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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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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临班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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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性命出售 [三岛由纪夫][好读][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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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39

  ——这天,玲子迟迟未归。羽仁男躺在床上看书,有意无意的等着玲子回来。
  前往新宿找寻玲子,根本是无意义之举。
  早从还是广告人的时候起,他就很清楚嬉皮那班人。他们肯定是「无意义」的探究者,但又不像是直接面对「无意义」来袭,无从躲避的人。玲子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会变成这样,都有极为庸俗的理由。例如不合乎科学观点的梅毒恐惧症,或是排斥上学、排斥念书等无聊的理由。
  羽仁男站在某个高度,可以鄙视所有抱持「理由」的人。
  无意义这东西绝不是以嬉皮他们所想的形式来侵犯人类。它绝对会以「新闻的印刷字变成排成一列的蟑螂」这样的形态来犯。
  本以为是道路,很放心的走在上头,结果发现它竟是三十六楼高的大楼屋顶栏杆。
  在逗弄猫儿时,猫叫了声喵,张开它那满是鱼腥味的嘴巴,突然从它口中的暗黑看到一个宛如被大空袭烧焦的都市般,漆黑一片的废墟。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很想养一只暹罗猫。但万万没想到,后来竟会和一只老鼠人偶共进晚餐。
  用铲子朝暹罗猫的鼻尖喂牛奶,等到它想吞咽时,再把铲子往上托,让它整张脸沾满牛奶。
  在他的想像里占有极重要地位的这项仪式,对日本的一切政治经济来说,肯定也极为重要。逸言之,一国的内阁会议应该就是这样展开,安保条约问题也应该这样解决才对。因为一只傲慢的猫意外丢了脸面,我们才得以清楚明白养猫的含义。
  也就是说,羽仁男的想法全都是从无意义开始,而且是为了有意义的自由而活。因此,他绝不能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而那些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遭遇挫折、绝望,直接面对无意义的人,就只是多愁善感的人。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当打开橱架,清楚明白无意义早巳随着堆叠的秽物坐镇其中时,人们还有必要去探究无意义,过着无意义的生活吗?
  羽仁男认为,自己早晚一定又会开始「出售性命」。
  这时,茶室的门战战兢兢的被打开。本以为是猫,原来是玲子。
  她耳畔挂着大大的塑胶耳环,身穿活像是墨西哥斗篷的服装。从红、绿、黄多色相间的条纹图案中,有一张从领口冒出的苍白脸孔。
  「哦,你回来啦。」羽仁男很居家的问候道。
  「你肚子饿了吧?我来是想替你准备晚饭。」
  「好个服务周到的房东啊。」
  「你已经从我爸那里听说一切了吧。」玲子望着羽仁男的额头问道。
  「我这里有这样写吗?」
  「是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玲子说完后,走向厨房,开始乒乒乓乓的忙了起来。羽仁男觉得无聊,很想说话,尽管被水声和切菜声干扰,他还是大声的与玲子交谈。
  「从今晚起,我可以到这里过夜。你觉得呢?」
  「那很好啊。可是……」
  「可是什么?」
  「要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变成焦黑的尸体,那多没意思啊。」
  「我可以把瓦斯栓打开。这样就能死得漂亮点。」
  「可是,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是都彻底享受过之后才死吗?光一个晚上实在不划算。 」
  「你太奢求了。」
  玲子沉默了半晌,传来锅子煮沸的声响。
  「你该不会在里头下毒吧?」
  「这么做比较好吗?」
  「事后会被人验出砒霜哦。」
  「如果是我们两人一起死的话,就没关系。」
  「我还没答应你呢。我确实是向你租房子,但我可没签约说要连你一同租下。」
  玲子作好菜,端向羽仁男。状甚可口的肉汤和菲力牛排,外加一小瓶葡萄酒。她就像猫一样,慵懒的坐在一旁,望着羽仁男认真吃饭的模样。
  「好吃吗?」玲子问。
  「嗯。」
  「你喜欢我吗?」她以同样充满困意的口吻问道。
  「思,你煮得一手好菜,会是位好新娘。」
  「别开玩笑了。我一直等着和你见面,还寄信给你呢。
  「我相信你一定会到我家来。我有一股奇妙的确信。你肯定就是那个人。在朝夕新闻上刊出奇怪广告的人。
  「说要『性命出售』。是这样没错吧?」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40

  「没错,为什么第一次在房屋仲介那里见面时,你就知道在报上登广告的人就是我?我只是凑巧走进那家店的客人。」
  「因为我手上有你的照片。」玲子以平静的神情回答道。
  「我的照片?谁给你的?」
  「你可真像刑警。像个小市民般,执著于这种小事上,真不像你的作风。」
  两人的交谈就此打断,就算在房屋仲介的店里邂逅玲子单纯只是偶然,但自己不知何时被拍摄的照片,正四处散播,这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过,这是为什么?在这无从捉摸的世界里,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明星?
  吃完饭后,玲子自己靠了过来,双手夹住羽仁男的脸颊,一对大得吓人的眼瞳,深深注视着羽仁男。
  「我说,我把病传染给你吧。」玲子说。
  「好啊。」羽仁男懒洋洋的应道。
  「我注定再过不久就会发疯,也许这时候便会突然发狂哦。」
  听玲子这么说,羽仁男突然为这名错过适婚年纪的女人感到同情。
  ——褪去衣衫的玲子,有着晶莹剔透的美妙胴体,令羽仁男颇感诧异。本以为她会因服药而肤质变差,但事实上完全没这种感觉,那光滑的玉肤,在幽暗的灯光下,紧密包覆她那不安而又孤独的灵魂。双峰显得很健康,隆起的姿态如同古坟的形状,她的裸身给人一种古典的印象。曲线玲珑的腰身,虽然模样上略显夸张,但浮现在昏暗中的白皙腹部,始终都给人温暖、丰盈之戚。羽仁男手指所到之处,激起涟漪般的颤动,传向玲子全身。羽仁男觉得,保持沉默的玲子宛如一名被抛弃的可怜孩童。
  但就在那重要的一刻来临时,羽仁男从玲子眉间看到宛如金属雕刻般深刻的痛楚,原本以为她不可能是处女的念头就此推翻。完事后,床单上留下形状像小鸟般的血渍。
  他缓缓横身躺下,故意不提此事,玲子却主动对他说道:「怎样,大吃一惊吧?」
  「真的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你还是处女。」
  玲子默默站起身,像后宫的宫女般,一丝不挂的在托盘上摆着甜酒与两个利口酒杯,朝他端来。
  「这样我就能安心的死了。」
  「别说傻话。」
  羽仁男略感昏昏欲睡,模糊的应道。眼下他实在不想谈生死的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41

  接下来玲子开始断断续续的说着,内容如下。
  「我很想像这样走进墓穴。但我需要对象。一个最合适,与我很相似的对象。」
  玲子说话时,外表与说话口吻截然不同,展现出内向的千金小姐气质。
  「我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去喜欢任何人。因为我要是喜欢上别人,最后便会把疾病传给对方,对方也太可怜了。就算有深爱我的人,即使被我传染也无怨无悔,但我能给他的,却是即将进精神病院的我,那不是很可悲吗。因此,不管谁诱惑我,我也绝不以身相许。虽然我吃海米那和LSD,但一有危险我就回家。因为妈妈会温柔的照顾我,这么做比较好。
  「况且,那些打扮帅气,但口袋里只放百来圆的男人,我根本看不上眼。不过,有钱的却都是一些思心的中年大叔。
  「我一直打算将我的贞操献给买下我精心打造的墓穴、我的身体,还有我性命的年轻单身汉。此外还有其他条件。对方必须符合以下几点,他得是个就算被我传染疾病,也一点都不可怜的人;完全不考虑未来的人,随时都能和我一起死的人。我想遇见这样的人,请他买下我的一切。所以我在取得你的照片后,一直珍藏着,很希望能遇见这样的人。」
  「你到底是从哪里取得我的照片?」
  「你还问啊?真讨厌,打断人家的话。真不像你的作风。」
  玲子再次避开话题,不想谈照片来源的事。
  羽仁男伸手环住她的脖子,紧搂着她那显露不满之色的脸庞,像哄小孩般说道:「你听好了。快从你那憨傻的梦境中醒来吧。你还只是个小孩。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跟新宿那群小鬼厮混,仅凭着自己的观念,将这世界染成一片蔚蓝,以此为乐。就算是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只要开一盏蓝色电灯,一样会变成蓝色。如此而已。即使变成了蓝色,也不代表房间就此变成大海。
  「首先,你并没生病。那是你自己向人撒娇的幻想。
  「第二,你绝不会发疯。你现在所想的事,只是很孩子气的疯癫,这样的疯癫绝不会让你发疯。
  「第三,根本没必要因为害怕发疯而自杀。
  「第四,没人要买你的命。你竟然要我这样的专家买你的性命,实在冒犯之至。自始至终,我都只出售性命,至于买人性命这种事,我才不干呢。我可不想那么堕落。
  「听好了,玲子,买人性命的人,而且是买来供自己用的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可说是置身于人生的谷底深渊,我的客人全都是可怜人。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很乐于让他们买下我的性命。像你这种三十岁的小孩,在今晚失去童贞,因自己误会的幻想而对人生感到绝望,但其实根本还没走进人生的死胡同里,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没资格买我的性命呢。」
  「又没人说要买你的性命。我只是叫你买下我而已。」
  「你还不懂吗?我不是买家,是卖家。」
  「我也是卖家啊。」
  「说这什么话,你明明就是个门外汉。」
  「少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
