的想象。
「我想,那个分野如果对应日本全国,该多有趣啊……」
「日本全国……?」
春海像鹦鹉般重复之后张口结舌。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受到冲击,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受到更大的冲击而全身麻痹。
分野原本是中国独有。日本在全国领土上仅仅是配置了几颗星而已,而伊藤的目的是将漫天星辰对应到江户幕府统治下的日本全国领地,开创日本独立的分野。也就是所谓星界的以下犯上、天下统一。大前提是制作出日本全国的大致地图以及无比精确的天文观测,当然还要巨细靡遗地熟练掌握和运用占星术知识。
而且这也是对视中国古典为顶点的诸多学术体系的颠覆;是当今世上学问方面的位置对换;甚至可以说是从中国巨大的历史、文化中跳出来,创造日本独有文化的尝试。
如果成功的话,世上所有宗教家都会感到惊愕。或者说,那才是神道和阴阳道这些日本古老宗教真正成为“日本独自的宗教”的瞬间。
「了……不起,那很了不起啊,伊藤大人。」
春海声音颤抖地称赞。冲击使得他昏昏沉沉的地似乎要发热。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与建部提出的“浑天仪”所相对的构思。如果没有将所有星辰的运行凝缩在一个球体上的浑天仪,伊藤的“开创日本分野”就无法实现。而没有分野这个构思的话,在当今天文术还没有形成体系的时代,就没人会想到制作浑天仪。“浑天仪和分野”是两位一体的梦想。建部和伊藤两人合在一起才能提出的大愿。
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要让自己见识到如此天马行空的大构思呢,难道和他有仇吗。春海真想问个明白。
「哪里哪里。我已经这岁数了,寿命到头之前没法完成啊。」
伊藤说道。反过来也就说明他曾经做过筹备,尝试着画过直达天顶的巨大城堡的设计图。
仅仅这样就需要多少学问修行和钻研啊,只是想象春海就感到背脊一颤。
「所以呢……至少要把想法告诉年轻人……」
伊藤如此说道。而让春海感慨万千的则是相反的方向:人都有寿命,但任何时候开始学习都不迟。例子就是建部和伊藤。两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在渐渐衰退,但还是像少年一样保持着好奇心,没有放弃挑战心态。伊藤习得测天术理是在四十之后,而春海才二十三,所以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春海感到这就是幸福。
「怎么样,有趣吧?」
伊藤露出平时那样礼貌而柔和的笑容。对于习惯了御城里所有人的傲慢态度的春海来说,这样的笑容很新鲜。
「是的,非常有趣。」
春海精神充沛地回答。
「那就拜托了。」
极为自然地,伊藤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海特别开心。
「请放心吧。」
不由得露出笑容。建部与伊藤的委托后来真的成了春海空前绝后的事业,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只是对自己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感到欣喜陶醉,反复回味。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3 10:43 编辑





第二天从犬吠埼出发北上时,春海忽然想起えん。
照现在的速度,旅程将超过一年。有时天气不好,有时和各藩协调也要花时间,所以要比建部原计划要慢几个月。秋季过后,进入冬季,进程还要更慢。
春海心想应该把这事写在信上告诉身处江户的えん,请她等到自己公务结束。以现在春海的位置,送信很容易,而且没有公务之中不准写私人信件的禁令。
然而另一方面,春海又对写信叮嘱、道歉、请求而感到犹豫。毕竟题目是向关孝和出的,而不是えん。现在想想,请她当这场比试的证人是个奇怪的要求。不过想到这春海就有种幸福感,他相信即使没有写信告诉えん,えん也一定会等到他回去。えん把他病题留下的事让他现在觉得特别高兴。那时えん的微笑成为了他的心灵支柱,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
最终春海并没有写信到礒村塾和荒木邸就踏上了奥州道中。
几天后反而有信寄了过来,当然发信人不是えん,而是在江户疗养的建部。春海从仆役那里接过信,交给伊藤看。
「建部大人身体好些了吗……?」
他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伊藤非常温和地说:
「建部大人……一心想着怎样才能快点追上我们。」
于是春海彻底放下心来。他清晰地想象出建部在旅途某个地方意气风发地归队的样子,所以完全没料到建部的病情正持续恶化。
一行人进入会津。藩士的帮助是到目前为止测量活动中最为充实的,伊藤写信给会津城代家老田中“三郎兵卫”正玄表达感谢。
【城代:城主不在时的代理。】
曾经二代将军秀忠的老中土井利胜把田中正玄列入“天下名家老”之一。他代替常年不在领地的保科正之管理会津,是会津的顶梁柱。春海也通过围棋认识了这位田中正玄,其柔软思考和无私秉性给了春海相当大的影响。
各藩对测量事业的帮助各有不同,有时也会造成障碍。
甚至有藩把测天看做“间谍行为”,告诉观测队虚假消息,或者拘捕先遣队员。
其中加贺藩尤为强硬,始终将观测队当成“幕府间谍”,反对入城道路上的一切测量活动。所以伊藤不得不以极大的耐性来和他们交涉。
最后没有造成“无法测量”的后果,是藩主的一句话:
「余对测天有些兴趣。」
他力排众议,让观测队入城。
春海和伊藤一起受到城内的宴请,向对方详细解释测天的实际情况。
十九岁的加贺藩主前田纲纪听得饶有兴致。虽然这位年轻的藩主才刚刚实行改革,但已经取得了诸如开垦新田、救济贫民、普及学问等成果。不仅春海,任何人都没有料到,这就是以后实现“加贺无贫困”、百万石太平的丰收之开端。
那时的春海在纲纪面前只是感受到鲜烈的感动。与建部和伊藤想反,稚气未消的年轻人果敢背负起番邦命运的样子,给了春海灼热的勇气。
纲纪似乎也对年龄相近的春海有亲近感。
「肥后守大人说起过先生。」
见纲纪直接向他攀谈,春海吓了一跳。
肥后守就是厚待安井家棋士的会津藩主保科正之。对于纲纪来说是岳父,因为他不久就要迎娶保科正之之女为妻。将军家纲也是这桩婚姻的推动者。
「在下吗……?不是家兄安井算知……?」
春海战战兢兢地反问。
「大人说有一位名叫安井算哲的高明棋士,算术和历术也很擅长。」
既然有算术和历术,那便是春海无疑。相当于将军家纲监护人的保科正之居然会提到自己,这让他感到背脊发凉,而非欣喜。
「过奖了……在下棋艺和术理都还不成熟。」
不知道纲纪对春海哪点感到中意了,他平静的双眸明确看着春海说道:
「先生将来必当大任。只要能做得到,余竭力支援。」
于是乎,众人得到了测天的许可。然而在遥远的将来,他的这番话以意外的形式得到兑现,不知纲纪当时是否已经预料到。
春海和伊藤一起跪倒,反复表达心中感谢。


北方尽头。
奥州津轻的最前端,三厩。
『四十一度十五分四十六秒』。
这里是旅途的终点。队员们都感慨万千,一起向海对面的蝦夷地方面欢呼。蝦夷地并不在这次观测范围之内,接下来就是在南下回归江户的途中在东侧海岸等地修正测天误差。
伊藤合掌拜天、拜海、拜地,献上事业成功的感谢。
春海也怀着同样的感谢,仰望云朵被强风清扫干净的夜空。每一次波涛声都在鼓舞自己,因为终于写出了新题目。
写题的纸此刻就在怀中。从犬吠埼北上后春海一直在思考,直到抵达三厩的昨天才完成的题目。
在观察了数百日的星辰、建部“把天抱在怀里”、伊藤“开创日本分野”的启发下,春海首次尝试融入最新术理的题目。
然而也不是仅仅依赖最新的题目。春海想要用一个题目来把这次观测星辰的旅途表现出来,在许多次努力之后,不得不这样。
完成之后的自豪感并不强烈,春海更担心会不会又是无解,在一天里反复验证了许多遍。所以记题目的纸马上就皱巴巴的了。春海也没有请教伊藤的意见,因为他还相信建部能够回归。虽然到三厩测量已经结束,但还有修正误差这个技术要求很纤细的工作,有足够的理由与建部合流。春海想让建部和伊藤同时看到这个题目,这是对允许自己同行的两人的尊重。
所以从三厩出发回江户时,春海还是把题目揣在怀里,没有告诉伊藤。
「知道我们在三厩测量结束的话,建部大人肯定会很不甘心吧。」
临出发时,伊藤这样说了一句。之后就极少提到建部的话题。
后来在白河投宿时又来信了。从仆役那接过信的春海看到上面发信人写着建部,开心地以为马上就要合流了,赶紧把信交给伊藤,问道:
「建部大人这下终于要结束漫长的疗养,再次踏上旅途吗?」
伊藤平静地看信。
「艰辛的疗养确实结束了。」
伊藤闭上眼睛。春海放下心来,以为伊藤也和他一样。但伊藤再次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信纸说道:
「他说,等我回去完成使命之后,想让另一个人拜师。他反复提到弟弟直恒大人。」
春海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冻结住。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理由。为什么建部要在信中写他弟弟,简直就是在托付后事。然而大脑早就理解,这正是事实。
「如果直恒大人不行的话,就让建部家其他人拜师……」
当然是拜关孝和为师。一定没错。春海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这么想。但其余部分受到冲击,呆呆的无法思考。
「临终前还放不下这件事啊,那个人。」
「……临终。」
一时难以接受。那个词春海没能接住,掉了下来消失在沉默中。
寄出这封信的是建部直恒,春海所认识的建部、这个计划的发起人建部昌明的弟弟。宽文三年,春天即将到来之际,建部死于肺病。
春海头脑一片空白,却还想着:
(应该为他送行的)。
现在终于知道,身为御医的伊藤为何表情如此温柔。在建部离队回江户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只是春海醒悟得太晚。是什么太晚?春海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
题目。
混蛋,春海在心中骂自己。这个混蛋。为什么在三厩没给伊藤看。那样的话伊藤肯定会说,应该给建部看看,然后写信给江户的建部,让他在临终之前看到自己的成果,把感谢传达给他。
突然难以自制,心的声音也中断,差点就发出哽咽来,拼命咬牙忍住。连和建部一起奋战多年的伊藤都没哭,自己怎么能哭,太失礼了。即使如此,眼角还是泪光朦胧。鼻子里感觉到热量,不争气的吸了下。
「难道,建部大人……」
为了掩饰,春海终于带着哭腔说了出来。伊藤仅仅轻轻点下头,动作对建部和春海都很温柔。
「他那个人,临终前肯定还在说不甘心不甘心……」
微笑的伊藤也眼角泛光,悄悄眨眼。
「大往生啊。」
平静地,对建部无限怜悯地说道。
「一定是在梦中,抱着天……数着星星去的。」
春海不争气地吸鼻子,从怀里拿出纸,在塌塌米上展开。
「这是我用旅途中所学术理做出的题目。如您所见还不成熟,但是……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将来一定要把天……」
再次上涌的感情使得声音中断。伊藤没有看春海歪曲的脸,只是仔细观摩题目。
「把天……解析透彻,做成浑天仪,作为感谢建部大人和伊藤大人的证明。」
终于说完了。伊藤轻轻抚摸题目。
「这道题,实乃精妙。」
他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春海忍住泪水,然后抬起头微微一笑。
「拜托你了。」
拍了下春海的肩膀。
「请放心吧。」
低着头的春海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宽文三年,夏。
去年十二月变成二十四岁,平安回归的春海将两把刀绑好,在与左侧重量的对抗中走出会津藩邸。
目的地是麻布的礒村塾。
自旅途归来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宽文元年十二月初一出发,历经四百八十七天,行程一千两百七十里。期间测量纬度一百五十二回,途经多个藩邦,牵涉数百人。一大事业就这样完成了。
回来后的第六天,春海就拜访了礒村塾。把在三厩做出来的题目征得村濑同意,贴到了私塾门口墙壁上。
回到江户之前,春海在伊藤的帮助下反复检查有没有错误,所以对题目有相当的自信。但一回到江户,病题之耻突然就来折磨春海,几乎每个晚上春海都会在梦中看到这次的题目旁边写着『无术』的情景而惊醒。
万一不能一雪前耻,万一再犯同样的错误、再次丢丑……因为怕自己所有的气概和自负被击碎,回到江户以后的春海一想到贴题目就意志消沉。
测量报告由伊藤负责。于是春海先回会津藩邸,只要向棋士中主要人物道个歉,一一打过招呼就行。
回来后的第三天,春海与伊藤约好去建部墓上拜祭。在年龄差距很大的弟弟建部直恒的引导下,两人来到家族墓地的一角,建部墓前。拜祭中,春海再次发誓,一定要以自己的双手制作出浑天仪。
建部没有子嗣。两位兄长和一位弟弟都有孩子,就建部昌明的系谱孤零零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弟弟建部直恒提出:
「关于兄长拜师一事,请务必让我的孩子入其门下。」
直恒相信这是完成建部心愿的最好方法。春海对此非常赞同,同时,离开墓地时心情变得复杂。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挑战的对手,建部直恒孩子的拜师对象,也就是关孝和。
经过测量之旅还以为自己勇气百倍,不料竟怯懦得无药可救。这个时期春海在江户无事一身轻,只要收拾行李回京都老家,到入秋之后再回江户而已。
过于安逸反而导致春海斗志丧失,五天内不断在想,如果就这样拿着题目回京都,私塾肯定没人会记得这桩事。但每当这时,えん发怒的脸和微笑的脸就会交互出现,痛斥春海的怯懦并激励他。
苦闷的日子到第六天结束。多亏了安藤。
这时安藤还在会津,他给春海留下了两册书,托付给同僚。春海回到江户之后立刻就取来,在惊讶中拜读。
一册是安藤自己前年出的书。
『竖亥录假名抄』。
安藤曾有段时间在『竖亥录』作者今村知商门下学习。这本书是他掌握师傅的术理,吸收之后的详细解说。竖亥意为“难解”,写出此书的安藤如今应该可以和著名算术家们比肩了。对算术孜孜以求的安藤把他的精髓都写在了这本书内。
另一侧是今年出版的书,村松茂清所著。
『算俎』。
这本书的亮点在于解明了圆的术理。此前日本的圆周率一直用“三・一六”,村松茂清在书中证明“三・一四”更精确,而且给出了极为详细的数值。
(自己在进步的同时,世间的算术家也在进步,而且比自己进步更大。)
不知哪里传来了钟声,自己的脑袋仿佛代替了钟受到冲击,使他愈发怯懦退缩,一心只想逃回京都老家。不过物极必反,在翻看这两册书的时候,春海决定破罐子破摔。
去吧,去检验自己。没有检验哪来钻研,没有检验哪能说得出了成果,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而且安藤对自己将在旅途中做出新题目深信不疑,所以才把这两册书托付给同僚,无言地表达切磋琢磨的意志。
于是在归还之后的第六日清晨,春海鼓起勇气去了私塾。时隔一年四个月,比和えん的约定晚了一百天有余,春海卷土重来。
迎接春海的是村濑,他刚好正在准备午饭。学生们忙各自的生活,都不在私塾。春海正是瞅准了这点来的,心中某处回忆起和えん同席用餐的情景,怀着小小的期待。途中特地买了鱼干。挑竹篓的女人这次说是鱼串。看那鱼确实是眼睛那用麦秸串在一起的,但总感觉有些扁平。えん也许又要问,这是不是真的鱼串啊。但到私塾之后,えん并不在。
「嫁人了,えん。」
村濑一边泡茶,一边格外温和,又怀着歉疚地说道。
「啊?」
「年末的时候忽然有人来说媒,这次很顺利。男方看起来很有出息,无可挑剔。在对方的请求之下,正月就成婚了。唉,荒木先生和我都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吧……」
村濑感慨良多地告诉春海这些,话说得略快。平时说和笑都很爽朗的他显得有些尴尬。
嫁人了啊。所以不在。春海心想。嗯,这样很好。
「恭喜……」
说出的瞬间,冷寂流入胸口。春海不由得屏住呼吸。那是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的寒冷。无法言喻的丧失感弥漫开来,抽去春海支撑身体的力气。不仅是茶碗落下来,春海还想趴在眼前的长桌上。
怎么回事。与上次察觉题目出错时不同,和曾经看到天守阁消失也不同,他只是全身无力,一时不明白自己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向关孝和挑战,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春海对自己这样说,但是不起作用。
「……恭喜。」
看着迷路的孩子般有气无力的春海,村濑静静说道:
「她把渋川先生的题目拿去了。说是当作私塾的回忆。」
「我的……?」
春海单纯的只是惊讶。把那病题拿去又没什么用。不过不知为何,他感到平静了些。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救赎。
「抱歉,渋川先生。」
听到村濑的安慰,春海摇摇头。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好,没能在约定好的一年里回来……」
说着视线落到茶碗里,看到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脸。春海并不惊讶,只是惘然若失。好像回到江户一看,家已经消失了的心情。
「鱼干配淡茶,不够痛快。」
忽然转变话题的村濑说完站起来,走向厨房,然后拿着酒壶回来。
「喝酒吧。」
「啊……」
春海可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惊讶中,不知为何他一口气喝掉茶,让村濑倒满酒,再等村濑给自己碗里也倒满。
「喝。」
一口气喝掉半碗。没想到喝起来如何豪爽。春海认为自己是个酒量不好的人,但此刻他想这么喝。是村濑温柔的笑容让他这样做的。这个时代对一个女子的思慕很少能开花结果,婚姻不过是家族之间的商定,无数家名的延续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很快就醉了的头脑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春海的意识已经被火热的胃占据,没有仔细听罢了。
村濑啜饮着茶碗里的酒,
「好题目啊。」
听到他这么说,春海忽然泪眼朦胧。他低下头眨眼睛,把莫名其妙的眼泪驱赶走。然后看向长桌上的纸以及他亲手写在纸上的题目。


『今有如图大小星圆十五宿。只云角亢二星周寸相并一十寸。又云心尾箕星周寸相并二十七寸五分。重云虚危室壁奎五星周相并四十寸。问角星周寸。』


P236


『今有如图,大小不等的十五宿星圆。角星和亢星周长之和为十寸。心星、尾星、箕星周长之和为二十七寸五分。虚星、危星、室星、壁星、奎星周长之和为四十寸。问角星周长多少。』
以二十八宿中十五宿出的题目。为了减少术理出现错误的可能性,春海在减少至十二宿和增加至二十八宿之间犹豫很久,因为津轻最北端测量到的纬度分值是十五,于是定为了十五宿。
「……招差术么。」
村濑微微一笑。春海在醉意朦胧中点头。
这是最新的算术之一、此题的解题关键,在诸多要素中求出共通解。与天元术一起,各种天文历法在这个时代传入日本,虽然兴起一股研究风潮,却没有能够完整建立体系的书面世。至少春海不知道。村濑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眼神马上就暴露了试图在关孝和之前解出题目的意图。同时村濑非常温和地说道:
「关先生和渋川先生的名字等下我来写上去。你不会喝酒吗?摇晃得这么厉害,没法写字了吧。」
「我在摇晃?」
「左倒右倒的。」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感觉。春海还以为是村濑在摇晃呢。
「这是个好题目啊,渋川先生。」
心驰神往般,村濑称赞他。声音中饱含着可以传递到春海烂醉的心里的诚意。
「呃……」
「好题目。渋川先生。」
「谢谢……」
「关先生也肯定期待着解这题目。干得不错。」
春海低下头的瞬间,这次又前后摇了。微苦且舒适的酩酊之中,春海向一切表示感谢。感谢测量之旅、建部、伊藤、安藤、村濑、关孝和,还有えん,以及算术、自己所认识的与算术有关的所有人。然后他喝掉剩余的酒,往后一仰,在梦中度过了将近一刻钟。感觉就像是漂浮在星海,非常安宁。
【一刻钟:约两小时。】




怎么会这样。
当春海慌忙从梦境中摆脱、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在私塾一角的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村濑只是笑。春海低头为自己的无礼和丑态道歉,然后告辞。
这时门口墙壁上已经贴着他的题目了,而且上面还有村濑写的挑战对象『关孝和先生』、出题人『渋川春海』和『门下一同解题可也』这句煽动性的话。已经无路可逃了。春海没有感受到兴奋,只是在紧张中回到会津藩邸。
从第二天开始,春海的不安无以复加。他担心无解,或者这最新锐的术理根本不存在,又或者无法解出十五宿之多的圆周。噩梦的源头要多少有多少。
而即使如此还能鼓起勇气去私塾看有没有答案,又是多亏了安藤。安藤不久之后就因公务从会津回到了江户。
「题目怎么样了?」
打完招呼后,马上就问起这事。春海原本还打算先聊一下看完安藤著作的感想来缓和紧张呢。
「快快,让我看看。」
安藤甚是期待。在他的催促下,春海拿出题目来。安藤盯着题目看,然后点一下头,默默把题目抄下来。
「请允许我也挑战这道题。」
他理所当然般说道。这时,春海内心涌出一丝安堵,因为安藤没有立刻就解出来。如果解出来的话,安藤和他自己的实力差距肯定会令他感到不甘心,不过至少可以证明题目本身没有错误。
第二天,春海急忙问道:
「解出来了吗……?」
安藤露出十分灿烂的微笑。
「解不出。」
听到他说得如此坚决,春海不由得开始颤抖。
「难、难道……又是……」
然而安藤依旧面带笑容,歪头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一瞥即解的学士应该已经解出来了吧。」
还是江户腔的会津话,他鼓励春海去私塾。
「男人一生最大的比试,勇敢去吧,去吧。」
翌日,安藤让春海带上特产柿子干,送他到门口。春海只记得当时在安藤面前绑好刀,作出气势如虹的样子,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也不知道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荒木邸门前。忽然发现自己站在如此可怕的地方,春海吓得几乎跳起来。而且眼下刚好是学生们集合的时间,他们爽朗地向傻站着的春海打招呼,然后走进去。怎么这么傻呢,要么早一点来,要么等学生回去之后再来,再不就先远远观望,找机会偷偷进去该多好。而现在有这么多人看着,哪里敢去查看结果啊……
正当春海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缩、试图逃走时,村濑从门口冒了出来,而且视线完全对着他。村濑露出笑容,招手让他过去。这种情况下再逃走,可就是对村濑的不礼貌。春海脚步僵硬地向前,颤抖的手递过柿子干。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带东西来。」
称赞之后村濑收下礼物,下巴指了指门口。春海浑身一颤,仅从村濑这个动作他就察觉到自己的题目有了变化。随即春海试图扭过头,但睁大的眼睛却转向门口去,显得表情很怪异。而回过神来时,头已经追随视线转回去了,不仅如此,连脚也倒戈,战战兢兢地走进门去。然后终于,眼睛看到的东西进入了意识。
门口右侧墙壁上,中央略偏右上的地方,贴着他的题目。
空白处有着孤零零的漆黑笔迹。
春海清晰地看到了『无术』二字。和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这只是一瞬间,恐惧和幻影就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答案。
七分之三十寸。
也就是四寸二分八厘五毛七丝一忽四微……只能标上“有奇”,除不尽的数值。而春海在出题时,故意避开了这种情况。
『四寸无分关』。
这次春海是真的呆住了,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盯着那个答案。后面有人拍了拍春海的肩膀,不用看也知道是村濑。他把一个东西递到春海面前。是笔。春海一时没反应过来用笔做什么。
「答案对吗,渋川先生?」
听到村濑提问,春海才拿起笔,他感觉到背后学生们在看着,同时也感觉到建部、伊藤、安藤等不在场的那些人也在看着。えん在他心中露出微笑。
『明察』。
写下之后,春海马上听到各种声音。有赞扬,有悔恨,也有佩服。
「心满意足了吧,渋川先生。」
身旁的村濑温柔说道,然后他从春海手中轻轻把笔拿走。
灼热的感情猛地涌上来。春海几乎是无意识中把两手举到眼前。
啪。重重击掌一次。学生们顿时安静下来。
「谢谢。」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春海向题目和答案行礼。村濑和学生们默默地看着春海那虚心坦荡的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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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4 12:34 编辑


第四章 授时历


一                                                                           


宽文五年至六年发生了几件事,每一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并影响他一生。
首先是春海从测量事业回来的两年后,宽文五年十月,一册书开始发行,引起了广泛议论。
『圣教要录』。
作者山鹿素行。生于会津若松,是一位声望隆重的武士。体格相当小,容貌极为平静,四十四岁。
他幼年随父亲来到江户,学习朱子学、儒学、神道、兵法,皆有所成,而且还热爱歌学,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世间对他的认知一般是著名兵法家或者儒士。特别是兵法方面,他甚至开创了“山鹿流”一派。因此赤穗藩聘用他的俸禄高达千石。当时有传闻说前代将军家光曾有意任用他,只是随着家光的逝世而未能实现。由此可见山鹿修养和见识何等高明。
其人虽极为平静,学说却宛如燧石。
学说本身是理性的、思路清晰,没有什么过激思想在其中。
只是与山鹿有过接触,受其教诲,或者说是思想与他产生共鸣的人,仿佛脑内和心中不可思议地点起了火。山鹿自己就像石头般稳重平静,但得到他思想碎片的人就会像被点燃的油灯灯芯般燃烧。比如说,很久之后赤穗藩数十名藩士发起了严重的骚乱事件,也就是江户人所熟知的“赤穗浪士”。他们的思想行动受到了山鹿素行的强烈影响。尽管不是山鹿本意,但他自然地成为了着火点,或者说是导火线。
「恐怕会触及幕府的逆鳞。」
亲信和弟子们劝他不要出书,而他只是静静地摇头说道:
「我不能把圣学占为己有。」
于是发行了『圣教要录』。
所谓“圣学”,是孔子的学说,而且特指其中框定日常生活的教诲。意图极为单纯,即“复古”,也就是回归到古代儒教。他的复古舍弃观念世界,只注重“日用之学”。
这种思想的出现,可以说是必然的。
江户幕府这个新时代诞生时,人们希望有一个横跨过去和将来,把世间的演变抽象、大致概括起来的世界观。朱子学正好符合要求。江户幕府开创的太平盛世与朱子学之间有切不断的联系。
将佛教理论、道教原理、儒教世界观这三大支柱统合而成的“新儒教”,也就是朱子学。这个集大成的哲学思想在中国首先就解答了“人与世界的相处方法”。阐明世界的定义,人的定义,世界与人的关系。
随着社会走向安定,这些思索应人们的要求,演化出“礼学”这个具体的社会构建思想。庞大的世界生成原理慢慢变成通俗的政治学。而剥离其中的抽象理论之后,更加贴近个人与大众、重视道德实践的思想就诞生了。
这些道德实践变成各地风俗扎根的土壤,是个人行为准则,同时也是小范围内的共同体意识,逐渐促成民族主义的觉醒。
在这种思想的“动脉循环”中,山鹿素行的『圣教要录』负责的部分相当于废除抽象理论,阐述适用于个人和集体的“今后武士该如何生活”这种道德实践观点。
废除朱子学的抽象性。
江户幕府把自身的存在理由和诞生的必然性从思想面证明出来的世界观,以及支撑德川家治世根本原理的“人与世界的关系”,都被这本书推翻。


宽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发生了另一件事。不过没有造成议论。
酒井“雅乐头”忠清辞去老中职务,同时就任大老。
四十二岁的他正值壮年,可谓平步青云。仿佛那位置早就准备好了,他只是轻轻往上一座。以前的四老中之中,松平“伊豆守”信纲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隐退。填补松平天寿之后空白位置的稻叶“美浓守”正则比酒井大一岁,四十三,但家世和政绩都远不及酒井。
酒井可以说是松平信纲和阿部忠秋锻炼培养出来的将军辅佐。成为大老之后,他可以独自裁断的事情越来越多,但这既不是将军家纲愚蒙,也不是酒井一手遮天,只是因为这种优秀的合议制符合太平盛世的发展步调。政务不管什么时代都会遇到阻力,在演变成纠纷事态之前酒井就会把阻力清除。
这是酒井风格的、按部就班的处理方式。其他人也能猜到酒井下一步要想怎么做,不会造产生没必要的混乱。
春海单纯只是觉得佩服。酒井竟然能像一个机械般工作。
那是酒井的特质,也是现在的江户幕府对他的期望。春海就无法忍受,肯定马上就因为“厌倦”而感到痛苦,头脑开始变得不正常。
春海认为这和他没什么联系,可是渐渐的他越来越无法置身事外。如今酒井权力仅次于将军,但他仍旧指定春海来和他下棋。于是突然间,春海围棋以外的一点受到了关注。
与酒井关系不和,更确切地说是单方面看酒井不顺眼的寺社奉行井上正利,因为无法当面批评酒井了,
「围棋武士,大老大人找你。」
他故意大声揶揄。
“围棋武士”指的当然就是身为棋士却带刀的春海。
为间接嘲笑给春海发两把刀的酒井,粗俗的井上给他取了这个毫无创意的浑名。不过说起来很顺口。茶坊主们也不再喊春海“算盘先生”了,都叫他“围棋武士”,不知是赞扬还是嘲笑。与以前不同,这事传到了春海耳中。有人故意把这事告诉春海,然后观察春海的反应。这些人之中有奉承的,也有揶揄的,但这两种人春海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好敷衍一声了事。据说春海这个样子和酒井那淡漠无感情的态度很相似,所以就开始有人说酒井对春海的偏爱是“物以类聚”。于是向酒井这个“朋友”打听事情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话说……先前山鹿老师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个春海可真答不上来。酒井不可能把这种事透露给春海。
「不清楚啊。」
他总是懒洋洋地回应。
春海在寺社的碁会上见过山鹿几次,细细一想还和他下过几局指导棋般的棋局。当时就感觉,他是个安静的人。虽然非常认真地想要学棋艺,态度却有些机械。
“这名青年不是武士。不过一介棋士而已。”
春海在他眼中应该就是如此。不过春海并不觉得不愉快,因为对于宣扬理想的武士形象的山鹿来说,是不是武家乃是他评价对方的一种尺度。
所以当然了,春海和山鹿关系没有变得亲近。然而别人觉得既然酒井那么看得起春海,那春海必定掌握了所有人脉,于是就问春海:
「山鹿老师是怎么想的?」
就连棋士同僚也这样问春海。除了露出困惑的表情之外春海别无选择。即使如此他们还问个不停,都想知道答案。
山鹿素行这个人物的影响力可不止引起议论这么简单。山鹿兵法学自北条“安房守”氏长,如今北条却效仿山鹿的言行。
北条官职为大目付。江户秩序的负责人率先推崇山鹿,必然的,山鹿的言行就受到广泛认可。
除此之外,与山鹿的思想以及新时代“武士像”产生共鸣的人也很多。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正确理解山鹿的思想,情绪化倾向严重。和平年代没有职务连生存方向都找不到的武士们以为,山鹿会为他们找到符合身份的生存方式,单方面怀着期待产生共鸣。
这会促使武士们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尽管山鹿并非本意,但他却有着推波助澜的才能。而许多武士内心愤懑,希望有人为他们煽风点火也是事实。
不仅是男人,连“大奥”也受到了山鹿言行的影响。
【大奥:将军后宫】
推荐山鹿做前代将军家光侍儒的女性是祖心尼。她正是春日局侄女、家光侧室振的祖母,权势在大奥自然无人可及。因为江户幕府时代的大奥一直存在着“顽症”,通过将军家纲,祖心尼对幕阁的影响力可能比得上大老。
【振:通称お振の方,祖心尼的孙女。据说祖心尼和春日局担心好男色的家光无法留下子嗣,于是让振女扮男装接近家光,后来产下家光第一个孩子千代姬。】
所以,御城内所有人绷紧神经关注“山鹿素行”这个名字。至于山鹿为何令幕府如此紧张,正确理解的人极少。春海也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有些恐怖,是在伊势观测纬度时感受到的那种毫无脉络可寻的恐怖。而这刚好命中这个状况的靶心,只是春海还不知道。
事态简简单单就收场了。
宽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条氏长告诉受到传唤的山鹿,朝廷判定『圣教要录』有罪。
九日黎明,山鹿被驱逐出江户,流放赤穗。
到底是什么人以怎样的意志促成这样的结果,以及幕府为何紧张,除了臆测春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切都是幕阁的决定,但不论如何,事态已经平息。神经紧绷的紧张感消失了,御城里的人松了一口气。
春海也为可以从没完没了的质问中逃脱而庆幸。
然而不久之后,春海又遇到其他事件。这次事件由义兄算知发起,是春海的人生大事。也就是娶妻。




