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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幼犬童书组】黄昏堂便利商店 2 奇迹的邀请函 [村山早纪][健行][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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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5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5-15 19:49 编辑




黄昏堂便利商店 2 奇迹的邀请函

———————————————————
幼犬童书组录入
原著:村山早纪
翻译:钟瑞芳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风早站前商店街巷口的红色神社牌坊附近,有一问不可思议的黄昏堂便利商店。
  不同年龄、不同际遇的四个人,她们都来到黄昏堂便利商店。
  面对新妈妈跟新家的纱雪,想要将自己的不安与孤独告诉遥远深山里的好朋友;遭到霸凌而不愿上学、外出的高中女生真衣,想要跟丧生大海的表姐道歉与道谢;因为屋子出现灵异现象而搬家的作家薰子,担心失去音讯十年的男友能否再找到她:还有遗憾自己不能保护主人,而化为不死妖怪的小猫娘,想再陪伴小主人身旁;在这里,她们是否能达成愿望,甚至与想念的人再见,说出心底的话?
  你,也有想要再见的人吗?


负犬原发布页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smvn.html

※ 前一本站内地址:https://obsolete.lightnovel.us/thread-698863-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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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介绍】

  村山早纪
  1963年出生于长崎县,以《小绘里》获得每日童话新人奖最优秀奖、第四届椋鸠十儿童文学奖。著作包括《榭拉公主历险记》系列、《核桃大冒险》系圳、《茜姬物语》系列、《妙侦探雷米》系列、《魔法小故事——海鸥亭咖啡店》、《黄金旋律》、《黄昏堂便利商店》系列等。
  个人网站:http://kazahaya.milkcafe.to/


【译者介绍】

  钟瑞芳
  1957年生。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日本九州大学博士候选人(日本史学)。曾在多处大专院校兼任,教授日语、日本文化生活、台湾史等课程。爱好文史、自然,性喜隐逸。
  现专事译作。译有《吕赫若日记》、《大家一起来!打造观光城乡》(合译)、《寿司图鉴》(合译)等。


【 文  案 】

  传说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 目  录 】

  雪兔上路了
  人鱼公主
  魔法灵摆
  完结篇~小猫娘啊小猫娘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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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兔上路了

  一月时的某天傍晚,纱雪在火车站前的商店街附近迷路了,不知如何是好。
  她紧紧搂着刚从店里买好的一袋柠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缩着身体,观望着四周,想:「这里是哪里?」
  火车站旁钟表店大楼上发光的大钟,好像有点印象。电车行经其上的桥旁那间花店也好像有印象。可是……思,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是风早车站旁的站前商店街。搬来这城市虽然才经过大约一星期,但总觉得家附近这一带的路应当记得了。所以,刚才妈妈说没有柠檬了,就立刻自告奋勇说「我去买」而出门。虽然妈妈说.,「很快就要天黑了,不去买也没关系。」自己却说:「没问题,很快就会回来。」而跑来买了。
  「怎么办?不赶快回去的话,爸妈一定会担心的……」
  已经四年级了,居然还会迷路。要是被误解为是因为不喜欢妈妈才故意迟迟不回家的话,怎么办?
  抱着的袋子里传出柠檬香味,很像妈妈的香水味。
  纱雪想起了才刚一起生活不久的新妈妈。她有着开朗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经常希繁能让纱雪高兴、很好的大姐姐。
  一点也没有想要伤害她的念头,但万一被误会的话……
  (妈妈不会误会、误解,因此而讨厌我吧?)
  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旁马路上,经过的都是不认识的人。天空越来越暗。纱雪朝上看了看在空中发光的钟,轻轻点了个头,开始走。光只是站在那里是回不了家的。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可以想起回家的路。
  (晚餐需要用到柠檬。因为妈妈说是要用来加在鸡肉沙拉的酱汁里的。不快点回去不行,妈妈等着呢。)
  紧握的手心冒汗了。狂吹的冬风好冷,忽然觉得这冷冽令人怀念。
  她想起了搬来这个市街之前,度过了两个星期寒假的乡下外婆家,已死去的妈妈的老家。那是离这里很远的北方的一个山村,雪大片大片的下,像冰一般冷的风吹着。还有像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大森林。
  纱雪很喜欢看故事书。不过寒假时却忘了把书带去了。
  小村子里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可以一起玩,纱雪就在森林中的一处空地做了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子,和他们说话游戏。带着外婆、阿姨做的便当,假装四个人一起吃,一起冒险旅行。
  用碎木炭在脸上做出了微笑的眼睛和嘴巴,一个大的和另一个略小的雪人。还用枯树枝做成两只手。另外还有一只小小的可爱雪兔则放在树桩上。
  大雪人稳重可靠,像大家的大哥。小雪人比较帅气,但有点爱装腔作势,像二哥。小雪兔则可爱而爱撒娇,却有勇气,如同大家的小弟弟。
  在纱雪的想像中,纱雪和雪人雪兔旅行于妖精国度或奇异的魔女国度。冒着生命在丛林中探险,在大海上乘船优雅航行。虽然是在下雪的森林中,气氛却似在沙漠搭起的帐篷中喝着热腾腾的茉莉花茶。不过外婆装在热水壶中的茉莉花茶只有纱雪一个人喝,因为雪人们暍了会融化。
  很会编织的纱雪,晚间在家里用外婆给的旧红色安哥拉羊毛线,替雪人雪兔他们钩了三条同款式的围巾。
  装饰了橡树实和金绿色交织的丝缎的松软红围巾,很适合雪人们与雪兔。
  纱雪一边轻巧地替三人围上围巾,一边说:「这是我们友情的信物,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喔。」

  纱雪看了看刮着寒风的天空,在高耸大楼间隙之间看得到冬日的白色天空。
  这片天空,应当是和那片森林相连,和那森林上方的应该是同一片天空。可是,那令人想念的雪地森林,永远在那看似很近,却很遥远的地方。
  (……好想回去那座森林啊!)
  (……雪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
  雪兔的眼睛,是用杂货店卖的两粒蓝色玻璃珠小心地轻轻嵌上的。蓝眼睛的兔子,有两片绿叶做成的绿耳朵。为了避免害他融化,纱雪小心翼翼地轻轻将他放在自己手套上,对他说了很多事情。
  她说了很多事情,例如:爸爸要和在图书馆遇见的温柔体贴又美丽的大姐姐结婚;那个人将要成为她的新妈妈。她很爱在她还是婴儿时就死去的妈妈,但也很爱这个喜欢笑、身上散发出香味的姐姐。她寒假结束后要在新城市的可爱小房子和爸妈三个人开始一起生活,她非常非常期待等等。
  「我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是因为爸爸和妈妈正在整理那间房子。爸爸和妈妈在叫做风早的漂亮城市里买了一栋有小院子的旧房子。那城市是爸爸的家乡呢。爸爸小时候在那边长大的。房子虽然很可爱,但里面老旧了,不先打扫的话,没办法住的。院子也需要整理。预定大约寒假结束的时候,房子就可以整理好。那么我和爸爸妈妈就要在那间屋子生活了呢。」
  要离开出生以来一直在这里生活的小乡镇,搬去爸爸出生的大城市,其实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不过,在长满花草的可爱的家,开始新的三人生活,就好像成了故事主角一样,感觉很棒。
  所以,在两个星期的寒假期间,才能够自己一个人寄住在已离世的妈妈的故乡,高兴地等待着。能够和外婆、阿姨、猫咪一起窝在很大的被炉矮桌里,盖着又厚又重的棉被睡觉,等待着寒假结束。
  「等寒假结束,我就有妈妈了。又漂亮又温柔、很好的妈妈。我和爸爸妈妈要在新城市可爱的家,三个人一起快乐生活呢。」
  纱雪向雪兔说着话的时候,两个雪人看来仿佛也对着她和雪兔微笑,好像在说:太好了!

  纱雪长长吁了一口气。
  站在黄昏时分的街角,一个人孤伶伶的。
  (好想回森林啊。好想回去那个森林。好想念雪人雪兔他们。)
  (这个城市太大了,有点可怕……)
  大城市一到傍晚,显得更加广漠,像一座不熟悉的都会。来来往往的人们,看起来都很冷漠,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就像异世界的人似的。
  (在这城市能交到新朋友吗……)
  纱雪在第三学期时转学到这城市的一所学校。到新学校上学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但因为在刚开始时感冒请假休息,所以还不习惯学校。
  班上同学虽然都很和善,但还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纱雪是个害羞腼腆、消极退缩的孩子,连听笑话、说笑话都不怎么行。在一出生就住着的小乡镇里,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休息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在图书室看冒险故事书。但她其实很想和班上同学们建立好感情,能够一起玩耍,如同故事中出现的感情要好的朋友们。
  所以纱雪想,这次搬去那城市,要结交一些朋友。自己要主动和大家打招呼,要成为能和大家说话的女孩。没错,就这样,她心里下了决定。
  可是——
  (万一在这个城市也一直交不到朋友的话,该怎么办……)
  (万一还是一直孤单一人……)
  森林里的朋友令人想念。
  最后一次在森林中挥手道别时,雪人和雪兔他们好像面带笑容目送纱雪。在白雪静悄悄下着的那座森林,雪人和雪兔都还是在森林里的空地上,维持原来姿势伫立着吗?脖子围着同款式的红围巾,得意地让金色与银色的纱缎和橡实的装饰,灿烂闪烁。

  她低着头走了一阵子,忽然看到脚下的柏油路面映出了红色的光线。抬头一看,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巷子。直到方才,明明都一直走在商店街,橱窗灯光闪闪照射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进了这条幽静古老的巷子。
  「这里……是哪里?」
  她心跳加快。走到真的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来了。
  悄无人声的路上,有水的气味。好像听见某处传来水流声,或许附近有涌出泉水的地儿。也板得到烧香的味道。
  冷风穿越的路上,有很多古老的红色鸟居。
  鸟居群那边的暗处,好像有一个转角。在那一带亮着红光。像夕阳般的温暖光线。
  四周,天空已经是沉沉暮色,道路处处堆着昏暗。直到刚才应当都是在非常明亮、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竟不知在何时落单了。纱雪被灯光吸引,朝那巷子的方向走去。
  昏暗中,有一个红色招牌。是上面有稻穗标志的四角形灯笼,写着「黄昏堂便利商店」。
  亮着温暖灯色的明亮店铺,就在那里。透过玻璃窗看店里的样子,好像有几位客人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温暖。
  「喔,对了,是便利商店的话……」
  向店里的人问路不就行了嘛。
  一推开玻璃门,就有一股温暖的香味。是关东煮的味道。
  在明亮店内的入口附近柜台处,有一位大哥哥满面笑容,像唱歌般招呼:「欢迎光临。晚安。」
  「晚、晚安……」
  纱雪吓了一跳,因为那位英俊的大哥哥,有着长长的银发和澄澈的金色眼睛。虽然像是店员一样穿了一件红白条纹的制服,戴着一顶成套的帽子,却总又让人觉得不怎么像便利商店店员。是制服不合吗?却又不是。而是除了这位年轻大哥,恐怕没有其他人能将这套制服穿得那么搭配的了,是那样帅劲十足,非常称头。
  此时,纱雪想道:「这里好像童话世界啊!」不过,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在纱雪看来,黄昏堂是一间温暖、令人怀念,又可爱的店。
  或许是因为煮关东煮的锅子冒出的腾腾热气,让店内景象看起来好像是用蜡笔或彩色铅笔画出来的,很温馨。
  也或许是因为店内的灯光像阳光似的温和;要不然,则是因为客人们温柔的眼神,关心地看着因风寒受冻走进店里来、迷途的纱雪,流露出的气氛,让人感受到有种像童话世界里才有的,温柔亲切的气氛。
  还有,或许是个错觉吧,感觉整间便利商店似乎都亲切、温柔地迎接纱雪的到来。好像在说:
  「欢迎光临。外面很冷吧?迷路了,很难过吧!这里很温暖,请先休息一下。」
  最令人感到亲切温馨的是柜台后面的大哥哥的笑容,以及颜色像春日光线闪耀般的头发和眼珠。
  「来,来,可爱的小妹妹,你来这里要找什么呢?」
  他一面搅拌柜台的关东煮锅子,一面歌唱般地说。
  「我在找路——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了。我必须赶快回家,但是……」
  「喔,我知道了。我先请你吃一个好吃的关东煮。」
  大哥哥手上拿了串在竹签上的鱼浆山药饼伸过来,恰似王子将玫瑰献给公主,是那么温柔优雅。
  「这是新口味的试做品,免费请你试吃。」
  「啊。谢……谢谢你。」
  纱雪接过鱼浆山药饼。晚饭还没吃,当闻到轻轻飘起的热气中的味道时,纱雪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
  她一点一点咬那热得烫嘴的三角形鱼浆山药饼,滋味甜美的高汤味道在嘴里渗出,漫溢开来。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好好吃喔。谢谢你。」纱雪再次道了谢。
  「好,好。小姑娘,你家住在哪一带?」
  大哥哥问了她家的住址后,马上用原子笔在柜台的便条纸上唰唰唰地画了一张地图。
  「你出去以后,再稍微走一下,就可以走到往车站方向的路,然后这样走就可以走回家了。」
  「谢谢。」
  纱雪又道了一次谢。接过来的地图是用蓝墨水画的,偶尔似乎会发出彩虹光芒。
  一直满面笑容,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一位身体粗壮、土味十足的大叔对大哥哥说:「我要寄宅配。」天气这么冷,他却卷起西装和衬衫的袖子,真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大叔。
  壮硕多毛的手臂轻轻松松地抱着工作用的皮包,和感觉很重的包裹。他将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到柜台上。
  大哥哥问:「寄白熊宅配吗?」
  「是的。是生鲜食品,要用低温宅配。」
  「那请写一下这张托运单。」
  大叔拿起店员借给他的原子笔,在递过来的纸上开始填写些东西。因为他的字体很有个性,又不便窥看,虽然纱雪无法清楚看懂,但好像是住址和姓名。
  (啊,果然发出了彩虹光芒……)
  是不是特殊墨水?或是什么魔法?原子笔写出的蓝色字体神奇的在纸上闪闪发光。
  纱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叔袖子卷起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密密麻麻、长满黑毛的大手。说是手,不如说看起来像是动物的前脚。大大的手掌心和长着坚硬爪子、大大的黑色的动物前脚。
  纱雪吃了一惊,揉一揉眼睛再看,却只看到一双普通的手臂。
  大叔露出愉快的笑容说:
  「住乡下的两老说想吃阿拉斯加鲑鱼。照理说,鲑鱼啊,是到河里自己用手抓,才是最好吃的。真是的,老人家们竟然认为进口货比较好,真拿他们没办法喔。」
  「大概是大海那一边的东西比较浪漫吧?我倒是可以理解。」
  「这么说倒也没错啦……喔,我还要一包烟。」
  「好。常抽的那种?不过,烟还是少抽为妙吧?你自豪的毛皮,会被烟熏得褪了色呢!」
  「是,是。」
  大叔向大哥哥和纱雪挥挥手,打开店门出去了。他的身影映在门玻璃上时,纱雪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
  照出来的是一只穿着西装,抱着皮包的巨大黑熊。
  不过那只是转瞬间的事。当玻璃门关上,已走到黑暗的外头的大叔的样子,就和街上到处都看得见的,抱着包包、勤奋工作的叔叔伯伯没什么两样了。
  「嗯……」纱雪禁不住问便利商店的大哥哥:「刚才的那个人,嗯,好像有点……」
  大哥哥若无其事地回答:「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呢。」
  (各式各样的人……)
  可那是熊呢!
  但大哥哥视若平常,纱雪也就慢慢觉得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吧。
  对了,在故事里好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大熊从它故乡的山上下来,变化成人形,在城市里工作。
  纱雪觉得在这家便利商店的话,即使客人是熊也不怎么奇怪。
  她不禁点了点头,然后将地图仔细折好,再向大哥哥道了一次谢,准备要回家。
  此时,她的目光在放文具类商品的地方停了一下。在好几种信纸信封套组之间,有一张明信片。
  是一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白色明信片。但那白色却宛如月光照射下的雪地原野,透明的白。用手去摸,指尖可以感受到冰凉且令人怀念的白。在贴邮票的地方,画着一种叶子的图案。仔细看时,放明信片的台子上,附有一张小纸片,写着「魔法明信片:不论想寄给谁,就一定能够寄到的神奇明信片」。
  纱雪的心噗通一跳。
  (这张明信片可以寄到森林的雪人雪兔他们那里吗?)
  但她又想,怎么可能有这种明信片?怎么可能有卖「魔法明信片」?这一定只是一种玩具。是卖给小孩子的可爱明信片。
  (万一……)
  魔法或许存在。如同在图画书或童话中的世界。何况这是一家连大熊都来寄宅配的店呢。
  这时候,纱雪想起来了。在决定要搬来这城市的时候,听爸爸说过一件事,提到风早市街上好像有一家神奇的便利商店。
  那家店,是只在黄昏时才开门的一家神秘的便利商店,传说好像是那一带巷子里古老的稻荷神社的狐神开的店。
  那是间魔法便利商店,好像全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有在卖。不只如此,甚至连世界上不管哪家店都绝不可能有的东西,好像也有卖。这是从爸爸那里听到的奇妙的事。
  可惜,爸爸很遗憾地说,他从来没有去过那家店。他说那家店是只有要寻找重要的东西的人才可以去的。真正有想要的东西的人,才到得了的,所以并不是大家都能够去的店。

  「不好意思,这张魔法明信片……多少钱?」纱雪将雪白色明信片抱在胸前,回头问大哥哥。
  「包括邮票钱,要五十元。」
  她忽然看见大哥哥戴了帽子的头上有银色的长耳,他操作收银机的时候,腰际好像有银色的蓬松长尾,这些都是错觉吗?
  大哥哥递过原子笔来。
  「要不要现在就在这里写好并寄出去?」
  「什么?」
  「外面就有邮筒。需要的话,请用这枝笔。」
  纱雪接过原子笔。
  用发出彩虹光芒的蓝墨水,先在雪白色明信片上写下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先写上外婆家住址,接着写「附近森林中的空地」和「大雪人、小雪人、雪兔收」。
  翻过面写上给大家的话: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们好吗?我……」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来,稍微想了一下继续写:「有一点点不好。我很想念你们。」
  蓝色墨水的字迹模糊起来了,因为被突然掉下来的眼泪晕开了。
  纱雪急忙擦掉眼泪,向大哥哥点一下头说谢谢,走出店外。
  然后把刚写好的明信片投入店旁的小小红色邮筒。
  又有一滴眼泪流下来时,纱雪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沾湿了的脸。
  她抬头向上看,圆圆的月亮正升上天空。

  在离风早市有点遥远的北方小山村,村子和附近的森林,以及四面开阔的原野,都覆盖着皑皑白雪,悄然无声。
  偶有夜风吹过,飘降的积雪就像白色火焰般飞舞。
  在森林中的小空地上,有披着同款式围巾的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他们都半身埋没雪中,伫立在那里。
  满月从山麓的那一方慢慢升上来,银色光芒洒满四周,光彩耀眼。
  月光徐徐移动,不久,就照向森林中的空地。
  这时候,在雪兔所在的树桩上,月光宛如施展某种魔法,有一张白色明信片从天缓缓飞舞而下。
  当明信片落在树桩上的那一刹那,奇迹发生了。雪兔的耳朵动了起来。
  「嘿,我可以动了!为什么?是魔法吗?」
  雪兔抖了一下身子,抖落红围巾上的积雪。蓝色玻璃珠做成的两眼炯炯有神,他跳到明信片上。
  「哇,是纱雪寄来的明信片。」
  他用他积雪做成的白色鼻尖将明信片翻过来,念出声来: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们好吗?我……有一点点不好。我很想念你们。」
  雪兔耷拉了他的叶片耳朵,说:「纱雪好像没什么精神呢。」
  「是啊,我也有点担心。」大雪人稳重地回答,一边好像在做广播体操一般,挥一挥枯树枝做成的手,扭一扭身体,将圆滚滚的身体上和围巾上的积雪甩掉。
  雪兔说:「我以为她和爸爸、新妈妈三人在那遥远的都会街道上能过得很幸福呢。」
  小雪人抬起枯树枝做成的手,一边细心将自己的红围巾重新围好,叹了口气说:「唉,是啊。」
  「说真的,我一直在担心呢。新的妈妈毕竟不是亲生妈妈,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相处得好的呀。」
  雪兔忧伤地说:「可是,纱雪不是说她很喜欢新妈妈吗?不是说过很期待可以在南方那名叫风早的大城市里生活吗?」
  小雪人叉起手来,说:「不对不对,她好像对新的生活也有过一些担忧吧?」
  大雪人沉思之后,说:「没错。在快要去城市之前吧,她说过夜里听到外婆和阿姨在担心她的谈话。」
  雪兔在树桩上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一天晚上,纱雪的外婆和阿姨在熄了灯的客厅压低声音说话,那时是深夜,她们没料到,被窃窃语声吵醒的纱雪在纸门的另一边偷听着呢。
  ——纱雪的新妈妈人虽然好像不错,但纱雪毕竟是前妻的女儿,不会被欺负吗?听说她还很年轻,若是不久后生下自己的小孩,会不会觉得纱雪碍事呢?
  ——听说他们在大城市买了一间满漂亮的小房子,纱雪在那个家里,不知道可以幸福多久?不要真的被当成一个麻烦就好了。
  ——如果变成那样,纱雪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会孤苦伶仃。
  ——听说新妈妈在图书馆工作。纱雪一直说她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很喜欢她,可是,那个很漂亮的姐姐,真的喜欢纱雪吗?虽然我不愿意这样想,但说不定她只是为了要和纱雪的爸爸结婚,才装作喜欢纱雪的。
  ——可能是吧。又不是自己的女儿,真的会觉得她可爱吗?
  ——也许,就算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但说不定不久之后就不爱她了。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小孩。我们就算替她难过,也是没办法。

  纱雪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擦她发红的眼睛,一边和雪人他们说了她偷听到这段谈话的事。
  不过那时候纱雪也笑了,还说:「嗯,不过没事的。因为我相信新妈妈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很爱我。所以我会努力,我会让妈妈一直都爱我,因为我想跟妈妈爸爸三个人过得幸福快乐。」

  月光下,雪兔说了:「可是在那次以后,纱雪就不怎么有笑容了。」
  两个雪人点了点头。
  「就算到森林来玩,也常常一语不发,总是神色不安。」
  三个人头低了下去。
  雪兔幽幽地说:「纱雪现在在风早市那里会不会过得并不幸福呢?」
  雪人们没有搭话。风静静吹过时,雪兔说了:「我要去找纱雪。」
  雪人们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雪兔在树桩上,蓝眼睛炯炯发光,叶片耳朵竖了起来。「纱雪住的风早市在离这里很远的南边吧?我记得纱雪说过,从这里爬过三座山就可以找到。我,难得身体可以动了。纱雪说她过得不好、寂寞,那我就去探望她。我们是朋友啊。我要出发去冒险,就像纱雪经常说给我们听的,像大家在森林里一起玩一样,出去旅行。」
  小雪人着了慌说:「喂,喂,等一等!到城市的路可遥远呢!你又那么矮小。从这里到那个城市,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呢!」
  「不管有多么遥远,我就一直跳过去。不管是早晨,不管是白天,不管是黑夜,我都跳着过去。这样,哪一天就一定可以跳到她住的地方去了吧。」
  大雪人温和地开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两人结伴同行,比较安心,也不会寂寞。」说完,他就将圆滚滚的身体一蹦,弹起来给大家看。「像这样,一路弹跳过去,我也可以,旅行到城市去。只不过,有点……有点……喘。」
  雪兔高兴的说:「你要陪我?」
  「呵,是……的。」大雪人带着笑容,理所当然似的回答。蹦蹦蹦地继续弹跳着,还一边说:「雪兔,我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单独去旅行呢。我们是朋友啊,对吧?朋友啊,就是要这样。还有,我比你——个子高大,又做得牢固,你累的时候,就可以——坐在我的——身体上休息。当风很强的时候,或下雨的时候,我也可以——用我的身体来——帮你……挡风、遮雨。」
  雪人喘着气,跳落到雪海上,咧开笑着的嘴说:「好,雪兔,好事莫迟疑,打铁就趁热,我们这就出发吧!纱雪在等着我们呢。她住在很远的城市,说她过得不好、说她很寂寞,那我们这些朋友就该去她身边陪她。」
  大雪人和雪兔,一起往另一个雪人的方向瞧。
  小雪人苦笑着:「真拿你们没辙。」他装模作样地说:「既然你都说我们是朋友了,没办法,我也陪你们去吧!」
  雪兔回问:「真的可以吗?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小雪人重新披好他的红围巾,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呀!你可别忘了,我们都是纱雪创造的,是她把雪捧起来,加以揉捏,再弄成团而成形,创造了我们。既然纱雪认为朋友就是这么个样子而创造了我们,我就也要像她所期望的样子,漂亮地为友情而生。除此之外……」小雪人砰的一声弹起来,开步往森林外走。「其实,我也一直很憧憬冒险之旅。毕竟我们在这两个星期里,天天都和纱雪在想像的世界中一起旅行过来的啊。」
  所以,三人的冒险之旅于焉展开。

  越过下雪的山岳,穿过雪海的旅程,对三人而言,是一趟长路迢迢的旅行。
  清晨也好,白天也好,黑夜也好,一直蹦蹦跳跳。不论清晨、白天或黑夜,还是蹦蹦跳跳。
  因为是越过远离人烟的高山而行,所以没有遇见人类,野生鸟兽则遇过许多回。每次碰到,鸟兽都吓得落荒而逃。三人则开心大笑。
  大雪人稳重地说:「也怪不得它们,任谁碰到会动的雪人、雪兔,都会吓到吧。」
  小雪人装模作样地笑着说:「说的也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雪人能蹦蹦跳跳移动呢。」
  「我啊,」雪兔跳着说,「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儿期待,觉得有一天我会像这样,能跳来跳去呢。」

  清晨、白天、黑夜不知循环了多少次,却不觉得有更接近纱雪住的城市,甚至好像有一种永远只是在山岭雪海间爬上爬下的感觉。偶尔还会碰上悬崖峭壁,而找不到其他的路时,大家就冒死尝试往下跳。
  在穿山越岭的旅途中,雪兔们的白色身体有点脏了。红毛线围巾被森林的树枝或灌木丛勾破而脱线了。
  那实在是一趟漫漫长路之旅。
  雪兔有几次想:是不是迷路了?但每次又都立即强烈否定,觉得他们不可能迷路。
  (因为我心里能感觉得到!)
  因为雪兔用雪做成的胸臆间存有一种闪光,而那闪光会告诉他纱雪所在的方位。毫无疑问,他们应该确实是朝着纱雪所在的都会市区、遥远的风早的方向前进。

  然后,就在那种情况下的一个夜晚,当他们越过山脊,忽然眼前出现了光之海。光之海……喔不,那是远处都会的灯火。从遥远的此地眺望,城市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水积贮、泛溢开来的景象。
  雪兔和雪人们都因感动而无语。他们心里晓得,在那里,在光的漩涡中,纱雪就在那里。
  于是雪兔心里想:那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啊!他觉得,比起和纱雪一同旅行在空想世界中造访过的任何一座美丽城市,这个光辉灿烂的城市更加美丽。
  而纱雪就在那里。
  「还很远呢!」雪兔说。
  雪人们应道:「是啊。」
  「但是,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呢。」雪兔又说。
  雪人们应道:「是啊。」
  然后,雪兔和雪人们继续旅行,前往远处发光的城市。

  旅行还是继续着,但是不久,他们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春天接近了。太阳公公的光线,开始变得又明亮又温暖。
  虽然因为借着神奇的力量而能够动了,但他们的身体毕竟还是用雪做的,碰到泥巴会变脏,被水沾湿、碰撞到东西则会崩裂。
  如果太阳公公的光线再更温暖些……到了春天,大家都会融化掉吧。
  大雪人提议:「我们走人类的道路吧。」
  越接近纱雪住的城市,看到紧邻着的就是大马路的情形也多了起来。但他们不想惊吓到人,并且也害怕,所以一直都避开不要接近马路边。
  但他们三人也知道,如果行走人类开山凿壁辟出来的马路,就能够早一点抵达城市。
  雪兔他们开始走人类的马路了。为了尽量减少被人类撞见的可能,他们像玩木头人游戏似的,为了避开人类的视线,只在晚上和清晨,蹦蹦跳跳一点一点往前进。
  春天接近了,阳光一天天暖和起来。白天,三人在道路背光的坎下或草丛里休息。感觉三人身子互相挤靠,就多少可以保持一些冰冷。但三人都已经完全脏兮兮的,互相取笑:「这个模样,就算见到了纱雪,她可能也认不出我们了。」
  大雪人的红围巾,在风势强劲的某一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到了。小雪人用枯树枝做成的手,有一只掉落不见了。雪兔也在之前被雨淋到时,纱雪给插上去的叶片耳朵有一边脱落,再也没办法好好插回去了。
  即使如此,三人还是继续旅行。
  回想起来,和纱雪一起玩,只不过是她仅仅两个星期的寒假期间,但对三人而言,这两个星期是最灿烂有生气,非常欢乐、幸福的时光。一个少女和两个雪人以及一只雪兔,四个人在森林里一同度过的冬天,这段时光对三人来说,是很珍贵的回忆。
  当已经相当接近城市的一天夜里,在黑漆漆的山中道路上,大雪人被加速开过来的卡车轻轻擦撞到,倒在路边。
  卡车司机可能是以为撞到人了,急忙折回来,却只看到雪人崩裂倒在那里,所以疑惑不解地回卡车上,开走了。
  「雪人,大雪人!」雪兔和小雪人蹦跳到倒在地上的大雪人身边。
  大雪人的身体有一半崩掉而横躺着。
  大雪人用温和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已经不行了。从这里开始……希望你们两个人一起前往。你们要去纱雪那里,去见她,也要帮我一起见她。作为朋友,作为旅行伙伴……她现在是否幸福快乐,你们要去确认。我呀,你们看,把友情信物的红围巾都弄丢了,不论如何,我是没脸去见纱雪的了——所以,我就算了吧。」
  雪兔和小雪人的眼里都泛出泪水。他们知道眼泪会让自己融化,还是无法不哭出来。
  山路的这个地方,是阳光容易照到之处。可能不消几天,大雪人就会全部融解掉。他将动弹不了,变得迟钝,成为一堆普通的脏雪,最后化为路边一滩积水吧。
  「我不要!我不想和你说再见……我也要留下来。」雪兔在大雪人的胸口上面说。
  「不行!」大雪人笑了。「这次旅行可是你最先提议的,因为你说要去纱雪那里,是这趟旅行的开端,所以,雪兔,你不可以中止旅行。」
  雪兔蓝色的眼睛哭得湿漉漉:「我不要提议来旅行就好了。我想都没想到会是这么艰苦的旅行,我原先以为很容易就可以见到纱雪,就像纱雪经常说给我们听的冒险故事一样,可以愉快地早早抵达目的地,早知道留在森林里就好了。对不起。如果我不提议说要来……」
  「我认为我们出来旅行是对的。」大雪人平静地说。「如果就那样留在森林里,等到春天,我也只能在那座森林里坐以待毙,慢慢融化而已。但是因为你说要旅行……所以我才能够旅行到这里来。翻山越岭,穿过雪海,跳下山崖,而能来到这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雪人,你们说,这不是很了不起吗?在现实世界也好,在故事中也好,一定没有像我们一样,能够旅行到那么远的雪人或雪兔。你们想想,是不是很有道理?我们可是英雄呢,是吧?」雪人用他那碎木炭做成的眼睛和嘴笑了,并说了再见。「再不出发的话,就天亮了。我在融化之前可能还有很多时间,所以在那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祈祷,祈祷你们一定可以抵达那个美丽的光之城。我想如果那个让我们能够活动的美妙魔法力量还在,那我的祈祷就一定可以传到天上,一定可以实现。……快走,你们快去吧!」
  大雪人虽然这么说了,但雪兔低着头,还是不愿意离开那里。小雪人轻轻推了一下雪兔的小小身体。
  然后,小雪人向大雪人说了一句话:「那……大哥,再会了!」用他惯有的装腔作势的笑容,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横卧在路上的大雪人也笑着说:「啊,再会了!」