  「我可是靠这行赚了大把钞票呢。」
  羽仁男吹嘘起来。两人就此噗哧而笑。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42

  两人的生活就这么展开,过得还算快意。
  羽仁男的说教毫无半点功效,玲子还是认定自己有病,并坚信近日就会发疯,而凡悍然拒绝就诊。
  「如果我因突然发作而发狂,请马上杀了我,你也跟我一起死。明白吗?」她成天把这句话挂嘴边。
  羽仁男总是随口敷衍几句,但表面上,两人就像同居的恋人般过日子。当他们连袂出外看电影或散步时,羽仁男都严格禁止玲子嬉皮的嗜好,尽可能让她穿上样式单纯,像是年轻少妇穿的服装,与自己同行。如此一来,那呛辣的感觉已从玲子脸上消失,一股微微的气韵就此萌生。
  某个黄昏,两人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为了看因昨天的风雨而散落一地的樱花。
  公园是面向民营铁路的一小块细长空地,一株巨大的老樱树,从秋千、浪木、攀爬架中间耸立而出。走过像马鞍般的平交道后,便来到公园门口。今天是堪称酷热的艳阳天,昨天那场雨,在公园门前的泥土上镶嵌了一地的樱花花瓣。不只是樱花花瓣,旧报纸也在风雨吹打下,就此摊开嵌入泥土中。
  没听见孩童们的声音,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公园里鸦默雀静,在仍继续飘落的樱花中,攀爬架因夕阳余晖而闪着银光。
  两人正准备坐向长椅时,猛然发现有个人影坐在椅子型的秋千上,在散落的花瓣中,微微摇晃着秋千。
  是一名个头矮小的老翁,还规矩的系着领带。
  羽仁男和玲子坐在长椅上,望着那名感觉有点眼熟的老翁背影,只见老翁从左边口袋取出花生,用他枯瘦的左手一粒一粒塞进口中,空着的右手则是舞动着手偶。
  手偶是以食指伸进它头部后方,用大拇指和中指摆动它的双手,它算是大型的手偶,街上贩售的都是适合孩子玩的动物、Keroyon青蛙(注:一九六六年起,日本电视台节目的主角,为一只绿色青蛙布偶。)、小丑,不过老翁的手偶不太一样,它穿着高级色丁布料的红色晚礼服,而且有丰满的双峰,而且头部有一张像假人模特儿般的摩登脸蛋,连口红都涂得无比红艳。
  老翁朝飘散的樱花抬起那具手偶,频频嚼着花生,并不时动作拙劣的摆动手偶的手和头。手偶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老翁似乎很喜欢让手偶点头,他让手偶垂头良久,然后神情完足的嚼着花生。这时候的手偶看起来就像是向老翁鞠躬道歉。
  看他这个样子,羽仁男和玲子再也无法轻松交谈,两人尽皆沉默。这时,传来隆隆巨响,是上行与下行的列车交会。
  老翁因声响而转头,似乎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背后有人。在洁净的衣领围绕下,他那宛如一根枯骨的颈项,极力往后转,几欲就此断折,与羽仁男四目交接。
  这时,老翁流露出恐惧的目光,在秋千中站起身,秋千反而因此晃动,老翁差点跌落,急忙握住银色的柱子。
  「你果然在跟踪我。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终究还是在跟踪我。」
  「你误会了。」羽仁男旋即了解老翁心里的恐惧,向他解释道,「是偶遇,我也吓了一跳呢。」
  「是吗?真的是这样?」
  老翁右手拎着手偶,走下秋千后,露出狐疑的目光,朝长椅走近。不过,羽仁男身旁玲子清丽的模样,明显令老翁安心不少。
  老翁站在两人面前,朝玲子努了努下巴。
  「这位女士也是你的客户吗?」
  「不,我来介绍一下。她是内人。我们结婚了,就住这附近。」
  玲子也默默行了一礼。
  「哦,那可真是恭喜啊。」老翁也一脸讶异的说道。「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来,请坐。」
  坐向长椅后,老翁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偶横摆在膝上,口中假牙嘶嘶作响。
  「你都用假牙嚼花生这类坚硬的东西,真不简单。」羽仁男刻意以带有些许熟稔的口吻,轻松的问道。
  「我这是特别制作的假牙。不过,呼吸时都会发出声音,是它的缺点。……我拿出来给你看吧。」
  「好啊,谢谢。」
  老翁取下手偶,小心翼翼的收进内侧口袋后,突然手指伸进口中,一把取出整套假牙。像犬齿般的牙齿,锐利的朝门牙两侧挺出,臼齿则是呈锯齿状。
  「活像是吸血鬼的假牙。」
  羽仁男一脸感佩的端详着。假牙上到处都沾有嚼碎的花生粉。老翁再度将假牙套进口中。
  「用这种犬齿嚼花生,很轻松就咬碎了。」老翁说明道。「还有,这个臼齿是特别制作,让人永远都咬得动牛排,直到咽气为止。因为我的人生,现在除了吃之外,已没其他乐子了……对了,你现在好像变正经了。」
  「是的,托您的福。」
  「太教人吃惊了。你做那么危险的生意,竟然没丧命,还能平安无事的结婚成家,真不敢相信。」老翁从内侧口袋取出手偶,递向羽仁男面前。
  「我现在都用这种方式和琉璃子在一起。」
  羽仁男接过那具手偶,拿在手中,那种轻飘飘,宛如无物的触感,令他联想到「亡骸」一词,心里微感发毛,所以他马上便交还老翁手中。细看之后发现,明明不觉得手偶的头和琉璃子有什么相像,但栘至老翁手上的瞬间,手偶斜向移动时的脸,看起来竟与躺在床上的琉璃子极为神似,这令羽仁男毛骨悚然。
  「真教人同情。你现在很恨我对吧?」羽仁男说。
  「不,才没这回事呢。我很感谢你。琉璃子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但她死前能遇上你,算是很幸福了。」
  玲子突然朝羽仁男的大腿用力拧了一把,羽仁男跳了起来,老翁也大吃一惊,跟着一跃而起。
  「怎么啦?别吓我好不好。这样会害我少活几年呢。」老翁阴沉的抱怨道。
  「不过,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就像是在此夕阳晚照下散落的樱花般。开朗、华丽、而且冰冷、无常……和她温存过的男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会想杀了她也是在所难免。这是可以理解的。去他的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所有罪在过日子。况且又不是我下手杀了她。是天谴。她是因天谴而死。」
  老翁的自言自语似乎会没完没了,于是羽仁男朝玲子使了个眼色,站起身。
  「那我们告辞了。我不会打听你的住处。我们的住处也没告诉你的必要。保重。」
  「等一下。一下子就好。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老翁站起身,抓住羽仁男毛衣衣角。「你如果以为性命这东西可以出售,那你就错了。你已经被盯上。有人正远远的监视你。等时候到了,你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你自己得多加留神啊。」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43

  巧遇老翁后,不知为何,羽仁男总觉得有事悬心。
  他之前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在某处画圆,然后连接在一起。
  他出售性命,是只能有一次的行为,就像把一束花丢进河里一样。不该把花束拾起,插在某个花瓶里当装饰。花束就应该随波逐流,看是要沉入水中,还是漂向大海。
  ——那晚,玲子在房里显得特别情深意浓。
  事后,她眼中洋溢着清澈的光芒。
  「多亏有你,我也许能恢复正常。」玲子以深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想把这里当作欢乐的墓穴吗?」
  「是的,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我渴求有愿意买我性命的男人。但我对买家挑三拣四,这样的我或许既任性又奢侈,不过,能遇上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那些评论我的人,之所以觉得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有钱,或许因为我的确是『附家产的千金小姐』。要是我的对象不愿意花钱买下我这个『附家产和一身病的千金小姐』,我才不依呢。如果只是出于同情,我绝不会接受。我不允许对方同情我,然后让他在此白住,然后白白的和我同赴黄泉。」
  「你根本就没病。」
  「你这是在安慰我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实话实说。真无聊。」
  「可是,当你知道自己也染病时,不知道会有多怨我,我好担心。在那之前,要是我突然发疯,此刻如此温柔的你,不知会变得多冷淡,甚至还会弃我而去,这一切我都可以预见。只有现在,我才能享受『自己能变正常』的幻想。幻想自己或许能和你结婚、生子、过着快乐平凡的生活。我也只能趁现在了。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接着玲子开始娓娓道出她的「粉红色梦想」,那平凡无奇的幻想,令羽仁男大为震惊。
  玲子成了一位幸福、温柔的妻子。还怀了一个孩子,虽然最后是剖腹产下,但母子均安,一个像璞玉般漂亮的男孩就此诞生。当然了,打从怀孕前,她就没再碰海米那和LSD了。
  「为什么是剖腹产?」羽仁男在一旁插话。
  「因为我是高龄产妇,这样的可能性比较高,不是吗?」玲子若无其事的应道。
  她欢乐的墓穴如今成了全新的家庭,这间茶室做了大幅改造。周遭的树木被伐去,为了让阳光能充分照进屋内,面南的开口加大,原本固定摆放一千零一夜限定本的地方,现在改放育儿百科。羽仁男像原本那样,规矩的出门上班,家里没人时,就由狐狸狗看家。蓊郁的庭院枯山水(注:日本的一种庭园风格。采没有水的庭院设计,没有池塘,改以石头和沙来呈现出山水的风景。)设计全部拆除,在草皮上装设秋千,草皮周遭是玲子精心栽种的花圃。夏日来临时,她还为了孩子到百货公司买「蚂蚁之家」回来。
  这项新产品是玲子最近在百货公司发现,一直很想买给她梦寐以求的孩子。
  它就像是塑胶制的小屏风,透明的部分塞满了像白色粗沙般的东西,地上以绿色塑胶装饰出农家、森林、山丘等景观,绿色边框的两侧有小洞,从那里放几只工蚁进去后,它们便会在外面可以透视的白土上往下挡洞,构筑蚁穴。从外头看,蚁穴一览无遗。是可以充分满足孩子好奇心和探究心的玩具。
  「怎样啊,宝宝,有趣吗?」
  「咿呀呀。」
  「哎呀,已经五点了。得去张罗晚餐才行。」
  「咿呀呀。」
  「宝宝,你自己在圈圈里玩哦。爸爸每天六点十五分回来,所以接下来妈妈要去作菜,趁锅子煮沸冒泡这段时间,妈妈得赶紧化个妆,迎接爸爸返家。这样你懂了吗?要暂时自己一个人乖乖的哦。」
  「咿呀呀。」
  ——玲子如此描绘她的未来生活愿景,羽仁男静静聆听,渐感不耐。这简直就是蟑螂的生活!那些在报纸上攒动的无数蟑螂,它们的真面目就像这样!他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才选择自杀,不是吗?