「娶妻……?」
春海傻傻地看着义兄算知。
算知四十九岁,快到知天命了却越来越意气风发。瘦长的身躯令人联想到鹤,倾斜的肩膀虽与武威无缘,倒也肃然有仙风。
身旁长子知哲是一位丰腴的二十二岁青年。脸色红润,体型圆胖,貌相悠然,非常惹人怜爱。有点像龟。
鹤与龟并排坐在春海对面。仅仅是看到那副情景就能感受到喜悦,不过这次喜事却是春海自己的。
「嗯。」
「恭喜哥哥。」
算知点头,而知哲深深低头祝贺。安井一家难得又聚在一起出勤。在会津藩邸寒暄过后,算知马上就提出此事。对此春海很惊讶,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可是我……还是这个样子……」
春海首先提出这点。已经二十七岁的他对额发感到深深的羞耻。这就是少年发型,面对样式略不同但同样有额发的知哲时,羞耻感就更强烈。
「酒井大人没说什么吧。」
听算知这么说,春海心情有些复杂。
仿佛酒井对春海的装束打扮有决定权似的。然而实际上,既然给一介棋士配发了两把根本没用的刀,就表示酒井把春海看做是“幕臣”了。而刀是武家风俗的核心,给春海配刀却又不约束他的装束,反而等于是命令他“保持原样”。
至于酒井有没有想到这些,春海很怀疑。酒井极有可能是认为“春海就是那样的人”,然后对他不管不问。
真要怪谁的话,只能怪春海自己。一直以来他把自己放在暧昧而自由的立场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无法脱身了,不能埋怨别人。
「另外,算哲……」
算知语气变得严肃。
一句“另外”就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抛到了一旁,春海哑口无言。难道这事刚刚已经决定好了么。正想问的时候,被算知打断。
「我将就任碁所。」
算知这句话以及似乎已经知晓此事的知哲的严肃表情令春海也不由得严肃起来。碁所,也称碁方,乃是是棋士们的顶点。算知和本因坊算悦曾为这宝座而进行惨烈的厮杀,也就是“六番胜负”。
「那兄长要再次在将军御前进行比试吗……」
如果算知就任碁方,本因坊道悦必定不服而向他挑战。而且道悦别无选择。“六番胜负”以平局收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至今还围绕着碁方争夺,至少棋士们都这么认为。然而算知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春海的预料。
「此事我已经透露给道悦先生。但不仅是我,你们全部要参加。」
「全部……?」
见春海一时没理解,知哲补充道:
「将军御览的比试,哥哥。」
少年的声音中透露出可谓无邪的气魄。春海瞪圆眼睛。他的义兄打算以争碁为杠杆,将真刀真枪的比试带入御城,取代只是重现过去棋谱的上览碁。想明白后,春海也体会到了紧迫感,脖子上寒毛直立。
「照目前这样下去围棋只有死路一条。围棋和朝臣的家艺不同,如果一味地沉溺于安逸的上览碁之中,来来去去还是那几招,将军早晚会看腻。到那时我们棋院四家就要被罢免没落了。」
这就是算知的观点和决意。将自己投入比试的熔炉中,向本因坊道悦提倡的“安逸”发出强烈抗议。为此他背上了就任碁方的“先天不利”。
因为就任碁方后,接受挑战时必须把先手权利让给对方。“先手必胜”是围棋中最基本的法则,面对实力相当的挑战者,后手就意味着败北。
所以至今为止碁方的位置一直空着。不过算知认为这也是围棋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必须有人去填补“胜负的空白”。
「因此,算哲,娶妻吧。」
终于回到了这个话题。安井家在算知的带领下投入到前途未知的比试中,所以算知希望春海以第二代安井算哲的身份为家族安泰作出努力。春海认为义兄的提议完全正确,无法反驳。而令他意外的是,真正的比试也让他开始兴奋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了,毕竟他早就“厌倦”了摆棋谱。不过,有一点,
(那名女性会怎么看待我倾心于算术和星辰的事呢。)
当晚,春海在藩邸院子里看星星。
院子里除了日晷,还有小型子午线仪和小象限仪。小象限仪原本是观测队里仆役用来修正误差的,后来送给了他。里面装满了回忆。
独自做各种测量时,春海心想:
(那张病题不知道えん怎么处理的。)
突然有些难过。自从观测队出发的前一天见到えん的微笑以来,已经快五年了。想到这,终于有了即将“娶妻”的感觉。
「那道病题,你还留着吗。」
仰望着星界的天元北极星,春海轻轻说道。当然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她留着。但没关系,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不久之后,婚礼顺利举行。
酒井就任大老、山鹿素行被放逐,还有春海的婚礼,这三件事都关系到未来的最后的事件,春海很快就会知道。




春海每天的功课变多了。供奉香粉和粗茶。向岛的消咳爷婆石像、八丁堀的化妆地藏、长延寺的牡丹饼地藏、牛岛神社的抚牛,每一个都是“除病痛保健康”的去处。另外,如果听到有什么滋补的食物或汤药或药丸的话,他立刻就跑过去购买。
一切都是为了妻子こと。こと小巧且雪白,总之是弱柳扶风的体质,动不动就发热。而即使如此她还坚持说自己没事。春海尽全力来爱这样的妻子。
第一次见到こと是在婚礼上。安井家怎么说也是末端幕臣,身为长子的春海不可能自己去提亲,更谈不上“见过女方貌相再决定”。婚姻必须门当户对,家族兴隆才最重要。所以春海直到京都家中举行婚宴时才见到こと。こと有些害怕,相当紧张,看上去很可怜,也很可爱。
春海二十八岁,こと十九岁,两人结婚都很晚。
春海尤其的晚,而且还留着奇怪发型,自己都觉得羞耻,也担心这样的发型会不会给对方造成不安。所以,婚宴之后,新娘新郎两个人的“宴席”也结束之后,终于要入洞房时,
「丈夫是我这样的男人,你感觉不安吗?」
春海忍不住一本正经地问道。こと有些意外,一下抬起头来,同样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接着慌忙行礼。
「小女子不才,请多多关照。」
这句话好像练习过许多次。肯定是她母亲要求她练习的。春海不由得也低头回礼。两人同时抬起头,以奇怪的姿势对视。这是两人第一次仔细地从正面看对方的瞬间。然而,两人马上又低头。后来听こと说,这时她低着头忽然觉得安心下来,努力忍着不笑。
春海倒希望她笑出来。事实上,大概一个月之后こと才展现出柔和的微笑,以后就频繁地露出笑容了,让春海松了口气。こと总是笑眯眯的听春海谈天说地。星辰方面的话题春海说得尤其多。因为每年要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无法一直守在妻子身边,春海希望妻子寂寞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正看着同一片星空。婚礼之后春海首次前往江户的早上,
「こと很幸福。」
妻子送行时如此对他说道。春海觉得,听到她这句话的丈夫更觉得幸福。
于是春海开始频繁地四处为妻子祈福,另外还在信中送礼物给她。与此同时,义兄算知正一步步地为比试铺路。
关于“胜负棋”,棋士们的看法不尽相同。然而就连把“棋士的安逸”放在首位的本因坊道悦在听到“朝臣的家艺”时,也不得不点头。由此可见朝臣的学术衰退是多么严重,朝臣为掩饰而把学术神秘化或仪式化是多么无奈。讨论期间,道策一直低着头,眼睛却闪着兴奋的光,时不时地撇向春海。那清澈得可怕的眼眸令春海无所适从。
春海也是提倡“胜负棋”的安井家一员,面对默默表达着对“六十番胜负”渴望的道策,再也无路可逃了。
不久之后,算知终于就任碁方,而道悦也做好心理准备向算知提出挑战。之后将军家纲的决定令棋士们一片哗然。
「二十番胜负。」
这正意味着空前绝后的争碁。也表明将军家纲的棋艺精湛,希望观赏真刀真枪的白热战。
当然,其他棋士的“上览胜负棋”也成为了可能。当算知和道悦各自尽力做准备时,连目前没没有资格下上览碁的道策,看春海的眼神中火焰越来越炽烈。春海别无选择,就在不知不觉中作好比试的觉悟时,有个传闻在御城里流传开来。
「德川家的某位人物要把“围棋武士”传唤到领地去。」
春海对此一笑了之,因为完全没有根据。大约是对春海受酒井宠爱的误解衍生出来的说法。
假设是真的,就只有厚待安井家的会津肥后守保科正之,但他没有叫春海去会津的理由。这个时候江户三田也有会津藩邸,保科正之基本住那。几年前患病之后,他视力衰退,所以几乎不登城,只通过使者来和将军家纲以及幕阁们联络。虽然义兄可以陪他下棋,春海以及义弟知哲想见这种大人物是很难的。
而且被传唤到会津的话想见妻子就更不容易了。身体虚弱又被留在京都,こと太可怜了。这是春海听到传闻后最初的感想。
然而,宽文七年九月。
春海的确接到传召。不过并不是意外人物,过去安井家也多次被此人唤去下棋,地点也在江户住所,仅仅呆了一天。
此人就是“水户的御屋形”水户光国公,常陆国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后来改名为水户光圀,当上权中纳言,也就是“黄门大人”。事迹被后世江户人民写成小说。
他非常高大,相貌威严,正值壮年的三十九岁。
通过武艺锻炼出来的身躯筋骨隆起,拿着棋子的手比春海的大一倍,也厚一倍。每次和他下棋时春海就会想,如果被他用力打一拳的话,柔弱的自己肯定就没命了。
现在的他是乃是一藩明君,声誉日益,但年轻时候极为荒唐。据说,他虽然是德川家一员,行为却非常残暴,喜欢在晚上找路人试刀,脾气和以杀人为乐、穷凶极恶的德川忠长相似。不过,忠长的暴虐最终引起谋反的怀疑,身为前代家光的弟弟却被命令切腹。但光国不同。“对学问的感动”化解了激烈的暴力冲动,把疯狂升华为正确的好奇心,使他得到了人生的救赎——据本人所说。
所以光国对学问的投入和每年都在膨胀的好奇心是惊人的,在奖励学术上倾注了藩国三分之一的收入。而且他对“吃”也极为热衷,做面条别有一手,技艺不俗。春海也品尝过他做的面,那是相当的美味。
只不过光国的好奇心总是在发挥作用。比如说,他找来明朝遗臣朱舜水,拜其为师,不仅学习学问,也学各种料理。因此春海不止一次被迫吃下油腻奇妙的“拉面”和宛如腥臭腐肉的“饺子”。
另外光国最喜欢喝的是血一样红、茶一样苦的南蛮酒。
他用这种珍陀酒(葡萄酒)、不知名的乳制品和各种野兽的肉来招待客人,与其说是美食家,更像是喜欢新奇的织田信长。乳制品也好猪肉羊肉也好,对于日本人的味觉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食物。春海也有几次以莫大的决心把这些食物吞下去,然后忍着呕吐感。而光国则在一旁笑,他就喜欢这样捉弄别人。
但这次的光国与以往不一样。首先没有边喝那种深红色的酒边下棋,摆上来的只有茶和茶点。用小麦磨粉后烤出来的茶点虽然比较少见,入口却并不痛苦。
另外光国的话题中,数年前的纬度测量占了大半。
令春海感到惊讶的是,从他的提问可以发现他对测量和星图制作等专业知识有着相当的了解。于是不知不觉中就聊到了建部的遗愿,浑天仪。
归来之后,不管在江户还是京都,春海每夜都进行测量,尝试设计浑天仪,但距离完成还很遥远。不过无论如何都想做出来。现在他几乎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不断摸索。春海如此执着,第一当然是继承了建部的遗志,另外一个原因是关孝和。
确切地说,是因为春海被关孝和写的最新稿本彻底打击了。
原本在第二次出题之后就可以去见关孝和了,但经过这么多年也没能实现。因为春海无法做出下一个题目。并非想不出,而是头绪太多,难以选择。春海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与关孝和完全同龄这事也在作祟。如果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话,也许就能坦率地接近他、向他求教了吧。
稿本是村濑亲自誊写,作为春海结婚的贺礼送给春海的。只是读了一小半,春海就深刻感受到关孝和那惊人的才华。
(绝异)。
春海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二字。稿本里全是灵感,纸与纸之间思索的火花四处开放。
(龙。这个人是天上下来的龙。天给地的天意化身)。
春海对此深信不疑,对他的崇拜简直如同仰望天上星辰。
看到彼此差距如此巨大,春海只能绝望。
但他无法容忍仅仅是绝望的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第三次向关孝和挑战。想要证明自己有挑战他的资格。把这些意志投入到制作浑天仪这个难事之中,既是悼念死去的建部,也是春海的救命稻草。唯有这事,一定要完成。因为浑天仪的制作是连关孝和也想不到的事业。春海的这种想法可以说是非常可怜,为了结识一位素未谋面的男人,他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
这种天性在与光国的交谈中也自然地渗透出来。
「你打算独自一人完成那浑天仪吗?」
光国一本正经地问道,仿佛是看到奇妙东西的眼神。
「不……在下想先从古今诸说和过去的记录中寻求先人的帮助。」
这是当然的,毕竟不可能一个人去测量日本全国。所以要尽可能收集过去庞大的资料,仔细研究,然后计算、修正星辰的位置和轨道。
光国想问的正是是否一个人完成这些作业,而此时的春海觉得查资料就是不成熟。虽然不查资料并不现实,但看关孝和的稿本之后春海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一心只想追赶上遥远前方的关孝和。
光国呣地沉吟。这个人沉吟的时候,有种猛虎低啸的魄力。
春海立刻闭上嘴,担心光国是不是听了不高兴。
「你很像余。」
这话居然出自光国本人之口,春海差点正座着跳了起来。
「过……过奖了。」
惊愕的春海低下头。光国年轻时的荒唐是因为取代兄长继承了水户德川。为了排遣对兄长的愧疚,光国对无辜的路人无差别地举起了屠刀——另一说是其实光国故意去找剑术高明的浪人来杀。所以听到光国说春海像他时,春海只觉得恐惧。
「完成之后,余也想要一只,可以吧?」
光国拍着膝盖说道,眼神是认真的。春海感到自己的脖子已经被老虎上下颚扣住一样。从此以后浑天仪的制作除了对建部的悼念、对关孝和的挑战之外,还要加上光国这个恐惧。遇到这种情况,春海总是会破罐子破摔,认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春海断然道:
「遵命……在下不才,再怎么努力只能让大人见笑。但大人的激励在下铭记心中,一定会将浑天仪完成。」
听到这,光国轻轻点下头,眼睛不看春海,而是朝向虚空。
感觉这动作好熟悉,春海心想。到底是在哪见过的呢。
春海一时想不起来,而光国的新话题又来了,从星辰、诸神到神道,问了许多问题。与会津的保科正之同样,光国倾心与儒学和神道。
春海把从“风云儿”京都山崎暗斋那学到的东西加上自己的解释陈述出来,而刚刚的疑惑已经被抛到了脑后。
再次回忆起这个疑惑,是第二天在御城中,被如今的大老酒井忠清传唤过去下棋时。继光国之后又被酒井传召,就算不是春海,换作其他人,此事也必有蹊跷。相当于这两人向御城明言“有内情”。
而酒井一如既往,把棋子不重也不轻地淡淡放在棋盘上,完全按棋谱下棋。
「话说,会津的星辰如何?」
他突然问道。关于数年前的纬度测量,酒井还是第一次问起。这时春海终于想起光国那个动作。
“你希望不无聊的比赛吗”
与春海回答完这个提问之后,酒井点头的样子极为相似。
那是治理国家的人对下属考察结束之后,决定把先前准备好的方案交付给此人的无意识的动作。现在春海明白了。长年以来春海对酒井为什么关注自己的疑问终于迎来解明的那一刻。
「夜空透彻,测量非常顺利。」
春海静静说道,在棋盘上配合酒井按棋谱放下棋子,然后等待对方的话。
结果大老酒井还是照着棋谱下了一步。
然后把隐藏至今的真正目的——出自谁的意图,告诉春海。
「会津肥后守大人想见见你,还有你手中名为天地的棋子。」
当时春海二十八岁。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8 15:41 编辑