  雪兔和小雪人继续他们的旅程。当他们终于走完山中通往城市的大马路,踏上了穿绕市街的一般道路时,已经吹着和煦的春风了。道路两旁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蝶舞翩翩,飞翔天空的小鸟唱着春天的喜悦。
  在那样的夜晚,在俯视风早市区的小山丘上,小雪人突然停了下来,说:「雪兔,我们一起走到这里了,剩下来的,你一个人可以吧?请替我向纱雪问好。我要在这里和你告别了。」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雪兔大吃一惊地问。「不是只剩一点点路,就可以看到纱雪了吗?我们一起去啦。」
  「不了,我呀,唉,我已经不行了。」
  聼小雪人一说,雪兔才注意到,小雪人的身体已经出现很大的裂缝,融化得破烂不堪了。小雪人一直都用红围巾藏起自己的身体,所以雪兔没有察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因为我不喜欢邋邋遢遢很难看,也不喜欢诉苦。还有,因为你是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又是爱哭鬼,如果告诉你,你就会说要中止旅行,对吧?你会说:『我一个人没办法去。』可是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到纱雪那里剩下的路,你应该可以自己一个人完成吧?」
  小小雪兔低头哭了。
  自己一路都受小雪人的保护。当旅途疲累时,他就用肩膀负载自己;又帮自己遮挡风雨,保护自己不受阳光照射。
  那令人想念的大雪人也是一样,一直都在保护自己。
  「我……我都自己一个人贪图轻松。出来冒险旅行还是我提出的主意,但是我却一直依赖你们两个人……」
  「很愉快的旅行呢。」小雪人在小山丘上昂首看看月亮,又俯瞰市区灯光,「今晚的月亮真美。在我们出生的森林举头看到的,隆冬清澄通透的月亮也很美丽,而在人类的城市旁观赏到的春天的月亮,给人柔和的感觉,也很美丽。能够观赏到这月亮,我觉得真好。还有,这城市吹的春天的晚风,虽然是会让人融化的暖洋洋的风,但风中带着市街的花朵、树木新芽甘甜美好的芬芳,我好喜欢。这么温柔的风,如果一直待在森林里,无法享受到,就终结此生了吧。还有呢,你看,这个城市的夜景多么美丽。没看到这夜景可是人生一大损失呢。所以,我也觉得,能和你一起出来旅行实在太好了;能和最喜欢的朋友三人结伴旅行,实在太好了。我是由衷这样认为。所以啊,你不要再哭了。你会融掉的。真是的,你是想害我也一起哭吗?」
  雪兔知道不能再哭了。可是,他一边点头,在春天的月光下,他的蓝色玻璃珠眼睛,还是继续流着泪。

  那天之后,不知又经过了多少个早上和晚上。
  有一天,有月亮的晚上,雪兔来到纱雪家附近了。
  那天晚上街上也是灯火通明。雪兔心想:这里果真是光的城市。
  纱雪家也泛出了一大片颜色柔和的灯光。
  小小雪兔在柏油路上,在住宅区的围墙阴影下慢慢地跳,往纱雪家跳近。
  突然有白色的东西从天空片片落下。
  (咦,雪?怎么春天也下雪了?)
  从月色分明的天空纷飞而下的似雪之物,其实是樱花的花瓣。耸立在种满花草树木的纱雪家院子里的樱花树正在盛开。
  在落英缤纷的樱花雨中,雪兔一跳一跳向着小小的房子跳过去。
  (真美丽啊……)他赞叹着,并不时抬起头来观看樱花雨。
  终于抵达纱雪的家了,他心里很雀跃。可是,虽然房子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很缓慢地移动。
  因为,他快要融化了。一个蓝玻璃珠眼睛已经掉落在那山丘上,而红色安哥拉羊毛的围巾也几乎分解、断裂,只剩脖子周围部分和橡树实的装饰还在。
  越过小小的道路,穿过用花装饰的大门,他跳进种满了花的院子。
  他偷偷地从院子的花朵缝隙间透过玻璃窗,想窥看房间的内部。
  (纱雪在哪里呢?)
  心噗通噗通直跳。
  (纱雪……)
  如果看到的是纱雪悲伤的脸,他觉得自己会哭到融掉。小雪兔内心祈求:拜托,希望能见到纱雪的笑脸。
  因为看不清楚里面,雪兔悄悄弹跳,更加靠近屋子。
  窗户旁有一个种满五颜六色花朵的大花盆,雪兔用尽最后的力气,纵身一跃跳上去。
  看得见明亮的房间了。房间饰满了花和蕾丝。里面,纱雪笑着。
  (啊,纱雪,是笑容……)
  (幸福的笑着……)
  雪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任由只剩一边的眼睛流下眼泪。他想起雪人们的告诫:心想不能哭,却因为高兴、放了心而止不住泪。
  (纱雪并不寂寞呢。)
  在纱雪旁边,有同样露出笑容的一男一女。那慈祥的两人,应该是纱雪的父母吧?三个人好像都很幸福美满。
  有一张大餐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美味的菜肴,还有一个点着蜡烛的蛋糕。
  听得见生日快乐歌。
  (啊,对了……)
  小小雪兔想起来了。
  (纱雪好像说过她是三月生的。今天是她生日啊?爸爸和妈妈正在为她庆生呢。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纱雪的笑容和她吹熄蜡烛的样子一直映入蓝眼睛里。
  「祝你生日快乐。」雪兔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传到纱雪耳朵里,但他觉得自己今晚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恭喜你。用三人份的恭喜向你祝贺。」
  雪兔瓦解的同时,向后面倒了下去,砰的一声落在院子里种植花草的花坛上。蓝色玻璃珠的眼珠和装饰围巾的橡树实,在春天的百花间,受到月光的照耀静静发光。
  月光下,春天的晚风吹袭,雪兔看着飞舞的樱花。
  (啊,真美……)
  (世界上充满了美丽的事物啊。我……出来旅行,太好了。)
  雪兔朝窗户那边看去,蓝眼睛里现在只能模糊看到灯光。
  (从远处看,这城市恍如光之海的城市,却……原来是聚集了众多房子的每盏灯火而形成的,一片巨大的美丽光之海啊。而我现在就身在光之海中呢。)
  雪兔在樱花之雨中渐渐融解。但他并不感到悲伤。
  (……大雪人、小雪人,纱雪很幸福。在光之城中漂亮、可爱的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幸福的笑着。我亲眼真真切切看到了她的笑容。我真的看到了。)

  五月的一个晴朗星期天。
  纱雪正在院子里用洒水壶替三色董浇水。她浇得有点急.因为等一下学校的朋友们就要来家里,结伴一同上街买东西。
  她抬起头看看碧蓝的天空。现出柔和的笑容。
  (我到这个城市以后,好像总是在笑耶。)
  纱雪很幸福。
  (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虽然感到不安和寂寞……也曾经在寒冷的夜里迷过路。)
  纱雪想起一月时那个寂寞的夜晚,就如作梦一般。迷路的那晚。纱雪照着神奇的超商大哥哥所画的地图回家,居然像魔法一般,转眼就到家了。妈妈很担心,紧紧抱住了她。当时妈妈怀中的温暖,她到现在依然记得。
  可是在那之后,纱雪才刚好了的感冒又复发而发烧卧病了。所以那天发生的事情,就算努力去回想,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清晰,记忆有点模糊。
  卧病期间,她作了一个奇妙的梦,梦见自己写的魔法明信片寄到了遥远森林内雪兔他们那里,三个人都很担心她。
  三个人担心她是不是很寂寞?是不是孤伶伶、无依无靠?知道他们以身为朋友、身为同伴而真心为自己担心,也知道三个人都诚心诚意祈祷自己能够幸福。
  的确,在寒假的两个星期期间,四个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是旅行的伙伴。真正的朋友,就要像那样替朋友着想。在梦中,她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能和大家当好朋友真好。
  她向学校请了好几天假,此事成为一个契机,她结交到了朋友。
  坐她隔壁位子的一个女孩,因为担心她而来探望她了。纱雪向她道谢,鼓起勇气,带着笑容说出了「谢谢你」。
  因为她心中感受到雪兔雪人他们来替自己加油鼓励,所以才能够露出笑容,目光正常平视,愉快地聊天。
  两人在房间里,从天南地北闲聊之中,纱雪知道她的兴趣也是阅读;并且知道她以前也是转学生,曾经很寂寞。
  和她结为好友成为一个开始,纱雪的朋友增加了。现在,休息时间她再也不会落单了。放学以后也是,和朋友中的某一位时间能配合时,就和那个人一起去玩,一起骑脚踏车,或去公园玩球。虽然如此,并不表示她就不喜欢看故事书了,她也和大家一起去图书馆或书店。
  (……那个便利商店,莫非是个梦?)
  纱雪一边浇着花,一边在想。
  店里大哥哥画的地图应该有带回家里,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她还想再去那家便利商店看看,但黄昏堂的那个红色灯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虽然爸妈也说:这才像是传说的黄昏堂……)
  纱雪想,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不过她也觉得,那或许是在寒冷又寂寞的夜里看到的幻象吧。
  纱雪低下头盯着三色堇,瞧着迎风摇曳的花朵,突然感受到一种眼神,仿佛某个很怀念的人从地面望着她。
  泥土中有东西闪了一下。
  她轻轻拨开三色堇,就看到那里有被水打湿,闪着亮光的两片叶子。
  「……这是,橡树的幼苗子叶?」
  曾看过书上的照片。是板栗?或是橡子儿?还是其他树木的果实?是都被叫做橡树实的许多树子中的哪一种树的幼苗呢?感觉形状都很相似。
  「橡树实怎么会在这里……?」
  她整个身体弯下去,蹲在双子叶旁边。
  然后,发现了双子叶旁一半埋在土中的蓝色玻璃珠。
  她将沾满泥巴的蓝色玻璃珠放在手掌上,一直看着。
  令人怀念的蓝色。她觉得这温暖而清澈的蓝色,好像某人的眼光,柔和地注视着她。
  纱雪慎重地用手掌轻轻擦拭它。
  就在那时候,她发现穿漂亮连身裙的妈妈不知何时就站在一旁,好像也在看着纱雪手上闪耀的玻璃珠。
  纱雪吓了一跳。因为小孩子在这种情形下找到的东西,大人有时会说不干净而叫他们扔掉。
  不过,妈妈却微笑着,在纱雪旁边弯着身体,眼光柔和的看着蓝色玻璃珠。
  「好漂亮的玻璃珠。我和你大约同样年纪的时候,也有好几个玻璃珠都收在珠宝盒里呢。在路上或空地捡到的玻璃珠,是我珍贵的宝物呢。」
  「真的?」
  「真的!其他还有在海边捡到的、圆圆的玻璃碎片,或宝螺贝壳。还有在路上捡到的乌鸦的彩虹色风羽,都是我的宝贝。还有一些其他什么东西呢?应该全部都还放在珠宝箱里。」
  「哇,真好。我好想看喔!」
  妈妈笑吟吟说:「好啊。搬来这房子的时候应该有带过来。等一下我去找出来……只不过问题是我不知道把它打包到哪个箱子里,需要花点时间。」
  妈妈边想着,进屋里去了。纱雪偷偷的笑。
  妈妈虽是一个美人,且温柔又帅气,工作、料理都完美无缺,就只有一点:不太会整理东西,有那么点脱线的地方。不过,就算是这一点,纱雪也觉得很棒。
  「纱雪!」朋友们在大门外边喊她。
  「我来啦!」纱雪回答了,把玻璃珠珍重的放进口袋。她想稍后要放进收藏心爱宝物的音乐盒中,可不能弄丢了。
  她用院子里的水龙头洗过手,用跑的去朋友那边。口袋里已经放好钱包和手帕,出斗的准备早就预先做好了。
  约好一起上街的朋友是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是最先成为朋友的邻座的女孩。升五年级时虽然重新编班,幸好两人还是在同一班,现在依然是纱雪最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在蔚蓝天空下,兴高采烈地走得很快。初夏的风,带着花草树木的甜蜜芳香,偶或可见蜜蜂飞翔。
  「纱雪,你要去哪里买东西?」
  「我想去手艺店。我要买很多毛线,想编一些东西。」
  「你要编什么?」
  纱雪嘿嘿地笑,「编小娃娃的袜子,还有小披肩或帽子。因为我知道我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听说冬天会生。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偷偷编好很多我要送的礼物。」
  哇,真好——朋友们说。「纱雪,你很会编东西。欸,你可以教我怎么编吗?」
  「可以呀,你想编什么?」
  「可以编什么?」
  「什么都可以呀!帽子啊、布玩偶啊,或是围巾哪,都可以。」
  「好像很有趣。那我今天也来买一些毛线吧。」
  「我也要。」
  纱雪和朋友愉快地在路上走着,同时想起了她的三个朋友。
  她想起了和红围巾很相配的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
  现在已经是初夏了,在那森林里的空地,现在应当草树油绿,百花遍地了。三人应该都融化了吧?
  (但我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四年级时的那个冬天,两个星期的寒假。四个人一起数度出游,到幻想世界冒险旅行。在森林里一起吃便当、聊天谈笑的往事。
  不会忘记笑容常驻,经常并排等候自己到来的三个朋友。
  (即使大家已经融化了……)
  (我们永远永远都是旅行的伙伴,我们永远在一起。)
  纱雪紧握住口袋里的蓝色玻璃珠,紧握住那颗和雪兔的玻璃珠眼睛同色的碧蓝澄澈的小玻璃珠。
  如此,纱雪觉得小玻璃珠好像放射着神秘的魔法光芒,自己仿佛握住了那个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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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鱼公主

  那天,也是一起床就已经是傍晚了。
  真衣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心头一惊,一看枕边闹钟,时针已指着四点。
  她心想,这要是凌晨的四点该有多好,她闭了一下眼睛祈祷。只不过,现实世界不同于游戏世界,就算祈祷了,奇迹的魔法也不会启动。
  (……早知道在游戏中不要去什么「古煤矿场边的草原」那种鬼地方,下线不玩,早点睡就好了。那么今天,就是今天,就可以出去找打工机会了。)
  她躺在床上,望见从窗帘缝隙间露出的淡蓝色天空。
  都睡到这么晚了,还是没睡饱的脑袋上的呆滞眼睛里,帘外天空看起来好像是异世界的天空。
  (……登入画面上电脑绘图的天空的颜色。)
  「无尽线上」登入画面的背景音乐在耳蜗深处响动。
  这是真衣从以前就一直玩到现在的线上游戏。游戏里头,她是一个高阶圣职者、神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伤患,都能够用医术魔法的力量将其治愈的高阶神官。在那个游戏世界中,真衣已经是玩家之间名满天下的英雄了。游戏人物也设计成拥有漂亮的爽朗笑容、银发碧眼的俊俏青年。
  (真实的我和那家伙完全不一样。)
  真正的她,是个又矮又瘦又多病的少女。
  当「古煤矿场边的草原」出现很多魔怪,害很多冒险者受伤,而从其他玩家那里听到消息的真衣就强忍睡意前往那个传说中的草原,为很多冒险者施出医术魔法「救人」。医术魔法还具有神圣力量,能杀死形体像死尸的魔怪。真衣操纵的神官角色,弹指间就将草原上的活尸类魔怪扫荡无余,博得在场众多玩家的感谢,赢来满堂喝采。
  从昨晚深夜到今天早晨的真衣,就像这样,是虚拟世界里的英雄。
  夜尽天明,现实的她当然不再是什么银发英雄,而只是一个在昏暗的房间中,在堆满故事书和游戏软体,在堆满游戏机和电脑配件,在电线纠缠如涡漩之中躺着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而且还是闭居家中不出门的十七岁。学历,国中毕业。在现实社会中的角色肯定是属于底层最弱势族群吧……)
  她用手指把睡乱的短发梳拢上去,挤出一个虚假的笑脸。这头发还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外出,所以自己剪成参差不齐的发型。
  她忽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也有圣职者这种行业就好了。当然不是和尚或神社的神职,而是施展魔法力量治病疗伤,和伙伴们一起做冒险之旅,和死灵进行战斗,大显身手的人。
  (拯救人类,打倒僵尸,在世界各地获取经验值和金币……)
  真衣看着自己粗糙细瘦的手指,她幽幽想起,自己这些手指,事实上根本使不出什么狗屁魔法。
  真实的她,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力量也没有,就连朋友也没有。在游戏里,则很受欢迎,如果只是讲讲话,她也会和大家「哈啦」一下。但是真实的她,却是害羞腼腆的少女,和人说话要不了三两句就接不上话;有人找她说话,则会紧张而低着头。
  她抬起睡得过多而头疼的脑袋,悠悠晃晃地起来。家中静悄悄的。她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在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上班的母亲,是一位技术高超的系统工程师,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工作做不完,甚至到天亮都还没回来。
  虽然如此,妈妈还是妥善操持家务,打扫房间,准备三餐,看起来很愉快,总是笑容满面。
  打开房门,就看到那里有可口的三明治,用保鲜膜包着,放在干净的盘子上。一旁有装在可爱信封里的信。这封信她不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信里应该是妈妈轻松而带点玩笑,感觉像若无其事写下的充满爱心和激励的话。
  (妈妈从来都不责备我。)
  (也不叫我要去上学、要工作。)
  应该是妈妈早上去公司之前,放着给真衣当早餐的三明治,已经变得又干又硬,她连同盘子拿到房间里。面包和火腿、高丽菜都已经干巴巴了,但还是很香、很有味道,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刚睡起来还干干的喉咙虽然好像快噎到了,她还是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来了。
  (妈妈,对不起!妈妈。)
  她知道妈妈有多为她操心,多么爱她,也知道妈妈相信她终有一天能振作起来。而她更知道,妈妈一个人时在深夜的厨房哭泣,这些真衣全都知道。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真衣自己也厌恶现在这样的自己。她很想改变,很想跳出这种困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房间书桌上经常摆着从网路书店买来,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的参考书和试题集,只要通过鉴定考试就可以报考大学。如果能够成为大学生的话,从闭居家中的处境来看,就是形势大扭转,妈妈也会安心,并感到高兴吧。
  (就是从家里蹲「跳槽改行」。)
  (这是为了这一目的的试炼。)
  (只要用功,就一定能考过。)
  真衣也在考虑,准备考试和找工读机会两者要同时并进。她在网路上找了几个可以打工的店家,也想要实际去那些店试一试,希望他们能够录用。她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样的阶段了。
  (能找到肯履用我的店就好了……)
  比起只是在家里看书,能有工作多少赚点钱的话,妈妈更能放下心上的石头吧?
  真衣从小就很会操弄机器。她清楚地知道,比起一般大人,自己似乎拥有更多关于电脑的知识技术。她心想,那么,这种能力或许会受到一些店家的欢迎、喜爱,能派上用场吧。
  (到外面去吧,出社会去吧!)
  (一定做得到的。)
  (活着,却成天关在屋子里是不行的。)
  (不能在这里停住不前。)
  (或者说,是我很想工作。)
  (不到外面去是不行的。)
  (打开门吧!)
  听说真衣的父亲本是一个健康又有活力的人,但在她还是婴儿时,因工作过度,得病身故了。家里只剩下他面带笑容的照片。听说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软体工程师。他爱好工作,喜爱人,也因此即使过于劳累也还是认真过度工作,以至于在一年夏天的某日,突然死了。
  真衣很担心妈妈会不会哪一天也因为工作过度而死亡?实际上,妈妈最近老是叹气,好像也变瘦了。
  (至少,我可以走出这个房间到外面的话,妈妈也会比较轻松吧。)
  而且如果通过考试,哪一天成了大学生,那妈妈会有多么高兴,绽放笑容呢?一定会精神焕发吧。
  只是考试准备实在没有太大进展。一想到万一鉴定考试失败,就读不下去。也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去外面开始打工。即使自己很会用电脑,可是应该不会有哪个店家愿意雇用一个像自己一样,既害羞腼腆,又不善言辞,还瘦巴巴的,而且一点也不可爱的十七岁少女吧。她觉得全世界不管哪个地方都不会有吧。
  (假如没有任何地方要用我的话该怎么办?)
  如果努力想回到光明世界却失败了呢?
  (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家伙啊。)
  真衣自己也知道,客观看来,自己软弱又缺乏斗志,不但没有体力,更是毫无魄力。
  (「精神力」的数值一定只有个位数。)
  她担心如果将这贫乏的精神力全部用出来,拼尽全力努力,结果却失败的话,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了。
  (游戏结束……)

  真衣每天独自待在房间里,虽想去找工作却又走不出去;虽想看书,却又无心翻开参考书。
  她在书桌前蜷缩着身体,两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抱着像石头般僵硬而动不了的身和心。
  这种时候,真衣总设法活动起她的手指,打开电脑的电源。通过家里的电脑,到「无尽线上」的世界去邀游。
  里面是所谓的虚拟空间。全日本形形色色的人都完全化身成自己所创作的帅气勇土或剑客侠士、可爱魔女、妖精,在广阔的异世界中冒险,与他人邂逅、相互交谈。
  (这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
  真实世界中,没有人会对闭居家中的真衣说话。
  但在游戏世界里,则会有人亲切地和她说话。他们并不知道真实世界的真衣是什么样的人,但会招呼她,邀请她一起旅行,一起冒险。
  成天窝在家里,哪儿也没去,而没有在读书的时候(现在变成几乎都是这种时间了),真衣在「无尽线上」的角色人物就不断增加功力。成为高等级玩家的真衣,已有能力使用强力魔法了。不论是受伤、生病或状态异常,都可以用作为咒语的文字和充满电脑画面的耀眼光芒,在转瞬间即予治愈。
  真衣就这样帮助了很多受伤的人,受到很多玩家的感谢和尊敬。游戏中遇到的人看到真衣的角色人物的等级、技能的数值、稀有道具和装备后,都会很惊奇而大为赞叹。
  (不过,我自己知道真相。)
  在游戏世界里,只要长时间泡在那个游戏里,玩得够久等级自然就会提高。也就是说,真衣的角色人物之所以那么强大,只不过表示她浸淫电玩的时间够长而已,就只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是放弃了本该在现实世界度过的时间,逃避现实而进入乍看光明、令人目眩的电脑世界的暗处中玩而已。只不过是浪费的时间够长而已。
  曾经有路过的玩家丢下一句话:「喂,你在现实世界应该是个『废人』吧?」
  这句话刺伤了真衣的心。
  (没错,我——小野真衣是一个「废人」。虽然活着,却无异于垃圾的人。)
  活着,呼吸着,但在社会上却不被人需要,形同什么也没做、毫无用处的人。既不能朝未来前进,也不能退回到过去,只是一直闭居于当下,蹲在阴暗中的人。
  (「网路游戏废人」这个词,说得真好!)
  真衣表情僵硬地笑了。
  (我真难为情!)
  用游戏世界的状况来打比方,就好像是孤伶伶一直呆立迷宫入口的门前而不进去的角色人物。真衣苦涩地想着,那个人就是自己。
  打开门走进迷宫不就好了吗!或许就能因此找到宝箱呢。
  当然,那是神秘的迷宫,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所以,说不定有魔怪或怪物,有艰辛的战斗等待着;说不定埋伏着很多圈套、陷阱。但是,经历了这些还能生存下来,打赢战斗,等级就会升高。活下来就能前进。
  而且,迷宫深处的门的那一边,一定有比「这里」更光明、更幸福的世界。真衣心想,应该会有的。
  (可是——我在这里动不了……)
  成功的话,幸福一定在前方等待着。可是,万一失败呢?……现在心中唯一存在的希望之光可能就此荡然无存。
  真衣紧紧抱着自己,仿佛想紧抱着微弱存在于自己胸中那看不见的光似的。
  (失去这希望,就会死掉。)
  (这次灵魂真的会死掉。)
  她想,如果那样,就干脆死了算了。
  (……咦?)
  她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好像哪里出现了矛盾。但头脑昏沉沉的,无法好好思考。
  只是想,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真衣已经对于在迷宫前却害怕前进,只能蹲伏在那里的日子感到疲倦了。也对要和因为失去希望而无法重新振作的未来的即将到临而心生的恐惧交战感到疲倦了。也对觉得自己是垃圾、对觉得对不起母亲感到疲倦了。
  也对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疲倦了。
  (没错,死了,就不用出房间了。可以永远关在这个房间里。)
  (哪里都不去也行。)
  (死了的话。)
  她忽然想到了。
  (就连妈妈也是,比起有一个将自己关在房里,没志气,身体孱弱容易发烧的我,如果我死了、消失了,她反而会更幸福吧,一定是。)
  虽然这样想很难过,却有一种突然解放了似的轻松感觉。
  一直都在思考是否能够替妈妈做些什么事情,却经常为自己什么都做不成而感到绝望,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可以达成——只要死了就好呢。
  真衣将三明治的空盘子留在背后,转过身来打开电脑电源。
  虽然感到自己好像从指尖开始腐烂了起来,真衣还是很想赶快回到游戏世界里去,仿佛不呼吸那个世界的空气,就会痛苦窒息似的。

  就在那时,启动后的电脑画面伴着悦耳音乐,出现了「十月三十一日。秋姬,祝你生日快乐」的讯息。
  真衣想起了许久以前,曾在行事历软体上记下表姐的生日,还想起了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是万圣节。
  电脑画面上,「万圣节快乐」的文字也发着光摇摆,以坟场为背景,妖怪、魔女、黑猫快乐的东弹西跳舞动着。
  (秋姬的生日是万圣节……)
  她想起来了,感觉已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还是中学生的表姐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因为电话费很贵,所以她们很少讲过电话,居然……哦不,也许反而就因为这样,那时候的声音忘也忘不了。
  用讨喜的声音捧腹大笑的表姐带着琉球腔说:「我自己每年都在自问:生日是万圣节作何感想?万圣节就好像是西洋的盂兰盆节吧?给人一种鬼魂或魔女围着圈圈跳舞的印象。这样的日子,却是我的生日,感觉很恐怖,总觉得既不可爱又不有趣,是吧?」
  真衣说:「喔……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恐怖小说吗?像史蒂芬·金、丁昆士、萨基的作品,这些人的小说……不有趣吗?」
  同年的表姐妹两人,虽然同样喜欢看书,但真衣却对秋姬的兴趣有些不敢领教。真衣本来就对可怕的、血花四溅的、疼痛的、尸体、幽灵、死后遗恨作祟等等都很害怕,所以,表姐觉得有趣而推荐给她的书,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把它看完。虽然因为是少有的好友、很喜欢的表姐所推荐的(有时还用宅急便寄来呢),也总是苦恼地硬着头皮在阅读。
  秋姬斩钉截铁地说:「恐怖小说虽然不可爱,但那是我的兴趣。然而生日很恐怖,即使同样是不可爱,却不美,也不可原谅。」
  真衣说:「你好奇怪。」
  秋姬说:「才不奇怪哩!」
  秋姬捧腹大笑的声音到现在也还留在真衣的耳朵深处。总觉得是像金丝雀一般的声音。带着琉球腔调的说话方式,如同宽畅地歌唱,总是精神十足。有时候则听起来像是念咒语
  (很美的声音哪。)
  真衣开始回想,从她还是小学生时的一个冬天,在远野地区的一个遥远北方小镇的外婆家,第一次和秋姬见面的时候。
  清澄高亢又响亮的笑声,和留着长发,像公主般体态优美的那个女孩,秋姬很相配的声音。
  (是呀!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
  想到这,游戏里的世界也已经是秋天了。背景和音乐已经换成了秋季版,感觉好像到公园去就有落叶飞舞,黄昏的草原则是芒花摇曳。可是在真实世界足不出户的真衣,实在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现实世界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不知不觉就已经十月了引)
  (对了,她的生日是万圣节,是在我妈妈生日的前一天呢。)
  竟然忘了。会被秋姬骂的,真衣笑了。

  在不常回去、位于东北地方岩手县,积雪覆盖着的妈妈的老家——外婆家迎接的一个新年,真衣和秋姬表姐第一次见面。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住在海的那一边的冲绳,秋姬也说她不常来外婆家。
  两人在一起坐着的大被炉矮几席上相见,望着窗外下个不歇的美丽飘雪,慢慢开始聊起来。谈着谈着,谈到生日上去,谈到了真衣妈妈的生日是紧接在秋姬的生日之后这件事。好像因为这个话题而起劲地聊着,腼腆的真衣也罕见地和秋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在离别之际,两人交换了电邮住址,成了电邮笔友。
  秋姬也是很喜欢书、电脑和游戏世界的女孩。因各自的周遭都没有可以在这些方面聊得深入的人,所以两人感情变得很好。
  口拙的真衣,用电子邮件交谈倒是很轻松。因为不用着急,她就可以慢慢思索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秋姬则看真衣的电子信看得很高兴,说她认为「像这样思考深入的人,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她们的确很要好。但秋姬是和真衣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开朗、健康又乐观积极。她参加空手道社团,是可以撂倒霸凌者的女孩。
  尽管如此,秋姬人如其名,就像公主一般,长发飘逸,眼睛大大的,真的是一个漂亮姑娘。
  而且,秋姬的成绩也很优秀,和只喜欢某些科目的真衣不同,对任何科目都很行,成绩相当好。

  中学二年级要结束时,秋姬寄来一封电子信,内容写着:
  「我呀,我的梦想是当医生。我要跑遍全球,不管是政局不安定、危险的国家,还是独裁政权下的国家,我都要去。我要去救治病人。就算牺牲性命也要去救治。这感觉像不像是活在真实世界的冒险者,有点儿酷呢?我想要成为真真实实的冒险者。」
  「因为是你,一定可以轻易实现梦想。」
  「游刃有余少梦想就是因为能够实现才去怀抱的,实现不了的梦我才不要去作呢。」
  真衣心想,如果是秋姬,一定能实现梦想,她衷心希望秋姬能够成为医生。
  真衣在小的时后,进进出出过医院好几次,对医院这种地方有着某种特殊感情。那并不是觉得不幸的感情,而是因为她比一般健康度过童年的人,有着更多愉快的记忆和悲伤的记忆。
  其中,曾经照顾自己的亲切的女医师到如今依然是珍贵的回忆。她会摸摸小真衣的头,在真衣哭泣的时候,俯身像拥抱似的摸摸她的背,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让你恢复健康喔。」
  小小真衣觉得那位医生就像英雄一般,她的笑容强而有力的放射出光芒,她的话有如具神圣力量的咒语。
  真衣想,秋姬长大,一定会成为那样的医生。
  秋姬将会在某个遥远的外国,抚摸那地方哭泣的小孩的头和背,告诉他们「放心,不会有事的」。穿着如同镗甲或圣袍般的白袍,像一个充满勇气的神圣冒险者。
  真衣想像那种情景,微微笑了。
  (未来?)
  (将来的梦想。)
  (长大成人后的未来……)
  到那时候,自己会变得如何呢?真衣在想,却想像不出来。
  小时候也曾暗自想过要当医生。但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对学科好恶分明,也就是平均起来成绩平平的,身体也不好,不该作这种狂妄的梦想。自那以后,真衣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了。

  在听秋姬的梦想那时,中学二年级要结束的时候,真衣在班上遭到霸凌。
  不记得为什么会被霸凌,以及它的起因和理由。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不知什么时候,霸凌就开始了。从小就常遭霸凌,所以她只是心寒,心想:啊,又来了!然后蜷缩起身体而已。就真衣所知,在团体中,霸凌是不知何时就会开始的东西,思索其理由是无谓的。当自己成了目标时,只有忍耐让时间过去而已。把身体和心缩成一团,化为石块,那么不知何时它就会结束。
  真衣知道,自己腼腆体弱,常常请假,朋友又少,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她想,自己在某些地方太弱了,是她不好。也因此,对于那些不帮助自己,或不加过问的班上同学们,她并不觉得他们可恶,也不恨他们。
  因为她想—在这个班上,「现在」刚好是自己担任被欺负的角色,换成是别人被欺负而自己是旁观者,则自己或许虽是消极的,也会加入欺凌的那一边,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哦,一定会那么做吧。
  (所以觉得没关系……)
  (因为大家都是软弱的。)
  真衣知道,并非因为班上同学都是「坏人」,所以欺负自己。也不是因为天生就以霸凌为乐。而是因为大家都是「普通」的孩子,是「普通」人。
  她知道。因为,她从小就常常遇到,在大家面前欺负自己的同学,在校外单独遇到的时候,也会对自己露出笑脸。甚至还有会小声道歉,或偷偷拿糖给自己的人。
  (不会有事的。)
  (只要时间过了就好。)
  没有永远不断的排挤。在班上没有朋友虽然很难过,很寂寞,但只要忍耐过去,总有一天就会结束。
  只不过若被妈妈知道了会害她担心。她有可能为了解决霸凌问题而来学校,因而「浪费」了时间;也可能工作忙碌不堪却勉强请假;或是担心真衣以至于心力交瘁。所以,真衣不让妈妈察觉这事,而和平常一样去上学。
  即使课本或鞋子不见了,即使桌子上被人乱画一些讨厌的东西,也一声不吭,好好忍耐的话,总有一天时间就会过去。只要也别被老师发觉就好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