  若是再这样下去,因为玲子的病只是她个人的幻想,所以和她梦想相同的生活将会在现实中展开。该如何逃脱才好?虽然不合理,但羽仁男现在有点想要相信玲子真的有病。她会描绘出这样的幻想,本身就是有病的征兆。
  「不过,这全都是梦想。你是这么健康(说来着实不可思议,常有女人这样说羽仁男),所以连我也受到影响,产生这样的念头,不过我知道,反正我再过不久就会发疯。」
  这次羽仁男也没反对,沉默不语。
  在这个小小的欢乐墓穴里,就算深夜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附近坡道转角处鸣响的汽车喇叭声,从宛如黏稠大海般的幽暗春夜里,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飞跃而起的飞鱼鱼鳍所发出的闪光,在这难以入眠的夜,往彼方疲劳轰炸。无聊、无聊、无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千万人只要碰面,就会以这句话代替问候的大都会,呈现出欲求不满的庞大景象。无数个像浮游生物般在夜里游荡的年轻人,万头攒动。人生毫无意义。热情熄灭。一切的喜悦和欢乐,都像口香糖一样,嚼着嚼着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最后只有吐向路旁,一点都不可靠。……有人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而盗用公款。公款这东西,全日本俯拾皆是,闪闪生光。它是存在于任何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而且绝不能拿来用的钱。世上的一切就像公款一样,只会诱惑你,要是你想伸手拿取,马上便让你成为罪犯,被这社会屏除在外。空有诱惑,始终无法令人满足的大都会。像这种地狱,正露出森森利牙,埋伏在羽仁男与玲子欢乐的墓穴四周。
  也许玲子是个比外表看起来更纯洁、更胆怯的平凡女子,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发现这个复维的方法罢了。
  羽仁男正如此思忖时,在不知不觉间练就一身居家勤奋习性的玲子,披上睡袍,从床上起身。
  「要不要喝杯睡前的小酒?」玲子说。
  「好啊。来点甜的吧。有樱桃甜酒对吧。」
  「有,那我也喝这个吧。」
  玲子取出利口酒杯,在角落的柜子处倒酒,接着端着银盘走来,上头摆了装有红黑色美酒的酒杯。
  「干杯。」
  玲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脸上泛着微笑,给人一种「从容赴义」之感。两人举杯互相轻触后,栘向唇边。
  这时,羽仁男发现玲子的手微微发颤,急忙一把抢下她的杯子,把酒洒向银盘上。银盘立即变黑。
  羽仁男也将自己的酒杯凑向鼻端嗅闻后,同样把酒洒向银盘。银盘连飞沬溅到的边缘都为之变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羽仁男摇晃玲子的肩膀怒吼道。
  「因为我自己很清楚。我们现在一起共赴黄泉,才是最幸福的作法。」
  玲子伏身号啕。
  「我才不要呢。」
  羽仁男差点就这么丧命,心跳无比急促,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盘起双臂坚决的说道。
  「窝囊!你来这里,不就为了卖命吗?为什么现在才却步。」
  「是两回事。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卖命给你。再说了,我还付钱给你呢,不是吗?」
  「说穿了,你就是不想和我一起死对吧?」
  「不要讲这种无聊的疯话。你自己才要有『卖命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得更干脆一点。不管怎样,我这条命都是我自己的。既然我想照自己的意思出售性命,那我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出售。像这样受人意志左右,糊里糊涂的服毒而死,我才不要呢,我不是那种男人,你可千万别看走眼了!」
  「说你不是那种男人?要不然你是哪种男人?」
  经这样反问后,羽仁男一时为之语塞。
  有道理,经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不是「那种男人」的我,到底是「哪种男人」,这问题连羽仁男自己也不清楚。刚才吹胡子瞪眼说出的那番话,突然像气球般飘然飞向空中。如果是以前的他,很难想像会说出刚才那番话。他自以为那番话讲得合情合理,但细想之后,却觉得有点古怪。个中原因姑且不论,刚才他竟然说出类似「我就是不想死」这样的话来。
  难道他已背叛了自己?不论是出售性命,还是糊里糊涂遭人杀害,结果应该一样是死才对,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说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但当初之所以开始从事「性命出售」这项生意,不就是因为自杀失败,而想以被动的方式寻求死亡的机会和方法吗?原本明明就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项生意,但委托人却个个硬塞钱给他。……既然这样,像玲子刚才的行径那样,在不知不觉间死在她手上,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情况;为他安排这种死法的玲子,不正是温柔、亲切、充满善意,最适合他的女人吗?
  反省的念头在他脑中来回交错,但他不愿承认是恐惧的悸动仍在胸中喧闹不已,羽仁男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虚张声势。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44

  那天晚上的事就此落幕,但从那之后,他与玲子的关系顿时变得紧张。
  对于玲子提供的饮食,他都得存有戒心才行。
  「里头没毒。我已经先试过了。」
  虽然玲子开玩笑这么说,但她也很小心提防羽仁男逃走。
  玲子开这种玩笑时,眼中满含毒意,她再也不说那些温柔天真的话语,言谈间开始带有几分轻蔑的口吻。
  「您这么爱惜性命的人,要是感冒可就糟了。」
  「您可得要长命百岁才行啊。」
  「我们真的来养一只狐狸狗吧。因为光靠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要是真有危险,你这位骑士恐怕会自顾自的逃命去呢。」
  「连一天三餐都得这样提心吊胆,真是辛苦你了。我干脆在你的饭里头加些营养剂好了。」
  不管羽仁男去哪儿,玲子都如影随形,而玲子想去哪儿,也都一定会拉羽仁男跟在身旁。
  玲子的服装显得比之前更加放浪,又开始滥服安眠药。并陆续发明怪异的设计,她从灯笼得到灵感,作了一套活像是在身体四周套上灯笼般,圆滚滚的纸洋装,并带着羽仁男到艳舞酒吧跳舞,跳到酣畅之际,还放声高喊「我是灯笼。里头满是火。快撕破我!快撕破我。」要其他年轻小伙子撕破她的灯笼,然后全身只穿一件连身衬裙,火热狂舞。
  当她朦胧忘我时,羽仁男本想看准机会逃脱,但玲子似乎直觉异常敏锐。
  「你要去哪儿?」
  玲子旋即挡在他面前。就算羽仁男上洗手间,她也守在门外。
  玲子之前说过,她因为服药的关系,有预知和预言的能力,此时她望着羽仁男的脸说道:「你打算今晚逃离我身边。我不会放你走的。你为了方便随时逃脱,把银行存折绑进肚围里,连睡觉也不离身。这些我全都知道。真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守财奴。你要是想逃,我就杀了你。你乖乖不逃,反而可以活久一点。如何?因为我已经疯了。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发疯是这么开心的事。早知如此,真应该早点发疯的。」
  她在艳舞的噪音中,边跳舞边大叫。
  某天晚上,玲子突然喊肚疼,要求羽仁男陪他上厕所,不得已,羽仁男只好一起随行,结果引来其他女客一阵骚动,跑去向老板告状,羽仁男就此被老板揪出店外。
  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头也不回的冲向夜晚的市街。
  他尽可能走弯曲复杂的路,走向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由于他跑得又快又急,引来路人侧目,而且在这鲜少有计程车的时刻,他连花时间和罗嗦的计程车机司机交涉都怕,所以只能不停的往前走,不敢稍有停歇。
  眼下的一分一秒都暗藏危机。
  总之,他绕了不少远路,混进错综复杂的屋舍间,在霓虹灯闪烁的小巷间穿梭,踩过老鼠的尸体,拨开拉扯他衣袖的流莺,想前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昏暗的三流住宅街,一片悄静的房舍,在高架铁路底下形成一处低矮屋檐相连的住宅区。河堤旁有一座垃圾山,路面不仅没铺柏油,在欠缺路灯的幽暗中还满地都是施工后的碎石。