宽文七年,秋。
春海离开江户,前往会津。一路上他思索这是怎么回事,但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如今的大老酒井“雅乐头”忠清七年前给一介棋士的春海佩刀,之后又让他参加纬度测量事业,是出于会津肥后守保科正之的指示。这点肯定没错。可是动机依旧不明朗。身为保科正之御用棋士的义兄算知也说不知道。
幕府要人的意图本来就猜不透,只需严格执行就可以。但这次召见春海的人非比寻常。
保科正之是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亲生儿子,名副其实的“御落胤”。
【御落胤:将军的私生子。】
虽然他最终没能见到亲生父亲,但三代将军家光对这位异母弟弟极为信任,把他视作副将军。不仅如此,家光还把四代将军家纲的养育交给他,让他在监护人的位置上为幕政出谋划策。甚至在临终前,家光把正之唤到床边对他说:
“德川宗家拜托你了”。
所以保科正之无疑是德川幕府的幕后领袖。
尽管权威极大,他始终恪守臣子本分,仅仅是应幕府要求参加幕政而已。
其证据就是“肩舆登城”。大约四年前,正之罹患重病,发高烧而视力衰退、咯血。既然吐血,自然就怀疑是肺痨。正之做好将死打算,退出政务,让儿子继承会津藩,然后向幕府提出隐居心愿。
然而将军家纲竟然不批准,反而是特许 “身体情况良好时登城即可”、“登城时乘坐肩舆,最大限度减少步行”,命令他继续参与幕政。年近花甲且病弱的正之在将军看来仍是缺之不可的存在,不能放走。
简直把他当作守护神了。而且不仅是幕府,连京都朝廷也对他推崇备至。由于正之的会津藩藩政和江户幕政都很出色,朝廷曾授予他“从三位下中将”。
这个官衔超过了大老,正之以“扰乱秩序”为由郑重辞退。可是没想到将军家纲命令他接受叙任,正之就上奏朝廷,表示愿只接受“中将”,却又被朝廷驳回,最终以“正四位下”令正之妥协。正之清明严谨的作风折服了当时大老和老中们。
他几乎是一个活着的传说。而这样的人物为什么想见自己,春海觉得非常不解。而且还把春海招到会津。既然将军命令正之继续参与幕政,那么江户才是他的大本营才对。把春海喊到会津来的话,他本人也要移动到会津,所以这是异常事态。
可想而知,此次召见是为了把某件事交给春海,而且万一失败也不会对幕府造成损失。
此事非同寻常。想到这,春海同时感到兴奋和恐惧,开始胡思乱想。
最害怕的是如果要春海秘密前往会津,他该怎么办。
不过世上哪有如此张扬的秘密。仅仅是参加测量纬度春海就引起了怀疑,又因为大老的青睐,大名们对春海非常警惕。所以要求他隐秘行动是不可能的。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会津鹤城。在那里,春海受到了远超预期的隆重迎接。家老田中正玄为他接风洗尘之后在城内给他分配了一个房间,并许诺第二天就可以见到保科正之。如此热情的接待显然不是安井家长年为保科正之效力这么简单,春海受宠若惊,更加觉得事情不简单而提心吊胆。
平时的春海越是害怕就越是破罐子破摔,眼下却没那么容易。
恐惧感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到午后终于变得麻木时,传唤又使他受到几乎令心脏破裂的冲击。
即使如此春海还是整理好心情,努力迈着沉稳的步子前往谒见场所。
春海被带到一个面朝庭院的大房间,而非预想中的城主房间。
装饰少得惊人,纸门全部白色,连屏风上都没有花纹。
那个人独自坐在阳光下,温和地对深深跪倒的春海说道:
「来了啊,安井算哲。」
春海抬起头,看到对方坐着的姿势呆了一下。
坐相不论对武士、僧侣还是朝臣来说都属于人生大事,是平日里修养的写照。一般来说,人的性格和品德会渗入到行为举止中,而春海所看到的,是难以置信的景象。
仿佛映在水面上的月影,清晰可见,也有种触手可及的亲密感,但永远无法向其伸手。
瘦脸上皱纹深刻,病愈后视力愈发衰退,略显白浊的双眼和蔼地眯成一条线,却有着如此神妙深远的坐姿。不可思议,春海看到的仅仅是一个男人。抬起头的瞬间,什么将军家御落胤、幕府要人、会津藩藩主都从春海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杂念瞬间被正之的坐相所驱散,剩下的唯有对眼前保科正之这位人物的心服。
「长大了哟,算哲。我这眼睛也能看到长大成人的你。」
正之声音中饱含的真情令春海惊讶。虽然他幼年曾随父亲算哲一起谒见过保科正之,但没想到自己的成长竟令他如此高兴。
「大人过奖了,在下一切还远远不成熟,不胜惶恐。」
春海感到自己的嘴在自然而然地回话,声音中的欣喜令自己都感到意外。
同时正之话中的“看到”也让春海明白这个房间为何如此朴素。没有装饰和绘画是方便视力衰弱的正之看清人的移动。
另外水户光国召见他的理由也水落石出。
那自然是光国受视力衰退的正之所托,对春海这个人作最后的审查。
「不用那么拘束,先放松一下。来人啊,富贵,富贵。」
正之击掌唤道,随后近侍们和一名女性应声出现。
「来了,大殿大人。这就作准备。」
众人摆好棋盘、棋子,端上茶,安置火盆,利索地整顿起坐垫。
「富贵,给算哲倒茶。」
「是。请用茶,算哲大人。」
「多谢。」
「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这位笑容妩媚动人的女性是正之的侧室富贵,在照顾视力衰退的正之时得到宠爱,今年二十三岁。她总是在江户陪伴正之,这次也一起到会津来了。
不仅面容娇美,且有着活泼温暖的性情。
「棋盘准备好了,大殿大人。旁边的火盆里炭有点多,所以放得稍微远了些。」
富贵故意多说些话,是为了让眼睛不好的正之知道哪里有什么,某人在做什么。她的语调极为自然,没有强加于人的感觉,而且使周围的人心情变得明快。春海认为这就是这名女性的魅力所在。
「请入座吧,算哲大人。」
在富贵的催促之下,春海来到棋盘前。通常比主人先入座并不礼貌,但眼下的情景,春海意识到自己的身影可以帮助正之,所以就大大方方地挺直背脊坐下了。
随后正之也移到棋盘前。
「很像前代算哲呀,行动机敏,坐姿柔软。」
「多谢大人夸奖……安井家一族自父亲一代起承蒙肥后守大人厚爱,在下感激不尽。」
「说话有礼貌这点也很像。很好,很好,那开始吧。」
近侍们退到隔壁,而富贵留在正之身边帮助他从棋笥中取子。
应正之的要求,春海并没有让子。正之的棋艺众所周知,少年时代就极为出色,在城内找不到对手,所以才找来了春海的父亲。知晓此事的春海对不让子并没有意见,然而正之的棋却着实令他惊愕。
落子清脆,其锋芒难以想像竟是出自视力衰弱的人,与坐姿同样摄人心魄。不过,更主要的是落子位置。
他下在了棋盘正中央,也就是“天元”。
“初手天元”。
春海不由得盯着那棋子,尔后再看正之的表情。莫非是视力不好而下错位置了么。
「昨晚想了很久,怎样才能击败第二代算哲。」
从正之微笑中春海看出他是有意为之。
不仅如此,春海还从他那略显白浊的双眸中看到认真到可怕的“战意”。
他想要真正的比试。明白这点之后,春海就无法以下指导棋的心态去面对,不然气势上就会落败,或是——
「赢得比试,输了性命。」
这种说法现在已经不怎么听到了,但过去的棋谱中有这样的评价。事实上,春海经常听义兄说起,父亲初代安井算哲即使输掉也会让对手产生这种想法。
春海甚至觉得,没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只会折损安井家名誉,于是他稍稍想了下,落下棋子。
「左上边,横四竖三。」
自然地为对手报出落子位置。正之微微一笑,点点头。
富贵递过黑子,正之拿起后干净利落地放在棋盘上。他在右下边布子,从第六步开始变成有预测的攻防战,将比试一步一步推进。速度之快简直如照着暗记的棋谱下棋一般。春海始终避开正之的进攻,试探他天元的意图。到中期双方向中央靠拢的形势逐渐明朗,春海以暴风骤雨的攻势阻止了正之的扩张。
如此惨烈的交锋在春海生涯中还未曾有过。春海不知不觉中不再说话,于是富贵代替他,不时地为正之报上棋子的位置。战况之紧张令春海无暇顾忌其他,最后结果却以二十一目大胜。但一局结束之后,春海已经浑身是汗。
即使如此,春海仍然不让对手察觉到自己凌乱的气息,保持“迎战姿势”,整理棋盘上的棋子。下完一局就松懈下来的话,可没法当棋士。
令人吃惊的是正之也同样在整理棋子,一边数目数一边保持着迎战姿势。
他应该也早就知道目数的差了,有种马上要提出再来一局的非凡魄力。春海只觉得咋舌,完全没有大胜的感觉。下一局胜负未可知。
不过好在正之忽地松懈下来,笑道:
「赢不了啊。昨晚苦心钻研出来的招数还是不行。不愧是第二代安井算哲哟,了不起。」
说了摸了下花白的头顶。富贵也莞尔一笑,
「大殿大人,真是可惜呀。算哲大人棋艺高明。」
「哪里……在下只觉得性命已不属于自己。」
春海不由地道出实情。并非奉承,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同时也发现围棋竟是如此有趣。他有种无法言喻的充实感,而且可能是出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被唤作算哲而感到自豪。正之似乎也很满足。
「富贵,给我和算哲再上新茶。」
正之畅快地下达只是,等富贵退下后马上又问道:
「你有没有夺取别人生命的经历?」
因为他语气极为自然,春海差点就脱口说“是的”,随后明白其中的意思, 发现有可怕的东西隐藏在问题中。
春海慌忙正色说道:
「没有……在下不敢。」
一边回答一边想为何会谈到这个话题。难道真的以为他杀过人?或者是暗示接下来会命令他去杀人?困惑与莫可名状的恐惧涌上春海心头。
「我有过。而且不止一次。」
富贵和近侍们一起在旁边准备茶具泡茶。正之对此并不介意,以枯淡的语气讲述极为血腥的话题。
「坏掉的眼睛里,我看到许多尸体。特别是白岩乡的那些人,不管怎样都不消失。被刺死的那三十六人现在还用央求的眼神看着我。」
「……三十六人。」
春海从这个数字中只感觉到战栗。他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死人。明历大火的惨状也只是听别人说的而已。
「全部是我杀的。」
正之静静说道,声音因过于悲伤无奈而干枯。这是保科正之这个人倾注一生的心愿的吐露,同时也是把春海召唤至此的真正意图开始揭晓的瞬间。
白岩是与山形邻接的天领,也就是幕府直辖地。
以前曾是酒井家分家——酒井“长门守”忠重的领地,但是他的暴政导致领内千余人的生活无以为继,最终发动起义,杀死了家老。
之后酒井忠重被没收领地,事态也逐渐平息。可是没多久,代理领主的暴政再次引起农民起义。
正之当时还不是会津藩主,封地是山形。白岩代官逃到他的领地之后,正之将其保护起来,同时开始处理起义军。
当时正之三十岁。“岛原之乱”结束后还不到两年。
处理方式非常坚决。正之立刻将前来上诉陈情的起义军主犯三十六人处刑。为了降低影响,他先让这些人分作几批,秘密入城之后再一起逮捕,并且没有和幕府商讨,直接处死。因此正之受到指责,说他专断独行,擅自杀害幕府天领的人民。
不过指责的声音并不大,反而是颂扬声更高。
“不愧是肥后守,英明果断”。
因为岛原之乱之后,武家诸法进行过一次修订。
“凡有背叛国家大法的凶逆之辈,邻国应尽快驰往讨伐”。
正之只不过是依法处事。而且不仅如此,这条新法正是正之本人提出来的。其背后有这样一段往事:
“为何会有岛原之乱?”
正之有个疑问。于是他命令臣下详细调查岛原的起义军因何能长时间坚守城池的原因,不久就得出答案。起义发动伊始,其他藩在等幕府命令而没有参与镇压,采取了隔岸观火的态度,以至于农民起义一发不可收拾。
正之把此事向幕府进言,促成了武家诸法的修订。
不过保科正之的非凡在于,他并没有停止思考。
“为什么会发生起义?”
处死那可怜三十六人实在是无奈之举。难道只能以这种残虐的手段来治世吗?到底是什么,迫使他自己杀人?
“欠收、饥荒”。
越是调查,正之越是确信,饥饿才是引起领民暴动的第一原因。而接下来可谓是正之天性的“疑问才能”再次发挥巨大作用。
“为什么欠收会导致饥荒?”
大概任何大名都不曾有过这个根源性的疑问,而正之想到了。同时这也是由战争迈入太平的思想转变。对于逐鹿天下的人来说,救济灾民只不过是个美谈,实质却是“浪费”。
作物欠收是天气原因。天气是天意。既然天意要人挨饿,那么人是没有办法,只能“认命”。
求神也好,采取对策也好,都不过是浪费财力,连累领国。所以一般认为,遇到饥荒时,就是领主勤俭、领民恪守道德的好机会。
比起丰收,反而是饥荒对治理更有利,因为可以让领民意识到朴素节约的宝贵。但是正之彻底否定这种常识。不仅否定,他还提出:
“欠收时课以重税,致使民不聊生。让领民挨饿既非顺应天命也非朴素节约,不过是无为无治罢了”。
而且还得出一个极为单纯的答案:
“欠收导致饥荒是因为没有储备”。
到这里正之还在继续思考。
“为何没有储备?”
从而道出过去治世的缺点:
“因为为政者没有创立出为人民储备的方法”。
最终得出结论:
“欠收虽然受天意左右,如放任不管就会造成饥荒,最终导致农民起义。这是君主的失职”。
这就是正之在战国终结、太平伊始时所达成的思想转变。
他首先把将军是什么、武家是什么、武士是什么的答案定为:
“确保人民生活安定的存在”。
战国时期的首要任务是阻止侵略、扩大领土、领内治安,那么太平时期就是:
“提高人民生活”。
这和诸大名所谓的仁政有本质区别。正之在幕政和藩政中贯彻这一主张,将战国时期的常识一一埋葬。
比如为江户提供清洁生活用水的玉川开凿计划,正是在正之的强烈建议以及松平“伊豆守”信纲的赞同之下得以实施,但却遭到幕阁大多数的反对。
“宽长的水路使得敌人入侵更容易”。
这就是主要的反对理由。对此正之反驳道:
「现在还会有什么军队会大举入侵江户?」
最终他说服了幕府,于是纵横江户的巨大供水网变成了现实。
还有明历大火时,正之也做出许多决断,说服了许多人。
把着火的米仓交给民众,告诉他们“搬出来就是自己的”,及时转移了米袋,阻止火势蔓延。同时在扑灭大火之后,为受灾民众提供粮食。
正之看出火灾后治安恶化的第一原因是食物不足导致的物价高涨,于是让前来朝觐的诸藩回到各自藩国,并且推迟下一次朝觐日期,以暂时减少江户人口、调整供需比来控制物价。
另外他反对在受灾地驻军来维持治安,因为军队会加剧食物的不足。他始终以确保物资、提供房屋、救助受灾民众来安定形势。
火灾之后他主张不重建天守阁,提倡铺设道路时避免死胡同,以便利的交通来确保民众避难路线。另外还建议制作精确的江户地图,普及发放。
开仓济民、减少人口、不派驻治安部队、不重建天守阁、保证道路四通八达、发放城市地图——从战国的“防卫”概念来看,这些都是违反常识的举措,等于是自杀行为。但正之坚定地颠覆了那些概念,一一说服幕阁的每一个人,把江户当作“提高人们生活”的榜样而使它获得新生。
而且在这次火灾中,正之的儿子正赖由于在寒冬里参加灭火而患病猝死。正之悲痛憔悴之至,将军家纲与幕阁一起劝他休息,但正之只是把儿子亡骸送回会津,为“避讳”也不穿丧服,继续为江户的复兴而出谋划策。
这些可谓是正之悲愿的向民生政策的转变开花结果是在六年后的宽文三年。
春海测量完纬度后回到江户的那一年,有两个极为重要的政策得以实施。
一是武家诸法的再次修订,加入了正之之前就主张的“禁止切腹殉死”。
本来德川家就认为为初代将军家康殉死是“无谓的牺牲”,所以并不推荐。而且幕府所推崇的朱子学也将殉死视作“蛮族习惯”而加以否定。
但即使如此,为主君切腹殉死是自战国时代培养起来的“武士价值观”,武士们对这种价值观的表达有着强烈的潜在渴望。
天下太平之后,下级武士根本没有机会和主君出生入死、命运与共,为了弥补这种缺失,切腹反而流行起来,尽管得不到认可,尽管他们的死完全没必要。
这是武士这个概念所创造出来的强烈的自我表现方法,想要除去并不容易。
但正之是将半生都花费在埋葬战国常识上的男人,即使用重罚他也要禁止切腹殉死。这些改革成果就是武家诸法,当然也是江户幕府再一次远离战国的标志。
同年。
“天意面前唯有认命”的战国常识终于在藩政中被颠覆。
那就是“社仓”的成功。
正之聘用山崎暗斋等学僧为侍儒,和他们一起实现了这以制度。基于朱子学书中记载的饥荒究级策略,把领内一部分收获储藏起来,借给领民,通过利息来扩大。当发生饥荒时,就全部放出用来救灾。另外还用来接济没有父亲的家庭、无依无靠的老人和孝行者。
可谓是现代养老制度、福利政策的开端。
而且会津藩仅仅以数千袋米起步,到五年后的现在,领内已经设立了二十三所社仓,储藏量超过了五万袋。
这个制度同时在数个藩国内试行,但其他藩的成果都远远不如会津这个贫瘠之地,可见正之在民生方面如何用心。后来会津藩甚至可以在欠收时借米给其他藩,以至于得到了“会津没人饿肚子”的评价。
与刚才的激烈过招不同,这一局非常平和。
正之的叙述也平淡地继续着。
近侍和富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隔壁。春海独自面对这位伟人,心中感慨万千。到底是多么巨大的使命感在背后驱动保科正之这个人呢。他致力于从侵略与防卫到“民生”的权威大转换,不仅影响了幕府,还影响了武士的传统和这个新时代。
其他人,比如春海这样的一介棋士从来未曾有过如此的想法。春海从天守阁的消失中感受到 “新时代”,而此刻提议不重建天守阁的人物就在眼前,仅仅如此,异常的兴奋就使春海感到头晕。
为丰臣家效忠到最后的石田三成在被处死之前曾引用『史记』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虽然场合不能相提并论,春海觉得自己正是如此,唯有感叹而已。
当然这些不是保科正之一个人的功劳。没有将军家纲和幕阁要员以及其他数不清的人物的配合与协调,都是不可能的。
但即使如此,幕府能在短时期之内完成大转换,正是因为有正之这么一位贤明的君主。事实上,现在春海还不知道,后来将军家纲所称颂的“三大美事”,即“禁止切腹殉死”、“废除大名证人(人质)”、“放宽末期养子的限制”,都是出自正之的建议。
特别是末期养子,直接和各藩的存亡有关联。限制的放宽极大程度地抑制了规模多大十数万的无职业浪人潮的出现和政局动荡。
【末期养子:没有子嗣的领主在将死之际收养继承人。禁止末期养子也是幕府初期削弱藩国的手段之一。因为藩国的撤销,许多武士成为了浪人。】
当然,正之的建议遭到守旧者的激烈反对。
不过他的特质在于能够缓和冲突,转化成共鸣。
「这些仁政……正是孙子的“道”。」
春海不由地说道。执政者与人民齐心协力,一起致力于国家繁荣就是“道”,这是军事兵法之祖孙子的理想。这个理想在厌恶军事的正之身上得到体现,并不讽刺,恰恰是顺应新时代的价值观转变。不过春海学过的兵法只限于孙子,所以他只是想不到其他例子。
「“武”若不加以限制,便会无限膨胀。“兵贵神速”这句话说明,“武”只要有机会就会变成“久”。」
正之顺着春海的观点,用一个例子来阐述孙子的教诲。
“久”指的是持久战。孙子认为这是国家衰亡的原因,告诫人们一定要避免。不过正之那句话中,又加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解释。
「太阁丰臣秀吉也可以说是被“武”吞没而灭亡的。为了侵略明朝,向朝鲜派出重兵,企图让天皇迁都南京……可见“武”这个怪物难以抗拒。也许太阁本人虽不愿开战,却骑虎难下吧。」
向朝鲜出兵是丰臣秀吉晚年最大的失败。派出了十几万将士,却没有任何成果,甚至连有利于日本的贸易体制也没有建立起来,反而还让仇日情绪扩散到整个朝鲜,在贸易和文化交流上损害了国家利益。同时日本国内受战争所累的将士们的怨恨一代一代延续至今。
「太阁殿下不愿开战?」
春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这场战争难道不是在丰臣秀吉坚持推动下进行,然后直到他死后才结束的吗。
「战国结束、天下太平后,少了什么,算哲知道吗?」
正之反问春海。棋盘上的走势悠哉游哉,对于春海来说下子都不需要思考,可是他仍然无法跟上正之的话题。
「……少了战争。」
春海说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正之重重点头。
「所以君主给家臣的褒奖少了,国民失去了犒劳。就像现在这盘棋,空白处逐渐被填满,新的棋子无法插足,失去了生存空间。所以就开始觊觎新的土地,向国外出兵。」
春海呆住了。他不曾有过这些想法,但他肯定这些就是事实。给家臣的褒奖需要新的领土来保证,国民的生活需要武器、战马、粮食、木柴、衣服等战争消耗品的买卖来保证。没有战争之后,武士与其他国民都失去了生存的依靠,陷入困境无法自拔。
「极度膨胀的武力会吞噬国家,当没有东西吞噬时,太阁就灭亡了。黩武的世间毁掉了他。而大权现大人(家康)在江户开府时,为了不重蹈覆辙,首先收集了大量黄金,足有六百万两。」
「六百万两……」
春海睁大眼睛。难以想像的巨大数字。如果把那些黄金都搬到这间屋子里来的话,恐怕屋子还没装满就被黄金的重量压垮。仅靠国内的产量还没法收集这么多黄金,所以肯定从国外买进了很多。
「那六百万两黄金马上就用完了。」
正之淡淡说道。春海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就把德川家的秘密说了出来,而且也没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六百万黄金没了?到底怎样才能花掉那么多黄金。不过春海隐约察觉到了答案。
「用黄金来改变穷兵黩武的国家。好在及时赶上了……」
保科正之所渴望的“民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理想。德川幕府阻止手中的霸权这个怪物吞噬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泰平”。可以说,江户就是为此而诞生的。而且为了将日本全国的社会构造重新组建,必须投入莫大的资金。
「虽然也造成了难以估量的铺张与浪费……关键的教化还是广泛传播开来。消除“下克上”这点……的确是及时赶上了。」
春海也不由地点点头。正之所说的教化是“朱子学”。
“即使君主愚钝,也不能以武力弑君,取而代之”。
幕府推广朱子学,就是为了彻底地普及这一思想。黩武的道德正好相反,乃是下克上。君主如果没能力的话,藩国就会灭亡,所以当然要让更优秀的人取而代之。
而把这些战国的常识埋葬,正是正之和历代幕阁全体的夙愿。
「为此幕府不得不残忍,而我也做过多次的帮凶。」
说完正之露出微笑,非常悲哀的微笑。
「发现哪个大名有军事才能,就剥夺家产,摧残打压。」
从正之的语气中春海察觉到,那些策略并不光明磊落,几乎可以称的上是奸计。许多大名被贬为平民、抄家、削减封地,只是因为引起了德川幕府的猜忌。悲剧总是在发生,其中不乏德川家血脉的大名,对他们的处决在舆论上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是赤裸裸的骨肉相残。
「与幕府的教化相违背的学说悉数被埋葬。不管有多么神圣,都活生生地装进棺材里,钉上盖子埋入土中。」
春海忽然回忆起御城里紧绷的气氛来。
山鹿素行出版『圣教要录』被判定有罪。那也是出自正之的意向。
即使正之没说出来,春海也非常明白。
山鹿素行的思想旨在告诉当今武士们如何生活,如何凌驾于民众之上,几乎没有从民生出发考虑。他把以前的武士形象理论化,最后又回到了正之所否定的“顺应天命”上。
他和幕府的目标以及正之的夙愿背道而驰,所以被逐出了江户。
春海感到正之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沉重,并不只是话题的原因,问题是为什么要说给他听。就好像他也和正之一样抹杀了什么一般。但他到底抹杀了什么呢。
「废除穷兵黩武之风,推行文治……这就是德川幕府必须走的“天下施政之道”。为此,现在还需要一个从未有过的东西。」
说完正之啪地落下棋子。虽然话题沉重,这局棋却始终只是纯粹的玩乐走法,尽管这也是春海想了几招棋招有意在引导正之继续走下去。
「敢问那是什么?」
春海一边问一边抬手准备落子,但接下来正之的话却让他的手在空中冻结。
「在此之前,我知道不是个容易的事,但还是给我这老人家讲讲宣明历吧。」
宛如落雷直接击中春海。脑内突然回忆起一副场景,但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好歹是没让狼狈表现在脸上,春海终于明白过来了。
不完整的月亮。
在伊势,和建部、伊藤一起观测的月食。当时和建部、伊藤的交谈重现在脑海里,春海在几乎要颤抖的手中注入力量。
「那是八百多年前,传入我国的历法。」
说着在棋谱上干脆地放下棋子。正之轻轻点头,又取一颗。他没有说话,是在思考下一步棋的同时等待春海的说明。
「虽然历史悠久,却不适用于如今这个时代。」
「为何?」
正之边下棋边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于是春海抛开对不逊的畏惧,如实相告:
「经过了八百年,构成术理基础的数值已经偏差了。」
这是近来算术家和历术家之间半公开的议题。春海也在检验其术理之后,终于明白建部和伊藤所言非虚。
宣明历中,一年是三百六十五谰四四六天。
比现实中观测到的一年略长,一百年的累积误差约为零谰四天,八百年就是两天。这个说法是有实际依据的。影子最长的那一天是冬至,而依照宣明历历法所制的历书上,冬至比实际观测结果要晚了两天。春海把这些告诉正之。
「除了冬至,朔望以及日月食的预报也会遇到障碍。」
「预报会出错么。」
「是的……」
「那你给我讲讲授时历。」
第二道落雷击中春海。春海紧张得呼吸不畅,他忽然猜到了话题的走向,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让他来说明。尽管异常紧张,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授时历被称作为过去所有历法中的最高峰。」
因太阁丰臣秀吉出兵朝鲜而被阻碍的文化输入恢复之后,日本特别渴望的学问中,第一是朱子学,然后是天元术等算术,再就是授时历。
蒙古族击败宋朝和金朝,建立元朝时,用的是被他们消灭的金朝的“大明历”,但这个历法谬误众多,于是忽必烈便想改历。为此他招募到许衡、王恂、郭守敬这三位才士。
许衡精通古今历学,博闻强记。王恂是算术史上绝代高人。郭守敬是器械工学的天才。此三人制作出极为精巧的观测仪器,耗费五年时间测量天体,把各自的才能发挥到极致,进行了改历。
授时历的精确程度无与伦比。他们用自创的特殊算术,结合观测结果,把一太阳年定为三百六十五谰四二五天,和后世的格里高历的平均历年数值相同。这部历法制作中用到的算术都随着历法一起输入到日本,比如说优点众多的特殊术理——“招差术”。
不仅如此,通过对授时历内含术理的比较验证,日本才有了“算术的体系化”这一概念。
叙述的过程中,春海心中的兴奋已经压过了紧张,声调也变得热情了。授时历是中国历法的最高杰作。春海十多岁时就在京都学习这部历法,但现在才认识到它的伟大。
「人以为星辰会愚弄人,但那只是人对天的误解。如果能正确理解天的规律,那么天理历法都在人的掌中,没有任何误差。也就是天地明察。」
曾经听过的词自然地从口中冒了出来。春海回忆起纬度测量事业中,小孩子般仰望星空的建部与伊藤的背影,眼角不知不觉中热了起来。
「天地明察啊,这个词好。」
正之露出微笑。先前肃杀的枯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详的喜悦。然而正之依旧带着微笑轻轻说道:
「人以正确的术理解明星辰、解明天意,成就天下施政之道……我想啊,武家的手难道做不到么。」
正之半失明的眼睛这时笔直地看着春海。
「怎样,算哲,你可以和那制作出授时历的三人并驾齐驱,为这个国家带来正确的天之理么?」
这是第三次的,真正的落雷。春海身心都被麻痹。
「大人是指……改历吗?」
也就是,向八百年的传统宣告死刑。
江户城的天守阁和失去天守阁后的蓝天忽然出现在春海的脑海里。正之要他做同样的事情。破坏守旧的象征,为这个世间带来新的未知的蓝天。
春海一时无法想象此事会给世间造成多大的影响,就好比六百万两黄金那样。但不论如何,现在有种不知是幸福感还是紧张感的血潮正在他体内激荡。
「正是。如今时机成熟了,对你这个稀世人才的考察也顺利结束。算哲啊,你就以天下施政之道的名义……斩掉这个国家老朽的历法,和衰弱的天之理吧。」
所以为他佩刀。所以让他参加纬度测量。
给他佩刀是为了达成武士形象的变革。让与武家有关联的人,以文化不以暴力,来为新时代刻上新的篇章。
意识到这点之后,春海心中还有一丝从容。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的人能够主持这样的伟业,于是坦率地寻找自己的精神避难所。
「不才在下,定会粉身碎骨为事业努力……敢问在下将随哪位大人尽力呢?」
正之微微睁开眼。如果春海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他第一次露出错愕的表情。然后那表情逐渐演变成笑容。正之慢慢摇了摇头。
「你就是主持者,安井算哲。其他人在你的领导下尽力。」
这次春海彻底瞪圆了眼睛。精神避难所就此被消灭。
春海立刻感到呼吸困难,刚才的血潮一下子被恐惧冻结。
「在……在下恐难当重任……大人为何……」
「所有人都对我说同一个名字,改历事业……首推安井算哲。」
「所、所有人……?指的是……」
「水户光国。」
春海马上想起那刚毅的表情。
「山崎暗斋。」
春海幼年的师傅,正之的侍儒。他也在春海脑中豪爽地笑。
「建部昌明、伊藤重孝。」
听到此二人名字的瞬间,热泪差点没掉下来。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欢快的声音回响起来。
“拜托你了哦”。
仿佛伊藤在温柔地拍他肩膀。
很可能建部在退出之后,伊藤在归来之后分别推荐春海的。明白之后,春海的视野就变得朦胧,眼角渗出喜悦的泪水。
「安藤有益,如你所知,是我藩首屈一指的算术家。」
春海点头。他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连安藤也推荐他,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酒井“雅乐头”忠清,大老殿下。尽管对历术毫无兴趣,却也被你打动了。他对我说,虽然他不了解星辰,但算哲这人的热情值得信任。」
「可、可是……我还……太年轻了……」
「年轻也是条件。毕竟这番事业不知得用多少年。」
刹那间,春海回忆起酒井的那句话。
“穷其一生”。
听起来是多么的舒畅。春海终于准备好接受现实,莫大的使命感令他身体发热。
「真的……要交给在下吗?」
正之挺直背脊说道:
「安井算哲哟,就让我们看看你和天的较量吧。」
叮铃、咚隆。
飘渺的声音忽地在耳朵里响起。春海一时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但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幸福感。随后记忆中的绘马群复苏。来不及仔细辨认,春海忍不住从坐垫退后一步,跪倒平伏。
「必至!」
他高声回答。接下来又发现,这脱口而出的词也是围棋术语。
正之愉快地笑着。
「我对你有信心,安井算哲。」
春海第一次忘掉了那是父亲的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8 15:44 编辑



春海被带到一间房间。这里是会津城里武家宅邸集中路段上的一个空宅子。
为改历事业的办公以及资料收集而分配的宅邸,里面一处已经有书籍和历书堆积在那了,笔墨和纸张的储备量令人怀疑能否用得完。领路人退下后,春海呆呆站着环视室内。虽然不大,却是一整套武家宅邸。当然这也超出了棋士身份的待遇,可见保科正之对这事的重视程度。
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起居,把这里变成改历事业的最前线、最新锐的研究场所。这么想的春海再次感到紧张,这时最初的参加者随着强有力的脚步声出现了。
「六藏!」
这是春海的幼名,十几年前的名字。不过唤他六藏的人就算再过十几年也不会改口。久别后重逢的欣喜之余,春海埋怨道:
「山崎老师,差不多别用名字叫我了吧。」
「长大就学会装模作样啦,你这小子。」
那男人笑了出来,开心地用力拍打春海肩膀。今年四十九岁的这个人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健硕体格,几乎没有脂肪。发型非常有特立独行的学者风格,留着全发没有剃掉,就像一位巡游诸国的武艺修行者。智慧高深,曾将数不清的半吊子智者踩在脚下。他就是教授幼小春海神道,并且把其他技艺的师傅介绍给他的稀世“风云儿”山崎暗斋。
「没想到改历大业由你来主持呀。怎样,害怕得发抖了没?」
他的说话方式奇特,像京都腔,却又不是。好像是他曾在全国各地拜师学习佛、儒、神道,最后在京都扎根的缘故。说话方式自成一派,而且他对此感到很骄傲。不过在执政者面前时,他还是会保持学僧的形象,凛然说教。真是不可思议。
「没有发抖,山崎老师。」
春海断然回应的瞬间,背后被重重的拍了一掌,使他向前一个趔趄。这位师傅高兴起来的话,总是会先表现在行动上。
「真的是有出息了啊,六藏。你死去的父亲肯定非常高兴。」
暗斋感慨道。这时他背后又出现两个人。
其中一人居然是安藤有益。他来到春海面前向他行礼。
「恭喜渋川先生获此大任。」
安藤语气恭敬,把春海当作上司来看待。在他眼中,春海已经是这番事业的中心人物,一切都唯春海马首是谵。对于安藤这天生的直率态度,春海格外感动。安藤所敬重的并非春海个人,而是这番事业的伟大以及发起人保科正之。在这艰难事业的征途上,春海多了一名同志。
「谢谢安藤先生。鄙人誓将竭尽所能,完成大业。」
春海也像安藤那样一丝不苟地行礼。
然后他转向最后一人。
「吾乃岛田贞继。主君命我与安藤一起为事业尽力。」
这是一位即将满五十九岁的老人。岛田比安藤更恭敬地行礼。
「岛田先生……先生的大名,晚辈时有耳闻。」
春海声音中自然地带着感激。岛田是指导安藤算术的老师之一、会津藩屈指可数的算术家。清瘦的脸上布满龟裂般深深的皱纹,漆黑的双眸中闪耀着经过半生磨练出来的知性。
在场的四个人就是改历事业的核心。其中春海尤为年轻。除了他们,据安藤说还有六位年轻的优秀藩士来做助手,不过也都三十多了。春海一想到自己才二十八岁,就会有种正座时屁股下面的脚在颤抖的紧张感。
不过当四人以十字形面对面,脸色凝重地开始第一次讨论时,对事业的热情就充满整个房间,紧张感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豪爽的暗斋,坚实的安藤,达练的岛田,他们每一个人和提出的每一个意见都让春海感到信心百倍。春海聆听他们各自的见解,确定今后的基本方针。
「授时历还未被研究透彻。」
岛田这句话就是第一指标。目前日本还没有人完全掌握这部被誉为中国历上最高峰的历法,所以首先要学习、研究、证实授时历。
「据我所知,授时历历法的关键在于长期而精密的天体测量。」
安藤的意见就是第二指标。授时历非常注重观测结果,从众多数据中归纳出特定的法则。即使是为了在日本学到这种奇特的算术,春海他们也应该进行同样的观测。
「怎么说也是八百年的传统,想要颠覆它,可得要费一番心思。」
「国事文献自不必说,汉书也不能漏掉。」
暗斋提议道。日本的文献基本都是朝臣的样式,也就是日记,记录每天的事件或者仪式,上面必定有历注。在仪式和事件发生的日期上,注明当天对应的天干地支才能算是文学作品。如果不按照这个形式,作品就无法在朝臣群体和宗教势力中普及,也无法得到民众的认可,只能成为小众话题。所以通过对正统文献上历注的验证,就可以证明授时历比宣明历更有利于传统的继承,从而让授时历成为新的常识。这就是暗斋的意图。
「有点过于庞大。」
岛田若有所思地反驳。在研究授时历和测量天体的同时,如果还要对大量书籍中的历注加以验证,就算把助手们全部算在里面人手还是不够。
「好事的人多的是,我有合适人选。」
暗斋露出笑容。只有春海知道,当暗斋露出这种无邪的笑容时,心里肯定想着把难题交给别人。
「老、老师……你是想让谁来帮忙啊?」
春海小心翼翼地问。暗斋果然一脸坦然地说出名字来。
「岡野井玄贞、松田顺承,这二人绝对不会推辞。毕竟能参加这番事业对学者来说是非常幸运的。」
两人都是京都著名的算术家和历术家。而且岡野井还是皇宫里的医师,在朝臣中知名度很高。
安藤和岛田点头表示赞同,春海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有些担心。
岡野井和松田是春海十多岁时拜的老师。从那时开始,这两人就被暗斋耍得团团转。至今春海还清晰地记得暗斋唆使他们挑战学术难题的事,比如用算术证明朱子学的世界生成理论和推算天照大神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具体时间。
不过岡野井和松田都是笃志研究学术的人物。仅仅是改历事业这四个字就能让他们激动到颤抖,全身心地投入近来。了解他们性格的暗斋肯定会把难题一个接一个地抛给他们。对此春海感到无语。
大致方针确定之后,四人来了场酒宴。当然没有多么热烈,只是礼貌而克制地互相鼓励打气而已。不胜酒力的春海也喝得很畅快,激昂的内心因此也慢慢平静下来。否则的话,精神紧绷的他晚上觉都睡不着。改历事业走出第一步后的夜晚,春海在崭新的寝具和舒适的疲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春海被怪鸟的叫声吵醒了。
「吚吚吚吚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突然从家外面传来。
头脑尚不清醒的春海还以为有人要杀他,因为这里毕竟是武家聚集地。城里武士打斗事件虽然少,但并非没有。春海从被子中滚出来,脸撞到墙壁上,然后猛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接着他又听到哪里传来水的声音。
春海走出房间,绕到后面的水井那里,终于找到了声音来源。
寒冷的早晨,只穿了一条丁字裤的暗斋在把井水从头顶往下淋,浑身在冒着热气。
「吚——欸!」
暗斋用神道式呼吸法激烈吐息。近来随着神道教义的再度构建,各种身体修炼方法也确立起来,而其中核就是“呼吸”之法。
各流派的呼吸法形式不同,名称也不一样,有“鸟船”、“永世”、“雄健”、“雄诘”等,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秘传与最新学问结合的结晶。呼吸法本来目的是神灵附身、健康长寿、净化心灵,祛除心中的污秽和黑暗,达到和保持日本人自古以来奉为最高境界的“清明心”。通过这样来使身心健康,在神意的指引下渡过每一天。
暗斋的呼吸法是其中尤为刚猛的一种,右手作“天沼矛”这个与开天辟地有关的特殊结印,以裂帛之势往下挥,激烈程度根本不是春海的“柏手”所能比拟的,就像是武艺锻炼。事实上,越是高明的剑术家,对神道呼吸法以及其思想体系的吸收程度就越高。当前的神道、武道和学问体系就像禅一样,正在逐渐融为一体。
春海回忆起,暗斋昨天说过他也分配到了住宅。
而且在春海参加纬度测量之前,暗斋就已经是正之的侍儒了。
他的住宅就在春海起居的房子后面。春海摸着刚才撞到的脸,心想昨天怎么没记起暗斋每天早上的习惯呢。
「噢噢,六藏,起床很早嘛。」
看到春海,暗斋露出笑容。春海正想抱怨一句,暗斋又接着说道:
「怎样,你也来试试?」
春海被吓了一跳,他哪里敢啊。这时安藤和岛田一起出现了,还有几名藩士也围了过来,他们似乎都是被暗斋吵醒的,脸上一副困倦的表情,连发髻还没梳理。
「诸位早上好啊,一起来试试吗?」
暗斋不知抄着哪个地方的口音,大大咧咧地提议。
「先生勇猛非凡,我们看看就行了。」
安藤苦笑道。
毕竟大家对半裸着站在水井这个公共产所还是有抵触感的。祭祀时候驱邪的话另当别论,武士随便裸露身体可就太放浪了。对裸体感到羞耻的并不只有女人。比如受到将军家光宠爱、与家光男色关系传闻不断的堀田正盛,在家光死去之后切腹殉死时,并没有解开衣服,因为他“不愿让主君之外的人看到肌肤”。
会津城下男色风气虽不盛行,像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也是难以做到的。裸体本身并不是羞耻,像浴室里热水不足的时候一般是男女混浴。关键要看时间和场合。
所以春海心想还好安藤拒绝了。如果众人决定要用每天早上穿着丁字裤一起淋水来增强改历事业的集体荣誉感的话,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而且暗斋对传闻是个不屑一顾的人物。
拜暗斋所赐,大家很早就吃过早餐,然后聚集到春海家中。
首先事业的第一指标,授时历的学习计划被落实下来。然后暗斋立刻给京都的岡野井和松田写了信送出去。再就是,把观测道具搬到春海家中院子里,在春海的指挥下,由助手们组装起来。春海参加过维度测量,由他来指挥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在这件事中深刻的体会到,没有了建部和伊藤这样可靠的上司,需要他自己来对事业进行策划是多么的艰辛。
当天不巧有云层遮挡,没能看到北极星。大型日晷、大象限仪和子午线仪到第二天晚上设立完成。为了避雨还准备了大伞。
这些春海见惯了的器具在藩士们眼中比街头卖艺人用的道具还雄壮,所以搭建时篱笆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就这样,测量的准备工作就绪后,春海他们每天进行观测和学习技术。虽然不能像纬度测量那样移动场地,但可以在思想、学问方面充分验证。
在对授时历核心算术的探讨中,暗斋在算术方面的理解竟然能跟得上其余人,让春海感到惊讶。当如何使历法与其他学问体系融合的方案出来后,暗斋负责审度其可行性,春海、安藤、岛田各自从算术角度学习术理。不断重复这些工作的过程中,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期间,春海和京都的妻子以及安井家的人通过几次信。因为事业原因,春海可以免费使用昂贵的官用邮政,所以如此自豪地写信还是人生中头一回。こと对春海得此大任非常惊讶,同时也很开心,给了春海勇气。
有一天他发现暗斋在看他的信。
「请不要看别人的信,老师。」
春海没好气地谴责道。但暗斋不以为意,反而是恭敬地把信纸折好,还给了春海。
「媳妇写给你的么。」
明知故问。
「是的。所以老师不能看。」
「不。」
春海被暗斋充满威严的否定震慑住。
「儿女情长乃是天经地义,否则祭神就没有任何意义。要认真回信哦。」
说完格外慈祥地拍拍春海肩膀。
「我会的。但请不要擅自看我的信。」
「知道,知道。」
春海真想说『知道为什么还看』。暗斋情绪很不错。自此以后他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但一有机会就劝春海给妻子写信。
另外岡野井和松田相继发来了肯定的答复,暗斋马上就把难题抛给他们俩。通过与这两人的书信往来,春海他们的课题也有了进展。正如暗斋所期望的那样,岡野井和松田翻阅了数量庞大的文献,对照上面的历注给出对授时历的看法。
暗斋本人也在对照历注的作业中投入惊人的热情,在海量书籍中挑选出对世间影响力较高的作品,同时他还在构思一本以授时历重新统括这个国家历史的祭祀书籍。
当涉及领域如此广泛的作业终于赶得上进度时,保科正之本人提出了第四条指标。
考察改历对世间的影响。这个想法不仅春海,就连幕府也未曾有过。也只有保科正之这位名相能提出来。
把一件事物在社会上应用时,关键看它在学问、技术层面上的优秀、便利程度。效果好的话就先用着试试看。这就是日本人的基本态度。佛教的导入即是如此,天主教最初也同样。不过后来因为贸易和殖民地思想而引起矛盾,最终幕府发出禁教令,全面拒绝天主教。
长枪大炮就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代表。人们只看到了这些东西在技术上可以实现国产化,大量生产,而没有考虑到对社会的影响。现在天下太平后,幕府想禁也禁不了。
尽可能地预测事物对社会的影响,然后准备好最佳投入计划。这就是保科正之的非凡智慧,也是基本政治方针。
春海作为改历事业参加者的代表,努力去完成这项指标。不管的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都要一一列出来。想到一起奋斗的同志,春海并不愿意去思考坏的影响。但随着改历事业的进行,他发现自己手中的东西竟然如此可怕。
首先想到的是宗教统治方面。如果由幕府,也就是武家,来进行改历的话,等于是从天皇那里抢走了“观象授时”的权限。揣摩天意自古以来都是天皇的职责,同时也是宗教权威所在。幕府掌握了历书,就掌握了天皇举行仪式的日期选定权。
这就意味着全国的祭祀活动和阴阳师的行动都在幕府统治之下。日期在阴阳中代表方位。方位意识目前仍然根深蒂固,几乎是根源性的禁忌概念。幕府改历则把这些全部推翻,然后在全国施行自身的法则。
在支配时间与空间的道路上,第一障碍就是宗教权威。朝廷的影响力降低,权威都将被幕府夺走。历史上的织田信长也只是要求宗教人士归顺而已,没有把他们的权威据为己有。
仅仅这些就让春海感到恐惧。全国的大名对此怎么看呢。如果他们认为将军从天皇和朝廷那里夺走“时间”与“方位”的权限是冒渎圣域,那么很有可能爆发战争。
不过是一部历书而已,但春海越想越是不安。
春海又想到政治统治方面。思考之所以能延伸这么远,是因为正之的指示。政治统治与宗教统治只隔着一层纸。历书不仅是选定日子的依据,还决定了每一天的日期,由此幕府变相地支配了所有事情的开始和结束。公文上日期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文献,没有按幕府规定的历书制作公文就会受到惩罚。幕府具备这样的空前绝后的支配权。难以保证诸藩对幕府不会有反感,全国反幕情绪说不定会高涨起来。
这在文化统治方面也同样。连文献也要受幕府控制,朝臣能坐视不管么,万一爆发抗议怎么办。仅仅是想象就觉得可怕。
但真正恐怖还是最后的经济方面。
春海尝试着做了笔算术。假如历书在幕府的主导下在全国发行,一本算作四分,效仿大米买卖把差价等因素考虑在内,简单计算一下幕府贩卖历书的利润。
当然,他参照的是全国大名向幕府上报的“人口”,并不精确。
因为不管怎么算都会出现误差,春海用上了各种不同的方法。
然后他得出一个令他无语的巨大数字。
虽然和大权现大人收集到的六百万两没法比,却至少有几十万。每年年初,这些固定利润就会进入幕府的口袋。
春海用各种方法反复计算。因为历书要几经转折才能到达全国各地,各地的利润是不同的。而且幕府不一定能收到全部利润。但越是计算,结果就越惊人。
授时历中有用到求多个观测值平均的术理,春海把它用在计算利润上。
如果换算成石高,大约是每年七十万石。
当然并不精确。春海被自己计算出来的数值吓到了。
毕竟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计算过历书里的利润。也没有哪个大名想过要把金矿般的这个商品垄断。不过转而一想也未必。全国的神宫之所以对各自发行的历书如此执着,正是发现了这一点。而改历之后,这些利润将由幕府独占。多么可怕的数值啊。
把这简单的数值给幕阁看,会怎样呢。如果他对这利润有强烈的愿望,就会力排众议,促成改历大业。
关于之后的利润争夺战,春海又做出一番想象。期间他一直对自己说,那不过是历书而已。可是历书也不容小觑。
掌握了日期决定权,就拥有了这全部。
宗教、政治、文化、经济—— 一切都在脚下。