  本来这件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却在那天晚上向秋姬说出来了,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是电脑上的邮件往来,所以才能像在讲某个地方的故事,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写出来?或许是因为内心异常疲惫,以至于不小心说溜了嘴。
  她写了一句话:我好痛苦。
  是在晚上很晚时写的电子信,秋姬却立刻回信了。
  表姐怒不可遏,并且说如果是她的话,会将班上同学全都「打倒在地」,也要「撂倒」没有发现霸凌,「感觉迟钝」又「懒惰」的导师。说「不可原谅」、「要向教育委员会申诉」、「也要向媒体控诉」、「要在网路上爆料」。
  真衣知道秋姬的愤怒并非说说而已,她如果住在附近的话,真的会为真衣打抱不平,而像她自己所写的去做吧!
  真衣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她心里很激动,早知道不该说的。
  不过,接下来——
  她噗哧笑了。然后,又哭了。不管怎么被欺负都没有哭,却在看表姐的电邮时,洒出眼泪了。
  感激,欢喜,自己真可悲。好喜欢秋姬,很高兴她为我说的话。
  秋姬在那天晚上彻夜写电邮给真衣,一直替真衣打气,一起斥责、发怒、一起苦恼、担忧到早晨。
  秋姬起先说应该终结霸凌,并建议真衣要告诉妈妈、告诉老师。还说不能让事情再这样下去。
  而真衣则一直解释说明不想让妈妈知道,因为不想让已够劳累的妈妈担心和浪费时间,直到天将亮时,秋姬才终于理解了真衣的用心。
  其实秋姬恐怕未必真的「理解」了真衣的用心,只不过她答应愿意暂时压抑住、咽下她心中神圣而合理的愤怒感情。
  她说:「我很难饶恕这种事,但是我不能不尊重你本人的意愿。不过,你要和我做个约定,就是不管是难过的事,或是有其他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不能自己吞进肚子里。还有,你可不能寻死!」
  看了这电子信,真衣吓了一跳,因为她心里的一角似乎就潜藏有一个在紧要开头时自我了断的念头。
  一个真的忍受不下去的时候,自己一人到「那个世界」去就好的念头。
  所以,真衣好像要予以否认似的,强烈回答:「好,我绝对不会去死的。」
  秋姬:「你能和我约定吗?」
  真衣:「嗯,好的。」
  秋姬:「我能相信你吗?」
  真衣:「我虽然没有你那么坚强,但绝对不会食言。因为努力、忍耐,是我的强项。我的防御力一定是很强的。」
  秋姬很快又寄来一封标题是「我并不坚强」的电邮:
  「我并不坚强。只不过,我的想法已成为一种习惯,就是,比如说快碰到霸凌的时候,不逃跑而奋身迎击比较有利而已。就是努力、坚持。
  说真的,对于自己孤身对抗霸凌或这类许多问题,我非常害怕,一直都是很害怕。
  但是,因为害怕而一味逃避、忍耐,是没有好处的,对吧?不是会因为一直缩着头,反而一直受到伤害吗?不是会讨厌起自己吗?
  不战斗,等级就不会提高吧?
  不战斗,就不可能喜欢自己吧!
  我认为人生就是战斗。眼前的考验、孤独、恐怖,任何问题,都是我们的战斗敌手哟。
  所以,我要战斗——为了提高等级。不断变强,胜利前进,为了朝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说真的,我希望你也一样坚持战斗下去。不过,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是打累了,体力值HP降低了,所以那也没办法。
  因此,现在,我会保护你。我知道真正的你是很强的,我会等你。思,我等着你,等到你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这,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能这么说。总之,如果你自己随便就结束游戏,我可不会原谅你的,知道吗?」
  真衣点着头读了电邮内容。她哭了,用拳头擦掉眼泪。
  她想,,总有一天,我能像表姐一样强就好了。所以,她回信写了一句话:「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食言,请放心!」她衷心地将这句话打到电脑里,放入网海中,让它漂向最喜欢的好友身边去。
  秋姬回信道:「我相信你!你发了誓,我就相信你。因为你是一诺干金的。那我们就谈到这里了,晚安。真讨厌,才觉得想睡,天就已经亮了。」
  真衣看完信抬头一看,窗外果然已是早晨,麻雀叽叽喳喳在叫。
  两人以互道晚安结束了最后一通电邮。当关闭收信软体,正想关掉电脑电源时,秋姬又来了最后一封电邮:
  「真衣,如果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请记住有我这个朋友兼表姐在。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同样在日本,同样住在海边的城镇。海洋上如果可以行走,则可以走到的地方,住着你和我。寂寞的时候,请想起海洋,我们是以海洋相连接的,海洋并非分隔了你我,而是将你我连系起来呢。晚安。」

  真衣说了「晚安」,擦干眼泪,然后急忙钻进被窝。她想不多少睡一会儿不行,以免起床后满面倦容,会害已在楼下准备早餐的妈妈担心。
  虽然担心睡不着,却一闭眼,柔和的睡意就阵阵袭来。感觉自己嘴角泛起了微笑。
  「谢谢你,秋姬。」
  谢谢你。我不会死的。

  死了的人,却是秋姬。
  秋姬在一个初夏的暴风雨之日,意外死了。
  据说应该是死了,因为没有找到尸体。
  在那次中学二年级结束,互通电邮之后没有多久。
  秋姬升上三年级的五月,因校外教学参观旅行去京都奈良地区,回家后寄来一封电邮,在附有很多好看照片的电邮中,秋姬说也买了给真衣的礼物,她写:
  「所以,下星期你有没有时间?其实是因为我爸下个周末要出差,会到你住的市街附近,要住一个晚上。所以他说也可以带我一起去。要是你方便的话,我想把礼物送去给你。顺便,想和你一起在你住的市街逛街散步。风早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好地方吧?我很想去一次看看。我想去看看市街、港口等等。思,只是,你方便吗?你要准备升学考试吧?你现在如果功课很忙,那我就把礼物邮寄过去。」
  真衣像在打击键盘般的键入,立刻回信:「我很想见到你。请你来!我一定要见到你!」
  这会是睽违多少年的重逢呢?
  她心情愉快,等不及那个日子赶快到来。
  升上三年级时虽然没有重新编班,但霸凌渐渐比较平息了。或许是因为终于进入升学考试准备时期,班上气氛紧张起来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真衣心情的变化带来的影响。
  她因为和秋姬谈过,发誓要坚持下去,在学校即使遇到难过的事,也变得可以轻松忍受了。虽然自己现在孤单一人,但越过海洋就可到达的地方有秋姬在。一想到坚强、美丽又正直的她愿意支持自己,心情就不孤单了。
  对于虽和以前同样安静腼腆,但脸上静静露出微笑的真衣,戏弄她的班上同学,不知不觉就减少了。
  (好想见到秋姬。)
  (她会渡过海洋来我这里呢。)
  (来我居住的城市,来到这个城市,在这里见面。)
  真衣衷心、雀跃企盼着那天的到来。
  她计划着等秋姬来风早的时候,要带她去山丘上的那个公园,要带她去那家果汁摊喝冰凉的鲜榨果汁,要带她去逛车站旁像迷宫似的老地下街,也要带她去书店和图书馆看看,心里雀跃不已,以致天天心不在焉。
  晚上睡不着。秋姬好像也一样睡不着,到出发那天为止每天都交换的电邮上,秋姬有写说:「真讨厌。太盼望下星期的来临,睡不着觉啊。」
  然而,那个周末,她却不能来风早了。永远也不可能来了。
  听说是转眼间发生的事。秋姬家旁边有一条很大的河流流经,那条河因为突发豪雨而河水高涨。要和爸爸一起出门前,迫不及待而先出去的秋姬却掉进那条河里去了。
  附近的人刚好目击了这一幕,说秋姬从家里跑出来,遭到风雨交加的强风吹刮,脚步踉呛地往流经马路旁边的河川方向走过去,好像什么东西掉进河里了。她慌忙穿过栏杆想要窥探河面。
  刚好经过的那个人和她说「危险哪」,而去阻止她。但秋姬回答:「我把要送给朋友的重要东西弄丢了。」然后探出身体,脚一打滑就失足掉下去了,掉进滚滚浊流以惊人速度流向大海的河中。
  听说大家都出动去搜救她,可是不管在河里怎么找,都没找到。后来,大人们说可能足被冲到大海里去了,说恐怕回不来了。
  即使这样,真衣还是一直等着秋姬的到来。即使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这件意外,她还是一直等着。
  本来应该见到面的周末那天结束了,过去了,远远过去了,她也一直等候着。
  她想秋姬会不会寄电邮来,一直等候。然而秋姬的电邮也再不来了。从那天起,再也不来了。

  (秋姬的「礼物」,是什么呢?)
  真衣如今呆呆地在想。
  (是不是我那时候说校外教学参观旅行的礼物不用特意带过来也没关系,推辞掉了的话,就好了呢?)
  (不要让她直接来这里的话,就好了呢?)
  (和她说邮寄就好的话,就好了。和她说因为正在准备升学考试,很忙,就好了。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如果我不说很想见到她,她是不是就还会活着?)
  (是不是这世上没有我的话,她就还会活在这世上呢?)
  从那天以后,岁月流逝,已十七岁的真衣搜寻电子信箱,找出了秋姬的电邮。
  电脑中如今依旧留着许多秋姬的信件。那年夏初的最后一封电邮中还附着照片。在蓝天底下,在红色鸟居下,秋姬和同学们一起欢笑的照片。她和梅花鹿玩耍、爬石阶,以及傍晚站立在水面辽阔的湖畔的照片。
  (真像人鱼公主啊!)
  黄昏时分伫立湖畔的秋姬,不知为何似乎神色孤寂地望着这边。长发迎风飘逸,夕阳下湖水波光粼粼,似宝石般闪耀,秋姬看起来好像融入在光的波浪之中。
  (人鱼公主会化为泡泡吧。)
  (因为心灵过于纯洁,而无法在人世间幸福生活……)
  (所以,很快就蒙主宠召了。)

  而在秋姬死后,真衣变得无法上学了。
  有一天,她突然身体变得很沉重,连动根手指头都觉得很艰难,她虽然勉强努力站了起来,但也只能缓慢移动而已。如同在她周围的重力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身体好像被看不见的沉甸甸的石头捆绑着。
  虽然这样,真衣还是想要去上学。她心想不去不行,因为已经在电邮中向秋姬立了誓:我一定会忍耐霸凌让你看。因为她发过誓要努力好好活下去。
  可是,真衣却连自己的房间门都走不出去。虽然勉强换好了衣服,却这样就已极端疲倦了。因此一坐到床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看看墙上的钟,已是不能不出门的时间。真衣很焦急,想站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动不了。
  担心她还没起床的妈妈,看到了这一幕。妈妈哭着抱紧了她说:你暂时不去学校也没关系。

  (我想,「暂时」的话,请个假休息也没关系吧。)
  (重要的是,实在是疲倦了,没有心情去学校。)
  (已经是极限了。)

  「暂时」却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发觉时,已经过了好几天,过了好几个月,一年、两年,都过去了。
  如此而到了「现在」。同班同学都已中学毕业,成为高中生,都快快乐乐的活着……
  可是真衣却和那天早上无法上学的状态一样,关在这个房间里面。和时间一起被冻结,被冰封在房间形状的冰块里。
  (但是,再也不想这样了。)
  (太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了。)
  (我想要喜欢自己。)
  孤独一个人,像活在别的星球的生物一样,不断和巨大的重力奋战,不断战败,可是,真衣现在想要出到外面去。想要开门走出房间。
  (可是,秋姬,这件事啊……)
  真衣悲戚地笑了。
  (很困难呢,动起来这件事啊……)
  (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
  (就好像被命令不带装备,前往有大批怪物出没的草原一样。)
  (就像那样,需要勇气呢!)
  (两腿都发软了呀。)
  不过——
  真衣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凹陷下去的眼睛闪出光芒,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电脑画面的光线照射下,她用细瘦的手抓住椅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会努力去尝试的。」
  她决意,即使无法像秋姬一样活得坚强,至少也要试着努力,以无愧于秋姬。
  (尽我的能力就好,向前迈进。)
  (柔弱的我做得到的范围就好。)
  (不至于惭愧的做一些就好。)
  (战斗吧!)
  就在那时,她突然觉得该冷静下来。
  (……等等,似乎不必一下子就从「找工作」开始吧?)
  对于连学校都无法去,最近则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的真衣,这太困难了。她终于察觉到了这点。这不等于是要等级如此之低的角色,马上去挑战困难任务一样吗?
  「好吧,我先试着走出家门到街上去吧。」
  她盘算—之后再一点一点的,努力能够渐渐走到远处。和游戏世界一样,不用立刻就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步步为营慎重前进的话,一定会在旅行途中就耗尽力量吧。
  「因为我现在只是『普通人等级一』呢。啊,不对,说不定连等级都没有,这以后才要升等级一呢。」
  有多久没有到真实世界的街上去了呢?连这都想不出来,可见得闭居房间以后的事记忆不清。片片段段的,这里、那里都消失一些,彼此间的联结也都不可靠。
  真衣突然表情开朗的笑了起来。
  「没错。太勉强是不行的。我几乎忘了—在游戏世界、在现实世界都一样,不慎重是不行的。」
  即使目的地是遥远的王国,也必须先以附近的城镇村落为起点,踏踏实实增强等级,备妥装备,这个操作手续差点忘了。真衣想:这虽然是游戏世界的常识,真实世界理当相同。
  (就好像是只有「最初的村庄」的武器行所出售的等级的装备,却想跑去高等级怪兽所在的荒野一样呢。)
  真衣自己窃窃笑了。
  (稳下来。要沉着!)
  (冷静下来,然后再出发冒险!)
  真衣静静抚匀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然后,走出房间。
  「第一个任务是到街上去,好!」
  在街上买个小东西,然后平安无事地回家,就先试着努力做这件事吧。
  真衣让电脑电源开着,关起了房间门——因为她觉得这样,在画面上的表姐就会从里面跳出来替她声援。
  表姐会用开朗的笑容说:「加油!」

  真衣的家是成屋建售住宅区内的一栋,在以前称为新城的区域里。宛如小积木的房子,整齐并列筑造,相并厮磨,而年华老去的街区。
  黄昏时分,正是人们进进出出、小孩的声音响动、晚饭菜香流溢的时刻,可是这天的傍晚却很安静。平常传出的钢琴练习声,或可能是某个人在公园玩球而发出的弹跳声音都没有。
  玄关门外,赭红天空下,真衣叹了口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她心跳怦怦,额头上微微渗汗,手心也汗湿了。
  碰见附近的人时,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呢?她想着想着,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起来,以至于有点思心。
  (真衣,镇定下来!)
  (街坊邻居可不是怪物。)
  (他们不会突然袭击过来的。)
  只不过可能会和自己说话。
  但是,在玄关门前呆站了一阵子也似乎没人经过,她就慢慢踏出脚步。手放上家前面小小的大门,发出吱嘎声打开来,走到家门前的小路上去。
  那一刻,风吹了起来。温柔的风。
  风轻轻拂着真衣的短发,好似要拂拭她额上的汗,轻扬吹过。
  「风……啊,现在的风是真实的晚风呀。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真衣有点儿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嘀咕之后,自己觉得好笑而笑了起来。
  接着,她抬起已许久没穿在脚上的布鞋,心情舒畅地用力踩在柏油路面上,朝着街上开步走。
  她轻快行走,肩上连帽外套的风帽轻轻跳动,有节奏的发出啪嗒啪嗒声。想想这种声音和触感都忘了。
  味道也忘了。傍晚的风带着的湿润味道,以及可能是草木的甘甜味道,可能是行道树,或是家家户户院子里开着的花香吧。晚饭的香味……是咖哩饭。
  每当真衣往前走,这些味道就穿过她身边,围着她,不停地变换。
  还有声音也忘了。风声现在也搔弄着她的耳朵。远处传来车辆行驶声、不知哪家的自来水流声、电视声。
  真衣轻声说:这是立体音响,声音很真实。接着又说:那是当然的罗,然后就自个儿笑了。
  「是喔,这就是真实的行走吧。风、味道和声音,都让人怀念。」
  心里想—目己曾经远离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啊。
  在游戏世界里,在电脑中,真衣一瞬千里,从一个城镇移动到另一个城镇、从一个国家移动到另一个国家,或行走在辽阔的迷宫、穿越森林,而她真正的身体却是在那个连空气也不流动的房间中结晶了似的,动也不动。
  真衣闭起了眼睛,感受风的存在。

  真衣想去火车站前的商店街看看。
  那里大致各种商店都有。对于挑战隔了很久才又重新在真实世界购物,应该是一个恰当的地方。
  「嗯,可是,该买什么好呢?」
  口袋的钱包里有一张千圆日钞,这是许久以前就不知为什么放在里面的钱。
  「用这能买到什么呢?」
  真衣会使用网购买东西,所以自认为知道东西的价格。至少,自己用零用钱买过的书籍、CD、游戏软体以及日用杂货之类物品的价格是没问题的。虽然已经很久没在外面的世界购物,不过她想物价应该还是没有变吧。
  「能买个礼物就好了。」
  今天是秋姬的生日,那么,次日,亦即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
  可是,一张千圆日钞,买不到像样的礼物。真衣心想:假如出门前就想到,那今天的任务就可定为「选购母亲的生日礼物」了。
  「……不过,把那当作下次的任务不就可以了吗?」
  有点泄气的真衣想到这个方式之后,就再度拾起头来,开始在傍晚的街道上行走。
  没错,冒险次数逐次增加就可以。不要心急,只要等级逐渐提升就可以。
  (我的人生还不到游戏结束呢,还能有很多的冒险。)
  (不管多少次,我都要去冒险旅行。)
  真衣察觉自己心头尚有些许焦灼,但她摇了摇头,像是要用傍晚的风来提振精神似的,让风吹着后背,朝街上前去。
  穿过住宅区,走过巷弄,不久来到了客运行经的大马路。这时候,行人增多了,真衣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因为是接近晚上的傍晚,大家好像都很忙碌,有人行色匆匆、有人一身疲惫、也有人正想着事情……似乎不会有谁对忐忑不安的真衣投以一眼。
  真衣把两手插到连帽外套口袋里,在布鞋的脚跟处用点力,身体向前倾,朝着闹区走。
  看得见令人怀念的路灯了,在黄昏时分的红色天空中放光的铃兰形路灯,看起来辉煌灿烂,宛如大白天的商店街。
  真衣稍稍驻足,大口吐了个气之后,鼓起劲来,踩上铺砖人行道,走入熙来攘往的人潮中。
  人们有节奏的脚步声、不知安在哪里的广播喇叭传出的轻快乐声、行经的车辆声或大马路上流淌一地的车灯、近处就是入口的市场内招揽客人的声音。真衣听着这些声音: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今天是万圣节。热闹的大街洋溢着庆典的欢闹气氛,用万圣节色彩的橘色和黑色装点了的街道,饰有黑猫和魔女、南瓜和魔鬼的图画或人偶。
  在街灯和橱窗光线沐浴下,在热闹的市声浪潮冲洗下,真衣精神抖擞起来。光与声似乎成了她的能量,她觉得好像能够体会花草在阳光照耀下进行光合作用时的心情了。
  「买一个吃的东西带回去给妈妈吧,这就是今晚的任务。买小餐盒或是面包糕点,可以当宵夜。妈妈今晚一定也是到深夜才会结束工作,一身疲倦的回家吧。」
  真衣走在街上,一边想着要买什么好,想着能先看好明天要买的东西就好了。像这样冷静思考行动计划,自己就好像是「无尽线上」里的自己——高等级、习于旅行的青年神官……当她想到这里,照在橱窗玻璃上的真衣的样子,仿佛就是那青年的立姿,英姿凛凛。
  真衣苦笑了一下,微微缩起身体,继续往前走。此时,无意间目光停在那里一家旧书店的窗户上。
  窗户上用胶带贴着一张一笔一画写得很仔细的启事:
  「征工读生:年龄、经验不拘,爱书,喜欢电脑,会使用EXCEL、WORD、一太郎。条件及其他详细面谈。」
  她心里一阵惊喜。她爱书,她也喜欢电脑,而且平常都有在使用EXCEL、WORD、一太郎之类的文书处理软体或图表计算软体。从小家里就有电脑,不知不觉间她就学会了。她也帮忙过在家里加班工作的妈妈,还受到了夸奖。不会比一般人差。下意识地,她手指就动了起来。
  她开始耳鸣、口干舌燥,感觉连自己胸部发出的心跳声都听得见,即便是在杂沓人群的吵杂声中。
  (现在就直接进去店里……)
  (说「请屦用我吧」……)
  (哦不,还是不该说……)
  她喉咙干得都痛起来了,步履不稳地离开征人启事。
  当她正离开店前的时候,从窗户中看到了一个背对着自己,像是店主人的人。老先生穿着和服正看着很大的电脑荧幕。荧幕上是一片绿色的电脑绘图画面……
  真衣一瞬张大了眼睛。她看到了「无尽线上」的草原,游戏角色行走其间的背景画面。
  此时她已被人潮吞没,看不见旧书店的窗户了。
  (难道那位旧书店老板也是玩家?)
  这个游戏据说全世界有好几百万人在玩,在这风早市,除真衣以外还有其他玩家也不奇怪。
  (——可是,一定是错觉吧?)
  这个游戏现在对真衣而言,说是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不如说是已变成占去生活绝大部分的游戏了。不管是图画或音乐,只要有那么一丁点能够联想的点,不由得就会想到「无尽线上」去。
  本来就自觉自己经常因睡眠不足或过多造成疲倦的反复下,精神恍惚的她,认为是自己恍神或错觉的可能性很大。
  更何况,期待能雇用自己的旧书店的人也刚好是那个游戏玩家的这种惊人偶然,她不认为会遇见。
  (啊,可是……)
  对了,真衣稍早前曾在那个游戏里遇见一个玩家,说他是从风早来参加的。
  这是发生在真衣正在「北方帝国」的「城下町」旁的公园,招呼经过的伤者们,帮他们疗伤的时候的事。
  现实世界发生地震了。真衣起先搞不清楚到底是游戏画面在摇晃,还是自己的身体在摇晃。一时只错以为是不是游戏里出现了突发事件。等到看到房间的家具和日光灯拉绳在摇晃,才晓得是真的地震了。
  (虽然很大,但很快就停止了。)
  幸好没有出现灾情,地震摇晃过后就没事了。但在游戏世界里,一时之间地震的话题在发烧。
  「无尽线上」游戏也有像聊天室可供聊天的功能,所以画面上文字充斥,流窜着许多谈话。
  「地震了?」「地震了。」「新闻正在报,震度五级。」「这里四级。」「三级。」
  应该几乎都是互不相识,居住在日本各地的人的对话,塞满了画面,互相表示关叨。
  「没事吧?」「都没人受伤怎样吧?」「狗吓得在叫。」「我家的猫呀!」「猫怎么了?」「哦,像没发生什么似的,翻个身继续睡大觉。」「喂喂,别害人担心好吗!」
  在交谈中,真衣知道了在旁边的一个小少女剑客和她一样住在风早,而且好像是附近邻居。
  她和少女剑客话谈得很投机。当地震的话题结束,大家都各自离开回到各自的冒险去,两人也还是留在原处,聊有关使用的电脑、在这游戏世界是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玩,之类的话题。
  对了,真衣还少见地略略谈到了「真实的自己」。
  她谈到自己十七岁,都关在家里,已经很久没到真实世界的街上去了。
  小少女很会说话,也很会听人说话,等级也相当高,拥有好几种稀有道具。临别之际,还送真衣一个护身符。
  一个「幸运值」可以增加的护身符。
  真衣没有问那个玩家的来历如何,她向来是别人不说她就不问的。
  画面中虽是可爱女子造型,但不知道操纵该角色的真人是何许人。
  就和银色长发的青年圣职者的真衣,真实却是瘦巴巴的十七岁少女一样,那位女子的「真实面貌」,在性别年龄上,有可能大不相同,或不如说完全乖离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仅如此。虽然不愿去作如是想,她说的「住在风早」也有可能只是临场乱掰。线上游戏的谈话没有接测谎器,刚刚显示在画面上的话是真是假,没有人可以作证、证明。信与不信,全凭个人自行决定。
  但是真衣愿意相信那位「少女」说的话。她相信那少女——操纵该少女的玩家,就如同她所说的,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市镇,住在附近。
  (真想再次遇见那个「少女」!)
  一个有智慧,令人起敬,能够交谈的人。另一方面,也很会说笑话。

  (莫非刚才的旧书店的老先生就是那个「少女」?应该不会吧!)
  (但是,就算旧书店里有「无尽线上」的玩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机率虽低,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风早这个地方,还有真衣以外的游戏玩家,而那个人正好是真衣想去工作的旧书店的人,而且就在今天晚上,正当很久没出过家门半步的真衣,恰恰行经那里的那个时间点,那个人正好在窗户边的电脑正在登入那个游戏——这种事的机率虽几近于奇迹,也并非绝无可能。
  但是,不过——
  (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
  (那不是真实,而是「奇迹」。)
  (更进一步说,是「魔法」!)
  真衣走在人群中,缩起了肩膀。
  所谓的魔法,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使假设有,现实世界也一定不会存在幸福又善良的魔法。
  在这世上,没有奇迹,也一定没有神明之类的存在。
  即使祈祷,做善事,人也不会变幸福。这些对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
  因为秋姬死了。
  (比我好几百倍的人却……应该幸福的人却……)
  (对这个世界而言,她应该是要活长久的人,却……)
  秋姬,中学生——十四岁时,跌进混浊的河里,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她还活着的话……)
  已十七岁,成为高中生的秋姬,一定会成为更优秀的人吧。
  成为比那时候还更「高等级」、美丽的人吧。
  她依然会和当时一样,和真衣起劲谈论阅读和游戏,过着愉快的真实世界的学校生活,为了实现梦想而大步迈进吧。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咬紧牙关,朝着高远理想而努力。
  (她是个出色的人……)
  (就像故事中的人物。)
  (就像游戏世界中的英雄。)
  (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定会喜欢她。)
  (希望她活着。)
  (现实却是,她在两年前死了,只剩下我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换成是我死掉有多好。)
  咦?真衣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事了。记得这样想似乎是违背了对某个人所作的承诺,所以不可以去想的「字眼」,自己刚刚却想起了。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在熙攘人群的嘈杂声中,脑筋呆钝了。有种内心冒冷汗、可怕的感觉,无法理好思绪。

  暮色已经逐渐降临商店街。不知不觉,过了不少时间。
  以前秋姬在电邮里写过:「傍晚时分是会遇见妖魔鬼怪的时间。妖魔鬼怪喜欢日夜交会的时间,他们在那个时候徘徊街头。还会变幻成人。像真衣你这样又认真、又温柔的姑娘,正是妖魔鬼怪的最佳美食,你可要小心哪!」
  很爱看神怪小说和恐怖电影的秋姬常常会在电邮中写这类可怕的事,以逗真衣害怕为乐。
  「因为魔界之门在黄昏时分大开,可怕的妖魔鬼怪就会跑出来,抓住落单的女孩,从小指指尖开始吃将起来,吃得连一根骨头也不剩—吃得干干净净的,连魂魄,连回忆,都吃光光呢。」
  不喜欢鬼怪故事的真衣不管怎么求她别再说了,她都还是乐此不疲继续说。秋姬的脾气是一旦得意忘形了就欲罢不能。
  最最喜欢的秋姬,就只有这么一点,真的是唯一的一点,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开个过分的玩笑,或撒个小谎,骗得真衣一阵惊恐,然后拍手大笑。当真衣因此恼火时,才道歉求饶。等到事情都忘记了的时候,又再把她骗得团团转的玩耍。
  真衣怀念起旧事而笑了。没错,就因为是这样特别的秋姬,所以好久好久,都无法接受她死了的事实。
  因为真衣心里有一种想法,认为有一天,秋姬会说着「对不起啊。我有一阵子假装死掉了」,而回来这个世界。
  真衣眼角渗出了一点泪水。
  她抬头望着因眼泪而模糊了的夕空,说:「你骗我也没关系的。你变化成幽灵来我这里呀,秋姬。你来骗我呀,来『这里』呀。如果是你,即使成了幽灵,我也不怕。变成了妖魔鬼怪也没有关系。请你来吓我呀。秋姬,我好想念你啊!……」
  今晚是万圣节,传说鬼魂回到阳世,妖魔鬼怪徘徊坟场的十月三十一日。
  她仰望着傍晚的天空。
  就算不信神,真衣也觉得妖魔鬼怪或鬼魂是存在的,觉得在黄昏时分的昏暗中,有多得数不清的害人不幸或不祥的偶然,或是可怕的咒语、诅咒在拉扯人们的脚。
  (因为,世上——)
  显然,不幸之事绝对多很多。想想秋姬,想想自己早逝的父亲,或者想想电视新闻或网路新闻中看得到的日本及全世界上不幸的人。
  世上为什么充满那么多的不幸呢?希求幸福却无法实现的人是何其多啊!
  (虽然想要幸福。)
  (却无法幸福。)
  (虽然活着,也终有一天会不幸的话……)
  为什么自己——人,要活着呢?
  在世上不断反复呼吸而活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商店街走着走着,突然发觉自己走到一条不熟悉的路上了。
  (咦?有这么一条巷子?)
  带点血色般,颜色暗沉的天空下,有无数朱红色鸟居矗立着。宛如突然有一群鸟居堵住了去路,猛地围立四周。
  不只在前面,回头看看自己刚才来的方向,也远远可见有鸟居。
  「真讨厌,好像游戏地图切换一样。难道跑进了另一个世界?」
  真衣觉得好像是在玩游戏时,进入不同的国家或村子里去了,感觉十分像画面突然变换。若在游戏世界,则连背景音乐也会和背景的电脑绘图画面一起改变。
  「比如说换成个日式情调的。」
  真衣有点想笑。可是她的笑却僵住了,因为一股带着线香味道的冷风吹过阒无人迹的巷子。
  这风和刚才在住宅区感受到的怀念的风完全不同。冰冷冷的,冷漠地拒人于千里外。
  「这里到底是哪里?」
  不知道的世界,哦不,是不知道的路。总之是不曾走过的路。
  就算关在家里没出来有两年了,在那之前,则是和普通小孩一样会到外面来,真衣喜欢逛街逛巷子,也喜欢去认识路,她有自信,别的小孩所不知的路也能像地图一样记在脑子里。
  「可我不知道有这么古老的鸟居……」
  真衣记得在站前商店街附近并没有这种古老鸟居林立的巷子。老房子、老建筑、旧电线杆栉比鳞次的感觉,好像是这城市到处都有的略显古早味的风景……可是,又觉得好像是市街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景色。
  正在感到不安的时候,突然看见远处亮着灯光。温暖颜色的光,有如漆黑的房间里关闭电源后的电脑孤单地发出的橘色光。宛若无言而语:「我现在虽然没有启动,但我在这里,你并不孤独哟!」那种温暖的光。
  渐渐黯沉的黄昏的微暗中,真衣朝着那远处的光走去。
  蓦地,她想起了秋姬所说的关于妖魔鬼怪的话:
  「魔界之门会在黄昏时分敞开。」
  真衣不由得加快脚步,向着光走过这条不曾走过的巷子。

  然后,那家便利商店突然出现在眼前。感觉像是用多边形画出的,清晰明亮的四角形白色便利商店本身,在黑暗中快速靠近来了,难道是因为真衣当时又焦急又累的关系?
  真衣背后感到一阵寒意,有一种现实不可能有的事突然发生了的感觉。
  而橘色的灯光——那是写有便利商店商号的箱型招牌——在呼唤她。真衣觉得真的是在呼唤着她。
  亮着的招牌上写着的是「黄昏堂便利商店」。
  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但真衣也想,可能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好像被朱红色招牌的灯光和明亮的便利商店照明吸引过去似的,真衣向黄昏堂便利商店靠近。

