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美夜] 小書痴的下剋上：第一部 士兵的女兒 Ⅲ [台/繁]

zhangyoufu

　　
無法進入的樂園
　　
　　
　　灰衣神官帶我走進的，是一間看來並非貧民可以使用的療護室。乾淨的房間內部經過細心裝潢，對比於大門等候室的設備，我想這是提供給要引薦給貴族的富豪或商人的房間。
　　……是因為這套正裝吧。
　　依據服裝用了多少布料、刺繡所用的顏色和線是否統一，就可以推估出一個家庭的收入大約有多少。平常的衣服也就算了，但今天我的正裝是非常罕見的蓬鬆飄逸洋裝，雖然只有裙襬有刺繡，但因為到處都縫著用線織成的小花，所以整體非常豪華。髮飾的款式也很特別，乍看之下，會把我歸類為和芙麗妲同等級的有錢大小姐吧。
　　可是……應該不用特別更正自己其實是貧窮人吧？畢竟是神官自己先下了判斷，而且對方要是突然改變態度，我也不知道會遭受到怎樣的對待。應該不用那麼老實地自己坦承吧？
　　「失禮了。」
　　我正皺眉苦思時，灰衣神官輕輕地讓我坐在長椅上。
　　抓住扶手後，我的身體終於不再搖搖晃晃。幾乎同時，灰衣神官抽起我的髮簪，再動作小心謹慎地脫下我的鞋子。
　　……咦？
　　神官的服侍太過自然又理所當然，我吃了一驚。就和在芙麗妲家時，伊蒂幫我打點好一切那樣。灰衣神官明顯相當習慣照顧他人。
　　我甚至忘了要鄭重拒絕，愣愣地睜著雙眼，神官就站起來整理床鋪，再以公主抱的方式把我抱到床上。
　　「嗚啊，呃，我真的沒事。」
　　「在神面前不可以說謊，這裡可是神殿。」
　　我並沒有說謊啊……
　　讓我躺在床上後，神官細心地蓋上棉被。接著神官將髮飾放在床邊，再把鞋子並排放在床前。比起神官，更像是做事老練的隨從，感覺真是奇妙。
　　「那請好好休息。稍後我再過來看妳。」
　　「啪噹」地關上房門，神官就離開了。身體還使不上力氣確實是事實，所以我也只好躺在床上，等待體力恢復。順便趁這時候，想想要怎麼向家人解釋吧。家人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暈倒，但總不能說我是笑到站不起來。擔心我的路茲肯定也會大發脾氣。一想到這裡，我又想起了路茲以跑○人的動作朝我跳過來的樣子，忍不住噗噗失笑。
　　躺在床上翻滾了一會兒後，身體也恢復力氣了。我張握手心，確認自己的力氣。傷腦筋的是，開始想要上廁所。
　　雖然床邊就有便盆，但不知道哪裡有水就在這裡上廁所的話，沒有辦法自行清洗。會住在這裡的人，多半都有隨從，從來不會自己收拾善後吧，但我沒有隨從。再加上，我也不想讓才第一次見面的神官幫我清理善後。至少先找個人問問哪裡有水，確定自己有辦法清理以後，再偷偷地上廁所吧。
　　我慢吞吞地坐起來，輕輕甩了甩手腳。感覺應該不會突然間就暈倒。我拿起擺在床邊的髮簪，盤起頭髮。雖然芙麗妲家會在床邊擺放用以叫人的鈴鐺，但這裡沒有。
　　事態緊急，先去找人吧。因為不知道等找到其他人要花多久時間，所以我想趁著還沒有很急迫的時候趕快採取行動。下床穿上鞋子，我偷偷溜出房間。
　　
　　眼前是一條長長延伸的走廊，雖然柱子和牆上都有雕刻和浮雕，但基本上全由白色石頭建成。叩叩叩的腳步聲在牆壁之間迴盪，顯得格外響亮，但四下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也完全看不見其他人影。總之我移動腳步，想要回到舉行洗禮儀式的地方。
　　……哎呀，我彎錯地方了嗎？
　　明明身在雪白的神殿裡頭，卻開始到處出現色彩。雕刻與石像也變得越來越精緻且豪華，絕對不是我的錯覺。看來我誤闖進了貴族的出入地帶。
　　我嚇得臉色發白。要是被貴族撞見，情況一定會變得非常麻煩。
　　……糟糕，必須快點回去！
　　我一骨碌轉身，膽顫心驚地快步折返，想要盡快脫離貴族出入的區域。為了不走錯路，我指著具有明顯特色的指標，一邊走一邊確認。
　　我看過這個雕刻吧？那塊布我也有印象……
