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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小说组】[犬村小六] 献给某飞行员的夜曲 [上卷][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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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0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5-4-20 18: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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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献给某飞行员的夜曲
作者:犬村小六
插图:森泽晴行
图源:Lafrente(日版插图)
修图:阿力、迪伦
录入:雪漫
校对:海猫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net/index.php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承担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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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charlott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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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0 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5-4-20 18:34 编辑

序章


  黑尾鸥受到天空的眷顾。
  这片天空就是黑尾鸥的盟军。大气会告知他敌军的位置,攻击他的炮弹全数都会被风卷走,消失在他的航迹后方。
  天空的意志守护着黑尾鸥。
  否则的话,怎么会有人能够闪避得如此出神入化?
  这简直就是神迹。凭我的本事,绝对没办法击落黑尾鸥——

  正规航母「云鹤」的航空队编队长——波佐见真一——凝视着打在飞机挡风板上的豪雨,脑中听见这样的声音。
  他摇摇头,抛开胡思乱想。
  别丧失自信了。
  不论是数量、机身性能、或是武器装备,我方都占了上风。
  追逐「黑尾鸥」的单座式战斗机「真电」一共有十四架。
  它们凭着机身速度的优势,从四面八方发射三十公厘机枪弹,阻挡黑尾鸥的前进路线,强迫他改变方向,并绕到他的回避方向继续发射雨点般的攻击。
  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让他逃走。再过几分钟,黑尾鸥和下任皇妃就会喋血于海面。然而万一被他们逃掉了——身为编队长的波佐见就必须负责。
  波佐见努力振作精神,观察着OPL瞄准器。
  在积雨云的正下方——
  黑尾鸥青灰色的机身正贴近被雨点溅起水花的海面飞行。透过蜘蛛网状的瞄准器看到的飞机形体越来越大。波佐见也明白,黑尾鸥只能选择飞行在十公尺的高度才能求生路。技术不佳的飞行员如果从后上方追逐他,就有可能坠人海中。要击落此刻的黑尾鸥,只能选择和他飞在同样的高度。而波佐见率领的真电编队便具有这样的能力。
  银白色的水幕后方,隐约可见坐在后座的下任皇妃——璜娜·戴尔·摩莱尔——的身影。这次作战的目的,就是要把这名少女击落到中央海底,让她与卡洛皇子的婚礼无限延期,借以重挫雷瓦姆皇国的战斗意志。虽然很残酷,但是在战争中却也是无可避免的。如果让黑尾鸥突破中央海,举办一场举国庆祝的婚礼,就会成为雷瓦姆展开反击的烽火,并使得开战半年以来持续提升的我方士气受到打击。天上帝国的命运取决于此时此刻,任何怜悯都是多余的。
  波佐见化身为只管击落敌人的机械,把机身逼近对方。
  敌机「桑塔库鲁斯」的双翼已经超出瞄准器的范围之外。
  波佐见已经接近到必中的射击距离,就连后座女孩恐惧的表情似乎都看得见。
  波佐见在心中闭目合掌,把三十公厘机枪弹的发射杆往旁边扳倒。
  机身胴体部位的发射口发出咆哮,鲜红的火线刺穿豪雨,火舌朝着坐在桑塔库鲁斯后座、美丽动人的下任皇妃扑上去。
  转瞬之间——
  海面溅起水花。
  波佐见的挡风板前方被海水形成的薄膜遮覆。
  接着他发现原本应该被击中而粉碎的桑塔库鲁斯不在前方。
  瞄准器中只见雨水打在无垠的海面上。
  「怎么可能!」
  波佐见不禁喃喃自语。他凝神观察四方。
  黑尾鸥不知何时已经飞到距离波佐见相当遥远的左前方,贴近海面飞翔。
  后续的战斗机继续追逐,和波佐见一样凭着机速优势取得黑尾鸥后上方的位置,逼近到必中的射击距离,然而黑尾鸥似乎能够掌握所有先机,在绝妙的时间点移动机身,躲过雨点般的弹炮。
  十四架「空中王者」真电竟然无法制服区区一架水上侦察机。

  ——黑尾鸥受到天空的眷顾。
  波佐见耳际又轻轻拂过先前的耳语声。
  他的视野被雨水遮蔽,能见度太差了,根本看不到黑尾鸥的尾翼……
  这时一道金黄色的闪电呈钩状曲折划过波佐见面前,伴随着上天的怒吼。
  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在这强烈的暴风雨中,甚至连确认海面都有困难。
  他以仍旧烙印着闪电光芒的网膜注视雨中,却看不见黑尾鸥的身影。
  「在哪里?」



  他感到焦急。他不仅看不见黑尾鸥,就连飞在周围的随从机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视野中只有豪雨形成的帷幕。墨水般漆黑的海面承受着密集打落的斗大雨点,卷起滔天的大浪。
  这不是寻常的雨量。雨滴甚至渗透到座舱罩的内部。
  云、海、雨以及这片空域,仿佛都站在黑尾鸥那一边。
  难道追逐行动失败了?
  不可能。
  他们破解了雷瓦姆皇太子粗心送出的电信密码,派出一整支舰队在黑尾鸥的前进方向布下天罗地网。飞行舰队组成厚实的钢铁墙壁,「空中王者」真电也准备妥当,等侯可怜的猎物上钩。附水上起落架的笨重侦察机不可能单独突破他们的警戒网。
  然而此刻黑尾鸥却溜过波佐见的指缝,准备完成空前的伟业。
  ——单机突破中央海的敌阵,横渡一万两千公里!

  波佐见的脑海中烙印出这样的句子。他心中涌起屈辱感。然而不论在暴风雨中徘徊多久,黑尾鸥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刻的位置已经快要超出空中母舰的电波范围。一旦超出,没有导航员的单座式战斗机就无法返回母舰,只能等着电力耗尽而落入海中。
  「可恶……可恶!」
  波佐见虽然感到不甘,也只能发出低劣的咒骂。他必须回到母舰,向航空参谋与飞行队长报告这样的事态,不论找什么借口大概都不会管用。他能够承受斥责与怒骂,然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就是同僚无言的嘲笑。
  他脑中已经听得见「那家伙」的嘲笑声。那个问题士官和波佐见宛若水与油、天空与海一般绝对不会有交集。想到要被那家伙看扁,就令他懊恼不已。
  波佐见握着操纵杆,表情变得扭曲。如果要被那家伙嘲笑,他甚至觉得直接冲入海中坠机而死还比较干脆一点。他情不自禁地真的想推动操纵杆,不过他又想到不论是否死于此地。那家伙都会嘲笑自己,于是又将表情扭曲的脸孔转向母舰所在的空域。
  积雨云的底部灰暗而冰冷,好似反映着波佐见忧郁的心情。

  「你们让他跑掉了?」
  在天上帝国空艇兵团正规航母「云鹤」舰桥二楼的航空司令室,航空参谋和飞行队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波佐见。
  「十四架真电联手,竟然没办法击落没有护卫的水上侦察机?」
  听到事实被说出来,波佐见更加痛切地意识到这整件事有多么荒谬。
  波佐见直立不动,咬住嘴唇直到渗血,接着瞪大眼睛挺起胸膛说: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想知道详情。发生什么事了?」
  「我方没有任何失误。单纯只是因为航路上出现积雨云,还有对手的技艺太过高超。」
  两名上级军官面面相觑,接着飞行队长开口了:
  「既然是受命保护下任雷瓦姆皇妃穿越中央海的飞行员,当然不会是省油的灯。可是再怎么说……他驾驶的不是水上侦察机吗?更何况坐在后座的还是个不知道如何使用机关枪、只会增加重量的包袱。连这样的敌人都无法击落……」
  波佐见的心在淌血。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冲入海中自杀。
  飞行队长说得没错。他在这场不可能失败的任务当中竟然失败了。
  「我愿以死谢罪。」
  波佐见脱口而出心中的念头。
  「海军没有那种思考模式,别提陆军那一套。与其以死谢罪,还不如活着继续战斗。」
  「……是……我太轻率了。」
  「不过看来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对付。如果说十四架飞机包围都没办法击落他,那该怎么办呢?」
  航空参谋问完,飞行队长便回答:
  「战场上偶尔会出现像这样罕见的怪物飞行员,以超乎人类极限的能力统御天空,可以说是空战之子……」
  航空参谋哼了一声,凹陷的双眸望向窗外,俯瞰着飘在两千公尺高度的碎云。
  「我们不是也有一名空战之子吗?」
  飞行队长和波佐见同时显出苦涩的表情。
  「的确。可是话说回来……」
  「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未免有些……」
  航空参谋背对着支支吾吾回答的两人,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波佐见,你觉得如何?如果是千千石,有办法击落黑尾鸥吗?」
  波佐见感到耻辱之火在胃里燃烧,大脑前额叶源源不绝地涌出对那家伙的咒骂。不过虽然他心中充满憎恨,却不能胡乱回答参谋的问题。
  他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千千石中尉……应该可以击落黑尾鸥。」
  「你很肯定吗?」
  「……我很肯定。可是……中尉的人格有很大的问题……」
  波佐见说到一半便停顿下来,由飞行队长替他接话:
  「千千石的技术的确没话说。不论是天上帝国或雷瓦姆,应该都没有人能够在空战中胜过他。可是他的坏习惯就是完全不考虑军队组织……就像小孩子一样,连我的话都不肯听。」
  「他不是那种能够为整体而战的人。那家伙、那个人……根本无法区分现代战争与古代武士之战!」
  「只要能够击落黑尾鸥,即使是不合时宜的暴徒也无妨。就让他来表现一下吧。」
  航空参谋坚定的话语让部下们无力地垂下肩膀。飞行队长愁眉苦脸地对波佐见下达命令:
  「去叫千千石过来。我会指导他这次的任务。」
  「……是!」
  波佐见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航空司令室。
  他思索着千千石在航母「云鹤」内有可能待的地方,决定先到飞机库去找人。

  波佐见从上甲板走下阶梯,迎接他的是冰冷的阴影。总计八十架以上的螺旋桨战斗机、轰炸机、攻击机并排在无机质的水泥地板上,维修员正在替刚回来的真电补充氢电池的电力。真电比其他舰载机高出一截,一眼就能认出来。波佐见在琥珀色的灯泡光线下走过密集排列的真电之间,寻找千千石的爱机。
  他立刻就看见仿佛在嘲讽人的米格鲁犬图案。
  每次看到这幅图案,波佐见就会深锁眉头。
  照理来说,画在机首的图案应该是老虎、豹、老鹰之类看起来很威武的野兽才对,千千石为什么要喜滋滋地把这只呆脸的米格鲁画在爱机上?如果是击坠数只有一、两架的飞行员开玩笑地这样画,那还可以当作有趣,可是千千石是开战半年就击落六十九架敌机的击坠王,也是天上帝国的儿童们崇拜的对象。为了提升士气,至少也该选择适合登上报纸画面的动物吧?
  波佐见曾经质问过千千石画米格鲁的原因。
  「这是我的护身符。」
  千千石照例用粗鲁的口吻回答,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即使波佐见追问他详情,他也不肯作答,反而突然开始批评起波佐见的空战技术。波佐见立即受到挑衅而大怒,结果关于米格鲁的事情就被转移话题了。
  千千石的飞机维修员坐在驾驶舱内,拆下仪器进行清理作业。波佐见由外面大声询问:
  「千千石在哪里?」
  年纪还很轻的维修员从座舱探出沾满机油的脸,左右张望了一下问:
  「他不在机翼底下吗?」
  波佐见把视线转向真电折起的机翼底下。由于真电的高度很高,因此他不需弯腰也能看到机翼下方没人。
  「不在!」
  波佐见觉得自己好像被捉弄了,不禁拉高嗓门。
  「他刚刚还在确认起落架的状况……那也许是在驾驶员休息室吧?」
  维修员胆怯地回答。波佐见怒气冲冲地拱起肩膀走向休息室。他从来没听过哪个军官会亲自维修机身,可是千千石却很喜欢做这种事。

  波佐见越过下甲板,来到狭窄的走廊上。正规航母「云鹤」船内是由上中下甲板与防御墙层层划分的迷宫。云鹤航空队的驾驶员休息室位在降落海面之际沉入吃水线底下的「不见天日区」。室内的飞行员注意到波佐见便挺直背脊敬礼。身为飞行军官的波佐见就是住在这块居住区的飞行员的长官。
  天上帝国的海军分为「军官」、「士官」与「兵」。从军校毕业的是「军官」,进入军队后一开始就是少尉;而飞行预科练习生——也就是「预科练」——出身的飞行员则是「士官」,不论飞行技术如何卓越,都无法违背「军官」的命令。
  ——一般来说,应该是如此。
  波佐见想到这里咬了嘴唇。
  千千石属于士官出身的特例,亦即具有「特务中尉」的身份。这个位阶被视为比纯粹的飞行军官阶级来得低,然而千千石却对这样的惯例嗤之以鼻,即使在众人面前也毫无忌惮地嘲讽军官们的战技。虽然说这样的态度让军官们非常受不了,但因为没有人能够在空中胜过千千石,因此都无法反驳——千千石的战绩就是如此辉煌。
  开战以来半年,千千石创下确实击坠数六十九架的纪录,成为天上帝国的击坠王。击坠数第二名的纪录是三十二架,由此可见他的记录有多么突出。
  千千石的纪录主要是在圣马尔提利亚的制空战中创下的。他被分配到天上帝国军(帝军)在邻接圣马尔提利亚的国境附近设置的「高冢机场」航空队,以雷瓦姆皇国军(皇军)东方派遣师团为对手,连日展开空战,每天几乎都有邀击战与制空战。千千石以大举来袭的皇军战斗机「艾列斯Ⅱ」为对手,展现以一挡千的英雄气概。
  做为千千石的「刀」发挥威力的,就是天上帝国最新型的单座式战斗机「真电」。
  这项杰作被雷瓦姆设计技师评价为「跳过飞机进化必要过程的两个阶段而诞生」,不论最高速度、续航力、武装、上升力、回转性能等,都远远凌驾于艾列斯Ⅱ之上。真电护卫的帝军攻击队轻易地将炸弹与空雷投掷在皇军的要塞与机场,皇军攻击队却无法顺利攻击真电守护的帝军机场,只能日复一日被削弱战力。雷瓦姆方面刻骨铭心地了解到性能优异的单座式战斗机对战局有多么重要的影响。
  真电的性能原本就相当杰出,又出现千千石武夫这样的空战之子成为驾驶员。被盯上就一定会被击落的「魔犬」米格鲁传闻,逐渐扩散到驻扎于圣马尔提利亚的所有皇军。开战三个月之后,甚至有皇军飞行员光是看到米格鲁就直接从艾列斯号跳机。
  千千石为什么这么强?
  波佐见曾经与云鹤航空参谋讨论过这个议题。
  千千石拥有在空中辨识两万公尺外敌机的视力、比谁都更能撑过格斗战时强烈G力的肉体、控制因加速而沉重的操纵杆的臂力、由操纵杆的震动察觉机身构造极限并将战斗持续到濒临空中分解前一步的纤细肌肉神经、把过重而容易在抵达敌人之前坠落的三十公厘机枪弹确实射在敌机的计算能力(计算战场空域风势、自机与敌机速度差、距离、高度、二次元空间位置关系……等所有元素以确实命中敌机的能力)、即使没有导航员也能进行单机海上导航的能力——持久力、爆发力、反射神经以及脑力……等战斗机飞行员所需的任何能力,他都非常地杰出。然而他的厉害之处还不仅如此——以上能力都可以借由努力来磨练,然而千千石之所以会被称为百年难得一见的飞行员、帝军的至宝,是因为他拥有单凭努力无法获得的优异「直觉」。
  千千石在过去也曾数十次找出隐藏在云中的敌机、看破诱敌编队、在被认为不可能返回的单座式战斗机夜间单独侦查飞行中获得成功。这并不是依靠肉体或精神能力,而是几乎可称作「超能力」的力量。对上千千石的敌机无法从云层后方偷袭,也不能利用云层逃遁,不论如何逃躲都会被跟上,从极近距离遭受三十公厘机枪弹致命一击而坠入海中。
  既然知道和千千石对峙无法获胜,甚至也无法躲藏或逃跑,于是遇上「魔犬」米格鲁的皇军飞行员也只能选择直接背起降落伞跳下去。
  而且千千石的「直觉」在空战中也越加得到琢磨。
  提升飞行员能力的最佳途径就是实战。越是增加与敌机空战的经验,千千石越是能够从天空学习、琢磨自己的能力。开战半年期间,千千石的飞行时间已经超过一千两百小时。雷瓦姆皇军是让飞行时间只有三百小时的新科飞行员乘坐大量生产的飞机把他们送到战场上,因此他们和千千石等天上帝国军飞行员之间大概有剑道二级和七段左右的实力差别。
  然而千千石经历的空战越多,个性也越加古怪。他曾十几次违背上级命令而一意孤行,在舰内倒立着生活或站着睡觉,踢倒态度很踉的军医,质问上级的空战指挥方式……等,作风自由奔放。上层阶级当然很想处罚他,但因为千千石的空战技术太杰出了,无法失去如此宝贵的战力,因此现在云鹤舰内甚至弥漫着「既然是千千石就没办法了」这样的宽容气氛……

  ——技术虽然很好,骨子里却是个小孩子。
  波佐见叹了一口气,到士兵室寻找千千石。香烟的烟雾在灯泡光线下显得格外鲜白。在令人窒息的汗臭味与热气当中,唱片机的音乐从不知何方传来。
  「这不是编队长吗!您大驾光临这么肮脏的地方,真是我们的荣幸!」
  打着赤膊的飞行员一手拿着罐装啤酒,笑嘻嘻地对波佐见敬礼。虽然说像这样对上级打招呼有些太随便了,不过波佐见并不讨厌部下这样随兴的态度。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烟给这名士兵。
  「千千石在这里吗?」
  「谢谢!特务中尉大人在那里欣赏音乐!」
  士兵得到军官专用配给品的施舍,喜滋滋地指着从刚刚就听见播放音乐的角落。
  在黑暗中——
  千千石把脚背钩在三层床最上层的扶手,赤裸着上半身倒挂着。他的左右是杉野平助与松田太一,两名随从机驾驶也同样半裸着倒挂,三人前方的唱片机传来水守美空的爵士歌声。
  ——这不是敌方的音乐吗?
  波佐见眉间的皱纹更深了。这种音乐是在约半世纪前经由雷瓦姆自治区圣马尔提利亚传到天上帝国的,但目前在国内已禁止播放、贩售,甚至也禁止聆听。然而千千石竟然在航空母舰内毫无忌惮地公然播放敌方音乐。波佐见完全无法了解,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刻意惹上级的反感。
  水守美空是人气国民歌手,拥有一头美丽的黑发,五官深邃而不像一般天人,身材也相当修长。她似乎是大家闺秀出身,个性清纯、优雅而内敛。她的歌声清透而可爱,但又带些无奈。她曾经是爵士歌手,可是在决定和雷瓦姆皇国开战之后,就只被允许唱天上帝国的国定歌曲与歌谣。波佐见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歌手会受到粗俗的千千石喜爱,不过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听水守美空的歌曲。
  事实上,波佐见自己也偷偷喜欢水守美空的歌曲——不,与其说是喜欢她的歌。或许更喜欢的是她清秀的身影。波佐见虽然没有公开承认过,不过只要大众报刊上登了水守美空的消息,他就会一一买下来。
  ——为什么我会和这家伙有一样的兴趣?
  这一点也让他感一到不甘。他无法原谅千千石这种人竟然和自己喜欢同样的音乐。
  波佐见曾经学过雷瓦姆语,也了解歌词的内容。这首歌的歌词是:

  如果我会飞,就要飞到海上找你
  我会越过层层云峰,询问海鸥你的所在
  如果我找到了你的船,就会偷偷在帆影休憩
  我只会看着你的背影,不会对你开口,因为我只能得到冷淡的回应
  所以我只能把祈祷传递给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悲伤的歌声宛若在呼唤远处的恋人,淡淡地勒紧波佐见的胸口。千千石和大多数天上帝国的人一样,无法读写雷瓦姆语,因此应该也不了解歌词的内容,只把歌声当作乐器旋律一样在听。在悲伤而甜美的歌声之间,可以听到杉野好似垂死挣扎般的嘶吼:
  「六十……七……咿咿!」
  「唔唔……!呼唔……!」
  「六十……九……!」
  波佐见停在三机编队的面前,低头看着倒挂的千千石。
  「千千石,长官有事要找你。到航空司令室来吧。」
  年仅二十二岁的云鹤航空队编队长——千千石武夫飞行中尉——仍旧保持倒挂的姿势,以认真的眼神回答眼前的同僚:
  「我在训练中。」
  千千石常常上下颠倒,在舰内时只要一有空就会倒立。波佐见原本以为他是想要搞笑。但他本人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在训练」。他主张,飞行时有时候必须上下颠倒观察地面。因此平时就应该训练上下颠倒的视觉状态,可是波佐见从来就没有听过有哪个飞行员会做这种训练。
  「航空参谋叫你过去。快停止训练跟我过去。」
  千千石仍旧倒挂着,默默地瞪波佐见。波佐见板着脸孔关上唱片机。凉风般的歌声消失了,汗臭味与热气变得更加浓密。
  杉野与松田夹在两名上级之间,面面相觑,彼此点头之后发出「哇啊」的悲呜跌落到地板上,接着两颗平头排在一起,直立不动地向波佐见敬礼。
  「我们停止训练了,波佐见中尉!」
  「失礼了!」
  肌肉发达、以体力自豪的杉野。以及偏瘦而给人理智形象的松田——这两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被合称为「杉松」,都是敬千千石为师、正值成长期的年轻武士。波佐见没有斥责他们,只是依旧低头看着倒挂的千千石。
  千千石小声说了:
  「……七十。」
  他用沉重的语气数完,以腹肌的力量拗起上半身,把额头压在膝盖下方,以优雅的动作单手抓着扶手,然后抽出脚尖跳下来。他直接用手巾擦汗,没有看波佐见的脸,直接猜中:
  「让黑尾鸥给逃掉了?」
  波佐见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说:
  「……想笑就笑吧。」
  千千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眼神盯着波佐见。



  他像武士一般把留着不剪的长发随兴地绑成马尾,端正的五官深处带着某种激烈的情感,眼中微微隐藏着嘲讽的神情。他用手巾擦了赤裸的上半身汗水之后,穿上飞行服。
  他那双宛若钢铁般深灰色的瞳孔映照着波佐见的身影。
  「厉害吗?」
  千千石只说出最低限度必要的字。波佐见苦涩地回答:
  「我们有十四架飞机包围,可是却被逃走了。」
  「是你太差劲了吧?」
  千千石迅速的反问刺中波佐见的胸口。他咬牙切齿到齿间发出摩擦声,瞪着眼前这名同僚。
  「你跟他对上就知道了。」
  「我会很期待。」
  千千石缓缓通过波佐见旁边,走向舰桥。波佐见连忙追在他后方。
  「参谋大概会把中队指挥权交给你。」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不是这么决定的吗?」
  「空战不能靠纸上谈兵。」
  「命令可以从纸上发布。」
  「到了空中不会有用。」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不会把指挥权交给你。」
  千千石把手放在通往上甲板的梯子时,突然转向波佐见。
  这时他脸颊的表皮底下透露出恶意的嘲讽。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会让水上侦察机逃掉。」
  「唔……」
  「大人物是不会了解现场情况的。」
  波佐见被驳倒,忿忿地闭上嘴巴。虽然说千千石的言行无礼到了极点,可是确实没有人能够在空战中赢过千千石,因此他也无从反驳。
  ——你也去输一次吧。
  波佐见压抑的怒火在心中转变为这样的声音。
  他带着不满的表情回到司令室,航空参谋下达千千石的命令就如波佐见所预料的。

  「击落黑尾鸥。」

  在夕阳映照成暮色的舰桥司令室内,千千石不改平时无机质的表情接受命令。
  「是!」
  「黑尾鸥已经越过大瀑布,潜伏在西叶拉卡地司群岛。要找到他躲在哪一座岛屿困难到极点,因此机动舰队只是停泊在近海,一旦黑尾鸥起飞,就会进行追踪,并由真电来负责给予致命一击的任务。如果让黑尾鸥横渡中央海,就会成为雷瓦姆方面反击的狼烟。我们不能容许第二次的失败。别忘了,战争的命运就靠这一役了。」
  「我一定会击落他。」
  面对航空参谋亲自下令,千千石依旧只是淡淡地回答。
  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会料到这个轻描淡写的回答就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三天后——
  降落并停泊在西叶拉卡地司群岛沿海的云鹤舰内响起紧急号角的声音。
  原本在风平浪静的南海恰然自得的海军士兵们突然开始忙碌起来。不久之后,升力装置发出隆隆巨响,天上帝国数一数二的正规航空母舰离开海面开始升空。原本组成半径五千公尺的轮形阵的其他飞行舰艇也飞上夏日的天空,使深蓝的海面扬起一阵风暴。前一刻的静谧消失了,转眼间天空便转化为战场。
  云鹤冲破云层,爬升到三千公尺的高度,见到远处东方的群岛岛影。
  「预定战斗机队,实时待命!」
  飞行队长的声音传递到所有人。
  以千千石为首的十四名真电飞行员奔到飞行甲板上。真电已经排列在后甲板,由专任维修员进行最终检查。飞行队长在飞行员前方把今日战斗要领写在黑板上,接着严厉地命令千千石:
  「别忘了我告诉过你的,本日追踪作战要以严密的编队行动来进行!十四架组成一条圆环,把黑尾鸥诱入空中的蚂蚁地狱当中!虽然可能会花上一段时间,不过凭你们的能力,一定能够办到!这是决定天上帝国命运的作战,绝对不允许独断恣行。十四架飞机必须协力完成任务!」
  「是!」
  战斗机队的答复充满昂扬的士气。飞行队长观察千千石的表情,可是他和平时一样板着脸孔。这三天以来,飞行队长亲自对千千石解释近代战争中编队空战的重要性。他说酸了嘴告诉他:由敌我双方挑选勇士一对一决斗定胜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近代战争当中,个人必须成为构成钢铁的分子,替全体军队奉献牺牲。千千石的表情没有变化。当队长问他:「知道了吗?」他只回答:「我理解了。」至于他是否真的理解,就只能从他今天的行动来判断了。
  云鹤把舰首朝向迎风面,配合舰速与风速,产生可让战斗机起飞的秒速十五公尺以上的合成风力。飞行队长让风吹散心中的不安,发出号令:
  「预定战斗机队,排队!」
  经过锻炼的飞行员在舰桥下方排队,受强风吹拂也直立不动。
  云鹤舰长由舰桥司令室走下来。他走到排队的飞行员面前,简短地训示。
  「这是你们表现平日训练成果的时候。我们不能让雷瓦姆皇子妃横渡中央海。敌军的士气会冲到天上或跌落谷底,就以现在为分水岭。你们的双肩背负着战争未来的走向,希望你们能够各自努力。」
  「是!」
  真电飞行员也了解这项重任的意义。天上帝国的国力不到雷瓦姆皇国的十分之一,战争拖得越久,国力的差异就会变得越明显,使得天上帝国处于劣势。为了实现短期决战、加速和平脚步的来临,必须在今天的这片空域杀害下任雷瓦姆皇妃,把雷瓦姆国民的战斗意志推落到谷底。
  舰桥传来离舰信号。
  「战斗机队,离舰!」
  航空队长的号令发出,准备出击的飞行员便奔向排列在甲板两端的真电。
  一号机是编队长千千石的座机。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激昂的表情,宛若散步一般走向自己的爱机。 
  送行的波佐见朝着他的背影喊:
  「你了解吧?这是编队行动,要全体合作战斗!知道了吗?」
  千千石没有回头,只是举起一只手,显得很不耐烦。
  「不要擅自行动!我们是军人,不是小孩子在打架!」
  千千石连半张脸都没有回,爬上米格鲁机的梯子进入驾驶座。为了离舰时不让尾部螺旋桨擦到甲板,真电的固定脚比一般舰载机来得长,上下机都必须爬梯子。飞行员和专任维修员简短地讲了两、三句之后,迅速完成仪器类的检查。
  「前方散开!电池槽发动!」
  在确认维修员都散开之后,千千石发动了氢电池槽。电池产生的电力流入DC马达,机身开始颤动。
  「连结!」
  惯性轨道机与马达轴接通,尾部螺旋桨开始嗡嗡作响。襟翼降下,巨大的噪音冲上夏日的天空。米格鲁机前进到中央白线,便一举拉下杠杆。
  「挥帽!」
  飞行队长一下令,舰桥下的士宫与维修员便同时挥动帽子。千千石微微点头回礼,通过他们眼前,在过了舰桥的地方升空。他的离舰动作非常漂亮。后续的十三架飞机也一一起飞,转眼间空中便组成各七架的两支编队,朝着空中战场飞去,越飞越远。
  波佐见一直盯着千千石等人消逝的空域。他感觉内心非常不安。
  「拜托了,千千石,别做傻事……」
  波佐见忘了先前曾经诅咒千千石失败,恢复军人本色祈祷作战成功。就如舰长所训示的,这场追踪战关系到天上帝国的命运。
  波佐见坐立不安地在甲板上等候千千石编队的归来。
  机动舰队的重巡和驱逐舰已经追逐黑尾鸥越过云端。先前还能听到远方的天空传来炮火声,但现在也听不见了。云鹤孤单地盘踞在三千公尺的高度,等候真电的归来。
  千千石等人离舰后过了一个小时,现在不知是否已经击落对手了。波佐见心想,千千石应该不会重蹈自己的失败,不过黑尾鸥也有出神入化的技术,再加上天上的云很多,虑该有很多藏身之处……他心中涌起无穷的不安,不久之后就听到熟悉的螺旋桨声。
  他抬起头,看到真电编队回来了。云鹤注意到归来的战斗机,下降到一千公尺的高度,加速变换方向居于逆风处。十三架飞机抵达云鹤上空,进行辨识己方的旋转动作之后进入导引轨道,采取三点降落态势,把钩子勾在甲板的拦阻索降落在舰上。第一架真电降落在前方升降机之后,立刻又有下一架反复同样的动作降落。受过训练的飞行员没有些微的错误,理所当然地完成降落在飞天航空母舰的困难动作。
  然而波佐见的表情却越来越紧绷。回来的编队当中看不到那只蠢米格鲁的图案。
  他看到最早降落的杉野快步走过来,等不及对方走到舰桥下,便主动跑到杉野面前。
  「千千石呢?」
  杉野表情僵硬,笔直站立回答:
  「千千石中尉独自留在空中!」
  「留在空中?什么意思?」
  杉野咽下口水,整理好要说的话才回答:
  「一开始,我们十四架飞机一起包围黑尾鸥,可是拖了好久都不能把它击落,后来中尉忍不住了,就下令大家都不准出手,他要自己来!所以……」
  波佐见张大嘴巴,脸色变成青紫色,大声怒吼:
  「我不是严格命令过要谨守编队行动吗?」
  「是!非常抱歉!」
  「这不是你道不道歉的问题!」
  「是!非常抱歉!」
  「然后呢?他击落黑尾鸥了吗?」
  杉野有些尴尬地犹豫了一会儿,红着脸、挺起胸膛回答:
  「我们追丢了!千千石中尉提议要单挑之后,两架飞机都飞入云中,凭我们的技术无法追上……」
  「你们在搞什么鬼!」
  「非常抱歉!」
  波佐见抓着头发,在甲板上用力踱了两次,把怒火倾泻在杉野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十四架飞机没有共同行动?只要以多击少,一定能打败对手!有什么必要非得一对一单挑?」
  「因为……」
  杉野无法回答,这时松田出现在他背后。松田不像杉野那样以臂力自豪,不过脑筋却动得比较快。他立刻并肩站在同僚旁边立正,代替杉野回答:
  「恕我僭越,即使集合我们所有人的力量也无法击落黑尾鸥!这就是千千石中尉的判断。」
  松田平时理智的表情当中带着不甘,从肚子底绞出声音。
  「技术差太多了!除了千千石中尉以外,没有人能击落黑尾鸥!我们和千千石中尉都是如此判断,所以才决定采取单挑的形式!」
  松田带着悲壮的表情回答。波佐见咬着嘴唇,瞪着年轻的士兵。
  杉野和松田都不是一般的飞行员。他们通过合格率只有几十分之一的考试成为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经过长达三年的严苛训练筛选,毕业后年仅十九岁就成为云鹤航空队这个菁英集团的一分子,由千千石亲自点名成为随从机予以训练,因此可说是菁英当中的菁英。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如此评价黑尾鸥,可见对手的确不是寻常人物。
  ——黑尾鸥受到天空的眷顾。
  波佐见耳边再度响起听到过好几次的声音。
  或许就如松田所说的,不论集合了再多凡人,也无法胜过一个天才—这种情况在天空战场也可能发生。
  ——天才只能由天才击落……吗?
  他脑中闪过这个无奈的念头。虽然不近情理,但这也是空战的一部分。螺旋桨机由飞行员控制的操纵范围较大,也因此随着飞行员的技术,可以变成老母鸡或老鹰,其中还有人能够超越老鹰成为龙。千千石和黑尾鸥就是龙。不论有多少只老鹰迎击,两者的生命型态一开始就不一样了。就如火鸡无法胜过老鹰,老鹰也无法胜过龙。
  波佐见紧握拳头到几乎渗血,低着头对部下说:
  「……你们走吧!」
  杉野和松田敬礼之后,并肩跑向舰桥的航空司令室进行报告。波佐见目送他们的背影,接着抬起头望着夏日的天空。
  碎云悠闲地飘游在广阔的蓝天。
  单挑的胜负不知是否已定。
  千千石和黑尾鸥究竟何者比较强?
  龙与龙一决雌雄的夏空决斗——
  ——真想亲眼观战。
  波佐见脑中不禁闪过老实的念头。
  身为一名飞行员,这两人的战斗是付费也想看的节目。杉野和松田或许也是因为想要观赏这场节目而停止编队行动。波佐见多少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对天空战士而言,顶尖勇士之间的单挑决斗是梦幻的舞台,大家都梦想着有一天能站上这座舞台而日日钻研锻炼。不仅天上帝国如此,雷瓦姆的飞行员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千千石与黑尾鸥作为两国的飞行员代表,究竟孰强孰弱——不论是谁都想要知道这个单纯的答案。
  然而身为守护国家的军人,波佐见无法赞同千千石的态度。如果每个人都一意孤行,军队就无法正常运作。他相信个人必须为整体奉献,军队这只巨大的怪兽才能达成使命。
  「那个笨蛋……」
  他咒骂一句,再度抬起头望着天空。千千石迟迟没有回来,让他有些在意。那家伙应该不可能会被水上侦察机打败,可是未免也……太慢了。