春海把正之的第四个指标总结为“天文方”构想。
在幕府中创立新职位“天文方”,负责历法以及历法的公布。
在改历事业启动三个月之后,春海将大致进展上呈给正之。
视力不佳的正之让家臣读给他听,然后当天就召见春海。他让近侍们退下,靠近春海,就像密谈那样。
「可畏的历法啊。」
正之说道。春海也严肃地点点头。
「此事须保密。时候未到。」
从正之的神态,春海忽地察觉,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即使如此还是让春海去思考,也预料到春海会得出同样结论。虽然年事已高且受病痛折磨,几乎失去了视力,但保科正之毕竟是稀世明君。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战栗中恭敬地跪在地上。
「不共戴天。」
正之轻轻说道。
「绝不能把天皇和将军逼入这种境地。绝不能。否则国家就会分裂,分裂带来动乱,最终使德川家灭亡。」
在他看来,灭亡的只会是德川家而不是天皇。这在历史中已经得到了证明。日本所有势力都无法推翻天皇,不管什么时候,被消灭的总是“逆贼”。
「有对策么?」
「是的……」
这里是重点。也是春海被选拔为改历事业负责人的关键。安藤、岛田,甚至还有正之,对京都势力都不熟悉,不了解朝廷和朝臣。而春海以及暗斋却是对京都了如指掌的人才。春海通过围棋,暗斋通过神道等诸多学说,在朝廷以及其周围有着广泛的交友关系。
「天皇圣旨。」
春海说道。
由当今天皇发表“改历敕令”,幕府按天皇旨意推行改历。
基本就是这样。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需要无法估量的努力。但至少全国大名不会责怪幕府“冒渎圣域”,这样就能绕开许多障碍。
「另外,把历法奉为权威。」
此乃第二个要点。幕府必须让别人看到,日期取决于天的法则,绝不是幕府能擅自决定的。回避危险的方法是算术。因为天皇和幕府计算出来的结果是一致的,没有篡改的余地。之后就只剩下由谁来管理的问题。如果是幕府按照天皇旨意来管理的话,完全不会有问题。
为此就要让日本全国意识到现行的历法中存在错误,迫使天皇下旨改历。
另外还要对构成新历法核心的术理严格保密。如果公开术理的话,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制作历书。幕府把自己定为改历权威,难免会引起各种抗议。特别是寺社佛阁这些地方势力。
这些事情春海已经想到了,而说出来的是正之。
「看来要用朱印状。」
正之的微笑表示他和春海的考虑完全一致。
「是的……如果幕府能够通过“天文方”向几个势力发布宗教统括的朱印状,便能防患于未然。」
朝廷发表圣旨,幕府发布朱印状。这样就可以设立起“日本最公正公明的观象授时机关”。
如果能实现的话,这将是朝廷与幕府史上第一次联手推行的文化事业。朝廷与幕府不仅不会对立,反而能提高各自的权威,巩固统治,共享巨额利益。
「也必须严格制定利率。」
正之道出最后一个难点,也就是巨额利益在各个势力之间如何分配。幕府如果独占的话,必定会引起强烈不满,造成历书分配上的秩序紊乱。目前幕府逐渐加强文化管制,对不合时宜的书籍发行进行惩罚。像正之把山鹿素行流放那样的事件说不定会频繁发生。
而且和驱除外国宗教不同,幕府不能实行言论镇压和禁教令。如果以刑法强行压制的话,日本全国都会爆发不满,仅仅是处理这些事情就会耗光贩卖历书所得的巨额利润。改历也就变成了幕府、诸藩和朝廷的麻烦来源,背离文化事业初衷。
为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在利率上斟酌。而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要等改历变成现实之后再对各种势力仔细考察之后才能决定。
首先第一步,做朝廷的工作。
改历圣旨乃是这番事业的第一把钥匙。朝廷对幕府总是怀有反感,众人一边努力抚平这种情绪,一边为上奏铺路。
不久之后,年末时朝廷给出了对改历事业最初的回答。
武家公文带来的消息是:
「授时历不吉。」


春海与正之曾今下棋的大厅里。
正之坐在上座,面前是参加改历事业的四人。暗斋刚把朝廷给正之的答复读完。正之静静地闭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深远的坐相。但以春海为首的四位核心人物都面色惨白。因为愤怒。
「不吉……?」
春海颤抖着,难以置信地重复。
朝廷方面的意思大致如下:
授时历是元朝的东西,而元朝曾对日本发起过进攻,也就是日本人闻之变色的元寇。所以授时历是非常不吉利的东西,不能在日本使用。天皇无法下旨改历。
什么意思,糊弄人么。这就是春海此刻的真实想法。安藤和岛田也瞪圆眼睛看着某处,心境和春海一样。
墨守陈规的朝廷经常搬出这样的借口来。对宣明历中的错误完全不提,先从吉兆凶兆这些神神秘秘的观点开始看问题。本质是对变化的极力拒绝。
春海在膝盖上握紧双拳,几乎要晕过去。强烈的愤怒使他眼角渗出泪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答复。
「狗屁理由。践踏我等夙愿的混蛋!难怪八百年来始终在倒退!」
越是愤怒江户口音越重的暗斋首先发难。
安藤和岛田也以沉吟来表示同意。这几个月的努力,还有他们敬爱的主君的夙愿,都被“不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否定掉了。就连平时温文尔雅的安藤,眼神也是愤怒而壮烈。安藤的老师岛田勉强抑制住怒意,说道:
「……既然他们搬出“元寇”,我们也能搬出“神风”。」
他试图找出反驳的切入点,但暗斋以摇头制止。
「无意义的争论正中他们下怀。只顾着讨论吉利不吉利的话,回过神来就发现话题离改历已经很远了。」
岛田痛苦地唔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四人仅仅是抑制各自的愤怒就很艰难了,随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一直闭着眼镜的正之,不知不觉中将四人的意念集中到同一点。而四人在沉默中都已经察觉到了。
出于事业主持者的责任感,春海率先说道:
「时机必定会降临。」
他的语气很坚定。同时他也明白了身为改历事业发起人的正之为何始终一言不发。正之并非对朝廷失望,而是确信今后时机肯定会到来。
同样察觉到这点的安藤继续道:
「用不了几年。」
岛田又接着说:
「宣明历对日月食的预报会出错。」
暗斋露出笑容。
「那一天就是宣明历的死期。」
四人都看向正之,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正之也看着四人。
「不必在乎他们的愚蒙。太阳和月亮无法遮挡,天下人都会看到。」
正之微笑着说道。在这个瞬间,四人有个想法更加坚定。
用不着对宣明历这个旧时代遗物心怀敬畏。总有一天宣明历会误报日食或月食,到时日本全国都将看到宣明历的无用和紧抱着宣明历不放的朝廷的无知。
如果可以的话,春海并不愿意对朝廷产生这种念头,因为是对天皇的不敬。但主要责任在于没有同意改历的安倍家和贺茂家这些阴阳师以及历博士。不管是什么局面,朝廷的人都必须保护天皇,但这次他们却为天皇摸黑了。在这一点上,春海他们四人已经是毫不留情。
看准了今后时机必将降临,四人在正之面前发誓要将改历事业继续进行下去。
就这样,没满一年春海他们就解散了,但没有人对事业失去信心。今后就要在公务之余,抽空继续推行改历事业。
「必定实现改历。」
与众人告别之后,春海带着大量文献,昂然回到江户。




江户也有着同样的氛围。
棋士们的斗志都像是在燃烧,使春海很惊讶。
在春海被招募到会津期间,义兄算知和本因坊道悦的碁方争夺战已经开始了。前哨战以平局告终,接下来就是白热的决胜战。
另外同样令棋士感到振奋的是将军御览“胜负棋”。
义弟知哲与道策以胜负棋在御城里完成首次出仕。结果是道策执后手五目胜。将军家纲看得很高兴,表现出极大兴趣。
于是御城碁完全呈现出“安井家对战本因坊家”的姿态,成为热门话题,给严肃执行政务的江户带来了少见的兴奋。
听到有关胜负棋的消息后,春海感慨连知哲和道策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在他完全忘记围棋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么重要的对战。依稀想起义兄在信中提到过这事,但满脑子授时历的春海根本没注意。
这一年的日吉山王大权现社的碁会和热闹,许多棋士有意藏起自己的棋招。尤其是算知和道悦,已经进入决胜态势,都没显出看家本事。这种紧张感使每一个人都变得欢欣雀跃,不管是什么身份。算知和道悦在与僧侣下棋时,边上站满了人。
春海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呆呆看着棋盘。去会津之前义兄让他娶妻的事,其中也有保科正之的意向。正之为了改历事业,曾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提醒义兄,而义兄以为只是为了这次对战,为了家族安泰。
然而从刚才开始把家督让给义弟知哲的想法就在春海脑中盘旋。
如果改历成为现实,设立天文方的话,自己就担任那个职位,从围棋界隐退。问题是什么时候向安井家和道策表明。现在还不知道改历事业何时才能实现,自然没法提出来。但他自己的心离围棋已经越来越远了。就在这种状态中,
「算哲大人。」
道策走了过来,理所当然般坐在棋盘对面。春海有点想逃避。
「啊,道策。恭喜啊。」
他故意先祝贺他赢了知哲,期盼能避开自身的话题。
「谢谢。接下来我想和算哲大人对局。」
这种时候道策耿直的性格真是不给春海任何机会。
「请务必指教。」
说完马上拿起了棋笥,而且是白子。道策尊敬春海是年长者,把先手让给了他。完美完成第一次出仕的本因坊家下一任领军人物,对安井家一员的自己居然表现出这种谦虚,足以看出道策对围棋的虔诚。在他这种态度面前,春海无法拒绝,只好魂不守舍地拿起棋子,然后无意识中做出了异常举动。
春海把棋子下在了天元。
下完之后,头脑中啊的一声惊呼。就像上次不知不觉中使出亡父的右边星下一样。而且这次偏偏是保科正之展露给春海看过的,相当于他个人秘藏棋谱的“初手天元”。
怎么总是给宿敌本因坊家送大礼啊。
春海对自己感到无语。而道策眼神中露出难以形容的闪光。
「初手天元……也就是北极星对吧。」
他牢牢盯着春海。春海感觉这种眼神似乎见过。小时候曾看到,猫在盯着猎物蓄势待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要被夺走了。棋招要被这天才吸收掉了。春海心中几乎已经举手投降,但道策说出了更惊人的话。
「我以前说过,天之理只是天之理,我要证明它和围棋之理是不同的。所以算哲大人这个效仿星辰的棋招就是我的宿敌。」
昂扬的斗志配上道策伶俐的面容,有种美感。春海呆呆地重复道:
「宿敌……?为什么?」
「请您在上览碁中用初手天元。我要用胜利来将这代表北极星的初手埋葬。」
竟然是对棋招的抹杀宣言。
春海差点就想说,这一招是出自将军家御落胤保科正之,但这样以来把话说到这份上的道策就太可怜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经过思考就使出初手天元的错。
「等……等一下,道策。」
「不,我不等。不将这可能的星从棋盘上抹消,我绝不甘心。此事我会禀明家师,咱们上览碁中再做了断。」
道策的话只能用纯情专一来形容。太纯情了,以至于春海无法搪塞和逃避。就在春海走投无路时,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哥哥,换我来吧。」
是安井家龟鹤之一,有福相的知哲。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春海身旁。道策立刻生气了。
「什么?小三郎,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当三次郎大人您的对手。」
知哲比道策大一岁。这两人关系很好,一直用幼名来称呼对方。所以,作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的“三字辈”,他们很受棋士们的喜爱。
「现在就想知道哥哥的绝招吗,我作为安井家一员怎么能不管。」
知哲笑着说道。比起感情外露的道策,知哲的话更犀利。
「但是算哲大人和我……」
他还没来得及抗议,知哲就换下了春海。道策以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瞪着春海,使逃过一劫的春海心里发凉。
于是就变成了知哲对战道策,春海观战。郁闷的道策接连使出厉害招数,知哲坚守阵地。看到这幅光景,春海忽然脑内灵光一闪。
关于改历,他想到一个好主意。
(比试!让宣明历和授时历在万众瞩目之下进行比试。)
如此就能为迫使朝廷发布改历圣旨以及幕府设立天文方打下基础。
这就是埋葬宣明历,让授时历得到世间认可的策略。随着方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春海心中也越来越激动。全部责任都要由他自己来背负,所以他无比紧张,但同时也确信这是唯一的方法。
碁会解散后,春海把他的想法写在信内,寄给了正之。
正巧刚回到江户的正之马上就给出了答复。他视力不好,回信由家老友松勘十郎这位侧近中的侧近代笔。
而友松也是奉正之之命,将正之写给幕府的建议书全部烧掉的人物。如果让后世知道所有幕政都出自正之的建议,将军的施政权威就会降低。对于友松来说,那些建议书正是敬爱的主君人生的证明,烧掉它们等于是烧掉保科正之。不过他还是忍住悲痛,严格执行主君的命令。
「大殿大人对此非常赞同。」
友松在信中写道。于是春海下定决心,要堵上自己的全部来埋葬宣明历,让授时历成为新的历法。春海相信,这就是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一直渴望已久的战斗,为了赢得胜利,他用尽全力来做准备,根本没有料到这场战斗后来成为了他甚至还有事业参与者的最大的噩梦。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9 15:58 编辑





进入宽文九年后,发生了几件事。
一月,富贵产下正之的儿子正容。正容是正之的第六子,深受正之喜爱,后来成为了会津藩第三代藩主。
四月,正之期盼的隐居终于得到将军家纲许可。四子正经成为第二代藩主(后来他把正容收为养子,把家督传给了他。)
得偿所愿恢复自由的正之带上寥寥数人,悄悄巡视领地。极为朴素的队伍行列完全不符合他将军家御落胤大名的身份。对于二十多年来忙于幕政而无暇顾及藩政的正之来说,现在终于得到了慰藉。他已经不是藩主了,所以这次出行并没有公开,没有人迎接他们。然而不知怎么的,“大殿大人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每一个村子。
当正之进入领地时,街道两旁被前来迎接的群众挤的水泄不通。队伍的先遣人员被这幅景象吓了一跳。接到报告后,正之当场打开肩舆的门。在护卫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这就是正之为之奋斗一生的民生的存在方式。领民们也领悟到了,看到目盲的正之现形后,一齐跪倒在地。
“会津无饥饿”。
对于达成这番伟业的君主,他们并没有疯狂欢呼、引起骚动。只是,
「大殿大人。」
「大殿大人。」
哭着用轻轻的呼唤来迎接他。
巡视领地后正之似乎赞扬了某个人编的草鞋。这消息瞬间传播开来,从那天之后不断有人来献上自作的草鞋,最后多得连一间屋子都装不下。正之站在小山般的草鞋前面,留下了泪水。他把草鞋当作不忘民生的象征,发给了所有藩士。
春海也得到一双。
安藤在江户给了他这双草鞋,也把“迎接大殿大人”的逸事说给他听。
从那之后,春海和安藤就把“大殿大人草鞋”当作护符,激励自己为改历事业奋斗,坚实地做好准备。同年,最初的成果面世了。
春海三十岁。
他在京都与一直协助改历的松田顺承会面,一起探讨历注,然后发表了第一个集大成。
『春秋述历』。
由春海与松田合著,春海人生中第一本书。
这本详细研究中国春秋时代历日的书正是构建改历舆论攻势的第一招。随后春海和松田又发表更详细的历注研究成果,
『春秋历考』,
于第二年宽文十年刊行。接连的最新历注的发表在京都知识层成为热门话题,引起广泛讨论。同时春海还独自以『天象列次之图』为题,发表了从观测纬度到现在测量天体的成果。此举是为了向世间表明,历注研究背后是有翔实的天体测量作为依据的。此外还有一个作用。
测量结果被做成详细图案后,春海多年的奋斗终于迎来开花结果的一天。
建部的遗志,浑天仪,完成了。


京都老家中,春海第一次披露的对象既不是暗斋、光国,也不是伊藤。
「啊。」
妻子こと开心地看着春海制作出来的星辰球仪。大小正好可以被春海双手抱在怀里,为了避免湿度对形状的影响,几乎全部以金属制成。
上面详细表明数百星辰的位置,黄道,白道,二十八宿,甚至还有主要的恒星和行星,精巧绝伦。
「こと,你能不能把这个抱在手中?」
春海向妻子提出请求。
「我吗?」
こと睁大眼睛。
「嗯。求你了。」
在春海的催促下,こと小心翼翼伸出手,仿佛害怕不小心把浑天仪弄坏,轻轻把它抱在怀里。
在那一瞬间,
“我想这样……这样把天抱在怀里……渡过三途川。”
建部的话鲜明地回响起来,春海眼眶立刻发热,喷涌出泪水。
「夫君?」
こと被吓到了。
春海哭着对她说道:
「建部大人……终于可以安息了。谢谢你,こと,谢谢。」
こと牢牢抱住浑天仪,轻轻摇摇头。
「こと很幸福。」
羞涩地笑了。


大约一个月后,春海制作出一只新的浑天仪,托人用金箔包起来,打上漆,然后献给水户光国。
光国用粗壮的手臂抱紧浑天仪。
「呣。」
瞪着胸前的浑天仪,他发出极具魄力的沉吟。不明就里的春海开始颤抖,以为光国不喜欢这只浑天仪,要用强壮的手臂将其碾碎,顺便处死自己。
「大人……」
春海鼓起勇气问他到底对哪里不满意。光国目光嗖地移到春海身上。
「靠这一件东西,你已经在历史上留名了。而且你还这么年轻。」
简直是看到杀父仇人似的眼神,不过声音无疑是赞扬的语调。
「过……过誉了。」
春海慌忙回应。
「呜呣。」
光国双手捧着浑天仪,边看边发出沉吟。
(觉得不甘心吗。)
春海忽然理解了。这位暴躁而又喜欢学问的水户领主命令春海给他浑天仪,同时又对完成浑天仪的春海燃烧起猛烈的对抗意志。
尽管如此,在拿到刚完成的浑天仪之后,光国一直在从各个角度欣赏,摸来摸去爱不释手。然后他像小孩般把浑天仪夹在腋下,神色凝重地问道:
「星辰之后就是日月。改历事业,能实现么?」
既然正之拜托他来考察春海,那么所有事情的经委他应该都知道。春海跪下来,斩钉截铁地答道:
「必定能实现。」
「水户把陛下放在第一位,知道吧。」
光国说道。他在警告春海,不要让改历导致朝廷权威崩塌。
这是水户藩的特色,与会津藩形成鲜明对比。
对于会津藩以及保科正之来说,将军家才是“尽忠”对象。但对于光国来说,天皇比将军更重要。这两藩的思想差异从春海这个时代完后一直延续了几百年。
「改历对江户幕府和朝廷而言都将是值得庆贺,而且利益巨大的事业。」
关于这一点,春海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所以他能自信满满地回答光国。甚至可以说,改历事业正是为将军家和天皇家的共荣而生的。
光国在春海告辞时仍然抱着浑天仪,
「狂妄的家伙,努力在历史上留名吧。水户支持你。」
给予春海真诚的激励。
献上浑天仪之后,光国又提出想要地球仪和天球仪。他也许只是想发泄一下不甘心的情绪,春海对此却是求之不得。
「还真做出来的啊,天文狂人。余把这些献给将军。」
光国不甘心地称赞。
在制作地球仪和天球仪的同时,春海还做出了第三只浑天仪,送给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当然这只并没有送给光国那样的豪华,和第一只是一样的。
已经把家督让给儿子、刚刚隐居的伊藤抱着浑天仪时的表情和こと以及光国都不同,温柔而怜惜。
「谢谢,安井先生。谢谢。」
伊藤眼角泛起泪光,反复致谢。前年患上胃病的他已经消瘦得找不到当年一起走遍日本的样子。
「伊藤大人所提示的,那个“分野”,在下必定将其实现。」
春海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春海想把改历事业也告诉他,但目前还需要保密。所以至少像伊藤以前对病倒的建部所做的那样,尽可能地给予伊藤希望。
然而到头来还是伊藤激励春海。
「拜托了。」
伊藤再一次说道。
年老又患病,恐怕伊藤再也无法恢复测量纬度时的健康了。看到他的微笑,春海心情悲痛。
「请放心吧。」
春海在心中发誓,不论如何都要遵守这个约定,连同正之的愿望一起实现。他坚信这就是交付给他的战斗。


同年,冬。春海迎来另一场战斗,然后失败了。这就是道策曾今说过的埋葬初手天元的棋局。
春海无路可逃,只好横下心来迎战。
宽文十年十月十七日。春海把象征着正之民生的“大殿大人草鞋”用棉布绑在腹部,外面用衣服遮住,然后走向战场。应道策的要求,他使用初手天元,和道策进行殊死搏杀。
结果道策执白子九目胜。经过这次对战,道策的力量已经毋庸置疑。
(龙。这里也有龙。)
春海瞠目结舌,体会到了面对关孝和时同样的滋味。
但战斗结束的瞬间,道策一下子失去了紧张感,深深叹息。似乎之前神经过于紧绷,道策身体前屈,肩膀低垂,没有平时凛然而才华横溢的姿态。
将军看到了。在场的老中和大老也看到了。棋士们都看到了,管辖棋士的寺社奉行也看到了。与他相比,腹部帮着草鞋的春海即使输了还保持着迎战姿势。
所以被评价为:
“安井家有一技之长”。
安井家的棋即使输了也能取人性命,是对春海和义兄算知的称赞。
「不过约定就是约定,赢得人是我。」
比试之后道策毫不含糊地说道。事到如今春海已经无法澄清初手天元是保科正之的棋招,所以觉得道策有些可怜。
「嗯,我知道,那就把初手天元划入禁招吧。但是碁会上用可以吧?」
「不行。初手天元在围棋中只是歪门邪道。不行,我不允许。这是禁招。」
道策涨红了脸坚持说道,于是春海不能再使用初手天元了。
「那如果明年胜负棋中我赢的话就解禁,怎么样?」
春海提议。道策摆出无比傲然的姿态,猛烈摇头。
「我绝对不会输。」
而翌年,春海遭到没有留下记录的惨败。
他在对战中接连犯下低级错误,但即使如此人们仍然同情他。没有留下记录是因为,胜者对棋谱有所有权,而道策把棋谱撕毁了。并非出于愤怒,仅仅是同情春海。
这一年,不幸降临到春海身上。
妻子こと去世。




第五章 改历请愿








虽然こと本来体质就不好,那年夏季之前还一直是健康的。盂兰盆节过后情况直转急下,开始吐血。医师说是胃病。こと原本透明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黑色肿块,所以也有可能是癌症。
发现医治并没有效果之后,剩下的只有等死。
春海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治愈方法,但こと已经作好了死的觉悟。
「こと很开心。」
她对春海之前为她每一次祈愿、送给她的每一件礼物、写给她的每一封信,还有每一天里琐碎的事情表示感谢,同时表达她的喜悦,然后重复说:
「こと很幸福。」
弥留之际,她也是留下这句话和虚弱的微笑,闭上了眼睛。当时还有呼吸,可是宽文十一年十月一日,最终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离开了人世。
接到讣告赶来的义兄算知见到连日守在病床前极度憔悴宛如幽鬼般低垂着头的春海。
「我害了她。」
春海说道。
「不是你的错,算哲……」
但春海听不进算知的安慰,当场跪了下来。
「对不起,こと,我害了你。」
他不断重复。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有你这样的丈夫,こと她是幸福的。」
尽管算知如此安慰他,
「我太没用了……」
春海的心已经不在这里,继续梦呓般喃喃自语。
这时暗斋闯了进来,来和春海一起哭泣。暗斋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妻子已经成为神了。」
就像父亲去世时他对春海说的那样。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在看着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再会。人的灵就是这样。」
春海依旧没有流泪,呆呆地坐着。
仿佛变成亡灵的是他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料理完こと的后事之后,春海为职务而来到江户,同时也为了下胜负棋。然后在本因坊家年轻俊杰道策面前接连出错,在将军大人的御览之下一败涂地。
不过人们还是同情春海。春海对妻子的爱护人尽皆知,因为他总是在江户到处为妻子祈福。原本作为安井家家督继承人的春海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人生美满,但妻子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所以春海遭此惨败也没人说他失职,虽然他本人对没有丢掉棋士职位并不觉得宽慰。然而还有死亡在等着他。
这年江户初雪之后的第一天。
与春海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重孝去世。
听说他患上了肺结核,春海就赶忙过去探望,但已经晚了。遗族已经在准备葬礼。春海呆呆地参加凭吊,义兄和安藤等人的激励也听不到心里去,像个幽灵般度过新年。
春季时春海回到京都,有一晚他打算在妻子生前的房间里就寝,忽地想起こと抱着浑天仪的样子。她就在春海眼前,几乎触手可及。春海睁开眼睛,轻轻靠近她,然后慢慢伸出手,可是こと立刻就消失了。
消失之际,春海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嘴像是在说
“こと很幸福”。
独自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春海在妻子死后第一次哭了出来。把妻子曾经抱过的浑天仪紧紧抱在怀中,泪流不止。
他向こと道歉,没能拯救妻子。他向伊藤道歉,没有及时兑现和伊藤的约定。悲痛与自责令他浑身颤抖,蜷曲着哭泣。
春海三十三岁,经历数度死别的一年。
从此以后春海总是站在送别死者的那一侧。曾今与死者共事,在他们死后背负起他们的遗志。可以说这就是春海的人生。在他的人生中,死者不断增加。


春海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埋头于测量和授时历研究。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家人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身上有着骇人的气魄。不过春海本人因为过于投入,并没有察觉别人对他的看法。
另外春海还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在对战中糟糕的表现向义兄道歉。不过算知的回信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反而让春海多注意身体。
宽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在江户参加御城碁。对手仍是道策,结果春海执黑十目负。他感谢道策在比试中毫不留情的全力攻击,这给了他从死别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的契机。就好像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御城下棋,然后棋局结束后回到会津藩藩邸,发现事业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令人惊愕。完成这些工作的当然是春海他自己,不过此前他仿佛就在梦中。用了一年时间,他终于克服了死别的悲痛。
心灵恢复平静的第二天,春海再次来到伊藤墓前,大声为伊藤祈求冥福,以及发誓要实现改历事业。之后回到藩邸,春海对着不管到哪都带着的こと的灵位,
「我也是幸福的人。」
第一次静静地露出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指名去下棋。
这是在春海把某封文书交给保科正之几天之后的事情。酒井非常罕见的告诉春海,他也通过与正之私交甚笃的老中稻叶正则看到了这封文书。如今酒井在城内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因为家宅在下马所之前,所以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下马将军”。
不过酒井本人并没有滥用权势。虽然大名以及各界势力都向酒井行贿,酒井却只是机械地收下贿赂,用在幕政安泰上。权力越大,他反而更加淡薄,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机械般,帮助将军家纲的治理天下。对于酒井来说,这就是王道,也是年轻时周围人对他的教导成果。
「听说快了啊。」
像以往那样,酒井有心无心地问。春海点点头,明确答道:
「是的。宣明历的偏差非常明显,已经晚了整整两天。所以改历的时机马上就会到来。」
「经过八百年,才偏差两天么……」
酒井低声道,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在他眼中,两天对于八百年来说是微不足道还是过于致命。
而且他也没法理解春海为何如此自信。
春海从未想过酒井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看到了酒井这个人可爱的一面。酒井在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并不会试图用勉强的理由去解释,只是在一旁观望而已。如果说直率吧倒也直率,说他冷漠吧的确也冷漠。
不过此刻春海眼中的酒井格外有人情味。
「我看了你准备的那封文书。就是写给保科公的那个。」
「……」
「今后的计划就交给你了。到时如果要呈给将军大人的话,我可以帮忙。」
「多谢大人。」
「用算术来解明日月么……」
酒井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以格外淡漠,或者说清澈的眼神看着春海。
「可以触碰到天吗?」
那一瞬间春海似乎看到酒井在微笑。虽然酒井在学术上无法理解春海,却明白了春海的刻苦勤奋。春海忽然觉得,在酒井给了他两把刀之后他第一次和酒井产生共鸣。与春海埋头于算术同样,酒井把身心都献给了幕政,也许还更胜于春海。
春海对此感慨良多。保科正之以时代革新来支撑幕府,而循规蹈矩地致力于幕府长期安定就是酒井的任务与性格。
双方对于江户幕府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有革新的话必将引起民怨,只有保守的话同样会招来渴望新时代的人的反对。
正是有了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这两位截然不同的人才在绝妙的岗位上持续发挥能力,幕府才能在将军家纲的主导下完成从战国到太平的施政转变。
两人的教诲对春海来说不仅是荣誉,还造就了现在的他自己。说句不逊的话,两人在失去了父亲的春海眼中都是他父亲。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平静地低下头。
一个多月之后,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为壬子、日为丙辰。
月龄为望,也就是满月。
宣明历对月食出现了误报。
历书上写着“有月食”,但实际并没有出现。
另一方面,授时历的预报是“无月食”,完全正确。宣明历的错误和授时历的精确终于展现在全国民众面前。春海立刻收到了改历事业参与者的报告。
首先是身在会津的安藤和岛田,在当天送来观测结果:
“无月食”。
京都的暗斋、岡野井、松田随后也相继写信过来。
“改历的时机到了”。
每一个人都士气昂扬,极大鼓舞了春海的斗志。
另外,正之的侧近友松勘十郎以及老中稻叶正则也寄来文书,都是命令春海启动改历事业。而且,不仅是命令。
同时也是讣告。
看完之后,春海呆然仰望天空,然后紧紧闭上眼睛。他很悲伤,但同时也感受到改历事业责任重大。
宣明历误报月食的仅仅三天后。
保科正之寿终正寝。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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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科正之为自身的死所做的准备与众不同。
春海从师傅山崎暗斋、友松、老中稻叶那里知晓了全部。
去世的四年前,正之制定出“十五条家训”。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正之侧近友松勘十郎,他直接向正之进谏道:
「恳请大殿大人趁健在时留下教训,以便大殿大人子孙及家臣、执掌藩政者在大殿大人没后世代遵守。」
也就是他对正之本人说,因为正之随时可能去世,应该趁早留下今后会津藩将来的方针。一般君主听到这话肯定要暴跳如雷,但正之立刻采纳谏言,亲自拟写草案。同时正之命令友松烧毁他的所有幕政建议书。
友松没有反驳,严格执行君命,将敬爱的君主人生证明全部焚毁。过程中据说他努力抑制泪水,致使全身都冒出汗来。坦然道出君主的死的家臣,和让家臣烧毁功勋的君主,信任的齿轮竟能如此完美地契合,畅快地旋转。而历史上正之之后的会津藩主们,经常和才华出众的家臣关系闹僵。
在这两人主导的保科家家训中,负责起草和文饰的是暗斋。
「保科公和友松大人,这两位的请求可真没法拒绝啊。不然的话,友松大人马上就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毫不迟疑地切腹。」
后来暗斋以他不像京都腔的独特语调向春海倾述。一向我行我素的暗斋在正之和友松面前也非常安分。
就这样制定下来的十五条家训,与许多藩主留下的家训截然不同。首先第一条,会津藩不能效仿其他藩,必须始终对幕府尽忠。如果做不到这点,家臣无需服从藩主。虽然正之对诛杀愚钝君主、取而代之的下克上思想持否定观点,在这条家训上却很严厉。
还有一条是,正之让后代将有利“民生”的社仓制度永远执行下去。正之阐明国家理想:民生可以支撑藩政,藩政支撑幕政,而幕府的天下施政之道又能支撑民生。而秩序只能通过法制和文治来构建这点,正是正之身上一直在体现的正之。
他废除“即使违背法律,也要忠于自己的武士道”这个黩武时代的武士形象,明确规定“武士与君主同样必须守法,武士违法也必须受到惩罚”。
最后的第十五条再次提到君主。不是家臣和民众为君主而生,而是君主为家臣和民众而生。此乃正之的人生结晶。
另外,在宗教方面,正之也以自己的死来推动其发展。
作为日本自古以来固有宗教——性神道,也就是神道的研究成果,正之做好准备工作,让人在他死后按照神道为举办葬礼。
死期将至的宽文十二年八月,正之在家臣以及当代第一神道家吉川惟足的陪同下前往会津磐梯山的猪苗代,把那里定为他自己的寿藏地(埋葬地)。
这个叫吉川惟足的人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鱼店老板的儿子。
他离开家到京都学习神道,继承了吉田神社的卜部吉田家神道,将其发扬壮大之后形成自己的流派,是一位稀世天才。其才华和学问的确超凡入圣,甚至让暗斋都跪下求他收自己为徒,如今已是日本神道家的领军人物。
任用惟足时,正之曾这样问道:
「神的时代,政道的民心、四海(天下)安定的要领是什么?」
对此惟足这样回答:
「天照大神治理天下的要领,无非以下三点。第一律己除私,第二仁惠安民,第三多问知下情(世情)。」
主君的灭私、以民生主义来确保民众生活、详细把我世情,全都是正之的治世理想。而且,意味着神的境界的“诚”,用以达到这个境界的“敬”,实践方法“祓”,还有身为天地万物本源的神存在与每一个人心中的思想,都是惟足总结出来的神道思想。正之对这些思想心驰神往,于是拜他为师,学习神道十数年,到达令惟足惊喜的境地,最终被授予最高奥义“四事奥秘传”。这是吉田神道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之法,其全貌是秘密中的秘密。惟足在授予正之秘传的同时,还送给他一个灵号——
「土津」。
这也是保科正之被称作为“土津公”的由来。
土在神道中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根源,也是万物的最终形态。
由此可见,神、灵、心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形态。理的本质就是土,体验过一切土的王——保科正之,凭借其灵名,自身也成为神道奥义传承的一部分。
决定了寿藏地和葬法后,正之回到江户,然后迎来了命运的那一天,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身患眼中感冒,躺在病床上的正之接到友松报告。
“无月食”。
知道预测终于成为了现实。当时暗斋正好也在场。应正之要求,他给正之讲授朱子学中的『近思录』已有六年,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讲义。暗斋拍了下被磨旧的书,与病床上的正之相视而笑。
「结束了啊。」
听到暗斋这么说,正之努力爬起来,然后向他深深行礼。
「谢谢,暗斋先生。」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暗斋郑重回礼,眼角渗着泪光,聊起以往和正之以前研究学问的日子。
「六十一岁,正如圣人所说,事事皆已洞明。」
这句话出自朱子学。
「即使是圣贤,到老才能开明。余得先生指导,在这个岁数也能看透万物,真是幸福之至。谢谢你,先生。」
说完再度行礼。暗斋与他一起分享喜悦。死之前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回顾往昔,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这时,“宣明历误报”的消息传来。
「改历的时机终于来了。」
正之微笑着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活着看到那一天了。
「春海一定不会令大人失望,不肖在下也将顷尽微薄之力。另外还有会津的算术高人们,改历大业指日可待。」
暗斋流着泪发誓。
然后十二月十七日。正之死之前把老中稻叶正则还有稻叶的儿子,也是正之女婿,一起唤到床前,留下这样的话:
「抓住机运,实现改历。一切方策让春海主导。」
翌日,正之六十二岁的生涯迎来终点。