　　為了回到休息的房間，我尋找著剛才轉彎的地方，就聽見照著一定規律響起的「喀喀喀」腳步聲逐漸逼近。如果我已經離開了貴族地帶，一定會高舉雙手歡迎，但現在的我只想躲起來，不想被人發現。希望是神官，萬一是貴族就慘了。
　　我慌張地張望四周，但走廊上根本沒有可以躲起來的地方。很快地我就被對方逮個正著。
　　「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聲色嚴厲地叫住我的人，是一位頭髮盤得一絲不苟的女神官。堅毅的五官感覺工作就很精明幹練，但是，氣質又有點像是嫵媚的秘書。
　　和抱我到療護室的人一樣，女性也穿著灰色神官服，只是圖案不一樣。不知道是男女制服圖案的不同，還是因為儀式穿的和平常穿的神官服不同。這麼說來，洗禮儀式上都沒有看到女神官呢。我怔怔地心想。
　　發現不是貴族讓我鬆了口氣，立刻為誤踏進貴族地帶道歉。
　　「對不起。我的名字叫作梅茵，因為在洗禮儀式上暈倒，借了一間房間休息。因為沒有隨從，也沒有可以叫人的鈴鐺，我就出來找人。但好像迷路了，才走到這裡來……」
　　女神官目不轉睛地由上到下打量我，然後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明明她只是單手托著臉頰，憂鬱地吐氣，卻莫名地讓人移不開目光。
　　「等我把事情辦完，就送妳回舉辦洗禮儀式的禮拜堂。能等我一下嗎？」
　　「是的，麻煩妳了。」
　　神官雙眼微瞇，「喀喀喀」地蹬著鞋子移動。我小跑步地跟在後頭，但萬一她要走很長的距離，我很可能會不支倒地。幸好最後女神官只是移動了一個房間的距離，我才免於暈倒的危機。
　　「請在這裡稍候一下。我辦完事情就出來。」
　　「是、是……」
　　我急促地大口喘氣，點頭回應。女神官有些擔心地皺起眉，瞥了我一眼後，「嘰」地推開門走進房內。
　　我伸手倚在牆上平復呼吸，順著敞開的房門，不經意地看向女神官走進的房間。瞬間，我用力倒吸口氣，全身僵硬結凍。
　　「……這裡難道是圖書室？」
　　房間並不大，但牆邊是成排的書架。乍看下多數書架上都塞滿了紙和木板，但也有一些書櫃上了鎖，看不見裡頭放了什麼，但我猜應該是放了貴重書籍。
　　房間中央相對地放了兩張閱覽用的長桌，為了方便閱讀書籍，桌面是傾斜的。桌子就像大學教室裡連成一排的那種長桌，另外還有椅子，長度足以供五個人並肩坐下。此外，桌面上緣還等間隔地垂掛著堅固又沉重的鎖鏈，繫著六本厚重的書籍。
　　「……是『鎖鏈圖書室』！」
　　參觀國外歷史悠久的圖書館，是麗乃那時候的夢想。雖然現在不是在國外，而是異世界的神殿圖書室，但這下子也算是實現了夢想吧。外國的圖書室、上了鎖的書櫃、鎖鏈圖書，都是麗乃在書上看過、接觸過圖書館的歷史後，極度渴望親眼目睹的事物。
　　我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指尖都在發抖。心臟撲通狂跳，感覺得到血液正以極快的速度在全身流動。一直以來渴望的事物就在自己眼前，還能親眼見證這樣的奇蹟，讓我無法停止地流下熱淚。
　　「這、這還是第一次……」
　　雖然鎖鏈圖書室也是第一次看到，但數量多到足以形成一間圖書室的書，是成為梅茵以後頭一次看到。房內面積雖然不大，但對於一直以來在生活中連一本書也找不到的我而言，這裡堪稱是幸福的寶庫。
　　……這間圖書室根本是神創造的樂園！我的神就在這裡！
　　「祈禱獻予諸神！感謝獻予諸神！」
　　正所謂入境隨俗。發現了圖書室，甚至還是鎖鏈圖書室的我，感動得忍不住就擺出跑○人的姿勢，緊接著跪拜在地，向神明獻上感謝。雖然動作有點不穩，但相信我的感激與感謝一定傳達給了神明。
　　我用衣服擦了擦臉再擦擦手，檢查了好幾次有沒有哪裡不乾淨。確認雙手十分乾淨以後，我才跟隨剛才走進去的女神官腳步，意氣風發地跨出小腳，準備踏進樂園。
　　「那我就失禮……噗呸?!」