  真衣喘着气跑进明亮的店内。她边喘气边想: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跑了起来?
  她被自己的布鞋踩在油毯地板(其配色如西洋棋盘的红黑相间)上发出的大声音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亲切招呼自己的「冒险者,欢迎光临!」的声音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声音传来的地方——柜台里有一个年轻男子。
  一个穿着红白条纹超商制服的大哥哥正在微笑。她情不自禁迷上了这副笑容,因为这个人让人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我认识这个人吗?)
  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是和自己很亲近的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银发金眼的帅气大哥哥。)
  (我不认识有这种感觉的人……)
  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都不太寻常。它们和漂亮的脸庞、修长的身材很相衬,所以不会让人有突兀之感,但真衣觉得这外形在现代日本应该不常见。
  (也可能是我这两年生活过得很像浦岛太郎……对流行又不熟悉……但是……)
  这时,真衣忽然想到了。
  (啊!银发的圣职者……)
  眼睛颜色虽然不同,但这个人和游戏世界中的真衣的外形很相像。更正确的说,那个游戏角色人物如果存在于现实世界,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和自己所想像的外形有几许相似。
  (不只是他的银发……)
  (看哪,那眼神,那笑容……)
  站在眼前看着自己的人,散发阳光般的明亮眼神和温暖微笑。
  经历许多旅行和冒险的人所特有的,充满深邃睿智的澄澈眼珠,以及温暖的声音。
  那稳重但散发出一种凛然、清净而神圣的气氛的容姿。
  (这样啊,原来在现实世界也是有这样的人啊。吓了我一跳。)
  真衣吃惊的眨眼睛。
  感觉好像在某个地方,正和另一个自己——和活在虚拟世界中的理想形象的自己——面对着面。
  「那个——」真衣终于对店员说话了,却接不下去。
  「喔,是的,请问有什么我可以服务的地方?」
  店员愉快地笑着说。
  「这里是黄昏堂便利商店。我们的店是什么东西都有卖,具有神奇魔力的便利商店喔。全世界上有的东西我们都有在卖。您想找什么,来我们这里就一定能找得到。我们的店就是这种店。」
  他说话的声音像歌唱。
  「喔,哈哈,真是不得了。」
  真衣意识到自己的慌乱,连忙问道:
  「嗯,请问你刚才为什么用『冒险者』来招呼我呢?那是——」
  「喔,」大哥哥笑了。「因为我想说有时候那样子招呼客人也满酷的。我认为不论谁都是冒险家,人人都在人生这个地图上旅行嘛。我有时候会这样子想。所以在欢迎客人的时候,也会试着把我的想法放进去。」
  大哥哥还说,如果真衣觉得还不赖,那他下次也会用刚才的方式来试着招呼其他客人。说完他笑了。
  真衣想:哇,他的笑容果然很温柔,温柔而令人怀念,好像对自己心里深处的创伤、尚未平复的痛苦伸出援手的笑脸。
  (……对初次见面的人这样子寄予过分的感情,可不是好事。)
  真衣有一点爱钻牛角尖的地方。她本来直觉很敏锐,但太爱随性空想,有时会导致失败。
  真衣自己点了点头之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浏览了店内一周。已经很久没有逛便利商店了。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慢慢变好、甚至兴奋起来。
  店里充满了柔和、催人睡意的色调温和的光线。虽好像是天花板的日光灯放出的光,但真衣只觉得像真实的春天的阳光,宛如使用魔法将春天的阳光搬来这里了。
  (世界何时竟然进步到这种程度了!科技的进步真惊人。)
  真衣心里深为感动。
  之后她在店内慢慢逛,四下浏览货架。她背着手,如同在院子里散步似的。大哥哥则在柜台那边笑盈盈地看着她的模样。
  她看一看杂志架,看一看休闲零嘴的架子,看一看沐浴用品的架子,看一看文具和饮料的架子,之后——
  「哇!好像很好吃的蒙布朗……」
  陈列甜点的货架上摆着三个手工蒙布朗蛋糕。一看就知是蒙布朗,但再细瞧,配色和感觉则有稍许差异。
  大哥哥从柜台那边出声了。「啊,那是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使用甜分高的栗子南瓜做的唷。」
  听他说明之后再看,真衣发现上面有巧克力做成,咧着嘴笑的蝙蝠装饰,还写有「万圣节快乐」字样。透明盒子绑着橘色缎带,而装饰在缎带上的贴纸有稻穗标志和一些文字:「以不吃坏肚子为度,请尽早食用。」
  真衣先拿了两个「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放入红色购物篮里,略略想了一下,又把另一个也放进去,拿去柜台。三个全买,是因为她觉得卖剩的话可能会被处理掉,那太可怜了。
  (两个人可以各吃一个半也不错。也可以让妈妈吃两个。)
  真衣的妈妈很喜欢吃蛋糕,尤其是蒙布朗,总是一边叫着「啊,真幸福!」,一边大快朵颐。
  (今晚回家后发现冰箱里有这么美味的蒙布朗……)
  妈妈会很高兴吧?
  (她一定会很高兴。)
  铁定把加班的劳累一股脑儿踹到九霄云外。
  (我要在妈妈一回家时就下楼梯迎接她,对她说:「欢迎你回来!」)
  然后,从厨房冰箱端出蒙布朗给她,说「请用」,两人就在厨房的餐桌上一起品尝也不赖。也要和妈妈说:「这是我今天晚上买回来的哟。」然后泡一杯热红茶,接着还要说:「明天我还要去买您的生日礼物。请您拭目以待。」
  这样子想像,心中好像就亮起了一盏明灯,感觉可以看见妈妈的笑容。
  是啊,已经很久没有向妈妈说「你回来了啊!」了。虽然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却天天像野猫一样,少有四目交会的时侯。虽然很爱妈妈,却因为待在家里,反而害怕和妈妈眼光交会或一起欢笑。
  (因为我很痛苦……)
  听到大哥哥温暖的声音了。
  「那蒙布朗蛋糕很好吃喔,是只限今晚才有的特别商品,吃了它会变幸福喔。」
  真衣点了一下头,这蒙布朗确实看来很好吃。妈妈吃了会变幸福吧。
  收银机发出铿锵声结完了帐,真衣才突然发现柜台放着一种漂亮的卡片。
  是画着常春藤、红玫瑰和勿忘我图案的白色卡片和信封。附着的小纸条写着「奇迹邀请卡」,还写着「这是魔法邀请卡,可以邀请你希望的对象来参加你的宴会。只要在卡片里写上那人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来到你的身边」。
  真衣拿起那张卡片。
  (又不是游戏世界……)
  真实世界是不可能有具神奇效果的卡片的,这一定是骗小孩的魔术卡片,不然就是附有「可以使用白魔术或黑魔术」之类说明的可疑超自然商品。
  不过真衣还是把它递给了店员并说:「我也要买这个。」
  她心想:买个小小的奇妙东西作为今晚冒险的纪念也不错。
  「你要买奇迹邀请卡呀?谢谢。请小心使用它。」
  那一瞬,她看见大哥哥金色眼眸诡异地闪烁了一下——难道是天花板上的灯光造成的?还是她常有的「错觉」?
  她在那时体验到了一种感觉,感觉站在眼前脸上挂着开朗笑容的这个人,是和自己距离很遥远的存在,是心灵无法沟通的存在,一种恐怖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好像:以为他是人,却不是,而是外星人或机器人、鬼魂、可怖的妖怪或者是野兽。
  大哥哥金色眼睛发着光,说:「请你要小心,今晚是万圣节,奇妙的力量会强力发生作用的。不管是什么愿望,都有可能会实现。就连绝对不该实现的愿望也会实现哟!」
  大哥哥说完,露出了微笑。
  和之前一样的亲切开朗的微笑。真衣松了一口气。
  自己刚才想的,原来只是自己恍了神。没错,是错觉。
  大哥哥堆着暖阳般的笑容,目送真衣离店。
  「冒险者,谢谢惠顾。祝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之旅。祝你幸运。」

  真衣之后径往回家的路走,并紧紧抱住便利商店的袋子。
  (太好了,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了。)
  (哦,不对!在到家之前都还是在冒险呢!)
  真衣一时对于能不能回到家感到不安。但当她踏出店门一步,看了一下四周,立刻就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而且回到明亮的马路上了。
  她抱着装了蛋糕盒的袋子往家里赶路时,下起雨来了。这时才想起在网路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表示风早市一带今晚会下雨,半夜以后会转为强风暴雨。
  真衣用手遮挡稀疏的雨点,抬头看看黑暗的天空。万圣节之夜的天空带着些许诡谲,雨云漩卷,缓缓流动。

  从玄关踏上家里面的时候,真衣还是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但妈妈果然好像还在公司,没看见她的鞋子。
  在一楼的妈妈房间、厨房,都没亮灯。寂静无声。
  真衣把蒙布朗放进冰箱,上楼到自己房间去。碰了一下还开着电源的滑鼠,画面出现「您有新邮件」的讯息——好像是妈妈寄来的。
  「对不起,今晚要工作到很晚,可能要到早晨才能回家。门窗要关好再睡。」
  妈妈有时会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在当天回家。真衣低头思忖:可是在今晚,很想在今晚就能和妈妈说「你回来了啊!」。之后,她抬起了头,脸上带着笑。
  「明天早上向妈妈说『您工作真辛苦』,再递上蒙布朗,好像也不坏呀!」
  明天已是十一月一日,当天早上才递上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虽然有点勉强,不过可以看在蛋糕好吃的分上而被原谅吧。
  真衣下楼再到厨房去,在妈妈周末就做好、冷冻在冰箱里的菜肴中,选了烛烤奶油菜,拿出来加热吃了。
  吃完后,本想回自己房间,一时起意,拿了一个蒙布朗到自己房间去。她想:机会难得,万圣节之夜就吃一个吧。
  那时候,风雨增强了许多,玻璃窗和玄关门开始发出喀嚏喀嚏的声音。
  当一个匡啷巨响发生时,真衣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苦笑说:「真讨厌,今晚是万圣节耶!」
  一个妖魔鬼怪徘徊的夜晚,鬼魂在坟场舞动的夜晚。秋姬如此说过:
  「总而言之,这是西洋的盂兰盆节呢!而我的生日却在这一天,真讨厌!」
  喜欢看神怪小说、神怪电影和恐怖故事,但不喜欢自己生在是十月三十一日这天的表姐,在两年前的暴风雨之日死去的好友。
  掉进河里的秋姬的尸首,是否流到大海,静静沉在海底呢?
  现在依旧孤单一人永眠海底?
  海底是否如安徒生童话所描述的,像矢车菊一般湛蓝的美丽世界呢?她是否沉睡在那个鱼族、海贝、海百合以及海藻环绕的宁静美丽的世界里呢?
  永远保持十四岁的美丽容颜?
  (但是,不论那里是多么美丽的地方,)
  (即使是像矢车菊花一样美丽的蓝色世界,)
  她应该很寂寞吧!
  孤单一人,很寒冷吧!
  (秋姬很喜欢人、喜欢这个世界,她留在海底一定很寂寞,不管那里是多么好的地方……)
  真衣紧闭起了眼睛,恍若身不在此的秋姬的寂寞之感传达过来了。虽然心知不可能会有这种游戏世界或幻想小说般的情节,却确确实实如此感受到了。
  (能够见到她就好了……)
  如果和已死的人之间也能互通情意。
  如果人死后灵魂也留下来,偶尔出现人世。
  (那么今晚秋姬也……)
  灵魂徘徊?
  从海中回到人世,在街上行走吗?
  许愿就能相见吗?
  在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之夜?

  真衣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就着电脑桌,利用电脑荧幕的光线,看着秋姬的照片,写下了「邀请卡」。
  窗外,雨连绵下个不停。风不时发出激越声音呼啸而过。
  「矶良秋姬小姐:
  敬邀大驾光临寒舍。今日是你的诞辰,夜间准备了可口的蒙布朗蛋糕替你祝寿。
  小野真衣敬邀」
  真衣在绘饰着常春藤、玫瑰和蓝色勿忘我图案的白色卡片上写下了邀请文。桌上摆了两个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还准备了两只汤匙。
  她心想哪可能有什么「奇迹邀请卡」?她「知道」这不过是魔术用的卡片,只是玩具罢了。
  是的,那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但是……)
  她看着电脑荧幕上秋姬的笑容,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
  虽然知道没有什么美好的奇迹,没有可以变幸福的魔法。
  但是,纵使只有百万分之一,只有千亿分之一,即使只有几近于零的渺小机会,这张卡片是「真货」就好了。
  (今晚好想见她……)
  俨然银发圣职者的神秘大哥哥的便利商店,就应该会卖真的「奇迹邀请卡」吧?
  在人世与妖魔鬼怪世界互相交流的、奇异的黄昏时分遇见的便利商店,或许那里会卖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好魔法吧?
  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的东西、现实世界不可能有的魔法,只要你真的希望,那么黄昏堂便利商店的大哥哥就会笑容满面地拿给你吧?
  他会给我可以邀请她来的魔法邀请卡吧!

  「秋姬,我要寄邀请卡给你罗。」
  当她把卡片装进信封,封上封口的那一刹那——
  窗外猛然雷声大作。
  闪电如劈裂天空似的游走。
  穿透窗户射入的电光有如锐利的刀刃,真衣吓得紧紧抱住了信封。心都快跳出来了。
  「吓死我了!」
  她回过神来,关掉了电脑电源,拔下插头。因为打雷时插着电线,雷电可能会顺着线路破坏电脑。
  电脑画面一暗下来,房间里陡然无声似的一片寂静。天花板上老旧的日光灯灯光看起来遥远而黯淡。
  夜空像镁光灯似的,一怱儿这一怱儿那的闪烁了好几次。闪电不时清楚分明的画过窗外。
  美是美,却很恐怖。为什么呢?因为觉得那闪电好像是「有人」为了惩罚恶人或犯错的人而在空中放出的「审判之光」。
  (怎么会!又不是故事或游戏的世界……)
  那时,轰隆一声爆响,在很近的地方劈下一个响雷。那一瞬间,日光灯的光线怱地熄灭了。真衣被黑暗包围了。
  「——停电?」
  真衣摸到日光灯的开关拉绳,拉了一下却没亮。由窗户向外看,好像灯光熄掉的只有真衣家和附近几家而已,稍远处的几间房子则灯火依然亮着。
  暴风雨中,以真衣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暗孤岛。虽然如此,因为略远处的闹区天空还是明亮的,所以没有变得完全黑暗。并且,雷雨云如同蓄积了光,夜空也微微发亮。闪电不游走时,也不时忽而发出明亮的光怱而消失。夜空放着光,沉淀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阵风时起,摇撼着电线和行道树树枝,如发出嘶吼声。下个不停的雨拍打柏油路面、拍打家家户户屋顶,雨声的间隙,风声则不时呼号似地响着驰驱穿过。
  (叫喊声……好像有人的哭号声……)
  (好像哀号……)
  可能是因为想着今晚是万圣节吧?风声听起来犹如鬼魂的声音,犹如旁徨于暴风雨中的妖魔鬼怪的声音。
  敲击的雨声,就好像是无数的鬼魂用手敲打家家户户的门。
  好似哀求哪户人家让他们进去;好似在求救,又好似愤怒地连续敲打着门。
  (好似敲着各家各户的门,在市街上游走似的。)
  (鬼魂乞求:让我进去!)
  真衣不觉毛骨悚然,因为她想起了好些个以前秋姬硬要她看的神怪小说和DVD里面出现的这类故事。
  死者前来造访的故事。
  死者变成了妖魔鬼怪而出现前来的故事。
  譬如《雨月物语》中的〈吉备津之釜〉。怀恨而亡的女人,鬼魂纠缠着她曾爱过的人,要取他的命的故事。变成厉鬼的女人,为了要杀死躲在神符保护的地方的丈夫,而在房屋四周绕来绕去。最后终于将躲着的丈夫拉出来抓走,他就此不知下落了,留下来的只有丈夫黏糊糊的毛发和殷红的鲜血。
  另外,〈湖泊〉的故事虽然没有那么恐怖,而且是一个哀怨的故事,但死者归来,每天晚上都在砌沙筑城。真衣还想起了自己读完那个故事以后,作了「那个孩子」在夜里来访的恶梦。而说到恶梦,要数《禁入坟场》最可怕了,好死不死偏偏看了该片的DVD,让真衣觉得会后悔一辈子,故事是关于埋葬在被诅咒了的大地的猫和男孩都变成「恐怖的东西」,回来要杀死家人。
  还有,就是〈猴掌〉。老夫妇向有实现愿望力量的木乃伊猴掌祈祷,能将遭到意外身亡的爱子还给他们。于是,儿子真的从遥远的坟场回来了,只是回来了的是遭遇不幸意外而断裂了的破破烂烂的身体。
  想到这里,玄关传来了敲门声——
  玄关那边发出了喀嚏声。
  真衣心惊胆战。犹如在梦中,她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探视了一下楼下的样子。黑漆漆的。玄关平常时会开着灯,但今晚因为停电而熄灭了。
  敲门声好像又出现了。真衣听得很真切。
  敲打玄关门的声音。
  真衣在全黑的走廊上站着不动。
  「——应该是错觉吧?」
  站在吹过的风中,真衣屏住了呼吸,虽不想仔细去听,耳朵却自然竖了起来。
  又一次,清楚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即使在响彻狂风暴雨声的夜里,还是清楚知道那是敲门声。
  咚咚,咚咚。
  然后略带踌躇地,咚—咚—咚。
  好像在说:怎么不帮我开门?
  「——是妈妈吗?」
  刚一想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妈妈已经来电邮说她今晚没办法回家,况且即使回来了,也不应该敲门的。她会不按门铃就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
  (不是妈妈……)
  蓦地,「答案」浮现脑中。
  「秋姬?」
  如此轻声一说,玄关就发出了「咚」的一声:接着又发出了「砰砰」声。好像在说:「没错,快点开门呀!」也像在说:「快点!」
  砰、砰、砰砰砰。
  真衣冒汗的手抓紧了一直拿在手上的「奇迹邀请卡」。
  她从楼梯上向下望过去,看得到沉没在暗夜色空气中的玄关门那边。
  玄关门嵌有细致的毛玻璃,上面映着人影,和受暴风雨吹袭而晃动的枝叶影子,一起清楚分明映着的黑而细瘦的人影。
  长发随风吹拂的少女的——
  (秋姬……)
  真衣心想:没错,是她。
  她心脏快速剧烈跳动。
  不知怎地,她害怕得脚都动不了了。
  脑中出现了一个冷静的声音。
  (是她的话,不是没必要害怕吗?)
  (是我邀请她来的呀。)
  (用这张「奇迹邀请卡」。)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害怕?
  倏地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出现,她心里浮上一句话来。
  (她或许在恨我呢。)
  怎么会——她立刻想否定。
  然而心中的声音继续着。
  (两年前若我不邀她来我住的城市,她就不会在那个暴风雨的日子死去,就不会因为要捡掉到河中,要送我的「礼物」而死的。)
  (如果我,这又笨又胆小的我……)
  (如果我不说希望她来我这里……)
  (她就不会死了。)
  (她会恨我一点也不奇怪。)
  才没那回事呢!——她想要否定。秋姬是坚强又温柔的人。不管真衣多么懦弱,说了多么丢人的事,她都还是喜欢真衣,令真衣难以置信地喜欢真衣,称真衣是知心朋友。
  (她不是会恨我的那种人。)
  可是,在风狂雨骤中,现在砰砰的敲门声却是激烈又粗暴,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温柔或友情。
  如果那真的是她……
  是她在敲门的话。
  真衣觉得那不是用温柔的心在敲门的声音。
  (《雨月物语》中的厉鬼……)
  那个厉鬼直到死前都是温柔佳人,却遭丈夫背叛含冤而死,化为厉鬼。遭所爱之人背叛而死之后,丧失了人性,化为妖魔鬼怪。
  喜欢恐怖小说、恐怖电影的表姐所推荐的故事中,或讲给她听的神怪故事中出现的许多厉鬼和妖魔。
  生前虽是好人,死后却换了样似的,变成恐怖存在的许多死者。
  许多传说或乡野传奇或市井怪谈。恐怖的死者们的故事。
  (死后变成厉鬼则……)
  (不再是人的时侯……)
  (灵魂完全「变」了,有很多的故事。)
  经历悲惨死法的人,从前的记忆和温柔全都忘了,只剩下痛苦和憎恨,而变成恐怖的存在吗?
  变成像恐怖电影里的强尸,或游戏世界里的恶鬼,变成了一心只想杀死活人而行动的怪物吗?
  秋姬虽是温柔又聪明的少女,但年纪轻轻的十四岁就不得不死去,在风雨交加的日子落水,苦楚又悲哀——
  然后,就变成了妖魔鬼怪了吗?
  变成水底的厉鬼,今夜,因受到真衣的邀请而上来人间吗?
  忘记了过去的心,只记得对真衣的憎恶和怨恨。
  (因为如果我没有在那天邀请她来这城市,如果这世上没有我,秋姬是不会死的。我没有活着的话,我如果死了的话,秋姬就可以活着了。)

  真衣摇了摇头。
  (秋姬不会变成厉鬼。)
  (因为她很坚强。)
  (她绝对不会成为妖魔鬼怪。)
  真衣用力点了头。她想起在游戏世界中徘徊的死者,想到了形体可怖、不吉不祥的怪物,想到了鬼魂。
  (活死人,或是强尸等等。)
  (或是鬼魂,还有……还有什么?)
  她想:秋姬不可能变成那种令人害怕、讨厌的存在的同类的。
  其后,真衣紧抓扶手,发抖的脚用力踏着楼梯,走下楼去。
  她朝着昏暗中隐约有点光亮而看得见的玄关方向站住。
  狂风暴雨狂袭,远处雷声隆隆,房子仿若因为风雨和雷声而动摇。
  「是秋姬在那里……吗?」
  声音颤抖的小声问。
  门扇砰地被敲响。
  好像用两手狠命地拍打。
  好像是在清楚传达秋姬的意思一般。
  「知、知道了。秋姬,你来了啊。真高兴……我现在就去开门。」
  真衣希望秋姬不是在生气。
  没有在生气,也不是在恨她。
  只不过是因为想尽快看到她,在风雨交加中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而疲倦了,不想继续在那里被雨淋,希望让她快点进来上具衣想这样子去解释。
  「我知道,你等得很焦急了吧?」
  说不定她嘴正噘得高高的,头脑灵光的秋姬有时候会对脑筋迟钝的真衣做出表示「你怎么不懂呢?」的生气表情。
  「等一下,我现在就开锁……」
  她手发着抖去打开门锁。
  刚一开,把手就转动起来。
  砰一声,门被拉开了。但因扣着门链,开了一半就停住了。
  「等、等一下,秋姬。门链还……我现在把门链拿掉。」
  门把又哗啦地转,门扇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拉开来。
  好像是想用力打开来,好像管他有没有门链,扯坏算了;或者是不懂什么门链不门链的,只觉得碍事火大似的。
  在门外的陌生人发出可怕的声音,用手继续拧门把,想把门打开。
  门上的毛玻璃看得见那个长发的人的影子。像野兽般弓着身体,揪住门把,想使力打开来的样子。每当天空因闪电的光而亮着青白色的时候,其轮廓就形成剪影,清楚浮印在毛玻璃上。
  狂风暴雨中,近处又打了一个雷。在那一瞬,与强大到山摇地动的冲击一起,闪电强烈放光,附近明亮如同白昼。
  真衣被透过还扣着链子而开了一条缝的门缝看到的影像吓呆了。
  白色闪电照出了细长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红色皮制表带的手表,是秋姬的奶奶给她的一只旧的俄罗斯制手动机械表。秋姬曾在很久以前的冬天让她看过,但因设计很可爱又稀奇,所以真衣还记得。
  (秋姬……)
  是她,没错。
  真的没错,是她。今晚奇迹确实发生了。站在那里的,就是两年前沉没水底的秋姬。
  不过真衣却后退远离门扇。害怕得牙齿打颤。
  因为,戴着手表的手……已不是从前白皙美丽的手了。就像手表的红皮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啊,和〈猴掌〉一样……)
  (破烂的……)
  在暴风雨日跌落浊流,漂到大海后,经过了两年的身体——两年之间,沉在水底的遗体,当然不可能会和从前一样仍是美丽的少女形体。
  门扇持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好像在说:快点开门。
  好像在说:打开这里!
  好像大喊:我来了,因为你邀请了我。我从海底过来了哦。
  可是你为什么不帮我开门?
  虽然样子变得这么糟,我还是「来」了。
  真衣,因为你「邀请」了我。
  所以我来这里了,你却……

  「秋姬,对不起,原谅我!」
  真衣脚都发软了,在玄关前的走廊上坐了下来。全身发抖。
  在耳鸣的远处,便利商店大哥哥说的话重新浮现:「请你要小心,今晚是万圣节,奇妙的力量会强力发生作用。不管是什么愿望,都可能会实现。就连绝对不应实现的愿望也会实现的哟!」
  自己干了什么傻事啊!
  「秋姬……秋姬,对不起!」
  真衣因为恐惧而牙齿打颤,哭了出来。声音颤抖,道歉不停。
  「对不起,秋姬,对不起……」
  不想死。不想被杀死。
  就在那时,她忽然看到自己手中已捏得皱巴巴的邀请卡。
  浮现出「答案」、「解决之法」,大概是因为这乃是古今中外故事里的「规则」吧!任谁都知道的「答案」。
  真衣把邀请卡撕掉了。
  她双手并用把卡片连同信封一起撕毁。
  然后大声说:「秋姬,秋姬,我好害怕啊。请你回去吧。请你回去海底。我很害怕,对不起!」
  雨倏地下过去了。风静悄悄的停了。
  门好像是谁放开了手似的,轻轻弹回,哗啦一声关了起来。
  门的毛玻璃那边的人影,一时还站在那里。
  过不久,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好像是听见了。
  「……真衣,对不起!再见。」

  玄关的灯亮了。
  感觉家里的灯亮起来了。
  外面似乎有一些声音,是街坊邻居因停电结束而欢呼吧。
  真衣坐在一楼走廊上,一直望着玄关的门。
  关起来的门的毛玻璃外边,长发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方才犹自肆虐的风雨,除偶或有一阵风吹过来之外,已不见踪影,令人难以置信的远扬了。
  真衣一直望着玄关,晃悠悠站起来。从手上,从膝盖上,撕成碎片的邀请卡纷纷掉落。
  真衣呼唤了表姐的名字。一边反复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打开门,冲出到下着小雨的外面。

  她心想现在大约是几点呢?
  因为停电的关系,感觉乱了套,没法正确判断,不过应当是深夜,或与之相近的时间了。
  是因为暴风雨的关系呢,还是因为太晚了?附近没有人影。
  真衣寻找着表姐,在雨中奔跑。她跑过住宅区,跑到有公车行经的大马路,然后朝着海的那边去,往港口的方向跑。
  真衣认为秋姬应当是要回去大海的,一定是的。
  顺着像珍珠成行一般亮着灯光的散步道走,就应当可以走到港口。
  这是一条沿着河川以及运河,一直连接到海边的美丽散步道。
  正值深夜的现在,步道那里有的只是在雨中亮着的街灯。而行经马路的,只有偶尔匆匆而过的车辆和在奔跑的真衣。
  因为街灯的照射,雨辉映着银光。对于已经很久没有跑步的真衣,是沉重又缠人的雨,让人产生一种会把人拉进水底的感觉,沉重的雨。
  (以前秋姬也曾把一本可怕的童话书借给我。是关于水塘底下存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故事中有一个被拉入水中死去的女子。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故事……)
  「哪里可怕?这不是很棒的故事吗?」
  秋姬和那故事女主角的公主一般,高雅又坚决的回答。
  是的,秋姬就像是一个主角,人生的主角,世界的主角,像英雄一般。
  (她不应该死的……)
  而真衣却害她死去了。
  (所以……)
  真衣瞪着暗夜。
  她想—目己必须向秋姬好好的道歉——谢罪,然后——
  (如果秋姬想这么做的话……)
  让她杀死自己也没有关系。
  那不表示自己想死,只不过是因为,现在除此之外,想不出有任何其他能为秋姬做的事。
  (我从秋姬那里获得了很多东西,而我……)
  她说喜欢我,鼓励我,从她那里我得到了无数的爱和信任及友情——
  (这样的我,她还说是她的挚友。)
  (她说我是她宝贵的表妹,是朋友。)
  还说:你不要忘了有我这个朋友哟!
  她鼓励了柔弱的真衣,给予她力量。她还说真衣其实是很坚强的人。
  (秋姬是个好人。)
  (既温柔又坚强。)
  (年纪虽然和我一样,她却如同英雄。)
  但是表姐说她的坚强是努力得来的,是她自己努力,力争上游、不断奋斗过来的。
  总是那么温柔又坚强的表姐的美丽的手,今晚却完全变了样。
  真衣在雨中停下来,紧紧闭起双眼。
  (假如立场倒过来……)
  假设是自己变成了鬼魂,受秋姬邀请而在今晚到她家去。
  秋姬一定会欢迎我进去她家,会毫不犹豫打开玄关门,对我说「请进」。
  接着她还会说:「海底很冷吧?到现在一直都一个人,很寂寞吧!」然后脸上露出微笑地说:「欢迎回来,我好想念你喔!」
  真衣朝海边跑。
  她边跑边哭。
  「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懦弱!」
  纵使懦弱,纵使难为情,现在我也要鼓起平生仅有的勇气来。
  「秋姬,我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如果秋姬已经变成了如她爱看的神怪小说或电影中的恐怖鬼魂:如果她已经变成了游戏世界里想攻击杀戮玩家的恐怖的僵尸或恶灵一类存在;如果已经完全变了的秋姬——已经不是人类而变成恐怖存在的她要的话,那也没关系。
  「我把我的生命献给你作为生日礼物!」

  跑到港口时,雨已经停了。
  天上,缺月孤单挂着,秋姬坐在防波堤上月光照射下的长椅子上。
  不时吹来的海风,温柔地吹动她濡湿了的头发,好似要遮盖她的脸庞和身体。从背后照过来的月光也形成影子,似乎想悄悄让人看不清秋姬现在的身影。
  秋姬举起一只手喊:「嗨!」
  在波浪拍打声中,她的声音和以前倒是没有两样。
  真衣喘着气跑到那里,然后慌忙停住脚步。
  「那个,我……我在想,让你杀了也没关系,所以跑来了。」
  「杀?谁要杀你?难道你是说我要杀你?你在胡说什么?」
  「嗯,我要将我的生命当作生日礼物献给你。」
  「什么?那么低级无聊的礼物?」
  「我是很认真在说的!」
  真衣不禁生起气来大吼:
  「秋姬,你刚才不是来我家要杀我?我害怕得要命。但后来想,如果你已经变成了僵尸,那也没办法,所以鼓起勇气跑来追你,要让你——要让你杀死才跑来这里的,你竟……」
  真衣发着怒,然后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总觉得和方才的秋姬样子不一样。要怎么说哩?好像和刚才不一样,而是和平常一样,彼此的话可以理解……
  不像到刚才为止那有如冤魂般的阴森和可怕。
  秋姬笑了起来,很开心、和平常一样的笑容。
  「对不起!刚才呀,哦,因为接到你的邀请,机会难得,就开玩笑开过头了。久别以来的重逢,所以我想捉弄你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害怕——我以为你已经免疫了!」
  「捉弄?……免疫了?……」
  有种讨厌的预感,真衣觉得快昏倒了。
  (说是令人怀念嘛,以前也有过许多次的感觉和经验——该不会又是……)
  秋姬咯咯地笑了。
  「在万圣节的晚上,被货真价实的鬼魂所欺骗的经验不可多得吧?」
  「秋姬,我问你,莫非……」
  真衣也因为刚才竭尽全力跑过来的关系,觉得头很晕,想想实在不该那么认真在雨中追赶这个鬼魂到这里来。
  应该是这个表姐,这个生前喜欢看神怪小说和恐怖电影,又有爱开玩笑和乘兴闹过头的坏毛病,以引人上钩为乐的表姐,偏偏选在万圣节之夜的今晚,让真衣上当,引以为乐。
  在暴风雨中,模仿僵尸、冤魂来吓真衣,让她害怕,而得到乐趣。
  「真衣,骗你还真有成就感,既容易害怕,又马上就哭,总之你的反应很有戏剧性,实在棒极了,是吧?」
  秋姬一点也不像死尸,而且一副开心的样子,一直在笑。
  「话说回来,不是我自夸,我也演得很出色吧?就算已经死了,也还是想要表演得很逼真的这种毅力,应该可以得奥斯卡金像奖。啊,我的这种才华,不要只是拿来骗你上当,能在生前多加活用的话该有多好啊!喔对了,真衣,你有没有成了电影主角的心情?你觉得如何?」
  「——电影是电影,但是成为恐怖片的主角,一点也不好玩!」
  「哎哟,虽然我们是表姐妹,也还是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哪!」
  「问题不在这里吧?」
  「真衣,」秋姬叫了一声真衣的名字。
  背后照着月光,轻轻地,似乎很寂寞地,小声的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
  「觉得可怕吧,我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样子变得很可怕。我认为人生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应该快乐享受,所以这个模样就这个模样,也是要好好享乐。但毕竟还是很可怕吧!哈哈,对不起!说是人生,而我却是个妖怪了。用词不当吧引」
  「哦……没关系的。」
  真衣脸上笑着回答。
  「说真的,你那逼真的演技,吓到了我。但一知道是和平常一样的开玩笑,我就放心了。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真的很开心!」
  看着秋姬也不觉得她可怕,是因为已经泪眼模糊了。
  (我实在不行,真的是爱哭鬼……)
  虽然,真衣在想,自己非得更坚强一点不可,但今天晚上,无妨就顺应自己的本性吧。
  「虽、虽然有点气,不过秋姬,今天真的很快乐。真让人怀念。」
  「真的?那就好了。拼死拼活千里迢迢从海底上来这陆地,这趟路没白跑了。」
  表姐嘟起嘴说:这趟路可是千辛万苦呢!但不管表姐说她有多辛苦,她总是爱夸张,所以真衣只认同了一半。
  「嗯,真衣,谢谢你。」
  秋姬突然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她伸手轻轻往湿掉的洋装上可能是口袋处摸出一个东西,慎重的放在手上继续说:
  「因为你邀请我来,总算能把这个交给你了。京都的礼物。本来是装在纸袋子里的,袋子不知去向了。对不起。」
  月光下看得出是一个护身符。原本好像是紫色的,因为海水的浸泡而褪色,现在变成带点灰色的浅紫色护身符。表姐把它递给了真衣。
  「这是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保佑健康长寿的护身符。我祈祷真衣能够健康长寿,花了很多香油钱买的喔,据说是很灵验的护身符。你那时候很没有精神,所以本来想尽早拿给你,让你能快快有精神的,却不料要把它交给你竟然花了两年。」
  表姐一笑表示歉意。
  「现在我才在想,早知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时也替自己买一个护身符就好了。虽然现在已经太迟了。」
  真衣郑重接过湿答答的变旧了的护身符,两手紧紧握住这冰冷的护身符。
  她小心翼翼,避免弄坏有些地方已经破损,布料已经绽线的护身符。
  「真衣!」表姐声音温柔的叫她的名字。
  「你要珍惜生命,要健康的、快乐的活着哟!」
  「是。」
  「要活得长长久久,走很远很远的路,体验人生之旅,走很长很长的人生旅途喔!我已经到了游戏结束的时刻了,我的旅程已经到终点了,我哪里都不能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旅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希望连我的份也一起,尽量去冒险。在人生这一地图上,旅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希望你不管多远都尽可能去,可以走多远就走多远,一直旅行下去。」
  秋姬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继续说:「我有点擅自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做出种种要求,很不好。明知被人说『要努力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而自己却说了。人死了头壳就坏了呢!」
  真衣一边哭着,对着神情悄然的秋姬露出笑容。好像要为她打气说:「我会活下去的。连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喔,不如说,我的生命已经在今天献给你,作为你的生日礼物了。所以从今以后的人生,我会遵照你希望的方式活着。」
  真衣抬起头来,对着在月光下看起来摇曳如虹彩,透过泪眼蒙胧可见的、心爱的表姐的身影发誓。
  「我,会幸福地活下去。健康、坚强地活下去。一定会享受人生之旅给你看,因为你给我能增强健康运的护身符。有了这个,生命值就可以增加无限大。我想勇气和精神力的值也会增强到极限的。不管和什么战斗,一定会赢。这个护身符一定很灵验。所以人生之旅再怎么长,再怎么远,也绝对没有问题了。」
  秋姬点了点头。她用好像哭泣的声音说了「谢谢」,但之后立刻恢复平常的语调说:「怎么可能不灵引这可是万圣节之夜从现役鬼魂本尊手上领取的护身符呢!这么灵验的装备,不管在哪本小说或是游戏中部一定不会出现的吧!」
  「超级稀有的。一定是无敌护身符!」
  「说无敌还不足以形容呢,我希望你干脆说它是超完美护身符!」
  在月光下,两人互相笑语。
  她们笑了又喘,喘了又笑。
  然后,秋姬终于说了:「真衣,你可不能忘记喔,今晚我已经得到了作为生日礼物的你的生命.是获得了一辈子的量喔!」她开玩笑地笑着说。「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你必须代替我活着,不管是什么情况都要战斗下去,不能输给任何人。要朝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迈进,而且要过得幸福。你做得到吗?」
  「嗯,应该吧。」
  「什么是『应该吧』?『应该吧』不行,你要发誓!」
  「知道了。我发誓:我,小野真衣,会朝高处迈进。我会变坚强。我不会逃避。还有,我会幸福。我会快乐地享受幸福人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后果自负喔!」
  秋姬笑了,在月光下,用带着一点妖魔的、冤魂的音色和声调说:
  「和妖怪做了约定却毁约的话,妖怪会来作祟,不会原谅你喔。会很可怕的喔!」
  真衣挺胸回答:是,我知道。
  「你忘了吗?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所以我才不担心这个。而且呢,我还要跟你再约定一件事——我不会忘记你的!从现在起,就算长大成人,上了年纪,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今天起,我和你一起旅行,经历人生。秋姬,你是我的旅行伙伴,我们两个人永远都是伙伴。这个神圣的护身符就是誓约的见证,这护身符是作为我们两人永远是旅行伙伴的誓约。」
  秋姬点了点头。
  深深地点了头,然后说:「谢谢你。真衣,我还是最喜欢你。」
  天上的云散开露出缝隙来。月光照耀分明,使得真衣得以清楚看清秋姬现在的身影。她看到秋姬深陷的眼窝中扑簌簌流出泪珠,流过她的笑脸。
  但是,真衣眼中却在其中看到了秋姬无异往昔的美丽身影,虽然看到了她现在的身影,真衣只觉得在那里的是她最最喜欢的秋姬。
  真衣和秋姬带有海水味冰冷的手握了手。表姐的手慢慢滑出,离开真衣身边而去。秋姬静静转身回去海的那边了。
  她渐渐没入月光洒落如银的深夜海中。
  然而,真衣眼中好像看见了秋姬的灵魂静静升上夜空,像童话中人鱼公主皎洁的灵魂一般,即使躯体沉入波浪中了,灵魂则变成了泡泡,融入月光之中。
  在月光照耀下,在晚风习习中,真衣一直抬头望着夜空。
  嘴角浮现出微笑。
  感受到了在风中,在月光中,在波浪辉耀中的,秋姬的笑容和笑声。
  真衣觉得秋姬已经不在冰冷的海底了。
  (但她在「这里」……)
  她和自己一起在这里——真衣把手放在胸口这样想。
  像立誓时轻轻将手贴在胸口上。