  之前可能是因为只顾着赶路才没发现,羽仁男以手帕擦拭汗水涔涔的额头,略微放慢步伐,正准备转进一旁的巷子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蹑步而行的脚步声。每当他开始走就传来脚步声,他一停步,脚步声也跟着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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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身而望,不见人影,但每当他开始迈步,脚步声便又悄悄跟在后头。
  他改变念头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吧,他决定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在他即将来到光线较为明亮的市街时,他才发现之前一直挑暗处走,其实是想早点来到亮处下,而就在他加快脚步时,突然感到大腿一阵刺痛。
  这种季节不可能会被蚊子叮。不过,疼痛旋即消失,所以他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明亮的大路,就此松了口气。
  当然了,每家店都已关门。亮晃晃的铃兰造型路灯,空虚的照耀着招牌和橱窗,汽车喧闹的来往交错,一个极其平凡的市街。
  羽仁男在马路对面巷口处发现一个座灯式招牌,上头以白字写着:「住宿八百圆、休息三百圆。」
  确认过四下无人后,他横越马路,再次环视四周后,走进巷弄里。
  这家名为惠光馆的小旅馆确实是一家爱情宾馆,但不知道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开设一间这样的旅馆。
  玄关屋檐的挂灯光线昏黄,连模样看来都很柔弱的飞蚁,围绕在圆形的挂灯四周打转。打开玻璃门后,看不见柜台,只有一张写着「如果店内没人,请按此铃」的贴纸,底下有个出现裂痕的黄色铃按钮,羽仁男就此按下。
  屋内静静传来铃声。不久传来有人绊倒,将东西撞落地面的声响,有人叫了一声「好痛」,接着是一串咳嗽声,一名个头娇小的老太大走出。
  「您好,要住宿是吗?」她以眼白偏多的凶悍眼神望着羽仁男说道。
  「是的,还有空房吗?」
  羽仁男心想,反正一定多的是空房,但基于礼貌还是这样问道。
  「好一点的房间已经都客满了。现在明明景气不好,但唯独我们的生意特别兴隆。我们虽然没有冷气等设施,但夏天一样高朋满座,因为我们位于较隐密的地方,所以客人方便进出。就跟当铺一样。」
  羽仁男听她这么说,直觉这里是供人偷窥的旅馆。如果坚持要她提供「好一点的房间」,她肯定会开出五千圆的高价,狠狠敲客人一笔,然后带至有小孔可以偷窥的房间。就这方面来说,老太太的话术着实巧妙。尽管没冷气,夏天一样客人络绎不绝,这句话间接暗示了这家旅馆的特别服务,此事不言可知。
  但羽仁男就只是冷冷的回道「没关系,给我差一点的房间就行了。一晚八百圆对吧。」
  老太大闻言,突然就像把脸上的铁门拉下一般,脸色一沉。接着领羽仁男来到二楼一处三张榻榻米大,活像贮物间的细长型房间,收下八百圆后,留下一句「棉被在柜子里,您要就寝时,请自行铺床」,便走下楼梯,发出阵阵嘎吱声。没有要端茶招待的意思。
  羽仁男已疲惫不堪,很想倒头就睡,所以他想请老太大替他铺床,但他心想,就算说了,也只是惹来一顿白眼,因而作罢。
  宛如车子驶进屋里般的响声,撼动着这间细长型的小房间。那是都会夜晚的海潮声。走廊对面有女人的尖叫声。但紧接在尖叫声之后,是像丝线般轻细的叹息声,所以羽仁男决定不予理会。空气中微微传来厕所的臭味。
  天花板的背后应该是烟雾包围的星空,一想到这里,羽仁男便以手当枕,仰望那有一大滩雨渍的天花板,感受天神的装置。吊灯晶光灿然的大会议厅天花板背后,以及这种像老鼠窝似的旅馆天花板背后,都有着同样的壮阔星空。悲惨与孤独,幸福与成功,在这片星空下完全相同。只要翻个面,不管身在何方,都一定能看到同样的星空。因此,他无意义的人生也与这片星空紧紧相连。羽仁男也许是栖身于这处廉价旅馆里的「小王子」 。
  他一把拖出那又湿又冷的棉被,随便往地上一铺,他嫌麻烦,本想直接就这样睡,但因为觉得很束缚,所以他粗鲁的脱去长裤。这时,他感到腿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根小刺隔着长裤刺进他腿里。他四处找寻那根刺,但始终遍寻不着。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后,发现有根断折的尖刺钻进皮肤里,形成一颗黑点,虽没出血,但感到隐隐作疼。
  他想入睡,但辗转难眠。玲子的脸浮现脑中,一面凝睇着他,一面把手指伸进「蚂蚁之家」里,抓起两、三只蚂蚁,撒到他脸上,这个幻想不断袭扰着他。不久,大腿渐感疼痛,似乎开始发烧,整条腿变得又烫又重,益发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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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他便离开惠光馆,拖着疼痛的脚,找寻清早就开店的药房。开门的药房态度冷淡,所以他没让对方看伤口,直接便买了软膏和抗生素,到附近的咖啡厅自己动手抹药。抹完后心情好转些许。
  他心想,这么一来,也许得找家大饭店,装模作样的过生活,才能摆脱玲子的追踪。他决定找个地方买些上好的成衣和旅行用手提包。那得先等银行开门才行。
  ——到了近午时分,才抵达K饭店落脚。
  眼前是间视野不错的房间,他躺在松软的双人床上,想补偿昨晚失眠的疲累。感觉腿部的疼痛已舒缓许多,他想在亮处换药,于是便在窗边的亮光下仔细检查伤口。
  那是五月某个美丽的下午。一片片云朵悠闲的浮泛在高速道路上空,无数辆宛如火柴盒小汽车般的车辆,静静行驶在高速道路上。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明确而客观。话说回来,他会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其实只是因为受玲子影响,而产生无谓的幻想罢了。
  这时,某个记忆从脑中苏醒,紧紧束缚他的心灵。「玲子说她透过照片看过我的长相。我的脸部照片是从哪里,透过什么途径散播出去的呢?」
  不过,为这么莫名其妙的事烦心,证明他怕死。倘若不怕死,心中应该就不会有不安的种子。拒绝非出于自己所愿的死法,与贪生怕死,应该不一样吧。
  在明亮寂静的光芒下,羽仁男仔细检查自己裸露的大腿。他拭去先前涂好的药膏,定睛细看那半截断刺。
  虽说是刺,但它的形状相当完整。它的黑也不是木质的黑,而是像一根铁丝,那纺锤形的外观,看起来比昨晚更厚。似乎扎得相当深,难怪会化脓。
  他试着多方回想,但始终搞不清楚是在哪里刺伤。之前曾为了躲避近逼的脚步声,而靠向垃圾桶,难道是那时候被钉子刺伤?不,他确定是在行走时被尖刺刺伤。走路时会被尖刺刺伤,实在难以置信。他再仔细回想,发现自己被刺中时,仿佛听到咻的一声,像是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但那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羽仁男突然独自笑了起来。
  他这般愁眉苦脸,显示他正深受不安的折磨。之前每天让女吸血鬼吸他的血,他也没因此感到一丝不安啊!
  仔细想想,他已许久不曾有这种活着的感觉,也就是不安的感觉,几乎都给忘了。这不就证明,羽仁男正在不知不觉间恢复原本的「生命力」吗?
  「要是伤口恶化就得看医生。就这么回事。」
  他心里这么想,重新抹好药,吞了抗生素药锭后,舒服的进入梦乡。
  当他一觉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他感到饥肠辘辘,本想到餐厅去,但想到要是被人发现那可不妙,他只好就此作罢。自己确实是在畏惧些什么,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来到人们面前,会很在乎别人的眼光时,他害怕心中的畏惧完全呈现。我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只要在房里用餐就行了。不必顾虑任何人。我有的是钱。
  他利用客房服务点了菲力牛排、华尔道夫沙拉(注:一八九三年于纽约华尔道夫饭店设计出的一款沙拉。典型的作法是以核桃、葡萄干、苹果、芹菜,加美奶滋搅拌而成。)、一小瓶葡萄酒,当羽仁男看到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进房内时,他忍不住窥望服务生的表情。
  这名服务生脸上有拼命挤青春痘所留下的痘疤,神色倨傲,身材高大,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没与某个组织有挂勾。人们全都有自己所属的组织,密谋杀害绝对孤独的人。
  餐点可口,葡萄酒甘醇,但羽仁男在这漫漫长夜里看着电视,迟迟无法入睡,为此深感困扰。全是先前那顿午觉害的。电视播毕后,他望着晶亮的灰色映像管,上头突然浮现不知是琉璃子、玲子,还是吸血鬼夫人的脸,好像要和他说话一般,但荧幕映照的画面,始终都像是闪亮沙漠的一隅。
  到了半夜两点,他这才打了个哈欠。
  他紧抓住这个哈欠,决定上床睡觉,就此走向洗手间,这时,有人轻敲房门。
  羽仁男一开始心想「咦,是客人上门吗」,但不可能有客人到这里来买他的命。首先,报纸广告早就撤了,而且没人知道他以假名投宿这家饭店。
  那么,会是谁呢?