　　然而，臉部卻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撞擊，就好像撞上了沒有打開的自動門。因為撞上的力道非常猛烈，害我雙眼直冒金星。
　　「好痛……」
　　我當場坐下來，一隻手按著臉，另一隻手摸索尋找著入口。往內伸到一定的程度後，手就無法再伸進去。果然有道肉眼看不見的牆壁。我用掌心試著拍打，卻被透明的牆壁阻隔在外，無法進去。
　　「咦？為、為什麼？」
　　剛才那名女神官進去的時候，明明沒有任何異狀啊。為什麼只有我被拒於門外？我突然感到眼前變作一片漆黑，使出全力敲打透明的牆壁。但是，無形的牆壁動也不動。樂園就在眼前，卻不得其門而入。明明已經發現這麼多書了，我卻看不到也摸不到，沒有比這更殘酷的拷問了。
　　……都到這裡了卻進不去，未免太殘忍了。神明這個大笨蛋！把我的感謝還來！
　　「不要啊，讓我進去！也讓我進去──！」
　　書籍稀少又昂貴到只有貴族才有。洗禮儀式上為了讓孩子們保持安靜，還不惜使用了魔導具。那麼，為了保護貴重的書籍，就算設有機關也是不足為奇──大腦雖然清楚，但這樣還是太殘忍了。看得見卻進不去讓我感到絕望，甚至沒有力氣去擦掉不斷滾落的淚水。
　　「好想看書喔……」
　　大概是辦完了事情，方才的女神官抱著一疊看似是資料的紙走出來。她低頭看著坐在地上、靠在透明牆上號啕大哭的我，往後退了一步。
　　「妳……在做什麼？」
　　「嗚哇啊啊啊啊啊……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進去？」
　　我拍著透明的牆壁質問，女神官就回頭看著圖書室，「啊」地小聲輕喊。
　　「因為裡面放有貴重的書籍，只有得到許可的神殿工作人員才能進入。」
　　聽到她這麼說，一道希望之光倏地照進腦海。既然只有神殿的工作人員可以使用，那我在這裡工作不就好了嗎！神還沒有棄我於不顧。在生命走到盡頭的剩下這半年時間裡，我想看完這裡面的書！我用力擦掉淚水和鼻水，筆直地舉起手。
　　「我有問題！要怎麼做才能在神殿工作呢？」
　　「……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吧？」
　　原來女性不叫作神官，而是稱作巫女。那麼眼前的女性已經成年了，所以不是女神官，該稱呼她為巫女吧。
　　「那我要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請問要怎麼做才可以呢？」
　　「只要有神官長或神殿長的同意就可以了。好了，我們前往禮拜堂吧。」
　　巫女想要結束這個話題，但我瘋狂搖頭。
　　「請問神殿長人在哪裡？」
　　「洗禮儀式已經結束了，所以現在正在自己的房間，妳打算現在去見神殿長嗎？」
　　一眼就能看出巫女嚇得不輕，但絕對不能放過這麼貴重的資訊提供者。
　　「是的！我不能就這樣回家！」
　　「……那我問問看神殿長吧。」
　　不知道是感受到了我絕不退讓的決心，還是依據服裝決定了應對方式，巫女無奈地嘆口氣後，帶我前往神殿長的房間。
　　看來我迷路闖進了相當內部的地方，神殿長的房間就在附近，直到答應會面前，我先站在一扇豪華的門前等候。
　　環顧四周，這一帶多了看起來很昂貴的裝飾品與繪畫，讓我切身地感受到，宗教裡地位崇高的人果然都很有錢。
　　「神殿長，有個孩子想要成為見習巫女……」
　　「想要成為見習巫女？」
　　略微打開的房門內傳出了神殿長與巫女的對話。內心漸漸湧起了像在參加工作面試的緊張感，我在門後立正站好，迅速檢視自己的服裝儀容。正裝上有塊地方沾到了淚水和鼻水，變乾後有些硬邦邦的。
　　「是的，好像是來參加本日洗禮儀式的孩子。」
　　「嗯……那先見見她吧。」
　　「進來吧。」
　　本來想要機靈敏捷地走進房內，房門卻比我預想中還重，根本推不動。迫於無奈，我只好用整副身體去推沉重的門扉，再從門縫鑽進房內。
　　「打擾了。」
　　神殿長房間的構造和芙麗妲的房間很像。比較靠近房門的中心區塊擺有桌椅，形成接待客人的空間。距離房門最遠的角落則擺有附著厚重頂蓋的床舖，另外一邊的角落則是工作空間。