收到会津藩家老友松和老中稻叶正则各自整理的正之遗言后,春海紧紧闭上眼睛,半响没动。
叮铃、咚隆。
他听到飘渺的声音,纯粹的幸福与深深的悲伤交融在一起的声音。同时还听到正之和蔼的笑声。
(对自己厌倦了,好啊。)
在会津期间,正之对春海的称呼渐渐地从「算哲」变成了「春海」。因为春海曾把名字的由来告诉了他,说自己厌倦了棋士生活,想要春季的海边。这无疑是对继承自父亲的家督身份的否定,但正之只是愉快地笑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丢下家族一走了之,仍然尽力维持家业,实在很难得。)
因为血缘关系,德川家曾赐予正之“松平”姓,但正之尊敬养育他的保科家,没有放弃保科姓。然而正之却能够理解春海的痛苦和他自发改姓的心境。
(不放弃家族,不被家族拘束,你自己就是春之海滨啊。希望你能通过你的历法和改历事业,为武家文明带来春天。)
当最初的尝试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春海不得不回江户时,正之通过家老给春海送去了鼓励的信。
(春天一定会来。)
正之给了春海向天意挑战的意志,也将改历事业全权都交给了他,春海发誓一定要报恩。
新年之后,宽文十三年。
三十四岁的春海投入全部精力来推动改历事业。
他与会津的安藤、岛田,江户的友松、稻叶父子,京都的暗斋等人频繁联络,小心翼翼地起草改历请愿文书。因为是写给代表国家的天皇和将军,文书中一字一句都必须注入自己的灵魂,否则根本写不出来。短短一句话都能让春海身心俱疲,但同时也给了他无法言喻的昂扬和陶醉。在体会为国家大事献身、忘我投入的同时,还要克服紧张与畏惧,以及这些感情带来的严重疲劳感。
另一方面,授时历研究也进入最终检验阶段。
在改历事业参与者的帮助下,以京都、江户、会津三地同时进行的天体测量为基础,多次演算证实了历法的正确性。
同时家业围棋方面,春海也没有疏忽。正月到春季之间他必须参加朝臣和寺社的碁会。尽管每一天的疲劳都压过昂扬,但春海却没有气馁,继承正之遗志的信念更强烈地在背后驱动着他。
期间,暗斋和吉川惟足、会津藩家老友松等人也在为另一件事努力。
正之的葬礼。
将军家纲为祭奠保科正之,命令江户市七日内禁止歌舞笙箫。
经过玉川的开凿和明历大火后民生都市的建设,正之的功绩是否深入人心了呢。江户以七天的默哀,悼念这位摈弃黩武、推行文治的伟人。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之遗体运回会津。
而葬礼的举行是在三个月之后,推延了很久。
原因是正之要求的“神式葬礼”再次与幕府方针发生冲突。基于“禁教令”,幕府为了彻底排除天主教而提倡佛式葬礼,尽管神式才是日本人原本的葬法。可是幕阁中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神道葬礼的人,而且就连寺社奉行也没有负责文化理解的职务,这使问题变得麻烦起来。
以此为契机,着眼于文化事业的官职接连被设立起来,这是后事。当时围绕着正之的葬礼,老中稻叶和吉川惟足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辩。
全权负责葬礼的友松表明,即使幕府治他死罪,他也要完成正之心愿。其他人暂且不论,既然友松这么说,他就真会这么做。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最后幕府发出证文,表明正之习得了神道奥义,这才平息了争执。幕阁的各位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强硬地禁止神式葬礼,就会被视作是对全国神道家的弹压,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反抗。
所以幕府采取了“默许”态度,既不推荐也不禁止。
另外大老酒井以及将军家纲在这场纠纷中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指示。春海认为他们是以置身事外的方法来阻止事态恶化。与禁止歌舞笙箫同样,幕府以沉默来悼念正之。
就这样,保科正之的葬礼终于举行了。灵碑上刻着『土津神墳镇石』,墓碑上是『会津中将源君之墓』。而且还创建了“土津神社”,友松任奉行。在幕府的默许之下,祭祀第一代会津藩藩主和将军家御落胤的保科正之。这样的神社在当时是异例。
同时,春海负责的改历事业也终于就绪了。
宽文十三年夏。
春海向朝廷和幕府呈上废除宣明历、改用授时历的请愿书。
时年春海三十四岁。








『钦请改历表』。
这是春海上表朝廷的文书。
恳请改历的表题之后紧接着的是『臣算哲言』,表明全部责任和全部裁断都在于安井算哲,也就是春海。
事实上,仅仅以这九个字,春海从一介棋士实现身份跳跃,站到天皇这个宗教以及文化的最高峰面前。
『暦也者用天道頒布天下 以為民教者 有在于此 臣雖非其任 而不免僭越之罪 伏冀農民無失耕桑之節也 実惶実恐 顿首顿首』。
以天之道向天下颁历,教育人民。自己不在其任,难免僭越之罪,但这样下去人民将失去农耕时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顿首叩拜,请求改历。
开场白之后,春海例举过去神武天皇、推古天皇、持统天皇、清和天皇的改历事迹,然后谈到宣明历。
『近歳試立表測晷正知冬至夏至之日 宣明之暦法後天二日暦数一差即諸事皆差農桑過時耕穫失節 月之大小日之吉凶 無一可者 其誤不可勝言矣』。
近年通过日晷的测量,可知冬至与夏至的确切日期,与宣明历偏差两日。所以农耕和收获的开始时节是错的,造成欠收。另外万民尺度的大小月和太阳凶吉这个宗教上的根源全部都不正确。
『今幸逢上聖達于天文者岡野井玄贞精于暦学松田顺承 其余間有之仰冀與通星暦之学者 議之論之 審正暦象』。
不过现在幸好有天文高人岡野井玄贞、历学者松田顺承等人,恳请朝廷让这些人研讨出正确的历法,取代宣明历。
春海搬出皇宫内知名度很高的岡野井和松田,强调改历事业由京都和江户、朝廷和幕府一起主导,并非江户独揽。
接着春海又写道,通过历法的革新,农事、宗教、历法成为一体,万民终于可以获得丰收,同时也能造福子孙后代。得出结论:
『此聖教之先務 王者之重事』。
这是自古以来圣教的职责,也是王者大事。春海表示自己在叩拜顿首的同时,鼓起勇气向天皇进言。
在文末,春海再次写上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歳次癸丑夏六月中旬 臣安井算哲 上表』。
文中没有提到春海作为幕臣的头衔,对将军的意向、幕府的任命甚至还有改历事业发起人保科正之只字不提。这一点对于改历事业来说非常重要。
安井算哲只是一位学习算术和历法的棋士,他同时向朝廷和幕府发出呼吁,恳请两方协同改历。
时下天皇乃灵元天皇,将军是四代家纲。在这两人面前,春海必须只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后盾,没有任何势力给他撑腰。春海以此来展现,朝廷和幕府在改历事业中完全没有互相倾轧的因素。
作为一个站在天地间测量星辰的人,春海赤条条地上表请愿。


另外还有一点必须展现出来。
改历事业依靠最新历法授时历。只有这样才能给与民众最大的公正。授时历是超越任何政治意图的、公正的改历事业基础。春海必须证明,采用这部历法可以同时保住天皇和将军的权威。
方法春海以前自己就想到了。也就是在御城中受到胜负棋的启发,正之生前完全同意的策略。
上表请求天皇下达改历圣旨的几乎同一时期,春海把这策略变成文书,首先通过老中稻叶呈给大老酒井和将军家纲。
稻叶、酒井从生前的正之那里已经知道了这个策略,实际看到完成的文书还是第一次。
题为『蚀考』。
『往歳略之』。
这封文书上粗略记载了历书的要点。这个要点就是宣明历没有准确预报出来的“蚀”。
什么时候,发生日食还是月食。春海把宣明历的预报和授时历的预报都写在文书中,而且为了公平起见,还记上了明朝使用的大统历。
『癸丑至乙卯 三歳之間 以宣暦推攻之日月当食者六』。
从癸丑年(宽文十三年)到三年后的乙卯年之间,宣明历预报的日月食共有六起:
今年,六月十五日,癸丑日。
同年,七月初一,戊辰日。
甲寅年,正月初一,丙寅日。
同年,六月十四日,丁末日。
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乙巳日。
乙卯年,五月初一,戊子日。
每一个预报都和授时历以及大统历冲突,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历法——这场比试将在天下民众眼前展开。
裁判不是人,而是天,是日月,日漂浮在宇宙中的地球。如此公正而规模庞大的比试以前不曾有过。
当然文末春海也只写上了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夏日安井算哲 謹攻焉』。
其他参与者的名字,老中和大老,支持改历的水户光国,惟足、暗斋这些神道家,继承正之遗志的会津藩,文书上全都没有。
名副其实的乾坤一掷。
在阴阳术万象八卦中,乾为天,坤为地。
春海把自己一个人投入到天地之间,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比试拉开了帷幕。




年号变更,宽文十三年变成了延宝元年。
初秋,身在江户的春海来到麻布的礒村塾。
自二十二岁第一次造访此地已经过了十二年。最后一次来这是四年半之前。
为了改历事业的启动,春海一直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奔走,最近难得有了自由时间。而几乎就在春海上表的同时,村濑义益出版了一本算术书。
『算法勿惮改』。
提倡人们勇于改正算术中的任何谬误。
不管是哪位著名算术家留下的、认可度多么高的术理问答,只要是错误的就予以纠正,这就是算术。
所以村濑很注重术理的“证明”,特别是在勾股弦定理中,他证明出为什么勾平方加股平方等于弦平方。因为这本书,勾股弦定理在日本成为了一般常识。
对于春海来说这本书来得太是时候了,给了向天皇和将军上表的他莫大的勇气。
春海很想向村濑表示祝贺,也想和他聊聊算术话题。
另外在自己的事业方面,有件事想拜托村濑。
于是就像前几次那样,春海从安藤那接过柿子干,走出会津藩藩邸。中途从卖鱼的女人那买了些据说是竹荚鱼的鱼干,抵达荒木邸后走了进去。
私塾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
春海故意挑学生们没上课时来的,所以门口并没有鞋。
把礼物放下,正想喊村濑的时候,春海看到了贴在墙壁上的题目。
随后无法言喻的温暖在胸口扩散开来。
自从被招募到会津之后,改历事业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没有多余时间来花在纯粹的算术上。如今看到学生之间的问答,享受算术这种自由奔放的愿望再度回归。
春海立即把刀抽出来放在地上,从怀中取出算筹。脑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想就把算筹在地上摊开,尽管心情跃动仍然还规规矩矩地坐好,抬头仰望贴满墙壁的题目。仅此而已就变得幸福起来。春海迅速摆放算木,轻快的开始解题。虽然春海自第一次造访此地以来在钻研上从未怠慢过,有些题还是无法立刻解明。心想着解出三、四题之后喊村濑的,
「出的题目不错嘛。」
一边兴奋地自言自语,一边解第五第六题。没能解出的题目就牢牢背下来,心中无比幸福。这时突然传来了呵斥声。
「喂!」
春海被吓得直起身子,弯着腿傻傻看向发出声音的人。
短短的一瞬间,春海看到了倒持扫帚的美丽少女。毅然而眉梢上挑,警戒之心显露无遗。她是为这个私塾私塾提供房子的荒木家小女儿,春海在金王八幡初次遇到的那个十六岁少女。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出发去测量纬度的前一天,十二年之前。
然而,幻影马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外成熟、手中没拿扫帚眉梢也没上挑,呵呵笑着的えん。
「好久不见,渋川先生。」
えん格外沉稳地说道,仿佛对这幅光景很怀念般,语调中透露出欣喜。看到美丽依旧,或许还更胜往昔的她,春海呆呆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尔后,春海也露出微笑,拍拍膝盖站起身。
「嗯,好久不见。」
两人就像以前那样,或许还更死板地打招呼。
えん笑着说道:
「以前我说,坐在地上学习或者切腹的事,请到别处去做。还记得吗?」
「嗯,那个……对不起。」
「需要道歉的是我。看到渋川先生和以前简直没变化,忍不住就捉弄一下。」
春海还以为要像以前那样受到训斥,没料到她会调皮地这么说。
不由地联想到えん的汉字。是圆形的圆、婉约的婉呢,还是明艳的艳。
好像她本人希望是食盐的盐,但实际上是延长的延。不过春海觉得是缘,因为两人很有缘分。
「不,我也失礼了。好久没来这里了,看到题目就控制不住自己。」
春海迷迷糊糊地回答,一边挠了挠脑袋。唯有这个丢人发型,十几年间一直没变过,春海早就无所谓了。不过现在仍然觉得羞耻。
「骗人的吧。我看您在自己家中也坐在地上学习,肯定被您妻子训斥过。」
えん故意捉弄他。
「没有……」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事。不过こと没有训斥他,只是被吓得不轻。想起妻子慌慌张张喊自己的声音,心中有些忧伤。
「没有妻子。」
えん很惊讶。
「可是听村濑先生说,您在京都举办了婚礼呀……」
「过世了。」
「啊……」
「前年冬天的事。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患上了胃病。我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这我还不知道……抱歉。」
「我太没用了。」
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对死别的悲哀的静静叙述。春海不由地低下头,仿佛在下向天国的妻子道歉。忧伤自然地渗入语调中,但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悲伤过度而有气无力。
「不是你的错,渋川先生。」
えん并不是安慰他,仅仅是道出事实。语气温和,却非常坚定。春海从她那美丽的眼中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凛然的えん,于是春海再次挠挠头。他想也许えん的意思是,不能永远沉浸在悔恨中。
「嗯……。话说,今天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探望父母,还有看看私塾的情况。平时我呆在石井家……就是我夫家。他们待我很好,所以我也过的无拘无束。」
春海对她这委婉的说法感到不解。
「无拘无束?」
他傻傻地重复道。
尽管她是嫁过去的新娘,说得仿佛寄人篱下般。
えん清晰地如此说道:
「良人去世了。」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中也不带负面情绪。
竟然也是在前年,えん的丈夫因公务而外出,在外地得病而死。这次是春海措手不及,他慌忙说道:
「那可真是不幸……听说是一桩美好姻缘……」
「谢谢。他的确是个好人。最近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石井家也待我非常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的。」
然后对话中断。
并不是没有话题的原因,不可思议的沉默降临了而已。默默地一起体会失去伴侣的悲伤,两个年纪不小的男女仿佛暂时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心情格外平静,但又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悸动。
「这是什么鱼呀,渋川先生?」
突然有声音响起,被吓到的春海和えん转向门口。村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看着两人笑呢。他似乎已经观望了一阵子。
「……据卖鱼人说,是竹荚鱼。」
「哦?竹荚鱼么。」
发髻里已经混着白色发丝的村濑,衣着反而更加放浪。他取过鱼干,微笑着说道:
「那么做饭吧。」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点带礼物过来。而且这次的东西可真不简单。」
村濑从えん手中接过一大碗饭,格外高兴地说道。用餐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春海带来的一大张纸。
这是春海呈给将军的『蚀考』摘要。关于三年内六次日月食的,宣明历、授时历和大统历的对照表。
今天春海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把这张纸贴在私塾门口墙壁上。尽管和一般算术比试不同,术理还是一样的。
在改历事业中,民意很重要。春海通过暗斋、惟足还有幕阁成员们,尽可能地宣扬『蚀考』上的比试。在私塾张贴对照表也是其中一环,不过还不是春海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实际上,来到这里之后,春海更希望实现另一个目的,而贴对照表已经无所谓了。
关孝和。
“解答先生”和“解盗先生”的传说仍旧在私塾里流传。听村濑说,他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地会来这里。春海想让他看到这番事业、人生中的伟大比试。然后在此基础上第三次向他发起挑战。
当然无法直接和村濑这么说。
「把三部历法的预报都列出来,真服了你了。历法无疑是算术中的难题,我和门下学生都没有意见,相信关先生看到这个也和看到算术题目一样感兴趣。」
对于春海不久之后的第三次出题,村濑已经默许了。
「谢谢。」
春海放下碗筷行礼,然后征求えん的同意。
「可以吗,えん。」
「为什么问我?」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我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没有决定权啊。」
えん淡淡地说道,和以前一样在认真吃着春海带来的东西。
「话说,真的是竹荚鱼吗?」
えん反问道,好像在她看来这个才是重点。吃饭的时候她就像少女时代般可爱。
「嗯……大概。」
「不觉得比一般竹荚鱼小吗?」
「最近把小鱼碾碎了做米团子比较流行哦。」
村濑的回答并不对题。えん尽管有疑问,仍然是大方地吃下去。对此春海有种比允许他贴对照表更强烈的安心感。
午餐之后众人边喝茶边吃春海带来的柿子干。
「差不多是时候了。」
村濑留下这话后去了里面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一本稿本回来,放在春海面前说道:
「吃饭之前给你看的话,恐怕你饭都吃不下。这是关先生的最新稿本。」
春海立刻僵住,视线被那本书夺去。
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本书。春海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喜悦的光芒在跃动,也知道自己脸上浮现出敬畏与紧张。不过他没有察觉到,えん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别在这里翻开看哦,否则真会动不了的。这稿本太惊人了,我说应该出版,关先生却坚持说没钱。太可惜了,真想借点钱给他。怎样?拿回去抄下来么?」
「好!」
春海把屏住的空气一下子吐出来,手伸过去伸到一半的时候,
「……可以吗?」
半起半坐地转身问えん。
「为什么又问我啊。」
「那个、因为……」
「拿着吧。知道稿本被你拿去看了,关先生肯定也很开心。」
「开心?」
「是的。」
えん微笑着断言。春海被她的笑容迷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感到开心的是えん吧。春海莫名其妙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就收下了……」
他把稿本抱在胸前。
「浆糊借你,三历大战的纸自己去贴吧。我得去教附近小孩的算术了,等会回来后再添一句话上去。」
说完村濑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教科书去了。在えん的帮助下,春海把巨大的纸贴到墙壁上,每一只角都用手指抹平。然后他和えん一起眺望这人生中最大的比试。恐惧感立刻袭来,但春海现在有着足以赶走恐惧的使命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保科正之的信念在支撑着他。春海差点就把这些告诉了えん,不过在此之前えん先开口了。
「关先生看到这个肯定很高兴。」
「那个……」
「什么?」
「为什么关先生会高兴呢……?我这种……」
「请去问他本人。」
「呃……」
这正是春海拖延了十二年仍没有去解的难题。
以前在这里贴出病题的时候,关孝和笑了。而且えん告诉他,那是开心的笑,而不是嘲笑。
那就照えん所说的那样,去见关孝和吧,不过要等到改历事业和第三次出题之后。完成这些事情再去见他,就算又是个病题也没关系。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恐怕一辈子都不行了。没想到自己竟如此没骨气,或者说是冥顽不灵、洁癖。
正想把这些说出来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えん喜欢关先生吗?」
嘴里居然蹦出了这么个问题。春海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来的,说出来之后自己却被吓得楞住。
不过,えん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你以为我几岁了啊。」
她嗔怪道。
春海在脑中算了算,今年她应该是二十八。えん似乎在表示不要把她和商家女子相提并论般,极为自然地说道:
「第一次见到关先生时,他就已经有妻女了。」
えん完全没有否定春海的提问,不过接着又这样说道:
「多亏了你,我打消了给他出题的念头。」
并不是因为她是女性,不合身份。毕竟现在连农村少女子都在学习算术。春海知道是纯粹的算术实力问题,但不明白“多亏了他”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春海问道。
「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看着你出题更有意思。」
原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用一句不告诉你来回应他,不料却得到一个令春海心花怒放的答案。
「毕竟你这人太特立独行啦,竟然跑别人家门口来切腹。」
えん又添上一句。春海挠了挠头,他再次为这个已经成为御城一景的发型感到羞耻,另外还想到了其他事情。如果改历事业成功的话,幕府必然会提拔他为武士,允许他束发、把刀赏赐给他,还会在江户市里分宅邸给他。到目前为止,春海一心想着如何实现改历,并没有考虑过这些。而且对于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来说,武士身份和宅邸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觉得学习算术和实现改历就是全部。
师傅山崎暗斋对此并不赞同。
“人的一生并非机械。杀死你身体中的心,也就失去了对神的虔诚。”
佛教把世界归结为“无”,儒教把无变成仁义礼智这四德,而神道则更宽松地肯定生与死,认为一个人的死可以推动活着的人开始新人生,并不主张世事无常和沉溺过去。
春海此刻是第一次畅想改历事业成功之后的自己。然后,又一个出乎他自己预料的问题从他口中蹦出来。
「那道病题,你还留着吗?」
还以为えん会据实回答他,这次却真的是得到了那个答案。
「不告诉你。」
说完えん莞尔一笑。
「那,等到赢了这个比试之后……」
春海看向贴上去的『蚀考』,再看向えん,突然说不下去了。
「可以吗?」
问了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不过えん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这次要我等三年?」
えん似乎对春海老是要她等待的做法生气了。春海急忙语无伦次地解释,今年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实际到第三年的五月只有一年加十个月。
「……怎么样?」
春海可怜巴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五月初一对吧。」
えん瞪着『蚀考』上最后一次比试的日期。
「再长可就不等了。」
她严格限定了期限。
「嗯。谢谢。」
温暖的幸福忽地在春海胸口弥漫开来。经历了こと的死、伊藤的死、正之的死,还以为以后的幸福只会越来越少了,所以再次体会到时格外开心。
「每次比试的那天我都会来,其余有空的时候也……」
「我一般是每个月月末来这里。」
「嗯。请你保重,千万别生病……」
「你也注意身体。既然要和两部历法对抗,生病倒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嗯。」
经历过伴侣病逝的两人,深深的不安与请求都写在了脸上。
之后,春海抱紧借来的稿本离开了私塾。归途中脚步意外轻快,竟然没坐肩舆直接走回了藩邸。
春海离去后,えん仍然望着大门方向。后面悠哉游哉走过来的村濑说道:
「一年外加十个月,到时服丧期也过了。」
「那是肯定的。」
えん笑道。
「渋川先生果然是有趣的人啊。」
村濑也笑着说道。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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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幸福感被吹得无影无踪。
『发微算法』。
关孝和稿本的题目。
正如他的浑名“解答先生”那样,内容是遗题的解答。
两年前,有一位名叫沢口一之的算术家出版一本将天元术详细体系化的杰作,『古今算法记』。书中的遗题至今没人全部解明。
据说作者故意在里面混入了无解的题目,连参加改历事业的春海、安藤、岛田也没解出来。
然而这位从天上下凡的龙解开了。
关孝和把那十五道难题悉数“解明”。
他的“解答”简直就是对术理本身的说明。为了解出难题,关孝和创造出惊人的独特解题法。
旁书之法——这部稿本中命名的新“算法”。
解题过程中,在术式旁边用记号表示未知数。
这与很久之后被称作为“代数”的计算方法极为相似,既不是从中国传来的,也不是日本自古就有的,完全由关孝和这个人投入到术理算术的漩涡中发明出的崭新算法。
(算术的变革即将来临。)
春海有这种预感,激动得含泪颤抖。
(这是大和民族的算学,和算的诞生。)
他明白,在这稿本中无疑出现了日本独自的算术流派。
而且其中还隐含着颠覆算术存在形式的可能性。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日本全国,也就是大和民族的算术。然后和算就将诞生。
而通过关孝和的思想,和算可以升华为算学。
就像朱子学中代表基础教育的小学那样,任何人都可以学习,绝不是天才的专利。真正能称的上术理的算术即将传遍世间。
(此乃天意。所以上天派关先生下凡了。)
春海真的如此认为,对关孝和怀有超乎仰慕的崇拜。因为关孝和实在太惊人了。
春海拼尽全力想要追赶上他,感觉有了些成果的瞬间,发现自己就像如来手掌中的孙悟空那样卑微,短暂的成就感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己还敢向关孝和出题?真是不自量力。但春海又不愿退缩。两种思想交错中,他最终找到了最后的依靠。
(我还有改历这个大事业。与关先生同样,肩负着重大使命。)
若不这么想,他恐怕会自暴自弃,再也没勇气去礒村塾。
啪。时隔十余年之后,春海再次对关孝和这位天纵之才猛烈击掌。时光仿佛倒转,回到了测量纬度之前、迎娶こと之前,预感将要接受使命的那时候。不过现在的自己比那时候站的位置更高,与下面以前的自己静静地对视着。
时光洪流中竟然遭遇过去的自己,春海惊讶之余也有种满足感。
脑海里,至今不曾谋面的一瞥即解之士尽管朦胧,存在感却无比强烈。另外角落里还有えん的微笑。而这些光景的对面,是对于春海来说一切的起点——失去天守阁后清澈的天空。建部、伊藤、こと、正之这些亲密的死者之灵与千千万万的神灵们一起,将新时代里寻求自身可能性的思想播撒在整个天空。
叮铃、咚隆。
春海听到了梦幻的音色,金王八幡绘马的声音。这是人们对算术的渴望,也是一瞥即解之士带给春海的人生之音。
现在自己正身处比试的正中央。这种感觉不断涌上来,令春海斗志昂扬。
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已经近在眼前。春海深信不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地狱降临。
而且是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当一切已经无法回头时,地狱从光明的背后出乎预料地出现,击碎了许多人的梦想,把春海推入深渊。
延宝元年。『蚀考』上记录的六月与七月宣明历的预报是,
“月食四分半多”,
“日食二分半多”。
正如春海对えん所说的那样,每一个都是错误的,根本没有日食月食发生。所以宣明历和大统历预报的“无食”乃是“明察”。
接着是延宝二年,正月初一。
“日食九分”。
宣明历的这个预报再次落空,没有日食发生。
从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起,宣明历连续四次出错。
新年过后不久,春海来到礒村塾,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蚀考』前三回边上村濑都写上了『明察』二字。而且『蚀考』旁边他还贴了一张纸,写着『门下一同效仿右表推算历法可也』。墙壁上已经贴了许多“预报”,『谬误』和『错误』也到处都是,足可见『蚀考』在私塾引起了极大关注。
对此春海有种舒畅的紧张感,但有一点很失望。
「关先生好像没有来过。」
村濑出去拜年了,回娘家的えん把这事告诉春海。
「这样啊……」
春海意气消沉。
「还有三回,他一定能看到。」
他这样鼓励自己。えん也赞同他的说法,不过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后春海没过多久就回京都了。
当时许多人已经注意到了“三历之战”,而且人数在不断增多。天文家、历学者自不必说,朝臣和宗教势力当然也会关注,另外全国大名们、算术家们,还有不懂星辰和历法的幕府大小官员们,甚至包括棋士们在内,都对春海的比试感兴趣。
所以不管是褒是贬,都非常激烈。
“围棋武士安井算哲不过是一介棋士,竟敢向八百年的传统挑战。”
“愚蠢的多管闲事。”
“肮脏的沽名钓誉。”
对此感到不快的人很多,甚至还有人把匿名威胁信投掷到会津藩邸。
“侮辱天意,其罪当诛。”
会津藩士知晓后曾对投信人展开搜寻,但没有结果。
不过,可以断定是与山鹿素行产生共鸣的武士,或者说是将其学说扩大解释的浪人们所为。放逐山鹿是出自保科正之的主张一事在城内已经渐渐浮出了水面。而提出改历的春海如今仍然居住在会津藩邸,人们自然会察觉出是正之在幕后推动。
流放中的山鹿不可能向武士们鼓吹反对改历的看法。
但对于武士中追求过激的自我实现的人来说,春海这种“颠覆武士形象和常识”的存在当然是无条件抹杀对象。即使抛开这点,过高的关注度也会引起人们对春海盲目的厌恶。
于是有一段时间里,安藤与几名藩士就负责保护春海安全。春海本人并不觉得真有人要杀他,甚至还深信,在伟人们竭力创造出来的和平时代,凭刀根本无法抹杀文化事业。从正之贯彻的民生观点来看也仿佛是天方夜谭。
安藤和岛田看法也春海相同。暗斋大笑着怒骂,说那些人「愚蠢得不可救药,不足为虑」。
事实证明,恐吓也仅仅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春海以及改历事业的同伴们并不在乎别人的诽谤。
有时碁会的主办方会不准春海出席。理由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春海与“天意”背道而驰,引起了武士、僧侣、朝臣中不少人的反感。
只要回想起正之半盲的眼睛中蕴藏着的至诚的意志光辉,春海能坦然面对任何诋毁,根本不在乎什么恐吓。
延宝二年。
春海收到了村濑的一封信和一册书。
关孝和人生中的第一本算术书,『发微算法』终于出版了。他拒绝了村濑的出资,相应的,内容比起稿本削减了许多,几乎完全是一本解答书。但这本书带给世间算术家们的强烈震撼是毋庸置疑的。在碁会上,喜欢算术的佛僧开始频繁地提到关孝和这个名字。
对于春海来说,远比诋毁和恐吓更让他感到背脊发凉的是人们把他和关孝和相提并论。人们称颂将『古今算法记』中十五道遗题全部解出的关孝和与提出改历的安井算哲是同时代、同年龄的改革者。
春海虽然很高兴,但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之后的延宝二年六月十四日。
宣明历预报丑寅卯三个时刻都有十四分的月食。大统历也预报丑寅卯有九至十分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比起其他二者范围要小得多,只有寅卯两课有九至十分月食。
结果是授时历完全正确。
之前授时历的预报都是“无食”,第四次较量中以精准的预报赢得了胜利。
「用算盘真的可以知道日月的运行么……?」
先前半信半疑的幕阁也开始相信改历能实现。对春海的诋毁戛然而止,恐吓也没再有过。曾今拒绝他的碁会,现在特地为他而举办。如果以后春海赢得比试的话,在御城内肯定能拥有与武士相当的地位。追捧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酒井自从上次正之去世的前几天和春海下过棋之后,没再指名要他过去。不过据说他已经在和老中稻叶商量今后的改历措施了。
既然御城中有这种传闻,那肯定是酒井故意放出的,目的是趁早统一城内的意见。当然改历也得到了将军大人的许可。这些都在春海的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关孝和。这位一瞥即解之士竟然再也没去过礒村塾,仿佛是在避开春海贴在这里的『蚀考』。
「我让关先生感到不快了吗?」
春海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沮丧。
「怎么可能。不会的……」
えん安慰他道。村濑也笑着否定。
「革新历法这种大事业,关先生只会觉得有趣,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可能也像你这样,有重要使命在身,没时间过来。」
然而关孝和一直没有出现,看都没看春海的『蚀考』一眼。
从他的惊异才华来看,肩负重大使命无法脱身的解释的确最合理。可是春海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えん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延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宣明历和大统历都预报丑寅卯有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再一次短于另外二者,只有寅卯。结果授时历再次精确命中。
礒村塾贴着的『蚀考』上,添上了第五个『明察』。朝廷与幕府终于开始着手准备改历。
延宝三年正月,京都所司代写信告诉老中稻叶和春海,朝廷已经决定要发布改历敕令。
二月,回京都老家的春海与暗斋和惟足会面。据他们说,神道家基本都同意改历,最快可以在年内让各个神社的历书从宣明历改为授时历。
三月,老中稻叶写给春海,一旦改历敕令发出后,幕府便正式让春海负责改历事业,以朱印状来对历书进行管制。
四月,将军家纲在上野宽永寺举办上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当时在大老酒井的授意之下,老中稻叶与佛教势力商讨改历事业,春海在会津构想的“幕府天文方”得到了多数认可。
然后五月初一,噩梦降临。
宣明历的预报是自午至未有三分不到的日食。
大统历无日食。
授时历上也清清楚楚地写着“无食”。
午至未之间并没有出现日食。朝廷因此开始准备改历敕令,幕府方面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正要在给春海的改历事业委任状上画押,而礒村塾村濑也拿起了笔,打算在『蚀考』上写上『明察』二字。
未时过去一半时,虽然只有一点点,日食还是出现了。对改历持有兴趣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或者接到报告,然后当场愣住。
日食。
连一分都没有满,但的确是日食。
出乎所有人预料,三历中只有宣明历的预报吻合,尽管时间不对。
授时历报错了。