  对方再度敲门,这次声音较为响亮。
  羽仁男拿定主意,用力打开房门。
  走廊上站着一名身穿风衣,头戴软帽的男子。
  「您哪位?」羽仁男问。
  「您是田中先生吗?」男子问。声音粗犷带有磁性。
  「不,我不是。」
  「样啊。抱歉。」
  但对方的说话语调很单调,没带半点歉意。他就此转身从走廊上离去,羽仁男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关上门,心跳愈来愈急。
  「看他的问话方式,还有离去的模样,绝不寻常。他们终于找到我了。明天再搬往别的饭店吧。」
  他如此暗忖,把门锁上,准备就寝,但已无法入眠。
  腿的疼痛似乎已舒缓许多,但他总觉得刚才那名男子还在房外徘徊。先前出售性命时,明明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就像抱着一只猫睡觉般,那温热、毛茸茸的恐惧,紧紧揪住他胸口,还竖起了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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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隔天一早,羽仁男马上办理退房,拎着一只空皮箱,又躲进另一家大饭店的住房里。
  因为不想到街上去,所以他整天都无所事事,靠看电视打发时间。因为缺乏运动,连带食欲欠佳。
  夜幕渐深,饭店益发悄静,不安愈来愈浓,不断在心头堆积。他想逃离这里,但他很确定,就算逃出这里,那来路不明的脚步声又会紧跟在后。
  这种等候某事发生的心情,同样也是羽仁男已许久不曾体验的感觉。在等候客户前来买他性命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浪掷自己的时间与人生,所以任何事都不会令他烦心。但此刻,犹如等候恋人般,等候那来路不明的事物前来,这种心境使未来化为沉重的实体,让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半夜两点,走廊好似医院里通往停尸间的长廊。他打开一道小小的门缝,往前窥望,确认没半个人影。只有后方的电梯前,一张红色的皮椅在朦胧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泽。
  半夜两点半,又有人敲门。羽仁男没开门,对方又敲了一次。
  羽仁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开门
  眼前这名男子和昨晚不同人,身穿条纹西装,身材矮胖。
  「您哪位?」
  「您是上野先生吗?」
  「我不是。」
  「抱歉。」
  男子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缓缓朝电梯走去。
  羽仁男把门锁好回到床上二心中忐忑。
  这时,大腿又微微一阵痛楚游走。羽仁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在灯光下找寻伤口,急忙擦除上头的药膏,以手指抵向伤口,并以很勉强的姿势把耳朵凑上。从那黝黑的断刺处传来若有似无的震动。有入朝他的大腿射进极细小的无线电收发机。这么一来,任凭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掌握他的行踪。
  他连忙用指甲想把刺枢出,但它深深嵌进肉里,拔不出来。在他忙着拔刺时,逐渐恢复了理智。
  「对了。现在硬拔也没用。我住这里的事,对方已经收到讯号,他们会前来查证。等明天早上我离开这家饭店,再把刺拔出,然后隐匿行踪。拔完刺,得先去医院一赵。与其请医生拔刺,引来猜疑,不如自己拔,之后再请医生治疗,这样才是明智之举。」
  拿定主意后,便睡得安稳了,到了隔天早上,他心想,早餐用的一般刀子不易划开皮肉,所以特地点了一份他一点都不想吃的牛排,然后用火柴烧烤那把锋利的切肉刀,拿它抵向自己大腿。
  一刀刨下后,用力往外一挑,一条细细的铁丝连同涌出的鲜血一同迸出。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48

  医生看了羽仁男的伤口后,微微皱眉。那是一位鼻梁看起来很冰凉,显得自信十足的年轻外科医生。
  「是什么伤口啊?像是以刀子刨出的伤口。如果是和人斗殴所造成,我们得先报警。」
  「没错,是用刀子刨出的。但是我自己动的刀。」
  「这又是为什么?」
  「我被生锈的铁钉刺伤。因为担心会造成破伤风,所以就自己处理了。」
  「外行人就是爱多虑。」    .
  医生没再多问。他进行缝合准备,替羽仁男施打局部麻醉。打针很痛,但羽仁男想到自己现在待在这家小医院的事,还没被「他们」发现,就觉得无比心安。白墙、摆满整排手术刀的橱柜、装有消毒液的铝盆,完全没半点家庭的气氛,但没让人知道自己此时的藏身处,让他能毫无牵挂的好好歇息。
  羽仁男阖上眼。他已感受不到疼痛,感觉就像医生在缝合他身上穿的那条硬邦邦的皮裤一般。    .
  ——医生命他一个礼拜后再来拆线,羽仁男此步出医院,他心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家医院来了。如果是拆线,随便找一家外科医院,他们都肯收吧。
  在亮晃晃的日照下,羽仁男基于最近养成的习性,一面提防有人跟踪,一面沿着屋檐走,来到转角处总会特别小心留神。
  接下来改到别的地方吧。
  逃离东京是最好的办法。说到动机,他再也没必要欺骗自己,这明摆着是出自「对死的恐惧」 。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49

  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前往何方,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安全了。
  麻醉退了之后,他拖着疼痛的脚,前往池袋,在S百货公司里四处逛卖场。夏天的绅士服、衬衫、冰箱、竹帘、圆扇、冷气机,全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天,眼下这个还没进入梅雨季的时节已完全被晾在一旁。无数的商品,都在暗示着会买走他们的各个小家庭和小家族。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人们这么想活下去?没暴露在死亡危险下的人们,却想要活下去,这样的情感不是很不自然吗?想要活下去,而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的,应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对。
  他坐上西武线,漫无目的,望着郊外的原野景致发呆。他觉得车上的乘客全都知道他,却又装不认识,心里感到阴森可怕。不论是手拉吊环,一副像是全学连一员的大学生;站在他身旁,身穿制服,充满日本古典美的女学生;还是体格四四方方,很像是以前军中士官的中年男子,他们偷瞄羽仁男的眼神,感觉就像是站在派出所前看通缉中的杀人犯照片。
  「那个男人就在这里。我先暂且装不知道,等到了下一站下车,就跟站务人员通报。」
  他们仿佛从羽仁男的脸上发现社会公敌的影子。
  五月温热的空气,与车内人们的体味掺和在一起,令羽仁男感受到睽违许久的「社会生活」,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确实很想活下去。但曾经脱离过这个社会的人,有勇气再度走入那熏人的恶臭中吗?这社会因为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才能顺利的营运。大学生整整一个礼拜没洗的袜子臭味、女学生甜腻的腋下气味,以及带有厌世意谓,特色鲜明强烈的「处女气味」、中年男子那宛如黝黑烟囱般的气味……每个人竟然都毫无顾忌的散发自己的气味。羽仁男试着将自己想像成是无味无臭的人,但他没什么自信。
  他买的车票是坐到终点站饭能,所以他能随心所欲,爱在哪站下车都行,但他突然在意起是否会有人跟踪,心想,如果突然在某一站装出要下车的样子,或许有人也会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下车,于是他趁即将发车时,冲向车门。
  他并没下车,而是突然停住,一名留着胡子,活像狐狸的清瘦男子,原本神色匆忙想和他一起下车,但羽仁男突然停住,他也就此下不了车,车门硬是在他面前阖上。一直到下一站为止,男子始终都瞪着羽仁男瞧,令他有点难受,但对方挑明着以敌意瞪视,这样他反而轻松许多。
  在饭能下车后,一起下车的乘客尽皆散去,羽仁男松了口气,来到空荡的站前广场。一张大大的健行路线地图映入眼中,但此时的他已形疲神困,不想再走。
  站前有家外观寒碜的旅馆,羽仁男站在玄关处,对方见他服装整齐,旋即招呼他进门。
  在二楼房里,羽仁男打开壁龛旁的圆窗,一直静静望着天空,直到夕阳西下。饭能是一处平坦、充满散文气息的市街。蓝天静静的转换色调,成了黄昏景致。这时,他发现有只蜘蛛从屋檐垂降而下。
  蜘蛛的丝线在夕阳光影下闪耀光芒,一路垂吊至羽仁男面前。
  那是只小蜘蛛,连轮廓都看不清楚,宛如由黑色的毛线屑揉成,垂吊在像是尼龙线般的丝线前端。羽仁男即便不想看,它还是映入眼中。这时,蜘蛛就像在对他说「我接下来要表演马戏特技」,开始以身体摆荡,像钟摆般摇晃丝线。
  「别在我面前做这种奇怪动作。」
  羽仁男茫然的思忖着。不久,钟摆的振幅愈来愈大,蜘蛛也逐渐变大。正当他心想,蜘蛛的形状变了,旋即化为一把锐利的斧头,蜘蛛丝也化为闪着银光的粗绳,斧头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斧刀白光闪亮,朝他脸部袭来。
  羽仁男伸手掩面,仰倒在榻榻米上。当他回过神来时,圆窗上已不见那只蜘蛛,只见新月正挂在圆窗中央。也许是新月的形状看起来像斧头的缘故。
  「难道我头脑已经不正常了?」
  这念头刚从脑中掠过,他旋即想到玲子的病,不禁为之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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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然而,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羽仁男想了解自己此时所居住的环境,因而到外头散步,但这市街根本没半点看头。做泡澡桶的店、糖果屋,面向规划得整齐划一的宽广道路,往外挺出深长的屋檐,而四周为木栅栏包围,没半点风情可言的住宅,同样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感觉像是一群没干劲的人所住的市街,但这样反而令他安心不少。
  某天傍晚,他在某个行人稀少的地方散步,当他从道路走向一处像马鞍般高高隆起的小平交道时,突然一辆卡车越过平交道疾冲而来。
  它通过平交道上时,看起来无比巨大,令人震慑。羽仁男心存敬畏的望着它,在四周尘埃密布的晚霞轮廓衬托下,卡车一时之间恍如化为一个巨大的蛮族头盔。