　　工作空間有張厚實沉穩的書桌和兩個書架，另外還有一個裝飾櫃，以剛才在洗禮儀式上見過的聖典為中心，左右近乎對稱地擺著蠟燭和約三十公分高的神像。
　　神殿長和巫女都在工作區，於是我盡可能抬頭挺胸，朝兩人走過去。神殿長的視線銳利得甚至讓我感到刺痛。我慢慢地深呼吸，讓自己打起精神。這是工作的面試。能不能進入那間圖書室，全取決於這場面試。
　　「妳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梅茵。神殿長，我想成為見習巫女，還請您一定要答應。」
　　我在胸前交握雙手，懇求神殿長。神殿長露出感到有些有趣的笑容，把筆放下。
　　「那麼，梅茵，能告訴我妳為什麼想成為見習巫女嗎？」
　　「因為這裡有圖書室。」
　　我的回答似乎出乎神殿長的預料，他微微張大眼睛。
　　「……圖書室？妳識字嗎？」
　　「是的，雖然很多單字還不會唸，但只要看了書，知道的單字也會增加。所以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我就想看完這裡所有的書。」
　　神殿長按著太陽穴嘆氣，十分刻意地垮下肩膀搖頭。
　　「妳好像有什麼誤會。神殿是向神明祈禱的地方，神官與巫女都要侍奉神。」
　　「沒錯，這我也知道。神殿長今天在洗禮儀式上唸的那本厚重聖典，寫的就是關於諸神的故事吧？對我來說，聖典就是神。在死之前，我想讀完有關於神的一切。我想了解神的一切。」
　　「妳是聖典基本教義者嗎？」
　　神殿長的雙眼閃過厲光。不知道這時候該肯定比較好，還是否定比較好。
　　煩惱了一會兒後，我想一起接受洗禮儀式的孩子們應該都沒有聽過這個單字。還是不要多嘴亂說話，不明白意思的時候，避重就輕才是上策。
　　「這個詞彙我第一次聽說，所以不太了解意思。可是，我想閱讀聖典、想了解神的心情絕對沒有一絲的虛假。還請相信受到火神庇佑的我的熱情。一旦成為見習巫女，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天為止，我都想看完這裡所有的書籍、了解諸神，難道神殿長無法感受到我的祈求和心願嗎？」
　　我口沫橫飛地傾訴自己的希望，神殿長有些難以理解地從頭到腳端詳我，然後「嗯……」地點了幾下頭。
　　「妳的熱情我明白了。如果妳希望，確實是可以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但是，像妳這種家庭的孩子如果想進入神殿，就必須捐出和妳的熱情能夠對應的奉獻金。妳知道必須奉獻多少金額才行嗎？」
　　因為我穿著看來家境不錯的服裝，才想趁機大敲一筆吧。也就是如果我想進入神殿，就必須付出對應的代價。我知道宗教並不只有光明良善的一面，如果只要出錢就進得來，那在我能自由運用的範圍內捐一筆錢就好了。
　　這麼說來，我聽說過買一本書需要好幾枚小金幣。倘若能讓我進入鎖鏈圖書室，應該至少能看到十本那麼厚重的書籍。
　　在日本我知道有租書店，考慮到租書店書本的租金行情，一本書的錢應該可以供我閱覽整間圖書室的書。而且，如果在生命走到盡頭前的這半年時間，我都能盡情觀看書架上的資料，再扣掉要留給家人的錢，我可以毫不遲疑地捐出一枚大金幣。
　　「我不知道一般捐款要多少錢……但用我自己的錢，最多可以捐一枚大金幣。」
　　「大、大金幣?!」
　　神殿長噴著口水發出了高八度的吶喊。巫女也用手摀著嘴巴，瞪圓雙眼。從兩人的反應，可以知道我提議的金額非常龐大。
　　「咦？太多了嗎？可是，因為這是我的極限，所以不會再出更多了喔。」
　　神殿長和巫女互相對望後，掩飾失態似地咳了兩聲，然後眼神認真地注視我。
　　「啊，像妳這樣擁有熱情的孩子想成為見習巫女，站在神殿的立場，我們自然感到非常光榮且高興。但既然妳今日是來參加洗禮儀式，表示工作已經決定了吧？是否已經隸屬於哪一家店？」