  「来了,中尉回来了!」
  战情报告后在甲板上等候千千石归来的飞行员指着天空一角高喊。
  波佐见也急切地望向他们所指的方向。风中的确可以听到远方螺旋桨的声音。
  豆子般大小的真电摇摇晃晃地飞在一千两百公尺左右的高度,看起来不太正常,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凝视这粒豆点。
  「中弹了……?」
  「左翼!左翼尖端断了!」
  部下开始骚动。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米格鲁机遭受如此大的破坏。波佐见回头朝着后方的舰桥高喊:
  「降低高度,降落水面!他那样没办法降落在舰上,一定会掉下去!」
  舰桥司令部似乎也发现了。为了拯救千千石一个人,云鹤不断降低高度,最后降落在海面上,溅起激烈的水花。
  云鹤与飞翔时同样保持逆风前进,划破银白色水花的帷幕,发出宛若大海分裂般的噪音。米格鲁机甚至无法进行识别己方的回旋,好似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般直接进入导引轨道。波佐见旁边的杉野低声惊叹:
  「太厉害了……他只凭襟翼和副翼的调整就能保持重心!」
  「的确很厉害。不过光凭这样要降落在舰上实在是太困难了。」
  米格鲁机把首尾线调整到舰首方向,进入降落航道,降下左翼的襟翼补足不够的升力,并以右副翼控制方向,只凭节流阀的开合来飞翔。光是这样的技术就堪称出神入化了,然而千千石接下来还得凭着纤细至极的操纵来保持重心,降落在航空母舰狭窄的甲板上,
  只凭单翼要降落在舰上,可说是前所未闻。
  甲板上铺了装满缓冲材的障碍物,两端则有军医待命,以备紧急状态之需。云鹤一千五百名搭乘员都屏息注视着千千石的单翼飞行。
  「要降落了!准备紧急状况,一定要救千千石!」
  波佐见拉起嗓门指示部下,部下当然也都面带严肃表情应答。凭这个态势,飞机一定会发生颠覆、弹跳、落下等各种不测的状况。然而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得将千千石安然无恙地从驾驶舱拖出来才行。虽然他任性、为所欲为、性格扭曲,但他仍旧是天上帝国海军的至宝,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飞行员。
  米格鲁机大幅倾斜的机身不断逼近。
  两个轮子都出现了,左翼降落装置没有异常。千千石平时坚持要亲自检视机身维修的成果在这里派上用场。
  节流阀缩紧,机身迎着风减速,机身在空中瞬间好似停住一般飘浮,凭三舵的调节来恢复水平姿势——
  在一千五百人屏息注目之下,米格鲁机好似躺在阳光中一般,以无比优雅的动作静止,仿佛要嘲笑众人的忧虑般,完美地降落在舰上。
  部下们发出安心与感叹的叹息之后,包含波佐见在内的所有人都急忙跑向千千石。
  「中尉,你没事吗?」「太厉害了,简直就是神迹!」
  千千石若无其事地从梯子爬下来,立刻就被部下包围。千千石无言地点了点头代替打招呼。光是这样,部下们便破涕为笑,眼中泛着泪水为编队长安然无事而喜悦。在众人的笑容中,波佐见的怒脸出现了。
  「黑尾鸥呢?你击落他了吗?」
  众人陷入沉默,注视着千千石的铁假面。
  空气变得紧绷,四周悄然无声。部下围成一圈,以期待的眼神望着中央的千千石。
  剃那间——
  千千石竟然露出无比开朗的笑容。
  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第一次看到千千石的笑脸。
  大家常看到他嘲笑或轻蔑的表情,但却从来没有看过这张铁假面绽放如此毫无污点的纯粹笑容。
  笑脸的千千石。
  波佐见看到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全身不寒而栗,冷到牙齿打颤,只想转身背对这诡异的笑脸逃走。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黑尾鸥呢?」
  千千石以爽朗的笑脸回答:
  「被他逃走了!」
  这个回答过分直截了当,甚至显得太过天真无邪。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结冰。围绕着千千石的众人脸色变得铁青。
  千千石依旧毫不在乎地仰望天空,痛快地哈哈笑着说:
  「我被公主击中了!」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波佐见、杉野和松田——不,甚至所有曾接触过千千石的人——恐怕都没有听过他的笑声。
  「我被完全骗倒了!实在了不起,我还以为她没办法开枪,没想到他们竟然逼近到必中的射击距离……太厉害了。那家伙是个大人物!」
  千千石仍旧带着明朗的笑容,愉快地用力拍打波佐见的肩膀。
  波佐见目瞪口呆,不过还是逐渐闭上嘴巴,脸色转为铁青,终于发出怒吼:
  「你、你、你……让他给逃了?」
  波佐见双手抓住千千石的领口,粗鲁地把他拉起来。
  「这是绝对不能失败的作战……你竟然失败了?」
  千千石即使被抓着脖子,笑容仍旧没有消失。
  「哈哈哈,就是这样!输了输了,算我输了!」
  他完全没有反省的态度,仿佛是在全力以赴的比赛中失败的运动员,正面接受败北并开怀大笑。
  波佐见的太阳穴暴露粗条的青筋。
  「我不是说过这是编队行动吗?你不是发誓一定要击落对手吗?」
  「唉,真是伤脑筋,败给他们了,哈哈哈!」
  「什么哈哈哈,你竟敢擅自解除编队战斗,凭一己独断和对手单挑,现在还说『被逃走了哈哈哈』,这是什么说词?」
  千千石低下头,显得颇为痛苦地喘着气,等到平息之后再抬起头。脸上仍保留些许笑容。
  「我愿意接受惩罚。就算要解除编队长职务降级也没关系。不过不论如何,我还是想要驾驶真电。」
  「你、你说什么……」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当指挥官。我想要恢复一介飞行员的身份,即使当你的部下也没关系,我只想要尽情飞翔。」
  波佐见已经从愤怒转为无奈。他张大的嘴巴迟迟无法合上,好似被木棒撑着。不过他还是吞下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千万句怒骂。
  他发觉到有些不对劲。
  千千石的笑脸底下,隐藏着某种激烈的情感。
  他的笑容当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是发自心底想笑。然而波佐见却感觉到支撑这个笑容、来自根源更深处的某样东西——就像是构成千千石武夫这个人的基石的某样东西——涌起、泛滥,成为看不见的奔流溢满整个空间。
  波佐见不知不觉地被慑服,往后倒退。
  ——霸气。
  波佐见的脑中一隅冒出这个字眼。
  只有天空之王才有的气概,宛若熔岩一般从千千石的灵魂中爆发,并从他的笑容底层涌出。
  「你……」
  波佐见把双手从同僚的胸口放开,却只能勉强吐出一个字。
  「说教结束了吗?我要去报告了。」
  千千石维持愉悦的笑容,单手推开波佐见,走向舰桥。
  在强风中,千千石正要打开防水门时,瞬间回头仰望天空。
  浓密的蓝色压倒性地占据夏日的天空。
  然而映在千千石网膜的,不是天空,而是黑尾鸥的敬礼。

  先前的空战胜负决定之后——
  千千石被下任皇妃击中,左翼三分之一被扯断仍勉强飞翔,黑尾鸥则迅速地从旁边逼近。
  千千石原本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机枪击落,然而捎来的却不是机枪子弹而是敬礼。
  千千石一时感到困惑。他无法相信桀骜不驯的雷瓦姆人当中会有这样的人。千千石只能拉下嘴角,不甘心地回礼。
  这时他发觉到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黑尾鸥的脸。他在圣马尔提利亚上空作战的时候,敌方有一名技术突出的飞行员,虽然搭乘性能较差的艾列斯Ⅱ,却出乎意外地紧紧跟上自己。他设法击落对方,当对手以降落伞跳下时,他盘旋在周围大肆嘲弄。当时心有不甘而扭曲着脸的正是黑尾鸥。

  这么一来……就是一胜一负了。

  千千石仰望天空,无言地对黑尾鸥呼唤,然后转身离去。他必须向航空参谋报告屈辱的败北经过才行。

  ——下次再决胜负吧。

  无法言喻的激情撼动着千千石的灵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平息这股激情,也不想去平息。他现在只想沉浸在这种混合着屈辱与温暖的特殊情感中。

  ——击落黑尾鸥。

  他对自己这么说。自他的灵魂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更多的霸气。
  他心中怀着燃烧的决意,穿过防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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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0 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小雪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矗立着宛若喷射出来的异样岛屿。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岛屿。岛屿周围以厚实的石墙护岸,裸露的水泥建筑群逼近海边,墙面直接遭受大浪拍击,变得灰黑。岛屿的半边密密麻麻地塞了好似被压缩在一起的灰色建筑,剩下的一半则是煤矿采掘场,高三十公尺左右的热水锅炉烟囱宛若军舰般冒出黑烟。

  ——战舰岛。

  这里原本是全长不到一百公尺的礁石,在发现产出优质煤矿的海底煤田之后,大企业为了采矿而投下资本,以废石与碎石填埋周围,最终把地表扩张到全长四百公尺、全宽一百三十公尺。这座约有三艘战舰大的岛屿涌入五千名煤矿劳动者,光是地表面积无法容纳,因此便密集地建起了七、八层的高层住宅,形成轮廓宛如战舰般的怪岛。
  在扭曲的轮廓中格外突出的,就是自钢铁与水泥建筑群间探出长脖子的竖坑橹。高四十公尺的该铁塔,目的是要拉卷垂直升降于地面与海底矿场间的升降机,整体架构是毫无装饰的钢筋,最顶端装上直径三公尺、重二十八吨的轮子,卷起六百公尺的铁索。轮子转动的沉重震荡声笼罩整座岛屿,和拍打在护岸壁的浪涛声混在一起,宛若一只巨大的海兽在威吓周边海域。
  在采矿场,数十名劳工在升降梯前排队等候入坑。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绷紧,没有人开口说话。矿坑劳工的工作随时会面对崩塌、瓦斯爆发的危险,没有丝毫的轻松时刻。
  十四岁的千千石武夫混在灰头土脸的大人之间,望着通往地底的黑暗竖坑。他的眼神黯然无色,瞳孔缺乏生气,少年的脸孔带着些许老成。在狭窄的坑道工作时,有时儿童反而更能派上用场,因此十四岁的劳工并不算稀奇。
  两层组合的升降梯发出沉重的声响升上来,三个榻榻米大的狭窄空间内挤入十几名劳工。千千石的鼻子贴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但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升降梯以秒速八公尺降到海底,内外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绞盘沉重的声响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不久之后升降梯到达地底六百公尺的下降口,改搭称为「人车」的矿工用交通工具,驶下沿煤层凿出的急降坑道。
  坑道内宛若三温暖般炎热,大家的肌肤上都已经黏附了一层煤尘。除了驶在干线轨道的人车车轮声之外,前方还传来从地层切割煤炭的滚筒式采煤机的噪音。
  ——不是这里。
  当千千石和其他矿工一起下了人车,走在木桩补强的坑道内,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在脑中径自耳语。
  最近他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摇摇头,甩掉自己脑中的幻听。
  ——这就是现实。
  他如此告诉自己,并将配戴在腰间的沉重电池开关打开,点亮头盔上的头灯。在黄色的光线中,浮现出被称作「切割场」的采矿现场。
  千千石十二岁的时候,刚从一般小学毕业,父亲就因为罹患腹膜炎而过世。他不想要为身体虚弱的母亲增加负担,因此自己便决定去工作。母亲对于学业与运动成绩都很优秀的儿子要放弃升学大为反对,但是千千石设法说服母亲,并随她一起来到战舰岛。他听说只要到了战舰岛,即使是妇女小孩也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传言说得没错,母子俩到达岛上的当天,就得到洗煤的工作。千千石因为想要存钱,每天勤奋地工作。他的工作表现获得肯定,在大约一年前得到允许下坑道当见习工。
  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三个月前因为尘肺症而过世了。洗煤的工作显然对母亲的呼吸器官造成太大的负担。当时千千石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身体虚弱的人没有办法在这座岛屿上生存。他为自己的无知而羞耻,痛哭一场,然后在邻岛将枯瘦的母亲遗体火化,之后便漫无目标地在矿坑没日没夜地工作。昨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不过替他庆生的只有他养的狗而已。
  ——不是这里。
  他脑中再度闪过这样的耳语。他紧紧闭上眼睛,不去听这个声音,用铲子把漆黑的煤粉装入运煤车,推到干线轨道。他的脸和手脚都被煤矿染成黑色。他感觉得到细小的粉尘淤积在肺的深处。每天他在这里工作八小时,就觉得生命不断削减。
  ——除了这里以外,我还能去哪里?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想。在狭窄的坑道内,他吸入肮脏的空气,使出浑身的力量推动一台又一台装满煤粉的沉重运煤车。他的脸、手脚和工作服旋即染成黑色,全身流着黑色的汗水。他努力不去思考,把自己当作是拉马车的马,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耗费十四岁的年轻劳力。
  在地底工作的人们有很多都是因为赌博、酗酒、吵架而被驱逐到社会边缘的无赖及前科犯。像这样的人待在没有阳光的地底深处终日劳动,因此伙伴之间彼此咒骂、窃盗、打架的情况当然也不罕见。在地面上被视作犯罪的事件,到了地底深处有可能会被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地底有地底不成文的律法。情况严重的时候,矿区之间会开始争斗,身上有刺青的男人挥舞着刀子互砍,甚至造成十几人死伤。但如果违反不成文律法,就有可能会遭到号称「管理员」的矿工老大处以私刑,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乖乖地从岩盘挖出煤粉。
  傍晚结束工作后,众人和来时同样地被塞入人车与升降梯上,回到地面。每个矿工全身上下都变得漆黑,分辨不出彼此。竖坑橹的地底有两座专供矿工使用的浴室,所有人都挤进浴室里洗去煤尘,浴室的地板立刻涌现黑色的河流,浴缸则变为恶心的黑色泥沼。有些人没洗身体就跳入这个泥沼中,接着就和出面斥责的人开始乱斗。洗掉煤粉的肌肤上往往会显露龙虎之类的刺青。千千石随意把温水浇到头发和身上,换上破旧的上衣与皱皱的棉裤就到外面的窗口领取日薪。如果成为正规劳工,他可以得到稍微优渥的月薪,可是他现在只是见习工,因此只能和其他临时工一样,忍受微薄的日薪。
  他把钱塞到口袋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直接走入通向住宅区的隧道。浓郁的海潮气味伴随着海浪声飘来。他走了一会儿,走出隧道,展现在眼前的就是煤矿工人的住宅区。
  说「展现」其实不尽然正确,因为在道路两旁都耸立着高大的水泥建筑,阻挡他的视线前方。抬起头看到的是密集的高楼把天空切割为狭长形状,感觉就像从信箱里面透过投入口在看外面的世界。外界似乎正迎接晚霞时分,但正要没入海平线的夕阳余晖被建筑遮挡,无法到达住宅区,只能凭依稀可见的天空颜色来判断日落与否。
  即使在这块区域,竖坑橹绞盘的运转声及浪花拍打在岩壁的声音仍旧不问歇地回荡着。只要待在战舰岛上,就永远无法逃离这两种声音。
  夹杂煤尘的大气淤积在由钢筋水泥、废石与碎石形成的这座灰色岛屿上。就连风都无法抵达此地。
  ——除了这里之外,我无处可去。
  千千石孤独地走过狭窄的街道,在半地下的商场买了吐司与一斤牛奶,开始爬上又长又陡的阶梯。阶梯两侧依旧是水泥裸露的高楼。这片建筑群宛若和矗立在岛上的岩盘化为一体,形成奇特的立体造型物。这是为了把大量劳工挤进狭小的地表而造就的奇观。千千石穿过高楼间的夹缝,在石梯中途突然改变方向,单脚跨在耸立于左手边的公寓外突的阳台上,越过扶手,直接进入六楼的一间房间——这里就是他的家。这种返家情景只会出现在战舰岛这处超高密度的居住空间。
  寂寥的房间中,只有炉灶、矮桌、收音机和棉被。地板是裸露的水泥,没有任何覆盖物。千千石直接坐在地板上,年迈的米格鲁犬高兴地吐出舌头迎接他。
  「垂夫!」
  这只米格鲁是他刚到战舰岛时捡到的野狗。他当时看到这只狗徘徊在海边,身体被潮水打湿,全身脏兮兮的,眼神显得极为哀伤;他感到于心不忍,没有多想就把这只狗带回家里。起先它并不习惯,还常常咬千千石,不过现在已经是完全信任彼此的家人了。
  「晚餐。」
  千千石撕下刚买回来的面包伸出手,垂夫便摇着尾巴,以幸福至极的表情咀嚼食物。千千石的表情也变得稍微和缓,和垂夫一起吃面包。远处传来联络船的汽笛声。
  千千石边吃边打开收音机。噪声中可以间断地听到广播人员的声音。他转动旋钮,寻找雷瓦姆的音乐。和气氛闭塞忧郁的天上帝国歌曲相较,雷瓦姆的曲调较为愉快而平易近人。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中意的音乐,只听到军歌。勇猛粗犷的军歌旋律并没有抚慰心灵的功用,因此千千石便反射性地关上收音机。他无可奈何地听着远方的浪涛声代替音乐。太阳或许已经完全沉没,狭小的天空已经逐渐染上夜色。
  四周很安静。千千石背靠着墙壁,抱着双膝,凝视着窗外。
  ——不是这里。
  他再度听见这个耳语声。
  ——这里不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千千石把额头贴在膝盖上,紧闭着眼睛,想要抛开这个声音。
  他渴望能够听到任何旋律。他想要听到优美而温柔的歌声,洗涤心中的铅块并扫荡肺中累积的煤灰。
  这时——
  大气中混杂着细微的歌声。
  「咦……?」
  他惊讶地抬起头。外头的天色虽然已经变黑,但仍残留着些许暮光。
  他竖起耳朵,确实听见了歌声。
  ——这是雷瓦姆的歌!
  女孩的歌声唱着他熟悉的旋律。这是一首老歌,内容是对于出海后迟迟未归的情人唱出的思念。
  千千石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毫不踌躇地跨过阳台,跳到石梯上。垂夫从后面跟上来,摇着尾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上面!」
  千千石想也不想就拔腿奔跑。他就像在沙漠中找到水井的人,追逐着歌声跑上细长的石梯。高楼住宅依旧耸立在两侧,即使他一直往上爬,两侧依旧是灰色的墙面。
  女孩的歌声从狭窄的缝隙借由细微的空气震动传来。千千石必须凝神倾听才能听见,不过这确实是歌曲的旋律。
  「呼、呼、呼……!」
  千千石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上跑。居民们很少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这道石梯原本的用处是要爬上过去曾是战舰岛山丘的地点,因此顶端没什么东西。如果只是要眺望景观,爬上高楼的屋顶还比较轻松些。除非是有特别的闲情逸致,否则没有人会辛辛苦苦爬到这道石梯的最上方。
  不过千千石总算爬到了石梯的顶端。
  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他站在战舰岛的最高点,海拔一百三十五公尺的景观出现在眼前。
  太阳已经沉没,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些许顽固的残照。
  眼前是一片庭园。过去曾有人把泥土运到这里开辟实验农田,但因为土壤马上就变得贫瘠,再加上爬到这里很麻烦,因此现在已经无人造访,变成荒废的庭园。
  歌声就来自庭园的另外一端。
  「……啊……」
  纤细的少女背影被光线染成黄铜色。
  千千石不禁蹲在石梯上,只从石梯顶端偷偷露出眼睛,观察这名少女。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女孩。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女孩绑在背后的金色长发。绑成马尾的头发蕴含着天空的余晖,宛若溅洒着闪闪发光的光之水滴。千千石心想:她既然能够完美地唱出异国的歌词,或许是个雷瓦姆人。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裙子和浅桃色的上衣——这是战舰岛普通中学的制服——因此她应该是岛上的居民,不过千千石从来没有听说岛上有个会唱这种歌的女孩。
  她的歌声非常纯洁,优美的旋律好似能够洗净淤积在肺中的煤尘。
  千千石感到横隔膜好似被往下压,悸动传递到手脚末梢。他不禁发出叹息。女孩的歌声让他想要听得更多、更久。
  千千石依旧躲藏起来,仰卧在石梯的斜坡部分。
  苍穹逐渐被夜色浸透。西方天空燃烧的金黄色,到了天顶变成群青色,东方的天空则完全进入夜晚,明亮的星星排列成十字形。
  海鸟拍翅的动作与歌声重叠。
  此时此地只有天空、鸟和女孩的歌声。包覆世界的静寂在旋律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深沉。
  从千千石的意识深层涌出前所未有的安详情绪,浸染到全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吧。
  他如此祈祷。
  他希望一切事物就此静止。
  如果此时此刻能够永远停格,即使明天不会到来也没关系。
  被迫放弃中学、被迫焚化母亲遗体、被迫从早到晚在不见天日的坑道吸入大量煤尘的明天,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真希望能够像那只鸟一样自由飞翔。
  ——真希望能够永远倾听这段歌声。
  星空即将降临。他想要数着星星,聆听这温柔的歌声。
  自从来到战舰岛之后,千千石只看过被遮蔽物切割成小纸片般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想起,天空其实具有无限的深度与宽度,在头顶上方笼罩着地面。
  少女的歌声与夜晚的黑暗交融,在千千石的心中荡漾起不知名的波痕。
  ——我想要到那里。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举起。
  掌心朝着天空。
  ——我想要到达天空的高度。
  他心中涌起超越逻辑与思考的某种情感,并化为这样的耳语。女孩的歌声在他的意识中造成某种作用,唤醒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未知的自己。
  他举起的右手笔直指向天空。
  他想要离开这座乌烟瘴气的岛屿,飞到永恒无限的天空,飞得越高越好。
  ——那里或许就是我的所在。
  然而他的思绪被闯入者打断。
  从千千石脚底下传来几个少年粗鄙的笑声。
  「喂,在这里。」「没弄错吧?如果她不在,我绝对饶不过你。」「她昨天也在这里唱歌,今天一定也在。」
  千千石抬起上半身,俯瞰石梯下方。
  五名住在战舰岛的十五、六岁男孩正爬上石梯,口中发出低俗的笑声。他们是岛上普通中学的不良少年。
  千千石皱起眉头,尽量不让女孩察觉地站起身,没有发出脚步声便走下石梯。
  男孩们发现有人,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千千石,便问:
  「你是谁?」
  千千石压低声音,避免让女孩听见,对他们说:
  「碍眼的家伙,回去。」
  他说话的态度就像在赶野狗一样。五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
  「这家伙是谁?根本没看过。」「他不是学校的人。」「是矿坑的劳工吧?没钱上学的穷人。」
  五人的表情带着轻蔑——战舰岛上的小孩分为能上学与不能上学的两类。一群人当中看似头头的家伙踏出一步,站在千千石面前。
  「你跟那女的有关系吗?她是卑斯塔种,身上流着恶鬼的血。」
  雷瓦姆人和天人之间生下的孩子称作「卑斯塔种」,而在天上帝国,雷瓦姆人被视为「恶鬼」,受到嫌恶。
  「她前天才刚转来,却一副很跩的态度。我们得教教新来的人这座岛上的规矩。」「滚蛋吧。卑斯塔女人就由我们来教训。我们不能让她在岛上唱恶鬼的歌。」
  另一名跟班把手搭在千千石的肩膀上,想要把他推到一旁。
  千千石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在他耳边低声说:
  「别出声……」
  接着手刀砍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被捂住嘴巴,没有发出哀号便倒在地上。
  其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往后倒退。
  千千石往前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以最小的声音说:
  「我不想……听到杂音。」
  他仿佛在教导年幼的孩童一般,不带任何感情地下达命令。
  看似头头的男孩怒吼:
  「你算哪根葱!」
  「……别大叫。」
  千千石瞬间冲入对方怀中,把拳头深深殴进他的胸口。
  「咕噗!」那名男孩吐出怪异的呼气声,双膝跪倒在地上。剩下的三人露出明显的畏惧神情,更加往后倒退。
  千千石拎起两名昏厥的男孩后领,像抓着猫一般拖下去,丢向那三个男孩。
  「……带走……不要发出声音。」
  他们似乎还想咆哮,但千千石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方,以眼神警告他们:「闭嘴。」
  「给、给我记住!不要以为你可以没事。」
  他们小声地撂下狠话,消失在黑暗当中。千千石目送他们的背影,不悦地皱起眉头,接着回头仰望石梯上方,祈祷着刚刚的骚动没有被女孩听到。
  他的祈祷并没有实现。
  「……」
  女孩从石梯顶端俯瞰着千千石。
  黄昏与夜晚交接时分的光影,使她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地从世界切开。
  她那双从开襟衬衫袖口伸出的纤细手臂交叉在胸前,制服的裙子随风摇摆,表情凶狠地从上方瞪着千千石。
  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她。他原本只想要不被发现地一直听歌。他无声地在心中叹息。
  女孩依旧交叉着双手,挑起眉毛,凛然质问:
  「你一直在听?」
  她洪亮的声音一中带着些微的怒气。这个女孩除了歌声之外,连说话声音都带有独特的音质。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对方虽然质问,但千千石却说不出话,只是把嘴角往下瘪,垂着肩膀。
  女孩拱起肩膀,快步走下石梯,站在刚好可以直视千千石脸孔的位置。
  除了发色之外,她的五官几乎和天人没有差别。她眼珠子的颜色是秋季天空般清澈的蓝色,不过眼尾有些上扬的细眼睛,以及鼻梁和下巴柔软的线条却属于天人的特征。她虽然穿着皱皱的制服,然而气质却宛若刚从天空降临般清淡透明。
  「你没嘴巴吗?」
  她的语气和纯洁的姿态相反,非常严厉。
  千千石有些恼怒,粗鲁地回答:
  「……有。」
  「嗯,我看得出来。」
  「……」
  「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在偷看?」
  「……我没有……偷看。」
  「真的?」
  女孩把脸凑上前,从近距离盯着千千石的双眼。她的虹膜宛若冬天的星座一般,带有数千种色彩。千千石的脸颊不禁红了。
  「我只有……在听歌。」
  他不禁说出实话,把通红的脸转开。
  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把凑近的脸拉开,双手交叉在胸前,挺起胸膛。
  「嗯。你的确听了好久。」
  她以获胜的姿态这么说。千千石斜眼瞪她,她似乎感到很有趣,开始哈哈大笑。
  「我的耳朵很好,从你爬上石梯的时候就发觉到了。我本来想说,如果你来找我麻烦就要狠狠踢过去,不过你只是默默地在听,所以我就假装不知道了。」
  「……」
  千千石心中感到屈辱,默默地瞪着她,但是她开朗的笑容却没有改变。
  「也因为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也知道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上来。我本来想把他们从石梯踢下去,可是你先解决他们了。我打架很强的,害我有些失望。」
  「……」
  「我是波岛中学一年级的吉冈雪,你可以叫我小雪。我前天才和爸爸一起搬到这座岛上,一切都还不太熟悉。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粉丝一号,所以你得告诉我各种事情。嗯,决定了。」
  「……」
  「你没有嘴巴吗?」
  「……有。」
  「嗯,的确有。」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讨厌我的歌?」
  千千石无从回答,左顾右盼,不自在地低下头,最后总算抬起头看着小雪,小声回答:
  「……我不讨厌。」
  他心底深处有一丝挫败感,但他并不想说谎。这是听到优美歌声之后最低限度的感谢。
  小雪听了露出微笑。她的笑容仿佛驱走了逐渐逼近的夜晚,宛若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一般,只有她的周围变得明亮起来。
  「我认定你为粉丝第一号。等以后我成为歌手,你就可以向别人炫耀了。」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该不会是那种老顽固吧?你是不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当个小粉丝?那就来当我的保镖吧——当我的专属随身保镖——这样听起来也比较体面吧?」
  「……」
  「我不希望被刚刚那些不良少年之类的家伙妨碍练习。如果你当我的保镖,我就可以放心了。明天同样的时间,你可以再到这里来。反正你是粉丝一号,所以我允许你在我身旁。」
  「……」
  「你真的没有嘴巴吗?」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千千石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这时垂夫忽然从他脚边窜出来,跑到小雪前方摇尾巴。
  「哇,狗!」
  她突然绽放笑容,蹲下来抓起垂夫长长的双耳拉扯。
  「它的耳朵摸起来好舒服!」
  垂夫笑咪咪地让她玩弄自己饭勺形的柔软耳朵,并舔着她的脸颊。
  「哈哈!好可爱!」
  小雪愉快地大笑,摸了摸垂夫的脖子、搔搔它的下巴底下,又抓起它嘴巴两侧垂下的肉。垂夫也似乎很高兴地黏着小雪,不停地摇尾巴。
  小雪抬起笑脸问千千石:
  「它叫什么名字?」
  「……垂夫。」
  「哈哈,这是什么怪名字?是因为它全身下垂吗?谁取的名字?」
  「……」
  千千石扭曲着脸孔低下头,小雪笑得更开心了。
  「是你!」
  「……名字……只要叫得出来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粉丝一号,你真好玩!」
  千千石抬起气得通红的脸,瞪着小雪说:
  「我才不叫……那种名字……」
  小雪一边摸着垂夫,一边以恶作剧的笑脸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
  「……」
  「你没嘴巴吗?」
  「……千千石……武夫……」
  「原来如此——我就叫你小武吧。你今年几岁?」
  「……十四。」
  「我十二岁。原来你还比我大两岁。现在念中学吗?」
  千千石默默地摇头。小雪并没有追问理由,只是挺起胸膛对他说:
  「我认定由你和垂夫当我的保镖。明天也拜托了。」
  「……谁要……做那种事……」
  「好了,我得回家帮我爸准备晚餐才行。小武,你家在哪里?如果肚子饿就跟我说吧。虽然没什么豪华的菜色,不过我的料理手艺很棒喔。那就明天见了!」
  小雪亲了垂夫一下,笑嘻嘻地向千千石挥挥手,缓缓跑下石梯,像一阵春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千千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和身旁的垂夫面面相觑。
  「真是个怪女生……」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黑暗的夜空。天上已经出现无数的星星。
  不知为何,他觉得心跳速度变得比平常更快,即使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有办法。他怀着奇特的悸动,和垂夫一起回家。当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睡得很熟,在梦中他觉得好像听见了小雪的歌声,不过也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了。