  卡车越过平交道,经过一个弹跳后,笔直的朝站在空荡道路上的羽仁男直逼而来,羽仁男就像身处恶梦,急忙往一旁跃开。他逃往道路的另一侧,卡车也跟着他冲来。这一带没有商店可以让他冲进去求救,只有树篱和简陋的木板墙一路绵延。他往左逃,卡车就跟着往左,他往右逃,卡车就跟着往右,就像有一半出于好玩,展开猎人游戏般,卡车紧追在后。挡风玻璃犹如贴着夕阳景致般,微微映照着云朵,看不出司机的脸。
  羽仁男没空细看车牌号码,便逃进小巷弄里,他心想,这样卡车总进不来了吧,结果卡车竟放慢速度,缓缓驶进。
  羽仁男后方只有一扇紧闭的老旧石柱门。卡车已缓缓逼近,来到只剩咫尺之遥,接着突然倒车,像一块黑铁怒涛退潮般,从小巷弄里退去。
  强烈的悸动持续了半晌,羽仁男就此瘫坐在地。之前与吸血鬼夫人一起散步时,那种因贫血而昏倒的感觉,是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痛快丧失感,但此时的恐惧,却是他有生以来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51

  羽仁男不想回旅馆,吃那难以下咽的晚餐。饭能已非他能安心栖身之所。
  目送那辆卡车远去后,羽仁男心想,至少该先回到光线明亮的商店街,就此来到那满是尘埃、井然有序的市街上,但四周满是行人,活像是突然涌出似的,反倒令人感到可怕。
  这里虽说是商店街,但有的也只是市街外郊老旧又没半点生气的店家,在尘埃密布的橱窗里杂乱的堆放运动鞋贩售。就像是从收容所成批的死者那里搜集来的鞋子般,有的是将鞋子的橡胶鞋底贴向玻璃,有的是邋遢的垂放着鞋带,有的则是被整个压扁,层层堆叠。
  尽管如此,这市街还是不约而同的亮起路灯,明亮的蔬果店和鱼店前众满了人潮。
  羽仁男听见像蜜蜂般怀念的嗡嗡声。它带有音乐般的温暖,并暗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乡愁。
  声音的来源是一家小型的木工店,半开的门内可以看见明亮的木屑颜色,以及圆形的电锯发出的亮光。木板门上写着「小盒子、书箱,任君指定,木工现做」。
  羽仁男记下这家店,走了一会儿,发现一家钟表行。它同样也是完全不跟流行走,仿佛生活在旧时代里,于是羽仁男心情轻松的走进店内。
  「我要买表。」
  「是,我们是钟表行,所以只卖钟表。您要什么样的表?」
  有着白胖脸蛋的老板娘出来接待,如此询问。
  「请给我一支马表,尽可能声音大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马表耶。」
  羽仁男最后买了一支厂牌从没听过,而且样式老旧,感觉很像明治时代运动会使用的马表。按下表冠后,秒针如实的发出像在提醒人似的声响。
  他拿着那支马表,回到刚才路过的那家木工店。
  「不好意思,我想买个小盒子,可以马上就做好吗?」
  「我现在刚好有空,没问题。」
  一名年近半百,身材清瘦,十足工匠模样的老板,也没看他,径自这般应道。
  「请帮我做一个用来装这支马表的木盒。」
  「哦,这个是吗?你是要把它装进木盒里送人吗?钟表店好像也卖那种木盒呢。」
  「不,我要的木盒比较特别一点。感觉不出里头放的是马表,而且要略微大些,请尽可能做得简陋一点。还要把表盘和其他部分全隐藏起来。」
  「这样还有表的功能吗?」
  「请别问我理由,照我的吩咐去作就行了。只让表冠从洞口露出,其他部位则是完全封闭,外头涂上黑漆。」
  「看不到表也没关系对吧。」
  「没关系。只要听得到声音就行了。」羽仁男冷静又有耐性的加以说明。
  马表就此固定在毫无设计感可言的木盒里,只有表冠从小小的洞口露出。不久,木盒粗糙的木纹被黑漆毫不客气的涂去。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但一按下表冠,便会清楚的透过木盒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
  「这样就行了。我终于有了自卫武器。」羽仁男在心中低语。
  ——要将它放进外衣口袋里,略嫌大了点。但羽仁男总是随身带着它,只要有它在,便感觉安心不少。一按下表冠,马表便会在口袋里夸张的发出秒针移动的声音。
  「我那么小心提防,来到这么平凡无奇的乡下地方,还是被他们给盯上,既然这样,不管去哪儿都一样。」羽仁男已下定决心。
  虽然心中的恐惧并未消失,但倒也平安无事的过了一段时日。
  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他都觉得难以置信。而先前蜘蛛那类的幻想,后来没再出现过,他对此颇为心安。
  能登车站前常有健行客路过,外国来的健行客则相当罕见。
  某天,羽仁男到车站买烟时,一名年近五旬、举止优雅的白发洋人,戴着一顶绿色窄边登山帽,身穿格子花纹的灯笼裤,恭敬的摘下帽子向羽仁男问路。
  「请问一下,罗汉山怎么走?」
  「哦,罗汉山是吧。你走过商工会议所前面后,往右转,到了警局后左转,走到公会堂之后,就在它后方。」
  羽仁男已经能像当地居民一样回答。
  「这样啊。谢谢您。不好意思,您要是能带我到那附近,我会很感激您的。至少希望能带我到我认得的地方。我对地理一窍不通。拜托您帮个忙。」
  羽仁男正巧无事可做,于是他心想,这名绅士看起来人品不错,替他带路倒是无妨。那名洋人仰望天空说道「真是好元气啊」,羽仁男向他纠正道「你应该是想说天气吧?」羽仁男甚至展现这样的亲切态度。
  商工会议所旁刚好形成遮荫处,停了两、三辆车。当中有一辆是黑色进口车,擦得光可监人,美得眩目。
  「这辆车真不错。」
  洋人像要摸那辆车似的,行经车身旁,神色自若的打开车门,羽仁男一时怀疑起自己眼花。
  「上车吧。」
  洋人像在低声喝斥般,如此命令道。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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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双手受缚的羽仁男旋即被戴上墨镜,车子就此驶离。
  那是一副帅气的墨镜,两侧有三角形的镜窗,就算往两旁斜视,要看景物还是得透过遮光玻璃。这么一来,便无法看到外头的情形。外观看起来是墨镜,但其实背面涂上水银,换言之,羽仁男现在眼睛看不见外面。可能是为了歪让他知道目的地。
  车子是由那名头戴窄边登山帽的英国人驾驶。不过车内并非只有他和羽仁男两人。羽仁男一被推进车内后座,就有一名男子起身迅速替他戴上墨镜,而且以枪口抵向羽仁男侧腹,坐在他身旁。于是羽仁男根本无暇注意此人是何长相。
  三人不发一语,车子静静行驶。羽仁男心想,我会在哪里被他们杀害呢?但传入耳中的,净是车上广播传出的轻快爵士乐,令他很难把这件事想得过于严重。
  当初他刊登「性命出售」的广告时,便已选择这种横死的命运,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处之泰然的想法,像浓烈的胃酸般烧灼他的胸口,先前四处逃命时感受到的死亡恐惧,突然全飞到九霄云外,令他颇感诧异。
  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呢?之前感觉死亡紧追在后的那段时间,就算极力不去正视它,恐惧还是主动浮现眼前,就像一座矗立在地平线上,黝黑又巨大的神秘烟囱,巍然而立。但现在那座烟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饭能的一家外科医院拆完线后,已不再感到疼痛的大腿一带,仍留有当时的恐怖记忆。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果然还是不确定的事,一旦想通「原来是这么回事」,恐惧似乎就会马上被冲淡。
  身旁的男子可能是想确认他手铐是否锁好,多次神经兮兮的碰触羽仁男的手,从他碰触的部位感觉到毛茸茸的体毛,很像是外国人的手,隔着衣服,也嗅得到一股甜腻的体臭,如同掺杂了韭菜和瓦斯的气味,这令羽仁男更加确定他是个洋人。
  车子多次左转,何时驶离柏油路,穿越几个平交道,起初羽仁男都很冷静的细数,但过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如果只是短短的车程,多少还猜得出对方的目的地,但他们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路,这当中有不少柏油路,从这点来看,似乎不是打算将他带到深山幽谷射杀后再推落谷里,也许是要前往东京。
  不久,车子驶进一条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阵摇烈摇晃,而且正在爬一处陡坡。已开始起风,可以感觉到四周已是昏黄暮色。
  车子终于停下,这时,羽仁男心中反而兴起一阵不安,觉得自己就算会被杀害,恐怕也还得再等上一阵子。羽仁男被带下车,走在沙石路上,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栋洋房。之所以知道这是洋房,是因为脚底清楚传来踩在地毯上的触感。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53

  ……羽仁男此时人在地下室。空荡荡的冰冷水泥地上,摆了几张椅子以及简陋的桌子。他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双手受缚,摆在前方,墨镜已被摘下。
  房里连同刚才同车的那两名男子在内,一共有六名男子。他认得当中的四人。有三人是之前以金龟子制药作实验的洋人,年近半百的亨利今天没带那只腊肠狗。还有一位第三国人,头戴贝雷帽的中年男子,羽仁男就算想忘也忘不了,他是包养琉璃子的那名情夫,腋下还夹着一本大素描本,和当时一模一样。
  这名头戴贝雷帽的滑稽中年男子,朝羽仁男递了根烟,亲切的为他点火,坐向他身边。其他五人则是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时站时坐,一直静静注视着羽仁男,而与他同车的那两名男子,则是枪口对准羽仁男,随时准备开枪。
  「那么,我就开始讯问吧。」
  第三国人以紧迫盯人,而又莫名温柔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形成回音。
  「首先,你要是能承认自己是警方的人就好了。」
  这句晴天霹雳的话,令羽仁男大为惊诧。
  「为什么我会是警方的人?」
  「你再怎么狡辩也没用。你接下来慢慢就会说出自己是警方的人了。
  「你听好。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收拾你,让你在外头逍遥这么久,今天在此说个明白,是最快让你招认的方法,所以我这就讲给你听。我向来都喜欢用沟通、和平的方法,至于杀人,则都是派别人去做。
  「第一次看到你在报上刊出『性命出售』的广告时,我就觉得可疑,于是派我底下一名老头去找你。
  「我这就让你们见面。他也很想见你。喏,进来吧。」
  第三国人双手一拍,掌声如雷。
  从羽仁男刚才被带进的那扇门对面,走出那名老翁。他眨了眨眼,远远便传来嘶嘶的声音,以眼神向羽仁男致意。
  「不好意思。」
  一听他这么说,那位中年的第三国人道:「你不必多话。今晚我很期待能以羽仁男老弟的死状做素描,所以我带来了素描本。为了想画你各种姿势的素描,拜托你要以各种姿势努力扭曲挣扎之后再死。
  「这样你比较明白了吧?