　　如果已經決定了要去哪裡工作，確實無法馬上成為見習巫女。但是，預計在家工作的我並沒有要外出工作。
　　「我目前已經在商業公會辦理了登記，但還沒有決定工作。因為身體虛弱，預計待在家裡工作。」
　　「在家裡工作？妳是商家的女兒嗎？如果要成為見習巫女，就不能隸屬於任何組織。妳可以退出商業公會，再成為見習巫女，但妳父母對此沒有意見嗎？」
　　「我是今天第一次發現圖書室，所以回家後才要和父母商量……」
　　說到這裡我暫且打住。關於退出商業公會，我無法馬上給出回答。因為如果要買賣物品，我就一定要加入公會。
　　「公會有辦法退出嗎？那我之前存下來的錢和以後要做的商品該怎麼辦？」
　　為了統整思緒，我自言自語地說。神殿長似乎是聽見了，瞪大眼睛問：
　　「妳說存下來的錢？商品？妳並不是幫忙父母的工作嗎？」
　　「不是的。」
　　為了進入神殿，這是宣傳自己的好機會。我邊回想面試的注意事項，邊花一分鐘的時間，講述了自己至今努力做了哪些事情，又從中得到了什麼。
　　「嗯……既然不是為了幫忙家務而辦理暫時登記，那麼與其退出，不如保持現狀，成為見習巫女比較好吧。我會和公會長談談看。」
　　看來自我宣傳十分奏效，神殿長滿臉佩服地露出笑容。上位的人願意替我協商，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我道謝說：「那就麻煩神殿長了。」交由神殿長和公會長交涉。
　　「我會先和父母商量我想成為見習巫女這件事。」
　　「嗯，如果妳的父母反對，或是有什麼煩惱，就馬上來找我們商量吧。要是想看書，也可以來這個房間。雖然不能讓妳進入圖書室，但可以請人唸這本聖典給妳聽。」
　　「真的嗎?!萬歲！祈禱獻予諸神！」
　　我激動得擺出跑○人的姿勢。瞬間，我感覺到了身體開始傾斜，血液也飛快逆流。顯然我又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超過了一天活動的許可量，身體頃刻間使不上力氣。相對地，則感覺到熱意開始在體內亂竄。
　　……糟糕，我太興奮了。
　　因為路茲不在，沒有人可以阻止我興奮過度和亂來。
　　「……完了。」
　　我「砰」地倒在地上後，一動也不動。但該慶幸只是身體不能動而已，意識還在。我就這麼倒在地板上，把注意力集中在蒐集、並壓下數量不多的身蝕熱意上。
　　「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我在眼前突然倒下，沒有任何動彈，神殿長吃驚得雙眼睜大，踢開椅子站起來。巫女則是一臉愕然地注視著癱倒在地的我，小聲咕噥說：
　　「……這麼說來，記得她說過在洗禮儀式上暈倒過。」
　　巫女偏著頭說完，神殿長立即橫眉倒豎：「妳說什麼？」完全無法起身的我向兩人道歉：
　　「對不起，我太興奮了。因為現在沒辦法動，還請稍等我一下。」

zhangyoufu

　　
反對與說服
　　
　　
　　在神殿長面前不支倒地後，我就被神殿長喚來的灰衣神官帶回了休息室，還留下巫女監督我，以免我又擅自亂跑。
　　結果，我也無法一個人偷偷上廁所，給巫女造成了麻煩。要在他人的監督下上廁所讓我不禁眼眶含淚，還要麻煩別人收拾善後，我抱歉又羞愧得根本不敢面對巫女。雖然很想拉起棉被蓋住頭，在床上瘋狂打滾，但身體使不出力氣的我連打滾也做不到。
　　我癱軟地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為一無是處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時，結束了洗禮儀式的路茲便趕來探望我。看到漂亮的房間裡面還請了人監視我，驚覺事態非比尋常，路茲瞪大眼睛衝到床邊。
　　「梅茵，妳又幹了什麼好事?!」
　　「呃，我想找哪裡有水，結果迷了路……就暈倒了。」
　　我慢吞吞地在床上抬起頭來，回答得非常簡略，路茲就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環抱手臂搖頭。