  第二天——
  千千石结束八小时的矿坑劳动,洗完身体,在傍晚时分踏上归途。他抬起头看着建筑之间小纸片般大小的暮色天空,一如往常地从石梯直接跨过阳台扶手,回到公寓的房间。
  九月傍晚的室内简直就像三温暖般炎热。千千石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环顾室内。
  「垂夫。」
  平时总是摇着尾巴迎接他的好伙伴,此刻却不见踪影。
  「咦……?」
  千千石环顾黑暗的室内,但不论是土间、石灶前或是石臼与洗衣板的阴影处,都没有垂夫的身影。
  「垂夫!」
  他站起来大声喊。对孤零零的千千石而言,垂夫是唯一的家人。单只是平时陪伴着他的垂夫不见了,就让他内心顿时充满不安。
  垂夫不在室内。千千石再度跨过阳台扶手,来到石梯上环顾四周。
  「垂夫!」
  他大声喊,并竖耳倾听。这时从上方依稀传来女孩的笑声。
  「那个女的……」
  他啧了一声,气喘吁吁地一次跨越两级爬上石梯,转眼就来到顶端。他看到和昨天一样没有遮蔽物的晚霞天空底下,小雪正在和垂夫嬉戏。
  千千石偷偷安心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拱起肩膀瞪着小雪。她和昨天一样穿着中学的制服。
  「啊,小武,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小雪坦率的笑脸绽放在空旷的庭园旁边。千千石板着脸孔,大步走上前质问: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生气?」
  「垂夫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自己跟我来的。对不对,垂夫?」
  小雪和垂夫双目交接,彼此会心一笑。垂夫的尾巴摇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它想必是看到小雪爬上石梯,就跳过阳台跟上来。看来他们已经完全情投意合。
  千千石忿忿地闭上嘴巴,把愠怒的眼神移向大海。站在这处高台可以眺望战舰岛的全景。脚底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与高台岩盘化为一体的集合住宅,后方则是映照天空暮色的海洋。
  「真有趣的景色。全世界只有这里会有这样的景观。」
  小雪伫立在千千石旁边,挺直背脊望着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九月的风吹过两人之间,令人意外地不带煤粉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无法到达这个高度吧。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海潮气味。
  小雪金色的头发染上夕阳的色彩,光泽更是加深,头发末梢好似散发着金粉一般,反射着黄铜色的光芒。千千石看着光之粒子,和昨天一样又开始心跳加速。
  「这里没有人,可以尽情练习唱歌。我好高兴。小武,垂夫,拜托你们当保镖啰!」
  小雪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抬头看千千石。千千石的脸颊不禁染红了。他低下头隐藏自己的害羞,粗暴地反驳:
  「……不要那样叫我。」
  「为什么?很可爱呀。小武——嗯,很可爱。」
  「……」
  「啊——!诶——!呜——!」
  小雪突然开始大叫,吓得千千石不禁往后倒退。他以为小雪精神错乱了,不过小雪却满脸笑容越喊越大声,这时千千石才猜到她是在做发声练习。垂夫在她旁边坐下,吐着舌头一派开心的模样。
  小雪练过一轮发声之后,接下来宣布要练习强化嗓门,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如果小雪独自一人持续进行这个练习,她的确需要保镖,才能避免被不良少年欺负。她的外表原本就很引人瞩目,再加上卑斯塔种的身份,以及对这座岛屿的居民来说过大的梦想——这些都让她有足够的条件成为渴求娱乐的岛上少年攻击的目标。
  千千石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颓圮的石墙前方,望着石梯的方向。
  不久之后,歌声开始——和先前用力嘶吼的声音不同,是和缓而清澈的歌声。千千石背对着歌声,感觉小雪的声音好似透入他的体内。千千石的背部宛若雨天的荒野一般,承受着如降甘霖的歌声。
  这时昨天的那些不良少年又不死心地爬上来了,这回人数增加到八人。千千石皱着眉头,瞪着下方。这几个男生发现到千千石,便瞪着他的方向。站在前方的几个人彼此推让一阵之后,最后由身材最魁梧的男生快步爬上来。在他抵达攻击距离的瞬间,千千石便毫不留情地飞踢他的脸。其余人共同接住跌落石梯的被害人,发出怒骂离开。千千石默默地再度坐在石墙前方,继续监视。
  小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唱。千千石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背后。小雪的歌声好似洗涤了他每一颗细胞,没有混合任何杂物。歌词是雷瓦姆语,因此千千石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可是他觉得旋律好似在安抚他一般。
  他只是闭上眼睛聆听,觉得歌声好像要把他带到某个地方。笼罩在战舰岛上的灰尘与煤尘似乎都被小雪的歌声一吹而散。
  不久之后,歌声停止了。
  「……?」
  千千石抬起视线,看到小雪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一脸诧异地看着千千石。
  「你喜欢刚刚的歌吗?」
  她突然这样问起。千千石狐疑地问:
  「为、为什么……」
  「你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
  「啊……?」
  小雪展露笑容说:
  「好像小婴儿的睡脸。」
  千千石脸红了。他的确听得很陶醉,就好像听母亲唱摇篮曲的幼儿一般。
  「哪、哪有……」
  「昨天你爬上石梯的时候,我也在唱这首歌。」
  小雪显得很高兴地继续说。
  「我也喜欢这首歌。歌词的内容是关于一个女人一直在等候出海之后迟迟没有归来的男人。」
  千千石当然不会了解雷瓦姆语的歌词。他只是为旋律感到着迷而已。
  「这是首好歌吧?」
  小雪歪着头说。千千石满脸通红,望着别的方向。小雪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
  「你真不老实。」
  她拍了拍膝上的沙站起来,离开千千石再度开始练习。
  鸡蛋一般的夕阳沉入西侧的海洋,淡淡的星彩挥洒在灰色的岛屿,但歌声仍旧继续。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星空,背对着小雪听着歌。他向星星祈祷这个歌声永远不要停止。
  「唉,肚子好饿。我得去帮爸爸准备晚餐了。」
  千千石微小的愿望没有实现。小雪悠然自得地结束练习,笑咪咪地把双手举向夜空伸懒腰。
  「谢谢你帮我打倒那些家伙。真的很谢谢你。」
  月光照亮小雪的微笑,柔和地渗入千千石的胸口。他相信夜晚能够隐藏自己通红的脸颊,便粗鲁地回答:
  「那点小事……没什么。」
  「你肚子饿不饿?为了感谢你,就到我家来吃饭吧。」
  「不用了……我有面包……」
  「你只吃面包?你有妈妈吗?」
  小雪从下方窥视千千石低垂的脸,问他这样的问题。
  千千石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家人。」
  「喔,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只有这家伙。」
  千千石弯下腰,摸了摸垂夫的脖子下方。垂夫高兴地舔着千千石的脸颊。
  小雪也在他身旁弯腰,抓抓垂夫的背部,说:
  「你来我家吃饭吧。至少让我请你一餐。」
  「这……不用了……」
  千千石原本想说,他只要能听到歌声就满足了,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小雪随兴地拉起他的袖子,说:
  「别客气。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大餐,不过我的料理技术一定比你好。对不对,垂夫?我也会给你剩饭,来吧。」
  垂夫似乎很高一兴地抬起头,更加兴奋地摇尾巴。小雪笑着站起来,双手击掌,又说:
  「决定了!与其一个人吃饭,不如大家一起吃。而且我在这座岛上也还没有交到朋友。来吧!你会来吧?不来不行喔!」
  她仿佛在宣读决定事项一般自顾自地说完,硬是把千千石拉起来,推着他的背往石梯前进。
  「喂、喂,别这样……」
  千千石虽然嘴里抱怨,但也只能乖乖走下石梯。垂夫似乎很高兴,半张着嘴巴跟在两人后头。

  小雪的家位在战舰岛的东端称作「日薪员工宿舍」的集合住宅。这里是岛上收入最低的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沿着外部的阶梯爬到五楼,看到水泥裸露的走廊单侧排列着一排木造长屋。木造建筑与钢筋水泥建筑硬生生地融合在一起,可说是战舰岛特有的奇观。进入各户要拉开玻璃格子门,在土间脱鞋子再进入室内。在八个榻榻米大的隔间中,只有一张矮桌和一座陈旧的衣柜,与邻居之间只有一片胶合板之隔。这是无法领月薪、只能领日薪的矿工所居住的员工宿舍。
  「爸爸不在家,大概又去喝酒了。真是伤脑筋!」
  小雪打开只悬着电灯泡的灯,望着无人的室内抱怨之后,又转向千千石和垂夫。
  「随便坐下来吧。厕所在走廊尽头。请别客气。」
  她让千千石坐在矮桌前之后,自己则走出房间,到走廊角落的共同厨房。留下来的千千石和垂夫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什么?」
  母亲死后三个月,他差不多也想要习惯孤独了。与其说习惯,不如说他已经停止思考任何事情。他相信只要停止思考,脑中就不会出现怪异的声音,也不需要畏惧不知来自何处的痛苦。他原本已经抱定主意要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感觉到了寂寞?他可以拒绝,也可以甩开小雪,但他虽然表现得百般不愿意,却仍然待在小雪家里等候晚餐。
  「我在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旁垂夫的笑脸。
  他原本想要默默地直接回家,但却迟迟抬不起沉重的屁股。或许他其实也想和小雪待在一起更久的时间。
  「怎么可能!」
  他对自己的情感提出质疑。他不相信自己会如此脆弱。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双亲与朋友,仍旧能够坚强地独自活下去。
  「嗯!我很坚强。」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这个声音从很近的距离传来,让千千石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望向土间,看到小雪双手提着铝锅呆呆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那种喜欢自言自语的人吧?」
  「……」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不说话了。真是怪人!!」
  小雪边取笑他边把锅子放到矮桌上,摆了两个碗,打开锅盖。锅里的麦粥冒着白烟。
  「虽然不是什么大餐,不过总比一个人吃面包好多了。」
  小雪用勺子添粥,放在千千石的面前,接着又把装在另一个塑胶碗的小米粥放在垂夫面前说:
  「这是给垂夫的。」
  垂夫没有立刻吃,吐出舌头望着自己的饭乖乖坐着。
  千千石低头盯着面前的粥,然后抬起头看小雪。
  小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说:
  「我要开动了。」
  「……开动。」
  坐在对面的小雪笑着说:
  「希望能够合你的口味。垂夫也请开动吧。」
  「……」
  垂夫精神抖擞地开始吃盘中的食物。它平时总是吃面包,因此很高兴地大啖变凉的小米粥。
  千千石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通红的脸颊,低着头只顾着吃稀饭。他并没有对味道抱持太大的期待,甚至也忘了什么是美味的餐点。
  但是——
  「咦?」
  千千石猛地抬起头看小雪。他瞪大眼睛,双眼透露出毫无隐藏的惊愕。
  小雪以胜利的表情看着千千石,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很擅长料理。」
  接着她自己也拿起筷子吃饭,并发出安心的赞叹声。
  「好好吃喔。稀饭的味道果然取决于汤头!」
  她笑咪咪地单手拿着碗,仰头豪迈地唏哩呼噜吞下去。
  千千石的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他望着自己手中捧的碗。碗里装的虽然只是平凡无奇的稀饭,但是一旦进入胃中——
  「……唔……!」
  他忍不住发出呻吟。他的胃底要求更多的食物。千千石无法抗拒,和小雪一样仰头把碗里的稀饭全部吞下去。
  「还有第二碗喔。」
  「真的……!」
  千千石反射性地把空碗伸向小雪。等到他意识过来,不禁懊恼地扭曲了脸。坐在他对面的小雪则显得很高兴,替千千石再添一碗说:
  「太好了,多吃点吧。」
  千千石没有说话,粗鲁地接过她递回来的碗,再度像是被附身一样,把碗里的东西都吞入胃里,他不论吃多少,身体内部仍旧渴望得到另外一碗,而已麻痹的脑髓只顾着一再把空碗伸向小雪。
  直到他发现铝锅里满满的稀饭几乎都被他一个人一扫而空,才恢复理智。
  隔着矮桌的对面,小雪兴奋地红着脸,笑着对他说:
  「胃口真好!不愧是男孩子!」
  「……」
  「小武,你好像被稀饭附身了!」
  她高兴地说。千千石觉得很尴尬,只能咬着嘴唇。一旁的垂夫吃完饭,把鼻子凑向小雪吐着鼻息,为了感谢她提供餐点而舔她的脸颊。
  「哈哈。怎样,垂夫也觉得好吃吗?太好了。」
  在灯泡琥珀色的光线中,小雪的笑脸显得非常耀眼。
  「……我来收拾。」
  千千石低声说了一句,把自己和小雪、垂夫的碗叠起来。
  「啊,不用了。我来就好……」
  「至少……让我帮这点忙吧。」
  「……哦,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水槽在走廊尽头,拜托你了!」
  小雪笑咪咪地指着水槽的方向。
  千千石无言地走到走廊上,依照她的指示到水槽边洗碗,再回到房间。小雪和垂夫已经变得很要好,毫不厌倦地玩在一起。
  「真可爱。又乖又聪明。」
  垂夫仰躺在地板上,毫无防备地露出白色的肚子,小雪则温柔地摸着它的肚子。狗只有在完全信赖对方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一开始很不想到这座岛上。在大海中央这么小的地方,感觉无处可逃,而且岛上都蒙着煤灰。」
  「……」
  「你不觉得这样好像会令人窒息吗?高楼建筑都密集地众在一起,只能看到狭小的天空,走在路上也没有风吹来,天上降下来的是海水不是雨水。学校的同学也都用奇异的眼光看我。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长相有点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现在的朋友就只有学校养的猪了。大家都不想承担照顾它们的工作,可是对我来说,它们是很重要的朋友……」
  小雪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话。千千石没有回应,只是隔着矮桌听她说话。正确地说,他并没有仔细听内容,只是感受着小雪说话声音的韵律。小雪的话语本身就是优质的音乐。光是接收这些音符的串联,千千石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乘着风飘游在空中。
  「小武,你有在听吗?」
  「嗯。」
  老实说,他并没有听内容,只觉得像是在听异国的音乐,即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节奏本身就有令人说不出的舒畅。一不小心,脸上就有可能露出陶醉的表情,因此他必须凭意志力努力板着脸孔。小雪的独自一直持续下去。
  除了她说话的旋律之外,千千石发觉眼前还有另外一项夺走他灵魂的因子。
  小雪的表情令他百看不厌。
  她的眼神笔直地望着千千石,开朗而愉快地编织着流畅的语言,然而在说话当中又会一会儿发火、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好像要哭出来,表情变化莫测,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她的各种情感一个接一个率真地迸出来,散发出元气与活力。千千石甚至没有回应,光是坐在小雪面前,他就觉得自己似乎也感染了活力。
  ——感觉心灵平静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安详的感觉了。在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以为他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找回了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得到的安宁。
  「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咦,爸爸!」
  小雪突然拉高嗓门大叫,崩解了原本安宁的空间。
  喝得烂醉的中年男性倒在土间。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土黄色上衣与工作裤,和战舰岛上多到不行的嗜酒矿工没什么差别。他倒在入口,脸贴在地板上流着口水,发出呼呼的鼾声。
  「又喝得醉醺醺的!唉,真伤脑筋……到哪里都一样!」
  小雪虽然嘴里这么骂,还是扶起父亲,拖到起居室。
  「振作点。要不要吃稀饭?」
  她的父亲瘦削而长满胡碴的脸在听到小雪的喊声时痛苦地扭曲。他的嘴角发出咒骂声,好像是在痛骂上司,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真是的……就是这样妈妈才会跑掉。」
  小雪从壁橱拉出棉被,一脸歉疚地对千千石道歉。
  千千石紧绷着神经努力不显出遗憾的表情,继续板着脸孔,帮小雪让她父亲躺在棉被上。他父亲的脸上一派安详,双手抱着枕头说些含混不清的梦话,带有酒臭味的气息弥漫在整间房间。
  小雪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说:
  「多亏你的帮忙,谢谢。真抱歉,让你看到丢脸的一面。」
  「……不。没关系……」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过得很愉快。」
  千千石差点要说出「我也是」,不过还是集中意志把老实的感想吞回去。
  「……晚餐……谢谢你了。」
  他只说出这样的话。垂夫把鼻子贴在小雪身上。
  「明天见!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练习,就要麻烦你当保镖了!」
  千千石转身背对小雪的笑脸,小声地回答:
  「……嗯。」
  接着他大步走到土间,出了门,不知为何加快脚步离开小雪的家。垂夫跟在他的身后。
  他走到日薪员工宿舍外面,看到头上显得很局促的星空被高楼住宅群切割。
  他穿过狭窄的小巷。向外突出的阳台彼此相邻,透出一家家的灯火。诱人的晚餐香气仿佛是从星空洒下来一般。如果在平时,这样的光景会让他感到寂寞,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直到刚刚为止,他自己也在同样的橘色光线下和小雪共享晚餐——这样的事实让他心中充满着幸福感。
  他的胸口感觉到温暖。他希望能够永远怀抱着这样的温暖——内心自然的情感波动,让他产生这样的感想。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终于开始用跑的。
  他喘着气奔上长长的石梯,跳过阳台回到自己的家。这天晚上他裹在棉被里迟迟无法入眠。在黑暗中,小雪不断变化的表情宛若幻灯片般浮在他眼前。他感到心跳加速,全身发热。他把意识集中在耳朵,想要回想起傍晚时听到的小雪的歌声,但是声音的记忆却很难重现,旋律也变得暧昧不明。
  ——如果有小雪的唱片就好了。
  他打心底这么想。如果有唱片,他就可以反复听那首歌,直到唱片磨破。
  今天小雪在练习的时候说过,这首歌唱的是一直等候着出海男人归来的女人。
  千千石希望能够随时随地部有这首歌陪伴。他想要躲在棉被里,像是听催眠曲一般听这首歌入睡。这一来不论白天在矿坑的工作多辛苦,他都能期待着夜晚小雪的歌声而忍耐下来。
  ——如果小雪的愿望实现,这首歌就会录成唱片。
  ——所以我就去当小雪的保镖吧。
  他如此说服自己,等候着睡眠降临。他的身体虽然疲累到了极点,意识却一直清醒到深夜。这天晚上,小雪出现在他的梦中,唱着异国的歌曲。

  后来的每一天,千千石在矿坑工作完毕后,都会到观景台去找小雪,替她监视四周,不让那些不良少年来犯。这也成了他每日的例行公事。
  小雪每天都在千千石和垂夫来到之后练习一、二个小时,直到晚餐时间才结束。她的歌艺日渐进步。她借由锻炼身体、加强嗓门,使歌声更增添飞翔的力量。光是听她唱歌,就好像飞到空中一般。
  过了一个月,千千石原本支支吾吾的说话方式受到小雪影响,逐渐变得流利,甚至还能开玩笑。小雪会替千千石准备便当,有时候练习完毕,两人和一只狗就并肩坐在石长椅上一起吃。
  「好漂亮。」
  小雪吃着大麦饭团和腌萝卜,双眼望着夕阳底下的海洋。十月的夕阳把海洋和天空都焚烧成耀眼的金黄色。
  「好像腌萝卜。」
  千千石对天空与海的颜色如此评论。小雪一脸无奈地转头看他,说:
  「小武,你完全不懂什么叫情调吗?」
  「不懂。」
  「我想也是。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风景,你竟然比成腌萝卜!」
  「很怪吗?」
  「唉!不过你本来就不可能说出多有情调的话。万一真的从你口中吐出那种台词,我大概会吓跑吧。」
  「……」
  「你那什么表情?该不会在生气吧?」
  「……我没有生气。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中听的台词。」
  「不用勉强了,反正也不符合你的风格。如果是雷瓦姆人,大概就会像转开水龙头一样说出一大堆花言巧语。那些人真的脑子里只想着要勾引女人,像这方面就跟天人完全不一样。」