  这个故事还继续着——在那以后大约经过两个星期后的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虽小但很戏剧性的事。
  在这天下午,真衣鼓起勇气,去拜访旧书店。在明亮秋阳照耀下,她自己一个人前去拜访。虽然母亲为她刚买不久的迷你连身裙和短外套穿在身上还不是很服贴,但穿上它们心情超好。看见商店街橱窗上映出的自己的样子,在美容院刚剪好的短发和连身裙搭配起来显得既知性又清秀,为此真衣有点得意了起来。
  (我还满可爱的嘛!)
  小小的自信似乎成了勇气的源泉,真衣紧握了一下拳头自我加油。
  (我就用这可爱来努力获取工作。让敌人……喔,是店主人「着迷」吧。可爱的连身裙和外套,魅力+200。)
  外套口袋里放着秋姬给的护身符,庇佑健康长寿的护身符对面试是否有效,虽然不明,但放在家里,反而可能会被秋姬作祟,所以就好好带在身上了。
  目的地,没错,就是那天万圣节之夜发现的,窗户上贴有征工读生启事的站前商店街旧书店。
  (——不知还有没有在征人?)
  万一他们已经找到人了,怎么办?她心里有点紧张,小快步走到旧书店。
  还好,还贴着。
  她面带着微笑,小快步走近窗户,想靠近一些,看清启事。
  这时,正好和店里戴着眼镜,穿着和服,正看着自己这边的老先生四目相接。老先生睁大了眼睛,好像在说:「嗯?有事吗?」俏皮地对着她笑。
  「啊,喔,对不起……」
  她不由自主地隔着玻璃道歉,当抬起头来时,发现老先生手上拿着她很眼熟的,自己家里也有的一本书——「无尽线上」的过关秘笈。

  一进店里,书本的味道就迎面扑来。旧纸张、灰尘和油墨的味道。店里架上挤爆了书,读不完、数不清的书。
  对真衣来说,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和景象。
  而站在那里的书店主人,就是那位手拿过关秘笈、笑嘻嘻的老先生,三不五时带着玩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既爽朗又舒畅。
  (就像森林中的大树或像神仙一般的人。)
  真衣心想。
  住在书的森林中的睿智统治者、年高的贤哲。
  好像无论是有关书籍,还是关于世界的万事万物,不论任何事情,他都通晓,会笑脸盈盈教你任何事情的人。
  真衣想,要是能在他身边工作就好了。
  她在紧张的心情和快要沙哑的声音上加了劲,抬起头来说:
  「我看到外面的征人启事。我……我没什么学历。而且一直到最近,有两年时间都关在家里不出门。我现在在读书,准备要考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才刚开始没有多久。用在家自修的方式,不过我决心无论如何要上大学。以后我想当医生。所以,思,我很喜欢看书。我也喜欢打电脑。我想我应该能够应付。请您录用我。我会勤奋工作的。请让我留在这里工作。」

  真衣被请到大约在店铺中间一带的电脑桌前椅子上坐下来。面前是一个大荧幕。她心想这就是万圣节之夜的时候,出现了「无尽线上」的西部大草原画面的荧幕。
  现在荧幕上是一太郎画面,一篇以横书版面写到一半的随笔式短文显示在上。可能是要发给客户的DM吧?她快速浏览一遍,感觉是一篇夹糅着笑语,幽默又有智慧的随笔。
  看看电脑的桌面,在一太郎视窗底下,排列着很多应用软体的小图示。有很多是熟悉电脑的人爱用的类型的免费软体。真衣明白这位温和的老人功力之高深了。
  亲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想要请人帮忙做库存和客户管理,以及我们店的网页的所有相关事务。小姐,你会用SQL吗?会用PHP吗?你说你知道这些词,但是不知道它们的内容?OK,OK,现在还不会没有关系,只要你肯学,我可以教你。你想做做看吗?」
  「是的。」
  就这样,真衣获得工作了。

  走出书店时,秋日午后的阳光耀眼地照在真衣脸上。
  那光辉,光的色彩,真衣觉得就好像游戏中光线的颜色。
  好像游戏里的阳光,或是施展神圣魔法时充满画面的强烈光线。
  是治疗魔法呢?还是祝福?
  真衣偷偷笑了起来。
  真正开始准备考试以来,每天至多玩一个小时就停止的游戏世界,即使现在也还是很喜欢在其中度过的时间。
  不,或许较之以往,是更喜欢的世界了。比起稍早以前,「不能不去」、「只有那里面有我容身之地」而逃避其中的时候,还要更加喜欢了。
  (毕竟那个世界也是一个「世界」啊!)
  虽然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人工做成的地平线和天空,但那里也是人的心度过时光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能在那个世界中和旧书店老板相遇?)
  要离开书店前,真衣看到一直放在桌上的过关秘笈而说一声「那个」的时候,店主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感觉好像是身经百战勇士的笑容。
  应该有在玩「无尽线上」的旧书店老板在里面是以何种形象出现呢?在其中的名号又是什么?真衣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不清楚那老先生是否就是在地震那晚相遇于「城下町」旁的公园,还谈过话的少女剑客。
  什么时候有机会再问他吧?
  假使窗户的那张征人启事是为了拯救住在市街某处的真衣而张贴的——期待真衣能注意到而张贴的。
  而在那个万圣节之夜让真衣发现到它了。
  (如果有这样的偶然,虽是很棒……)
  她想,即使不是那样,那也还是很棒。
  有游戏玩家同好住在附近,感觉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真衣怀想起和秋姬聊各种书籍和游戏的旧日时光。

  忽然,她耳中听到了乐声。
  感觉好像听见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也可能只是听见了杂在风声中的某首曲子。
  那是如同「无尽线上」里完成任务——平安完成一次冒险时,在画面上会播放的金属管乐短曲,快活又华丽的曲子。
  如同赞美英雄的胜利颂一般的曲子。
  (升级!)
  真衣稍微耸起肩膀,模仿升级时游戏角色的动作,将一只手高举伸向天空,在原地轻快做了一个跳跃。
  瞬间又想到自己干了件傻事,真衣看了一下四周,幸好似乎没有半个路人在看她。所以,她继续哼着任务完成时的旋律,走过明亮秋日的街市。
  如同完成了伟大冒险的冒险家一般。
  她感觉到了走在自己身旁,重要的旅行伴侣秋姬的笑容。
  在从天上照射下来的耀眼光辉中。
  在十一月的午后,舒畅的微风吹拂着短发和新的连身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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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魔法灵摆

  「『圣诞节回忆』随笔的交稿期限是明晚吧?」
  十二月初的深夜,薰子孤身一人在工作室里,抱着头苦恼。
  因为是地方刊物的线上稿,所以即使是圣诞节特辑的稿件,交稿期限也可以通融到这么晚,实在是太感谢了。薰子的写作速度很快,只要到明天晚上之间还有时间,应当就十分充裕了。
  「只不过,『圣诞节回忆』?虽不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但我可没有像个女孩子的库存回忆。怎么办才好?」
  薰子用身体将椅背往后压,其势宛若要让随意扎起的长发去碰触地板。
  肩膀酸得要死,那是当然的,因为实在是从昨天傍晚以来就不眠不休,一直写到了现在。
  「不是吧,熬夜已是很习惯了的……」
  其实是因为随笔不怎么在行。在这个案子之前写过的小说,或杂志连载稿件如街头巷尾人情冷暖这一类的「故事」,对于虚构类的作品,她相当喜欢,写来毫不费力。
  还有之前写过报纸的新书评介,或是现正在商店街的杂志上连载的访问报导,坐在电脑前就可以一口气完成。
  「啊啊,真是的,我也算是个女作家了,却没经历过能够成为随笔题材的华丽生活或戏剧性的人生,生活、性格可以说是朴素呢,或是简朴、踏实而质朴……」
  成为作家是在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因为获得青少年刊物的小说新人奖而步入文坛—大学时代,学业和写作工作能恰当地同时并进,毕业后就成了专业作家,就此一路以写作为业。一个人在这风早市自得其乐,悠闲自适,多采多姿的过日子。
  一晃眼,专业作家生活早已超过十年。薰子很早就出道,所以年纪虽轻,作家资历却不浅。但是既没有得过芥川奖、直木奖之类的大奖,也没有出过大畅销书,所以若非相当爱看书的人,大概会不知其名。
  高中以来她就常常被称赞说—文章好,感性佳,作品风格予人以好感。但她自己也明白,这类作家世上多如过江之鲫。
  虽然如此,薰子爱好写作,也喜欢看书、喜欢故事,所以也就心境澹泊一路写来不曾中断。本来就没有想要成名或致富,只希望能够以写作为生,就很幸福了。所以,现在可说是十二万分的幸福。但说真心话,她也曾难过地想过,要是作品能够受到好评、可以成名的话,那该有多高兴呢!
  总而言之,她是一个二流作家。光靠写小说或许难以餬口,幸好专栏、书评或简单的采访报导之类的撰稿工作还算多,上街品尝美食、采访一些人、观赏一些珍贵或美丽的东西,对于喜欢和人接触、爱好美食、喜爱市街的她来说,写这类文章和写小说同样愉快,因此也自认为这是她的天职。
  「就只有随笔,我可不擅长哪!」
  眼镜差点要掉下来了,她慌忙扶好,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起来。
  「……考虑到其他案子的截稿时间,能够的话,今晚就应该先写好来才对。」
  薰子环顾了一下昏暗的房间,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灵感浮现。从学生时代开始住到现在的旧公寓中,摆满了书架和横七竖八的书。
  老旧的木地板上,书本、杂志以及和写作工作有关的文件资料散乱着,几乎已无法看到地板的间隙了。而摆放了电脑、印表机以及台灯及其他东西的工作桌,则宛如一艘船或一座孤岛,漂浮在纸海之上。
  她的视线游走在书架上的书背间之际,忽然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一星光芒,就像星星发出的银色光芒。
  「哎呀呀!是不是眼睛又使用过度了……」
  她心想,这就是偶尔会看到的光芒,但这时候不知为什么,那光芒看来好像带着魔法,如同妖精飞过的轨迹,好像在屋子的一角呼唤:「饮,你看一下这边!」薰子笑着想:「该不会是吧!」却又往那边看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到并排的书架中的一座之前,从架子上层抽出一本摄影集。那是外国某座湖泊的摄影集,一本十几年前出版,而现已绝版的摄影集。
  「圣诞节又快到了,表示这本书已经一借就快十年了?!」
  薰子依稀忆起了从前。

  半强迫似的硬将这本摄影集塞过来借给她的,是大学时代的友人,佐藤薰。比薰子的姓名少一个字的男生。年级虽然相同,但小她三个月,是英文学系同班同学,又参加同样的一个社团,所以两人经常都在一起。
  两人共同的爱好是—中世纪英雄传奇、叶慈的诗、妖精故事。只不过,薰子是受到这些诗和故事传奇的浪漫和幻想,与文字之美所吸引,而薰似乎是受到他自己说的那种浪漫所吸引:「这些都是现代奇幻小说,进而构成电玩游戏世界的世界观和大小道具构思的基础呢。比如圆桌武士、圣杯、魔女和魔术师。真浪漫!」
  有着爽朗笑容的薰,对于自己个子矮小、身材细瘦好像有点在意。他经常是稍稍仰着头,看着以女生来说个子很高的薰子,愉快地和她说话。
  十年前,十二月的一个早晨,没错,就是毕业论文缴交截止日的第二天,他一身远行装扮来到这个房间,将这本摄影集托给她,只说:「我走罗!」就出发去旅行了。和往常一样,他没说要去哪里,就出发到某个国家去了。
  惯于旅行的薰,经常把打工的钱存起来,揽够了,就飘然出国旅行,然后又飘然回到日本,拿旅行时拍摄的许多照片给薰子和同社团社员的莉子看,一边讲述旅行见闻给她们听。料理是他的兴趣,菜又烧得好,所以每次在外国学到了新口味,回来就弄东弄西,做一些新菜色给她们品尝。他也经常带一些配色丰富又好吃的便当到社团办公室给大家吃。
  薰子突然想起来,就笑了。
  「……他尤其喜欢做鸡蛋料理,也很拿手。蛋包饭、日式煎蛋、芙蓉蟹、咸派,真的都很高明。不过最好吃的,还是在我感冒时做给我吃的蛋花粥了。」

  感觉薰好像常常一声不响地跑到薰子的住处来。薰子因为感冒请假没去上课的那个早晨,他也是事先没说一声,就随着匆匆的敲门声而突然出现。卧病在床的薰子拿了一件对襟毛衣披在睡衣上,将门开了个小缝,正手足无措,他就说了:「赶快赶快!厨房在哪里?锅子放哪里?」手上提着装了一大堆买来的食材的袋子,进到屋子来,做了一个放了很多葱末和姜末,热呼呼的蛋花粥。
  然后他让薰子坐到厨房的桌子前,将盛好蛋花粥的盘子放在桌上说「请用」,把带来的调羹拿给她。「等一下我会来洗碗,你吃过以后把碗筷放在流理台就好。」说完,又说:「哇塞,要迟到了!要被当掉了。」就一阵风似的去学校了。
  事后她将这件事告诉好友莉子,莉子露出她那波斯猫似的笑脸,兴致勃勃地问:「欸,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啊?」
  而薰子坦荡荡地回答:「怎么会?我们是朋友呢!」
  薰也经常这么说。薰子原本就很喜欢「现在」这种关系:同社团的社友、同年级的三好友。
  她喜欢薰、莉子和自己三人像兄弟姐妹一般要好的游玩、在社团办公室起劲聊天打屁、逛街、因为笑话而笑到不支倒地、互相拍拍肩膀的这种关系。
  「……不过,说真的,那时候,我也许是喜欢着薰吧。」
  在那以后,年纪和人生经验相应增长、累积了,也有过和其他人交往、分手的经验,如今回顾当年的自己,薰子非常明白自己当年的心思,那种关起心扉而不愿去直视的,一种可爱的心思。
  薰子笑了起来却又叹了口气,虽然和当时一样仍住在同一个房间,等到发觉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距离那怀念的时代,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了。
  (感觉只是一眨眼……)
  澹泊平稳经过的十年。
  「因为自己一直都在写作啊。」
  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描写春夏秋,描写各种人的人生,描写市镇、国家的历史之间,好像忘记要回来自己活着的真正时间里了。
  如今,似乎过了很久,才又回到了自己真正灵魂所在的时间来……
  「爱尔兰真有这种传说?」
  青年英雄奥西恩在湖畔遇到妖精公主而坠入爱河,之后渡海到彼岸的长生不老之国。在那百花盛放,苹果结实累累,乐音洋溢的国度,他过着幸福的日子。但那里毕竟还是异界之乡,他怀念起故乡而离开,但归乡一看,人世已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了。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自己原属时间的英雄,在他身上停止了的时间如溃堤般一涌上身,刹那间他即化为颓颓老者矣。
  「长生不老国——也就是时间停止了的国度吗?」
  玻璃橱上看得见模糊映照着的自己身影,这身影有一瞬看起来仿佛和十年前一样没变,年轻女子模样。
  她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映在里面的却是眼底下已出现眼袋的现在的自己。
  「……眼镜度数好像又不够了!」
  薰子翻阅着摄影集,摄影集发出尘埃和油墨的味道。
  书里有夜色下湖泊的照片,像缟玛瑙般深暗色湖水荡漾的湖面,幽幽倒映着天上的星月光芒,粼粼闪烁。
  「我所看过的湖泊之中,这座最美。从这本集子看不出来,天上的星光映照在水面,就好像是撒上了许多碎钻一般,在暗沉的湖面上发光。湖面涟漪受到细致月光的照射,宛如削得薄薄的银屑,闪闪发光,就像有无数的银戒指藏在湖里一样。」
  当一边听着薰说这些事,第一次看这本集子的时候,薰子想像那座湖泊的景象,为之陶醉。薰子自己对旅行并没有太大兴趣,却在听了那席关于「银戒之湖」的故事后,兴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时她还说了一句话:「真想有一个那种银戒指。」
  薰子是一个对修饰打扮不太有兴趣的女孩。她这种个性如今依然,只是她觉得在遥远国家的一座湖泊中,竟漂浮着月亮星星之光所生出的戒指,实在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若有那种戒指,还真想捞一个来看看呢!
  听她这么说,薰高兴地笑了,并且说:「我知道了,哪一天我捞一个来送你就是。」
  而在十二月的那个早上,薰硬将湖泊的摄影集交给薰子之后,就出发不知去哪里旅行了。
  且在那以后,薰再也没有回学校来。也没有出席毕业典礼。到底有没有回这个城市来,没有人知道,因为在那个十二月初的早上以后,薰就不知去向了。
  不过这种事对薰而言,乃是「家常便饭」。他是个行踪飘忽不定的人。他这个学生,虽然漂亮地完成了毕业论文,但被问到毕业后的事,他都笑着说:「啊,怎么办才好呢!」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认为: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他自有办法啦。佐藤薰就是这种学生。
  他语言能力强,人又机伶,临时起意更改旅行目的地或期间也是很常有的事,因此任谁都认为他哪一天就会回来的吧。
  的确也有人担心他会不会是遭到意外了,是不是病倒了,但是薰子觉得应该不会有那种事吧。
  为什么呢?因为薰本人如此说过:
  「因为我不管去哪个国家旅行,都一定会回来日本,回到这个城市。因为我也许就是为了要回来这个我最喜欢的故乡城市,所以才离开出外旅行的。」
  薰子相信他说的这些话。薰一结束旅行,就一定会回来这风早市。他不会在旅途中病倒或发生其他事情。所以他还没回来,只是因为旅行尚未结束,要不然就是在哪里临时动念绕道去别处了吧。
  「他该不会被湖畔巧遇的妖精公主抓走了吧!」
  薰也擅长吹口琴,而且演奏得很好。薰子想像着他在妖精国度的城堡里吹奏口琴给公主听的景象而笑了起来,那样的情景很适合他。
  薰子慎重地将摄影集放回书架上。
  这本旧的摄影集好像是薰的钟爱宝贝,上面留有不知翻过多少次的痕迹,纸张和印刷都变黄褪色了。
  「不知他何时才要来拿这本书?」
  都已十年了,他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信步闲晃吧。莫非他忘了这本摄影集?还是这本书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或许他早就回来这个城市了,只是没有来我这里而已……」
  薰子一时难过地笑了。
  被遗忘了的,被遗弃了的,不只是这本摄影集,也许自己也在其一呢。
  「哎哟,他说要在圣诞节请我吃大餐的约定也还没兑现呢。」
  这个约定是在怎样的状况下说定了的呢?十年前,在薰动身去旅行那天稍早之前。是薰对她说他的打工收入比预期还多的时候的事吧?薰在咖啡店里笑着对她说:「圣诞节请你吃饭,怎么样?」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完之后,薰子马上接道:「那就一言为定喽!」两人就简单道别了。
  ——刚刚的意思是什么?是说真的说假的?薰子惊慌失措起来。
  然后她着急想道:「糟了!我没有可以穿去吃圣诞节大餐的衣服啊。」
  虽然着急,但同时也很兴奋。薰子心想,说不定到时候他会向我告白,而脸红起来。
  但是薰到了圣诞节也还没回来。薰子将她在洋装店买的,放在纸袋中的高级洋装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动的放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一边写作,一边等着薰的联络。等了好几天。
  十年前的圣诞夜下着雪。薰子看着窗外飘雪,偶尔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薰来了,就这样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里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个人喝闷酒,酒保和其他店里相熟的熟面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气,要她「振作起来!」。

  「从此无消无息,我曾经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轻轻拍打摄影集的书背。
  「——啊,对了。把当时的事写下来,不就可以写成一篇圣诞节随笔吗?」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里的空气,和那个晚上一样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开襟毛衣,这件毛衣是大学以来每到冬天就拿来穿的衣服,芥末黄,带点羊毛味儿,膨膨的开襟毛衣,现在已经到处起毛了。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毛衣完全旧了,自己岁数也增加了。
  虽知道这是一个适合写随笔的很不错的插曲,可是对于十年前发生的这个圣诞节往事,自己还是无法释怀去写它。

  「啊!不过,当年真的让人怀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他一时兴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个地方为某个人烧菜做饭呢。
  当年,薰子夸赞他做的菜,说:「真希望你成为我的个人专属厨师。」他马上满脸堆笑点头说:「好啊。」
  「真的?那就说定了!」
  然后他们互相勾勾小指头做了约定。那孩子气却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记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来。她想:哎,不管他现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谁一起生活,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只是他的料理还真教人怀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一觉得饿,倦意就一涌而来,头也晕了。
  「……午饭是几点的时候吃呢?」
  拿出囤积的奶油饼干来啃,确实是在深夜三点吧?也就是说,我究竟多少小时没吃了?,
  就在那时,厨房传出了声响——匡当,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锅子滚动的声音。
  薰子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又来了!」

  她耸起肩膀,趿着拖鞋往厨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哗啦一声打开厨房的门,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灯。
  寂静无声的厨房里面,没有人在。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应该是吧。
  说「应该」,是因为薰子感觉之迟钝令人吃惊,不管是「直觉」,还是「神灵感应」之类的第六感,都几近于零。
  当然,所谓幽灵、鬼火、妖怪这类东西,她从没有见过、碰到过。换句话说,她也不曾害怕过这方面的东西。因为看不见、感觉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谓恐惧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话,薰子的体质是可以在皓月当空的夜下公墓畅饮美酒的。
  因为和灵异实在太无缘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灵异存在的接触经验,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学期秋天参加的社团,才会选名为「灵感社」的社团。这个社团的活动内容就是诸如去传说中的鬼屋探险,研读以前的灵异研究书刊以期丰富相关知识,是一个古怪的社团。
  在社团里,薰子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有点奇特而愉快的大学生活。而社团里除了他们之外,尽是些幽灵社员。听说该社团创社元老的学长姐们和其他新社员,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的春季期间还有到社团办公室来,之后就踪迹渐稀,终至销声匿迹了。较晚加入社团的薰子从莉子那里听来了这些事。其后,连新生也几乎没有人新加入,难得有人加入,也一样成了幽灵社员。以至于在薰子他们毕业后,听说灵感社就关门大吉了。爱好灵异、研究灵异这些有的没的,在当时就已经被批评为是蹊跷可疑的社团,别人也都用那种眼光在看这个社团,所以薰子认为这个社团应该不可能复活了吧。对于那种社团的存在,那所学校是有点太正经八百。
  莉子在校的时候常说:「果然是『灵感社』,参加的都是幽灵社员。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在作祟?」
  薰子在大学时代还是一次也没能体验到灵异现象。当喜欢包括灵异超自然在内的幻想和浪漫、喜欢节庆祭典的薰,或是号称通灵者的莉子在鬼屋里面开心兴奋的说:「哇!那边是不是看得见一张脸?」或是:「你们看,吊在顶棚上向我们招手呢!」薰子朝两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丝毫、完全、一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薰子很想见识一下不可思议的东西。
  假如世上有幽灵、妖怪,她很想见一见他们。

  因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学前因病过世了。住在九州长崎市区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妈(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国外进行土壤改良实验研究的他们),疼爱、抚养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后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灵魂相见该有多好。她觉得假如灵魂存在的话,不就可以相见了吗?
  可是,祖母并没有来看她。
  在长崎,有盛大的盂兰盆会仪式。那个仪式是人们用以花为饰的船载着在死后头一次盂兰盆节回到人世居里的死者,路上行舟,绕境市街之后送他们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乡的仪式。
  各处燃放爆竹以肃清船将行经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弥漫烟硝味及爆炸声,火光乱舞。这就是所谓的「放水灯」仪式。
  在第一次盂兰盆会的那个夏天,薰子回长崎和亲戚们一起放祖母的水灯。
  水灯上放了一张大张的祖母遗照,薰子穿着浴衣跟在水灯后头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着的砠母照片说话:而祖母只是笑着,一句话、一眼都没回,不发一语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她望着辉映着星星的光芒、烟火的火光、街上的灯火而闪烁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传奇中的幽灵、亡魂、妖怪都存在于这个世上,也存在有诸神,这些都是此世的真实的话,那么,在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净土,祖母的灵魂没有消失,就能够再和她相见的啊。
  祖母会用她布满皱纹的温暖的手摸摸薰子的头、拍拍薰子的背,对着薰子微笑。不,不对。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头,抱抱她已经细小弯曲的背,向她微笑说「谢谢」。
  薰子想向祖母说这句应当要说却已经来不及说了的话。
  因此,薰子在暑假结束回风早的大学后,在秋季时参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灵感社」。
  而结果则是;在整个大学期间,薰子没能看到半个妖怪,但在那里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幸福快乐的时光。

  莉子读的是日本文学系,其专业虽也是中世,却是日本的中世文学。薰子和她既不同系,也没有修相同的课,要不是参加「灵感社」,绝不可能相遇。说起来,莉子才是「灵感社」的主人呢。
  因为这所大学颇有历史,所以社团使用的建筑颇具雅趣,换个说法则是带点诡异气氛,又带有古意。当薰子去拜访其中一间房间,即「灵感社」的活动室时,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欢迎莅临灵感社。」
  莉子露出她独特的波斯猫笑脸笑着,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边笑——她在那边看到了什么?薰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虽然很想问她,然而就连问这一事都觉得很恐怖而没敢问。
  莉子自称是通灵者,的确,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么,她也能说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来,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间的友谊已变得相当不错的某一天,莉子和他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她小时候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许多东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不好。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却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满不在乎的说。
  「拼命装成自己看不见妖怪,和家人的关系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决定在上大学之后要完全活得像自己。这之后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时间。现在我就过着自己的时间。你们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爱你们。」
  莉子说完,抱住两人的肩膀,轻声继续说道:
  「……所以我决定不去看你们的未来,我不愿意看见离别之日这些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活着,就一定有离别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别,所以我不去看。」
  「没事的,」薰语调开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会活很久的。我发誓我们会很长寿,所以,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寂寞的,莉子。」
  薰说完还对薰子说:「薰子,对吧?」
  薰子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长寿的,所以你要永远和我们做朋友喔,永远一起玩哦!」
  莉子点了头微笑。抱紧了两人的肩膀,当时莉子眼里流出的泪水,薰子永远忘不了。

  至于薰呢,要不是两人都参加了那个社团,那关系也不会那么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团房间让人感到心情舒畅,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里。这一点,薰和莉子也一样,三个人在学校有课的日子几乎天天窝在社团室的房间里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时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里吃.三个人都是单身住外,所以慢慢变成就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面面包真好吃!)
  薰子喜欢美食,所以过去的记忆,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联结起来,记在脑海中,回忆大学的味道就是那种面包。
  学校餐厅内的小店卖的炒面面包,是港口边的新月面包坊做好送来卖的特制面包,用当天早晨刚出炉的松软香甜的汉堡包,夹上同样是店家独门的自制炒面和酱汁,使用的肉是高级牛猪绞肉,其味能让齿颊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一种无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团室享用炒面面包,莉子一边倒出水壶里的热茶给她,一边感慨万千的这么说。
  (因为确实很好吃啊。)
  那段时期,薰子觉得美食榜首就是学校餐厅的那种炒面面包。
  (但那种面包还真不容易买到呢。)
  文学院所在的大学主楼,和位于校园一隅的学校餐厅有一段距离,所以薰子常常赶不上面包争夺战。她原本就不善于竞争,又不够俐落。更何况炒面面包供应数量有限,还是人气商品。
  不过,脚程迅捷,动作俐落的薰则在两栋建筑物的树林间穿梭驰骋,经常都能轻易斩获炒面面包凯旋而归。薰子经常都流口水羡慕的望着他。有一天,薰笑着说「给你」,把面包送给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温柔的看着她吃的样子,看了一阵子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打从一开始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个人。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爱吃面包,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也很像你。」
  薰子边吃边问:「你的好朋友是外国小孩?」
  「咦?啊,哦不,说出来你会不高兴的。哇,实在不该说出来的……」薰有点儿窘。
  「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那个嘛——薰欲言又止,闪躲视线。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终究拗不过她们,只好说了。
  「和你们讲也无妨,不过你真的不会生气?」
  「我保证不会生气。你讲啊!」
  薰叹着气说:「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住在风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里的一只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点像……」
  「狗?安妮是一只狗?」
  「不是那样啦——虽然是狗,不过是一只黄金猎犬,有长长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虽然可能是因为老了,有点瘦。它很喜欢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老远的就会开始叫。把它的前脚搭在院子的栏杆上,摇着尾巴等我呢。我把营养午餐的面包带回来给它,它就会很高兴的这样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气了吧?」
  话虽如此,毕竟被比成像一只年老的大型犬,一点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说:「当然会生气了,再怎么说,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该是一只狗吧?狗耶!」
  「是是,对不起。不过,我不是要辩解,不过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级时,比谁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并没有生气哦。」薰子摇摇头,「虽然有点过分,但看在面包的分上,就饶你死罪吧!那只……安妮,你喜欢它吗?」
  薰笑了,脸笑得像太阳般灿烂。「是的,我很喜欢它。安妮的眼神很温柔,它经常张开它那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看起来很幸福。我很喜欢安妮的眼睛。那一户人家,白天好像都没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绑在院子里,漂亮的金毛也脏兮兮的。不过安妮经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经常……」
  薰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但他还是笑着说。「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时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安妮了。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着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现以后也在等。」
  薰说后来他再回去探望时,连那个房子也都没有了。
  「到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安妮怎么了呢?会不会因为老了,没多久就死了呢?那它会不会到最后都在等着我再拿面包去给它呢?……我再也没有出现,它会不会还是在那院子里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么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应该很寂寞吧!」薰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紧了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对他说:「它一定一直等着你。不过,我觉得它不会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还可以再见到你,想着你今天可能会来。换作是我,我也会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来的每一天,相信他还会再来,相信还能再相见,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时将脸埋在交叉在桌上的双手里,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说了声:「谢谢!」
  他眨着长了长睫毛的眼睛,眨着有如凯尔特人骑士的眼眸说:「我明天也会向您献上炒面面包,请您像古代的圣洁少女一般,让我立誓吧。美丽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件事开始意识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许薰子看与自己生活步调不同、所处世界广狭不同的薰,只是个近在身边而距离遥远的人。
  薰经常处于众人环绕之中。他交游广阔,行过之处,和其他学院的人也互相交谈。他的笑容展现了他喜欢和人在一起,他主动和人搭话,与他人之间似乎没有隔阂。
  他常常笑颜爽朗的说:「我很喜欢人。因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个行动派。打个比方说:初夏学校中庭的小山丘上开了今年第一朵三叶草的花,当薰子还在远处才因刚发现那朵白色小花而惊喜时,薰已经站在花朵旁边,向薰子招手说:「花开了呢!」薰就是像这样的人。
  当薰子想着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乱,而等到发觉时,她的目光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追逐着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见经常笑容满面的薰在傍晚时分站在长有三叶草的小山丘上,神情异常落寞地望着远处发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视所及之处好像不是海,而是遥远的「某个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么?在看哪里?)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难过,如同被遗弃的小狗,垂头丧气。
  薰子那时候觉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遥远的海之彼岸,久远前的一个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乡——海神的魔法之国——)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经失去的岁月而悲伤。
  (分别以后的时光,和思念的人们。)
  (渡过大海的彼岸就能寻找得到吗?)
  薰很早就失去双亲,薰子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却出不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这时候,薰已经发现她了,当他转过头来时,已经是笑容灿烂了。