　　「不只這樣而已吧？快點從實招來。」
　　「唔唔……呃，其實是我發現了圖書室，就太過興奮……」
　　「圖書室是什麼？」
　　「是神明創造的，這個世界的樂園！……也就是有很多書的房間！」
　　「唉……算了。妳不用全部說明，我大概也知道了。」
　　路茲一隻手支著額頭，另一隻手揮了揮。說明被打斷了以後，我就拿起放在床邊的髮飾，準備回家。
　　「真正的重點根本沒說吧？這位小姐是直接找神殿長商量事情才暈倒的喔。」
　　我動作靈活地盤起頭髮時，在一旁聽著我們對話，負責監視我的巫女就一臉無奈地聳肩說道。路茲立刻怒氣沖沖，用力捏起我的臉頰。
　　「笨蛋，妳都做了什麼啊！」
　　「對不起嘛。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興奮過頭了。」
　　要是我做事可以再冷靜和理智一點就好了，但既然現在已經有望可以成為巫女，又能前往神殿長的房間請人唸聖典給我聽。雖然會反省，但我不後悔。
　　「在妳又惹出更多麻煩之前，我們快點回去吧。」
　　在巫女的領路下，路茲背著我走出神殿，只見父親正焦急地在神殿前的廣場上等著我們出來。
　　「……有人來接妳呢。那我就此告辭。」
　　「謝謝妳的照顧。」
　　然後換作父親背我，踏上歸途。一路上，我聽著路茲簡單地向父親報告今天發生的事情，趴在搖搖晃晃的背上，開始覺得想睡。
　　「我先去店裡簽好契約再回家。」
　　聽到路茲這麼說，我恍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就在奇爾博塔商會門口。在這種狀態下，實在無法進店裡露個面。路茲要報告今天的事情，和簽訂成為學徒的契約，所以我們和他在店門口分道揚鑣。
　　看見我們，馬克走出來迎接。我趴在父親的背上輕輕揮手。
　　「馬克先生，今天謝謝你們。現在不太適合進店裡，我改天再來。」
　　「妳好好保重。」
　　「路茲，要打起精神簽約喔。」
　　「嗯。妳也好好休息。」
　　向目送我們離開的路茲和馬克揮手，我和父親一起回家。
　　
　　吃完了菜色有些豐盛的慶祝晚餐後，一家人一起喝著茶，我轉頭看向父親。必須商量我想成為見習巫女這件事。
　　「爸爸。」
　　「怎麼啦？」
　　父親心情極佳地把茶杯端到嘴邊，喝了一口。
　　「跟你說喔，我想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
　　話才說完，父親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下一秒「磅！」的巨響，杯子用力撞在桌上。和嚇得彈起的我一樣，茶水也從杯子裡濺出來，灑在了桌上。
　　「……妳說什麼？再說一次。」
　　父親發出了魄力驚人的低沉嗓音，我嚇得連連眨眼。面對父親露骨得讓人直打冷顫的怒火與厭惡，心臟不快地劇烈跳動。
　　「我說我想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
　　「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會送自己的女兒進神殿！」
　　「爸、爸爸，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完全不明白父親的態度為什麼三百六十度大轉變，我感到不知所措。雖然已經料想到父親可能會反對，卻沒想到父親會如此直接地表現出厭惡並發火。
　　「會成為見習神官和巫女的全是孤兒！只有那些沒有父母又沒有人能依靠的孤兒為了活下去，才會非不得已去當。梅茵絕不能當什麼見習巫女！」
　　「只有孤兒……才會去當嗎？」
　　「沒錯。既然父母都還健在，梅茵絕不能去當見習巫女。這件事不准再提！」
　　面對父親完全沒有轉圜餘地的態度，我啞然失聲。但另一方面，父親說的話也讓我覺得這一切就說得通了。之前我一直有些在意，為什麼神殿長的反應像是從沒想過會有人自願想當見習巫女，還說「像妳這種家庭的孩子」。