  小雪独自发表议论,双脚踢向长椅前方。小雪谈话的内容常常提到雷瓦姆人的事。这点大概和她的母亲是雷瓦姆人有关,不过千千石没有问过她理由。
  「你讨厌雷瓦姆人吗?」
  「嗯?我没有特别讨厌他们。有喜欢的人,也有讨厌的人,就跟天人一样。不管是哪一个国家或人种,都有好人和坏人。」
  「……这样啊。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讨厌他们。」
  「哦,是吗?你会这么觉得啊?不过说实在的,虽然我不讨厌单独的个人,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我大概就不怎么喜欢了……我来这里之前住在常日野,就是雷瓦姆人命名为圣马尔提利亚的地方。因为那里有雷瓦姆人和天人混居,所以从小就常常和他们接触。」
  千千石第一次听到她谈起这件事。常日野过去虽然属于天上帝国领土,但是在大约六十年前因为战败而割让给雷瓦姆皇国,改名为圣马尔提利亚。对于隔着中央海的雷瓦姆皇国而言,这块重要的自治区等同于进攻天上帝国的桥头堡。
  「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从小我就常常听雷瓦姆的歌,欣赏他们的戏剧。虽然雷瓦姆人往往个性都很粗鲁,可是文化却很洗炼。我喜欢的歌也以雷瓦姆的歌居多。」
  小雪谈起了她回忆中融合雷瓦姆文化和天上帝国固有风土的异国城市。
  入住殖民地的雷瓦姆人建造起豪华的宅邸,把天人当作奴隶与仆人颐指气使。部分天上帝国的商人也会去奉承雷瓦姆人,巧妙地融入他们的生活圈,践踏母国人民赚取金钱。在那里,掌握权力的是雷瓦姆人,而自古居住在常日野的天人却不被当人看待,地位等同于家畜或猫狗。讲到这里,小雪的声音中就充满怒意。
  「我喜欢雷瓦姆的文化,可是那些人觉得只有自己才是人类,把天人称作猴子或猿人。」
  「……」
  「我也被称作卑斯塔种,受到雷瓦姆人的孩子欺负。他们如果殴打我们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们如果还手就会成为大问题,还说猴子不要反抗人类……」
  小雪似乎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咬着嘴唇停止说话,又咬了一口饭团,望着黄昏的天空。
  她咀嚼了一会儿,喉咙发出吞咽声,然后继续说话:
  「雷瓦姆有阶级差别。国王贵族之类的在最顶端,下面是商人和市民,再下面是劳动者,最下层是游民和外国人。下层阶级的人无法违抗上层阶级的人。对那些人来说,天人是天生的最底层……甚至连最底层的阶级都没有包含天人。因为天人不算人类,所以根本不包含在阶级里面。」
  小雪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在平静当中却无法掩饰愤怒。
  千千石默默地听她说话,
  每一个天人都知道,雷瓦姆人没有把天人当作人类,而是当作猿猴或家畜。因此天人现在以「卧薪尝胆」为口号,把一半的国家预算投入军事费用,致力于富国强兵。「卧薪尝胆」——目前含辛茹苦,等待反击的时刻——天人的这项「短期目标」要不是因为雷瓦姆人的差别待遇,就不可能产生。
  天人原本是农耕民族,居住在狭小的东方大陆,四周没有天人以外的人种,水源丰富而绿意盎然,土壤肥沃,因此他们培育出与大自然共生的生活技术,民族性温和。他们的个性虽然自尊心极高,但基本上是「好好先生」,社会所赞扬的是不显示个人欲望、为大局奉献的内敛姿态。在三千年的历史当中,他们虽然历经几次的内战,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把敌军完全包围、全数杀光的「包围歼灭战」,不论是哪一方的胜利者都会在包围战中网开一面,让失去战斗意志的敌人逃跑。从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天人与人为善的一面。就理性来看,这样的战术毫无利益可言,但是在天上帝国却能够通行,算是不理智却重感情的战争规矩。依照天人的民族性,即使偶尔会和邻居打架,也不会赶尽杀绝。
  相较之下,属于狩猎民族的雷瓦姆人在辽阔的西方大陆开拓严峻的自然环境,依照自己的方便任意加工。蛮荒的森林、荒野及险峻的山脉总是像敌人一般横亘在雷瓦姆人前方。如果要存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征服大自然。他们和异国人民打仗时,理所当然地采取歼灭战,冒着战败就会被全数杀光的危险作战,获胜之后也会把对手屠杀殆尽。雷瓦姆人的民族性,就是把异民族都当作敌人。相较于打从出生就和言语相通的人们友好生活的天人,映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双方对于战争的认真程度自然也会不同。两个民族仿佛命中注定要彼此对立,在相逢的那一天之前,透过漫长的历史培育出完全不同的民族性。
  当两个国家越过大瀑布相逢,相反的价值观正面发生冲突,善于使用暴力的雷瓦姆人战胜了天人,向对方予取予求。从这天开始,天人的卧薪尝胆计划就开始了。雷瓦姆人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有了解到天人不是猿猴,而是自尊心很高的人类。
  现在的天人不论是城市居民或农村劳动者,都忍受着苛刻的重税与贫困,为了国家的发展奉献一己之力。为了不让雷瓦姆皇国继续侵占天上帝国的领土,他们必须努力增强军力。雷瓦姆的做法就是凭枪炮打倒对方,用拳头迫使对方接受自己的要求;他们完全不会在乎弱者的话,只有强者的主张才会成为公认的「常识」。为了对抗这样的敌人,天人团结一致,推动「集权主义」名号的「短期强化训练」。大家为了撑过艰苦的训练期间,共同的励志口号就是「卧薪尝胆」。
  「我喜欢雷瓦姆的文化,可是我无法了解,创作出那么美妙的音乐的人们,怎么会称呼天人是猴子、或当作家畜对待呢?」
  「……天人也称呼雷瓦姆人是白猪,两边算是半斤八两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们不会从政策面来区别人种吧?雷瓦姆是全国上下都在搞歧视,不论是在道路、公园、公交车或公厕,雷瓦姆人都不让天人进入和自己一样的场所。而且他们不是偷偷这么做,而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公然歧视天人。他们搞不好甚至不觉得这是歧视,只不过像是不准狗、猫、猴子进入人类的生活范围一样。我讨厌他们这一点。或许单独的个人当中有些好人,可是当他们形成集团时,就突然变得很讨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不符正义。」
  「……」
  「……对不起……讲到不太愉快的话题。我只是想起了在常日野的日子……」
  「……不。我大概可以了解……常日野……对我来说也不算陌生的地方。」
  小雪用诧异的表情看着身旁的千千石问:
  「哦,真的?」
  「……我的祖父听说原本是常日野的士族。天上帝国战败之后,常日野成为雷瓦姆的领土,他住的房屋就被夺走,还被赶出当地。一族人分散各地……后代的我就在这里挖煤矿。」
  「……这样啊。原来你是武士家族的孩子。听你这么说,感觉真的还有些武士气质诶。」
  「……才没那么了不起。我爸虽然很傲,却没有赚钱的本事……算了,说这种话好像在诉苦,还是别说了。」
  「我喜欢听你诉苦。你爸是什么样的人?」
  「……他具有武士的气概。即使没有钱,也想要保持高贵的尊严。他拒绝受雇于商人……后来得了小病就死了,因为我们没有钱让他看医生……他是很传统的人,被国家和时代抛弃,算是可悲的死脑筋。」
  「……应该……没这回事。你爸爸一定是想要教你某种重要的价值。或许他有理由必须要在小孩子面前保持尊严。」
  「有什么理由?」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你这么说,你爸爸挺帅的。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的人。」
  「……对家人来说是很大的困扰。因为爸爸没有留下什么钱,所以我才会在这种地方挖煤矿。不管尊严保持得多高,都没办法活下去。就是因为他死抓着武士的尊严不放,我现在连学校都不能上,过着卑微的日子。」
  他心中再度涌起无法上国中的不甘。他在运动和学业上部不输给别人,却因为家境贫穷,沦落到这种宛若世界边缘的岛屿,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担心罹患肺病却依旧被迫每天从事地下劳动。
  「……」
  小雪难得地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千千石的侧脸。
  这一个月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停止说话。千千石感到讶异,转身俯视旁边的她。
  小雪清澈的眼中映着他的倒影。
  她张开秀丽的嘴唇,说:
  「你真的很帅。」
  小雪的话语触动了千千石的心弦。
  「你一点都不卑微。你比上中学的那些小孩都要帅。」
  千千石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小雪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千千石,加强语气说:
  「这都是多亏了你爸爸,你才能这么帅。所以,别在意了。即使家境贫穷、不能上学,那又怎样?反正你这么帅呀!」
  小雪把手放在千千石的手背上。
  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
  「所以,你也别说你爸爸的坏话了。」
  小雪的微笑就像蓝天一般。
  「……不然,你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很难过的。」
  「……」
  「……好吗?」
  「……」
  「……怎么了?好奇怪的表情。」
  「……啊?哦……没有啦……」
  「你刚刚张大嘴巴,一副好好笑的表情喔~」
  小雪突然哈哈大笑。千千石调整呼吸,总算恢复平时的扑克脸,把视线转回海面。
  夜晚已经降临海上,波浪的顶端宛若银制工艺品般形成斑纹。远处传来波涛拍打在护岸壁上的声音。
  两人的手依旧重叠在一起。他们都想要继续维持这样的状态一会儿。在十月的风中,彼此手部的温暖感觉很舒服。
  「快要秋天了。」
  「……嗯。」
  「我现在也不讨厌这座岛了。刚来的时候虽然很讨厌,不过住久了大概也习惯了吧。我还满喜欢这里的景色。」
  「……这样啊。」
  「一直待在这座岛上或许也不错。这是个好地方。」
  「……你不是要当歌手吗?」
  「对呀,这是我的梦想。」
  「……那你就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了。」
  「……嗯……的确。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总有一天我得离开这里。」
  「……这座岛……不适合长期居住。这里只是工作存钱的地方。因为空气很脏,待久了肺就会出问题,那就不能唱歌了。」
  「哦,小武,你在替我担心啊?你真温柔。」
  小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完,又发出铃铛般的笑声。千千石板起脸孔说:
  「这是常识。就算是矿工,也没有人会永久住在这里。」
  「那么小武有一天也会离开吗?」
  「我……」
  虽然千千石想回答,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关于未来的人生规划。不像小雪有着远大的梦想做为目标,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活着。
  「……我……不知道……」
  他不禁垂下头。小雪诧异地从下方看着他的脸问:
  「你如果存够钱了,不就可以上学了吗?」
  「……去上学也没什么意义。我跟你不一样,没有特别的人生目标……」
  如果说他将来想要做什么事情,那就是有一天想要买唱片机和小雪的唱片。除此之外,他没有对未来抱持过任何希望。
  「目标啊。我觉得小武应该会做出一番大事业。」
  「……哪有……不可能的。」
  「长大之后,我会成为歌手……小武不知道会成为什么。」
  「……我会当个挖煤矿的,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自嘲地说。这时——
  薄暮的天空响起类似雷鸣的声音。
  「……?」
  两人同时望向远方的天空。南方的天空一角飘着碎云,上面出现罂粟种子大小的物体。
  雷声其实是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一架天上帝国的战斗机正朝着战舰岛飞来。
  「这一带有航空队的基地吗?我都不知道。」
  千千石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飞机。虽然此刻是薄暮,他的视力却能辨识出飞机外型的细节。
  「……大牟田有飞机场。那是……六十七式舰上战斗机。」
  他凭固定起落架的特征看出机种。
  「哦,你很懂飞机吗?」
  「……我爸很喜欢。」
  他简短地回答,他的父亲没有留下遗产,唯一留下的就是航空机的图鉴。千千石曾经仔细看过一张张飞机照片与设计图,书上的说明文字也读得滚瓜烂熟。父亲给他的唯一娱乐就是那本图鉴。
  六十七式舰上战斗机发出隆隆的螺旋桨声,来到战舰岛正上方开始盘旋。
  岛上的居民想必正朝着天空拍手或吹口哨吧。飞行员或许是战舰岛出身的孩子。偶尔会有像这样率性的飞行员,在进行飞行练习的休息时间突然兴起耍帅的念头,凯旋飞回故乡打招呼。
  这家伙或许也看到岛民笑着对自己挥手,得意忘形地开始在战舰岛上方表演翻滚。虽然这个翻滚不太成熟,轨道有些歪斜,不过已经算是很精彩了。居民的欢呼声传到千千石和小雪所在的小丘上。
  「飞行员真棒,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好羡慕他们。」
  「……嗯。」
  「男孩子都很憧憬当个飞行员吧。」
  「……的确。大家都很憧憬。」
  千千石遥望着战斗机自傲的翻滚表演。
  他心中产生艳羡的情感。那名飞行员大概是生长在富裕的家庭,接受良好的教育,才能进入军官学校成为飞行练习生。依照天上帝国的制度,如果不是有钱人,就无法进入军官学校。穷人不论多么想要成为飞行员,都不可能如愿。
  千千石感觉到天空与自己之间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潜入海底挖煤矿的他和在空中翻滚的练习生,年纪大概差不了多少,然而他们打从出生以来,境遇的差异就有天壤之别。他自己一无所有,即使怀抱着梦想也没有用。
  「你对飞机这么熟,干脆去当飞行员吧?」
  小雪突然提出率直无比的疑问。千千石叹了一口气回答:
  「……又不是想当就可以当。在这个国家只有菁英分子才能当飞行员。我没受过教育……也没有钱。」
  天上帝国是贫穷的国家,没有预算像雷瓦姆那样大量生产飞机,并让一大票通过简单测验的平凡人才驾驶飞机;只有千挑万选过后的菁英人才,才能够坐上用国民血汗税制作的宝贵飞机。天上帝国对雷瓦姆的战术,就是将经费集中在通过严苛选拔的人才,培育出以一挡千的空中战士,因此只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成为飞行员。
  「没办法上军官学校,也可以到预科练吧?」
  「……预科练?」
  「啊,你果然不知道!我们中学有收到募集练习生的通知。」
  「……」
  天上的飞机完成蹩脚的翻滚,似乎心满意足地挥着机翼回去了。在逐渐黑暗的天空底下,小雪继续说:
  「『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不需要学费或入学金,提供所有学生住宿,由国家负担练习期间的生活费。」
  「……不可能的,我……连国中都没有毕业。」
  「听说只要小学毕业就行了。不过听说入学测验很难……」
  「真的……?」
  千千石张大眼睛。假设小雪说的是真的,那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只有军官学校,那不就只有家里有钱的人才能当飞行员吗?所以为了让贫穷却很优秀的子弟也能成为飞行员,政府就开始实行这项制度。」
  「……预科练……」
  千千石喃喃重复这几个字。
  他感觉到胸中点起了小小的火焰。
  「你、你可以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吗?」
  千千石把脸凑向小雪问。他的反应让小雪不禁退缩。
  「嗯……下次我拿宣传单来给你吧。详情都写在上面。我记得参加考试的资格是『普通小学毕业的十四岁到十七岁男生』,所以你也可以参加。」
  「不需要入学金、学费和生活费……真的有这种制度吗?」
  「政府似乎也投注很大的力量在这里。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只要赢得空战,就能赢得这场战争……志愿者也很多,五十人的名额却有超过两千人报名……」
  「五十人的名额……有两千人报名?」
  现阶段的合格率是四十分之一,不过今后报名者应该会越来越多,想要通过窄门困难到令人眼前黑暗。但是有这么好的条件,全国各地的学生会争先恐后去报名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个贫穷的国家,和千千石有着相同命运的学生太多了。
  不过——依旧有挑战的价值。
  千千石在小学时,不论是学业或体育都有优秀的成绩,教师们对他的将来也很期待。虽然学业方面耽搁了,不过如果能凭着自修努力,应该有办法追上。
  而且如果通过测验——他就可以在空中翱翔。
  他可以脱离那满是粉尘的狭窄地底坑道,伸展翅膀飞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自由天空。
  「入学测验是什么时候?」
  「啊?呃……六月!」
  「剩下八个月……」
  千千石瞪着虚空发出呻吟。他必须在八个月内补足将近两年的学业,并且取得卓越的成绩。更何况他白天还得工作。如果不工作,他就无法生存,因此他必须在白天工作、晚上念书,通过四十分之一合格率的测验,才能踏上飞行员之路。
  「唔唔……」
  他如何能够不发出呻吟?希望之光显得太过遥远、微弱。他垂下头陷入沉思。
  ——我能够办到吗?我真的可以抱持自信吗?和其他考生相比,我似乎具备太多不利的条件了……
  「小武,课业方面,要不要我来帮你?」
  一旁的小雪似乎猜到他心中的犹豫,这样问他。
  「到这里来念书吧!我可以借你学校的课本。在这座观景台上,我来练习唱歌,你来准备考试!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在这里……念书……」
  「只要拼命努力,一定会有办法的!小武,你的学业应该不差吧?」
  「我以前的成绩……不算坏。」
  「预科练的考试不是只有课业,体能测验也很重要。小武在矿坑工作每天锻炼,体能应该很好。只要笔试不输给其他人,一定能通过的!」
  小雪如此鼓励,让千千石总算产生信心。他的确自负在体能方面不会输给同年龄的孩子。学业方面,只要接受小雪指导,基础部分应该很快就能学习。巩固基础之后,剩下的就看应用能力。如果拼命苦读,一定能够获得成功。
  他感觉到原本萎缩的希望再度膨胀,仿佛长久以来沉睡在他意识深处的野兽终于醒来,缓缓地准备抬起巨大的身躯。
  他感觉心中涌起惊人的积雨云,原以为闭塞无望的将来突然在他面前展开康庄大道。他忍不住从长椅站起来,在胸前握紧拳头。
  「我……我想接受考试……」
  「小武……」
  小雪也站起来,抬起头对千千石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想通过考试!」
  「嗯,我懂。」
  「只要跟你学习基础课程,我应该可以马上追上……不,甚至超前!」
  「嗯,交给我吧!小武一定能办到!」
  「没错,我要成为飞行员!我要在天上飞翔!」
  他抖擞着全身上下的细胞,抬头仰望天空。夜晚的天幕已经开始出现星星,星光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刻都更加耀眼。
  「小武找到目标了!你要成为飞行员!」
  千千石看一着一旁小雪的笑脸,把握着的拳头放下到腰际,同时低下头说:
  「拜托了……借我课本!教我功课!我在这座岛上的期间,都会当你的保镖!」
  「你、你干么突然这么正经!别这样啦!即使不这么夸张地拜托我,我也会尽最大的力量来帮你,所以就跟以前一样就好了。」
  「嗯,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你要感谢,等到通过测验再感谢也不迟。你太激动了。来,深呼吸!吸气——吐气——」
  小雪开玩笑地张开双手,示范深呼吸。
  千千石也试图调整呼吸,平息兴奋,接着又说:
  「……没错,我还没通过测验。我得从现在开始努力……」
  「嗯。没错,你得每天苦读才行。我们一起努力实现梦想吧!我要成为歌手,你要成为飞行员!」
  「好,我不会输给你。我会通过预科练考试……离开这座岛。我一定要飞到天上——」
  「好帅喔!你要当个飞天武士——天空的武士!」
  小雪把双手举向空中,爽朗地笑着说。
  ——天空的武士。
  这句话在千千石的心底产生共鸣。他的身心都为这个称呼而喜悦。
  「天空的武士啊……」
  「嗯。即使地面的武士消失了,天空还是可以容得下武士。」
  「天空的武士……」
  千千石心中难得唤起一股浪漫情怀。这个称呼就是如此迷人。
  小雪说得没错,厌倦地面生活的武士,在今日或许生活在空中。
  飞行员自由自在地操纵名为战斗机的刀刃,以自己的性命为武器,飞翔在战场的天空。对战的敌人也是精选的空中战士。彼此发挥出磨练到极致的技术,格斗到有一方倒下为止。这不就是武士的人生态度吗?
  千千石有生以来第一次迫切渴望着明日的到来。他心中怀着对小雪的感谢,仰望着星空。
  千千石依照约定,从次日便开始在山丘上读书。由于没有桌子,因此他便铺了草席,把借来的课本和笔记本放在长椅上,专心地把内容放进脑袋里。小雪一如往常,毫无顾虑地以最大的声量进行发声练习。千千石把背后传来的发声练习与歌声当作唱片机的音乐,边听边念书。当夜晚来临、小雪的练习结束之后,他也会把笔记本带回自己的家,在烛光中苦读到深夜。
  白天的八个小时,他照例在海底工作。
  如果在矿坑工作时明显地偷懒,就有被「管理员」处以私刑的危险。私刑是劳工宣泄情绪的工具,过程极为残酷,要是被当作标的绝对无法全身而退。因此千千石尽量不引起注意,装做认真工作的样子,凭着记忆来复习。他一边对抗着坑道的倾斜、奋力把装满煤粉的矿车推到干线轨道,一边在脑中复习着昨天记下来的数学公式;口袋里则放入元素记号的小抄,边使用全身重量压着海水排水泵,边背诵着记号的名称。他在只有小孩能够进入的宽四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左右的「躺着挖」坑道挖出煤炭的同时背诵历史年号,在坑道内的休息处吃着小雪做的饭团并复习历史年代的背诵口诀。等到工作都结束了,他就和小雪一起在山丘上摊开课本,确认白天自己在脑中解答的问题有没有错误。
  预科练的入学测验包含学科测验与体能测验。后者不只要测试体力和肌力,还要检查平衡感、肺活量、动态视力等和操纵飞机相关的各种能力。为了因应这些测验,千千石也进行种种训练,包括原地旋转十五圈再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寻找白天的星星、单手拉单杠与单脚直立等等;另外为了训练肺活量,他也和小雪一起进行腹肌训练和发声练习。
  其中又以视力的问题最为严重。他的视力虽然不算坏,但是在满布粉尘的矿坑工作确实对他的视力造成不良影响。他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花费仅有的一些储蓄买了防尘眼镜。这是完全遮覆双眼、保护眼球免于粉尘侵入的道具。由于价格颇为高昂,因此矿工很少会拥有这项道具。同伴们有人用诧异的眼光看他,不过他谎称是因为眼疾而躲过他们的探问。
  当千千石眼睛布满血丝、肉体也疲惫不堪时,不良少年们就会趁虚而入爬上石梯,不过千千石每次都借助小雪之力勉强击退。小雪不论出手或出口都很快,有时甚至还在千千石发觉之前就对不良少年发动攻击。不知情的外人或许会以为小雪在替读书中的千千石当保镖吧。
  千千石没有一天的休息。转眼之间秋天过去、冬天来临,山丘上寒风刺骨,但两人依旧如往常般认真地锻炼。千千石由于没有上学,因此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如何,不过在解答小雪的测验题时,他得到不逊于同学年学生的成绩。他越是努力,成果也越是反应在成绩上。他朝着因寒风而冻僵的指尖吹气,借着垂夫的体温取暖,在小雪的歌声中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念书上。
  二月——
  千千石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每天过度的努力使他积劳成疾。小雪为了没有家人的千千石,接连三天三夜照顾他。她连歌唱练习都暂停了,设法从拮据的家计挪出一些钱替千千石准备补充体力的食物。晚上,直到千千石睡着,她都像是在哄小孩一般低声唱歌给他听。千千石听着等候出海男人的异国歌曲进入梦乡。在退烧的第四天,千千石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悲伤以外的情感哭泣。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风变得柔和,告知季节的转变。战舰岛几乎没有绿色植物,因此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小雪现在是十三岁,就读普通中学的二年级。她的脸孔变得稍微成熟,金色的头发变长,身体也迎接成长期。刚转学时以异样眼光看待小雪外表的同学们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也习惯了,混有一半雷瓦姆血统的外表反而成为吸引人的某种特质。好强而开朗的性格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异国美貌形成强烈的对比,造就了小雪独特的魅力。
  没有人不知道小雪在山丘的观景台练习唱歌,但是中学里没有人看过练习的情景。大家都知道,她随时都有个沉默寡言的人和狗当保镖,想要偷窥小雪练习的人全都遭到反击,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傍晚时分接近观景台。两人和一条狗就在那里度过安宁的时光。
  到了五月,距离考试只剩下一个月,小雪暂时停止歌唱练习,让千千石在家中念书。这时千千石的学力已经超出同年级的学生许多,达到足以通过预科练选拔测验的水平。千千石不太想要改变原本的环境,请求小雪继续练习,但小雪坚持不听,在千千石离开战舰岛之前都替他准备三餐。
  六月——
  到了千千石为了参加选拔测验,要前往天上帝国本土的这一天。
  到栈桥来替千千石送行的,只有小雪和垂夫。
  联络船鸣着汽笛驶来。千千石穿着从小雪父亲借来的书生服,默默地望着海的彼端。
  搭乘联络船前往本土需要三十分钟,接着再改搭火车往东北行驶两个晚上,才会抵达天上帝国的首都「东都」。测验日期就在抵达的两天后。
  「不要迷路了,一定要先去看考场喔。」
  在潮湿的海风吹拂下,送行的小雪像个母亲一般提醒千千石。水泥覆盖的战舰岛灰色的背景将小雪的金发衬托得格外醒目。
  「垂夫会由我来照顾。你尽管放心,专心去参加考试。」
  「……真抱歉。」
  「你没有去过东都吧?那里人很多,环境乱糟糟的,空气也很脏,你到了旅馆要先漱口,不要感冒了。」
  「……空气应该不会比这座岛糟糕吧?」
  「可是那里地方很大,你一直住在这么小的岛上,一定会很不习惯。」
  「……别大惊小怪了。我只离开这里八天而已。」
  「我知道。可是你第一次一个人旅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你乖乖等我回来吧。我不会有事的……」
  「……嗯。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小雪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千千石。
  预科练选拔测验的最终合格率据说已经达到一百五十分之一,总计有七千五百个报名者要去抢五十个名额。
  千千石坚毅地望着远方的天空。
  横亘在前方的是非常艰困的窄门。
  然而他必须突破这个难关,才有可能成为飞行员。
  否则他就无法回报小雪的奉献。
  「……我一定会通过考试的。」
  千千石低头看着小雪,简洁地这么说。
  小雪露出微笑。接着她轻轻地抓起千千石的袖口,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
  「你大概会先一步实现愿望,不过我也会跟上的。」
  她说完好似预言的句子之后,又把额头移开。一如往常般天真无邪的笑脸柔和地绽放在六月的阳光之下。
  联络船横向停靠在栈桥旁。准备渡海前往本土的乘客匆匆走过千千石与小雪的身旁。
  千千石摸了一下垂夫的头,把背包背在肩上,望着船的方向。
  「……我要走了。」
  「嗯。小心点。」
  千千石没有回头,直接上船。汽笛发出高亢的鸣声,船缓缓地离开战舰岛。千千石从三等船室的圆窗望着外面,看到小雪一直站在栈桥上,对着船挥手。

  千千石抵达本土之后,转搭火车,一路朝「东都」前进。对千千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旅行。他出生以来十四年,就连家族旅行都没有体验过。车窗外不断往后流动的天上帝国景色显得色彩黯淡而单调,每一座城市都很贫困,甚至还有倾颓的建筑。为了富国强兵、增强军事力量,政府向穷人课以重税,贫穷的村庄光是被抽税,手头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逼得居民只能四处逃散。天上帝国的军事力量就是建立在牺牲无数山中村庄的基础上。
  在火车上的五十二小时内,千千石只睡了一次,就一直在念书。车厢内没有太多乘客,除了贩售员来卖茶之外,几乎没有交谈声。千千石翻阅着向小雪借来的参考书和笔记本,温习考试科目的国文与古文、数学与物理、理化学、史地四个科目。他仔细地复习先前已经烙印在脑中的课业内容,替测验做准备。
  第三天中午,火车终于抵达东都。
  他在豪华的砖造东都车站下车,面对的是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人的东方大陆最大都会。石造建筑耸立在大街两侧,道路中央有路面电车行驶,路上无数的行人都像在赶路般脚步快速,面无表情。就如小雪所担心的,一直生活在战舰岛上的千千石情不自禁地东张西望。他惊叹地看着连车顶上都载人的巴士和街上林立的摊贩,遇到穿着雷瓦姆风服饰、花枝招展的女性就尴尬地移开视线,偶尔会停下脚步注视着飞过上空的飞艇与飞机编队。东都比他想象的更加都会化也更刺激。
  路上经过的车辆有许多是军方的车,包括涂成全绿的运输卡车、连结侧车的军用机车、威武的钢铁装甲车等扬起尘埃前进。百货公司和政府官厅挂着好几条布条,上面几乎都是鼓励卧薪尝胆、发扬国威的剽悍标语,一般市民看着军用车辆与飞机时都带着憧憬的眼光,整体社会都鼓励小孩子长大之后成为英勇的军人。
  ——不久之后,就要和雷瓦姆开战了。
  千千石逛着东都的街道,确信了这一点。国家与国民都朝着迟早会来临的那一天快速前冲。这样的社会共识已然确立。这股潮流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并不是孰善孰恶的问题,而是推动人类史进步的历史必然性,要求雷瓦姆皇国与天上帝国展开决战。隔着大瀑布的两个国家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发生冲突。
  千千石心想:届时希望我能够在战场的天空。
  他拿着地图看过考场之后,为了节省旅费,徒步前往木造旅舍所在的贫民区。

  考试当天——
  千千石看着从天上帝国各地涌来的考生,感到极大的压力。
  每个人的表情都洋溢着信心。有人由兄长陪同,有人在众人欢送下来到考场,也有人和千千石一样,孤苦无依独自前来,紧闭着嘴唇进入考场——怀着雄心壮志的七千五百名年轻人涌向只有五十个名额的窄门。
  千千石必须从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
  他再度理解到自己的目标是如何艰困的难关。
  通过这项考试的年轻人,会由国家给予成为顶尖飞行员的菁英教育,在三年期间锻炼出最高一的空战能力,毕业后就直接被送到天空战场。贫穷的天上帝国为了对抗雷瓦姆的人海攻势,只能凭精选的顶尖战士驾驶顶尖的战斗机。天上帝国的未来就取决于训练出能够以一抵千、单机击败弱兵的战士。今日聚集到此地的年轻人都把自己当作未来的王牌飞行员。年轻的热情也感染了千千石整个人。
  他感到晕眩,双膝颤抖。由于他一直待在战舰岛,因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同年代的年轻人。他不禁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其他学生大概从早到晚都在念书,而他却连学校都没去,白天还必须工作。战舰岛上当然也不会有优秀的教师,因此他不得不自修学习,和其他考生比起来先天条件就差了许多……
  他感觉到强烈的挫败感,闭上眼睛。
  ——小雪。
  此时他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小雪。
  ——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他耳边响起小雪在栈桥对他说的话。
  他张开眼睛,双手紧紧握拳。
  他深呼吸几下。
  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意志变得消沉,便努力抛开软弱的想法。
  「我一定会考上。」
  他如此告诉自己,走入考场。

  考试从早上到晚上连续举行了十一个小时。
  对千千石而言,最没有把握的就是一开始的学科测验。和其他的考生相较,他的条件确实比较差,因此这个部分是最有可能落后其他人的。为了表现出这八个月的成果,他集中浑身解数,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解答每一题,撑过了四科考试、长达五个小时的测验时间。
  考生没有吃午餐,就直接进行体能测验。
  在翻滚测验中,必须坐在旋转椅上,转十五圈之后从椅子站起来,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在肌肉神经测验中,会被蒙上眼睛,握住操纵杆,透过操纵杆的变化察觉到对面考官轻轻移动装置杠杆的动作。实际空战测验中,驾驶员也必须凭借操纵杆传递的细微反应来掌握机身受到的负担,在机身于空中分解的极限边缘发挥飞机最大的性能,因此这是很合理的测验内容。接下来经由折射计与调节器来测试视野范围,然后再前往立体视机测验的考场——这是测试监视能力的测验,考生进入黑暗的房间中,回答出微微抖动的三根指针远近——发现敌机时如果不能掌握各架飞机的远近,就无法在空战中派上用场,因此这也是着眼于实战的测验。接着经过单脚直立测验与视力检查之后,考生又前往测量倾倒角度的考场,被要求站在小小的台上,测量他们在逐渐倾斜的台上能够维持姿势多久。学生们在身体疲惫的状况下挤出最后的力量保持困难的姿势之后,又要接受单手悬吊的测试,测量他们能够单手抓住绳索悬在空中撑几分钟。在战斗机的格斗战中,决定胜负的就是耐力,因此这是测试考生意志力的课题。最后则是吹起玻璃管中水银的肺活量测验,然后漫长的考试总算结束了。
  千千石一整天绷紧神经接受一关关的测验,脑筋和肉体都因过度使用而疲乏,筋疲力竭地回到木造旅舍。
  他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虽然他觉得他应该考得还不错,但是考生的人数太多了,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通过一百五十分之一的难关。他躺在旅舍硬邦邦的棉被上,感到越来越不安,心中极度渴望着能够听到小雪的歌声。他很高兴明天就可以搭火车回到战舰岛。测验结果会在两周后的七月三日以电报方式传递到岛上。

  七月,测验结果发表当天——
  千千石请了假,一大早就在栈桥等候。他昨晚完全无法入睡,太阳出来之前就来到港口,望着内地的方向。
  邮差搭乘的联络船抵达时间是早晚两次。上午七点抵达的早班船并没有送达合格通知的电报。千千石必须等到傍晚,但是又不太想到其他地方打发时间,便静静地望着海面远处。
  太阳以令人不耐的龟速通过千千石的头上。他靠在港口仓库的墙壁,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联络船驶来的方向。他脑中交互出现自由自在飞翔于空中与敌人作战的未来,以及在海底矿坑畏惧着管理员的监视推矿车的未来:心中的情感越来越沉重。
  最后——
  就在太阳要转变为夕阳的时刻。
  联络船的身影总算出现在海面上的一点。千千石感到胸口中央好似被铁棒贯穿。他在原地踱着脚,等候船横向靠在栈桥旁边。虽然眼前没有人群阻挡,他还是踮起脚尖,看到邮差出现便立刻冲过去。
  「我、我叫千千石……!应该有海军寄给、寄给千千石武夫的电报……」
  他努力以不灵活的舌头询问邮差。邮差翻了翻背在肩上的邮差包,拿出一通电报。寄件人是海军航空队司令官,收件人则是千千石武夫。
  「谢、谢谢……!」
  他道过谢,抢过电报,立刻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不过这个时间是他平常在山丘上观景台和小雪共度的时间,因此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追求着熟悉的场所奔上石梯。
  他跑得气喘吁吁,到达山丘上时,小雪和垂夫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等他。
  「小武!」
  火红的夕阳和他们初次相逢时一样,染红了观景台。在小雪身后隐约可见同样带着淡红色的海面。
  穿着制服的小雪一看到千千石的脸,就立刻跑过来。
  「怎、怎么样?」
  她仿佛在关切自己的事情一样凑向他询问。千千石调整呼吸,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小雪说:
  「我、我还……没有看……!」
  小雪摔了一下,接着也用认真的表情对他说:
  「好,我、我们一起看吧……我也来跟你一起接受结果!」
  「嗯,我知道了。没错……我们一起来看结果吧!」
  千千石打开电报。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手抖得这么厉害。他以笨拙的指尖抓起纸张,先仰望天空调整呼吸,接着下定决心念出电文内容。
  转瞬之间——
  双手伸向了空中。
  他反射性地朝着天空咆哮。
  「小武!」
  千千石在自己的吼声当中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接下来的瞬间他便紧紧抱着小雪的背。
  「谢谢!谢谢!谢谢!」
  「小武,你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这、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我就、我就……!」
  他无法说下去,只是把双手抱得更紧。
  小雪哭了。她边笑边哭,把纤细的手臂绕到千千石背上,紧紧抱住他。
  「你真的很了不起,很厉害。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合格率,你竟然还能考上!」
  「我可以飞上天空……可以成为飞行员了!」
  「没错!你可以离开这座小小的岛,尽情飞在辽阔的天空!你会成为天空的武士!」
  「你……是因为你帮忙我……所以我才……」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的。嗯,没错,你真的很努力……」
  小雪在千千石的胸口擦拭眼泪。她在最接近千千石的地方看着他努力,因此现在也格外喜悦。脚边的垂夫也高兴地用后脚站立,前脚搭在两人身上,不断摇尾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真希望也能为你做什么……」
  「我也想飞到天上!小武,等你当了飞行员,就载我一起飞吧!」
  「我、我知道了。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我一定可以答应你。我、我要载着你一起飞到天上!」
  「一定喔!这是约定。总有一天,你要和我一起飞!」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我可以载你飞到任何地方……甚至到雷瓦姆!」
  小雪高兴地抱住他,把脸颊贴上去,千千石也紧紧抱住小雪,分享彼此的喜悦。在逐渐昏暗的夕阳中,两人仿佛怀抱着珍宝一般,共同分享着这份欢喜。