五月初,春海在江户。
一般去江户再怎么早也要到八月左右,但春海接到老中稻叶的紧急传召,日夜兼程赶到江户,目前在内樱田门前的会津藩藩邸待命。
同室中还有安藤,家老友松命他陪伴在春海身边。
面无血色却又像发高烧般冒出汗来的春海恍惚地看着虚空,身体不断颤抖。宛如罹患疟疾般战栗的手无意识中抚摸着肋差的刀柄。
友松正是怕他一时想不开而抽出刀来自杀,便让同样参加了改历事业的安藤来监视他。
春海口中不时地发出低沉呻吟。安藤静静坐在春海旁边,一旦看到春海拔刀就准备立刻制止他。春海并没有察觉到安藤的意图。自从授时历报错以来,春海震惊得仿佛头脑融化般,无法正常思考。不过,快要被传唤到御城的时候,
「为、为什么……」
他终于像小孩哭诉般说了一句话。改历事业集结了当世名扬天下的智者们的力量,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受到挫折。这哪里是意料之外,简直无法理解。春海出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的迷惘比世上最残酷的拷问还痛苦。
安藤也垂下视线,悔恨地耸肩说道:
「……不明白。」
春海渐渐瘫软下来,抚摸肋差的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好歹没有晕过去。安藤慌忙扶起他的肩膀。这时,御城的使者到了。春海依从指示,病人般踉踉跄跄地出了藩邸。送行的安藤并没有鼓励他,始终保持沉默。
进入御城后,春海跟着领路人穿过松之走廊。在旁观者眼中,春海就像是去接受死刑的宣判那样,他本人也这么认为。
在御城茶坊主的带领下,春海来到白书院的乾方位,也就是西北方向的波之间,穿过竹之走廊。到这里春海终于察觉到要去哪了,真的差点晕过去。不过,不知得到了哪一位神灵的加护,他尽管浑身颤抖的样子很难看,最后还是保持着意识。
得到许可后,春海在房间前跪倒。黑书院有四个房间,主要是御三家、大老、老中以及身负特殊使命的官员接受将军接见的地方。春海跪在南侧入口处,鼻子几乎贴在了地上。纸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
「抬起头,安井算哲。」
是大老酒井的声音,语调一如既往的淡薄。春海并没有抬头,并不是表达对主君畏惧的演戏,他真的害怕至极。
「抬头,算哲。」
另一个声音响起,有种猛兽沉吟的魄力,是水户光国。在这种场合,此人虽然尊崇礼仪,却厌恶演戏。看到别人装模作样,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能动手杀人。春海被恐惧冻结的身体再另一种恐惧的驱使下,一边体会着想死的痛苦,一边抬起头来。
第一个看到的是光国。出乎意料,他脸上并非春海刚才深信的愤怒表情。他甚至还很同情春海,脸上极度悲伤,似乎无法接受目前的状况。尽管如此,一切都太迟了。
其他还有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而更高处是将军家纲。家纲像平时那样静静地看着春海。自从初次见到将军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四年,当然了,将军并没有直接对春海说过话,而此刻的春海没话要和将军说。
不过有一瞬间,就像在伤口撒盐般春海想象万一授时历预报正确的情形。如果那样的话,此时此地就是将军任命他为天文方的光景,接着启动改历。当这些事情结束后……。
再一次让人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春海发出呜咽声来,一边艰难忍住,一边再次平伏。
「有什么话想说吗?」
酒井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春海当然不能说出此刻心中所想,只能颤抖着说道:
「在……在下……罪该……万死……」
仅仅为了说出这一句,春海就感觉到魂魄被击碎。
一声沉吟,是光国怜悯的叹息。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酒井说出了令春海一生难忘的话: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在这一瞬间,改历的气运被消灭了。








春海如亡骸般度日。
每一天都体会到活着被埋入坟墓的感觉。但真的被埋入坟墓的话,无疑会死掉,而春海连死都办不到。
对春海的诋毁和恐吓都变成了嘲笑。武士、僧侣和朝臣一起笑春海的螳臂当车,称颂“天意”的深奥和不可思议。
六月,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将军家纲在三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中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山鹿素行。
因为出版与正之的理想和幕府立足之本背道而驰的『圣教要录』而遭到流放的山鹿,因恩赦而得到解放。八月,山鹿回到江户。曾把山鹿推荐给将军做侍儒的大奥第一大势力祖心尼已经在今年三月死去,所以山鹿的恩赦难以和政治意图挂钩,但这事发生得太巧了,正好在改历事业成为梦幻泡影之后。
不过山鹿本人并不打算在江户宣扬特殊的思想,每天只是向以前的弟子和造访的武家人士讲授兵法。而且街头巷尾盛传,他本人只希望安静度过余生。
可是,有人这样问山鹿:
「改历是眼下热门话题,山鹿先生对改历有什么看法呢?」
对此山鹿答道:
「可笑至极。」
对于尊崇“顺应天意”这个古老美德的山鹿来说,改正历法错误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当山鹿侮辱主君夙愿的话传到会津藩邸,安藤眼神中怒火中烧,而春海只是茫然看着虚空。
夏末,暗斋来到江户,频繁提到使改历事业继续的方法。春海的心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仅仅是无力的点头而已。暗斋说了一阵子,然后停下了。
「……不行么。」
他轻轻说道。
「我不明白。」
春海沙哑的声音在师傅面前第一次变成像样的呜咽,
「为什么授时历会报错。」
无比精确的授时历不可能报错。所以春海认为是学习术理时出了错,然后没经过验证就进行应用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哪里出错。翻来覆去的检查也找不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即使再次把事业搬上轨道,将来也会遭到同样的失败。春海哭着把这些说出来。暗斋仍然叫春海不要放弃希望,但对于春海来说,持有希望本身就是痛苦。
八月,全国各地的棋士们聚集到江户来参加御城碁。在会津藩藩邸幽灵般无为度日的春海也极其自然地回到了本职上。
改历上的失败,春海得到了算知和知哲的安慰,而且棋士们也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玩笑而已,就连道策也同情春海。但他们都没有真正理解,改历具体有什么样的意义。
不仅是棋士,御城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改历中隐藏着的人的意志、庞大的劳力、深奥的术理,理解的人很少。
而且为了在改历事业失败后不伤害到幕府,春海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这对于春海来说是救赎,也是痛苦。仿佛在佩刀之后的十五年间,自己一直在海市蜃楼上倾注心血。
另外这两把刀还没有被收回。春海原以为自己被传唤到御城的隔天寺社奉行就会派人来让他把刀上交,曾多次想过在那之前切腹。
不过仔细一想,如果在春海失败后立刻收回刀,等于是明言幕府在背后支持他。所以得另外找个理由来收回。虽然刀沉重而且无意义,但失去总是难受的。一想到这两把刀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而且是正之的心意、酒井推荐他的证明,春海就觉得是自己的愚蠢致使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心情郁闷。
而丧失还在继续。
九月。会津藩家老友松在完成“土津神社”后隐退。但紧随其后,他诚实敢言的作风得罪了同僚,遭到诬陷。藩主正经信以为真,没收了友松的家禄,命令他在家中幽闭蛰居。侧近勇敢地提出抗议,但正经一意孤行。无法想象,正之逝世后仅仅数年,这位忠心耿耿而且已经隐居的前家老竟遭到如此对待。
十月。以就任碁方来使胜负棋扎根的算知,在空前绝后的二十番胜负中,最后败给了本因坊道悦。即使如此,算知的奋战仍然得到了极高评价——
「安井家有一技之长。」
但碁方宝座还是让给了本因坊道悦。
就这样,安井家义兄义弟在各自的战场上都败下阵来。
算知依旧希望把人生献给围棋,继续出仕,为胜负棋的扎根做出贡献。而春海对一切都丧失了气力,浑浑噩噩地度日。
并且,今年御城碁中春海的战绩是,执黑以十六目输给道策。
虽是惨败,但与こと刚去世时不同的是,春海并没有接连失误。
道策已经强大到惊人的地步,以至于没人去关注春海的一两次失误。将军、大老、老中和棋院四家对道策赞叹不已。
(围棋与以前不同了。)
直接与道策对战的春海切实感受到这点。
(这位也是天上下凡的龙。)
关孝和创造出新的解题法给算术带来变化,而道策的棋招将来也必定能给围棋带来不可逆转的革新。
就像江户失去天守阁那样,新一代人正在创造新时代。在这种时候,自己算什么呢。厌倦了家督身份,在围棋上没有专心致志,算术天文历法方面也全都不够成熟,而且一家人连大恩人保科正之的心愿都没能实现。这算什么。难道自己出生长大,就为了体会这种悔恨与屈辱吗。
延宝三年不久后迎来了除夕。就这样,春海度过了在绝望中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年。
新年过后,延宝四年正月。
等待积雪融化以便回京都的日子里。
有一天,春海在会津藩邸院子内,呆呆站在覆盖着积雪的日晷前,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好而像个傻子一样眺望清澈的天空。虽然他在长年测量影子长度的习惯驱使下来到院内,但一看到影子就觉得难受。曾今的快乐如今变成了痛苦,春海非常悲伤,束手无策,怔怔地仰望无法企及的天空。忽地背后传来了脚步接近的声音。
大概是安藤吧。与沉浸在悲伤中不敢正视日晷的春海不同,安藤仍然坚持测量,填补春海留下的记录空白。多亏了安藤这种诚意,春海才没有彻底抛弃日晷。然而安藤、岛田和暗斋对春海重启事业的无言期待只会令他备受煎熬。
「那个东西就是日晷吗?」
背后的声音并不是安藤。而且偏偏还是春海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的那个人。每个晚上,春海都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去道歉,却拖延到现在。
太出乎意料了,春海差点就这样不回头直接逃走,可是脑袋擅自转了过去,身体也紧随其后。
「为……为什么,来这里?」
春海的声音害怕得颤抖。
「听这里的人说,你在院子里看日晷。」
えん一边说,一边好奇的观察日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来见你啊。」
她如实回答春海。
「嗯……为什、么……」
えん看向春海。眼神虽然平静,但难掩怒色。
「为什么不去私塾?」
「对……对不起……」
「关先生去过了。」
「我想去的……」
「他给你出了一道题。」
春海正想要道歉和把目前的心境说出来。
「啊……?」
然后理解了えん的意思,发出惊讶的声音来。
「果然不知道啊。已经是半年多之前的事了。」
えん轻轻叹息。
不知不觉中,她看春海的眼神已经变得格外温柔。在见到春海之前,她就猜到此刻的春海肯定失魂落魄,所以她仿佛是带来了最可靠的伙伴那样说道:
「在那历书的最后一次较量,你出错的后一天,关孝和先生来私塾了。他在私塾指名给你留下了一道题目。」
那是春海三十七岁时候的事。




第六章 天地明察








梦想破灭的约八个月后,延宝四年一月。
春海与来藩邸的えん一起前往麻布礒村塾。
雪融后烂泥地上疾行的肩舆中,春海的头脑也像变成了泥一样困惑。
(关孝和先生,向我出题?)
改历事业遭到失败后,沉浸在羞耻与惭愧中的春海一直没有颜面去见えん和村濑,但这件令人惊讶的事却足以使他赶到礒村塾去。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关先生……)
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至今为止始终没有出题,仅仅是“一瞥即解”的关孝和在私塾内甚至引起了不满,但他的才华得到了“解答皆可”的许可。这样的他一反常态,竟然出题了,而且是指名出给改历事业失败后的春海。
总之春海非常惊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完全没有想过除了自己给关孝和出题以外的可能性,对这样的事态始料未及。心里好几次想是不是被骗了,但えん不可能说谎,而且据说是关孝和本人现身直接出题,那就不会是其他人冒充的。所以春海已经顾不上败北之耻了,只想去确认事实。
到了荒木邸后,えん说要自己付钱,春海还是替她付掉,然后匆忙进入私塾。
正月里学生都不在,村濑也出去拜年了。
寂静的私塾入口处,
「——在那里。」
えん指向一角。然后春海看到了那道题,感到激烈的悸动。
『渋川春海先生』。
贴在墙壁的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读完名字旁边的题目后,春海呆呆地僵住了。
『今图有日月圆蚀交 日月圆相除得四寸五分 问日月蚀交之分』。

P394

『今有如图日月之圆蚀交。日圆面积除以月圆面积得四寸五分。问日月蚀交的长度。』
末尾是关孝和名字。
日与月,还有蚀交,显然和春海的三历大战有联系。而且春海更是回想起宛如旧伤的某件事。
春海一动不动地看题目期间,えん拿来了一张大纸。那是简化版『蚀考』,贴在这里两年,纸张已经发黄。不知道授时历报错之后,这张代表着春海耻辱的纸在这贴了多久。第六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预报,延宝三年五月初一那里村濑写着『惜非明察』。没有写『谬误』表明村濑本人也对此感到惋惜。
「……拿去吗?」
えん轻轻问道。春海慢腾腾地把纸接过来,不过他的意识大半被眼前关孝和的题目吸引去了。
向题目挑战的学生们已经零散地贴上了几个答案,不过并没有谬误或明察之类的批示。这是指名给春海出的题,一般出题人只会审度出题对象的答案。不过这道题目并非如此。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啊。」
「渋川先生?」
「为什么关先生要出这样的题。一道……没有解答的题。」
えん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村濑先生好像也察觉到了……。而且,这个,和你以前的……」
「和那病题一样。没有解答,题目本身是错的。」
“无术”才是它的答案。但过去一眼就识破病题的关孝和,为什么现在还要向他提起这件事?
越来越混乱的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啊……?」
仿佛突然听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般,春海发出惊讶的声音。然后他恍然大悟,感觉到答案轰的一声从头顶降临。
「难……难道是……」
过度战栗的身体摇摇晃晃撞到了背后的墙壁。
「怎么啦?」
えん不安地伸出手,但看到春海苍白的脸摇了摇,立刻又缩了回去。春海并没有拒绝她的手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要从令他眼前一片漆黑的冲击中逃离。那就是答案。这八个月来一直折磨着春海的疑问终于解开了,但代价是倾注在改历事业中的感情被击得粉碎。这个可怕的答案使他更加痛苦。
「……怎么会这样……」
春海这次是向前一个踉跄,离开了墙壁。
「啊,你干嘛……」
えん被吓到了。春海用颤抖的手把关孝和的题目撕了下来。他心中感到自己辜负了建部、伊藤、保科等赐予他向天挑战机会的所有人的期待。
可能其中还包括关孝和这位稀世天才。
(拜托你了哦。)
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伊藤重孝的声音。
(请放心吧。)
自己不就是这么回答的吗。想到这里,泪水禁不住流下来,一滴一滴撒在关孝和贴了半年的题目上。自从见到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这十四年来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一直是他的梦想。而现在,通往春之海滨的真正试练终于要开始了。
「求你一件事。」
春海说道。えん假装没有看到春海拭泪的样子。
「这次是什么请求呢。」
她温柔地问道。
「能不能……」
正要说出的瞬间,春海感到浑身一颤。他深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颤抖,尽力以清明的“吐息”说道:
「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经过了长久的岁月,他终于说了出来。えん并没有惊讶,而且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好的。」
第二天,春海向えん告诉他的武家宅邸寄出一封信。
为了见关孝和。








很快就有了回信。
信上只写着日期和时刻,简单地就像是决斗书。
春海按照这个时间,来到位于牛込的一座小巧雅致的宅邸。
在年老家人的带领下,走进一间屋子。据说这里是教商人儿子算盘和算术的地方,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角落里放着因反复书写而变得漆黑的纸束,还有砚台和笔。
端上来的茶味道非常淡。春海在那等着关孝和。
他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平静,但心脏仍然仿佛要破裂般,就像以前见保科正之那样,或许还更紧张。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见他,每次都因为各种抵抗情绪、自尊、恐惧而未能实现,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局面。所以春海心情谈不上喜悦,甚至还有些悲壮。不管关孝和怎样骂他,他都决心虚心接受,然后跪下来求他教导自己。除此以外春海想不到其他事。
不久之后,关孝和来了。
纸门被拉开,一位男人现出身来。他比春海想象中的要矮很多,和春海差不多。发髻和眼眸都是漆黑而有光泽。紧绷的清瘦脸庞上充满了安静的活力,不过皱纹罕见地多。现在眉间的皱纹更是散发出可怕的怒意。
关孝和无言地坐在春海对面。
仿佛把刀笔直地插在塌塌米上般,随意而锋利度惊人的坐相。
简直是对战时的姿势。至今为止与春海下过棋的棋士不计其数,但春海还没有见过这种锋利。也许十五年后的道策才能与关孝和匹敌。
「……非常感谢您,允许我这次的突然造访……」
春海语无伦次地说着会面时的客套话。自从见到关孝和之后,他一直没能抬起头来,如果是在围棋对战中的话,这样就等于是输了。他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纸。
『渋川春海先生』。
是关孝和指名给春海出的题目。春海在题目中的矛盾处,圆面积旁边划上了线。这条线就等于是题目的答案,但春海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关孝和的认可。突然,关孝和抓住纸,把它撕成碎片撒在春海低垂的脑袋上。春海默默承受着这不礼貌的行为,正想道歉的时候,被爆发般的怒吼喝止。
「你这窃贼!厚颜无耻地偷了那么多数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春海把头低到地板上。
「我……我……」
「还回去!把偷到的东西立刻还回去!」
房间里的纸束砸到春海身上。砚台飞过来,落到塌塌米上跳起,撞到春海肩头。笔和笔盒击中春海的头部与身体。春海并不反抗,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
「到头来居然还失败了!你以为数理是什么!围棋武士的玩具吗!我们的研究成果难道只是用来献给权贵的吗!」
这是江户乃至全国的大多数算术家们对春海的看法。越是著名的算术家,对于他们“自己解明的数理”就越是执着。春海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这些数理用在研究授时历和改历计划中。
不过,此时的春海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不仅是春海,参加改历事业的安藤、岛田等人也应该与他一样。春海觉得,在市町道场轻轻松松教算术的人没有资格这么说,那些人无法理解保科正之一生为实现从黩武到文治的努力,不懂政治的微妙之处。而且春海等人忍受着屈辱,绞尽脑汁试图说服根本不懂数理、算术和历书的幕府以及朝廷大臣,其中的艰辛那些人如何能明白。在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忍受着繁重的作业量、背负着沉重责任的情况下推行改历事业,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可是在这里,春海没有反驳一句。因为对方是关孝和。而且关孝和知晓一切仍然还要骂他。所以春海知道关孝和是有原因的。
「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天下所有算术家的遗憾!」
咆哮之后,关孝和停顿了一下。春海依然低着头,仿佛露出脖子等待斩杀般说道:
「……天下的怨恨不仅仅来自算术家……」
「当然了。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只限于算术家。全国的儒士、阴阳师、经师、佛僧都嘲笑你,恨你,骂你。现在的你是日本最大的盗窃犯。」
【经师:书卷、挂轴、画帖、屏风之类的装订师。】
春海紧咬牙关,没有做声。虽然怒意再一次上涌,但春海还是等着关孝和的话。真正重要的还在后面。
「他们都说,这不过是围棋武士的游戏。改历事业失败的时候,我所认识的算术家们大声喝彩。那些眼中只有功名的混账东西们居然嫉妒你,真是让我生气。但最可恨的还是你,为什么失败了!」
「我……」
「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
春海狠狠咬住牙齿。并不是怒意的原因,而是因为排山倒海的歉疚。他跪在地上,身体发出颤抖。
「根本……没想到……,是我学艺不精……」
「笨蛋!」
被这个天才喊作笨蛋,春海心中受到超过预料的严重打击,感觉就像被推入了深渊。他疲惫得想要逃离这里。
「对……对不起……」
「所有数理都了然于心的你,为什么不明白!」
「呜……」
春海禁不住发出呻吟,拼命忍住羞愧的泪水。此刻心中的激荡比晋见将军时还强烈,身体剧烈地颤抖。
「没、没……想到……」
「没想到授时历本身是错的,对吗!」
龙发出咆哮。春海感到脑门仿佛被雷电击中,自己像木屑般在龙的吐息中飞舞起来化为灰烬。
这就是关孝和出病题的真意。春海对授时历的理解并没有错,但授时历本身就是病题,所以出现了误报。
这位天才究竟为什么能够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呢。不仅春海以及其他改历事业参加者没想到,全日本懂数理的人都没想到这个“答案”。
「真的……很抱歉……」
春海几乎快哭出来了。关孝和深深呼一口气,随后仿佛是发泄够了般,
「吼得太久,喉咙有些痛。」
他轻快地说道。
「我只想让你知道,算术家们是怎么想的……」
所以他才如此骂春海,不过嗓子有些吃不消。
低着头的春海听到对面关孝和喝茶的声音。他似乎喝掉了给春海上的茶。
接着是放下茶碗的声音。春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果然发现自己的茶碗空了。不过与此同时,关孝和站了起来,所以春海没看到他的脸。而且他就这样走了出去,这次连人都不见了。春海被丢在房间中,抬着头,双手着地,等着关孝和回来。片刻之后,关孝和带来了巨量的纸束。
「这些东西也没法装订成书出版。」
他严肃地对春海说道,然后把纸束扑通一下放在春海眼前。
上面许多地方写着日期,就像日记那样。不过这并不是日记。春海用眼神征求对方同意,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卷。众多难解的数理呈现在春海面前。他立即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算术,而是关于授时历的所有研究资料。
原来关孝和也在研究授时历。这个事实带给春海介于惊愕与感动之间的感受,不禁从正面看向关孝和。
不知什么时候,关孝和脸上换上了温和的微笑。不过锋利的坐相还在。关孝和并不是故意摆出坐相的那种人,这纯粹是天性,他自己也无可奈何。就像是连刀鞘都会切掉的刀,因为过于锋利而无处安身,在流浪中度过人生。这点和暧昧中游荡、向往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的春海相似。虽然两人的境遇完全不同。
现在春海终于知道关孝和在看到自己的病题时为何会笑了。寻求自己的舞台而徘徊的春海得到了这个天才的认可,他为这样的春海感到高兴。
在向理想前进的道路上,错误也值得赞扬。
「甲府宰相也曾下令研究新历,不过并没有作为。天体测量的规模与你根本无法想比。而且,毕竟是甲府,无法影响江户幕府。」
【甲府宰相:德川纲重的别名。】
听他这么说,春海一下子理解了来龙去脉。也许关孝和也参加了改历事业。保科正之召集的外援中,应该也有甲府。
不过,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在幕政中有孤立倾向,主要是因为和御城内大奥的因缘。既然关孝和的主君是甲府宰相,那他就无法参加幕府的事业。所以保科正之才没有说出关孝和的名字,可能也是一种无奈。
关孝和没有名分,却有成果,也就是春海眼前的一大堆资料。
「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来,授时历太有趣了。虽然甲府宰相交给我的任务最终还是无法公开,还是忍不住继续研究了下去。」
说完,关孝和又把纸束推到春海膝盖上。
「只有把足够多的数理结集起来,才能解明天理。我想把一切都托付给你。」
春海照他所说,伸手去拿纸束。但纸束太重了。关孝和的存在以及他的期望都太沉重。如果背负起这些东西的话,无疑会被压垮。然而关孝和根本不这么想,他一脸轻松地挥挥手,催促春海快点拿起纸束。
「可不要对我有太大期待哦。天理的解明中,数理与天体测量缺一不可。我所解明的是,数理与测量之间大致哪里存在错误。只有具体在哪里……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可、可是……」
「拿去吧。留在我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只有你能实现这些东西的价值。」
最后一句话直接传到了春海心里。春海仿佛遭到电击。
叮铃、咚隆。
梦幻的音色无比鲜明地响起。那是感动之音、悲伤之音、喜悦之音。
不知不觉中,春海已泪流满面。尽管关孝和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资料就是算术家的生命,春海如何能接受。然而,如果没有夺取全日本算术家生命、承受他们憎恶的觉悟,改历事业就不可能完成。春海是幕府的公职人员,若想把数理理解后为幕政服务,就必须把算术家的成果夺走给幕府。否则改历事业就没有希望。
春海想起了保科正之。正之没有选择,不得不杀掉陈情的三十六名农民起义军。正因为他把这三十六人的尸体烙印在心中,才能坚持高举“民生”的理想。现在的情形完全相同。春海不得不剥夺算术家们的生命,把眼前关孝和的生命握在手中,据为己有。
这也是关孝和自身的期望。他把没有用武之地的自己全部交给春海。
春海终于拿起了纸束,紧紧抱在胸前。
「我……发誓……,一定要用这双手,解明天理。抓住天地的规律,成就悲愿。」
关孝和满足地点点头,然后露出了笑容。这位天才的表情如此的寂寞与孤独,令春海不忍去看。他和春海原本有风雨同舟的可能,但现在,他只能目送背负起一切的春海踏上征途。
「只有你能做到,渋川。像我这样的算术家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天理,更何况是找出历法中的错误……将元朝天才们创造出来的至宝授时历斩掉。我们的意志和力量……都不够。」
接着他笔直地看向春海。此刻他随意而锋利的坐相中,饱含着千言万语。
「斩掉授时历,渋川春海。」
春海抱着纸束,另一只手抓着膝盖。
「必至!」
接受使命八年以来,春海再次响亮地说出这个词。
微微苦涩的笑容在关孝和脸上浮现。
「拜托你了,围棋武士。」
说完静静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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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9 16:50 编辑