　　「昆特，梅茵又不知道這些事，你不要這麼兇。」
　　「……嗯，也對。」
　　父親慢慢地呼吸，像要把煩躁的情緒吐出去，摸了摸我的頭。母親一邊輕輕擦去灑在桌上的茶水，一邊偏過頭問：
　　「可是，梅茵，妳怎麼會突然想當見習巫女呢？」
　　從父母的語氣，感覺得出他們對神官和巫女的歧視。我還以為神官和巫女會是受人敬仰的職業，所以十分驚訝。
　　「因為我在洗禮儀式上暈倒以後，為了找到哪裡有水，在神殿裡迷了路。」
　　「但妳被送到了休息室吧？一般走出房間，不就能看到水源了嗎？」
　　聽路茲簡單說明過情況的父親歪過腦袋。平民使用的大通舖，確實通常是一出房間就能看到供水區。我輕輕搖頭。
　　「因為我的正裝很華麗，好像真的被誤認為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所以送我去的房間，就和帶著貴族介紹函前來的商人住的差不多。所以我在附近都找不到……」
　　「嗯，那套衣服確實是有可能。」
　　父親連連點頭。母親和多莉的表情也表示可以理解。
　　「然後我迷路的時候，不小心闖進了貴族會出入的區域。」
　　父母的臉色霎時刷白。這裡因為是階級社會，所以居住區域的劃分非常嚴謹。要是糊裡糊塗迷了路，因而被貴族刁難，很有可能當場就人頭落地。
　　「幸好是一位巫女先發現我，所以我沒有遇到貴族大人，但找到了圖書室。裡面有很多書喔！因為我太想看、太想看了，卻沒有辦法進去……」
　　「妳說書嗎？」
　　父親挑了下眉毛。
　　「所以我就問巫女怎麼樣才可以進去，她說成為見習巫女的話就可以……」
　　「所以妳才想也不想，就想成為見習巫女嗎……唉，梅茵，妳放棄書吧。和以前一樣，自己做就好了。」
　　居然要我放棄我奉獻了所有人生的書，我一時間不敢相信，愣愣地望著父親。但父親認真的表情上沒有半點笑意，定定凝視我。
　　「梅茵，要為了看書就和家人斷絕關係，進入孤兒院當見習巫女，還是要和家人繼續過著現在的生活，妳要選哪一個？」
　　突然要我在家人和書之間做出選擇，我的腦筋變作一片空白。在因為身蝕而離開人世之前，我都想和家人一起度過，也想趁著這段時間努力做書，滿足自己閱讀的渴望。
　　今天發現了圖書室，一想到也許能看書了，就又開心又興奮。但為什麼我想成為巫女、進入圖書室看書，就要和家人斷絕關係呢？
　　「要和家人……斷絕關係嗎？為什麼？」
　　我的嘴唇顫抖，說話斷斷續續。用沙啞的聲音詢問後，父親重重點頭。
　　「見習巫女必須在神殿生活。工作不僅辛苦，和妳一起工作的也全是孤兒，患有身蝕的梅茵絕對做不來。妳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了，還在洗禮儀式上暈倒，究竟做得了什麼工作？而且，書很昂貴。還稀少到為了不讓陌生人進入圖書室，用魔導具還是什麼的機關保護起來吧？就算妳成了見習巫女，有可能馬上就能碰書嗎？」
　　父親說的每一句話都合情合理，沒有反駁的餘地。我不可能成為見習巫女──腦海中已經浮出了答案。但是，都已經找到了那麼多書，我實在不想放棄。
　　我感到想哭地咬住嘴唇，多莉就握住我的手。她的雙眼噙滿了淚水，像是死也不要鬆開地緊緊握著我的手。
　　「梅茵，妳這麼想當巫女嗎？明明說好了要和我在一起的，卻為了成為巫女，要違背跟我的約定嗎？」
　　多莉這些話狠狠地敲在了心頭上。我感覺到身體的力量逐漸流失，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只是想找到方法，去看出現在眼前的那些書而已。只是想要進入圖書室，並不是想成為巫女。」
　　見習巫女只是一種手段，不是我的目標。我不會為了成為巫女，就不惜惹哭家人，甚至和家人分開。多莉聽了，小臉立即發亮，但還是透著一抹不安。
　　「太好了……梅茵會和我們在一起吧？說好了喔？」