  不久之后——太阳下山了,夜晚降临。
  在满天的星空底下,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
  温和的风吹过,飘起小雪的发丝。
  「七月开始,你就是练习生了。」
  「……嗯。」
  「……这一来,你就得离开这座岛了。」
  「……」
  「……虽然我会感到很寂寞,可是也没办法。这是你的梦想。」
  未来的确开启了,但千千石也必须将某些东西留在这里——不论那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通过入学测验的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一期生到了七月上旬就会移师到「花岛航空队」开始训练。战舰岛距离花岛四百公里左右,不是穷学生能够轻易往返的路程。
  ——到了花岛之后,就不能听到小雪的歌了。
  这个事实让千千石的心情转为寂寞。
  「我会照顾垂夫。反正它已经跟我很熟了,而且我又刚好想要养狗。」
  「……谢谢……」
  两人俯身摸了摸垂夫。这只米格鲁犬一派悠闲,不知是否听得懂两人的对话,脸上带着憨笑交互舔着两人的脸颊。
  「只要你别忘记这座岛就行了。」
  小雪喃喃地说,金发反射着星光。
  「今后不论你到多么遥远的地方,都不要忘记战舰岛。」
  「……」
  「……好吗?」
  小雪询问的声音带着哀感。
  「……我不会忘记……大概……」
  「大概?」
  「……我应该……不会忘记。」
  千千石为这样的台词感到尴尬,把脸转开,望着夜晚的海面。月光下的波浪闪烁着银光。
  他回忆起在山丘上听小雪歌声念书的日子。他每一天都忍受着寒风,凭借垂夫的体温替双手取暖,一直苦读到深夜。小雪总是陪伴着他,替他做了好几次的便当,在生病时也花了三天三友替他看病。千千石很想向她道谢,却想不出合适的台词。
  「我会写信给你。小武,你至少也要写明信片给我喔。」
  「……嗯……我会尽量……」
  「不过凭你的个性,大概不会写得很勤吧。」
  「……因为我以前……没有写信的对象……」
  「如果我当上歌手,我也想要向你炫耀一下。希望可以在你还在预科练的时候实现梦想。所以你得跟我保证,一定要写信给我。」
  「……」
  千千石无言地点头。小雪站起来伸懒腰,坚定地挺起胸膛说:
  「等我当了歌手、出了唱片,你一定要买唷。只要有了唱片,就不用在意距离了。你可以随时听我的歌。」
  「……嗯,没错。」
  「相信我吧。我会推出畅销歌曲,成为国民歌手。这一来,我就会成为小武无法高攀的对象了!」
  千千石面对小雪的挑衅,嘴角也露出好胜的笑容。
  「……我……我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击坠王。你才会……无法高攀上我。」
  「哇,真敢说!那就来比比看谁会先出头。我绝对不会输!」
  小雪开玩笑地握着拳头捶了千千石的胸口。千千石苦笑着望向黄昏的海洋。
  寂寞与希望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使他内心波涛汹涌。他感觉自己体内好像有某种东西要转生。
  千千石抬头仰望星空。
  天空伴随着无限的海洋,一直延伸到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
  ——我要离开这座岛,前往属于自己的场所。
  ——到天空。
  年轻的躯体对于未来感到激昂。原本要在海底矿坑结束的人生在这个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明日的展望。
  在远方的天空,等候他的是极大的冒险。这样的预感使他的灵魂颤抖。
  ——我要赌上自己的一切。
  ——在天上一直飞到气力用尽。
  ——而且有一天,我要载着小雪飞翔。
  ——边听着小雪的歌,边飞到天空的边际。
  「哇!」
  一旁的小雪突然发出怪声。
  「小武,你在笑诶!」
  千千石诧异地低头看她。经她提醒,他才发觉到自己脸颊变得松弛,眼尾低垂,嘴巴似乎比平时还要轻松。或许他此刻的表情就叫做笑脸吧。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脸!」
  小雪举起双手,和他一起绽放笑脸。
  「……笑脸……」
  千千石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的确感觉开朗而快乐。这样的表情似乎也不会给人不良印象。
  「这个表情很不错嘛!嗯。就用这样的表情飞到天上吧!」
  小雪抱起垂夫,愉快地在原地旋转。爽朗的笑声一直回荡在两人所在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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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0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美空


  从天上帝国飞到雷瓦姆皇国,一定会碰上大瀑布的屏障。
  这片把海洋隔绝为两部分、高低落差一千三百公尺的巨大瀑布,其两端的尽头至今仍旧没有被人发现。较高的海——西海——由雷瓦姆统治,较低的海——东海——则由天上帝国掌控。在大约一百年前,飞行机械发展到能够飞渡大瀑布上方之后,两个国家才首度相逢。雷瓦姆皇国在六十年前的战争获得大胜,兼并天上帝国的「常日野」地区,改名为圣马尔提利亚自治区,筑起前进东方大陆的桥头堡。
  这个局面维持到今日。
  皇纪三千两百一十年的十月十日——
  天上帝国正规航母「云鹤」在四艘驱逐舰守护之下航经大瀑布上方,没有受到敌军攻击便来到最前线的基地——特列巴斯环礁。这片海域的大瀑布朝着西海大幅凹陷,环礁正好位于越过瀑布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近距离。这是天上帝国首先盯上的西海据点,地点相当良好。
  自开战以来的三个月后,度过大瀑布的天上帝国军(帝军)对这座小小的环礁发动空中攻击,以压倒性的攻势将雷瓦姆皇国军(皇军)由地面驱逐。在那之后,这座小岛上就营造了新的飞机场,和西方距离五百公里左右的西昂岛展望机场的敌机连日上演空战。
  特列巴斯的新机场名称叫「美都原」。
  这个名称源白天上帝国创世神话当中男女祭神诞生的地名。千千石等人隶属的正规航母「云鹤」航空队被编入守护美都原机场的「音无航空队」当中。
  这是为了两个月后开始的第二阶段作战所进行的准备措施。云鹤将所有搭乘员送到地面之后,直接被收容到特列巴斯岛上的仓库接受维修。
  从云鹤甲板上起飞的千千石降落在美都原机场。飞行员从航母航空队前往基地航空队时,通常会驾驶自己的爱机。航空指挥中心前方排列着迎接他们的飞行员,等候新编入队员到来。
  「这里很有趣,每天都有空战。」
  跑向千千石的是先前在圣马尔提利亚争夺制空权时曾经并肩作战的飞行士官。和航母航空队相较,基地航空队的空战机会更多。年仅二十二岁就成为帝军击坠王的千千石武夫之名已经传遍音无航空队,前来迎接的飞行员表情掺杂着憧憬、羡慕与嫉妒。
  「麻烦你了。」
  千千石简短地回应。随从机驾驶杉野和松田跟在他后面,前云鹤航空队编队长波佐见真一最后也降落在跑道上。
  自从和黑尾鸥单挑失败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
  他擅自违抗严格的编队作战命令,凭着一己独断向对手单挑,让绝对不能放走的对手顺利逃跑;不过对于如此严重的过失,他受到的处分只有「降级为小队长」。他通过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异常低的合格率成为预科练一期生,又以第一名毕业,并且在开战后仅仅九个月就击落七十四架飞机——像这样的超级王牌不能让他在如此重要的时期接受禁闭处分。根据云鹤航空队参谋的想法,在最前线继续战斗才是千千石的赎罪方式。
  千千石被降级为小队长之后,剪掉长发,剃了平头。虽然这姑且也算是反省的表现,不过他先前之所以留长发也只是因为懒得剪。卸下带领十四架战斗机编队的责任之后,他再度理了平头,自己摸了也觉得神清气爽。

  从云鹤下来的全体飞行员在航空指挥中心前方排队,不久之后音无航空队司令官——白濑一树准将——就来到队伍前方发表简短的训示。他告诉队员们:「音无航空队的职责是要取得特列巴斯环礁与西昂岛的制空权。目前战局虽然由帝军掌控,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诸位每一个人的努力,会成为天上帝国百年历史的基础。希望大家日日钻研,在战斗中求生存。」他的说话方式平静而木讷,没有因胜利而骄傲的态度,给人的印像是一位沉着理智的司令官。

  到达特列巴斯后过了两天,帝军开始对西昂岛展望机场展开炮轰。总计超过五十架战斗机与轰炸机的联合编队朝着五百公里外的敌军机场前进,然而来自云鹤航空队的飞行员,只有抬头仰望的份。
  留下来的飞行员必须负责看家。为了警戒来袭,他们姑且会在聚集处待命,不过今天的空战大概只会限定在敌军领地的上空。此刻展望机场航空队一定已经开始发射对空炮火迎敌。
  千千石走到排列在跑道旁边的米格鲁机,和新指定的

随机维修员一起进行检查。他亲自确认机体、主翼、侧翼、前翼的沉头螺丝没有浮起,确认主起落架与前起落架的缓冲器油压,坐进驾驶座和维修员边讨论边调整制动锁的张力,以便使三舵的灵敏度达到最妥当的程度。大多数的飞行员都把机身维修的事情完全交给维修员处理,可是千千石却亲自确认所有细节,才能在空战时把机身性能发挥到极限。些微的指尖触感差异与踏板踩下的程度,就会在激烈的空战中大幅影响机动性,决定空战的成败。为了随心所欲地让机身忠实呈现自己想要的动作,像这样每天踏实的努力就格外重要。
  千千石的额上流着汗水,一整个上午都耗费在检查爱机。杉野和松田也效法小队长,绝对不会在自机维修上稍有松懈。其余负责留守的飞行员则在四周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下拙劣的将棋或是评论通俗小说。
  一阵激烈的敲钟声打破了片刻的和平。
  指挥中心旁边的吊钟被敲得铿铿响。千千石一听到钟声便立刻把正在清理的高度计塞入仪表板,点燃爱机的氢电池槽。户外广播器传来广播员播报敌军概要的声音。
  「端岛观测站报告,维多利亚海上二十五度,有敌军轻巡空舰二、大型轰炸机十、掩护战斗机三十,朝二百三十度方向东进中。一一二五。」
  这是一场突袭。双方的攻击队伍想必曾在空中擦肩而过,但因为它们都背负着轰炸敌方基地的任务,因此就算发现彼此也只会通知己方的基地,不会直接打起来。迎战的责任在于负责看守的飞行员。这一来,今天不管在哪一座飞机场,留守的飞行员都会很忙。
  「敌袭!敌袭!」「快跑!快跑!」
  原本无所事事的士官们同时跑向排列在跑道旁的真电,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飞机就冲上梯子,跳进驾驶座发动。敌方主动攻来时的「迎击战」和攻击敌军基地的「制空战」不同,并没有在前一天就预定好角色分配,胜负在于抢得先机。就如大风吹的游戏,没抢到任何一架飞机的多余飞行员就得抱着膝盖躲在防空洞,因此大家此时都顾不得整理仪容,有人甚至连飞行帽都没有戴,只穿着一条丁字裤就冲向飞机。
  原本就在检查自己爱机的千千石等三人自然抢到了最佳的出击时机。DC马达发出隆隆声,将马达轴连结到惯性轨道机之后,螺旋桨便开始转动。
  千千石从一排战斗机当中率先离开,把尚在检查仪器的其他飞机抛在后头,展开起飞滑行。他从操纵杆感受到轮子在稍微凹凸的路面上震动。
  在他眼前的是红土跑道与蓝天。
  他把操纵杆往后拉,跑道就消失了。右眼角瞥见的航空指挥中心、军舍与仓库等也旋即消失在视野下方。
  世界变得只剩下蓝色。
  坐上真电之后,千千石第二喜欢的就是这个瞬间。
  在这个蓝天白云的单纯空间里,没有山岳起伏、横亘在前方的河流、茂密的森林、或是崎岖的海岸线。
  这片天空因为单纯而美丽,但同时也是残酷的。展翅在其间,宛若唤起了胎儿时期的回忆,充分的满足而没有任何遗憾,静谧而清净,仿佛整个人扩散到无穷大的范围。每次飞到天上,千千石就会产生新鲜而宛若重生般的心情。
  而他也在挡风板前方寻找能够让自己超越能力极限的对手。他祈祷着今天那名青年会出现在这片天空。
  ——出来吧,黑尾鸥。
  他爬升到六千七百公尺的高度,在美都原基地的上空缓慢盘旋。进行掩护任务瞎,千千石最喜欢在这个高度等候。当空战持续下去,高度会自然而然降低,因此他宁愿一开始就占据较高的位置。
  今天的战斗是迎击战,没有必要在海面上持续飞行,只需在基地周边空域看守,敌人就会自己找上门。和攻击敌军机场的进攻作战相较,迎击战不需考虑回程的电力残余量,因此打起来更轻松;万一中弹,只要背着降落伞跳下去,降落的地点也是己方的地盘,存活率也比较高。
  ——这样一来空战打起来比较容易。
  他这样想。被送到最前线的飞行员没有一个会讨厌作战——像这种资质的人一开始就不可能进入预科练——只有把空战当作自己的死亡场所、立志战斗到丧命为止的人,才能来到这个地方。此刻飞在这片天空的,只有技术、精神与灵魂都经过严选的少数精锐。
  音无航空队的飞行员怀着这样的自负,一个接着一个飞到天上。可用机身共有二十七架,数量相当充足。地面上可以看到舰上轰炸机队从远方的第二机场起飞。敌方的攻击阵容包含巡空舰,单凭真电无法迎击。
  千千石扫视空域,希望能够尽量不被发现地逼近敌机偷袭,尽早发现对手才能更轻易地在对方投掷炸弹前予以反复攻击。目前云量为六到七,无数层云与碎云飘浮在四千公尺的高度。如果能够有效利用那些云……千千石想到这里,眼角瞥见几个光点。
  「嗯……!」
  他凝视光点,在水平距离两万三千公尺、一般人无法看见的远方发现敌机群。
  那是飞在高度八千公尺的大型轰炸机,其正下方高度六千公尺处则有三十架掩护用战斗机。
  千千石想要先解决战斗机队,不过敌方飞来的位置也相当高。
  ——从下方突破吧。
  千千石立刻决定要舍弃高度优势。考虑云层位置、敌军未来位置以及自己的移动速度,这是最好的方式。
  一如往常,己方还没有人察觉到敌机。千千石边抖动机翼,边从驾驶座伸出一只手送出信号。
  『我来导引。跟我来。』
  剩下的二十六架战斗机默默地跟随千千石。士官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由首先发现敌机的飞行员掌握主导权。而且大家也相信,千千石的导引绝对不会错。音无航空队在千千石导引下降低高度,钻入四千公尺高的云层。
  飞机迅速穿过云层,进入水平飞行。
  此时即使仰望上方,也因为云层阻隔而看不见敌机群。虽然知道敌军目的地是美都原机场,却无从得知侵入路径,因此接下来就只能凭直觉来接近敌人。
  千千石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的蓝天。他把意识集中在双耳,无视于自己飞机的螺旋桨转动声,试图要听取在空域中响起的敌机螺旋桨声。虽然这就像在老虎咆哮声中听取蚊子叫一样困难,不过他还是在熟悉的真电螺旋桨声中听到细微的、宛若泥中的小石子般异质的音调。
  在这个瞬间,千千石把操纵杆往后拉,打开节流阀。
  飞机上升,再度钻过薄薄的云层来到云的上方。
  敌方战斗机编队的底部果然出现在真电的前方。
  ——先下手为强。
  这回大概可以展开理想的空战了,敌人没有注意到他们,悠闲地暴露着看似柔软的腹部。背对着云上升时,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具有相当的危险性,不过这群敌人只是一群初生之犊。要监视机身正下方时,必须翻转机身,从驾驶座「仰望地面」才行,不过因为太过麻烦,许多飞行员都忽略了这个动作,而这样的怠慢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千千石从死角带领二十六架飞机偷偷逼近敌机。
  视野中的敌机越来越大。今天的对手不是艾列斯Ⅱ。敌机小巧的外型看起来相当敏捷,自双翼突出四门十五公厘机枪。从洗炼的整流器形状来看,机上应该搭载着最新的DC马达。这是千千石未曾看过的新型战斗机。
  目前标的距离为七十公尺。等到逼近至必中射击距离之后,猎犬的利牙就会咬破绵羊的腹部。
  三十公厘机枪同时发射,将敌机爆破粉碎。敌军飞行员大概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丧命了吧。
  ——唉……
  看着粉碎坠人海中的敌机,千千石的心中产生确切的充实感。
  飞在天上的时候,千千石最喜欢的就是击落敌机的这个瞬间。
  空战本身就是喜悦。他不会对敌机抱持廉价的同情。不论敌我,飞在这片天空的部属于这样的人种。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来到天空的战场。
  千千石突破机群,逼近映入眼帘的任何敌机,继续追杀。
  两道炮火焚烧青天。敌军编队终于察觉到敌袭,惊慌地散开。这时又有后继的二十六架战斗机攻上来。
  转眼间,敌我就混杂在一起展开乱斗。
  ——见敌必杀。
  千千石要击落映入眼中的所有敌人。在乱斗中这种攻击方式是最有效的。杉野和松田解除编队,各自朝着敌人进攻。
  他们要由内部击破乌合之众的弱兵。
  千千石一个人的战斗力就压过其他飞机。三架、四架——转眼间他的击落数就增加不少。
  只要进入他视野中的敌人,他一定会咬住不放,逼近到必中距离,宛若居和的拔刀术般集中炮火击落对手。他完全不多看一眼被击落的敌机,找到下一个目标,再度刀锋一闪就把对方斩断。
  如果是平时的对手,打到这个地步应该就会逃命,但今天的敌人却格外坚持。即使看到千千石超乎寻常的技术,也毫不胆怯地继续攻击。敌方投入在展望机场的部队似乎也是精选的队伍,因此比过去遇到的对手更强硬。杉野和松田拼命地驱赶追上来的敌机,但也有敌机躲过他们的攻击而朝千千石发射机枪弹。
  ——是黑尾鸥吗?
  他怀着期待对战,但立刻就明白对方不是黑尾鸥。这就像柔道高段者一交手就知道对手的实力一般。对方的技术单凭观察并无法判别,但一旦开始发射机枪弹之后,就可以从对方的躲避方式掌握其技术程度。优异的飞行员在被击中的瞬间会横向躲避,但技术差的人即使受到攻击也不会闪避,只是环顾四周寻找攻击来源。在天空战场表现出如此悠闲的态度,其下场早已经注定了。
  ——不对。
  千千石将能力低他许多的对手一刀两断,将爆炸的火焰抛在后方,继续将冷漠的眼神扫向四周空域。他无时无刻不在敌群中寻找黑尾鸥。
  ——如果能一眼找出黑尾鸥就好了。
  他产生这个任性的念头。就如自己的机身上画着米格鲁,黑尾鸥如果也在机身上画个特色鲜明的图案,就可以让人轻易找到了。若是要一一交手才知道对方的实力,那未免太耗费时间了。
  ——真麻烦。
  千千石一边击落眼前的敌机一边感到莫名的焦躁。
  不论击落多少敌军,都无法消弭他的飢饿感。他今天的击坠数已经多达七架,在以往他应该会为此感到满足,但现在他不论击落多少弱小的敌人,都只会更加飢渴。
  自从上次单挑以来,黑尾鸥就改变了他的内心。
  ——我必须击落黑尾鸥,才能平息这个飢渴。
  他在天上只遭遇过一次败北。
  屈辱感与日俱增。他无法消除心中的不甘。
  除了屈辱之外,他心中也产生强烈的渴望,亟欲和黑尾鸥以对等条件展开胜负。
  他不想要以多打少围勦逃窜的水上侦察机。
  他渴求的胜负是双方都坐上战斗机,致力于击落对方。
  千千石的愿望就是双方阵营能够指派最强的战士,在对等的条件下展开一对一的胜负。
  那样的战斗一定会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他一定会祈祷那个刹那永远不会结束。
  ——我想要赢得那场胜负。
  在不容许瞬间轻忽的空中战场,千千石却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
  不论他有多么老练,如果不顾眼前的敌人而和记忆中的黑尾鸥交手,就会遭到来自背后的偷袭。
  「唔?」
  千千石也发现到自己的轻忽。
  一架敌军新型战斗机从他的后方逼近。杉野和松田在乱斗当中分散,没有组成三机编队。
  「该死!」
  他提高机速,但敌军紧紧跟在后方,以十五公厘机枪射击。千千石凭着踏板操作闪躲,转向后方。他和敌人之间的距离约有一百三十公尺,虽然对手的技术不怎么样,但似乎颇有毅力,拼命咬住好不容易取得的敌机背后最佳位置。
  ——太大意了。
  千千石承认自己的错误,增足机速转为上升。
  这是略偏斜的翻滚动作,敌机仅能勉强跟上。
  ——真不想使用这一招。
  ——不过也没办法了。
  他打算使用的是战斗机驾驶的最终手段。空战的理想是比敌人更早发现对手,趁他不注意逼近,并一击毙命。被对手追上之后再出的招数基本上都不是正道。千千石一边反省自己的大意,一边在接近翻滚动作最高点时放松左踏板,踩下右踏板。
  机身开始横向滑行之时,他轻微地倾倒操纵杆,微微降低右翼。
  反转的机身在濒临失速的极限点进入特殊的浮游状态,宛若汽车甩尾一般在空中往旁边滑行。
  追在后方的敌机无法按捺地往前倾倒。
  千千石宛若在空中静止一般,注视着往前推出的敌机侧腹部。

  ——左捻入。

  这是天上帝国海军的特级空战技术。
  蹩脚的飞行员使用这一招一定会失速。驾驶者必须抓到双翼累积的升力与推动力刚好调和的一点,制造出瞬间的无重力状态。
  ——在空中制造真空。

  这是最贴近的形容。敌机仍旧受到重力束缚,但自己却脱离重力,静止在空中的一点,宛若陀螺一般只有机首旋转。
  如此纤细到极点的操控,只要指尖稍有差错就会导致失远而旋转坠落。以千千石的技术来说,即使掉入旋转坠落的态势也能够回复原状,然而在恢复态势的中途就会收到敌人攻击,因此在实战中几乎没有人会挑战这一招,挑战成功的也不到三人。
  ——在实战中能够使用这一招的只有我。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直到前日为止。
  千千石将三十公厘机枪弹射入敌机向前突出的侧腹部。在爆炸的瞬间,他隔着座舱罩看见敌机飞行员以诧异的表情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他一定是在来不及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被火焰吞噬了。
  ——黑尾鸥。
  黑尾鸥曾在尾随在后的千千石面前完成左捻入,而且他驾驶的不是战斗机,而是水上侦察机。千千石勉强预测出黑尾鸥要使出的招数,并以同样的招式取得背后的位置,但就在他以为自己获胜的瞬间,却被下任皇妃璜娜击中。
  ——依斯麦滚转。



  雷瓦姆皇军似乎是如此称呼左捻入。千千石的网膜至今仍旧烙印着黑尾鸥的依斯麦滚转。他光是想到那优雅的翻滚姿态,就感到陶醉不已。

  ——希望能够再次与你共舞。
  千千石不禁又开始在战场上胡思乱想。

  确认敌军逃离之后,降落在跑道上的飞行员前往航空指挥中心,向白濑司令官、航空参谋、飞行队长报告自己的战果。书记官记下的所有报告都会和监视空战的地勤人员及战果确认机的报告进行比对,确认空战的战果。
  确实击落敌方战斗机十七架、大型轰炸机四架,不确实击落数则为敌方战斗机六架、大型轰炸机七架。
  帝军受到的损害为被击落五架、机身小中破七架。
  此外,和来袭的敌人擦肩而过、轰炸展望机场的攻击队也得到辉煌的战果,因此今天的空战不论攻守都是音无航空队大胜。
  飞行士官回到宿舍之后,当晚为了庆祝胜利而喝酒唱歌。由于刚抵达新环境就能够参与大规模空战,并取得压倒性的大胜,因此士气大为提振。千千石也不讨厌喝酒,当同僚替他倒酒,他便把廉价的酒吞进肚里。
  「中尉!您的必杀绝技『左捻入』实在是太精彩了!」
  满面通红的杉野立正在他面前这么说。看来他也看到当时的情景了。
  「别提了。」
  千千石想把他赶走,但杉野似乎被人灌了酒,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向千千石苦苦哀求:
  「我、我也想要尝试左捻入!请您务必传授给我!」
  「你不可能学会的。」
  「为、为什么?我虽然乍看之下好像很笨拙,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会意外显露出灵巧的一面啊!」
  「你的武器是气势、毅力和精神力。」
  「可、可是、可是中尉,我也想要拥有像那样的必杀技!如果学会那种绝招,不就太帅了吗!像是最终奥义之类的,一定会吸引女孩子的眼光!中尉,说实在的,我很想要吸引女孩子!我想要学会必杀绝技,在女孩子面前炫耀,让她们为我尖叫!」
  喝得烂醉的杉野激动地说完,开始悲切地哭泣。他似乎一直怀有特殊的自卑感,不过千千石实在无法忍受他这副德行。
  千千石用力踹了杉野的屁股,独自离开宿舍,到夜晚的海滩上散步。
  十月的沙滩已经有些秋天的气息,海风从珊瑚礁后方带来咸咸的气味。
  抬头仰望夜空,星星多到仿佛发出窸窸窣窣的骚动声。
  他走在沙滩上,听着波涛的声音。
  他心中并没有因为击坠数增加而感到喜悦。他只想着黑尾鸥的事。
  在微醺时,对宿敌的思念更加强烈。
  ——为什么他不在那里?
  技术如此杰出的飞行员不可能没有编入最前线的航空队。但今天为什么没有看到他?
  ——难道他被消灭了?
  千千石心中产生这样的不安。黑尾鸥虽然达成任务,守护下任皇妃璜娜飞越敌方领地,但听说雷瓦姆的新闻报导是由第八特务舰队救回璜娜。雷瓦姆人完全不知道黑尾鸥的名字。
  千千石不禁一产生不祥的预感:黑尾鸥该不会是知晓了贵族的秘密,即使达成艰险任务,仍旧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被消灭了……
  ——怎么可能!
  拥有杰出技术的飞行员对全体军队来说都是至宝。像黑尾鸥那么厉害的飞行员,即使他的存在会造成些许麻烦,但与其毫无意义地处决他,还不如让他在最前线战死才更有效益。就如千千石自己也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所欲为,黑尾鸥即使制造些许问题,应该也不会遭到追究,仍旧可以奔驰在战场的天空——千千石宁愿如此相信。
  他抬头看着星空。
  在数千万星星的帷幕上,又浮现出黑尾鸥敬礼的半透明影像。
  在那次交手之后,千千石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脑子里就只想着黑尾鸥的事。不论是在床上、空战中或是独自走在沙滩上时,他都无法忘记黑尾鸥。
  ——简直就像是患了相思病。
  千千石如此自嘲,发出苦笑。
  ——真希望能够再见到你,黑尾鸥。
  千千石想念他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相思病或友情。
  ——我要用这双手把你打下来。
  他已经在心中发过数百次的这个誓言,今晚也再度深深烙印在他的内心。

  同一时刻——
  在音无航空队军官用军舍的一间房间,波佐见真一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兀自眉开眼笑。
  他不是因为今日空战的大胜而喜悦,而是因为从白濑司令听来的一个消息而兴奋不已。他实在不能让其他军官看到这样的表情,因此便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期待着一个礼拜之后的那个日子早点来临。
  ——水守美空要来到美都原。
  她这次的来访是伴随多名广播、报纸、记录片等相关人员向军队表达敬意。对于让人气国民歌手拜访前线一事,似乎也有些反对意见,不过听说这次是水守美空本人热切希望成行,而军令部也判断让她来劳军对于提升战斗员的士气很有效果,因此落实了这次的计划。
  波佐见的脸颊不争气地变得松弛。
  想到能够见到真正的水守美空,就让他欣喜若狂。
  他只有在照片上看过她清纯的姿态、可爱的脸孔、光泽的黑色长发、曲线宛若弦乐器般修长的肢体,在广播听到她说话时内敛、娴淑而高雅的语气。身为海军中尉,他当然不能在战场上因为女歌星来访而像小孩子一样兴奋,不过他还是希望能设法趁乱拜托她签名。
  ——千千石大概也乐疯了吧。
  千千石不知道为什么也是水守美空的粉丝。如果那家伙因为「天上海军击坠王」的头衔而得以和水守美空合照,自己一定会燃起嫉妒的火焰吧。波佐见光是想到这样的情景,就愤恨得咬牙切齿。
  ——真无聊。
  ——太无聊了,波佐见真一!你的器量怎么这么小?
  波佐见躺在床上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该如此软弱,但他只要稍一不注意就会恢复笑瞇瞇的表情,和妄想中的水守美空嬉戏。