  「唉,真讨厌!」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苦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么了?」
  这一阵子都把他给忘了。就好像把他遗忘在时间长河之中了。
  如今却宛如昨天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连他的表情都能够回想出来。

  薰子曾经在社团房间午休小睡醒来时,看到薰映在橱柜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惊。
  他正向着她这边看,表情显然是在犹豫要叫她好呢还是不要。总觉有点像只小狗在迟疑该不该摇尾巴,会不会被骂一样,带着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这样的表情喔。)
  当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莉子嚷着:「嗨,你们好!」高高兴兴走进来了。
  她直接走过来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没办法,只好假装刚醒来的样子。而薰也恢复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对薰子说:
  「薰子,那个,新月面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面包。下次买来吃,要吗?大排长龙的,好像很不容易买到。想要抢到它,对你来说,难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你这样讲,不就是露骨地说薰子动作像乌龟,所以自己买不到吗?」

  「果仁糖巧克力牛角面包……」
  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喃喃自语。
  肚子又咕噜噜叫了。
  那也的确是好吃的面包。那时候和薰、莉子三人在点心时间一边吃着它,一边直嚷「好吃,好吃」,说来那就是青春时光的滋味。
  「现在这里要是有那种面包就好了。」
  薰子心想下次不要忘了去买。新月面包坊现在也还继续营业,生意兴隆。但是眼前,得先对付厨房的怪声。
  「真是让人火大的噪音。」
  应该是在进入这个十二月以后吧?每到深夜,厨房就发出声响。锅子盘子水壶弄出很大的声音。如果只是声音也还算好,而开门一看,只见地板上锅子水壶散落一地,碗橱开开的:心爱的盘子也缺了口、破裂了。
  这么一来,薰子就得在深更半夜清扫厨房。而大约那个时间,经常正好是她肚子饿,写作也正进入佳境的时候。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中断赶稿工作,被迫清扫厨房,气就上来。
  刚开始时,她还确实对这谜样的噪音感到害怕,拿厚刃尖菜刀以代利剑,抱砧板以为盾牌,一个人满屋搜索「谁」,查看是否有小偷或什么人躲着。
  或者想是否有不小心闯入的猫或巨鼠,而手持当零食吃的乳酪试着叫唤:「出来!出来!」
  但是半夜黑漆漆的厨房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搜寻、呼唤,也没有人回答。如此连续了好几天。
  最后她也习惯了。因为她没有可以烦恼的余裕,和每天的截稿时间苦战,比起揪出不明噪音的真相还要优先。

  薰子自个儿点了一个头。
  「可能是房间太老旧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这公寓就已经建有十几年了。地板倾斜,木作碗橱的某些地方松动了也不足为怪。是了,或许是搬家的适当时机了吧……」
  以前也有考虑过要搬家,因为这栋公寓实在太老旧了,老旧到墙壁都已出现了裂痕,地板有些地方都凹陷了。
  更漂亮、更方便的公寓,并且附近有面店餐厅、一楼有商店进驻的公寓。如果能找到那样的房子,对厨艺不好,也没时间做饭的薰子来说,首先生活问题就可以获得改善。实际上以薰子现在的收入,搬去那种地方住也不成问题。
  现在住的虽然便宜,却是离市街有点远的公寓。因为位于可以俯瞰市街的小山岗上,夜景优美这一点很令人满意。周边有一些有历史的大饭店和大宅院,环境宁静美丽,非常好。只是距离闹区徒步需要二十分钟,便利商店、邮局也都有些远,还是不太方便。
  (真想能住得离市街更近一点。)
  不知想过多少次了。但却还不想搬出这间房子,是因为——
  薰子眼角瞄了一下书架,看看那本插在「老地方」的旧摄影集。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许搬走也没关系了吧。一定是时候到了。」
  如此喃喃自语之际,屋子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劈啪」,好像木板裂开的声音。
  「……该不会连墙壁也裂了吧?」
  薰子抱头坐到厨房椅子上。她觉得照这样下去,房间可能很快就会崩塌、解体了。
  「决定了,真的决定了。搬吧!」
  她思忖: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那篇随笔还是毫无进展的现在,带着散步心情上街走一走,正好可以转换心情。
  去咖啡店喝个茶,也许能浮现出什么文章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算了,觉得好累。喝杯甜饮,先睡了吧。」
  薰子从旧碗橱里拿出即溶可可粉和蜂蜜,倒进爱用的马克杯中,注入电热水壶的开水。
  她虚脱地坐到厨房椅子上,用银制汤匙搅拌飘出甜美气味的可可,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披着的开襟毛衣从肩膀滑落,掉在地板上了。但她连弯腰从地板上拾起毛衣的力气都没了。
  出了一会神,当她想要捡起毛衣时,才发现芥末黄的毛衣已经不在地板上而是在桌子上了。
  「……咦?」
  薰子眨了眨眼睛。
  心想:我刚才有捡起来吗?
  睡意袭来。薰子披上毛衣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在流理台,熄灭了厨房的灯。
  她关掉工作桌上的电脑电源,钻进床铺里时蓦地想到:莉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她会摇晃着像探测奇异现象的天线似的蓬发,露出波斯猫笑脸,一定会这样说:「厨房的噪音哪,一语道破,没错,就是灵异现象也。」
  「『木板破裂声』之类,无非『骚灵现象』,乃是鬼魂发出的声音。亦即所谓的『鬼怪声』吧。碗橱的餐具动摇之类,不也是常有的心灵现象?毛衣当然是鬼魂帮忙捡起来的,也许是妖怪、妖精或鬼魂吧。那公寓不是很旧吗?有什么在那里,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于虽是作家,却是一个实在论者,并且体质是「看不见」的薰子来说,遗憾的是,自己怎么样都不觉得这些是灵异现象。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太过于清楚明白之故。
  在进入梦乡之际,她心里还在想着:
  (……因为,有所期待却落空是很难过的。)
  万一,即使是百分之一也好,千分之一也好,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确是妖魔鬼怪弄出的噪音——假如是大学时在书上读到的,在电影看到的,所谓的「骚灵现象」正在自己家中发生的话。
  (我会很高兴的,很高兴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论是妖魔鬼怪或鬼魂,都看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什么」。
  如果有「谁」向她说些「什么」。
  (我就可以相信的啊——)
  薰子第三次叹了口气。
  如果莉子在这里,就可以帮我看见「什么」,帮我和「谁」交谈了吧?
  毕业以后,莉子就以通灵者的身分闯荡社会,她运用她有关灵异方面的知识,开设了部落格,以此为肇基,很快就一跃成为该界权威了。
  莉子现在和薰子也还是好朋友,但她已成了大忙人,已经不是想见面就能轻易见到的人物了。
  根本就无从知道她究竟何时在何地,因为她在日本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当还在想最近都没见到面时,一开电视却赫见她出现画面中,正在替人解答灵异方面的人生问题,这就是现在的莉子。
  就在前天,莉子还在黎明时传来一封手机简讯,还附了一张恐山的照片。说是「正在修行」。信上一如往常情绪昂扬,精神十足,让薰子放了心。
  想到这,还记得她在信的末尾写着「梦见和水有关的梦」,没头没脑的一句,和品尝美食以及工作的事情写在一起。
  她写道:「最近一再梦见和水有关的梦。」

  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下,不料醒来已是下午,都快接近傍晚了。
  霍地起床,大略洗了把脸,把果酱涂上放在冰箱里已经变硬的吐司,和着牛奶塞进嘴里。随便换个衣服,简单化个妆,正想走出房门时,转念一想,今天要去房仲公司,就再换过一套正式一点的衣服,又稍稍化了妆。
  可是疏于照料的长发,却怎么理也是乱莲蓬;眼镜镜框又落伍过时,连自己都觉得难看。望着挂在玄关门内侧穿衣镜里自己的身影,不禁嘟囔起来。
  「……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圣诞时节上街的穿扮呀。」
  她拿了一件长大衣套在上面遮掩。出门之后,离公寓走没几步路,就有一间古老的教堂。看得见庭院里的枞树点着圣诞节的灯饰。然后走下石阶缓坡,则有一家由红砖墙和树篱辽覆住的老的大饭店。
  那就是风早城市饭店。城里人都叫它风早饭店。是一家从明治以来就庄严矗立在山岗上,宛如宫殿般的豪华大饭店。
  顺着坡往下走,就渐渐可以看见饭店大厅正门。饭店周遭,中庭、树篱全都换上了圣诞节装饰,装饰物和彩灯璀璨辉映。饭店里面大概也都全变成圣诞节世界了吧。
  门廊有穿着童话般制服的门房站着。
  回想起来,站在那个地方迎接来车的饭店服务人员就称作门房这件事,是薰教她的。
  薰很喜欢旅馆饭店,尤其是风早饭店,据说他从孩提时就是常客,有时还会一个人去住。听说他的双亲虽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们很喜欢旅行和旅馆饭店,薰也承袭了他们兴趣。
  他和柜台服务员、饭店内商店的人以及餐厅人员都很熟。在饭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愉快自如的度过。他以前曾带薰子和莉子去位于大厅楼层,一家他喜欢的店。而薰子一直都不太习惯,姑且不论都会区长大的小姐莉子,在小城市优哉游哉长大的薰子,光是走在豪华大饭店中就感到紧张。
  那家店铺,名字听起来很随意的「咖啡屋」,却是很高级的餐厅,是一家店员会以最佳笑容送来刚煮好的咖啡、艺术品似的蛋糕,以及各式美味饮食的店。
  去咖啡屋的时候,薰经常都是穿便服,像平常一样微笑,因此非常协调。而其他客人则西装笔挺地洽谈生意,或身穿一眼便知的名牌服饰、提著名牌包包喝茶。在那里薰子感到好像只有自己走错了地方,非常惶恐。
  不过薰子并不讨厌薰带她来这家饭店,反倒觉得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是像珠宝一般极其珍贵的时间。
  然而自从薰不在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去过那栋建筑物了。
  薰子微笑着经过外观与往昔无异,令人怀念的饭店。
  「对了,圣诞节约会,我想一定是要去那家咖啡屋吧。」
  薰说过,在圣诞时节,可以看到照明投射下最美丽的夜间中庭位置,就是从那个咖啡屋的窗户看出去。他说,中庭宛如娃娃屋,装饰了一些可爱植栽,布置了天使和圣诞老人人偶,光辉灿烂如梦似幻。
  「下起雪来,则窗外的中庭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很大的雪穹窿。」
  薰子听了他所说的话,而憧憬向往起来。
  因此,十年前,一想到圣诞节的约会,就觉得一定是要去风早饭店的咖啡屋,而心中雀跃不已。
  也因此,薰子才会跑去一家从未去过的流行购物中心的洋装店选购洋装。一件皎白似雪、宽裙摆、像长礼服的连身裙,领口饰有珍珠、玻璃珠和丝绢人造花。虽因款式设计有点像公主装而迟疑了,但因店员大力推荐说很适合她,才买了下来。
  (那件连身裙,非常贵呢。)
  还是新人作家的薰子得用分期付款方式才买得起的名牌连身裙。同时她还买了如同玻璃制成的鞋子和小皮包,以及像公主使用的披肩。
  直到这些商品的分期付款缴清为止的那段期间,薰子每个月看到寄来的帐单,就想起那可悲的圣诞节而伤心难过。
  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太昂贵的衣裳服饰,现在不知放在哪里了,应该还是放在纸提袋中,收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吧。
  「身材和当时并没有走样,要穿的话现在应当也还能穿……」
  薰子并不清楚十年前的名牌服装,现在是否还能穿;何况,薰子无法想像,带着失恋回忆的洋装,要穿去哪里才好?
  薰子一边拾级走下石阶坡道,一边想到在试穿那件洋装时,镜中昭i见的自己绋红脸上的笑容,以及帮忙选衣服的店员的愉快表情。提了装着衣服和皮包的纸提袋回家,在圣诞节逐渐接近的每一天,看着它,感到幸福又快乐,一个人红着脸在微笑的每一天。
  (十年前的我真是幸福的家伙啊。)
  她先是苦笑,不久转为微笑了。
  即使是痛苦悲伤的回忆,也是快乐、怀念的回忆:即使有点儿想哭,也是幸福的回忆,好像美丽的音乐、图画一般。
  「真想穿上那件连身裙,去圣诞夜的风早饭店看看的呀。」
  十年前的冬天那时心想:穿着那件礼服般的漂亮衣裳,则或许在豪华的场所也能像大家闺秀一样抬头挺胸,没有愧色吧。
  「——却成了一场梦。」
  那个时候,薰子很想有一天能够和薰一起,置身于那最高级的饭店也能脸上笑容如常。
  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够不紧张、脸不羞红,像薰一样,笑容自然的在那美丽的空间里进退自如。

  圣诞时节的站前商店街,整条街就像圣诞树一般华丽。路树上蓝色灯光照射着,宛如光线形成的蓝色森林绵延不断。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橱窗和路树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个个都显现出兴奋的笑容。马路各处飘送的圣诞音乐让亮丽气氛更加高涨。
  薰子感觉自己心情就好像心头抱着甜蜜痛楚的旧伤,在那当中孤单的行走似的。
  随笔的题材,都还没有半点眉目,她有点像事不关己似的,边走边想该怎么办才好?而只看着在渐渐变暗的路上行走的脚边。
  也因此,大学以来不知走过多少次,理应很熟悉的商店街,竟然迷路了。
  「……咦?这是哪里?」
  薰子愣住了,停下脚步。
  她知道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好像是商店街的小弄。可能是不小心走岔了几条街,而走到平常没走过的巷子里来了。
  「就算走错了,我所不知道的路……」
  老旧的柏油马路,排列着同样陈旧的木板墙,还发现有古早怀旧的木头电线杆。向上望去,黑漆漆的电线,在傍晚的天空中乱七八糟纵横交错。
  眼前还有不知多少座的红色鸟居,庄严的排列着。
  「站前这一带有神社引」
  当她在嘟哝的时候,脑际浮现出莉子波斯猫般的脸孔。同时好像还听见了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的声音。
  「真受不了。薰子,你忘了啊?说到站前的神社就是那个啊,风早七大奇迹之一,白狐风早三郎的神社啊?从以前开始就保佑着这个城市,不过有时也会顽皮淘气游戏人间,很灵验的一个神社哟。傍晚时分到清晨是风早三郎的游戏时间,必须小心不要被祂迷到,不是有这样子的很有名的传说吗?」
  薰子呻吟起来。不禁抱怨人不在这里的莉子:「你说幻化成人游戏人间的神很灵验?莉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呢?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眼前有几座异样而十足威严的鸟居不规则的排列着。巷子里面有一些店铺的后门,屋影林立,但附近一带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其景象就如同将旧时黑白风景照剪下来放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而薰子则是被误带到那里,嵌入其中。
  即使不具丝毫灵异能力的薰子也感到一股慑人的诡异气氛笼罩着。就在薰子刚刚走过来的圣诞节街上所有的光亮、热闹,在这里全不见了踪影。
  一阵冷风吹过。嗅得到一股香气。
  薰子轻轻搓了一下大衣的手臂处,姑且挪动了脚步。穿过或绕过了好几座附近一带大小不一的鸟居。
  这些鸟居好像是在这城市的很长的历史中,好几个朝代的各类人物所奉献的。有非常古老,已处处掉漆的;也有光泽监人的全新大鸟居。有不知是谁刨过后上色做成的可爱小鸟居。稍远处则可见高高耸立着,用水泥或金属做成的巨大、气派又豪华的鸟居。
  薰子虽不具灵异感应能力,也感受到了这鸟居林立的老巷子弥漫着神圣庄严的气氛。譬如说,薰子感受到了一种好像老树或长满青苔的巨石所具有的气氛充满在这巷弄里。
  (难道说这里有……)
  她心里想:说不定有神明在。
  可是同时也感到在黄昏时分迷路走进这种地方,脊背不禁冒起一股凉意,而心生恐惧。

  就在那时候,巷子内有一个地方闪出了朦胧的朱红色灯光。
  颜色温暖的灯光,让薰子蓦然忆起幼时祖母为她搓揉的酸浆果实颜色,和那令人怀念的味道。
  昏暗的巷子里有一个方形、像个灯笼的红色招牌。上面有「黄昏堂便利商店」字样和稻穗商标。一抬头,就看到那里有一家用红色和金色作装饰的白色便利商店。有着玻璃窗的店内,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的明亮光线。
  「黄昏堂……便利商店?」

  她推开玻璃门,进入店里,心想可以在这里问个路,但又觉得只是问路有点逊,也对店员不好意思,所以想顺便买一下明天早上要吃的面包或是其他东西。
  一踏进店里,薰子就因为店内轻轻飘来的白色蒸气中无以名状的浓郁香味,身心肠胃都被俘虏了。
  店内弥漫着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和关东煮的香气,柜台处有一个金属制方锅,热气蒸腾;旁边有一个小巧端整的保温器,豆皮寿司可爱地排列其中。
  柜台墙壁上有贴纸用朱红色的字龙飞凤舞写着「供应香甜可口关东煮」、「也有刚做好的豆皮寿司」。
  薰子很喜欢美食,所以她闭起眼睛,陶醉地享受那香气;寒冷的身体也因暖烘烘的空气而暖和起来。
  (本来计划先去房屋仲介公司,回头再去咖啡店吃饭的,干脆就在这里买关东煮和豆皮寿司当晚饭了吧……)
  这时候,一个清晰、悦耳又温柔的男性声音在招呼薰子。
  「欢迎光临,晚安。」
  「唉?喔?」薰子眨巴着眼睛应答。
  面前有一个极英俊的店员站在柜台那边,笑吟吟、高兴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穿着很合身的红白条纹制服,头上端正戴着帽子,衬衫领口系着红色领带。从他的样子来看,想必是这家店的店员。只不过——
  (哦,他怎么有着长长的银发和金色的眼睛?)
  他是一位相貌非凡的青年,年纪大约快三十,或三十几吧?可是金色眼睛的眼神,看起来比薰子大很多。她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他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而端整的脸庞上,脸颊血色红润,形状美丽的嘴唇也微微泛红,其模样,让薰子总觉得有一种超俗之美,宛如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中。
  (好像从前的歌德式小说或奇幻小说,或现代写给女孩子们看的轻小说里面出场的——)
  以年轻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冒险奇幻小说封面上,肩背鲜花,手持利剑,站在女主角身旁微笑的,那种超乎现实的美丽青年,就站在自己眼前。
  薰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看着这漂亮的人儿,都看傻了。
  (美呆了。「像图画上的漂亮青年」竟然真的存在呢……)
  当她在心里嘀咕:事实比小说还玄呢!
  这时那人开口了:「老师,晚安。」声音响亮美妙,笑容璀璨。
  「啊,喔,晚、晚安。」
  薰子脸红起来,不自禁向那人点了个头。
  然后一张画有花卉图案的彩色纸和一枝签字笔递到她面前来了。
  「佐藤薰子老师,可以请您帮我签个名吗?」
  「咦?」
  她抬起头来,那人好像有点儿害羞。
  「哦,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啊,今夜能够恭候到敬爱的佐藤薰子老师大驾光临敝店,实在是三生有幸,光荣至极。不知怎么,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我还是很兴奋紧张呢。」那人看起来很幸福的说着。
  「咦?咦——咦?」
  薰子接过色纸,眨了眨眼睛。
  店员笑容依然灿烂,接着说:
  「这张色纸,我想把它挂在店里。当然我很早以来就是您的忠实读者,而且我们店里也有很多喜欢看您的作品的客人。听到您莅临过这里,不知大家会有多高兴呢!——对了,可以的话,能不能也请写上『黄昏堂便利商店』?……嗬,谢谢您。」
  薰子按照他的希望签了名,而后带着疑惑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
  「怎么可能认错人!您应该就是佐藤薰子老师吧?」
  店员一边珍重收过色纸,一边动作优雅的指了一下店内一个区域。
  「您请看,不是我爱自夸,您所有的大作,我们店里全都有呢!请您看看那边的架子。」
  薰子心里想怎么可能?然后朝店里边走过去。紧靠着杂志区有一个架子放了一些单行本书和口袋书,薰子的书的确就排列在架上,甚至连已经无处可找的以前的书或出版册数很少的书,以及已经绝版而存书也遭销毁处理的书都有。
  她难以置信地浏览了自己作品的书背,从十几岁起就勤奋写到现在的几十本书,默默地出版,没有引起太多话题,隔不久就销声匿迹了的许多书,这些好像全部都很骄傲地排列在架子上。
  「谢谢你!呵呵,我还真写了不少呢。」
  看着每本书的书背,薰子就可以回想出写那本书的年代,仿佛自己迄今曾经活过的时间的结晶就陈列在眼前。
  薰子假装把眼镜扶正,用指尖抹掉了眼泪,因为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不是悲伤之泪,而是热热的,心头松了一口气的眼泪。
  店员轻声地说:「您的书,文章很优美,故事也很美,虽然不是很华丽,但读着读着心头就温暖起来。就好比街上吹的风、流动的水一样,温柔、平稳,令人心情舒畅。可以感受得到您注视着市街的幸福眼神,连看的人都感染了那幸福。您的书,或许并不炫人耳目。不过,我认为是希望这世界能有的重要的书。」
  薰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向店员点头。他说的话让她心中感到很喜悦,或许是她一直都想听到的话,但她不知该如何道谢才好。
  她想应该买些东西。拿了一个放在门口附近的红色篮子,先拿了明早要吃的,看起来很可口的手工风味菠萝面包,又拿了一种没看过的「蒲公英咖啡」牌的茶包放进篮子。心想:这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耶。然后突然想起也要买些文具,正在架子上找的时候——
  目光忽然逗留在一个奇妙的东西上。
  一个装在白色盒子里发着银色光芒的东西,孤伶伶在架子上,旁边的小纸片写着说明。
  「灵摆(银制)」。
  「这是一个可以寻找失物的神奇魔法灵摆,会回答你的问题,也能实现你的愿望。迷路时也可放心,它能指引你回家之路。」
  大小约略拇指之半的六角锥状银灵摆,镂刻着蔓草和雪花图案,系着长长的链子。链子另一端则有「六出之花」形状的坠饰。处处镶嵌了应该是紫水晶的浅紫色宝石。
  以前薰子也曾经接触过灵摆,学过它的用法。因为在大学时,在「灵感社」玩过莉子带去的灵摆。
  提着链子,向着下垂的灵摆询问各种事情,右旋为是,左旋为不是。很不可思议的,灵摆就会悠悠转动起来,指示解答。
  记得在当时,不具灵感能力的薰子拿了,灵摆不动;而莉子拿在手上则漂亮地滴溜溜转来转去。
  傍晚时分的社团房间内,在整个社团室的一角,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的那间房间里,莉子露出她惯有的、满意时的波斯猫般微笑表情说:
  「想要找遗失的东西,或想知道什么事情,灵摆可以告诉你喔。你有什么想问的?」
  在那之前几天,薰子在校园树林中掉了一枝原子笔。她半信半疑地讲了这件事,莉子就快速在纸上画了一张树林地图。然后在地图上面施展灵摆,指出了原子笔所在。结果,原子笔真的就在树林那个地方的杂草中找到了。

  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店员,带着些许顽皮的笑容说:
  「哎呀,老师,您真有慧眼!这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用的魔法灵摆哟。这是本店的推荐商品之一。」
  「哦,你们有在卖神奇的商品喔。」
  店员挺起胸膛得意地说:「我们黄昏堂便利商店,是从巧克力到超自然商品,无所不卖的超商。您想要找什么就一定可以找到,这点是本店最足以自豪的地方。我们对于追求货色齐全,有那么一点坚持和自信啦。」还附加一句:「尤其是灵异方面的商品,是我们店的专门,我们很有自信。」
  「喔,真棒。你们店里什么都有卖啊?」
  「是的,全世界所有的东西,我们店都有在卖。别的店绝对不可能卖的东西,我们这里也一定会有。」
  店员伸直食指说了之后,开心的嘻嘻笑。
  薰子心想,原来如此。的确,连这种灵异商品都一应俱全的便利商店,还真稀罕呢。
  薰子从架子上拿下灵摆,放进购物篮里,又再看了一遍纸上的说明:心想:我现在也许真的迷路了。
  不过,毕竟是对灵感能力毫无自信的薰子,即使这魔法灵摆真的是「推荐商品」,「很有用」,她也不认为真能为迷路的自己指路。何况,她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寻找的失物。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许愿的事吧……)
  虽然如此,她还是想买,也许是因为灵摆上雕刻着雪花图案,链子尾端的饰物又是「六出之花」,有一种圣诞节的气氛。

  薰子结完帐后走出店外,最后她当然还买了很多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一想到今晚回家以后,泡一壶热腾腾的茶来享受,心里就很快乐幸福,暖烘烘的。
  哦,还有,店员还免费送给她关东煮,真开心。
  店员嘴上一边说着这个也不错,那个也请尝尝,挑选着要送给她的卤蛋、卤牛筋和红萝卜,装进上面印有稻穗商标的容器里,还一边像唱歌似的说:「听客人说吃了我们店里卖的关东煮,会有好事发生,这在某些人之间很有名哩!」
  然后又笑容可掬地向过意不去的薰子说:
  「这些是要谢谢您的签名,请不要客气。对了,还有呢,虽然不成敬意,请把这当作是您的忠实读者们提早送您的圣诞节礼物。祝您圣诞快乐。灵摆请您好好运用。敬祝温柔的您在今年的圣诞节会有好事降临。」

  「啊!忘了向他问路了。」
  但当想到这个而想回去问时,眼角就瞄到了有印象的建筑物。
  往那个方向走没几步路,就回到熟悉的路上了。
  当注意到时,就已经像魔法一般回到街上热闹的人群中了。
  「啊啊,回来了……」
  放下心来,回头一看——
  才刚走过来的巷子那头,竟不知何时已被降临的夜暗黑漠漠笼罩住了,自己是走过哪里回到这里来的也分辨不清了。
  「就好像被狐狸迷到了似的。」薰子嘟哝着说。

  因为被夜风吹到发冷,以及可能是因为走太快了,以致身体都僵硬了,所以薰子走进一家就在附近看到的咖啡馆。一家有美人鱼招牌的店。
  她叫了一杯马克杯的圣诞节综合咖啡,走到靠窗的座位,边欣赏着美丽的商店街方向,坐了下来。隔着窗户看路树的蓝光森林,变得如同水中的景致,璀璨光辉的市街看起来更加美丽。
  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脑子里忙碌的转,思考是不是那篇随笔就来写十二月街市的样子?想着要描写现在在外面走着的人们——幸福的情侣、朋友、好像正要去餐厅用餐的一家人的表情或情景,或是光辉灿烂的市街。以及望着这些景象,好像分享了他们的快乐,所以现在非常幸福的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了!」
  她自个儿偷偷窃笑。
  联系起这市街有一座古老的稻荷神社来写如何?会在黄昏时分出现,游戏人间的狐神,是不是也在圣诞时节快乐地在人间玩耍呢?
  像游戏般使出不可思议的魔法,让某个人幸福快乐。
  (要是我,我会想要在圣诞节的街上,和人们一起快乐欢闹呢。)
  薰子想,自己度过的圣诞节,虽有十年前那次的悲伤回忆,但像这样看着人们幸福的表情,不管是十年前或是现在都一样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
  (好像曾经说过相同的话呢?)
  十年前大约正好是这个时期,大约现在的时间,上完星期六下午的英文系集中讲义课回家途中,她和薰一起进来这家咖啡馆。那次莉子没有在一起,只和薰两个人。她心中窃思,好像在约会呢,而内心小鹿乱撞。
  店里面像现在正好播放着圣诞歌曲,窗外是蓝色灯光森林,幸福快乐的人们在圣诞节灯饰照明下的明亮街道上走着。有的是朋友,有的可能是情侣,有小孩子像小鹿般跳来跳去的一家人。
  「圣诞节会让人心里感到幸福,真好。」薰子看着窗户外面说。
  「即使自己并不幸福,但当看着圣诞时节看起来很幸福快乐的人们,就会觉得很温馨,感觉很好,不是吗?自己越是寂寞,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别人幸福快乐的笑容,不会感到高兴吗?啊,有人在欢笑,感觉真好,即使那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在那种时候,我会想要许愿,向神明祈求永远都像这十二月的夜晚,那些人都能一直满面喜悦;祈祷那些人不会和家人、恋人或喜欢的人悲伤离别:水远都幸福快乐在一起。
  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求,单是活着就已经十分幸福了,所以可以把我的幸福分享给大家。而神啊,则请让现在欢笑着的人们:水远都是欢笑的容颜。」
  「是啊。」薰声音愉快的回答。「看到别人的笑容,自己也会变幸福吧。呃,对了,我的工读费领得比预期的多,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大餐?」

  薰子一边偷笑,一边打开灵摆的包装盒。银色表面镶着紫水晶的工艺品,受到店内和窗外街上灯光的照射,像星星般发光。
  看着辉耀的雪花图案和装饰,就想起了那饭店中庭的圣诞节装饰的事。还没见过的,据说是像雪穹窿似的,下雪的中庭。
  「魔法灵摆?」
  薰子随意拎起链子——来试试算个什么呢?
  薰子虽然没有灵感能力,但是这个灵摆是那个便利商店的「推荐商品」,说不定能动个几下吧……
  「可是现在又没有特别想要算的事……失物、或是想找的东西。哦,有了。想搬去的新地方,得找房子。」
  可是薰子却开始在想今晚是不是先不要去房仲公司了。
  原先只是想转换心情而稍稍散个步,没想到竟然迷路而意外花掉了不少时间。而且已买好的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也必须快一点带回家吃才行。
  想想,也不过才刚想到要搬而已,现在只不过有个想搬到靠近街上的地方的模糊想法。还是多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比较好吧?比如说至少像是要住在哪一个町啦?
  「是了。再想清楚一些之后再去房仲吧,也不用急,现在的房子也不是两三天就会垮掉……」
  正自嘟嘟哝哝之时,感到手中的灵摆像是要大力摆动起来了。
  就有如有意志的生物蹦跳般,激烈的、活泼的动作。
  灵摆宛如吃饵上钩的小鱼蹦跳一般,突然强有力的动起来了。
  银制的灵摆指向夜晚的市街。
  灵摆朝着辉煌照耀的市街的夜晚,穿过咖啡馆的窗玻璃画出一个银色的弧。
  薰子的视线随之转动,她看见了窗户外马路对面的大楼,亮着的电子广告板显示出跑马灯文字,绿色的文字发着光:
  「……我在三日月町等候着你……」
  她心脏咚咚咚猛跳。
  那个町是薰以前住的地方。
  电子广告板上打出的跑马灯文字是几个星期以后要举行公演的一个小型剧团的宣传广告,打出的文字内容是在介绍地方上的一些活动消息。
  (……刚刚的,只是宣传广告中的词吧?)
  (刚好看到宣传广告中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这样去想,薰子也还是一样噗通噗通心跳个不停。
  垂在手上的银制灵摆现在已经连轻微的晃动也没有,静静地停住了。

  薰说过他很喜欢三日月町,说他喜欢这位于港边的古老的町。
  「因为那里是小餐馆小酒馆集中的区域,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很吵,其实这一点反而是好处。因为晚上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能感觉到有人在活动。所以我睡不着的时候,会在被窝里仔细聆听街上的声音。这么一来,不知怎么就安心了。
  那里可以听见走在路上的醉鬼大叔心情愉快的笑声,或有点乜斜的脚步声+老板娘的木屐声、在巷子里奔跑的猫项圈上的铃铛声等等。时间更晚的时候,可以听到计程车停下来又开走的声音,或是救护车的声音。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辛苦地工作,希望生病或受伤的人能够得获救。
  在东想西想之间,就接近破晓时分了,四处响起餐馆酒馆拉下铁卷门的声音,也能听到运送早上第一批货到便利超商的货车声。在那个时间,可以听到关门打烊的人和稍后要开店营业的人们一边相互问候、交谈,一边好像是一起清扫马路的声音,或是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夹杂着乌鸦、麻雀的叫声。
  这时就想到,啊,已经是早晨了,早晨又来临了。就这样,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哪个时候都一定有人是醒着的。这么一想,心头就松了口气,我会感到很安心,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活在这个世上的。」
  薰虽然经常笑嘻嘻的,却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就像他自己常说的:「我不喜欢孤单一个人」,他喜欢热闹的地方,经常都和人在一起,在大学里有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师们的疼爱,所以,说真的,薰子对于他为什么会很高兴加入「灵感社」这个只有三只小猫的超迷你社团,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她并没有想要问他理由,那是因为她可以想像得出,他为什么会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以及他之所以对灵异有兴趣的原因。
  (大概是和我一样吧……)
  薰在遇见她们的时候,已经和他的双亲死别了。他曾经淡淡的笑说自己已经无亲无故,就是所谓的天涯孤鸿了。
  (他希望存在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希望幽灵啦、妖精啦、妖怪等等,真的存在这个世间。)
  (希望有一天还能和已别离的人重逢。)
  薰是否因为这样所以相信灵魂的存在呢,说真的,薰子并不清楚。不过,那时期的薰,真的是很高兴的参加社团活动,和莉子一起调查幽灵和妖怪。

  三个人曾坐上莉子借来的车在秋夜访问过一处自杀胜地——妙音岳山麓连绵无际的林海。有已经半化为化石的森林和遍布四处的洞穴。当然没有灯光,有的只是警方竖立的,写着「珍惜生命」的牌子。
  深夜的林海,净是夜风吹拂,头顶满月高照,蓝色的光覆盖着亘古不变的原始林海。风偶或吹过,其音若虎狼之远嚎,令「看不见」的薰子脊背发毛。
  莉子可能是因为「看得见」吧,默默不语。薰子则只是凝视着宛如用蓝白的水彩颜料画出的宁静景色,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都发僵了。
  可怕,非常可怕,但并不是因为幽灵可怕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想到在这里有很多人孤独地死去。想到这些人写好遗书,理好衣服,脱下鞋子,一个人孤单赴死,就感到悲恸欲哭。
  这时突然传来柔和的口琴声。
  是薰在吹,吹奏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薰经常随身携带一支外国制的旧口琴。乐音静静向蓝色林海飘送过去。
  在回程路上的一家路边餐厅里,薰说:
  「……大家都一个人孤单死去,应该很寂寞吧!本来并不想死,而想回家吧?想到这里,就想至少能让他们听一听音乐。因为,只有月光和风声,不会太孤寂了吗?不过,我是不是做错了?」
  莉子笑着回答:「没那回事。大家都很高兴呢!」
  而薰子什么也没看到。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也无法和他们交谈。只是感觉那地方苍白寒冷的空气,在〈圣母颂〉的乐音之后,看来好像比较舒缓了,风声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心中升起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薰子想,在那种只听得到风声,离市街遥远的地方,深夜响起的〈圣母颂〉乐音,似水柔和,会渗透到许多东西里去吧。
  薰子凝视着窗外被夜色涂成一片漆黑的景象以及手边的热咖啡,向薰说:
  「就算是幽灵,也一定不想要寂寞吧。即使死了,大家也都喜欢音乐,而且都有一个想回去的地方,也各有思念的人。口琴演奏,我想大家很感激的。」
  薰喝着咖啡欧蕾,有点害羞但又高兴地微笑,那时的笑容,薰子现在依旧记得。

  是了,就算是现在,也还记得莉子在那时候说的话,她说薰是因为寂寞,所以才要去遥远的国家旅行吧。
  「薰到不知道的国家去旅行,一定是为了要去那里和某个新朋友相逢。觉得有谁在等着自己,所以才去和他见面,为了去见他才去那里的。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种事不需要使用灵异力量也可以知道的呀。人哪,或多或少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

  容易感到寂寞的薰,在十年后的现在,是在某个繁华热闹的地方平安生活吗?
  薰现在也还在吹口琴吗?出门旅行都一直带着的,在许多国家吹奏过的口琴。
  薰说过,那支口琴是他父亲的遗物,吹奏法也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那是一支很旧的口琴。
  他自豪的说过:「是HOHNER牌的Super Chromonica-270口琴喔!」然后凑到嘴上吹出声音给大家听,真的是一支音色温柔的口琴。现在他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吹奏出美丽的音乐吧?