  「说到我为什么会注意到那则广告,是因为我知道警方正暗中追查我们这个组织。但始终掌握不到线索。只要刊出那样的广告,派出像你这种不怕死的情报员,肯定就能查探出什么秘密,警方会这么想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才特别注意那则广告。
  「之后我让你和琉璃子见面。琉璃子已经知道太多组织里的秘密。若再这样下去,不知道她会对别人说出多少关于ACS的事。所以我原本就预定要杀了她。在杀她之前,让她和你见面,然后再下手。因为我料想,只要那么做,你一定就会马上和警方联络。
  「但你真的很聪明!聪明得惊人!你的小心谨慎令我惊讶。本以为让你活着离开琉璃子的公寓,一定就能掌握你取得情报的方法以及向警方报告的方式。当然了,我还偷偷留下你的大头照。
  「这本素描本同时是一台相机。你看。」
  第三国人出示素描本的封面SKETCH•BOOK里的两个。设计成一双眼睛,一只眼圆睁,一只眼眨眼送秋波,那只圆睁的眼睛里有镜头。经这么一提才发现,封面确实颇厚。
  「你装作毫不知情,完全没跟警方联络。
  「你与老鼠玩偶一起晚餐时,我看准事有蹊跷,但事后调查,老鼠玩偶里并没有暗藏无线电发送器。
  「你始终都没被人逮到狐狸尾巴,实在很聪明,令我大为惊讶。
  「于是我又派出另一个女人。她也是组织里的女人。想借此把你引来,让你吐实说出真相。但那老处女似乎迷上了你。竟然代你而死。
  「处理尸体是件麻烦事,但如果是自杀就好办多了。于是我和这位亨利先生讨论后,又放了你一马,让你继续在外头逍遥一阵子。
  「我早晚都得杀了你,但只要拿你当诱饵,应该可以多逮到几名警方派出的间谍才对。可是你真的很聪明,始终没露出破绽。
  「不久,你勾搭上那名女吸血鬼。我们开始认为,你也许真的只是个一心寻死的怪人,之前的怀疑是我们自己多虑了。我们就此兴起很蠢的念头,希望你能早点被那个女吸血鬼吸干,就此丧命。这么一来就万事太平了。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
  「那是你拼了命设下的障眼法对吧。你真是位优秀的间谍啊。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你巧妙的假装自己脑贫血,就此住院,在住院时趁我们放心而疏于监视时,干起你的老本行来。」
  「不,那是……」羽仁男急忙反驳。
  「你辩解也没用。因为ACS与B国素有联络。B国自从发生那起红萝卜密码事件后,便把你的名字列进日本警方间谍的名单里。
  「你在那种地方干你的老本行,真是失策啊。你的真实身分就此完全曝光,露出了马脚。你这个大傻瓜!」
  第三国人温柔的笑着,将削尖的笔尖刺向羽仁男咽喉。
  「之后,为了查探你同伴们的活动,我们认为马上抓住你,让你供出一切后再杀了你,是最好的做法。
  「但我们一时安心松懈,就此失去你的行踪,害我们一阵心慌。我是说真的。我们好慌啊。要是就这样放着不管,我们可就危险了。我真的是这么想。
  「所以我手中握有你的照片,并复制了许多张。反正你一定常在新宿那一带的老巢游荡。于是我将照片发给我们组织底端那些卖LSD的人,让他们去找寻。
  「他们向许多放浪女打听!!这个人是刊登『性命出售』广告的怪人。你认识他吗?但始终查无所获。你虽然四处拈花惹草,却很谨慎小心,那些女人都不知道你的住处在哪儿,而且你后来还搬离那处公寓。
  「东京有一千万人口,还真教人束手无策呢。
  「一个知道ACS秘密,像跳蚤一样的男人,就躲在这千万人口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揪出你来。
  「不过羽仁男老弟,这世界果然是有老天爷的存在。老天爷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老天爷喜欢看人类组成秘密组织,为了这样的组织,它会鼎力相助。
  「因为ACS是源自于洪帮,所以洪帮的神这次也助我们一臂之力。也就是鸿钧老祖。你知道吗?
  「当初长毛贼作乱时,前往淮扬讨伐贼军的曾国藩部队中,有名林姓军官。此人不善打仗。他率领数千名士兵上战场,但屡战屡败,引来曾国藩震怒,论罪问斩。
  「林氏得知后大惊,与十八名部下一起逃脱,拼了命的逃。他们马不停蹄,然后某天深夜,他们发现一座古庙,就此在庙里借住一宿。不久,感觉庙门外无比喧闹,传来大批人马涌近的声音。他们心想,大事不妙,每个人纷纷拿起武器备战,结果发现来的不是追兵,而是附近的村民。
  「村民们说:『刚才村里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走出屋外一看,发现有条巨大的火龙在空中翻腾,它浑身红光,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就此落入庙中。我们猜想,一定是有贵人在此庙中投宿,因而特地前来拜见。』
  「林氏松了口气,询问村名后,大为吃惊,原来此地名叫寒村,与他之前逃脱的军营相隔有六、七百里远。他们不过才跑了数小时之久,有可能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吗?
  「这一切全是神明相助,林氏望向这座庙的区额,上头写着『鸿钧庙』。
  「这么说来,应该是鸿钧老祖出手帮助他们,于是隔天,林氏备齐香烛纸帛、三牲、水酒,在神前酬谢。
  「日后他们全成了义贼,劫富济贫。这就是洪帮的起源。
  「有点离题了,不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向神明祈祷。
  「结果,这个老头在公园巧遇了你。
  「真是天助我也。所以我开始派人跟踪你。」
  「一点都没错。」
  一样穿着整齐的那名老翁,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后,望向羽仁男,一脸歉疚。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和警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实在太迷信了,以为所有人都隶属于某个组织。我不知道什么洪不洪帮的,不过,得打破这样的迷信才行。这世上也有追求自由,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人。自由而生,自由而死。」      「趁你还能说话,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没想到日本警方的间谍也会讲这种好听话。看得出现在警方的教育进步不少。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射进你大腿的无线电收发机被你取出后,又让你给溜了,我们伤透脑筋。
  「你真的很会逃。嘴巴上说你要出售性命,但我从没见过比你更贪生怕死的人。不过,一切也都到今夜为止了。
  「你逃到饭能后,知道我们是怎么查出你的下落吗?
  「我们搜集日本全国的旅馆资讯,经营一家旅行社。替旅馆介绍客人。以搜集房客的情报作交换。我这家旅行社待客亲切,而且服务周到,颇获好评,旅馆对我们也很满意。要是有什么古怪的客人在旅馆里长住,我们马上就会接获通报。
  「我们仔细调查各地旅馆。查探有无单身、和你差不多年纪、在旅馆里长住的房客。
  「我们逐渐缩小可能范围,后来猜测你可能是在饭能的车站前,果然被我们猜中了。真是走运。只要逮到像你这样的间谍,逼你供出一切后杀了你,大家都可以获得组织的奖赏。所以大家都全力投入此事。在场的这几位洋人,也全都很爱财。
  「那我问你,像你这样调查ACS的警方情报员,共有几个人?藏身在何处?从事何种活动?用什么联络方式?」
  羽仁男想到口袋里的黑色木盒,把希望全寄托在那名老翁一脸歉疚的表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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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羽仁男独自点头低语。「这么说来,接下来你想对我进行拷问对吧。」
  「没错。接下来我会慢慢进行素描,和之前你和琉璃子上床时所画的素描摆在一起,在我们的同伴间办一场个人画展。就艺术性来说,这会是一场很有气氛的个人画展。因为一个人降生在这世上,与人相恋,然后走上死亡,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要是在你拷问我之前,我先自杀的话,你怎么办?」
  「你想咬舌自尽吗?」
  「不,我会把你们全都拉来当垫背。」
  羽仁男将受缚的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握住那只黑色木盒,按下表冠。清楚的发出卡嚓卡嚓的声响。
  「听到时钟的声音了吗?」
  「那是什么?」
  察觉气氛有异,洋人们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算开枪射我也没用哦。因为在你开枪的瞬间,我按下这个按钮就会引爆,包含我在内,在场的每个人也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不要命了吗?」
  「你听好了。我可是刊登『性命出售』广告的人啊。要是拿我和那些没胆识的普通间谍相提并论,那可太委屈我了。
  「我已事先将定时炸弹调整为八分钟后引爆。不过,只要我按下按钮,随时都可以爆炸。像这么大的房间,很轻易就能炸飞。」
  众人皆直挺挺的站着,微微后退。
  「要秀给你们看一下吗?」    ,    .