  翌日早晨——
  千千石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水守美空的唱片。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呼唤他:
  「中尉——!」
  杉野边叫边跑进来,以夸张的态度立正站好,接着又以震撼墙壁的声量大喊:
  「中尉,不得了了!天大的消息——真的是惊天动地、天翻地覆!」
  「闭嘴。」
  「是!」
  杉野闭上嘴巴,脸上满是大汗,完全直立不动。他似乎非常兴奋,口中发出「嗯呼!嗯呼~」这种怪异的呼吸声。
  「回去。」
  「是!」
  千千石下达命令,杉野便转身离去。杉野走出军舍之后,千千石闭上眼睛,继续听着美空的歌。这时换松田走过来,在他身旁立正站好,以凛然的声音开口:
  「抱歉打扰了,中尉!」
  「什么事?」
  「可以容我向您报告吗?」
  「说吧。」
  「中尉!!」
  松田正要开口,杉野眼中噙着泪水从后方边喊边跑过来。他似乎一直躲在门后方窥视情况。他哭丧着脸,站在松田旁边,悲切地大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赶我走,却听松田的报告呢?」
  「因为你太烦人了。」
  「好过分!太过分了!明明都是随从机,却有这样的差别待遇!」
  「闭嘴。」
  「是!」
  「回去。」
  「是!」
  杉野转身,以充满活力的动作边擤着鼻涕边离开。
  「你要报告什么?」
  千千石仍旧躺在床上问松田。松田有些尴尬地干咳一下,以沉着的口吻转告从其他士官听来的消息:
  「听波佐见编队长说,一个礼拜之后,水守美空就要来到我们音无航空队来进行拜访。」
  「……」
  千千石默默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大家都感到非常高兴。听说还会和我们举办交流会,或许有机会欣赏到她现场唱歌。」
  「……」
  「据说这是基于水守小姐强烈的意愿,才决定来到本航空队访问。中尉是本航空队的击坠王,或许也可能得到水守小姐本人接见。如果她知道中尉很喜欢听她的唱片,一定会很高兴吧。」
  松田满面笑容地说到这里,观察千千石的脸色,才发现异常变化。
  「……中尉?」
  他原本以为千千石会喜出望外,也因为想要让自己尊敬的小队长高兴,才会特地来报告。
  然而千千石却脸色苍白。
  他的脸色空前绝后地死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天花板僵直不动。
  「那、那个……您是不是不舒服?」
  「……」
  「中尉,您的脸色,那个……」
  松田从来没有看过千千石这副模样。在天空战场沉着冷静、大胆无畏的击坠王,却在得知水守美空要来到这里的瞬间,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千千石缓缓地抬起上半身。
  他从床侧放下双脚,一只手摸着额头,低头陷入沉思。他的举止表达的情感竟然是「恐惧」。
  「……中尉?」
  松田战战兢兢地呼唤一动也不动的千千石。经过了很长、甚至太长的一段沉默,千千石仍低着头,总算回答:
  「……说我不在。」
  「……啊?」
  「水守如果来了,就告诉她,千千石武夫不在音无航空队。」
  以冷静出名的松田此时感到脑中混乱。他完全无法理解千千石所说的话。
  「……不在……?中尉不仅在这里,而且还是我们航空队的击坠王啊!」
  「只要水守接受就行了。告诉她,千千石不在这里,到别的地方——不,或许是死在某个地方了。」
  这时松田总算理解到千千石已经错乱了。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时军舍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激烈地打开,原本应该在士官室的波佐见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千千石在不在这里?」
  松田看到长官突然出现,立刻挺直背脊回应,波佐见却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质问:
  「你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寄粉丝信给水守美空了?怎么可以偷跑?你这卑鄙小人!」
  他以粗暴的声音诘问,差点没掐住千千石的脖子。
  千千石仍旧一手放在额头上,没有抬起头。
  「……这回又是什么问题?」
  「水守美空为什么要特地指名你,要求和你两个人单独进行游览飞行?到底有什么内情?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
  波佐见一股脑地说完后,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千千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以憔悴的表情看着波佐见问:
  「两个人……单独……游览飞行?」
  他的声音一沙哑,简直就像老太婆。他平常不论在多么激烈的空战结束后,都能保持冷淡的态度降落到地面,此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疲倦不堪。
  「听说她本人坚持要搭乘击坠王的飞机!司令也许可了,说这样可以替音无航空队宣传!你、你这小子……为什么是你?如果你可以载她,那、那我也可以呀!我也跟你一样是编队长,又是中尉……」
  波佐见踱着地板,说出幼稚到极点的真心话,但是千千石长吁了一口气,又深深地低下头,然后突然张大双眼站起来,双手搭在波佐见的肩膀上猛烈摇晃,苦苦哀求他:
  「好,我跟你换!没错,就像你说的,你去载她吧!嗯,你们两个很合适,一定会很合适。你们两个去飞吧。我要回到云鹤航空队!」
  波佐见被前后剧烈摇晃,瞪大眼睛说:
  「你、你在说什么……不,等等,嗯嗯嗯,没、没错,既然你都说要退让了,我只好代替你载水守美空飞了……等一下,不是这个问题—水守美空为什么要指定你?可恶!」
  波佐见再度恢复厉鬼股的表情,双手抓住千千石的领口,开始掐他的脖子。
  「……波……佐见……冷……静点……」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像你这种除了空战以外没有任何长处、粗野无礼又一点都不温柔的男人,为什么可以载水守美空一起飞?好死不死,为什么要挑你?别开玩笑了,笨蛋!」
  这时松田鼓起全身上下的勇气,插入显然已经错乱的两名中尉之间。其他士官发现骚动也涌入房间,架住仿佛随时都要打起来的两名编队长。
  「我跟你换!不,请你跟我换!在水守来到这座岛上之前,我要赶快离开才行,」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这种人?」
  在地面上依旧针锋相对的两人胡乱喊着毫无交集的话语,被飞行员同僚拉开了。
  又过了几次的空战与日常生活——
  早已听惯的钟声唤醒了和平时相同的早晨。
  「敌人来得真勤。」
  在军舍内休息的松田喃喃地说。
  「我好想参加战斗!」
  杉野也不甘心地望着窗外。迎击的飞机已经飞上秋季的天空。
  广播器官一布敌方概要。这次似乎是从西昂岛飞来的二十架左右的编队,并不是太大规模的攻击。
  战斗机队分为上午与下午两个班次,轮流守在待命处。千千石小队的三人因为留在军舍,因此无法参加迎击。此刻那些守在待命处的飞行员一定争先恐后地跑向排列在一旁的飞机吧。
  千千石慵懒地停下唱片机,缓缓地抬起身子。
  「中尉,请到防空洞。」
  松田催促他,但千千石举起一只手止住他。
  「不用了,我今天想到森林去。」
  「太危险了。」
  「防空洞热到我无法忍受。」
  「那么我们也要到椰子林!」
  「不,不用了。事实上我无法忍受的不是防空洞,而是你们。」
  「中尉!!」
  「杉野,冷静点……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自己到防空洞躲避,希望中尉也能平安无事。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请在战斗结束之后立刻回来……」
  「……」
  听到松田这么说,千千石头顶上顿时笼罩着毫无霸气的愁云惨雾。松田理解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重新更正:
  「不,那个,中尉可能身体不适,或许今天没有办法走出森林……是的……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松田抓着杉野的后衣领,匆匆逃出军舍。
  千千石勉强打起精神,走出建筑前往椰子林。
  敌方的轰炸即使成功,也只会瞄准机场跑道、仓库、指挥中心、军舍等军事设施。就算不到防空洞,只要进了椰子林就不用担心被攻击。基本上轰炸机在抵达机场之前就会被真电编队驱逐,因此根本不会被轰炸到。
  南国的树林相当茂密。千千石闻到蕨类植物浓郁的气息,抬起头看到锯齿状的绿叶上方就是蓝天。鸟鸣声重叠着远处螺旋桨的噪音。
  眼前是断崖。表面粗糙的绿色珊瑚礁从深蓝色的海面探出脸。从崖边俯瞰底下,可以看到在距离二十公尺的下方,波浪温和地洗刷着岩壁。
  水平距离一万公尺左右的天际,己方的飞机正在攻击敌机。千千石伫立不动,守望着真电的攻击。帝国军不论在数量、技术与性能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大型轰炸机被真电的机枪射穿,拖曳着长长的灰色尾巴一架架坠落到海中。二十架左右的真电反复攻击,敌机无法承受,只能转身逃跑。真电以骑虎之势乘胜追击。虽然到展望机场还有五百公里左右的距离,不过以真电的续航力来看,甚至能够追到机场攻击过后再回来。
  千千石在断崖边缘坐下,望着空战过后的天空。
  像这样从高台上俯瞰大海,让他自然而然想起战舰岛。
  自从他获录取为预科练一期生、离开战舰岛以来,已经过了八年的时光。
  他的周遭产生了种种的变化。
  此刻他心中涌起种种感伤。这阵子以来几乎已经遗忘的淡淡思念再度荡漾在心中。
  到了下午,千千石仍旧在断崖上独处。
  他从悬崖边缘朝着海面伸出双脚,躺下来望着蓝天。
  他原本应该从下午开始守在美都原机场的飞行员待命处,但他因为某种理由不想过去。万一碰上敌袭,可用战斗机数也比待命的飞行员少了许多,演变为先抢先赢的竞争。他前几次都有抢到飞机,所以今天他擅自决定要礼让给其他飞行员,把自己的双手当枕头准备睡个午觉。这一个礼拜以来,他每天都在空中战场承受枪林弹雨,因此他替自己找借口,心想即使今天休息一天也不至于遭受天谴。
  太阳缓缓地由南天下沉。
  他听着温和的海浪声与交互呜叫的鸟声,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静静等待睡眠的来临。虽然这里无比舒适、寂静而安详,再加上这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但他却迟迟无法睡着。
  ——不知道她到了没有。
  ——希望她别闹事。
  他心中相当在意基地的动静,尤其担心波佐见的行动。那家伙看样子应该是水守美空的粉丝……
  千千石虽然担心,不过还是逐渐合上眼睛。就在此时——
  「在、在这里!!」
  从他背后传来尖锐的叫声,吓得他跳了起来。
  「果然在这里,千千石!害我找了好久啊,你这好小子!」
  千千石转身看到表情僵硬的波佐见,以极度做作、可笑的口吻故意装熟地对他说话。
  「……」
  千千石将冷酷无比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同僚,接着注意到波佐见的背后。
  一名女子从椰子林中的阴影走出来。
  「找到了。这个男的就是您要找的千千石,也是本航空队的击坠王!」
  紧张到极点的波佐见得意洋洋地向她报告并敬礼。
  女人的黑发留到比及肩稍长,蓝色的眼珠子宛若秋天的天空一般清澈,雪白的上衣别着深蓝色的胸饰,同属深蓝色的裙子随着海风飘荡。
  这名外貌清纯的女子就是水守美空。
  她已经抵达特列巴斯环礁了。
  「……」
  千千石的表情变得扭曲。
  美空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默默地注视千千石好一阵子。
  「……」
  「……」
  两人彼此都不发一语。
  美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千千石,千千石则以苦涩的表情飘移着视线。当他游走的视线看到波佐见,就以射箭般锐利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同僚。
  个性迟钝的波佐见总算发觉到两人的态度怪怪的。



  「那、那个,怎么了……?」
  美空抬起头看身旁的波佐见,微笑了一下。那张美到让人想要直接关进荧幕里向全世界公开展示的笑脸,此刻只朝向波佐见一人。
  波佐见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大炮打穿了一个大洞。
  「飞行员先生,谢谢你带我到这里。真的多亏了你的帮忙。」
  美空高雅、悦耳、宛若清流般的声音只为波佐见一个人说话。波佐见的表情变得空前松弛,口中回答:
  「喔,不……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我想要和这个人私下谈一会儿。」
  「……啊?千千石……和水守小姐……要私下……?」
  美空以歉疚而哀伤的表情说:
  「很抱歉。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这个人……」
  带有脆弱与缥缈特质的声音攫住了波佐见的脑髓。他连忙说:
  「失、失礼了!我、我实在太粗心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转身正要离去,这回轮到千千石朝着他的背影哀求:
  「不,波佐见,你也留下来吧。」
  波佐见再度转身,诧异的表情仿佛在问:「啊?」
  千千石一脸认真的表情,以前所未有的哀伤口吻央求他: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我需要你。」
  波佐见感到毛骨悚然。美空的哀求会让他想要乖乖听命,但千千石的哀求却让他打心底感到诡异与思心。
  「告辞了!」
  他转身斩钉截铁拒绝了同僚的请托,忍着想吐的冲动离开现场。
  断崖上只剩下美空和千千石两人。
  「……」
  「……」
  两人之间只有浪涛声与鸟叫声。
  美空依旧默默地望着千千石,千千石则只是尴尬地移开视线。
  然而美空的双肩渐渐垂下来,双脚张开挺立在地面,最后双手也叉起了腰。
  把手肘搁在窗台和小鸟唱歌的大小姐形象消失了——不,大众所熟知的国民歌手水守美空的身影消失了。
  此刻怒火冲天站在千千石面前的,是曾在世界尽头的海岛上踢倒不良少年的吉冈雪。
  「你有什么借口吗?」
  冷酷而带刺的话语从二十岁的小雪口中说出来。千千石垂下了头。
  「……我……我本来想尽量……」
  他喃喃地说了几个字,沉思片刻,终于横下心,抬起头对小雪说:
  「……打我吧。」
  在这瞬间,小雪大步走到千千石面前,紧咬住嘴唇,不是用巴掌而是直接握紧右拳揍了千千石的左脸。
  「唔……!」
  小雪不愧是在战舰岛上常打架的好手,出拳相当有威力。
  「笨蛋!傻瓜——小武是大笨蛋!」
  她的声音中突然带着泪水,拳头不住地捶打着千千石的胸口。
  「我一直很担心你!我好担心,怕你出事,连晚上都睡不着!」
  小雪宣泄出率直的情感。千千石默默地承受。
  「我还想说你会不会死了!我还打电话给航空队!」
  「……」
  「你明明跟我约好了!」
  「……」
  「你说你要写信给我!」
  她的拳头仍旧不断打在千千石胸口。
  「从开战以来,你连一封信都没有寄给我!」
  千千石忍受着她的殴打,像呻吟般回答:
  「……军队……会检查……信件……」
  「我在十个月里写了二十封信!」
  「……我都读过了……我全都保留下来……」
  「可是你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寄给我!」
  「……对不起……可是,从军队寄信……就会被其他人偷看内容……」
  「不要找借口!」
  「……对不起……我也很想回信,可是……我很讨厌……被人看到信的内容……」
  他只能重复同样的道歉理由。军队的信件不论是收信或寄信,都会被开封检视内容再寄到目的地。想到这一点,千千石实在无法提笔写信。他也知道应该体谅小雪的心情而忍耐被拆信件的耻辱,但他脑子里虽然明白却仍无法执笔回信。
  「好过分、好过分……」
  小雪没有隐藏泪水,握紧拳头捶打着千千石的胸口。
  「对不起。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千千石只能继续道歉。等到小雪打累了,把拳头放下来,额头贴在千千石的胸口开始哭泣,他仍只能继续道歉。

  「不过,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你这种人大概是不会写信的。」
  小雪此刻完全收起哭丧的脸,和千千石并肩坐在断崖上眺望蔚蓝的海洋,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为了隐藏卑斯塔种的身份,小雪刻意把金发染成黑色。
  「我本来想写的,可是……」
  「别说了。反正我也猜到,大概是这类理由吧。」
  小雪边说边把拳头贴在千千石的脸颊上钻动。
  「不过我说很担心你是事实。我每天都坐立不安,还想辞掉工作。」
  千千石大吃一惊,把被小雪用拳头钻动的脸转向她问:
  「为什么要辞掉工作?」
  「我当然不会真的辞掉。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担心到想辞工作。」
  「是吗?那就好……」
  千千石似乎松了一口气,再度把视线转向大海。小雪依旧坐在地上,抬起头检视千千石的侧脸,极为不满地说:
  「你真迟钝!真是的,怎么会这么迟钝呢……」
  「啊?」
  「没事。」
  「你……不用回基地吗?我听说你的工作伙伴也一起来了。」
  「嗯。接下来要和大人物打招呼,还要摄影,然后就是今天的重头戏!坐上击坠王的飞机游览飞行!」
  千千石的脖子重重地垂下来。
  「……就是这一点……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什么~?小武,你不答应?你以前不是跟我约好,要载我一起飞吗?」
  小雪鼓起脸颊。千千石搜索着记忆,果然想起在预科练考试合格之后,他曾经在战舰岛上做过这样的承诺。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约定了。
  小雪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我一直很期待。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一直没有邀我,所以我就决定先下手为强,让你无路可逃。」
  千千石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小雪。
  「现在是战时诶……而且又有同僚和部下在看……如果载一个女人搭飞机,不知道会被他们说什么闲话。」
  「有什么关系?就让他们说吧。」
  「而且……你的职业相当引人注目,不仅引人注目……还是天上帝国最有名的人物。载一个像你这样的名人,会被其他人间些有的没的。」
  「就让他们问吧。」
  「你也真是……如果他们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要怎么回答?」
  小雪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伸长脖子,从下方窥探千千石低垂的脸问:
  「我和小武是什么关系?」
  对于这个问题,千千石诧异地皱着眉头,说:
  「关系……这……」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歪着头说:
  「……我也不知道。」
  小雪原本期待的表情逐渐转变为失望,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没救了。」
  「……什么东西没救了?」
  「小武,你真的除了驾驶飞机之外没有其他才能了。」
  「……」
  「你完全不了解其他人的感受吧?」
  「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
  「还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也是啦,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唉……」
  小雪放弃继续说下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接着转换心情露出笑容,说:
  「总之,很高兴可以见到你。最后见面是在一年前左右吧?开战以来你就一直没有联络,害我真的好担心。」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还活着。今后……我至少会写信通知你这一点。」
  「你其实也不用写什么了不起的文章,只要写写今天吃的食物、天气、甚至『啊』、『唔』之类的字也可以。这样我就知道,原来你还活着!!我得再说一次,我真的每天都很担心你。」
  「……真的很抱歉……我并不想让你担心……」
  「你只要开飞机载我,我就原谅你。所以乖乖听命吧。」
  千千石扭曲着脸,苦涩地点点头。小雪满面笑容,勾起千千石的手臂。
  「喂……」
  「有什么关系!只有在森林里散步的时间而已。一看到有人我就会放开的。」
  「……」
  小雪愉快地把千千石的手臂和自己的手臂勾在一起,贴近千千石身边。她的头发散发着千千石在战场上几乎已经忘记的柑桔气味。
  他内心忽然涌起温暖的情绪,长期待在战场而变得粗野的内心好似得到了抚慰。

  到了傍晚——
  「给张笑脸吧,飞行员先生!笑一个!」
  千千石承受着好几台闪光灯的强光,在摄影工作人员和演艺事务所相关人员的包围中,绷紧的脸不断抽搐。
  他们以即将进行游览飞行的双人座侦察机「彩风」为背景,一旁的水守美空堆起笑容,以熟练的态度回应摄影师的要求。
  千千石在闪光灯中瞇起眼睛,眺望机场的状况。
  聚集到机场的全体飞行员、全体维修员、以及全体地动人员都以艳羡的表情注视着千千石。
  千千石可以感受到数千人无言的嫉妒:「为什么要选千千石?」「凭什么他可以和水守美空在一起?」「他们两个竟然要一起去游览飞行。」「好好喔,好好喔!」「我也想去!  」「俺也想去!」「咱家也好想去啊。」「叫千千石去驾驶飞机,他也说不出半句屁话。」这些内心的怨叹之声不知为何竟越过空间传到千千石的耳中,令他感到局促不安。
  白濑司令承受着吹拂过路面的风,和千千石与小雪共同拍摄纪念照,接着对千千石说:
  「接下来就由你来载水守小姐,进行导览天空之旅。我相信你的技术。」
  千千石挺起胸膛,勉强回答:
  「是!」
  「请多多指教,千千石中尉。」
  小雪照例用大小姐的口吻,客气地低下头。
  「如你所愿,这是我们航空队的击坠王。现在快要天黑了,应该不会再有敌袭。请尽情体验美都原的天空吧。」
  白濑司令说完,亲自爬上彩风的机翼,向小雪伸出手。小雪在司令的帮助下进入后座,接着千千石也坐进前座。
  「不要板着脸孔。击坠王和人气歌手,不是很棒的组合吗?这是让一般国民认识音无航空队的大好机会,拜托你了。」
  白濑司令看穿千千石的心情,小声地嘱咐他。记录片的摄影师也来到跑道上,将大型摄影器材的镜头对准他们。日后天上帝国的电影院会上映击坠王和水守美空的游览飞行实况,看到这部电影的青少年就会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成为和千千石一样知名的战士,在战场上立功。
  「……我出发了。」
  白濑司令跳到地上后,千千石确认维修员都散开了,才点燃氢电池槽。DC马达开始响起,机身细微地颤动。
  这时传声管发出声音。
  「喂喂~小武在吗~?」
  千千石皱起眉头拿起传声管说:
  「飞行中说话容易咬到舌头。不要说些没有意义的话。」
  「这里是机长。小武请回答。」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要飞得比云还要高才行。你得履行八年前的约定。」
  小雪用戏剧化的口吻说。千千石皱起眉头,开始滑行,转眼间飞机就抵达起飞速度,彩风的双脚离开红土跑道。
  「哇啊!」
  小雪不禁发出欢呼。舰载机的乘坐感受和大型飞机或飞行舰艇完全不同,看见外面的不是狭小的客舱窗户,而是可以观测全方位的泪珠型座舱罩,可以看到辽阔的天空。薄薄的有机玻璃外面就是天空,机身受风吹拂细微的颤动也从椅背和鞋底传来。
  舒适的G力压在小雪的上半身。高亢的螺旋桨声有如开场小喇叭般响起,彩风缓缓地攀登上黄昏天空的阶梯。
  俯瞰下方,美都原基地渐行渐远,可以一路眺望到特列巴斯环礁。环绕中央岛的珊瑚礁在逐渐融入暮色的海上投射翡翠色。
  「好漂亮!」
  小雪抓起传声管说。千千石用鼻子哼了一声。到了三千公尺的高度,彩风缓缓地开始旋转,在环礁的正上方绕了一周。
  「小武,我们在飞诶!好棒喔,真的在飞!」
  「……那当然。」
  即将沉入西方海平线的太阳在座舱罩外面绕了一圈。淡红色的光线照亮了小雪的笑脸。
  海平线后方仿佛燃烧起了火焰,鲜红色的晚霞渲染着世界。
  「好漂亮……!」
  她的语尾因为感叹而消失。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晚霞。这是只有此时此刻才存在的、属于两人的红色。
  「好棒,好棒!真羡慕小武。你每天都看这么漂亮的风景吗?」
  「……我没在看。」
  「什么?你都不看风景吗?」
  「在天空的时候……我都在寻找敌机。」
  「哦……对了。说得也对,现在是战争时期……」
  「……现在别管这个。暂时忘记战争的事情吧。」
  千千石低沉的声音透过传声管传递。
  「……嗯,谢谢。没错,现在是休息时间!」
  小雪似乎是要鼓舞自己,用开朗的声音说完,再度望向晚霞。
  「看到海和晚霞,我就开始怀念起战舰岛了。」
  「……嗯。」
  「我们两个的梦想都实现了。」
  「……的确。」
  「仔细想想,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八年前我绝对没有想到,可以和你一起飞在最前线的天空。」
  小雪望着落下的夕阳说。
  从四千五百公尺高度眺望的夕阳景致只能用庄严两字形容,看起来就像野火在焚烧着海平线。西方天空的火红色延烧到银色的海面,大海宛若逐渐融化的银盘一般,火焰的色彩不断扩散。
  「哇啊……」
  在眼前幽玄的光景中,彩风和夕阳之间的云朵映照着白天与夜晚交接时分的光线,营造出诡谲的色彩。飞翔在岛屿之间的鸟群张大翅膀滑翔在似乎很遥远的下方。
  「好棒喔!和从飞艇上看到的天空完全不一样。天空好近,也好宽阔。」
  「……」
  「谢谢你,小武。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候。」
  「……」
  「在这里不会有人听见,所以也可以唱雷瓦姆的歌。要不要听我唱你喜欢的歌?就是在山丘唱的那首歌。」
  「不……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用客气呀。难得我们两人单独相处,而且现在都不能公然唱雷瓦姆的歌了。」
  「……小雪。」
  「嗯?你叫我?什么事?」
  在一阵沉默之后,传声管传来千千石低沉的声音。
  「你……呃,那个……有没有……那个?」
  「啊?『那个』……哪一个那个啊?」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啦!」
  「谁听得懂啊!」
  「……呃,你……应该很受欢迎吧——受到各式各样的人喜欢。」
  「哦,对呀。毕竟这一行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那么,在工作以外……有没有……私下特别要好的人?」
  「小武……拜托你,用我听得懂的方式来问吧……」
  「就是那个……你有没有在私底下……特别要好的对象?」
  千千石自暴自弃地询问,这时小雪终于理解他问话的用意。
  「呃……你该不会是指那档事?你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
  传声管另外一端除了沉默以外,还能听见千千石默默点头的声音。
  这时小雪脸上突然绽放笑容,用欢乐的语气说:
  「没~有~!我完全没有任何对象!事务所在我周围筑起铜墙铁壁的障碍,男人只要一接近就会被打成蜂窝。这次的访问也事先很慎重地安排过,不然根本不可能成行。」
  「……」
  「喂喂,你该不会是在担心吧?你怕我和别人交往吗?喂,小武,你该不会是在担心这种事吧?」
  小雪凑向前座,没有透过传声管,大声问千千石。
  千千石没有回头,只是右手默默地握着操纵杆,左手拿着传声管。
  「……小雪。」
  「有!」
  「那个……嗯,那个……」
  「有话快说!」
  小雪大声斥责。千千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铁下心肠告诉她:
  「你……应该在内地……找个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家伙。」
  「……啊?」
  「你……一定可以找到……合适的对象。」
  「……」
  「在内地……找个……可以让你幸福的人。」
  「……」
  「你不应该……来到这种地方。」
  千千石难得如此确切地说话。
  小雪默默地把传声管贴在耳朵上。风切过的声音和螺旋桨的转动声仿佛都来自远方。
  「……什么意思……你说的话好奇怪。」
  「你和我在一起……只会不幸。」
  「……」
  「你应该和更正常的家伙在一起……得到幸福。」
  「……」
  「这一来……我也会……感到高兴。」
  「……」
  「你不应该到战场……找我这样的男人。」
  「……哈!」
  小雪吐出淤积在胸中的气,接着她粗暴地抓起传声管,用清晰的口吻说:
  「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为了见你才到这里的。我只是为了工作才来的。」
  「……」
  「你不用担心。我很受欢迎,有很多温柔亲切的人想要接近我!」
  「……」
  「真的喔!我不是在骗人。」
  她强硬的语尾变得有些沙哑。
  「……」
  「今天在基地,也有好多很帅的飞行员找我签名。像是带我去找小武的那位中尉……好像叫波波见吧?他也是一位很亲切的绅士。」
  「……波佐见。」
  「没错,波佐见中尉。他比小武更体贴,又有男子气概……」
  小雪努力说到这里,擤了一下鼻水,喘了几口气,紧紧抓住传声管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
  「小武是笨蛋、笨蛋、笨蛋!」
  她喊到最后掉下眼泪。千千石默默地承受背后的怒骂声。
  「笨蛋!去死吧!笨蛋!你就飞在天上去死吧,笨蛋!」
  小雪终于哭了。她边哭边继续怒骂。对千千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痛苦的飞行。和预科练时期的任何激烈训练、或是目前为止经历的任何空战相比,这次的飞行更为艰辛。

  彩风降落在跑道上,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在摄影师的闪光灯中,白濑司令爬上机翼,打开后座的可动座舱罩。
  宛若能面般面无表情的水守美空在后座站起来,借了白濑司令的手回到地面。记者问她感想,她只冷冷地说一声「很愉快」,完全没有回头看击坠王就离开跑道。



  千千石独自从机翼跳到地面。白濑司令官担心地凑上前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太擅长和女性相处。」
  「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有些失言。」
  「……知道了,我去安抚一下。这也是理所当然,活在战场上的你和水守小姐不可能会谈得来的。」
  白濑司令体谅地安慰千千石,转身离开。
  千千石以忧虑的表情望着小雪离去的方向。
  ——对不起。
  他只能无言地道歉。
  ——真的很抱歉。
  小雪骂他「迟钝」,但他也不是笨蛋。每当他感受到小雪的心意,就会感受到无比的幸福。
  可是——
  ——我已经不是战舰岛上的我了。
  ——现在的我……已经被空战夺走灵魂。
  ——我无法去思考空战以外的任何事。
  除了驾驶飞机的时候以外,就连在地面上走路时,他也无时无刻不想着空战。
  也因此,他很难去顾虑到其他的事物。飞行时间越长,自然而然地,在日常生活中空战以外的要素就会脱落了。
  他觉得自己是个烂人。然而自开战以来,持续至今的战场生活确实侵犯了他的内里,使他受到伤害,并强制自己产生变化。
  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他才刚刚伤害了小雪,然而当他把视线抬到天空的高度,映照在蓝天上的不是小雪哭泣的脸。