  在买了灵摆的那晚之后,没经多少天,到十二月中旬,薰子搬去三日月町了。
  因为最后,薰子还是在那天晚上立刻就到房仲那里去找房子了。
  就好像专等薰子来住似的,有一个很适合她的房间。第二天看过房子之后,立刻就签订了草约,就这样,顺顺利利就谈妥了。而且她去和原住的公寓房东说近期想搬出去时,房东也说新住处已找好了的话,随时搬出去也无妨;还说正好考虑要全面正式翻修,所以也不必付重新整理粉刷的钱了。
  搬家也进行得很顺利,于是薰子就开始在三日月町生活了。
  港口旁的三日月町,的确是一个小酒馆、饭馆区,但一出巷子就可接到大商店街的拱廊。晚上虽会遇到酒醉酩酊的人,但薰子本身也喝酒,所以碰到时并不在意,反而可以开发新的好吃的店,可以发现新的好伙伴、朋友,以及发现喜爱的地方,对薰子来说是一个住起来很舒适的地方。
  「啊,搬来新家太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或者应该说是彻夜通霄后的过午时分,薰子在被窝里舒舒服服醒来。悠哉地起身,换过衣服,煮好咖啡,烤好面包。
  在明亮的房间里吃着早午餐,薰子深深感到幸福。这房间是已建有十七年之久的老房屋,但日照良好又宽敞,有木作书架和衣饰间,住起来很舒服。
  之前住处的很多家当,比如堆积如山的书籍杂志,除一部分卖给了旧书店,其余重要的全带过来了。
  从壁橱深处找到的。十年前的圣诞时节买的衣服、披肩、鞋子以及皮包也都带过来了。当找到时,薰子都有打开纸袋子大致做了确认,全都奇迹般地依然漂亮如新,和十年前店员帮她用薄纸或布慎重包好放在袋子或箱子里一样,在纸提袋中一点都没褪色。薰子轻轻抱了一下它们之后全都带过来了。
  薰借的那本旧外国湖泊摄影集也带过来了。虽令人苦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机会还给他,不过薰子决定替他保管到他来这里要回为止。
  (——啊,可是我已经搬来这里了呀!)
  要怎么才能通知到漂泊旅人的他我已经搬来这里了呢?
  虽然想都过了这么久了,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万一薰真的想念她而跑去她的旧住处时怎么办?
  「去那里也找不到我,我已经住在三日月町这里了。他应当不会知道吧……」
  当她嘀咕着喃喃自语时,突然啪的一声,传来好像东西破裂了的声音。
  「啊,又来了!」
  薰子抱起头来,搬来这屋子后,那声响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没错,就是和以前住的地方一样有时也会出现的劈哩啪啦,像木板裂开的不明声响。莉子会说「就是所谓的鬼怪声」。
  「真气人!这房间也是有什么地方裂开吗?毕竟因为房子旧了?吁,老旧的,不管哪里都这样吗?」
  搬新家后居住环境改善了,却没有脱离影响最大的怪声。现在也是每到夜里,厨房就发出锅碗瓢盆翻滚的声音。过去看时,只见无人的厨房里,许多东西散落一地。
  「搬过来有什么意思呀!」
  薰子用手支起脸颊。
  毋宁说,换个看法,甚至可以认为「声音」是跟着她,也一起搬过来了……那么,这到底是所谓的「骚灵现象」、或是灵异现象呢?
  薰子叉起手臂。
  「不可能吧!真讨厌,如果莉子在,她或许就会说『此即灵异现象!』什么的,然后为我说明吧!而可悲的是,既看不到,又感觉不到的我,只能说是不明噪音不知为什么偶然在不同的两间屋子接连发生而已……」
  薰子扫视了一圈过午的明亮室内,阳光灿烂的从大窗户照进来,明亮地照着房间内的书籍、束成一捆一捆堆成山似的资料,和家具。窗外好像有正在送货的生活协同组合的车子播放着音乐经过。不知何处,可以听见婴儿哇哇啼哭声。实在是一个十二月的太平午后。
  「又感觉难道不是灵异现象?……」
  薰子伸展了一下身体,将餐具收拾到流理台。然后到玄关去,走出房间,到公寓出入口的信箱去取信。她想起了因为事忙,从昨天迄今尚未查看信箱。
  从事写作这一行,就会有很多信件。出版社或作家朋友寄来的信或新书、工作有关资料的往来或文件等、邮寄广告,当然还有熟人、朋友的信。
  她先用剪刀将所有来信剪开信封,再一封一封开来看。
  那个时候,房间充满了冬日的温暖阳光,薰子因再度袭来的睡意而开始昏昏欲睡。
  她眼睛半闭半开的读着来信之间,手停了下来。
  「——我们保管佐藤先生您的行李,自从那年十一一月起已经大约十年了。我们一直都为您小心保管着。但因去年以来敝饭店一直在进行翻修工程,而明年一月起,保管您行李的库房也要进行此项工程了。因此,希望您能驾临确认,故此冒昧奉寄此函。年关将届,百忙之中,仍希拨冗与敝饺店行李房联络为祷。」
  彬彬得体的文词,列印在信纸上,并亲笔签了「住房部经理中村弦一」。一张有风早饭店徽章和浮水印的信纸。
  「咦咦?」薰子张大了眼睛。
  风早饭店寄存的行李?寄存了十年的行李?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啊!
  这家饭店自从薰不在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而且薰子根本就不曾在那里寄放过什么——
  她连忙再看一下信封。
  收件人不是佐藤薰子而是佐藤薰。地址是风早的三日月町,但号码不同。
  「哦,原来是送错了……」
  住在同一个町,姓名又如此相近,是有可能送错的。
  起先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时,她吃了一惊,但立刻就冷静下来。「佐藤薰」是否就是她认识的薰也还未可知,就像薰子和薰在十几年前考进同一所大学的同一学院同一系,可以说「佐藤薰」并非少见的名字。薰子想,现在有另一个名叫佐藤薰的人也住在风早,并且是住在同一个町也不是什么奇迹吧。然而——
  「十年前的行李?风早饭店?……」
  这应该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薰寄放的吧。
  薰经常去风早饭店住宿或用餐。他笑着说过:「这是我仅有的奢侈。」他说他很早就和喜爱旅行以及住宿旅馆的双亲死别,现在虽是独居学生,靠打工维持生活,也还是无法停止偶去饭店小住一番。还说:「我一直都和我爸我妈过这种生活呢。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家饭店的会员了喔。我的会员卡历史可久了!」
  薰就好像是在饭店里生活的人,出入饭店很自在。他应该有可能将行李寄放在客人寄存行李的行李房(记得这个称呼也是从薰那里听来的)。
  薰子用手指碰了一下嘴唇。
  「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到现在的行李,难道说,是他出发去旅行前一直寄放到现在?」
  咦,她忽然想起来了。她想起曾听薰说过的事,说风早饭店行李房寄放行李按规定一般最长是三个月。
  听说因为有事暂时退房的人,或是已经预订还要再来住的人,饭店可以代其保管行李一定期间。
  「那么,也就是说,薰原本是计划在三个月内就要回来这城市的罗?并没有打算十年都不回来吧?」
  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以薰的性格,是不可能把行李丢在饭店寄放就不理睬不联络。
  一言既出,绝不食言。不管对谁,绝不让对方期待落空或失信于人,薰就是这种人。
  「没错,他是一个重然诺的人。」
  薰子自己点了一下头。
  也就是说,薰在十年前的那个十二月,即使去某个国家旅行了,也打算很快就要回日本的风早。
  「那为什么没回来呢?」
  她耳朵深处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没回来呢?」
  薰和她约好了要在圣诞夜一起吃大餐的,却为什么没回来呢?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莉子打来的。好像是在通讯不良的地方,声音时断时续,「……你不要吃惊,薰子……你别……哭喔!……薰,死了。好像死……了。在十年前,在中南美的……一个高原……的山中湖。」
  薰子只是默默地听莉子讲。
  「……他好像是一到那个国家就遇到强盗了,行李被抢……他被丢入……夜晚的……湖中。过了十年后的这个十二月……他和行李一起……从湖底……浮上来……因此藏匿在市街上的强盗也被逮捕了,现在听说……很轰动。那个人……连是不是日本人……都还不确定。但是……有一个人…:认为……从衣服和随身携带的东西来看……大概就是薰……而联络我的。」
  莉子继续用有时听不太清楚的声音说,.就在刚刚不久,有一个说是十年前和薰在那个国家相遇,住在该国的日本人,寄来一封电邮和她联络。电邮寄到她的部落格转送到正旅行在外的她的手机上。
  「我不是……很早以前就……有部落格?……最近不知为什么,不知多少次想起了薰……所以就在部落格上……写了大学时代的回忆……以及从十年前的冬天以来……薰就没有回来的事情。
  听说在寻找有关薰的讯息的那个人……利用网路搜寻引擎……在网海中……找到了我写的东西。
  那个人……想尽办法要让……身分不明的薰……死在外国的一个内地小村落……湖里的消息……通知他在日本的家人或朋友而寻找资讯。
  湖中被发现的薰身上,没有护照或其他任何可供判断他身分的东西……不过那个人说他知道,湖中的人就是十年前和他谈过话,而结交为朋友的旅行者的薰。
  因为一起打捞上来的还有口琴……他说薰在那个国家时也有吹奏口琴。那个人说他也玩乐器……在经营餐厅的同时也演奏民族音乐……所以……曾经一起合奏过,很愉快。
  他说薰吹奏口琴……声音实在优美又婉约,那个人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首……(圣母颂)。因此约好薰在回国前要再去一次他的店……餐厅,吹口琴给他听……却从此没有再来……所以一直都很担心……十年……」
  莉子的声音听得出突然哭了。
  「薰在湖底是不是也在吹呢?『圣母……』。那人告诉我当地报纸刊登照片的网页,我也看了。虽然是……我的手机的小画面……也可显……HOHNER牌的Supercromonic……Supercromonic270。已经都……生锈了,是薰的口琴。」
  有一阵子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哭泣声。
  「薰子……薰子,你有在听吗?薰有说过他圣诞节之前要回到日本……说他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他是带着笑容说的。」
  薰子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真的,自己在心里面也好像明白为什么薰没回来这件事,知道原因是什么。
  只不过刻意不去往那边想而已。
  心中却很清楚。

  薰子在当天傍晚拿着信去风早饭店的行李房。
  既然知道薰回不来了,就担心起他十年前就已寄放的行李。按规定只能放三个月的行李,会不会因为没有任何联络而被处置掉呢?
  薰子想,万一薰最后留下的东西,却要被他喜爱的饭店的人丢弃,这种事绝不能让它发生。
  在听完莉子的电话那时,薰子在房间里哭过之后,在哭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寻思。之后她站起来,洗脸,擦掉了眼泪。
  她出示自己的名片,道出来意之后,里面走出一位头发银白而端庄的男士。看胸前名牌,知道他就是寄信给薰的人。
  那人请薰子到咖啡屋去坐。大片窗户的外面,充满傍晚天空的蓝紫色光。眼角看得到点在植栽上面照明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热咖啡静静地送了上来,咖啡香令人怀念。薰子轻轻点了头之后端起来喝。
  薰子向在她面前的人说出了要说的事。静静的、淡淡的。克制着不哭出来——一哭就没法传达重要的事了。因为一哭,可能就无法让人相信她的话、她要传达的事实。
  (虽然可能无法让人相信,)
  (可是因为不能不说……)
  (薰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
  (因为薰很爱这家饭店,视之就如同自己的家。)
  (因为他本来打算要回来这里的。)
  在遖明原委之后,薰子抬起头来说:
  「嗯,因此,佐藤薰已经无法来你们饭店领取他寄放的东西了,就算他想来也无法来了。所以,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将他的行李处置掉。可能的话,是否能够在他的遗骨回国之前……再寄放一段时间呢?或许你们无法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不过警方或其他有关单位一定很快就会有通知来的。」
  听说和薰结交,成为他最后的朋友的那个在外国经营餐厅的人,当莉子和他联系以后,就回信说他马上会和该国警方以及日本外交单位联络。
  如此一来,就可以证实湖里浮上来的人就是十年前来该国的日本人大学生佐藤薰了吧。自称天涯孤鸿的薰所留下的最后行李,今后命运如何,薰子并不知道。而现在她想要做的,只是要先阻止行李不至于被处置掉,而更重要的是—
  (必须让饭店的人知道,薰不是有意不遵守他和他最爱的饭店之间的约定的。)
  白发老者静静地微笑,开口道:
  「请放心,佐藤小姐。佐藤薰先生在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敝饭店的重要行李,我们绝不会随便就处理的,绝不会在我们手上把它处置掉的。」
  「真的?」
  「真的。」
  「你相信我说的话?」
  「当然,当然相信。」
  那个人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说:
  「我从年轻时就在这饭店服务,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其实这次也是因为我罹患腰痛才要退休的。在服务期间和许多客人相逢、谈话,因此训练出一双会看人的眼睛,能够分辨他人话中虚实,这是我私底下自认足以自傲的地方。我相信你所说的。还有……我们也相信敝饭店的会员,长期以来都很爱护本饭店的佐藤薰先生本身也会告诉我们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老饭店员工悄然低下头来,擦了一下眼睛,嗓子沙哑地说:
  「谢谢你来告诉我们……是这样啊,他往生了啊。我想也应当是这样吧,不然,他应该不会忘记饭店的规定的。更何况他应该不可能忘记他最最期待的那个计划才是的。」
  饭店员工一直低着头。
  不久之后,老饭店员工抬起头来,眼眶里已不见泪水了。
  「我了解了。既然知道佐藤先生已经无法来领取行李的原因,那我们就按照他十年前希望的方式来处理他的行李了。我们会依照他向当时还是敝饭店客房部经理的我所预订的内容来处理他寄放的行李的。」
  老饭店员工微笑地说:因为也恰好接近圣诞节了。
  然后他以回忆的表情望着远方说:
  「佐藤先生是一位很可爱的人。或许对一位男士贵宾说他可爱很失礼,不过他是从还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常来我们饭店的人。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却也没有忘记我们饭店,一直都还来光临。我视他或许就如同是一个年纪相差比较大的弟弟或孩子一般。
  虽然内心自觉多事,但我希望佐藤先生吃了那么多苦,就能有那么多的幸福,因此私底下擅代其家人看着他成长。
  就如同家迎接家人,每次他来我们饭店的时候,我都衷心问候:『您回来啦。』他出去的时候则说:『路上小心,我们等候您回来。』
  饭店里有不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爱着风早饭店,他由衷视之为『我的家』。
  爱饭店的人,饭店也会爱他的。」

  圣诞夜——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
  雪宁静地下着的夜晚。当晚,薰子受到邀请去风早饭店的咖啡屋。几天前寄到家里的邀请卡,虽然是使用有风早饭店徽章的信封装着,而邀请人则写着薰的名字。
  薰子第一次穿上那件十年前买的白色连身裙,提着包包,穿上鞋子,披上公主样式的披肩,在雪花纷飞中,坐计程车前往饭店。
  当计程车抵达装饰着美丽圣诞节花圈的大厅大门时,穿着童话般制服,微笑着的门房招呼说:「佐藤小姐,欢迎光临。」然后动作优雅的帮她开了门。
  一走进圣诞树和水晶吊灯辉煌照耀的豪华大厅,饭店穿着各种制服的人看见她就此起彼落的向她招呼「佐藤小姐,欢迎光临」。迎面但见许多的笑容。
  大厅里有人弹奏的钢琴圣诞歌曲静静回荡着。
  薰子笑着回礼,挺起胸膛,走过大厅朝咖啡屋走过去。老旅馆员和咖啡屋的人站在入口处迎接她。
  她被带到可能是观赏中庭的最佳座位上去。在放有「预约席」牌子的那个座位,摆好了两套餐具和两份餐巾。
  香槟酒注入玻璃酒杯中。一份是薰子的,另一份是薰的。
  盛着五颜六色前菜的盘子摆上来了,汤也上桌了。
  接着是鱼的料理、肉类料理、沙拉和雪酪;热腾腾的蘑菇浓汤,配上店家自制拌美乃滋慕斯佐酱的鲷鱼冷食,淋上甜美的马德拉酒酱汁的牛排……每一道料理都像故事般的珍馑。
  全部都是最顶级的佳肴,美味极了,而且全部都是双人份。
  薰子有时悄悄望向外面。
  窗外白雪霏霏的景色,确实宛如在窥看雪穹窿,好像那里有一个又大又美丽的玻璃珠。
  庭园里装饰过的枞树排列着,白雪静悄悄从天而降,纷纷飘落在置于中庭里的人偶,以及灯光照映衬托的冬日花木上。
  圣诞老人与他的驯鹿们,宛如将要降落地面似的,五光十色的灯泡灯光照在红衣服、白胡须、长角、铃铛和雪橇之上,他们手舞足蹈、扬起蹄子,好像在飞舞的雪中兴高采烈的跳着舞着。
  张开翅膀,吹奏着喇叭的天使人偶们,四处伫立在白色圣诞红和仙客来盛开的白花群中。微笑着吹奏喇叭的表情,举头望着天空,将要吹奏起来的模样,幸福洋溢。
  天使为圣诞夜而欢欣,好像看着地上人们的笑容,祝福他们幸福,而自己也变得很幸福。高低起落吹奏的喇叭声,洋溢幸福的音色,仿佛就在耳际回荡。
  这景象之美、之可怜爱,直教人望之久久亦不生厌。
  薰一定是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在圣诞时节看着这些天使、圣诞老人与驯鹿伫立的花园吧?
  她突然感觉到,薰好像就坐在自己对面席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和她一起在观赏花园。
  感到他转过脸来看自己,好像笑着说「你看,漂亮吧!」的笑容,照在玻璃上。
  最后,一束红玫瑰和上面写着「圣诞快乐」的可爱但豪华的蛋糕一起送来桌上。附在其上的卡片上是薰的名字。
  然后,老旅馆员拿了一个白色小纸袋到薰子的位子来。
  「这就是我们旅馆保管了十年的重要行李。这个计划,也就是在圣诞夜用餐的最后,将佐藤先生托我们保管的这个行李,与美丽的红玫瑰以及特制圣诞蛋糕一起送到席上的计划,就是十年前的十二月,佐藤先生委托我们的重要预约,由当时还是礼宾接待员的我所接受的。佐藤小姐,请您收下吧。」
  薰子接过小纸袋,白色袋子上印着风早市一家老字号珠宝店的图案。
  里面放着一个系了红丝带的白色纸盒。打开纸盒,就看见一个包着天鹅绒的盒子。再打开盒子,就看见一只纤细的银色戒指。
  银制的戒指镶着一只白色错石闪闪发光。因为是银制的,经过十年,已经变黑了。
  「啊!湖水的戒指!」
  薰子将戒指拿在手上,微微笑了。
  以前薰子说过想要的,隐藏在夜色的湖中,镶了星辰的戒指。街上珠宝店找得到的,而且又还是学生的薰买得起的圣诞节礼物的戒指,那就是这个戒指了。
  十年前当薰选好,请店员包装时,必定还是骄傲地绽放着光芒的小银戒。如今在饭店的咖啡屋内豪华灯光下,却有那么点自惭形秽,老旧发黑了的戒指。
  薰子珍重地从盒里轻轻捧起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
  要戴在哪只手指上,她一点也没有犹疑。
  「因为,」她一边笑一边低声说,一颗泪珠掉落在戒指上,「薰哪……银制基座镶上一颗闪亮的宝石,不就是订婚戒指吗?你知道吗?」
  窗外雪下个不停。
  就像无休无止下雪的雪穹窿,在跳着舞的圣诞老人、驯鹿和天使人偶上面,雪也漂亮地下着下着下到积了起来。
  静静响着的钢琴音乐,不知何时变成了〈圣母颂〉。

  回到三日月町的住处后,薰子从盒里拿出银制灵摆。
  房间内满是带回来的玫瑰花束的甘甜芬芳。
  在芳香中,薰子自言自语:
  「我虽然没有灵感能力,虽然可悲到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具有作家的想像力。我能够想像或是忖度别人的心——不只是人,我认为我也可以想像忖度灵魂的心。」
  薰子在熄灭灯光的房间里,拿着链子让其下垂,静静地说:
  「是的话请向右旋转,不是的话请向左旋转。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劈啪一声,木板裂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鬼怪声。
  然后灵摆缓缓向右旋转。
  「好的。」
  「你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某种灵异现象——是某个人的灵魂?」
  「是的。」
  「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的。」
  「……是薰吗?」
  「是的。」
  银制灵摆向右激烈地转个不停,房间各处鬼怪声响个不停,就像拉炮般劈劈啪啪响。仿佛非常高兴。
  「我知道了。」薰子脸上露出笑容回答。她将食指靠近嘴边,鬼怪声就安静下来了。
  薰子闭上眼睛轻声发问:
  「薰,我要继续问你。你深夜在厨房里翻锅倒壶,莫非是因为想要做好吃的东西给已经累坏了、饿坏了的、好吃的我吃的?」
  手上的链子有点忸怩似的转。
  「是的。」
  「你想帮我做宵夜,却因为已经变成灵魂,无法再拿平底锅或盘子,以致摔落的吗?」
  「是的。」
  「谢谢你!」薰子用手捂住眼睛。
  眼泪不禁剧烈地流了出来。
  (薰也没有忘记……)
  (那个约定……)
  那天笑着说当我的专属厨师也可以的那个约定。一定是的。
  即使已经没有了那两只以前什么都可以变出来的巧手也还……
  「——那,你现在在这里吗?」
  「是的。」
  「你回来了,回来这个故乡城市了呀?」
  「是的。」
  「欢迎你回家。」
  薰子抬起头说。
  用笑容向就在身边的重要的人说。
  「薰,欢迎你回来风早。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人都要在一起。再也不要感到寂寞了。」
  银制灵摆像星星一般闪耀着银光旋转。
  薰子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突然打了个喷嚏。因为刚才才进屋,而房间的暖气也没开。
  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盖在肩膀上了。
  是芥末黄的开襟羊毛外套。
  好像感受到了抱住自己肩膀的薰的手的微温。
  窗外下着雪。到明天早上,市街应当会变成一片银白世界吧。小孩子们会欢喜雀跃,大人们则在抱怨上班凄惨之余,也会不禁发出微笑吧。
  「祝福所有的人都会遇见好事。」
  薰子轻声低语。
  让银戒指在手指上闪耀着,说:
  「神啊,我十分幸福,再也无所希求。所以请将我的份分给大家。今晚,请赐给这世上所有的人幸福。」
  鬼怪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不久,那声响开始演奏起旋律来,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看不见的手演奏出的音乐静静的回荡,融入风中,飘送而出。
  在这个夜晚,在路上行走的人,或是睡着的人,一定会听到隐约的乐音飘送。
  「圣诞快乐!」
  如是轻声细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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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篇~小猫娘呀小猫娘

  从前从前,距离现在非常久远以前。
  在称为战国的时代,日本一个地方的海边,有一个国家。
  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她有大海与大地的丰饶物产,是一个富足的国家,也有幸由英明的领主所统治。
  一位智慧优长的主君,和一位慈爱深厚的夫人。
  还有一位继承了双亲优点并且成长得更加聪慧、更加温柔、漂亮的幼主。
  他们三人爱其民如爱自己的生命,他们梦想着要建立一个和平的国家。
  在那人命轻如蝼蚁的时代,他们想建立一个悲怜、珍重守护短暂无常的生命,在此世上有如奇迹般的国家。
  而人民也爱戴他们的主君、夫人和幼主。一起梦想、一起努力建设奇迹之国。他们耕种、狩猎、纺织,并且勤快保养武器,磨砺家中戈矛。
  这是一个「大家」的国家。「大家」共同建设,「大家」共同守护的国家。

  在规模不大的宫殿里有一只黑色仔猫,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迷途小猫,不知何时开始在宫殿中住下来了。
  幼主奶妈的女儿,是个性爽朗又强悍的女孩,给它取名叫做「小猫娘」,这只小猫不久就和温柔的幼主最为亲近,常常跟在他身边绕前绕后。
  它白天跟随着幼主巡视城内或领地,幼主骑马,它就坐在马鞍前。晚上则蜷曲一团睡在幼主枕边。
  幼主也很宠爱小猫娘。把以幼主身分而言太过简朴的膳食分给它,还亲手喂它,就像妹妹似的宠爱它,把它养大。他替它挂上红绢做成的颈圈,还系上铃铛,像宝贝般宠爱它。
  在宫殿,在海边,在田园,或在小小的城下町经常可以听见幼主轻柔叫唤「小猫娘呀小猫娘」的声音。
  如是经过了七年。黑色仔猫成长得很漂亮。幼主的双亲和人民都觉得,这只有着金色眼睛的黑猫依偎在同样成长得漂亮挺拔的幼主身边的样子很惹人疼爱,而会心微笑关怀着他们。
  日本正处于各地烽火连绵,人民死亡,国家村落遭到劫掠蹂躏而消灭的年代,这个和平小国,宛如唯一的奇迹,继续存在。
  奇迹之国,不久渐渐为世人所知而传播世间。一个民丰物阜之国,粮食不虞匮乏之国。智慧优长的主君和慈悲为怀的夫人所统治的国家。人民生活幸福悠闲的国家。女人不必哭泣的国家。
  和幼主、仔猫的成长同样快速的时间洪流中,国家也逐渐成长。人民增加了。优秀的武士、志气高迈的学者、身怀绝技的工匠、看出商机的商贾,都来这奇迹之国。还有为了活命而甘冒生命危险离开家园逃来的人,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都向奇迹之国聚集。
  其土地富饶,所以不论有多少新附之民,都能够容纳。
  四方流传,奇迹之国今后将更茁壮强大,更加殷盛富足,人民丝毫不虞匮乏。这个强大的国家不会灭亡,也不会有他国来侵略。
  传言还说,因为其主君无意攻打别国,所以这个国家将永世和平繁荣下去。
  却不料,某一个时期——
  国中流行起可怕的疾病。到城下町去不眠不休看护人民的夫人和人民一起病死,而主君也追随其后病死了。他在弥留之际,在病榻上说了一句话:「这不是普通的病,而像是被施了咒术。」
  病倒的人民中,有很多是上战场持矛使刀,骁勇善战者。他们也悲叹:「如果是和看得见的敌人作战,我们怎么可能轻易就输掉呢!」
  拥有火药制造知识,会使用步枪的人,也一样没有交战对手就病倒死去。会制造医药,拥有医疗能力与智慧的学者也束手无策,在进行治疗中自己也病倒、死亡。
  其后,一个夜晚,从海上而来,杀人越货的海盗,趁着黑夜狂袭这个已经完全衰弱的奇迹之国。弯弓射箭、刀砍枪刺,袭击领主的宫殿。杀死了幼主和挺身战斗的人民,并放火焚毁了宫殿。
  奇迹之国就在那一夜灭亡了。丰饶的国土以及积贮的财富、工匠的技艺、少数仅存的人民,都落入亡命之徒手中。
  亡命之徒从其他地方掳掠人民来填补死去的人民,役使他们。可是,即使想要重建国家,亡命之徒他们是办不到的。这个国家的知识、财富、各种技术,都逐渐流失掉了。
  到最后,曾经丰饶的土地完全荒芜,成了无法居住的地方。
  奇迹之国存在这世上的时间很短暂,而其繁华昌盛的时代则仅仅七年。这些事迹都没有流传到后世,连国家所在、国名、主君等人的姓名,都付诸不详了。不折不扣,是一个小国的故事。
  这个故事就此如梦幻泡影般结束了。

  有一只猫则目睹了这个故事的始末。
  那就是叫做小猫娘的黑猫。从仔猫长成为完全的成猫的小猫娘,当海盗放火焚烧宫殿时,它在宫殿中陪伴幼主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虽然它威吓攻击幼主的海盗,用爪子袭击他们,用利牙去咬他们,毕竟只是一只小猫。它想保护宠爱它的幼主,却一切徒劳无功。
  在宫殿内有一间幼主的房间。
  虽然简朴,却是一个陈设了从国外收集来形形色色的奇珍异品的美丽房间。有地球仪,有望远镜和种种书籍。这些都是从国外来聚此国的人所献上或托付给将来要继承国家大业的幼主的。是那些拥有智慧或知识、财富的人们,相信幼主能够治理这奇迹之国,形成疆域更广大的伟大国家,而和知识一起献给他的各种物品。
  幼主经常拿起这些物品,梦想着这个国家的将来。他希望国家能够永远昌盛,永远和平,他相信这个梦想可以实现。却从未料到奇迹之国竟然会有凄惨覆亡的一天。
  临死之前,幼主逃入那个房间。忍着不明咒术般的怪病造成的高烧,依然奋战不懈而遍体严重负伤的幼主,临终只有小猫娘相伴。奶妈的女儿和其他人民为了保护幼主,一同在宫殿中奋勇御敌而先阵亡了。她勇敢挥舞长刀战斗到最后一刻。
  海盗发出了搜索幼主的声音,粗暴拉开门扇和纸门的声音,狂暴的脚步声。
  幼主用沾满血迹的手,好不容易才关上了自己房间的纸门。他披着镗甲,全身是伤的滚进房间里。
  这个房间位于不易发现的位置。纸拉门设有特殊机关,一旦关起来就无法从外面打开。幼主想借此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
  没有点灯,理当很暗的房间,却朦胧微亮,因为月光从采光窗透过纸窗照了进来。
  幼主靠着墙壁坐下来,对身旁的黑猫说话。
  「小猫娘呀小猫娘,一旦我死了,这个国家就结束了。这虽然好像已经无可挽回了,可是我好想能在这个世上活得更久一点啊。」
  幼主对着小猫娘说话,一直说到断气为止。说他多么期待这个国家的未来前景,思考如何让人民更加幸福,等等。说着这些小猫娘日夜常在这房间里听过的话——只是,平常幼主都是满面笑容,声调愉快的说着,而今晚的幼主,身体负伤,说话失去气力,好像在喃喃而语。
  「……你也知道,虽然我想让这个国家成为幸福的国家,但我认为这个国家不必成为更大的国家,也不需要成为更富足的国家。
  你想,有鱼可捕,有五谷收成,又拥有充分足够生活的知识技术。需要的物品,假如我国无而他国有的,可以用我国有的去交换;而他国需要我国有的东西时,也可以倒过来做交易。
  这个国家和许多其他国家能够安定生活的许多东西,我们国家拥有的已经相当足够了。……所以,我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了一
  因为已经十分幸福了。」
  呃不——年轻的幼主笑了。
  「……说真的,其实我是有想要的东西。我想要有更多的时间,想要知道,想要学习更多的事情。小猫娘,比如说,说地球是圆的,那地球外又是怎么个样子呢?
  天上闪亮的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呢?流星是从天空的哪里形成的,为什么流经天际,又消失到哪里去呢?
  还有,小猫娘,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亡呢?我想知道这些问题。生命的意义、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些问题我也想要学习,想去思索。
  啊,生命不够长呀……真遗憾!」
  小猫娘是只猫,只能听幼主说话而无法说话,无法为他做什么。
  所以,它只能用舌头去舔幼主的伤口,祈求至少能够让他减轻一些受伤的痛楚。它自己也受伤严重,但它不在乎。
  幼主用受伤的手抱起为他舔舐伤口的小猫娘,轻轻抚摸它,说「谢谢」。
  「小猫娘呀小猫娘……有你在旁边陪我真好,我就不孤单了。你是猫,可以从任何地方逃出去吧?你要长寿哦。」
  不久,抚摸着小猫娘的温柔的手,啪嗒滑落不动了。
  小猫娘停下了它染满鲜血的舌头。
  最后,它轻轻舔净幼主脏了的脸,用脸颊去磨蹭他的脸颊。
  小猫娘感觉到宫殿中热起来了。采光窗的纸窗染得通红,发出东西着火的恶臭。外面传来兴奋嘶吼叫嚷的粗暴声音。海盗放弃搜索幼主而放起火来焚烧宫殿了。