  羽仁男取出那充满不祥之气的小黑盒。这是个重大的赌注。小木盒持续发出牢靠的卡嚓卡嚓声。
  「喂,等一下!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现在是什么情形?反正我免不了会受一顿严刑拷打,然后就此丧命。这还不都一样。」
  「不……不,你等一下。你还有其他活命的办法。」
  「是什么?快说。只剩七分钟了。」
  「我可以让你成为我们的伙伴。报酬的事好谈,我可以开高价给你。不过,只要你愿意守住这个秘密,你想要什么都行,地位、奢侈品、女人,什么都能给你。羽仁男老弟。」
  「不要叫得这么亲昵。
  「我才不想加入你们这种龌龊的组织呢。我没有道德感,所以不管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管你们是要杀人,还是要走私黄金、毒品、枪械,都和我没关系。只不过,你们只要一看到人,就认定对方隶属于某个组织,我想打破这种迷信。也有很多人不是像你们所想的那样。这点你们当然也承认对吧。你们得知道,世上也有不属于任何组织,而且不怕死的男人。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虽然少,但肯定存在。
  「我不怕死。我的性命是商品。不管对方要怎样用我这条命,我都不会有意见。只不过,让人用强迫的手段杀害,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想自杀。把你们全部拉进来当垫背。还剩五分钟。」
  「等一下。那我买你的性命吧。」
  「如果我不卖呢。」
  羽仁男朝那名老翁望了一眼,举起黑木盒。
  老翁果然马上做出反应。他朝门口奔去,一把推开房门。
  「大家快逃吧。眼下把这个男人独自关在这里,应该是最令人放心的做法。来,先逃再说吧。之后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要自爆,都随他去吧。再不快逃的话……」
  「还剩四分钟。」
  羽仁男说完后,再度缓缓坐向椅子,将黑木盒搁在身旁的桌上。一只手仍谨慎小心的摆在上头。
  「你们要是全跑光了,我也不会马上按下这个按钮。还有四分钟,我会等时间到了之后,引爆自尽。我要独自一人利用这四分钟的时间,仔细回想自己的人生。你们要是不尽可能逃远一点,小心受伤哦。不过,只有三、四分钟,能跑多远呢?」
  其中一人脚下一滑,差点跌向地面,就这样成为众人行动的契机,他们不约而同的从老翁打开的房门飞奔而出。
  羽仁男目送他们离去后,不慌不忙的起身把门关上,走向另一扇门,确认门没锁后,微微打开一道门缝,挤身门内,全力冲上楼梯,使足了劲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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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自信,那班人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从后头乱开枪。
  他斜向穿过庭院的树丛,张脚一跨,一口气便翻过了围墙,顺着底下的山崖没命的往下滑。
  这时,成群的灯火从他眼角掠过,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看得出市街就在山崖底下。这栋房子并非位于与世隔绝的深山中。
  他浑身是伤的在市街里奔跑。
  「救命啊!请问派出所在哪里?」他呐喊道。
  他双手受缚,跑起路来踉跄欲倒。差点被他撞到的路人,急忙往旁边让开,个个表情冷漠。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个声音告诉他:「派出所在前面右转的地方。」
  羽仁男瘫倒在派出所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半晌说不出话来。中年的巡警吓了一跳,不慌不忙的问道:「你从哪儿来的?咦,你双手被人绑住。啊,还受伤呢。」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青梅市。」巡警茹此应道,仍没停下手边的工作。
  「请……请给我杯水。」
  「要喝水是吧。等一下哦。」
  巡警的手依旧没停下,不断翻阅帐簿。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搁下那支老旧的钢笔,细心的套上笔盖后站起身,往羽仁男瞄了一眼后,前往倒水。没有要替他解开绳索的意思。
  羽仁男双手端着那杯映有灯光的水,一饮而尽。世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喝的东西了。
  巡警频频往羽仁男受缚的双手打量。看他此时的态度,仿佛是担心替他解开双手的绳索后,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决定先观察一阵子。此时的羽仁男尚留有些许理智,所以他没央求巡警替他解开绳索。只要事后再告诉其他刑警这名巡警是何等怠慢就行了。
  羽仁男才刚这么想,那名巡警便突然以架势十足的动作替他解开绳索,羽仁男这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巡警询问的口吻,就像在对自己深夜返家的儿子兴师问罪般。
  「我差点被人杀了。」
  「嗯,差点被人杀了,差点被人杀了……」
  巡警似乎觉得很麻烦,取下钢笔笔盖,从抽屉里取出再生纸,开始做记录。动作慢得惊人。
  大致问完话后,羽仁男见巡警对他的回答始终显得不痛不痒,心里很不服气,好不容易见他拿起电话向总局报告,这才松了口气。刚才羽仁男滑落山崖时,小腿撞到某个东西,现在渐感疼痛。他伸手探向长裤底下,发现上头沾有像胶水般的鲜血。
  总局很晚才派人来。这段时间,巡警请他喝茶抽烟,始终没认真听羽仁男说话,就只是一味谈自己儿子的事。
  「我儿子就读N大。说起来,他没加入全学连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不看书,找朋友到家里,也净是打麻将,真教人拿他没辙。我老婆对他说,『既然你这么不求上进,干脆戴上头盔,挥舞着棍棒,去和人逞凶斗狠算了。』我儿子听了之后,毫不在乎的出言恐吓道,『哦,是吗,你真的要这样?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从明天起就这么做。』我老婆马上不敢再吭声。最近我儿子完全把我们压得死死的。不过,想到我们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算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心里就觉得舒坦许多。」
  不久,一辆脚踏车的车灯缓缓靠近,来了一名年轻巡警。
  「就是他。 」派出所的巡警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
  「哦,那我带他走罗。」年轻的巡警语气粗鲁的说道。
  年轻巡警拉着脚踏车,始终没搭理羽仁男,所以夜里在横越商店街时,羽仁男都得自己提防四周。从录音带店传出流行乐团喧闹的音乐。羽仁男拖着脚走,与不时向他袭来的晕眩对抗。
  抵达警局时,走出一名身穿难看的西装,年约四十的刑警,以奇怪的方式向他问候道:「嗨,欢迎光临。」
  「我们先来做份笔录吧。请往这边走。」
  他似乎刚用完餐,频频以牙签剔牙。羽仁男想到吃饭的事,但始终不觉得饿。
  「那么……您放轻松点。先从您的住址和大名问起吧。」
  「我目前没有住址。」
  「咦?」
  刑警以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眼神瞄了羽仁男一眼。说话口吻略微改变。
  「听说你原本被人绑住双手是吧。」
  「是的。」
  「如果是自己想绑住双手的话,用牙齿咬绳索也办得到哦。」
  「您别开玩笑了。我刚才差点被杀呢。」
  「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呢。你说你一路冲下市街,是从哪里冲下来的呢?」
  「从山崖上的一座宅邸。」
  「那一带……你是指市街北侧的那座山崖是吧。」
  「我不知道是北边还是南边。」
  「那一带是K工业社长的宅邸,一处气派的住宅街,你不知道是哪一栋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时间看门牌。」
  「件事待会儿再问,请先说明一下大致的经过吧。」
  接着展开一段漫长的忍耐。
  每当羽仁男说得正起劲,刑警就会抬起手,示意要他讲慢一点。
  「ACS?那是什么?」
  「是Asia Confidential Service。」
  「Asia Con…fi…den…tial…Service,这什么啊?是石油公司吗?」
  「是从事走私和杀人的组织。」
  「哦——」
  刑警两颊泛起一抹浅笑。
  「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是我亲眼所见。」
  「你目睹过杀人现场?」
  「不,不算是亲眼目睹。」
  「既然没亲眼目睹,又怎么会知道。」
  「不是有个名叫岸琉璃子的女子浮尸在隅田川上的命案吗?她曾经是我的女人。」
  「岸琉璃子。哪个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她是个好女人吧?死的时候全裸吗?」
  「我猜应该是。」
  「你也没亲眼目睹对吧。」
  「我曾经看过她全裸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发生过肉体关系喽。」
  「这不重要。她是被ACS杀害的。」
  「这位小哥,」刑警突然摆出职业性的脸孔,转头望向羽仁男。「你一直说着AC S、ACS,你要如何证明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我可不是闲着没事,陪你在这里作笔录耶。虽然你提到ACS这个从没听过的名字,讲得跟真的一样,但凭我多年来干刑警的直觉,一听就知道是你自己掰的。警局可不是让你来这里编故事给人听的地方啊心你也许是看太多奇奇怪怪的推理小说,要是再继续这样纠缠不休,我就告你妨碍公务,明白了吗!」
  「随便你说吧。你们这种乡下警察懂什么。请带我去警视厅。我要说给那边比较像样的人听。」
  「哦,由我这样的小角色和你接洽,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像我这种小角色的直觉,往往比那些大人物还管用呢。竟敢说我是乡下警察,自己明明居无定所,还敢说大话。」
  「居无定所的人就全都是嫌疑犯吗?」
  「那当然。」刑警可能觉得自己讲得太过火了,声音变得温柔些许。「正经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努力养活家中妻小。以你这个年纪,单身,而且又居无定所,看得出你没什么社会信用。」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非得要有固定的住处、家庭、妻小、职业才行,是吗?」
  「不是我说的。是世人都这么说。」
  「不是这样的人,都算人渣吗?」
  「没错,是人渣。自己一个人在脑中兴起古怪的幻想,跑到警察局来诉说自己的受害情形。这种男人我早就看多了。要是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既然这样,请把我当重案嫌犯处理。我从事很不道德的生意买卖。我向人出售性命。」
  「什么,出售性命是吧。那可真是辛苦了。不过,要卖命是你个人的自由。因为刑法并无明令禁止。真正犯法的,是买下别人的性命去作奸犯科的人。卖命的人没犯法。充其量只能说是人渣,如此而已。」
  一股寒意贯穿羽仁男心底。他心想,眼下得改变态度,好好央求这位刑警才行。
  「求求您。让我在拘留所待几天吧。请保护我的安全。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我要是就这样离开,肯定会遭人杀害。我求您了!」
  「不行。警局不是饭店。像ACS这种无聊的白日梦,劝你从今天开始忘了吧。」
  刑警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脸转向一旁,冷漠以对。
  羽仁男最后低声下气的向刑警央求,但刑警冷峻的一把将他推开。最后他被赶出警局外。
  他成了孤伶伶一人。警局前有一家以警察为主要客源的小酒馆,挂在店门前的两、三盏红灯笼,在美丽的星空下,于幽暗的巷弄深处摇曳。黑夜紧贴着羽仁男胸口。紧黏在他脸上,就像要令他窒息一般。
  他迟迟无法走下警局玄关前那两三阶石阶,索性就此坐下,从长裤口袋里取出弯曲变形的香烟,点燃火。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喉咙深处暗自抽搐。他仰望星空,星星逐渐变得模糊,数颗星星合为了一颗。
 楼主| 发表于 2014-5-4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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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5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哎?!这样就完了?
作者该不会就是写这本书的时候回归原力的吧
又是一本要上天国讨要后续的书
发表于 2014-5-5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发现是1968年写的轻小说。实在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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