  浮在空中的,是黑尾鸥的敬礼。

  千千石觉得胸口仿佛被挖空了。
  「我真是烂透了。」
  从小支持自己、帮助自己实现飞行员梦想的吉冈雪——如果没有她,千千石也不可能抱持成为飞行员的梦想。他大概会受制于浸透到骨子里的无奈,直到今天都还在海底矿坑工作。
  然而他才刚刚践踏了无可取代之人的心意:心中想的却是要击落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异国飞行员。
  「真是太烂了。」
  他发自心底咒骂自己。
  小雪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视的人,事实上他非常喜爱她,但也因为如此,他才希望小雪能够和正常的人在一起,度过幸福的人生。

  他看着空中一角没有消失的敬礼画面,衷心为小雪祈祷。

  隔天小雪就回到本国,没有留给千千石只字词组。千千石觉得这样也好。
  接下来就只有漫长的战斗之日。

***

  特列巴斯环礁的音无航空队和西昂岛的展望航空队隔着维多利亚海域,彼此间的消耗战又持续了两个月。两者之间五百公里的中等距离,只凭基地航空队的攻击力很难给予对方致命伤。音无航空队虽然能够在空战中取得胜利,但展望航空队却能立即补充损失,「抵消」输掉的部分。反倒是音无航空队,在空战中虽然连战连胜,然而战力却与日递减。
  天上帝国和雷瓦姆的国力毕竟有十倍之差。战争拖得越久,产业力量的差异就会变得明显,音无航空队的战力逐渐递减,展望航空队的战力则继续增强。这是开战前就已经预测到的发展。
  也因此,帝军必须及早向皇军主力舰队发动决战。
  在双方集中战力、短期间决定胜负的「决战」当中获胜,就能够大幅削减皇军的战斗意志、增加皇民的厌战情绪,进而导致休战——这才是帝军的最终目的。国力较弱的天上帝国若要摆脱雷瓦姆的威胁,只能靠这种方式。天上帝国人民幻想着「登陆占领雷瓦姆本土」,但由于双方国力差太多,因此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这不是一场能够获胜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目的是「让雷瓦姆无法侵犯天上帝国」。只要让雷瓦姆皇国彻底了解到「如果侵犯天上帝国,就会被迫流血」,就可以结束战争了。

  千千石等人调动到音无航空队后过了约两个月——
  期待已久的「决战」气氛浓厚地笼罩在维多利亚海上。

  自今年一月开战以来的近一年间,天上军就在空战和海战两方面连战连胜。他们掌握了东海所有的雷瓦姆据点,孤立圣马尔提利亚的地位。被切断与本国航空联络路线的雷瓦姆东方派遣师团团长旋即竖起白旗,圣马尔提利亚长达六十年被当作通往东方大陆桥头堡的历史总算结束了。
  帝军第一阶段作战目标「夺取东海上所有雷瓦姆据点」完成了。天上帝听取军令部总司令的报告之后,首先将圣马尔提利亚的地名改为「常日野」,禁止帝军士兵进行掠夺或暴行,并下达第二阶段的作战目标。
  第二阶段的最终目标是要「歼灭西海敌军机动舰队」以及「占领西昂岛」。
  这项目标一旦完成,雷瓦姆方面的战斗意志就会跌入谷底。
  有人担心在西海正式设置军事基地,会使人力和物资的输送线——后勤距离——拉得过长,然而击溃皇军的帝军力量让大众都为之痴狂。经过半世纪以上的卧薪尝胆与富国强兵,帝军终于得到势如破竹的痛快进击,因此舆论完全没有泼冷水的论调。报纸与电台连日连夜狂热报导帝军士兵们英勇的事迹,煽动进攻雷瓦姆本土的言论。在看似有胜算的格斗中,没有人会特地收手由裁判决定胜负。同样是胜利,就要把对方打倒,然后骑在对方身上揍得他再也无法爬起来。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战争的本质要求扩大战线——

***

  乍看之下,这幅景象仿佛是飘浮着层云的天空。
  然而在曙光中,真实的面貌逐渐展露轮廓,并开始吞噬黎明。飞在天上的是几乎扭曲空间的超重量钢铁群。
  初冬的海上回荡着类似远雷的升力装置噪音。
  不久之后,总舰艇数达五十四艘的大型飞行舰队压制了距离西昂岛约两百海里的天空。
  八神机动舰队——
  这就是海军军令部给予这支舰队的名称。
  朝着西方的每一艘舰首,都闪耀着天上帝国的徽章。飞行航母、飞行战舰、轻重巡空舰、驱逐舰、水雷艇、护卫舰、补给舰……等各式各样的舰种排列在一起,天上帝国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力集结在这片空域。
  皇纪三千两百一十年十二月九日,上午五点四十分——
  旗舰「防府」上的舰队总司令——八神武亲中将——号令一下,分为四个舰队的大舰队旗下六艘正规航母所有的飞行甲板,首先发出一百一十二架的制空队。
  日后称作「维多利亚海海战」、史上首度双方都有航母参战的超大型航空决战就此开始。
  对天上帝国来说,这是第一次派遣如此大阵仗的舰队越过大瀑布到西海。为了求得必胜,帝军将旗下七艘正规航母当中的六艘投入这次的战事,另外又将祕藏的超级飞行战舰「飞驿」、「摄津」编入第四战队。隐藏至今的世界最大规模飞行战舰终于褪下了神祕面纱。
  制空队一百一十二架飞机起飞后,接着有合计两百五十架轰炸机、雷击机从六架航母起飞。目标不是舰队,而是基地机场。雷击机悬吊的不是空雷或鱼雷,而是挂着炸弹出击。总计约三百六十架战轰攻联合战队往西昂岛的展望机场一路飞去。
  接下来,正规航母「云鹤」甲板上的十四架掩护战斗机队也起飞了。千千石也在负责掩护航空母舰的这支真电编队当中担任小队长。随着第二阶段作战启动,他也从音无航空队回到云鹤航空队。发动大型作战计划时,常会有这类小型人事异动。
  千千石并没有感到特别激昂。
  在战场的天空,千千石的心情总是格外平静。
  他跟在掩护队编队长波佐见真一的后方,高度六千七百公尺,冷静至极的双眼随时盯着天空与海洋。远处另外五艘航母上的掩护队也起飞了,遵守教科书的指导飞在母舰上方四千公尺左右的高度。千千石之所以飞到比其他航空队更高的位置,是因为想要在与敌军接战时保有高度优势。
  千千石左右依旧跟着随从机杉野和松田。他们三人除了在空中总是在一起之外,在地面上不论是训练或生活也都在一起,因此熟知对方的思考与行动。千千石异常杰出的击落数也是三架飞机共同赢得的数字。
  千千石不带任何感情的监视目光朝向清晨的天空。
  水平线上的红色区块逐渐减少,原本像鸡蛋一般的太阳逐渐开始散发黄铜色的光芒。
  第一批攻击队在离舰两个小时之后回来了。他们的机场攻击行动应该是成功了,轰炸机和雷击机悬挂的所有炸弹都已投掷。然而相对于战斗机队几乎毫无损伤,雷击机队的数量却已经减少许多。在得知帝军的机动舰队来袭时,敌军似乎也展开激烈的迎击与对空炮火,和先前的攻击行动相较,损害明显大了许多。
  大型编队展现平时训练的成果,有秩序地降落转弯,一一停在母舰上。六艘大型航母为了补充氢电池的电力,降落在海面上进行收容作业。
  千千石盘旋在六千公尺的高度,观察云鹤的上甲板。维修员匆匆跑上前,替刚回来的雷击机重新挂上鱼雷。
  这时警戒机似乎发现了敌军机动舰队。
  雷击机之所以悬挂鱼雷而非空雷,是因为敌舰是水上舰艇而非飞行舰艇。皇军为了维持西海的控制权,与其制作建造费用较高的飞行舰艇,不如大量制造水上舰艇。若是要跨过大瀑布远征,当然需要飞行舰艇,但若是在大瀑布的这一边,只要有水上舰艇就足够了。因此西海的雷瓦姆海军军力比在东海大了许多。
  如果要攻击水上舰艇,可在吃水线以下造成破坏的鱼雷比炸弹更有效果。千千石凝神观察,看到不断搬入甲板上的是新型的「纯氧鱼雷」。这种鱼雷的续航距离比过往的鱼雷更长,可以攻击停泊在水深较浅的港湾的舰队,炸药量也更多,只要一发就可击沉巡洋舰,三发就可击沉航母与战舰,威力极强。
  全长六、七公尺的巨大纯氧鱼雷一一挂在轰炸机的底部。维修兵也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平时需要两个小时的作业凭这个速度大概只需一小时就可完成。
  然而——
  「咦……?」
  俯视着云鹤甲板的千千石疑惑地歪着头。
  维修兵突然开始将原本拼命装上的纯氧鱼雷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搬到甲板上的一般炸弹。维修兵把好不容易装上去的鱼雷卸下,改装上炸弹。
  「搞什么……」
  千千石在上空不禁斥责。他望向其他地方,看到其他航母也开始同样的作业。看来发现机动舰队的情报是错误的。八神舰队司令决定要对展望机场发动第二波攻击,因此突然命令改装作业。由于作战目标包括「歼灭敌军机动舰队」与「占领西昂岛」这两项,才会发生这种错乱的情况。
  高级将校的这种愚蠢作为已经好几次让千千石吃到苦头。
  司令想必是担心会白白浪费纯氧鱼雷吧。纯氧鱼雷和廉价的一般炸弹不同,每一颗都有管理用的制造号码,制造费用相当昂贵。由于舰上雷击机无法带着鱼雷降落在舰上,因此如果没有发现敌军机动舰队,返回时就得把昂贵的鱼雷全数丢弃在海中。八神中将大概是在担心会发生必须丢弃超过一百架雷击机悬挂的一百颗纯氧鱼雷的情形。
  天上帝国是个穷国,国内生产总值不到雷瓦姆皇国的十分之一,陷入慢性的物资缺乏状态,战时的经济条件非常严峻。一颗颗的鱼雷都是由帝国国民的血汗与泪水制造的。从乡下来的贫穷女工在恶劣的工作环境中,以廉价的工资辛勤工作,才能制造出一颗鱼雷。千千石可以了解司令不想将如此宝贵而昂贵的鱼雷丢一百颗到海中的心境。
  他可以理解,但是……
  ——这根本是农耕民族的思维模式!
  八神司令认为把一百颗纯氧鱼雷丢掉是「可惜」的事,同时也担心日后会被追究责任。
  然而此时此地是赌上国家百年命运的战场。过去卧薪尝胆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要在今天发动决战吗?如果因为觉得丢弃鱼雷「可惜」、畏惧日后责任而舍不得用在这次的决战,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拜托,别来!
  千千石望着远方的天空,祈祷敌军不要攻来。
  如果此刻遭逢敌军攻击,六艘正规航母根本不堪一击。甲板上满载着鱼雷与炸弹,只要被击中一发炸弹,就会引发连环爆的漩涡,宝贵的六艘正规航母就会化作西海的泡沫,而耗费庞大经费与时间培育的优秀飞行员也会在来不及飞到天上之前就丧命。如果失去六艘正规航母和杰出的飞行员——那么天上帝国就会失去所有胜算。
  然而,厉害的敌人总是会在最不希望他来的时候出现。
  在西方的天际——
  「啊……!」
  水平距离大约两万公尺处闪烁着细微的亮光。
  千千石将机翼上下倾斜,召唤己方的注意。杉野和松田立刻发现了,同样以倾斜动作告知十四机编队敌军来袭的消息。
  前方的波佐见四处张望,似乎还没有发现敌人。并不是波佐见无能,而是能够发现两万公尺以外敌机的千千石视力异于常人。千千石来到波佐见前方,以手势信号表示:
  『我来导引。跟我来。』
  千千石确认波佐见不情愿地点头之后,便转身飞去。
  他笔直地朝着西方前进。其他航母的掩护机还没有发现敌军来袭,只有云鹤的掩护队离开母舰上方空域展开迎击。
  千千石维持六千公尺的高度,躲在云层后方逼近敌人。
  挡风板前方的机群逐渐变得明朗。对方似乎还没有发现到他们,仍保持一千公尺的高度直线飞向帝军的航母队伍。
  千千石以锐利的眼神观察,看到最前方的是约三十架制空战斗机「艾列斯Ⅱ」,跟随在后方的是约六十架皇军雷击机「圣利贝拉号」。他们首先必须解决所有的艾列斯Ⅱ才行。
  千千石的眼睛炯炯有神,轮廓泛着冰冷的沉着。
  只有不成熟的战士才会在面对战斗时情绪激昂,真正的强者会进入无比冷静的状态。
  千千石把操纵杆上方的射击按钮从三十公厘改为十三公厘机枪。
  敌军战斗机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五千公尺,却还没有注意到他们。千千石推下操纵杆,从上方一举攻向敌军战斗机群。
  几乎看不见炮弹的最低限度齐射摧毁了敌军的驾驶座。千千石左右两边的杉野和松田也以十三公厘机枪的一击摧毁敌机。
  粉碎的玻璃片中掺杂着血水。千千石的小队一举突破敌群,把机身拉到三百公尺的高度,保持三机编队追逐艾列斯Ⅱ的尾巴。
  在此同时,波佐见中队的十一架战斗机也如马蝇般飞来,扑向艾列斯Ⅱ。
  火球划过苍天,钢铁如飞沫般粉碎,折断的机翼也飞向四面八方。
  烟雾如蜘蛛丝般扩散。千千石钻入烟雾形成的灰褐色花朵中。
  十三公厘机枪一闪,艾列斯Ⅱ便被击落。千千石划破爆炸火焰,犹如剑客一般将眼前的敌机一一斩断。空中战场充斥着螺旋桨的噪音。
  转眼之间,秋日的天空便被真电占据。
  所有的艾列斯Ⅱ战机都成为海上的波纹。
  千千石带着些许怜悯望向剩余的皇军雷击机。
  这一来,雷击机就已经派不上用场。腹部抱着沉重鱼雷的雷击机一旦被敏捷的战斗机钉上,就失去了抵抗的余地。
  云鹤的十四机掩护队争先恐后地扑向圣利贝拉雷击机。这时其他航母的约七十架掩护队也终于注意到敌军来袭而赶到现场。
  天空变成了屠宰场。
  来自六艘航空母舰的航母航空队仿佛是在彼此竞争击落数,纷纷猛烈炮轰圣利贝拉。可怜的雷击机并不打算逃跑,似乎是要展现雷击机的本色,即使遭受战斗机攻击也依旧憨直地朝着帝军航空母舰前进,其勇猛令人瞠目结舌。就如天上帝国有武士的气概,雷瓦姆大概也有所谓的骑士尊严吧。不过即使敌人展现出可敬的决心,真电依旧没有手下留情,从四面八方持续发动攻击,不断地攫取战果。
  千千石也加入这场狩猎行动。
  他的掌心完全没有冒汗,眼中也没有血丝,只是像扫地一般解决一架架敌机。这场战役怎么看都是帝军掩护队的全胜。
  然而就在此时——
  「嗯……?」
  千千石感觉到好似有一根冰冷的针插入前头叶。
  超越逻辑思考的某种东西朝着千千石的意识低语。
  ——这是陷阱。
  他从十四岁在海底煤田工作时,就偶尔会听到这个奇特的声音。波佐见等上级军官都称之为「千千石特有的直觉」。
  然而这不是直觉。
  他的确听到了某种声音。
  这个「声音」提醒他注意飘浮在三千五百公尺高度的广面积层云。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千千石往声音指示的方向望去,并未发现类似被层云遮蔽的敌踪。这片层云并不厚,间或有些缝隙,从缝隙间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
  在层云的正下方,停泊着六艘航母隶属的第一战队与第二战队舰艇。两队密集贴近在一起的理由,是为了让六架掩护机更方便保护母舰。
  然而此刻,所有掩护队都为了歼灭雷击机而飞离必须守护的空域。航母战斗机队和基地航空队相较,空战机会较少,为了展现超过一千个小时魔鬼训练的成果,全都象是斗牛般忙着追逐雷击机队,和同伴竞争战果。
  ——没有人留意航母的上空。
  千千石产生不祥的预感,后颈一阵冰凉。他更聚精会神地凝视飘在航母上空的层云。
  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是……
  ——雷击机只是圈套。
  有个声音在对他低语。
  千千石暗自把这个声音称作「天空的声音」。
  这是只有千千石才听得见的天空的导引。
  ——绝对不会错。
  他过去总是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才会成为击坠王。
  在他得到确信的下一个瞬间,便把操纵杆往旁边扳倒,急速转弯。在两侧待命的杉野和松田看到他突然脱离战线,也连忙跟上去。
  千千石咬着嘴唇,打开节流阀,飞过忙于狩猎的波佐见面前。
  ——希望你注意到,波佐见。
  他挥动机翼发出信息,隔着驾驶座指着三千五百公尺外的层云,接着急速飞往那道云的方向。
  ——拜托,带领伙伴们跟我来吧!
  能透过机内电话向编队十四架飞机下达命令的只有中队长波佐见。千千石被降级为小队长,只能接收命令。他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心三思朝着看不见的敌人飞去。跟随他的只有杉野和松田。后方的波佐见以诧异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的机尾。
  ——相信我吧,波佐见。
  千千石把祈祷抛向后方,朝着目标的层云疾驶而去。

  波佐见惊讶地望着千千石脱离战线。
  他不禁感叹那家伙实在是不擅长编队行动。掩护机的职责就是要击落所有雷击机,但千千石却朝着空无一物的云飞去。
  波佐见凝视着千千石机首朝向的云,但没有看到类似敌机的影子。千千石为什么要丢下眼前的敌机、飞到那种地方?
  ——超级王牌的直觉。
  大概又是这么回事吧。
  千千石能够察觉到凡人无法察觉的东西,隔着云朵发现隐藏的敌机。就因为有这样的能力,他才能成为击坠王。波佐见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空战能力。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在波佐见眼里,千千石自命不凡、个性极差、把上级当傻瓜、把军纪看得比屁都不值,更可恶的是,他竟然和水守美空一起飞到天上,害她哭泣却丝毫不以为意。波佐见不知有多少次怨恨自己竟和那种家伙成为同僚。
  不过千千石虽然可恶——甚至让波佐见恨到只要逮住机会就想掐他的脖子——在战场上却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
  而此刻千千石离开了狩猎场,飞往没有任何机影的云。
  他不可能毫无根据就飞到那里。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意图。
  ——千千石在地面上虽然是最差劲的家伙,不过在空中却值得信赖。
  波佐见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从开战以来,他就一直和千千石在同一个航空队担任中队长的职位。
  ——千千石飞去的方向一定有敌人。
  波佐见毫无条件地如此相信。
  他咬住嘴唇,抓起联络十四架掩护机的听筒。
  他即将向自己旗下的精锐部队下达的命令,有可能让他在这场战役结束后因为重大的编队指挥错误而遭到弹劾。如果此刻折返之处没有任何状况,不论是上级、同侪或属下都会把他当作傻瓜。
  事后他也一定会被追究责任、被质疑能力、甚至有可能被降级并影响升迁。
  可是——
  「全机回转!」
  波佐见朝着云鹤十四架掩护机下达命令。
  「别管雷击机,跟随千千石!」
  他吼完之后,扳倒操纵杆急速转弯。
  接获命令的其余十架云鹤掩护机丢下眼前的敌军雷击机,跟在波佐见的后方。
  波佐见将狩猎场抛在后头。当其他航母掩护队拼命追逐雷击机的时候,只有云鹤十四架掩护机全速飞往第一战队与第二战队的正上方空域。
  波佐见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前方黑点般大小的千千石机。
  ——都是你害的,千千石!
  ——如果回去什么状况都没有,你就跟我一起切腹吧!
  他心中暗自咒骂,率领云鹤掩护队划破天际往上飞升。

  千千石凭着自己的预感飞入层云。挡风板蒙上白色的雾气,机翼尖端自视野消失,隐约可见真电尖锐的机首拨开水蒸气前进。
  他正飞在云中。
  高度是六千五百公尺。
  接着头上出现大片的蓝天。这是没有任何一片高层云的蓝色世界。
  划过这片蔚蓝天空的是——
  「果然没错……!」
  南南东、高度五千五百公尺、水平距离大约一万三千公尺。
  那机型是……
  「俯轰!」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雷瓦姆的俯冲轰炸机「LAG(洛杉吉利斯)」,约有六十架。
  在最糟糕的时刻,最恐怖的敌人朝着毫无防备的天空飞来。
  看来战场的女神这回打算对皇军微笑。
  「可恶!」
  千千石狠狠咒骂。果然雷击机只是调虎离山的圈套。他们的策略就是让俯冲轰炸机与雷击机采取时间差攻击,藉机把帝军掩护机引诱到其他地方。
  此刻守护这片空域的只有千千石、杉野和松田三架飞机。单凭三架掩护机,必须对付六十架俯冲轰炸机,守护第一战队与第二战队的六艘航母。这样的条件已经够严苛了,更何况六艘航母的甲板上满载着炸弹和纯氧鱼雷,只要击中一发,宝贵的正规航母就会被击沉,经过精挑细选、受过锻鍊的三百名以上菁英飞行员就会葬身海面而不是空中。
  「这是一决胜负的关键。」
  千千石喃喃地说。他看着左右两架随从机。
  杉野和松田也以抱定决心的眼神看他。
  ——不只是这次海战的胜负,还包括天上帝国的未来。
  他们只凭眼神进行对话。
  ——这一切都担负在我们肩上。
  是LAG的俯冲轰击会成功,还是三架真电能够防御攻击?
  接下来的五分钟,在这片空域的战斗结果就会成为天上帝国三千年历史的转折点。
  千千石以手势信号命令「散开」,解开编队,让随从机散开。
  ——如果战场的女神是水性杨花的……
  远方的六十架飞机开始加快机速。他们从云层缝隙发现工常军的机动舰队,从机身的动作可以看出轰炸机驾驶在面对航母时的兴奋心情。
  ——一定要凭蛮力让他们的注意力转向我们。
  三架真电同时朝着六十个黑点扑上去。在敌军进行俯冲前,一定要尽可能予以反覆攻击。
  座舱罩前方的机影越来越大。
  轰炸机组成四列纵阵,这是可以随时转为俯冲的队形。
  冲入口有四道,千千石一行只有三架飞机,数量不足以抗衡。
  如果要保护航母,就不能拘泥于击落对方。
  ——应该要妨碍轰炸路线。
  老练的俯冲轰炸机驾驶会采取六十度角俯冲,在俯冲当中微调瞄准,到了四百公尺的高度再投掷炸弹。技术越差的驾驶俯冲角也越浅,在俯冲当中的微调也欠缺精准,并且因为畏惧起身时坠人海中,投掷高度也会拉高到六百,八百公尺。对手如果都是老练的驾驶,就拿他们没辙。不过如果驾驶技术不够好,只要扰乱他们开始俯冲时的路线,接下来飞机越下降误差也会越大,投掷的炸弹也会掉到目标以外的地方。
  千千石等人的位置比轰炸机高出一千公尺左右。眼前最重要的是要扰乱敌方的四列纵队。
  千千石从六千五百公尺的高度飞到逼近舰队的LAG队前方,以倒栽葱的态势发动攻击。
  正准备进行俯冲的四架飞机突然遭受来自上方的机枪扫射,顿时乱了阵脚,四列纵阵的前端被扰乱,中弹的一架飞机旋转坠落。杉野和松田也同样从占有优势的高度射击十三公厘机枪。两架敌机中弹,摇摇晃晃地脱离战线。
  后继的LAG似乎开始退缩。俯冲轰击是由技术最老练的驾驶来带头攻击,技术较差者则沿着前人的路线俯冲。如果前方的示范被扰乱,就会对后继的轰炸机造成很大的动摇。
  整齐的四列纵队转眼问就溃不成形,只能各自散开,依照个别的判断进行俯冲。如果驾驶者的技术熟练,即使碰到这样的状况也能成功搬炸,但如果不熟练,命中率就会大幅降低。
  接着千千石又从下方朝着LAG底部发射机枪弹。他并不会去追逐逃亡的敌机,只是不间断地射击,阻碍他们进行俯冲。杉野和松田也锁定较具威胁的敌机,拼命咬住不放,在其前端射击机枪弹,强制他们改变方向。
  LAG的后部机枪也没有保持沉默。它们倾斜机身,以十四公厘机枪朝着由下方攻击的真电扫射。这片空域转眼间瀰漫着火红的曳光弹与硝烟。
  驾驶座的前方划过红色的火线。
  千千石躲开敌军的曳光弹攻击,在硝烟中凝神注视。当他发现有几架LAG划破烟雾朝海面俯冲,便打开节流阀追上去,在其前方散布机枪弹,确认他们改变路线之后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千千石俯视海洋。飞机的高度在空战当中逐渐下降,高度计显示为三千七百公尺。海面上溅起数道大水柱,大概是有几架飞机投下了炸弹,水气笼罩着第一战队与第二战队的舰艇群。舰艇在开战之初组成的环形阵被扰乱,雪白的航迹卷起漩涡,看得出来各艘舰艇都拼命在躲避炸弹。值得庆幸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一艘遭到直击。这都多亏了千千石小队的奇袭扰乱了敌军的投弹任务,再加上母舰上的人员都拼命地在躲避炸弹。千千石三人越是让LAG改变路线,舰队遭到直击的可能性也越低。
  ——航母是兔子,LAG是老鹰,真电是猎人。
  千千石冷静地评断自己必须达成的作战行动。老鹰要俯冲捕捉地面上的兔子,而猎人则开枪吓走老鹰,让兔子逃走。目前三架真电进行的就是这种战斗方式,他们没有必要把老鹰击落。
  ——但是老鹰的数量太多了。
  还没有投掷炸弹的LAG还剩下五十架以上。它们以队长机为中心,虎视眈眈地等候着俯冲的时机,准备一击毙命。三架真电即使亟欲阻止,数量也居于明显的劣势。只要稍一转移视线,散开的敌机群当中就会有几架轰炸机准备俯冲。
  「唔!」
  千千石呻吟一声,打开节流阀追上去发射机枪弹进行妨碍,接着又在空域中寻找下一个标的;一旦发现即将俯冲的轰炸机,即使距离遥远也会尽量予以射击。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来自轰炸机后部机枪扫射的炮火。千千石躲过数千道火线,机身被射穿数百个弹孔,拼命要阻止老鹰的俯冲。



  由于他们必须持续进行非比寻常的飞行动作,因此电力消耗很大,飞行员也开始感到疲倦。杉野的飞机似乎中弹了,机身拖着白烟,但仍死追着敌机。为了保护母舰,他们必须展开舍身的攻击。
  平时在地面上天真开朗的杉野此刻以鬼神般的姿态战斗,松田也赌上性命死守自己的战场。看到属下这样的表现,小队长当然更不能轻言放弃。千千石毫不在意电力残余量,只顾着在敌军的前方散布机枪弹。
  然而敌机似乎也发现到千千石等人只有三架战斗机。或许是队长等级的人物以无线电联络了各架飞机,LAG纷纷把机首朝上开始集合。
  千千石一边追逐敌机一边从驾驶舱盯着上空。
  他们所在的高度是四千,敌军则在五千三百公尺左右的高度集合,分为三群。
  那个阵形是……
  「……扇形阵!」
  十架LAG排成横向拉开的扇形,准备进行俯冲。
  扇形一共有三个,扇子的轴心安置着队长机,总计三十架飞机准备同时俯冲。如果他们采取这种战术,单凭三架真电绝对无法同时对付。就算能够让其中三分之二改变路线,剩余十架飞机也可以瞄准舰艇投掷炸弹。只要命中一发,正规航母就会被击沉;如果命中五、六发……中央海战争的胜负就会决定于此地。
  「唔……!」
  千千石脑中首度闪过绝望的念头。他或许太过轻估了眼前的敌人。
  皇军现在也抱着必死的决心。战线越接近他们的母国,战斗意志也越加高昂,反击也越加强硬。千千石此刻面对的敌人不是先前那些缺乏战斗意志而脆弱的皇军,而是绞尽脑汁、鼓起勇气、不惜承受损害也要致力击败敌人的强劲对手。
  不过千千石也没时间敬佩对手。他把机首转向上方,朝着扇形阵上升。杉野、松田也在不同的位置攻击他们盯上的敌机群。
  三个扇形阵往前倾斜,众机的螺旋桨发出震天的噪音同时俯冲。
  这是经过精密瞄准的优异行动。三十架LAG编队彼此配合,由空中高处朝着帝军航母展开倒栽葱的攻势。
  在急速上升的千千石眼前,扇形阵纷纷落下。
  挡风板前方横向排开了十架轰炸机,即使用前方固定枪正面攻击,顶多也只能击中一、两架。
  「唔唔……」
  千千石停止上升,把操纵杆扳倒向右方。他面对纷纷开始俯冲的扇形阵,只能边往旁边飞、边发射三十公厘机枪,打中一架算一架。沉重的炸弹只击破两架飞机,剩余的八架都朝着航母俯冲。
  千千石咬紧牙关,把机首朝向LAG的机尾。
  真电的机身很轻,如果硬是要跟上LAG的俯冲,机身就有可能在空中分解。凭着千千石的技术,可以抓准濒临空中分解前的界线进行俯冲,但面对货真价实的俯冲轰炸机仍无法与之匹敌。
  他无力阻止,只能祈祷命中弹越少越好。
  ——抱歉。
  他在心中对母舰搭乘员道歉。就在这个瞬间——
  真电编队撕破了俯冲中的扇形阵中央。
  LAG随同怀抱的五百公斤炸弹粉碎,绽放灰褐色烟雾的花朵。
  「啊……!」
  引爆发生了。
  LAG的俯冲路线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后续的真电也攻向其余慌乱的LAG。
  千千石看到旁边两个扇形阵也遭受多架真电攻击而扰乱队形。底下六艘航母正在散开进行躲避。没有直击弹。
  最早划破扇形阵的那架真电又攻向逃窜的LAG。机身性能拙劣许多的LAG无法左右闪躲,只能直线逃跑,但那架真电却迟迟无法捕捉对方,射出去的机枪弹全数落空。如此拙劣的操纵技术,实在令人怀疑怎么会有人去射击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向。
  像这么差劲的飞行员,在云鹤航空队里只有一个。
  「波佐见!」
  千千石松了一口气。
  波佐见的操纵杆技术奇差无比,但指挥能力却不坏。和其他航空队被雷击机诱饵完全骗倒的中队长相较,波佐见优秀得多了。虽然他的空战技术差劲到无可救药,却能冷静观察整体战局,下达命令,颇有大将之风。
  ——你这项能力是我没有的。
  ——我还是在你旗下比较容易战斗。
  千千石由上方逼近那架直线逃跑的LAG,展现以齐射击落对方的技巧,然后看也不看坠下的敌机便飞到波佐见机旁边,与他并肩飞行。
  驾驶座的波佐见依旧以毫无幽默感的表情瞪着他,似乎是在抱怨:「不要抢走我的猎物!」
  千千石单手打开座舱罩,朝着中队长怒吼:
  「太慢了!技术真烂!」
  波佐见应该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但脸上却露出屈辱的表情。千千石嘲笑过他之后,继续飞驰在苍穹寻找下一个猎物。他其实很信赖波佐见,可是不知为何,只要看到那张一板一眼的脸就想要取笑他。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坏习惯,却不打算去修正。他打死也不想感激涕零地对波佐见道谢。
  千千石得到波佐见的支援,接下来只需尽情狩猎。LAG放弃轰炸,把炸弹丢到海面上空无一物的地方,争先恐后地逃回母舰。
  等到被诱饵引出的其他掩护机回来时,所有LAG都已经逃离这片空域。甲板上满载炸弹与纯氧鱼雷的正规航母没有被击中任何一发炸弹。
  第二波攻击队安全地从母舰起飞,轰炸西昂岛,成功使机场失去功用。
  在此同时,侦察机也发现敌军机动舰队,开启第三波攻击。雷击机这回终于装上纯氧鱼雷,飞到薄暮的天空。
  云鹤掩护队回到母舰补给电力与弹药之后,再度飞到六千七百公尺的高度等候敌军攻击队。敌军再度派遣雷击机队与俯冲轰炸队进行时间差攻击,但这个把戏已经被所有航母航空队知晓,先行将编队分成两组,其中一组一定会守候在母舰上方,另一组则进行歼灭战,因此最终皇军航空队无法给予帝军机动战舰重大的损伤。
  ——来吧,黑尾鸥。
  海战当中,千千石不断斩杀眼前的敌人,心中却一直对天空提出这样的心愿。然而他虽然遇到了一些还算厉害的对手,却都立刻被己方的强手击落,没有看到疑似黑尾鸥的战斗机。