  小猫娘在火焰中哭泣了。金色眼睛扑簌簌流下眼泪。
  它想,为什么自己是一只猫呢?
  假如是更强壮的猛兽,就可以为保护幼主而战了。假使是人,也可以在最后时陪幼主说话。就因为自己生而为猫,所以只能够帮幼主舔舔伤口而已。
  (我很喜欢幼主。)
  (我也喜欢主君、夫人。)
  (我也喜欢幼主奶妈的女儿,喜欢宫殿里其他的人,喜欢农民,喜欢渔民,我喜欢所有的人。)
  (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啊。)
  (我很喜欢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从早上直到黑夜。)
  小猫娘最喜欢的是和幼主一起骑马,从山岗上环顾幸福之国的风景。
  大海波光粼粼,山岗和森林颜色宜人,田园青葱油绿,风则耀眼吹过。劳动中的人人都现出笑容,向幼主和小猫娘挥手,当中也有为之歌唱舞蹈者。
  幼主幸福地挥手回礼。小猫娘则在马鞍上,胡须迎风晃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平常的风气味芬芳。)
  (而现在却只有血腥味和火焰焦臭味……)
  小猫娘喜欢的所有人事物都化为一空,都被掠夺了。
  烈焰腾空的宫殿中,嘴角因幼主的血染成殷红的小猫娘,眼睛发出闪闪光芒。
  (——啊!真可恨啊!)
  (杀死我的幼主的家伙们真可恨!)
  (毁灭这个国家的家伙们真可恨!)
  (杀死大家的家伙们真可恨!)
  (可恨啊!)
  (可恨!)
  (我要杀死他们!)
  在烈焰中,小猫娘变成了妖怪,变成了有巨大的利牙利爪,能呼唤雷云的庞然恐怖猫怪。

  成了妖怪的小猫娘,以其具有的法力瞬间就知道了统率海盗的是一名巫师。
  那巫师名叫幻冥,是来自异国的诡异男人。他施展邪恶的妖术,让诅咒怪病在奇迹之国流行,害死人民,以便占夺奇迹之国。
  化为妖怪的小猫娘,上天下地穷搜幻冥,意欲报仇雪恨。
  然而,巫师幻冥却早已被自己率领的海盗——一群亡命之徒——背叛,受到突袭而一命呜呼。在小猫咪复仇之前就轻易被干掉了,而且他的灵魂已不在这个世上,而是在小猫娘力不能及的地方。
  小猫娘愤怒叹息。
  虽然她从雷云中击出雷电杀死了盘据宫殿的海盗,却无法实现向仇敌幻冥报仇之举了。
  小猫娘在空中俯视四散溃逃的海盗,发出呜呜的吼声。
  (啊,杀了这些小喽罗,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有邪恶的异国巫师幻冥,这奇迹之国才会灭亡的呀。)
  (邪恶的异国巫师,这家伙竟敢在遇到我之前,就这么便宜的死掉了!)
  小猫娘在空中边奔驰边哭泣——
  即使拥有了化为妖魔的力量,自己的愿望却无法实现了。
  (啊,我好想复仇啊。)
  (好想亲手杀死可憎的幻冥。)
  (啊,不,不是这样……)
  小猫娘眼泪簌簌落下。
  (我——是想保护幼主的啊。)
  妖怪哭泣了。即使拥有了无坚不摧的坚利爪牙,获得了强大的法力,却永远无法达成愿望而哭泣了。
  想起了已经失去的人事物,她哭泣了。她从空中放出雷电,离开这个她所爱的,如今一切都已消失的国家而远去他方。

  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年岁之后。
  正值八月,风早市的夏日祭典季节到了。这是一个纪念从前风早港开港之日的庆典。也是为了祭祀战争年代许多在夏季空袭中失去生命的人们的灵魂,为了纪念死者,祈求和平的,祈祷的日子。
  在那天,以港口为中心摆满了许多摊子。风早市各家商店开到很晚,店前也摆出摊子。那天晚上,小孩获得允许,可以和朋友在外面玩到很晚。因为那天晚上有烟火表演,有无数的美丽烟火无休无止地奔上夜空。小孩们穿上浴衣或外出的夏季连身裙,或新衬衫,涌到街上。
  那天傍晚时分,有一头黝黑长发的少女悠闲地走在路上。大约是个中学生吧?在很多人欢天喜地逛来逛去的站前商店街,她也穿着浴衣高兴地逛着。
  用红绳子束起来的长发在傍晚的风中飘拂,身上穿着黑底染白菊与红石蒜花样的浴衣。装饰发上的红绳附有一只铃铛,偶尔发出响亮的声音。轻飘飘的红绳,如火焰般摇曳。脚下踩着的黑色木屐,在柏油路面的路上或红砖人行道上发出轻快的声响。
  傍晚的天空渲染得通红。商店街铃兰造型的路灯光辉通明,有线广播播放着愉快的流行歌曲,在庆典之日的黄昏街上,兴奋的人群都兴高采烈。
  少女以一种总让人感觉有点像大人的眼神,柔和地望着那些人们。
  怱地,那双眼睛转向了马路的一个角落。
  往高楼大厦间的巷子那边注视。
  用淡浅而约略看得出金色的眼珠子注视着。如同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的看着。
  她嘴角边的微笑突然消失。
  接下来的瞬间,少女已不在那里了。
  突然就声息尽失,不见踪影了。
  尽管如此,过往的人们依旧兴高采烈,恐怕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少女从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很愉快,大家都很匆忙,大家都喜笑颜开,因为这是幸福快乐的夜晚。只有少女发饰铃铛的叮当声随风留下来。

  巷子里的微暗之中,一只老鼠抬起了头。一只肮脏的大老鼠——它其实是一个在很久以前死亡的男人轮回转世后的形貌。
  不知怎样倒霉,就因为投胎转世成了老鼠,因而不易恢复身为人的时候的记忆,以至于到现在都只一心做只老鼠而活。
  它天天过着吃、喝、跑、睡,以及和其他老鼠争夺食物的日子。
  然而,现在,这只老鼠奇迹似的恢复了前世的记忆,那还是人身时活过的每一天的记忆,而且那时拥有的魔法也同时恢复了。这或许是因为它前世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师,所以才能做到的事情。虽然它无法清楚想起来,但隐约记得好像以前曾和具有某种巨大力量的恶魔有过一个契约。
  也就是,即使死了,也能够拥有相同的记忆,拥有魔法的智慧与力量,而重生于这个世界。
  老鼠抖动它小小的身体。
  (我——我可不是老鼠。)
  (我乃是伟大的巫师。)
  (我的名字是幻冥。我以前的名字叫幻冥。)
  (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获得了巨大财富和富裕生活。我本来打算先从那个滨海小国开始下手,接着再占领几个国家,最终要将全日本、将全世界都掌握手里。)
  (我想成为世界霸主。我本来可以成功的,假如没有遭到那些死海盗们的突袭的话。)
  我一直把收为手下的海盗们视为蠢货而瞧不起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怎可能有勇气敢背叛我这个能施展各种魔法,率领妖怪和妖魔的恐怖的异国巫师呢?所以我才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因为我认为他们是人渣。)
  (见识到我的法力而心生畏惧的家伙们,这些人渣。)
  (啊!我对这些人渣太大意了……)
  当海盗深夜攻入奇迹之国的城内时,巫师在浮在黑暗洋面上的海盗船上等候着胜利报告的时候,被海盗砍杀,踢下海里了。他根本没时间来得及使出魔法以召唤妖魔来帮助他。
  他不明不白掉进又冷又黑的海底,感到呼吸困难,伤口疼痛——
  醒过来,就已是「当下现在」了。
  小老鼠体内,已经忘却的记忆像从水底捞起,又像浮上来似的,轻飘飘地苏醒了。
  老鼠张嘴吱吱磨咱黄牙,在昏暗潮湿巷子的黑暗中瞅着自己现在的细小前肢,瞅着肮脏丑陋的肚子和脚和尾巴。
  他想恐怕是他死亡的那瞬间的模样太凄惨了,以至于没法复生为人。他也想:说不定是因为自己一再干坏事,所以幸运之神不予眷顾。但是——
  (像我这种程度的坏人,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吧?如果这是神明降下的惩罚,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变成了老鼠的男人,诅咒了神明。
  (这种形体,即使恢复了过去的记忆和魔法,又能如何?)
  (一只老鼠,能干什么?)
  (毕竟以老鼠的寿命,生命很快就会结束呀。我难得重生此世,却要以卑微不足道的老鼠之姿终此一生吗?……)
  (以此凄惨之姿终此生涯?)
  (为什么只有我不幸连连?)
  巷子的那边可以望见光明的世界。即使只具有旧时代知识的老鼠也能想像到,接下来好像会有祭典之类的活动。往昔的世界和现在,唯有祭典的气氛可以感到是相似的。
  老鼠在黑暗肮脏的巷子里,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瞅着明亮的大街。孤伶伶的,脚底感受到冰冷的地面,望着高高兴兴、来来往往的人们。
  如白昼般光亮的马路,到底有什么魔法在作用着呢?食物的香味也随风飘送过来,还听得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笑语喧哗和奇异的音乐。看来,「现在」是一个幸福的时代,「这里」是一个太平国家。
  (啊,好香的味道!)
  这只老鼠自从投胎转世以来,记忆中,就没有过一顿饱,它抖动胡须,摸摸长满脏毛的肚皮。
  (「这里」是哪里?)
  依稀知道自己的死亡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现在」是在那之后又经过多久了呢?
  醒过来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虽然应该是日本,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死去的海域所在的那个海边小国离「这里」又有多远呢?漠然知道好像是来到了很远的地方,但究竟是相距多远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老鼠自嘲起来。
  (我啊,在不知道的时代,不知道的地方,在这之后,不怎么久的将来就要死去。)
  (以一只微不足道而又肮脏的老鼠之身……)
  (世上没有谁会知道的死去。)
  但是,老鼠突然想到了。
  就来念个咒语试试吧。它念了一个召唤自己从前的手下妖怪的咒语。
  这一念,眼前出现了轻飘飘的青绿色火焰,左右摆动的火焰,发出不祥的笑声。
  听到那吱吱嘎嘎的笑声,老鼠就又快活地笑了。
  (即使身体是老鼠也能够施展法术呀!)
  (能够召唤这些家伙呢!)
  那些是邪恶火焰,是具有在人世散布无药可医的诅咒疾病力量的低级妖怪,不具灵魂的邪恶鬼魂。
  老鼠眼神阴森的笑了。
  (我不久就会死去吧。)
  (以肮脏老鼠之身而死去吧。)
  (可是,让我一个人孤单的死去,这么过分、悲惨的事,怎么能允许它发生!我在前世没能完成梦想。我想成为世界的王,我拥有足以成为世界霸主的智慧,但我的梦想却被那些人渣海盗给毁了。而今生却是老鼠之身。在如此肮脏的巷弄里孤独死去,这种不幸怎么可以发生?!)
  (给我毁灭吧!)
  (全部!)
  (你们这些幸福的家伙们,你们全部都得——)
  (和我一起遭受不幸吧。都给我死吧!)
  老鼠念起了咒语。
  在巷子深处,叫出很多很多青绿色鬼火到自己身边。
  它召集了足以立时辽蔽市街,以疫疠加以毁灭的数不清的无数邪恶鬼魂。
  然后,当老鼠正准备将青绿色鬼魂从巷内纵放到街上的那一瞬,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一个叫唤老鼠前世之名「幻冥」的声音。
  在巷子入口处,有一个少女背对着光辉明亮的商店街站在那里。
  她任由夜风轻拂她梳扎过的头发和黑色浴衣的袖子,以及蓬松如火焰般颜色的绳子,站在那里,高高向下睥睨着老鼠。
  她用冰冷的声音又叫了一次:「幻冥。」
  老鼠听到了,它把头抬到最高。
  「你是谁?」
  它小小的心脏快速怦怦跳。在「现在」的「这里」出现知道自己名字的人绝不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觉得好像在作恶梦一般。
  假使有这样的人,那绝不是自己人——从前还是人的时候的智慧和直觉如此告诉它。
  穿着暗夜色浴衣的少女,其铃铛和木屐发出声音,向老鼠走近,缓缓走进黑暗的巷子里来。
  她嘴边露出了微笑。
  那是幸福的笑容——就好像长久以来的梦想,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而发出的笑容。毫不隐藏幸福心情、鲜艳而坦率的笑容。
  少女在青绿色鬼火群中,以一种完全无视其存在的样子移步,径向老鼠走近。
  「幻冥,我逮到你了!」
  少女露齿微笑了。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等待能再看到你的一天。春夏秋冬、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来都一直等待着,等待有朝一日你重现人间。我认为你一定会『回来』。虽然我想都没想到能在这市街碰到你,但我的愿望似乎上达天听了。啊哈,真高兴!真幸福!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变成老鼠回到人间,而不是人。」
  少女弯下身体,伸长浴衣的袖子,使力迅速攫住了老鼠,使劲握紧了,并高举到自己脸部高度,笑着说:
  「可是,这副模样还真适合你呢。」
  老鼠逃脱不了。因为它看着那盯住自己,在昏暗中发光的少女的金色双眼都看到出神了。
  被有着长爪的手握得紧紧的老鼠回过神来,扭动它的身体。而那只手却更加使劲握紧了,似乎无意放掉老鼠。
  老鼠想命令邪恶的鬼魂们扑击少女。用它吱吱的刺耳尖声,再次尽其所能,将召唤得到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叫出来围绕在四周。
  微暗的巷子深处,宛如突然出现百鬼夜行,挤满了妖怪的身影。有的像猛禽,有的像利爪长牙的猛兽,有臃肿松软的妖怪,有的无以名状,样子邪门,任何一个都是极邪恶恐怖又力量强大的妖魔鬼怪。
  被这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包围着,更衬托出穿着黑色浴衣的少女的身影如同纯洁花朵的绽放,看起来既可怜又柔弱。
  仍被少女抓在手中的老鼠微闭起眼睛嘲笑。
  (我虽然无法活命,但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这位姑娘,就让妖魔鬼怪将你生吞活噬,去死吧!)
  (将会痛苦不堪的死掉!)
  (到最后,我可以如此痛快,太美了!)
  (看着别人慢慢死去的滋味真美!)
  老鼠身体抽动着嗤笑。
  「幻冥!」
  少女又呼叫它的名字。
  带着陶醉又妖艳的声音呼叫它。
  声音宏亮地大笑。
  老鼠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少女虽被一群为数惊人的妖魔鬼怪包围住,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的头上脚下围拢了张牙舞爪的妖怪,少女依然笑个不停。
  少女动作可爱地低下头,像在对很小的小孩说话一般,向手中的老鼠说:
  「幻冥,你知道吗,我呀,从那个时候以来就一直活到『现在』,从『那个晚上』一直孤单一人在人间徘徊直到『现在』呢。我活了很久了,很长寿。」
  她细细眯起金色眼睛说:
  「所以啊,我的妖怪甲子可不是你们能够比的!」
  在场的妖魔鬼怪们大概都没有能够听完这句话,他们被窜过巷子的烈焰和雷电在一瞬间焚烧乌有了。
  行走在商店街的人当中,有人回头看了一下充斥巷内的火光和声响。不过大家都因为祭典而兴奋,而且再不快一点赶去港口那边,烟火表演就要开始了,所以即使注意到了火光的人也只是想「一定是有人在巷子里玩烟火吧。在巷子里玩,很危险呢!」就走过去了。
  巷子深处黑暗中,只剩下了黑色浴衣少女和她手里的老鼠。
  少女向因为惊吓过度而说不出话来直打颤的老鼠说:
  「我来诅咒你的灵魂吧!你下辈子投胎也会生而为鼠,不再具有人的记忆,将只是以一只普通的老鼠过一辈子。那将会是幸福的一生,至少比起前世和今生要幸福吧。下辈子你才可以安度一个没有罪孽的安稳一生吧。」
  老鼠大喊:请别这样做!
  「我不想失去记忆,我不想失去梦想。我希望下一辈子的人生能够幸福。求求你,让我再一次投胎为人吧!」
  少女笑了,说:「不行!你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拜托,放过我,我不想死啊!」
  少女窃窃而笑。
  她开心地反问:「喂,如果是别人向你请求同样的事,你会饶过他们吗?你虽然拥有人的生命,却是个妖魔鬼怪!」
  少女用她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鼠,贯注了她数百年份的心愿瞪着它。
  「我也是妖魔鬼怪,所以我不会心软。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要祈求,就应该向神明祈求。如果是神明,只要你肯悔过向善,或许就会出现奇迹来救你也说不定。说不定你或许就能幸福了呢。」
  说完,巷子里又闪起了火光。

  砰砰砰,港口那边发出了声响。
  那是预告烟火表演再过不久就要开始的讯号,街上的人都哗地一声,朝港口加快步伐,或在各自喜欢的场所仰头观看天空,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黑色浴衣少女也在商店街的中间一带仰望天空。烟火的声音很响亮,她虽然有点害怕,但她知道那是很美丽的景象。
  就在那时候,少女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高兴的不知谈着什么的两姐弟穿着浴衣,手持团扇,正走向商店街而来。
  少女脸上露出笑容回头去看,然后,怱地身影消失,原地只见一只黑色小猫仔站在那里。
  小猫仔响动着脖子上的铃铛,朝着两人的方向跑过去。

  「啊,常常看到的那只猫!」
  小男孩笑着大声喊叫。
  「哎哟,真的耶!」
  姐姐说过之后,马上机伶地把小猫仔和男孩叫到路边去,然后蹲下来微笑着说:
  「真奇怪耶,真的是我们常常看到的那只黑猫。红色项圈和铃铛是一样的。你是哪家的猫啊?怎么这样神出鬼没,见首不见尾?我们真的很常在各种地方碰到你吧?」
  她温柔的手有点粗鲁地抚摸了小猫仔的耳朵和头。小猫仔虽然有点痛,但知道那是因为爱它才手上带了劲,所以发出了咕噜咕噜叫声。
  黑色小猫仔知道,和红色大理花图案的浴衣很相配的这位少女是一个中学生,她很活泼,在学校隶属于长刀社团,非常活跃。因为它曾经偷偷溜进市级和县级比赛会场去为她加油过,它从体育馆窗户或门扇的阴暗处,用它那小小的身躯努力观看里面的情形。
  当然她在学校上课读书的情形,它也考核过了。说实在话,她的身体能力要比动脑子行,不过为人开朗,朋友很多,在学校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哦,应该是现在更加活泼有精神,更加快乐。长刀在「现在」似乎只成了一种运动项目,但黑猫觉得这反而是一件很好的事。
  小男孩则是穿着鱼和水的图案的浴衣。前几天,小猫仔曾在幼稚园的庭院草丛中偷偷看他穿着同一件浴衣,在幼稚园主办的夏日祭典中跳舞的样子;看着他和幼稚园的朋友以及老师们在一起,比谁都高兴地又跳又唱的样子,是一件愉快的事。虽然还只是个小男孩,也跳得有模有样,又酷又好看。
  小猫仔从夏天的花草之间,得意的抬头挺胸看着那样子。
  (啊,这位在「现在」也像幼主一样,动作高雅,人也漂亮。)
  虽然想要克制住自己不随着欢乐的乐音跳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那天,任职出版社,经常忙到假日也要工作的父亲,和当护士的母亲也来参加。姐姐当然也来了。一家人愉快的和其他大人小孩围成圈圈跳舞,或到幼稚园开设的各式摊位买东买西。这一幕幕,小猫仔都躲在隐蔽的地方或阴暗处,内心洋溢幸福地悄悄在看。
  全家人吃炒面,买棉花糖和苹果糖葫芦,捞金鱼,并将捞到的金鱼宝贝的带回家去的样子,小猫仔都一直用它的小脚小跑步跟着,从隐蔽地方看着。他们谈天说笑,称赞食物好吃,天南地北聊个没完的样子,这些当然都是让小猫仔一直咕噜咕噜发出声音的幸福至极的情景。
  (太好了。他们现在都很幸福呢!)
  (一家人都很幸福呢!)
  小猫仔心里再三祝福,泪水润湿了金色眼睛。这泪水不同于从前在火焰堆中流下的眼泪,而是静静的幸福美好的泪水。

  小男孩用手抚摸小猫仔。声调柔和地叫:「小猫娘呀小猫娘。」
  小猫仔抖了一下耳朵。
  姐姐听到觉得很奇怪。
  「它的名字叫『小猫娘』?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喔,嗯,我也不知道。」男孩抬起手搔了搔头。然后笑容灿烂的说:「可是,它就是这个名字,就叫做『小猫娘』,它是母的小猫,所以叫『小猫娘』。是姐姐你以前帮它取的吧?」
  「咦?有这回事?」
  姐姐有点纳闷。手摸摸下巴,然后「思」地一声,自己也叫好。
  「算了,不管他了啦。听起来也很可爱。小猫娘呀小猫娘,可爱的小猫娘。」
  「小猫娘呀小猫娘,好可爱哟。」
  小猫仔低下头来接受两人抚摸它的头、耳朵和脖子,一直低着头。
  它一直低着头。
  泪水扑簌簌直流。
  不久,烟火冲上云霄,烟火表演开场了。姐弟两人哇的一声抬起头时,小猫仔迅速趁机离开两人身边,想要跑走。
  姐姐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小猫仔伸出手说:
  「小猫娘,小猫娘,你别跑啊!」
  小猫娘在她手的略前方停了下来。姐姐苦笑,说:
  「今天你虽然让我们尽情抚摸了,可是你总是神出鬼没,亮个相,就又马上不见了。但是今天,你听我说,我觉得你好像听得懂人的话,所以我和你说:你肯不肯做我们家的猫?」
  光之花朵一个接一个的在空中绽放开来,光芒从天而降。
  「你身上有项圈,所以我想你可能是人家养的。只不过你的红项圈和布还有铃铛都变得那么旧了,都破破烂烂,脏兮兮了。还有,我有时候看你好像很寂寞。所以,小猫娘,虽然你有项圈,但如果是流浪猫,无家可归,那你来我们家,变成我们家的猫吧。」
  小猫仔的金色眼中映着天空的烟火,一直看着姐姐。
  大街上响彻了人们为美丽的烟火发出的高兴得哇哇喝采声。
  姐姐面带笑容,用怀念而温暖的声音在说。就像从前在那国家的小宫殿中第一次叫它的时候一样。
  她轻轻伸出温柔的手,说:
  「我爸和我妈他们两个都是很有爱心的人哟。他们也很喜欢猫,并且总是说我们家要养猫的话,一定要养聪明的黑猫。他们说也不知为什么,反正一直以来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把你带回家,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会非常疼你的。所以,请你来我们家吧,小猫娘。」
  小男孩也说:「小猫娘你别走,和我们一起回家去。我们也一起睡觉吧!」
  天空中,烟火不断往上冲。
  黑色小猫仔站了一阵子,但终于还是掉转头,轻巧地跑开,跑到人群里去了。
  「小猫娘,」姐姐叫了一下它的名字。
  那一刻,姐姐感觉好像听到一个杂在风中的谁的声音:
  「谢谢您!」
  伴随着铃铛声的,一个轻柔细语的可爱声音。
  她想追上去,却因为人太多而无法动弹。她张大了黑眼睛寻找黑色小猫仔的身影,却找不到。天空渐变成夜色,每当烟火上升,火花散开时,夜色就显得更加的浓重。在这种情况下,想搜寻混在人群中的黑色小猫仔,绝非易事。
  姐姐感到很失望。但她想很快就能够再看到它了吧?
  那只小猫仔来无影去无踪,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自己或家人旁边,好像黑旋风,倏忽来倏忽去。
  好像在守护着我们一家。
  (爸爸也说在公司有看过它。)
  (说它在大楼的十六楼走廊偷偷窥探编辑部所在的房间内部。)
  (他说他正觉得奇怪,想要再看仔细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踪影。还说好像有看过它在窗户外面。)
  (在机关行号区大楼的十六楼窗外?)
  (那是不可能的,但……)
  姐姐想,父亲又不是会说那种谎话的人。而且既然是神出鬼没的那只小猫,做出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奇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说真的,当注意到时,好像那只小猫仔就已经在自己和家人旁边了。只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它一直都是小猫仔的样子,没有长大。
  (应该是同一只猫吧?)
  看项圈、铃铛,都是同一只猫。更重要的是,家人好像都知道那只小猫仔绝对就是「小猫娘」。
  家人中,属爸爸头脑最冷静,错误的事他不会说,连他都说了:「那只猫就是常看到的那只吧!」
  姐弟俩的父亲是一家大出版社的编辑人员,在同行中也以博学多闻、聪明的编辑者着称,世界的万事万物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发挥其渊博知识,长期从事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
  (博学聪明的爸爸都说得那么肯定,那么,每次看到的一定就是小猫娘了。应该就是同一只猫。)
  (啊,说到博学,他也很博学呢。)
  姐姐看了看身旁的弟弟。现在已经站起来,正入神的看烟火,穿着浅蓝浴衣的小小的弟弟。
  姐姐说:「嗳,弟弟。你有时会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是个万事通耶。为什么?」
  弟弟说:「咦?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天真烂漫的笑了。
  「我呀,有很多很多想要知道的事呢。所以,今后要认真读书。我看了爸爸编的书,所以学到了很多东西。姐姐,烟火很像星星吧,很美丽吧。姐,你说,为什么星星会发光?」
  「星星?喔,那个呀,我想恒星哪,就像太阳,在天上燃烧着。而行星则是反射恒星的光才发亮的,应该是这样吧。」
  姐姐在心里犯嘀咕:拜托你可别再多问了。
  (等一下要向爸爸和妈妈问清楚一点才行……理科方面我可不行。)
  那么说文科方面的科目就行吗?却也未必。
  弟弟目光闪烁的仰望夜空,然后徐徐回头问:「姐啊,人为什么出生,又死亡呢?生命是什么呢?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姐姐好像要揪下来似的抓自己的头发。她心里想,这个好问鬼弟弟,怎么净问些这么难搞的问题呢?
  不过,姐姐觉得这次的问题她好像懂。她微笑答道:
  「活着就是快乐,活着本身就是幸福。像这样,你和我,还有爸爸妈妈以及小猫娘,能够大家一起快乐的说话。这,就是活着呀,就是有生命。」
  「嗯,」小小的弟弟点了点头。他指着天空说:「天空的烟火那么漂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没错啊。欣赏着美丽事物的感觉,一定也就是活着。这也一定就是活着的意义吧,『现在』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说完,拉起弟弟的手,口气严肃的说:
  「好,小少爷,幸福美满的我们,为了让心情更加幸福,是不是该往港口的摊子那边走呢?炒面、苹果糖葫芦、刨冰正在等着我们呢。我们一边看烟火一边往那边移动吧。慢慢走过去喽。」
  「是,知道了,大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大声笑了。
  手拉着手边笑边摇手走过去,在轰轰轰地一个接一个奔上天际的烟火降下的花火之雨中。
  愉快地,幸福地。

  这情形,小猫娘都偷偷的看着,在明亮大街一个角落,或在人群的阴影中。
  「我喜欢您,大姐姐。我喜欢您,幼主。」
  小猫娘哭了。以黑色小猫仔的样子一直流着眼泪。
  「你们要我去你们家,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是,我已不再是可爱的黑猫了。我已经变成一个诅咒世间、诅咒世人的、卑鄙下流的妖魔了。我这邪恶之身,是不应该到你们身边去的。况且我的肉体,已经因为变成妖魔而长生不死,不会像猫一样自然变老。因为是比你们任何一位都要长寿的、不祥的妖魔,虽然我也想能够留在你们身边的话有多好,可是身具魔性,已不容许我拥有那种幸福了。但至少——」
  她凝视着姐弟两人可爱的背影。
  「我的心会永远陪伴你们。」. 她发誓,要保护曾经一起在那宫殿生活的一家人,今生今世能够幸福美满。
  这个誓愿,是当偶然来到这城市,发现了那想念的四位转世生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在感谢这世上的一切一切的时候所立下的。
  她祈祷,他们能够不同于前世的悲剧结局,一家人幸福美满。
  她发愿,不让任何魔手侵扰他们现在的幸福。
  (小猫娘会保护你们的。)
  (不惜豁出我这永生不死的生命。)
  已变成妖怪的小猫娘无法向神明祈祷,但她决意要亲自保护那一家人到底。
  她决心这次一定要保护到底。

  站前商店街附近,鸟居林立的巷子里,有一家黄昏堂便利商店。
  今晚大哥哥也开门营业,他站在柜台内。因为是仲夏,暂时不卖关东煮。平常摆锅子的地方放了一个小冰箱,里面放著名叫「流星弹珠汽水」的汽水,是喝了会散出星星的不可思议的弹珠汽水。
  因为是八月,客人显得比较多。特别是这家店里,也有很多因为返乡回来,面孔有点陌生的客人。大哥哥忙进忙出地招呼客人,直喊吃不消。
  「今晚真的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大哥哥的真实年龄可是相当老了。
  他拿手往披在制服上的围裙腰际咚咚咚在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客人的人流中断了。
  「——哦,是烟火表演开始了吗?」
  大哥哥搬出一张椅子放在柜台内坐下来。从那个角度透过窗户刚好可以惬意观赏冲上天空的烟火。
  烟火和夜暗映照在金色瞳孔中,大哥哥一时陶醉的望着天空。
  「烟火很不错吧?很美丽。不管看几次、几百次、几千次都看不腻。」
  一个穿着黑色浴衣的少女站在柜台的前面说话,这女孩在站在那里之前,没有让人感觉到有任何声息,也不知究竟她是何时就进店里来的。
  因此,大哥哥就还是坐着,微笑地说:「欢迎光临!」然后「暧咐」一声站了起来。
  「晚安,欢迎光临。可爱的小姑娘。要买什么吗?」
  「我口很渴,有没有冰凉的饮料?」
  「那要不要来一瓶流星弹珠汽水?这是那边的商店街的新产品,有点奇妙的汽水。和气泡混在一起,会迸出银色的小星星呢!」
  「哇,真好玩。那就请给我那个。哦,还有,我可不可以也在这里看烟火呢?一个人看,总觉得孤单……」
  「请,请。」
  大哥哥说完,从里面又拿出一张椅子,放在门旁冰淇淋冰柜附近。
  「这里可是最佳特等席哟!」
  少女道谢后,打开汽水,看着和气泡一起迸出来的星星而为之欢呼,然后观赏打上市街天空的烟火。
  穿着白菊花和红石蒜花图案浴衣的少女,看着天空,突然开口说:
  「——烟火这个东西,虽然美丽,可是看着看着,是不是就感到悲哀起来?」
  「悲哀吗?」
  「好像人生一般。像短暂无常的宝物——生命一般。就像小心翼翼保护不使毁坏,却从手中溜脱跌落,不知消失在何方的……」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她攥起两手手指,拿手背捂住眼睛俯下头。
  「是啊,没错。」大哥哥说:「短暂虽短暂,却是非常美丽,而且我们现在看着烟火——感觉很美丽。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
  「是的。美丽的事物存在于这世间,而确确实实存在于当下。我们看到了这些,一定就会记忆着直到未来。从手中溜走的生命,虽然看不见了,但并不是毁坏了。或许一时要说再见,但假以时日等待,终有一天,还能再度相逢。如此,不是又能再一次一起观赏烟火了吗?」
  「等待……?」
  「是的,没错。」大哥哥笑了。「即使别离了,只要还能够一直再重逢不就可以了吗?像你我寿命长久,这种事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不是吗?」
  「是啊!」少女笑起来了。
  然后,再次望着天空,说:「从前,有一个爱我的人对我说『你要长寿喔』。我长寿,他一定很高兴,而且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再和我所爱的人再相会。我变成了妖怪,真好。」
  「没错,没错。健康长寿,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不管是人是妖,是狗是猫还是小鸟……」
  「对神明来说也是一样吗?」
  「欸,那当然。」
  大哥哥和少女,就在黄昏堂便利商店里继续仰头欣赏烟火。
  金黄色的眼睛里映着火花,看不厌地一直一直仰头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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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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