在牛込找到肩舆,春海来到荒木邸。
私塾中,村濑正在教授学生们术理。春海走向本邸,在玄关正想出声的时候遇到了出来的えん。她手中拿着扫帚,大概是去扫雪。看到她被吓了一跳、立刻把扫帚举到胸前的样子,春海再一次感到时光倒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えん盯着春海说道。
因为来的太急,春海衣衫不整,头上还沾着纸片,额头被笔盒砸中的地方泛起淤青,而且胸前还宝贝般抱着裹着布的纸束。仿佛是被人追赶的强盗。
然而春海说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有个请求,一生最大的请求。」
「又来啊。这次不管是什么……」
不等えん说完,春海跪在冰冷的石面上。
「嫁给我。」
えん的反应很有意思,既非惊呆也非哑口无言。
「你是认真的吗?」
她似乎不敢相信。
「认真的,非常认真。」
春海重重点头,强调他不是在说梦话。
「这种事情……首先要和家里说啊……」
「嗯,得去见你父亲。」
春海正想站起来,
「就这个样子吗!」
突然遭到えん的训斥。
「而且要见也不是你去啊,你不是有义兄吗。另外我也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这种情况应该由春海义兄算知向石井家提亲。
「当……当然要那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所想……」
「婚姻和你心中所想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武家常识,春海不得不承认,然后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えん轻轻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
「见到关先生了吗?」
「他把生命交给了我。」
春海把手放到胸前的布包上,坚定地说道:
「我要再一次挑战改历。」
「昨天你还像个病人那样哦。」
えん故意捉弄他。春海点下头,然后拍了拍胸前的布包。
「现在是士气凛然、勇气百倍。」
如此豪言壮语完全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失败者之口。えん似乎更加生气了。
「所以又要像以前那样,让我当证人吗?」
「呃……」
被猜中了心思,春海再次重重点头。
「以前测量纬度的旅途中,在日月和你的笑容的守护下我才想出了给关先生出的题目。」
春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不过えん并没有被他打动,反而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呢。」
就像是武家男人把向他示爱的姑娘打发走的神情。随后她又轻轻叹口气,无可奈何般蹲下来看着春海的脸问:
「这次的比试要多少年?」
「十年。」
看到えん的表情立刻冷下来,春海慌忙说道:
「不……可以提前结束,我保证。」
「一年之后是三年,三年之后又是十年。而且你从来都没有遵守过期限哦。」
「呃……嗯……」
「如果家里允许的话,这次就在你身边督促你严守期限吧」
「哎……?」
这次是春海怔怔地看着えん。えん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用眼神询问春海。
「谢……谢谢。」
春海迅速站起来,发誓般说道:
「入秋后一定来接你。」
「入秋?」
えん有些惊讶。眼下才一月。
「嗯,一定会来。那么再会。」
春海礼貌地低头行礼,然后急忙转身跑出荒木邸。他的头脑中满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与算知联络、阅览关孝和的资料、告诉战友们改历事业再次启动。
就在春海离去时,村濑笑眯眯地从私塾那边走到えん身旁。
「大家都听到了哦。你家里估计也听到了。」
えん泰然自若。
「正好啊,省得我再解释一番。」
「服丧期已经结束了呢。」
村濑笑道。








一年多之后,延宝五年,春。
春海三十八岁,在京都家中举办第二次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华饰之下,えん宛如燃烧般愤怒的眼睛盯着春海。
「对……对不起……」
婚礼顺利举行。现在是入洞房之前新郎新娘俩人的宴席。
把关孝和的授时历研究资料拿回来后,春海立即写信把改历事业再开告诉战友们,同时向算知提出了婚礼的请求。
曾今也劝过春海再娶的算知对于春海的态度转变非常高兴。
「好!到底是安井家长子。我这就和二本松的礒村先生联络。」
「不,错了,哥哥。礒村先生是私塾里村濑先生的老师。えん原本是荒木家的女儿,现在是石井家的……」
「不用担心。为了家族的安泰,这桩姻缘我一定帮你说成。安井家要卷土重来啦。」
算知已经进入比试状态。与本因坊大战一场落败之后,愈发意气奋发的算知开开心心地为春海说媒,很快就说成了。荒木家和石井家听到安井家可在将军御前下棋,马上同意了婚事。春海发起改历事业遭到重大挫折在对方看来也不是问题。时下武家的生计并不容易,只要是在江户城有公务的人就足够他们羡慕的了。即使如此,婚礼还是无法立刻举行。毕竟春海要回京都老家,同时为事业重启和娶妻这两件事做准备。
「终于下定决心啦!」
暗斋拍打春海的肩膀,为事业重启和婚礼感到高兴。而且他还把春海对えん说的『士气凛然、勇气败北』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改历事业参与者,告诉他们事业的中心人物春海再次站起来了。只是他和春海都没料到,这八个字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暗斋立即以他的人脉在朝臣、佛僧、神道家之中寻找帮助,可是现在春海失去了幕府的支持,大多数人对改历并不看好。只凭春海和暗斋两个人,连使用昂贵巨大的测量器具都是个问题。把主要道具设置在春海家庭院中就费了不少功夫。春海想起了人力财力都充裕的纬度测量,再次体会到建部与伊藤为这事业倾注了多少心血。
「授时历本身有错误。」
春海这句话又让帮助他的人减少了很多。越是精通术理和历术的人,对于授时历的精密程度就理解越深。所以他们怀疑春海是不是疯了。
「真正精密的话,就不会预报错日食了。」
暗斋赞同春海的观点,不过安藤和岛田在回信中表现得犹豫不决:
『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确实,在研究者眼中,授时历简直就是一种美。春海并没有将其葬送的方法。一切都只是从春海和关孝和的假设。而且这个想法是颠覆性的,宛如天方夜谭。
『我等在当地对授时历尽心检查,若有方案的话敬请告知』。
春海明白,安藤和岛田的这种没有信心的答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如果无法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创造出证明方法,一切都是云中楼阁。
春海先是依靠关孝和的资料来寻找新的理论,想过重新设计测量工具,或是重新设定测量日月星辰的基准值,又或是把构成授时历的数理一一拆解开来,结合世间的各种数理,试图寻找没有意识到的矛盾。
每一件事都需要庞大的劳力、金钱和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而且,仅仅是把收集到的天文测量数据阅览一遍,以及各种验证工作,就是一个极费时间的工程。
春海经常和暗斋讨论,不久之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虽然这方法宛如天启般在脑中闪现,其实却是过去的课题。
盲目的收集大量信息只是徒劳。所以春海决定先从承载改历事业的地基开始,一点一点分析出授时历的错误所在。而这个地基,就是大地。在测量遥远的天体之前,先来重新设定一下自己脚下的大地。
(创造日本的分野。)
这正是纬度测量时伊藤托付给春海的使命,把从中国传来的星相、地相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全部换成日本本土的东西。那个时候伊藤就已经为春海指明了方向,而且,
(请放心吧),
他还满口答应了下来。现在正是负起责任的时候。
于是方法就定了下来,在没有让协助者感到困惑的情况下完成之时,已经是秋季了。春海不得不回归到棋士本职中去。
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出勤也就算了,
「本因坊道悦从碁方隐退。」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与算知大战取胜后仅仅两年,本因坊道悦就告诉御城的寺社奉行和棋士们,决定把位置让给了最优秀的弟子道策。
「哎呀,要争碁了。」
不仅是棋士们,御城内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年轻的道策要和安井家算知或是春海进行炽热的对战。春海对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道策压倒性的才能光辉成为了议论的焦点。
如今包括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在内,棋院四家中无人能打败道策。而且不仅无法打败,连跟上道策的步伐都做不到。道策是围棋的革命儿,实力到了每一手都能颠覆常规的地步。所以,
「无愧于名人之位。」
希望道策就任碁方的人占多数。于是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毕竟是公务,前两次都争碁,这次如果不争碁的话,就必须征得全体棋士的同意,还要看大老和将军的意思。所以事情又变得麻烦起来,安井家算知和春海,甚至连知哲都要在棋士们的讨论中出席,准备赞同道策出任碁方的文书。
「真是麻烦。来下棋吧,算哲大人。」
道策本人却不甘心地对春海这么说。
「可是我对你就任碁方完全没有异议……」
「不是异议的问题,这是光荣的比试。难得举行争碁,只有我不能参加,太过分了。」
他快要哭出来了,就好像期待的节日消失了那样。
不过最终,将军被道策的妙招折服,在棋院四家的赞成之下,道策没有经过争碁就就任碁方。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岁。年纪轻轻就站在了棋士的顶峰。然而,
「我恨你。」
就任仪式中,道策对春海说的话令春海背脊发凉。
这时候,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不过这也是春海自找的。长久以来为了突出义兄而将“安井”和“保井”酌情使用的春海,在这次婚礼之际正式改姓“保井”。这其中也包含了春海和えん对各自亡妻亡夫的尊敬。时下私通可是死罪。春海不仅到亡妻墓前,还到えん的亡夫墓前祭奠,请求死者的许可。同时他也给幕府与京都所司代两方提交了文书,说明情况。这些事情用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京都所司代: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负责幕府与朝廷的交涉,同时也监视朝廷贵族和关西大名,掌管京都治安和诉讼裁决。】
到第二年春天终于举办了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えん毫不留情地数落道。
「我也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抱歉……」
春海一个劲地低头谢罪。えん依然面带怒色,从礼服腰带中取出一张纸,把彻底褪色且皱巴巴的这张纸在春海面前摊开。大圆和小圆,大方和小方,求这些图形蚀交的长——以前被えん拿去的那道病题。
「原来你还留着……」
春海不由地泪眼朦胧,正想伸手的时候,纸又被えん抽了回去。
「本来想还给你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作为你没有遵守期限的惩罚。在你事业成功之前,仍然由我保管吧。」
「嗯,这次……一定……在十年之内……」
「还有九年。」
えん可不含糊。
「嗯……」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替你去世的妻子监督你。」
「嗯……。那个……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
「不要比我先死,拜托了。」
えん笔直地盯着春海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叹气。
「你总是提这种难以办到的要求。」
「对不起……但是求你了。拜托。」
「知道啦,你也要长生哦。可以吧。」
「嗯。不过你也要……」
えん淡淡地挥挥手来回应春海,然后又盯着他看。春海也看着えん。
就像在私塾时隔十二年的再会那样,不可思议的沉默再次降临。年纪老大不小的男女此刻真的是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互相注视着对方。春海几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名女性今后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如果把这话如实说出来,无疑会遭到えん的激烈训斥,可是春海正想得入神。现在终于冷静下来,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从第一次遇到她的约十五年之后,春海想都没有想过的憧憬成为了现实。
えん轻轻抚摸着领口,说道:
「我也……有个请求……」
「是什么?请尽管说。」
えん微微避开视线,把她的请求说了出来:
「快点,解开这个腰带吧。」
春海还是那副肃穆的表情,重重点头。








第一次在公文上使用保井算哲,是在交还两把刀的时候。趁着春海举办婚礼的机会,寺社奉行命他把刀交还。两把刀虽然累赘,但却是春海接受使命的象征,失去它们心中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决定要在没有任何后盾的情况下一个人推动改历事业,两把刀的离去也是不可避免的。
(先理解地之规律,再抓住天之理。)
为此,春海在纬度测量的十六年之后,将积蓄至今的知识和技术全部动员起来。他把测量到的各地纬度、制作浑天仪时用到的详细星图、研究授时历时学到的测量和术理,以及保科正之、暗斋、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奥秘,仔细地一一对照起来,整合为一个整体。在此基础上,套用中国官方占星术技术。仅仅是把日本全国可见的,与占卜术有关的星辰连接起来就是一项艰难的作业,但随着作业的进行,各地纬度与星辰运行就像精致的编织物那样,经线与纬线对照起来,仿佛天与地正在靠近。
作业虽然艰苦,春海的心却不断变得充实。他自己都没想到,地之规律和天之理竟然能给人带来如此强烈的希望与热情。
公务之余还要挤出时间来做研究,春海并不觉得辛苦。以前爱妻去世之后把精力投入到改历事业中来填补内心空虚的心境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过,えん这位“内助”有点超出春海的想象。那是在京都发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暗斋商量完事情回家,发现庭院内的桃树突然不见了,于是就问えん。
「砍掉了。」
えん理所当然般说道。在家人的帮助下,她甚至还亲自挥了几斧,把树给除掉了。
桃树结出果子的话,偷盗的人络绎不绝。树枝如果伸入邻居家,邻居就会抱怨。开花时,也有人来把花连树枝一起折走。这棵桃树在周围一带相当出名,相应的,麻烦也同样之多。
「琐碎的小事会让夫君分心,这个家中不需要这种阻挠夫君提升技艺的源头。」
えん笑得很灿烂。而她的决断也受到了邻居们的称赞。
「不愧是武家女儿,和一般姑娘不一样。」
从此以后邻居对她另眼相看。附近的夫人和少女子有什么事情或者烦恼都来找えん商量,飒爽果断的えん也是应付自如。当然她也没有忽略春海。
「还有八年哦,夫君。」
给春海上茶的时候,她如此说道。春海根本就不敢懈怠。
另外,心灵的充实在改历事业以外也得到了如实反映。
延宝五年,十一月。御城碁中,春海把和道策的差距追到了五目。如果对手是其他人倒也没什么,但对面就任碁方的道策能有如此战绩,所以春海得到了将军和幕阁的一致赞扬。
「保井棋招精妙。」
能跟得上围棋革命儿道策的节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翌年十一月,同样在御城碁中,战况更加激烈,差距仅仅只有三目。
「保井会赢吗。」
对战过程中,观战者不止一次这样议论。而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双方都很精彩。」
将军家纲竟然对春海和道策做出了评论。幕阁成员也没有料到。将军对棋士发话可是例外中的例外。
「请看这棋谱,算哲大人。」
结束后,道策兴奋地说道。
「如此完美的棋招,为什么你还要选择星辰呢?为什么不专心投入到围棋中,反而要把才能浪费在历法上?」
「我的生命是星辰给的。」
春海温和而又坚决地说道。
道策咬着嘴唇,久久伫立,看上去非常寂寞。瘦削的肩膀渗透出天才特有的孤独。另外还有一个人经常会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那就是关孝和。春海拿到他的授时历研究资料之后,时常去见拜访他,两人已经成为了好友。对于春海背负的课题,关孝和倾力相助。春海在获取关孝和灵感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孤独。改历事业中关孝和完全没有走出幕后的机会,但他依然如此积极地协助春海,可见平时的关孝和根本没有理解者。
(关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题,关孝和对春海不知有多么期待。他多么想找到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或者更胜过自己也没关系,在钻研的道路上一起前进。虽然关孝和没有说,但春海能够感受到他的强烈愿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们一起走下去,但他对关孝和,对道策,说得却是这样一番话:
「收弟子吧,很多很多弟子。如果你成为了星辰,身负才华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超越你的可能。」
这是春海另一个衷心的希望,也是对于道策和关孝和的最大期待。毕竟春海一路追赶关孝和的脚步至今,感受非常深刻。他甚至比他们本人更强烈的感觉到,收弟子就是他们的天命。“算学”主张给无知的人学习算术的机会,春海相信,关孝和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思想,也是因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也许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春海温柔说道:
「我还没有死心呢。」
「……什么?」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芒闪烁。
「总有一天要把它从你手中夺回来,道策。」
他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不会输的。」
之后,道策收了许多弟子,其中一人成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弟子也才华出众,比如井上家的第四代继承人。他们在道策的指导下,棋艺突飞猛进。
而另一条龙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样,培养了众多弟子。其中两人在牛込关孝和宅被引见给春海。
「我是建部贤明。」
十五岁的少年凛然相告。
「我是建部贤弘。」
十三岁的少年气势不输给哥哥。
春海坐在来人前面,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两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从两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我打算让他们把我的术理全部学去。」
关孝和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这事只是小菜一碟。
「将来把重要算术整理成书就交给他们了。出版果然还是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让关孝和说这话,建部兄弟的才华自然毋庸置疑。
面对紧张到可怜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着说道:
「有这样的老师,可真不轻松啊。」
贤明与贤弘差点点头,然后慌忙摇头。
「晚生誓将努力学习。」
哥哥响亮地说道。事实上,后来兄弟俩成长起来,与关孝和一起出版优秀的算术书,然后超越了老师,创造出了新的数理。其门派被称作“关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时的春海只是一个劲地忍住快要喷出的泪水,笑着说道:
「努力吧,努力吧。」








不久之后,春海自身的努力结出了果实。
『天文分野之图』。
延宝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户和京都出版的“日本分野”受到了全国规模的关注。
以精密的测量和运行轨迹的计算为依据的星图上,星辰与全国各地一一对应,只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蚀况,各地的“吉凶”便是一目了然。这本书是春海全部技艺和神道修养的结晶,江户的天文家、京都的阴阳师、各地的佛僧都对此赞叹不已。以书卷装订为生的经师把春海的图视作一种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关的书本封面上。因此,“天文图”在不懂天文历法和数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来。
春海也从暗斋那里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成果,非常惊愕。那竟然是美人画。背景和衣物花纹以“天文图”为主旨,而且画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书正是『天文分野之图』。
不过春海也无法把美人画挂在家中,不然えん有他好看的。于是他就带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给了村濑。偶尔回江户的关孝和也见到了这幅画。
延宝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去世后,关孝和成为其子纲丰的勘定吟味役。在御城内供职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拜访的话,难免会引起猜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当时三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带去的鱼烤了,一边吃一边以确认春海的事业成果为借口,一脸严肃地围着美人画谈笑风生,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勘定吟味役:相当于财政监察官。】
「从画的构图可以看到算术之美。」
关孝和拨打起算盘,计算空白部分和女子面积、女子身高和臂长的比例。
「即使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面前也无法一瞥即解啊。」
村濑打趣道。
「这种情况下,解答的过程才是幸福。」
听到关孝和平淡的回答,村濑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样。
自把研究资料托付给春海以来,关孝和对改历事业从不过问。
在江户时,春海时常找村濑和关孝和下棋。两人希望春海指导棋艺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会的名义把安藤叫来。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后实现了对安藤的承诺。安藤马上就为关孝和的才华所倾倒,只恨自己身为藩士无法拜他为师。
在这种算术家之间的交流中,关孝和从不率先提起改历事业。
「与天的距离又进了一步啊。」
当春海有什么进展时,他只是像这样直截了当地称赞而已。另外,数理算术方面的话题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于春海对他几乎有种崇敬感。关于改历事业,他从不催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钻研成果的方式来默默支持春海,虽然得不到任何回报。对春海坚信不疑,就是这个天才的一贯态度。
另外,春海还把『天文分野之图』献给了伊藤火化的寺院和伊藤的后人。
「终于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后,春海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版了一本万众瞩目的书籍。
『日本长历』。
他把改历事业刚起步时暗斋所提议的“历注考证”,真正追溯到了神话时代。初稿在“创造分野”的过程中、延宝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书籍精炼至今才推向世间。
通过『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的刊行,春海超越了中国的占卜概念。人么一致认为,他独自奠定了全新的、日本独有的国家占卜术基础。
安藤与会津的岛田对春海肃然起敬,称这部作品为
「千秋伟业。」
暗斋和神道界翘楚吉川惟足赞扬春海是
「可与安倍晴明匹敌的学士。」
「阴阳术中的鬼神咒术算什么,天文历法和神话时代的奥义才是这个国家秘仪的根干。」
说这话的暗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与后背,非常高兴。
比暗斋可能更高兴的是水户光国。他粗壮的两手分别握着『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
「呣。」
发出可怕的沉吟,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爆起。春海以为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头打死,心惊胆战。
「你到底想在历史上留名几次才肯罢休?」
「……大人过奖了……」
「什么过奖,这是客观的评价。」
尊敬的眼神中隐含着杀意,光国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瞪着春海。
「既然做到这个份上,改历事业你还没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断言道。分野的开创和历注的考证,目的并不仅仅是检验授时历。此时的春海坚信,从中国传来的人间至宝般的历术中脱离出来,创造日本独自的术理,这才是改历事业的唯一突破口。
「有余在,水户和会津都会协助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尽管说吧。」
光国探出身子说道,仿佛是一个催促大人快点把东西给他看的小孩。春海犹豫了下,然后马上下定决心。
「有一件东西,在下无法取得。那原本是洋书,题为『天经或问』。」
听到这个,就连光国也陷入了沉默。
「呣。」
他发出虎啸般的沉吟。
『天经或问』是中国一位名叫游子六的人的译作,对西洋天文学有详细描述,非常有名。不过日本全国正在施行禁教令,严厉打压天主教,所以被视作是洋书的书籍基本都是禁书,唯一能逃过禁令的就是汉书或汉译版。另外书中不能出现天主教教义,能阅读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
不过,『天经或问』虽不是天主教的教义书,但天文与宗教联系紧密,无法断定其中没有天主教的相关记述。如果被认为是违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将终结。
「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光国问道。
「不赌上人生就无法触摸到天。」
春海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只需要耗费时间的研究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进行验证。而春海也终于察觉到了需要验证什么。为了得到更深的理解和证据,中国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视点是必须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样子无比恐怖,也无比可靠。
「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你的家人都可安然无恙。即使对方是将军,余也能保住你。」


光国遵守他的承诺。翌年年初,一本阅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破损和污迹的『天经或问』几乎以秘密文书的形式送入江户会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国还附上了一张南蛮人制作的地图,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由此可见,光国对学问的热爱并不仅仅是兴趣,还影响了藩政。
『坤輿万国全图』。
一位名叫Matteo Ricci的基督教传教士为布教而前往中国,在教授天文学的同时,制作了这张世界地图。春海第一次看时被惊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个地方。然后终于找到日本时,又被那小石子般的国土吓了一跳。在京都看地图时,えん也在春海身后。
「这就是日本?」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不过春海马上就明白,这是事实。通过对星象的观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所以看到球体上未与大陆接壤的列岛就是日本,并不难接受。
「这个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们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释。
「还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开始担心起来,没想到丈夫的研究对象竟然如此巨大。不过,看着地图的春海露出强有力的笑容,对她说道:
「必至。」
既然光国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他相信自己将会实现飞跃。望着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怀疑,露出开心的微笑。
「嗯。」
事实上,加上春海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知识与技术,配合西洋视点,春海的见解得到了飞跃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间,参与改历事业的人接连离开了人世。


延宝八年,夏。岛田贞继病逝。
安藤在给春海的信中写道,临死之前岛田还在测量研究,为改历事业留下了许多重要资料。对于安藤来说,岛田是无可替代的算术老师。
岛田“未能完成主君遗愿”的遗憾,安藤对“实现改历”的愿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将这些接住,告诉安藤还差一步就能成功,并许下诺言。
一个多月之后的五月。
年纪轻轻的将军家纲四十岁骤然病逝。幕阁都以为他只是患上了轻度感冒,而且家纲尽管病弱,去世之前身体一直健康。没有指定继承人,将军的去世给御城带来了紧迫感。在如何处理方面,大老酒井没有立刻回答老中们的质问,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也许他心中正在考虑立谁为五代将军候补。
然而,马上就发生了政变。
老中堀田“筑前守”正俊以电光火石之势拥立家纲异母弟纲吉为将军。没有人料到,堀田会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左右政权。堀田已经去世的父亲以前是家光的侧近,春日局遗留领地的继承人,家世门第确实足够显赫,而且四十六岁的他也正值壮年,但毕竟只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拥立德川家一员的行为简直近似谋反。
不可思议的是,大老酒井竟然无动于衷,淡淡地看着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夺取权力。对于自身的地位危机,酒井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漠不关心,令保持中立的幕阁哑口无言。
就这样,家纲去世后仅仅三个月的延宝八年八月,纲吉受封为五代将军,君临德川幕府。
城中权力构图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地位逆转降临到从末端武士到大奥女眷的每一个人身上,宛如枯荣盛衰的范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罢免。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这个不公平的人事调动,态度之淡薄令当上将军的纲吉感到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传给儿子,退出公务,开始隐居。
紧接着,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被酒井唤去下棋。
地点是下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回想了下,发现虽然在城内下过棋,到酒井宅邸还是第一次。尽管被揶揄为“下马将军”,酒井家中却与豪奢完全不沾边,非常朴素。
说实话春海并不知道酒井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历时,酒井找春海下指导棋是出于保科正之的意图,失败之后就完全断开了联系。此外,政变中失势的酒井也不可能找事业失败的春海分享悔恨,他根本没有那种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样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稳,无法想象他正处于能够左右幕府未来的政变的中心。求胜的欲望、愤怒、悲伤,甚至连在下棋过程寻找快乐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这也是他的性格。
「你好像还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时酒井忽然问道。
「是的……」
春海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简短附和一声。因为担心酒井会说改历事业是徒劳,他有些紧张。
然而酒井却击掌唤来仆人。
「把那个拿来。」
一件东西被搬到房间里。
春海马上想到那是什么。二十二岁被命令带在身边,三十七岁又被回收上去,那熟悉的两把刀。如今春海四十一岁,两把刀再次回到春海身旁。
「是你的东西。」
酒井机械质的声音令人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
「原本是保科公让我准备的。不用担心会扣除俸禄,我买下了。」
说完他又唤人过来。这次放在刀旁边的是一只沉重的袋子。从声响可以判断出是金子,而且数额可观。
「改历事业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吧,拿去用。」
「这……这是为何,酒井大人……」
春海疑惑不解,以至于忘记了道谢。
「嗯。」
酒井也没有正面回答他,歪头看向棋盘,把棋子放在上面。不过春海似乎听到了棋子在轻轻的说,“这下可以安心了。”在御城中日理万机,为幕府安泰竭尽全力的酒井,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松了口气。
「金钱随便用好了。不过改历事业成功时,把刀佩戴上。那是保科公的心愿。」
以武家之手创造文化,以此来视线幕府与朝廷的安泰。这的确是保科正之的心愿。
至于酒井自身对此是否关心,春海并不清楚。他只是觉得,两把刀和金子也就是酒井“整理身边事务”的一环。
如今,与正之一起在将军家纲的治世之下为泰平盛世尽力的男人结束了他的工作。春海心想,也许自己是正之和酒井的继承人也说不定。他郑重地跪下来。
「多谢大人赏赐,在下收下了。」
酒井看着自己下的棋子,然后又看向庭院。树木对面可以看到江户城。
「巨大的城啊。」
他不可思议般说道。对于背负着如此巨大的江户城、为公务鞠躬尽瘁至今的酒井来说,“巨大”只是实际感受,而不是对自己辛勤工作的夸耀。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轻轻附和,两人默默地看着江户城。
天守阁消失之后,新时代的天空在那里展开。
「竟然如此巨大。」
酒井说道。
三个月后,五月十九日,酒井逝世,享年五十七岁。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0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kiad 于 2012-12-19 16:59 编辑





将军纲吉的反应非常窘迫。当听到酒井的讣告后,纲吉怀疑酒井是切腹自杀,畏惧至极,甚至说要掘开酒井的坟墓。他罢免了酒井,却又怕酒井以死进谏,怕其他幕阁效仿。
将军的言行传到部下耳中,也传到春海耳中。而且那并不是无根据的传闻,作为确凿无疑的事实,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御城。
此事本身就不寻常。纲吉未经过正当程序继承将军之位的丑态暴露无遗。拥立纲吉的堀田也没想到纲吉会如此狼狈。
「酒井乃是病逝。」
老中们一齐安慰纲吉,不过他们预感到纲吉将是一个昏庸的将军。
即使如此,也只能为这样的将军效力。这是葬送战国时代,抵达泰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时也是拥立纲吉的堀田一族、堀田的亲戚稻叶一族,以及其他所有支持政变的人唯一一条路。
酒井失势后,对于春海个人而言事态开始向有利的一方倾斜。
继承保科正之让春海负责改历事业遗志的稻叶正则,还有稻叶之子、正之女婿稻叶正通比以前更受重用。
此外纲吉也尊崇保科正之为“理想的君主”,拼命模仿他的仁政。
所以必然的,纲吉对改历事业和春海提出的“天文方”构想很感兴趣,通过稻叶父子向春海传达了这一信息。不过春海并没有立刻上表请求改历,因为研究和验证还没有结束,而且改历事业的棋子还没有凑齐。
既然如此,纲吉便于更改年号的翌年天和二年,请来神道家翘楚吉川惟足,设立直属于寺社奉行的“神道方”,任命吉川为初代。
这是幕府中首次设立研究日本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知识的文化部门。通过此举,全国神道家依附到幕府的统治之下,另外以吉川惟足为代表的神道家群体之间的联系也更加紧密。吉川惟足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灵号的人物,支持改历事业。所以相当于春海在幕府中得到了强力支持者。
然而,更强力的支持者在这一年离开了春海。
暗斋去世。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将我的奥义传授给你,惟足先生作证。」
病笃的暗斋躺在床上说道。他没有使用平时那种不知名的方言,而是以为贵人讲学时的口吻。因为这个,悲伤反而更强烈,春海并不希望他这样向自己道别。
「我不要,老师。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授时历的谬误已经很明白,新的历法即将开始。」
完全回到青年时代的春海哭了,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四十三岁。而且还继续退化,像个小孩般哭喊道:
「请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马上就成功了。马上……」
「宣明历的预报,将再次偏离日月的运行了呀。」
暗斋微笑着说道。作为“证人”在一旁等候的吉川惟足也严肃地点下头。
「是的,就快要到了。所以老师……」
「我并不是消失。」
突然恢复平时的口吻,暗斋温柔地笑了。
「只是这个身体里的心化作灵,回归到神那里去。然后就能与保科大人呀、你父亲呀,还有你第一任妻子こと再会,大家和太阳、月亮一起,守护着你。」
春海颤抖着哭泣,然后终于同意了。
「嗯。」
「现在就将我此生领悟出来的,垂加神道的奥义,传授给你。」
「是,老师……」
「惟足先生。」
「在此。」
暗斋在惟足的帮助起起身,将秘传传授给了春海。这正是暗斋的生命。从此以后,春海就拥有了神道中自成一派的权限,成为了神道家中的一员。对于改历事业来说,没有哪个立场能比这更有利。
「用你的历法,给幕府、朝廷、日本全国一个惊叹吧。」
暗斋展现出生涯最后的豪迈,笑了。
天和二年九月,暗斋离开人世,灵社号为乘加灵社,享年六十四岁。


翌年,仿佛是交替般,另一个生命来到春海身旁。
えん产下了后代,是男孩。春海抱着取名为昔尹的儿子,不断地えん和孩子说
「谢谢,谢谢。」
仿佛其他话语都不知跑哪去了。因为春海过于兴奋,
「请冷静一点,要掉下去了。」
えん把孩子抢了过去。
春海看着母子俩,不由得冒出一句话来:
「请不要比我先死。」
「你以为我会让孩子死掉吗!」
春海遭到えん猛烈的训斥。
「不,我是指你和孩子俩……」
えん不耐烦似的挥挥手。
「话说,还有三年哦。」
「嗯。快了。」
春海绷紧着脸点头,手指被孩子小小的手掌握着。
「我感觉到,这只手马上要触及到天了。」
而天以超出春海预料的姿态现形。
天和三年春。
在京都家中独自做完最终验证之后,春海先是看向大地,再看向天。
排除了对两者的误解后,正确的姿态立即显现。
第一是大地。春海证明出,制作授时历的中国和日本的纬度不同,导致了术理中产生了根本性的误差。通过北极星计算纬度,求证其“里差(经度差)”,再结合汉译洋书这个新视点,这个谬误已经确凿无疑。
也就是说,授时历在中国是“明察”,术理中没有矛盾。但搬到日本时,因为观测地的纬度变了,授时历就成了“谬误”。
从中国舶来的东西通常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但春海此时第一次完全抛弃了这种观点。相当于天元的北极星很久以前就把答案告诉了他,只是他和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
另外春海心中坚固的常识被击碎,主要还是因为天体的运行。
通过庞大的测量数据,以及对数百年间历注的考证,太阳、月球和春海所在的地球的轨迹浮现出来。
地球绕着太阳周围公转,这点对于天文家来说是常识。
然而大量的测量数据得出的结论是,运动速度并不均匀。
通过近日点时,地球公转速度最快。反过来通过远日点时,速度最慢。比如说,从秋分到春分大约是一百七十九天不到,而从春分到秋分大约是一百八十六天有余,所以这点显而易见。
后世把这个称作为“开普勒定律”。而且近日点和远日点也在徐徐移动。地球的轨迹是绕着太阳的椭圆。
「……竟然是椭圆。」
春海不由地发出声音来。但这就是事实。当今世上的人都以为星辰轨迹是标准的圆形。这是神道、佛教、儒教,还有其他各种常识的基础,有谁会想到,是一个奇妙而突出的弯曲轨迹呢。
太阳被认为是一切的中心,从这点来看,地球不可能忽而接近忽而远离。而且验证之后春海还发现,连近日点也在缓慢移动。地球的轨迹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椭圆,这个椭圆在移动。谬误因此而产生。在制作授时历时,近日点正好是冬至。于是元朝的天文家就在“近日点等于冬至”的基础上构建起了术理。而经过四百年之后的现在,近日点已经超过了冬至六度。
地上纬度之差,天上近日点之差,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这两者导致了酒井对春海的严厉评价。现在春海明白了,身体畏惧得颤抖,因为他看到了地和天的谬误与正确答案。而且现在日本知道这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怎么不害怕。
不过,恐惧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曾今听过的话语。
「有时也会被称作惑星,但那是人对天的误解,只是错误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确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话,就是这样——」
「天地明察……伊藤大人。」
感慨万千,春海不知如何是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挤满观测工具的院子内。えん看到后也来下来了。
「成功了,えん。」
他朦胧地告诉她。
「恭喜夫君。」
えん嫣然笑道。
眼泪喷涌出来,打湿了春海的脸颊。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有青空一望无际。
这个瞬间,春海四十四岁,自测量纬度以来经过了二十二年,终于触碰到了天。