  维多利亚海海战结果——
  天上帝国军 击沉:轻巡二,驱逐舰二。大破:重巡一。小中破:战舰一,驱逐舰三。
  神圣雷瓦姆皇国军 击沉:正规航母三,重巡一。大破:正规航母一,护卫航母二。小中破三战舰二,轻巡四,驱逐舰一。
  就这样,有史以来第一次的航母间决战以帝军大胜宣告结束。
  击败敌军机动舰队之后,隶属第四战队的超级飞行战舰「飞驿」与「摄津」从西昂岛近海以五十公分主炮塔展开激烈的舰炮轰击。除了机场周边之外,岛上几乎每一处的地面设施都被破坏了。在后来的登陆过程中,陆战队的工作只剩下收容前来投降的皇军士兵,没有遇到真正的反抗。
  海战结束后第二天早晨,西昂岛上扬起了天上帝国的国旗。一万名以上失去战斗意愿的雷瓦姆士兵成了俘虏。皇军撤退到西昂岛西方三百公里处的坎特柏里亚诸岛。
  日后的战史家把云鹤航空队中队长——波佐见真一——的返回命令当作决定维多利亚海海战胜负的关键。看破圈套的千千石固然厉害,但如果没有波佐见的决断,六艘帝军航母都会被LAG炸沉,第二阶段作战就不可能继续下去。日后这场维多利亚海海战就成为单一编队长的决断左右海战胜负的例证,记录在战史上——

***

  占领西昂岛的翌日——
  千千石等人再度离开云鹤航空队,回到音无航空队,调到西昂岛新设置的基地。开战后经过了将近一年,他已经习惯被四处调派,顶多会稍微想到下一个派遣地不知是什么样的地方,不会怀有特别的期待、不满或感慨。
  下午,载着千千石等音无航空队队员的小艇离开云鹤,进入西昂岛的港口。他们虽然想要驾驶自己的飞机前来,但因为岛上基地接受状况的问题,空运交通暂时停摆。在港口可以看到船身被折成两半的驱逐舰舰尾朝向天空,烧毁而倾斜的货物船有一半沉入水中。
  港口已经停靠着帝军军舰。有些飞行员看到如山脉般宏伟的超级战舰「飞驿」与「摄津」都兴奋不已。天人引以为傲的这两艘世界最大战舰过去一直在后方待命,因此有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战舰轮廓颇像战舰岛,使得千千石心中油然产生乡愁。他曾经厌恶的那座岛现在却让他格外怀念。另外还有驱逐舰、货船、运输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一起,小艇忙碌地穿梭在其间。
  载着千千石等人的小艇停靠在栈桥,让他们下船。
  他们首度踏上最前线的岛屿,接着就分别坐上卡车的载货台开往机场。当卡车行驶在密实红土的颠簸道路上,千千石张望着岛内的情况。
  挂着帝军徽章的车辆来来去去,由管理交通的士兵以旗子控制车流量。卡车与装甲车从登陆用艇卸下后,开往驻扎在道路两侧的陆战队驻扎地。昨天才刚占领的岛屿之所以能够有效率地接收,是因为帝军在海战前就已经安排好占领西昂岛后的人员物资。在漫天尘土当中,士兵们无法掩饰踏上最前线的兴奋。每个人的表情上都充满着逐步逼近雷瓦姆本土的自信。
  岛上还留有前日战斗的痕迹,处处冒着白烟。岛屿整体而言属于平坦的地形,森林茂密,不过在树木后方看得到红褐色的山峦起伏。
  天气以十二月上旬而言不算寒冷。岛上有浓郁的硫磺气味,仔细看远处的山上冒着烟。杉野兴奋地宣称西昂岛上似乎有温泉。在水资源有限的航空母舰上,士官无法洗澡,因此他大概是真的很高兴。松田也带着观光的心情,痴痴地眺望首度登上的岛屿风景。波佐见依旧板着脸孔默默不语。海战结束以来,千千石还没有和他交谈过。想必他还为千千石抢走他的猎物而记恨吧。
  不久之后,道路进入椰子林。卡车在茂密的树叶下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视野豁然开朗,机场出现在眼前。
  这里就是旧展望机场。
  稍远处有三条跑道,一条是战斗机用,一条是舰上轰炸机和舰上雷击机用,最后一条则是大型轰炸机用。包括军舍、仓库、防空洞、航空指挥中心以及待命处等,他们都会尽可能使用皇军的设施。
  「世知原」基地——
  帝军替这座大型航空基地取的新名字,是天上神话中战神的名字。
  今后千千石所属的音无航空队就要以这座世知原基地为据点,投入最前线的战斗。
  跑道上到处都有炸弹造成的大洞,敌机的残骸也弃置在一旁。帝军的重机队已经开始进行清除作业,但是跑道大概还得等两、三天才能使用,因此他们才没有办法直接从母舰搭乘真电降落。
  从各航母航空队挑选的飞行员集合在航空指挥中心前。
  其中也有几个连千千石也知道名字的杰出飞行员。根据传言,今后还会由母国和守护重要据点的其他基地航空队挑选优秀飞行员编入音无航空队。日后音无航空队想必会成为集合目前天上帝国最佳飞行员的超级精锐部队。
  世知原基地司令长官由在美都原立功的白濑一树准将就任。千千石等飞行士官也敬他为「老爹」,是个个性很好的司令官。和先前在美都原时一样,这次他也只发表简短的训话,要求大家在迎接今后严苛战斗之际不可松懈就结束了。
  接下来他们前往新的军舍。这座军舍直接利用开战时雷瓦姆军使用的建筑,是一座钢筋水泥两层建筑的豪华军舍。千千石的身份原本可以分配到军官用宿舍的单入房,可是他和军官处不来,因此还是住到士官的宿舍。军官当中也有很多人讨厌千千石,因此没有人阻止他。
  在一楼宽敞的大房间中,整齐地排列着朴素的床与柜子,柜子上仍旧放着皇军士兵留下的杂志和杂物,大概就充当战利品了。
  由于是士官用的军舍,因此没有严格的分配,每个人都各自挑选空床当作自己的床位躺下来。也有人兴致勃勃地看着雷瓦姆发行的杂志。
  「哇啊!这、这该不会是——」
  在千千石旁边搜刮书柜的杉野突然发出尖叫。千千石瞥了一眼,看到他手中拿着雷瓦姆的成人男性杂志。眼中布满血丝、呼吸变得急促的杉野周围立刻聚来人群,看到在天上帝国无法发行的露骨封面便发出欢呼。
  「好厉害!雷瓦姆人果然很厉害!」
  杉野用变了调的声音说话,并朝着松田打开杂志。
  「别、别这样……杉野,太、太不知羞耻了!」
  纯情的松田紧闭着眼睛摇头,可是杉野似乎坚持要让好朋友见识到雷瓦姆女人的一切,执拗地把每一页都翻给松田看。
  「不、不要,讨厌……」
  在空战场绝对不会失去冷静的松田碰上不同领域的对手,顿时变得不知所措,紧闭上眼睛、脸颊发烫,只能伸出双手手掌,表达虚弱的抵抗与挣扎。千千石对杂志毫无兴趣,边踱步边检视摆满战利品的书柜,找到唱片就抽出来。转眼间,他就得到了十四、五张的唱片。
  「嗯。」
  接着他到二楼搜刮堆积如山的日用品,终于找到唱片机。这台唱片机配备着闪闪发光的喇叭,属于天上帝国无法人手的最新型机种。他维持着一张扑克脸,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胸前,回到自己的床上,随手拿一张唱片试放。
  「喔。」
  没有听过的明晰音色从喇叭传出来,钢琴、小提琴、低音提琴的音调回荡在军舍中,原本聚在成人杂志周围的其他飞行员都转向唱片机。
  「那是什么?雷瓦姆的音乐吗?」「从来没听过,真特别的音乐。」
  这些飞行员当中有许多人是初次见面,因此都趁这个机会聚过来。优美温柔的旋律抚慰了他们一直待在战场上的疲惫心灵。没有人说出这是敌人的音乐这种破坏气氛的话。每个人都或坐或躺在床上默默聆听,直到整张唱片放完。
  「中尉,我想用这台唱片机来听水守美空的歌!」
  听完一张唱片之后,杉野一手拿着成人杂志央求千千石。自从在先前的访问之行中看到本人,杉野也成了美空的粉丝。千千石内心刚好也想用这台新型唱片机听美空的歌,于是便装做不情愿的样子打开从云鹤带来的行李,找出最喜欢的一张。
  这是开战前美空还在唱雷瓦姆歌曲的时候出的专辑。他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清澈的歌声就像洗涤空间沁透人心的清流,拂去了最前缘的沉重紧张感。
  「啊啊……」
  歌声宛若沙漠甘霖,每个人都随着旋律发出叹息。在接触到温柔的音乐之后,大家才重新想起自己人类的身份。

  如果我会飞,就要飞到海上找你
  我会越过层层云峰,询问海鸥你的所在
  如果我找到了你的船,就会偷偷在帆影休憩
  我只会看着你的背影,不会对你开口,因为我只能得到冷淡的回应
  你的眼中只有海平线和无垠的天空
  所以我只能把祈祷传递给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好美的歌声。」
  飞行员都自然而然沉浸在同样的感伤中。
  夕阳从窗外照射进来,琥珀色的光柱中飘浮着尘埃。单调死板的灰色军舍只有在这个短暂的片刻染成金黄色。美空的歌声流动在这样的色彩中,显得更加清洌。
  虽然是雷瓦姆语的歌,但不知为何却唤起众人的乡愁,甚至有人眼中还泛着泪水。即使国籍、语言、身体特征不同,歌曲深处的情感是全人类共通的。哀伤而温柔的旋律让人想起留在故乡的心爱的人。除了歌声之外,也可以听到有人在擤鼻子的声音。
  歌声也渗入千千石的心中。
  他为自己造成的伤害道歉,并祈祷小雪在本国得到幸福。只要她能够永远唱着温柔的歌,就是千千石最大的幸福。

  音无航空队的飞行士官直到深夜都在听同样的唱片。到了熄灯时间,关上灯之后,也有很多人想要继续听音乐。最后千千石就一直放着唱片,穿着飞行服躺在床上。
  他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又看到三个月以来一直烙印在脑中的黑尾鸥敬礼画面。他闭上眼睛,结果又在眼睑内侧浮现同样的景象。不论经过多长的时间,他部没有片刻能够逃离那幅光景。
  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在思考击落黑尾鸥的事情。
  ——我对地面上的事物不会产生兴趣。
  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他飞得越久,就和地上的价值观越加脱节。
  他被染成天空的色彩,只想去思考天空的事情,听取飞行时间越久、越加清晰的那个声音。
  ——天空的声音。

  他在维多利亚海海战时确实听到了低语声,并相信这个声音的导引,才能在海战中获胜。
  ——如果可以更清楚地听到「天空的声音」就好了。
  ——这一来,我一定能够战胜黑尾鸥。
  千千石这么想。
  而黑尾鸥大概也听得见「天空的声音」。
  黑尾鸥之前在空战中展现的敏捷度,让千千石得到这样的感想。也因此黑尾鸥才能超越人类能力的极限,好似能够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般做出超乎常理的闪躲动作。
  ——就像对我说话一样,天空也会对黑尾鸥说话。
  千千石相当确信这一点。
  ——因为黑尾鸥受到天空的眷顾。
  这就是理由。
  当他想到这一点,就感受到无法按捺的嫉妒。
  ——被选上的人不是你。
  ——是我。
  ——我要把你击落,证明这一点。
  这种执念太过幼稚而无聊,但即使自知如此,千千石也无法放下。
  ——下一次的胜负就赌上彼此的性命吧。
  ——死的人是败者,活下来的人是胜者。
  ——我想要和你进行这种简单易懂的胜负。
  ——没有异议吧,雷瓦姆的骑士。
  如果可以再见到黑尾鸥,他一定会回应单挑的邀请。下次黑尾鸥驾驶的应该也不是水上侦察机,而是单人战斗机。到时候一定要在单挑中一决雌雄。

  ——来决定空中之王吧。

  千千石辗转难眠,盼望着与黑尾鸥对决。他的脑中想象着黑尾鸥的空战动作,以隐形的操纵杆追随他的轨迹,并思索着如何占得背后的位置、逼近到必中的射击距离。美空的歌声只是在背后继续播放。

  同一时刻——
  波佐见躺在军官用军舍的床上沉思。
  由于他会说雷瓦姆语,因此今天参加了诘问俘虏的过程。调查过被俘虏的皇军飞行员之后,得知今后将成为战场的坎特柏里亚岛嘉尔迪亚机场集合了来自全国最优秀的飞行员,组成超级菁英部队「奈克萨斯航空队」,并大量配置新型飞机,对音无航空队燃起强烈的竞争意识。今后这两支航空队之间想必会连日展开炽烈的空战。自开战以来,连战连败的雷瓦姆本国涌起强烈的危机意识,激励皇民大量生产飞艇与飞机。嘉尔迪亚基地与世知原基地之间约有三百公里的距离,今后的空战机会想必会更加频繁。
  其中最让波佐见警戒的,就是雷瓦姆皇军总司令官已被更换的情报。先前职掌指挥的马克塞尔大将背负连战连败的责任而遭更换,取而代之就任最高司令的是素来与马克塞尔对立的塞斯塔,那米兹大将。和擅长组织政治的马克塞尔不同的是,那米兹是正统派「会打仗」的司令官。
  那米兹最高司令指定为皇军舰队司令的是威尔罕·巴尔多海军中将,通称「猛将巴尔多」。
  拥有「斗牛犬」绰号的这位将军以极度厌恶天人而闻名。
  他讨厌天人的程度已经达到生理上无法忍受的地步,不仅毫不忌讳地公然称呼天人为猴子,据说还每天训示将校:「这不是战争。各位的工作是猎猴。只要看到猴子就要全数扑杀,并享受杀猴的喜悦。」他粗暴的态度与毫无品格的说话方式遭到马克塞尔的嫌恶,因此开战以来就一直让他担任后勤支援的工作,可是那米兹却毫不犹豫地把海军全权交给巴尔多。巴尔多全心致力于杀敌,在歼灭敌人当中得到乐趣。如果能够大量杀死天人,他完全不在意造成己方些许损害。虽然他的人格很有问题,但以军人来说却相当正确。波佐见理解到,这个刚掌握皇军指挥权的人物是个极端蔑视异族的狂热爱国主义分子,并具有旺盛的战斗意志。
  ——听说巴尔多在军官学校时代,成绩是垫底的。
  这才可怕。在天上帝国的军队中,以优秀成绩自军官学校毕业的人在军中也会高居领导地位。成绩差的学生则被分配到闲职,一辈子不可能攀上舰队指挥之类责任重大的职务。依据帝军的制度,在学校会念书的人就能在军中担任高职。这些人的指挥方式与其说是军人更接近官僚的风格,简直就像在公家机关工作一样平板无味。如果是当政务官或许没问题,但是军人需要军人特别的资质。现行的天上军制度等于是把政务官的资质看得比军人的资质还重要。
  ——雷瓦姆却不一样。
  雷瓦姆皇国虽然有阶级歧视的问题,但是在军队组织却以实力为优先。在学校成绩差的巴尔多因为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得到那米兹的承认,才获得任命为海军司令。巴尔多绝对不会因为舍不得浪费鱼雷就下令在敌前更换。他一定会以杀死更多天人为最优先目的,为此不管是一百颗或两百颗鱼雷都甘愿丢到海里。
  除此之外——
  他们在跑道上找到几架遭受中等程度破坏的敌军飞机,属于没有看过的机型。调查过回收的DC马达后,发现其性能大幅超越真电搭载的国产马达「赞」。这也代表着敌军新型飞机的最高速度、上升力、续航力不会输给真电,而防御性能则远超过真电。
  DC马达的性能差异可说直接等同于国力的差异。
  开发马达需要累积机械力学、热力学、冶金、电气工学、电磁气学、金属加工技术……等各种领域的学问,而且不论设计如何优异,构成本体的各零件质量与制造技术如果无法搭配,就不能发挥预期的性能。「赞」的性能大幅超越雷瓦姆的DC马达,因此真电才会无敌,然而今后这项优势就会消失了。敌机如果搭载了优于「赞」的DC马达,今后理所当然地会超越真电的性能。
  不仅如此,雷瓦姆拥有大量生产高性能飞机的国力。譬如飞行员的技术即使较低,但只要大量生产优异的飞机,就能以人数优势包围帝军熟练的飞行员予以击落。飞行技术的差异可以凭数量来弥补。
  而且嘉尔迪亚基地距离母国较近,是一片连续的水平海面,遭受损害可以尽速补给;而世知原航空队却必须越过大瀑布才能联络母国,因此需要飞行舰艇,难以一次运输大量物资,往返时间也较长。军事学上,后勤的困难度会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再加上大瀑布的高低落差,难度又会再加倍。
  和嘉尔迪亚航空队的战争拖得越久,对天上帝国就越不利。
  ——雷瓦姆的反击要开始了。
  ——接下来才是战争的重头戏。
  波佐见相当确信这一点。虽然夜已经深了,身体也很疲惫,但他却迟迟无法入睡。

***

  雷瓦姆的海军司令威尔罕,巴尔多难以按捺内心的兴奋,期盼着明日早点到来。他已经五十多岁,却像个洋溢青春活力的年轻人。
  「为了庆祝我的就职,飞高一点吧!」
  坐拥一百二十架舰载机的最新航母「葛兰·伊黛亚尔」的升力装置隆隆作响。
  海水被劈开,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舰体浮到半空中溅起大量水花。
  守护雷瓦姆本土的圣克里斯多瓦要塞威容越来越小。巨大的飞行航母划过天际,达到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开始进入巡航,俯瞰着大海,宛若在祝福那米兹最高司令的新体制般。
  巴尔多左右两边站着海军参谋,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享受这艘宏伟航母的处女航。
  「这艘船太棒了。」
  八座最新升力装置在舰底发出舒适的响声。新型升力装置的动力是旧式的一点七五倍,使得陆续生产的飞行舰艇得以更加巨大、火力更强、舰载机数也大幅增加。
  目前有八艘和这艘怪物级正规航母同型的舰艇正在建造中。除了航母之外,巡空舰、驱逐舰、中小舰艇也以远大于开战前的规模在增产。
  长达一年的连败激起了皇民的斗志。担忧现况会导向战败的危机意识实现了集合官民的生产体制。雷瓦姆皇家总算把下年度预算的一半投入军事费用,痛定思痛决心好好作战。过去他们认为「对手是猴子,根本不是对手」,但是被这只猴子抓伤脸又折断一只手臂之后,总算体认到「这只猴子挺厉害的」。今后雷瓦姆皇国会把一半的国力投入战争,全心将天人从地面驱逐殆尽。
  巴尔多的脸上绽放着愉悦的笑容。
  他对于自己能够站上「猎猴」最前线指挥而兴奋不已。他几乎想要当场下跪,感谢上帝让他能够把那群猴子一只不留地从地面驱逐。光是想到那些丑陋卑鄙的家伙胆敢自称人类,就让他感到恶心。他必须教导无耻的猴子什么是人类的伟大才行。
  「虽然很想立刻去宰了那些猴子,不过事前需要准备才行。」
  他为了压抑自己的狂热,对左右两边的参谋将校如此说。
  「我要实行让猴子讨厌的所有事情。放出关于我们的假情报,调查出关于猴子的一切,包括生态、嗜好、动作、还有喜欢的食物。知道猴子的一切,才能大规模进行他们最讨厌的事情,最终歼灭他们。猴子的痛苦就是我们的喜悦,对不对?」
  「是!」
  「猴子梦想着短期决战、早日得到和平,所以会急于展开决战。我们不能随之起舞。不能让猴子实现愿望,而要硬逼他们接受我们的方式。接下来的一年是持久战——这应该是猴子最讨厌的战争方式。」
  巴尔多得意洋洋地对参谋发表自己的高论。那米兹也赞成发动持久战。对于有斗牛犬绰号的将军而言,这样的看法令人意外,不过巴尔多想要的是最终的完全胜利,因此过程并不成问题。不论要耗上多少年,只要能让天人一个不留地从地面消失,他就满意了。
  「我不会展开舰队决战,要设法导向消耗战才行。只要连日连夜对西昂岛发动绵密的飞行攻击,就会让猴子吃不消而体力大损,我们却会随着时间拖得越久增加体力。要等到敌我战力差距到十倍时才能发动决战。」
  巴尔多边发表议论边愉快地望着窗外。
  他似乎可以看见一年后将整片天空涂成铁灰色的飞行舰队威容。目前建造中的舰艇如果全数完成,就会成为帝军舰队数倍的规模。敌军的技术、熟练度与战斗意志都会被己方的数量压垮。在未来的战争中,产业力就会决定胜败。
  ——猴子梦想的战争太过浪漫了。
  这就是巴尔多对帝军的评论。天上帝国的做法是挑选出经过锻鍊的战士,给予熟练的名匠制作的名刀,让他们投入最前线。这种战争模式虽然较具备美感,可以在战场上展开荣誉的战争,但老实说实在是太蠢了。
  「战场上没有浪漫主义。」
  决定胜败的只有钢铁机械的数量。
  把最大极限的钢铁机械投入战线、朝着敌阵突冲的一方就会获胜。人类的熟练度、技术与精神力量,都无法对付钢铁的海啸。廉价的感伤一文不值——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方式。令后他要让那些猴子彻底了解这一点。
  然而,只有一个例外——
  战场上还有一个地方存在着些许的浪漫主义。
  ——天空。

  天空战场存在着些许的浪漫。
  在天上还有仅有的可能性,让单打独斗的优秀飞行员挽回战局,以战胜的空域为基点推翻全局。这种作战方式就如同古代骑士所梦想的战争。
  整理过维多利亚海海战的情报后,巴尔多分析「看破圈套、回到航母上空的米格鲁机」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只因为单一的飞行员看破时间差攻击,因此敌方的六艘航母才仍旧健在。空战就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我想要王牌。」
  巴尔多望着无垠的天空,喃喃地说。
  「敌军有米格鲁,我也想要绝对的王牌。」
  唯一的不安在于这一点。这样的愿望以海军最高司令来说似乎格局太小了些,不过这名司令官对于任何事情都会要求万全。
  参谋将校从以前就知道巴尔多在寻求空战王牌。其中一名参谋——拉蒙·塔斯克中校——打开预备好的资料夹,交给巴尔多。
  「嗯。」
  巴尔多没张开嘴巴,只是哼了一声。上面写的是巴尔多也知道的飞行员名字。
  「黑尾鸥啊……」
  他低声说出这个绰号,皱着眉头转向拉蒙中校。
  「我也想要用这个人,不过他知道太多皇家的祕密了,没办法放在台面上。」
  「皇家并没有下达指令要除去黑尾鸥。是军令部自作主张隐藏黑尾鸥的存在罢了。」
  「如果用了黑尾鸥,皇家搞不好会出面干预。如果他把那次作战行动的事情对同僚说出来,那就麻烦了。」
  「我非常了解黑尾鸥的人格,他并不是那么轻浮的人。只要命令他别说出去,他就绝对不会说。他的洁癖严重到傻瓜的程度。」
  「虽然这么说……但是皇家也可能会要求我们杀了他。我可不想接受宫廷那些捣蛋鬼指使。」
  「目前皇家似乎神经也绷得很紧,但是过了一年之后,情况也许会有变化。当他们知道不会有问题,对黑尾鸥的警戒或许就会降低了。」
  「……」
  「在储备战力的一年当中,可以替黑尾鸥取别的名字,让他在后方执勤。为了让他的飞行技术不至于退步,不妨让正规兵担任模拟空战对手。万一皇家问起,就说他死了。」
  「……嗯。」
  「等到风头过了,就把黑尾鸥放到天空战场。他能够以水上侦察机击落米格鲁,让他坐上战斗机,凭技术也能打倒敌人。」
  「……嗯。」
  「军令部并不了解杰出的飞行员有多么重要。黑尾鸥是雷瓦姆海军的至宝。我们不能一直埋没掉具有独自决定战局能力的飞行员。今后的战争是由掌控天空的一方获胜。能够掌控天空的就是黑尾鸥。」
  他以热切的态度发表意见。策划黑尾鸥计划并予以实行的也是这位拉蒙中校。他非常地信任黑尾鸥。巴尔多也点头。
  黑尾鸥完成了单机突破中央海敌军领空的伟业。
  那并不是一趟安稳的旅程。计划被敌方察觉之后,他却能够凭一架水上侦察机甩掉敌军舰队的追杀,将下任皇妃送到目的地。
  巴尔多自认是最能够正确评价这项功绩的人。
  这并不是随便能够完成的事情。只有受过严苛磨练、精选战士当中的精选战士才能完成这项历史伟业。黑尾鸥达成足以名留青史的功绩,却为了皇家的面子而必须被折断翅膀,让巴尔多唏嘘不已。
  虽然皇家有可能会出面干预,不过黑尾鸥绝对是有投入战线价值的飞行员。
  能够对抗米格鲁的,只有黑尾鸥。
  「放出黑尾鸥。」
  巴尔多简短地说。他要让黑尾鸥抛弃本名、抛弃过去,赋予他迥异于过去的伪造履历,给他新的翅膀。不过就如拉蒙所说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要「等风头过去」。
  「等一年吧。」
  他看着黑尾鸥的履历表,慈爱地这么说。对巴尔多而言,具有卓越才能的部下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而可爱。他痛恨猥琐的敌人,但是对于优秀的己方人才却是彻头彻尾地喜爱。

  「狩乃查尔斯。」

  他以充满慈爱的语气呼唤即将被丢弃的黑尾鸥的本名。

  「你会成为空中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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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Lacharlott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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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0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大录入如此神作。
这一部的结局恐怕还是老风格的分道扬镳吧。飞行员和歌姬还是不能在一起呢。
发表于 2015-4-20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蛮喜欢犬村的作品的不过结局。。。每次都是那么。。。总之支持一下
发表于 2015-4-20 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xawang 发表于 2015-4-20 19:32
感谢大大录入如此神作。
这一部的结局恐怕还是老风格的分道扬镳吧。飞行员和歌姬还是不能在一起呢。 ...

千千石战死了,不过她怀上他的孩子。
发表于 2015-4-20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犬村的作品個人覺得在空戰的畫面描述很不錯
所以雖然大多結局似乎都有點讓人酸酸的
不過還是很喜歡啊
謝謝大大的熱情分享及錄入,期待後續
发表于 2015-4-20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等到了,之前的翻译还想没玩坑的样子~~顶一个~~
发表于 2015-4-21 00: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哇 居然录入夜响曲了。期待下集的录入,都等了快两年了-_-b
发表于 2015-4-21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另类的战机,话说这一次的飞行员结果如何呢?
发表于 2015-4-22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英灵のbilibili 发表于 2015-4-21 00:37
哇 居然录入夜响曲了。期待下集的录入,都等了快两年了-_-b

贴吧有人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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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feelmyself -1 字数不足,请注意版规哦,在这里提醒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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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2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有台版,感觉好像我前两天搜的时候还只有前两部呢,多谢了
发表于 2016-7-23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千千石战死?
还以为<追忆>里采访的退役飞行员是他呢。
可惜找不到翻得较完整的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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