「大和历怎么样,渋川?」
关孝和轻松地说道。语气轻松绝不是对春海的侮辱,因为“大和”可是最大级别的称赞。在关孝和看来,用它来赞赏春海的功绩是理所应当的。
「……会不会太夸张了?」
春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村濑笑着作出担保。
「渋川先生啊,既然关先生这么说,那大家肯定都认可啊。」
春海现在正在礒村塾,与关孝和约好了会面。
「那……请愿时就用此历名……」
「嗯。一定要用。能配得上你历法的名字可不多呀。」
听到关孝和这么说,春海开心到难为情的程度。在发觉了授时历纬度差和天的常识错误之后,春海以正确的数值和数理整合出了新历法。可以断言,现在日本比这部更精确的历法是不存在的。
『名副其实的明察,敬服之至。』
会津的安藤罕见地写了份长长的称赞文章寄给了春海。而且既然也得到了关孝和和村濑的认可,那么已经没什么可以怀疑的了。以后就只要在数理的研究上不断深入,使历法更加完善,追求新的发现。这个工作春海一生是不够的,还要交给遥远的后世来完成。
另一方面,此时的关孝和又有了新的成果。
『解伏题之法』。
乃是大约两年前完成的稿本。关孝和再一次独自创造出新的算术,被后世称作为“行列式”。而且当时这个术理中国和欧洲都没有。看穿授时历谬误所在之后,关孝和还能带来如此强烈的冲击,令春海敬佩不已。
「关先生所创的术理才配得上大和之名,以后称其为“和算”。」
「不行不行,与你的历法相比,我只能感觉到羞愧。」
「关先生太谦虚了。」
「你才是。」
村濑愉快地拍打大腿笑道:
「太有意思了,你们两个。话说,这次的改历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渋川先生?」
春海表情变得严肃。
「很快。」
事实上,改历的气运正在逐步高涨,毕竟宣明历的谬误已经昭然若揭。自上次改历请愿后过去了十年,其谬误越来越严重,成为全国各地热议话题。更重要的是,将军纲吉对改历很感兴趣。
「不过听说大老并不赞成。」
关孝和说。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政治姿态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紧缩”。天和三年,全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像『饥民数万』之类悲怆的报告从全国各地集中到江户来。可是堀田以“顺应天意”这个保科正之曾今废弃掉的思想为美德,只考虑武家而忽略民生,未能采取有效的对策。堀田拜山鹿素行为师,对他推崇备至。而山鹿也为了将堀田的思想正当化,提供了不少新的武士理论。只要有堀田和山鹿这两个人在,改历便是无比艰难。甚至将军纲吉也如此认为。
「我有办法,虽然有些小聪明的嫌疑。」
春海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之后,春海稳坐如泰山,一步一步为改历事业摆好棋子。这是保科和酒井教给他的,二十余年来在江户和京都这两个日本的中心之间往返而修得的态度兼战略。
堀田的“紧缩”政策不久就使得江户捉襟见肘,在城中任职的官员连俸禄都失去了保障。可是将军纲吉和堀田并不认为是自身政策的失误,对老中们说是自然现象。国家掌权者承认自己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简直无可救药。
这时,春海使出了他那“小聪明”的一招。
一封文书通过老中稻叶正通送到堀田那里,发挥出绝大的效果。堀田立刻以指导棋的名义,在稻叶正通的陪同下召见春海。
「这个,是真的吗?」
堀田问道。棋盘上放着春海通过稻叶正通给他的文书。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准备棋笥,可见堀田连边下棋边交谈的从容都没有。春海跪着淡淡说道:
「是的。」
「这个,叫历书的东西,真的能收集到这么多的金子?」
「是的。」
「改历可以给幕府带来收入?」
「是的。」
然后堀田陷入沉默,终于不再重复同一个问题。春海机械质的回答使他感觉就像是在和酒井交谈,仿佛见到了幽灵那样。虽然眼神中不安还没有到畏惧的程度,身为大老的堀田显然气魄不足。
一旁看不下去的稻叶正通说道:
「天皇也许要下诏改历也说不定。」
此时的稻叶正通也是京都所司代,对朝廷的动向很敏锐。眼下宣明历的谬误终于造成了问题,朝廷自身已经在商讨改历了。
不过春海早就掌握了朝廷的动向。
「是的,在下也有耳闻。」
堀田显得越发心虚。
「武家能参加改历吗?」
「如果能满足在下一个请求,就可以。」
「什么?」
堀田神经质般问道。
「允许在下佩刀。」
也就是说,让春海成为武家的代表。稻叶偷偷看堀田。堀田板着脸一言不发。对于被山鹿的理想武士像洗脑的他来说,让棋士佩刀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有刀么?」
稻叶用提问来催促堀田表态。
「以前在与人下棋时,对方送给在下两把。」
春海没有说是酒井送的。
稻叶向堀田使个眼神,堀田不情愿地说道:
「只要能把主动权从朝廷那抢过来,佩刀就佩刀吧。」
春海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为改历事业的启动布好了局,不过,不可或缺的最后一颗棋子还在寻找中。
然后他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了这颗棋子。
天和三年九月,京都贩卖历书的大经师家发生了事件。主人之妻与杂务工私通被发觉,偷了店里的钱逃跑,后被抓住,与帮过他们的人一起被处刑。主人大经师意春当然没有受到惩罚,甚至还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宣传自己,拼命扩大生意。可见这个人疯狂而贪婪,失去妻子也不在乎。
(此人可用。)
春海通过大经师的所作所为而如此判断,与此人接触了几次,把最后一颗棋子决定下来。
两个月后,天和三年十一月。
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宣明历对月食预报出错。而且许多人早就不在信任宣明历。此前春海几次被问及月食的问题,
「不会发生。」
春海如此断言。以此为契机,改历的气运在十年之后再次达到顶点。而且因为宣明历的谬误已经众所周知,形势比上次更有利。知道春海以前挑战改历的人频繁拿出这个话题,窥视春海的反应,但春海表面上无动于衷,从不主动谈起改历,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安插下的棋子发挥作用。
当朝廷终于开始行动,颁布改历敕令时,春海也极为平静。
根据灵元天皇颁布的敕令,改历事业由阴阳头土御门家负责。知道春海以前独自上表请求改历的幕府官员忍不住发出叹息。效仿保科正之、以武家之手创造文化为理想的将军纲吉和期待历书带来莫大收益的堀田明显非常失望。
「果然,还是京都么……」
堀田和老中们感叹道。在天皇指名之下、朝臣领导的改历中,没有武家涉足的余地。朝廷相当于是在宣告,京都是包括天文历法在内日本所有文化的中心。江户幕府无法推翻这个决定。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时,一封书信通过京都所司代送到幕府手中。
极度不寻常的书信。而且内容也让幕阁们难以置信。
『恳请著名历法家、神道家保井算哲,亦为渋川春海,参加改历事业。』
土御门家请求春海上洛。








「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堀田已经顾不上羞耻了。
「并没有。」
春海跪着淡淡地回答。说实话,心神不宁的堀田令他感到厌烦。不过,毕竟是京都土御门家直接向幕府求助,幕府中人不管是谁都会感到惊奇。
「回答我,算哲。你什么时候和土御门家的人结交上了?」
「在下未曾见过土御门家的人。」
「那你肯定认识与土御门家有因缘的人……」
正想说出具体名字的时候,堀田闭上了嘴。这仅仅只是春海个人的交友关系,如果幕府怀疑其中有政治意图的话,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回敬幕府。那样一来武家可真的没机会参与改历了。
如果大老还是酒井,可能根本不会把春海叫来,而是让稻叶去安排一切,默默把春海送出去。
(比起酒井大人,低了数个等级。)
政治嗅觉无法相提并论。春海在心中叹气,说道:
「恳请大人允许在下上洛。」
「嗯。你可别弄砸了。」
「若是如此,在下自当切腹。」
堀田禁不住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把他给震慑住,春海才想要皱眉呢。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会派人送过去。钱、人、物,尽管用。幕府支持你。」
春海静静叩拜,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上京途中,春海绕道去了关孝和家。在离开江户之前,春海想要亲自对他说,改历的实现全是他的功劳。
从不催促春海,在改历气运高涨时也没有说什么的关孝和感慨良多地露出微笑。
「这个国家的历法要变了啊,变成你的。」
他完全不提自己对春海的帮助,把一切都当作春海自身的奋斗。与上次把资料托付给春海时同样,关孝和以送别者的眼神看着春海。
「不过主导权在土御门家手中……没问题吗?我知道你一定准备好了对策。」
「入其门下,拜其为师。」
春海淡淡说道。不过关孝和睁大了眼睛。土御门家当主远比春海年轻年轻,而且听说历法和数理都还不成熟。
「你是认真的么?」
「这是最好的方法。想要夺取对方的东西,必须先低头。」
「就像你跪在我面前那样啊。」
听他这么说,春海难为情地缩了下脖子。关孝和笑了出来。
「大和历的棋子在你手中,京都和江户都没有。日本的历法,由你奠定。」
此时春海四十四岁。








当主土御门泰福二十九岁,好奇心旺盛。饱满的面容就像少年那样,对任何事物都能表达出直率的感情。见到春海时,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真的非常感谢,春海大人。土御门家的颜面全靠您了。」
他一边频繁地劝春海吃茶点,一边活泼地低头致谢。泰福绝不是愚钝的人,经验虽然不足,但头脑优秀。他知道春海作为历法家的功绩,作为棋士的名誉,还有背后幕府的政治力量,更知道朝廷方面没有能够使用高等数理来解明历法的人才。
即使天皇希望土御门家拿出历法,但土御门家没有这个实力。春海之所以能够参与改历,正是利用了这点,不过泰福对春海的欢迎并不虚假。
「可是,真的要那样吗?春海大人继承了暗斋大人的秘仪,而且与惟足大人关系也很好,从立场上考虑的话,我……」
「总之我是弟子,泰福是师傅。这样对形势最有利。」
见春海笑着如此回答,泰福既感激又惶恐。
他那青涩的样子令春海感到开心。以前自己与自己一起测量纬度的建部和伊藤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规则。在掌握天地规则的过程中,能遵守人的规则是最好不过了。」
闻言,泰福端正地向春海行礼。
「春海的大和历法必将得到陛下的赏识。让我们一起实现改历吧。」
泰福忘记了师徒立场,彻底为春海所折服,学习他的历法。而且,泰福比春海更倾心于大和历。
「真是太完美了。春海大人了不起……一个人完成了大和历……。我也以土御门之名发誓,努力学习大和历,争取陛下的认可。」
看到年轻活泼的泰福全力学习历法的术理,春海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时也预见到,泰福将和自己犯同样的错误。泰福对大和历被采用一事毫不怀疑。
尽管优秀,大和历未必能够被采纳。
春海可并不乐观。在教授泰福历法的同时,每天都外出收集消息,默默研究时下形势,然后发现这次的改历困难重重。
朝廷颁布改历敕令后,世间的意见分为三个阵营。
一是春海意料之中的“民历反对派”。他们认为春海的大和历脱离了中国历法,主张采用明朝官历大统历。同时也积极活动起来。
另外还有希望授时历被采用的一派。春海上次改历失败之后,授时历的优秀反而得到了广泛认可,所以有些人觉得应该用授时历来代替宣明历。不过背后支持他们的,是企图把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而招募算术家、神道家的朝臣。他们骂春海是抛弃授时历的“背叛者”,热衷于诋毁大和历。这一股力量简直就像亡灵,正是春海带给世间的,名为“谬误”的亡灵。
最后一派是天皇敕令中被指名的土御门和入其门下的春海所支持的大和历。
这三派让春海感到不自然,特别是提倡授时历的那些人,给人非常做作的感觉。他们对春海百般责难,与这次改历敕令格格不入。春海通过京都所司代和关系亲密的某位朝臣,了解到他们的真面目。
(为了分割支持大和历的人么。)
提倡授时历一派被大统历一派操纵着,中心是历博士贺茂家的人。支持春海大和历的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于是便故意祭出授时历来把其中摇摆不定的人分离出去,为大统历创造优势。这是一个将春海和把春海招募到京都的安倍家一起排除的策略。
(厉害啊。)
春海由衷地佩服。封住对方的招数是围棋的基本。他没有告诉泰福这些事,一个人思索朝廷中倾轧的诀窍。
很快,就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到了妙招。
(反正已经习惯失败了。)
胜也好,败也好,都保持迎战的姿势。
春海静静地揣测,提倡大统历的一派会将迎战姿势保持到何时。
另外,他还带着えん在京都市内四处走动。观察各地的人流量,向えん请教市内热闹的地方在哪。
除了这些,春海每天要写五到十封信,做好随时可以寄出去的准备。
然后,春海与土御门泰福一起,正式上奏请求采用大和历。
紧接着,大统历和授时历也各自上奏。泰福终究还是未能跟上节奏,不理解为何敕令中被指名的自己会遭到忽视,甚至还有授时历上奏。
而大统历一派的活动,收到了完美的效果。
年号由天和变更为贞享。元年三月三日,灵元天皇颁布改历诏书。
颁布之前,各派主要人物汇聚一堂,等候决定。期间春海一边安慰紧张的泰福,一边仔细观察在场每个人的表情,思考如何打开局面。当春海思考结束时,诏书到了。
「神灵保佑大和历……神灵保佑大和历……」
一旁的泰福不停祈祷。春海的心完全不在求神的状态。
同时,虽然身处如此紧张的场面中,心底竟然涌出了幸福的感觉。
他默默计算自己累积起来的岁数。
四十五岁外加两个月。自从二十二岁快结束时参加纬度测量,已经经过了二十二年多。
不,应该从见到那绘马群——见到瞬间写上的一瞥即解之士的回答算起,经过了二十二年。
叮铃、咚隆。
梦幻的声音想起。春海闭上眼睛,在瞑目中听使者读招数。
陛下决定采用大统历,也就是贺茂家暗中支持的明朝官历。因为他们的活动,代表着春海过去与现在的授时历与大和历,都落选了。
春海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铁青的泰福。泰福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向春海。
「春、春海大人……大和历……竟然……」
春海无动于衷。从在场各人的表情变化,推断出大统历的采用对谁最有利。他看到了贺茂家的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坐相如实反映出得胜之后的神经松弛。在春海眼里,他们就像阳光下的老树,主干粗壮钝重,却已被蛀空。他淡淡说道:
「泰福大人,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泰福极度狼狈。因为听到诏书而奋然离席的话,有失礼仪。然而春海转头对泰福说道:
「去为上奏作准备。」
泰福愕然呆住。大统历刚刚已经被采用,但春海的态度告诉他,事情还没有完结。隶属于朝廷的泰福,常识被击碎。
「难、难道……再上奏一次……大和历就会被采用?」
泰福小心翼翼地问道。春海露出笑容。
「必至。」
轻描淡写地说道。




十一




诏书颁布的当天,春海把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封信全部寄出。其中有些无法依靠幕府在支付,所以寄信的高额支出全部来自酒井给他的金子。另外,因为已经写信向堀田说明了情况,信件很快就会送达。
看到如此多的信件被发出去,泰福哑口无言。
「那我们走吧,泰福大人。」
「去……去哪里?春海大人。」
「梅小路吧,那里人多,道具也准备好了。」
说完佩戴好两把刀,与泰福一起来到梅小路。
许多人正在这里组装巨大的测量工具。是那些参加纬度测量的仆役们。他们的中心是侍奉建部家的平助之子平三郎,与父亲同样沉默寡言且优秀,听到春海打招呼也只是『嗯』的一声,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子午线仪的组装上。
所有人都是应春海的请求,在稻叶安排之下过来的。他们用一尺锁来确定器具设置位置,手中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在道路正中央仿佛搭建房屋般树立起一根根柱子。与以前不同的是没有帷幕,为了让周围路过的人看到。而这为观测而准备的光景已经吸引到许多惊讶路人,围成了人墙。
「春、春海大人,这究竟是?」
面对呆若木鸡的泰福,春海淡然一笑。
「这是为了告诉世间民众,我们的大和历有多么精确。」
不久,巨大的子午线仪组装起来,京都市民发出了惊呼。然后大象限仪也进入组装。春海与泰福一起悠然坐在子午线仪下面铺着的毛毯上,取出算盘,迅速拨打起来,接着在纸上写下数值。
「这是在做什么?」
「纬度的预测。」
『三十四度八十七分十二秒』。
春海让泰福看数值,笑着把算盘递给他。
「一起来计算吧。」
「是……」
泰福畏畏缩缩地结果算盘,皱着眉头计算。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不愧是在京都测量天体的阴阳师末裔,马上就得出了结果。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亮点,春海迅速站起来。
「星星!」
他大声喊道。泰福也跳了起来。
「开始测量!」
以沉默寡言的平三郎为中心,仆役们熟练地操作刚刚组装起来的大象限仪。对测量完全不了解的人们预感到将有事发生,发出了期待的声音。三位仆役按照顺序进行测量,确认到数值一致之后,由一人记在纸上递给平三郎,平三郎再快步来到春海身边。
「嗯。」
把纸片递给春海。春海接过数值,与两人计算结果进行对比。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竟然与泰福的数值完全一致。泰福根本没想到连秒也算对了。
「这……是真的吗……」
他突然用京都腔说道,反复对比两个数值。春再度站起来,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明察!土御门家当主完美计算出纬度!」
看热闹的人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一齐喝彩。泰福两手握着纸,因为惊讶、喜悦、难为情而脸胀得通红。
「土御门泰福乃是星辰之子!」
春海大笑。并非演技,他由衷地感到喜悦。
此后,春海在梅小路接连数日进行观测,不仅是纬度,也观测各个恒星。每次春海都和泰福进行比试。带刀的春海与阴阳师装束的泰福之间的比试意外地引人注目,路过的人热情“观战”,甚至下赌注来赌江户赢还是京都赢。此事成为了一大话题,“大和历”渐渐赢得了京都市民的称赞。接到春海信件的人们也一齐来到现场。
神道家、朱子学者、僧侣、阴阳师、算术家,或是观战或是帮助测量。为改历倾力奉献的岡野井玄贞和松田顺承也来了。自然而然的,此次诏书和各代历法成为热议话题,就在这梅小路之上。
实际上,春海是以天体测量来吸引民众关注,创造公开讨论的场所。在民众注视之下,众多学术家对大和历交口称赞。
「日本的历法,就在这里。」
这些天体测量、计算比试,还有公开讨论,就当大统历的采用不存在般持续了好几天。期间春海准备的各个棋子也逐步开花结果。
其中一个在诏书颁布后不到一个月就发挥了作用。
朱印状。
去年,大老堀田以及将军纲吉同意了春海的请求,颁发朱印状,封土御门泰福为『诸国阴阳师主管』。自此,土御门家成为了全国阴阳师的领导者,莫大的收益任谁都看得出来。
这招首次极大地改变了局面。支持大统历或授时历的朝臣们对土御门家另眼相看,特地到梅小路来。
另外春海在去年第一次改历请愿——『请革历表』的制作过程中,盛赞泰福:
『今有阴阳头安倍泰福,精通天文,可谓千古不遇之才。』
为土御门家赢得了千石的现米作为改历资金。
而且春海为朝廷和幕府之间今后关于历书主导权可能出现的争执提出了决策意见,由幕府实施。这也就是各种权益交涉,如果某一方吃亏了,那就以其他形式在补偿他。
全部都没有超出春海的计划。要说意料之外的话,就是朝臣倒戈的速度之快。没过多久,曾经执着于官历的朝臣们开始一起称赞土御门,甚至春海和大和历。
就这样,在得到民众的关心和支持、学术家的认可、用利益诱使朝臣倒戈之后,春海使出了决定性一招。
曾今在纬度测量时召见春海的加贺藩主前田纲吉,应春海请求而出手相助。纲吉的女儿嫁给了西三条家,西三条家在纲吉的授意之下,安排春海与对朝廷影响力极大的人物直接交涉。此人就是刚刚就任关白的一条兼辉。兼辉是距离灵元天皇最近的人,他承诺支持大和历,而且还公开在朝廷内表态。朝臣群体之间的联系因此而断裂,大统历的实施进度被搁置。
紧随其后,春海与大经师意春会面。
他让意春负责大和历的大量制作与贩卖,把京都所司代稻叶的许可给了意春。意春立刻被巨大的利益吸引,率先行动起来,掐断其他历书的制作与流通。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大路上的公开讨论、舆论造势、给土御门家的朱印状、关白的承诺、贩卖网的掌控。
在这些招数面前,大统历支持派终于分崩离析,连贺茂家也连续出现支持大和历的人,以至于最初是谁在支持大统历的变得模糊不清。如今朝臣大半都支持大和历。
「那么,走吧。」
春海淡淡说道。泰福全身颤抖,看着春海。
「春海大人,太了不起了……您是我一生的老师,土御门的恩人。」
「我一个人也无能为力,有泰福大人在,我才勉强完成使命。」
春海笑着说道,然后和泰福一起再次上奏请求采用大和历。
倾其一生的,第四次改历请愿。


当夜,春海梦见了在某条路上行走的二十二岁的自己。然后忽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京都家中,身边睡着えん。春海露出笑容来。
「幸福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对以前丝毫没有怀疑、充满希望的自己说的呢,还是对现在的自己说的。纬度测量之旅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如今,来自许多算术家、重视传统历法的人,或是将中国学问奉为最高教条的人的谩骂和诽谤都集中到春海一个人身上。把春海的改历视作为沽名钓誉的人遍布全国。
「嗯……名誉当然想要。」
黑暗中的春海嗫嚅道。他想要得到建部与伊藤的赞赏,想要告诉酒井触摸到天了,想要回应保科正之的期待,想要实现暗斋、岛田、安藤这些改历事业同伴们的悲愿,想要挺起胸膛向亡妻报告,想要给村濑惊喜,想要让えん和孩子为自己骄傲。
想要站在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与这么多的人产生了羁绊呢。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漩涡的中心呢。
叮铃、咚隆。
想到这里的瞬间,无法抑制的欣喜涌上心头。曾经在金王八幡听到的绘马群那梦幻之音鲜明地在耳朵里响起。他看到了天守阁消失后无比广阔的青空。这两者都是如此的美。不知不觉中,春海微笑着留下眼泪。


贞享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大统历改历诏书颁布之后仅仅七个月。
灵元天皇宣布采用大和历,并冠以年号,赐名『贞享历』,决定从翌年开始实施。
诏书颁布的地方,泰福紧握这自己的膝盖,泪水滂沱。
「真的……真的……成功了……春海大人。大和历……被采纳了……。恭喜春海大人……」
春海安静地瞑目。
心中想着过去的日子和故去的人们,感慨万千。
大和历的采纳马上传到江户。
「武家触摸到天啦!」
听到报告的将军据说开心的这样叫出来。
御城里兴奋地沸腾起来。幕府立即设立天文方,任命春海为初代,然后着手为历书带来的巨额利益做准备。不过大老堀田无法体验这种兴奋了。贞享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堀田在大殿上被刺杀身亡。刺客是堀田的亲戚,若年寄稻叶正休,当场被其他阁僚斩杀,所以刺杀动机成为了迷。
【若年寄:官职名。】
堀田死后不久,山鹿素行也因病去世。知道临终他还高呼武士理想,对春海的改历仍旧是『可笑至极』的态度。
堀田与山鹿,两人都没能看到新时代就死去。
之后,将军纲吉不再设立大老,重用负责自己与老中联络的侧用人,效仿保科正之推行文治,但诸如『生类怜悯令』等极端的弱者救济政策遭到民众反感,被评价为昏庸将军,十四年后病死。
春海的成功马上在江户市传播开来,招来了更激烈的赞扬和谩骂。
特别是算术家们,极力贬低春海,连礒村塾中也出现了批判春海的声音。
在这种氛围中,村濑与关孝和不以为意,一起在私塾庭院里眺望天空。
「成功了啊,渋川先生。」
村濑开心地笑道。
「他做到了。」
关孝和也很开心,把手伸向天空。
他脸上浮现出微微苦涩的笑容,仰望自己未能触及的天空。




十二




时光流逝,抑或是轮回。
大和历被采纳之后,春海就任初代天文方,成为武士,在江户市内得到宅邸,终于也可以束发了。
「变成武士了。」
春海有些难为情。
「很适合你哟,夫君。」
えん打趣般笑道。
在春海实现改历之后,将军纲吉尽管拙劣,依然在推行文治。春海以文化事业成为了武士,另外还有许多文人在御城内得到了职务。御城,乃至江户,获得了新生,不仅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成为了影响人们生活的文化力量。
三十年之后,正德五年。
七十七岁的春海与えん一起在京都观赏戏剧。
这是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大经师昔历』,描述大经师意春丑闻的故事。
现实中的意春,在贞享二年得到发行历书的巨大利润后,试图以垄断来扩大销售网而触怒了京都所司代稻叶,被没收了家产。之后大经师由一个名为茂兵卫的人担任,因为名字和与意春之妻私通的人相同,非常讽刺,传闻是稻叶故意为之。
戏剧与现实不同,妻子与私通男子最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有意思啊。」
えん观赏完之后微笑道。
「嗯,嗯。」
春海也点点头。体力衰弱的他如今半个身体不听使唤,说话也不顺畅。
看完戏剧的观众手中多半拿着历书,也许是为了欣赏戏剧中与历法有关的台词。他们没有想到,制作其历法的老人也在观众之中。
不管是戏剧的时代背景还是现在,春海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如此长寿。因为这个原因,每次他都只能看着人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改历成功十六年后,元禄十三年,水户光国病逝。终其一生,最突出的就是教养与狂暴,即使面对将军也从不收敛。当『生类怜悯令』走向极端时,光国亲自斩杀五十只狗,把毛皮送给将军,以此来表达对法令的强烈不满。
最忌惮的光国去世后,将军纲吉失去了约束,弊政越来越糟糕,导致物价高涨和世情动荡。同时,时代也进入到繁华的元禄,江户前所未有的繁荣,文人成为了时代的推动者。
光国死后,紧接着春海的义弟知哲也离开人世,享年五十六岁。与道策对战次数最多的就是他,很多人为他的才华而惋惜。
春海在就任天文方的同时从围棋界隐退,不过道策经常到他江户宅邸去,几乎所有棋谱春海都见过。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道策输给向二子一目的棋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棋路。
「成功啦。」
春海也开心地称赞。
「这是我一生最高的杰作。」
输掉的道策格外高兴。
知哲去世两年后,道策也病逝,五十八岁。
义弟与道策去世之后,春海正式改名为“渋川春海”,把“安井算哲”这个名字与出生在同一时代、一起下上览碁的两人埋葬。
翌年,义兄算知也离开人世,八十七岁的大往生。此后安井家还延续了十代。
年号变更。宝永元年,没有子嗣的将军纲吉封甲府宰相德川纲丰为世子,让他住在江户城。因此,侍奉纲丰的关孝和在六十四岁高龄成为了幕府直属官员,留在江户城办公。春海带着他熟悉御城。
「那边是大広間,很大吧。」
「嗯,很大。」
「这里是虎之间。在这里换衣服,鞋子在这里。」
「嗯,谢谢。」
两人一起在城内散步。如果三十年前就能实现的话,也许春海就能和关孝和一起从事改历了。关于这两人,后世在编纂会津藩算术家简史时只有一句话:
『盖安井春海奉命改历时以关孝和者精算 命与其事』。
意思是安井家春海改历时,关孝和因为精通算术,参与了使命。不过关孝和从来不说自己曾提供了帮助,不管在哪一本书中都把功劳归给春海,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他培养的许多算术家,使“关流”成为日本第一算术家系谱。不久之后,正如春海所预见的那样,他们促成了日本独自的数理——“和算”的诞生。
进入江户城仅仅四年之后,关孝和安静地离开人世,享年六十九岁。
春海前所未有的沮丧,葬礼之后,在关孝和墓前哭了出来。
同行并安慰他的是安藤。安藤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严谨诚实的秉性,因此在改历事业之后受苦最多的人也是他。因为部下的过错,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幽禁处罚,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几年之后得到赦免,历注考证方面不输给春海的安藤把研究成果出版成书。在江户,关孝和与村濑也向他表示祝贺。关孝和去世后没多久,安藤以八十四岁罕见的高龄去世。
翌年,将军纲吉去世,纲丰成为六代将军家宣,把年号变更为正德。以此为契机,春海把家督天文方传给儿子昔尹,然后隐退。
家宣立刻废除纲吉的弊政,整顿幕政,但三年后骤然去世。老迈的春海看着幕政陷入混乱,又再尘埃落定。
不久,幼小的德川家继成为七代将军。此时包括近郊在内,江户市规模增长到九百三十町,超过了“八百零八町”,规模世界最大。
曾今在明历大火和玉川开凿后重生的江户,经过时代的催化,成长为春海未知的都市。
两年后的四月,也就是春海带えん观赏戏剧的正德五年。
长子昔尹三十二岁英年早逝,尽管前途一片光明。
夫妻两人忍住悲伤,把知哲之子接过来当养子。在为安井家和渋川家的安泰奔走过程中,春海感到了灵魂出窍般的疲劳,无法恢复,寿命即将走到终点的疲劳。知道大限降至之后,春海把许多时间用在准备后世和书写遗言上。

類ひなき きみのめぐみの かしこさを
 なににたとへん 春の海辺

他留下了这样一句和歌。“君(きみ)”到底指代的是谁呢。也许是运行的星辰和解明过程中带来的天之恩惠吧。
另外,えん还生了两个女儿。如今也都找到了良缘。
半年后的十月。
春海与えん来到金王八幡的神社。当然不是去看树叶都掉光的樱树,也不是献纳,仅仅参拜而已。也有可能是从神社领一件东西回去。说不定就是很久以前春海献纳的病题算额。对于春海来说,那只绘马完全没有存在的理由。
えん拜托神社不要烧掉,和那张纸一同保存了下来。
如果春海问起这个问题,えん肯定会微笑着如此回答:
「不告诉你。」
几天后的十月六日。
春海与えん在同一天去世。
家人说这对夫妻到最后还如此和睦,仿佛是遇到喜事般,没有觉得不幸。




                                                                                                                                                                                            完








(原著)主要参考文献:
『算額道場』佐藤健一/伊藤洋美/牧下英世(研成社)
『新”和算”入門』佐藤健一(研成社)
『渋川春海の研究』西内雅(錦正社)
『明治前日本天文学史日本學士院日本科学史刊行会編』(財団法人野間科学医学研究資料館)
『近世日本数学史関孝和の実像を求めて』佐藤賢一(東京大学出版会)
『授時暦訳注と研究』藪内清/中山茂(アイ.ケイコーポレーション)
『暦ものがたり』岡田芳朗(角川選書)
『天文方と陰陽道』林淳(山川出版社)
『和算研究「貞享暦改暦に就いて」』児玉明人(算友会)
『横浜市立大学論集日本書紀朔日考』山内守常(横浜市立大学学術研究会)
『科學史研究第一号「渋川家に関する史料」』神田茂(日本科學史學会)










发表于 2012-12-7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冲方丁的小说么,还是挺期待的啊,没简介么?
发表于 2012-12-7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介绍不幸福啊...起码弄几张图和介绍上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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