　　「嗯……等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就去回絕神殿長。」
　　聽了我得出的答案，父親像是卸下胸口大石地吐氣，緊緊把我抱在懷裡。
　　「妳能想明白就好。妳是我重要的女兒，絕不能送去神殿。」
　　幸好沒有害家人傷心難過── 儘管內心確實這麼想，但由自己親手關上了通往圖書室的大門後，身蝕的熱意立即開始在體內擴散。
　　「梅茵，妳體溫又開始上升了。」
　　「她今天不是暈倒了好幾次嗎？一定是事情談完就放鬆下來了，快點睡覺吧。」
　　被抱上床舖以後，我感受著身蝕的熱意慢慢蔓延，輕輕閉上眼睛。
　　……真想不到我也有無法選擇書的一天呢。
　　截至目前為止，在我心裡，從來沒有過不選擇書這個選項。如果是麗乃那時候，我一定會馬上選擇書，和家人分開吧。比起其他事情，書永遠是首要順位。然而，現在的我卻無法馬上選擇書。我一直以為是因為身邊都沒有書，家人才變成了第一順位，但不知不覺間，家人似乎已經和書同等重要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了書。好想看書喔。
　　雖然無法在家人和書之間做出選擇，但我也沒辦法就這麼捨棄掉書。只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就算想壓回熱意，也無法和往常一樣順利。像在嘲笑我還對圖書室留有迷戀的舉棋不定，身蝕的熱意反而益發強大。無法如願抑制下來的熱意讓我心浮氣躁，同時開始在家人與書之間，尋找自己有辦法達成的妥協方案。
　　……難道就沒有不當見習巫女，也能看書的方法嗎？提到捐款的時候，神殿長他們的態度都變了，說不定只要多賺點錢，提高捐款金額，就能取得進入圖書室的許可？雖然這就像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讓人提不起勁，但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吧。至少目前可以去神殿長的房間，請人唸聖典給我聽，暫時就先心滿意足吧。
　　
　　結果，我花了兩天的時間才壓下身蝕的熱意。雖然終於退燒，可以坐起來了，但全身還是慵懶無力。身蝕的熱意退了以後，只要今天再躺一天就能恢復了吧。
　　前來探望我的路茲一看到我的臉色，馬上板起臉孔。
　　「妳的臉色還是很難看耶。老爺說有話想跟妳談，但看來今天是沒辦法了。」
　　「路茲，你明天有什麼計畫嗎？我想去一趟神殿，之後再去找班諾先生，你可以陪我嗎？」
　　我問完，路茲稍微歪過頭。
　　「神殿？可以啊，但妳去神殿要做什麼？」
　　「去看聖典……順便回絕要成為見習巫女這件事。」
　　「啥？見習巫女？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件事？」
　　對喔，雖然巫女說了我是直接找神殿長商量才暈倒，但並沒有提到是商量什麼事。
　　「我之前不是在洗禮儀式上發現了圖書室嗎？因為只有在神殿工作的人才能進去，我就打算在神殿工作。聽說成為見習巫女是最簡單的方式，所以就毛遂自薦……」
　　「梅茵，妳比我想成為旅行商人還亂來耶！快點認清現實吧。不要想著馬上就要達到目的，應該另外去尋找可以實現夢想的岔路，這不是妳教我的嗎？」
　　從原本只會作著不切實際美夢的少年，到現在腳踏實地地追逐夢想，改變後的路茲所說的話，格外有殺傷力地刺在我心上。
　　「……我滿腦子只想著要以最快的方式看到書嘛。」
　　「一扯到書，梅茵就會失去理智。妳是不是不要再去神殿比較好啊？一直期待又失望，對身體很不好喔。身蝕的熱意不會又爆發嗎？」
　　「我這兩天都是想著至少要看看聖典，才成功把身蝕熱意壓下來的耶。」
　　路茲用難以形容的表情低頭看著我，苦笑著拍拍我的頭。
　　「原來妳已經在心裡妥協了啊？想不到梅茵在書這件事上，居然會讓步。辛苦妳了……不過，如果只是去趟神殿就能讓妳滿意，這樣也好啦。因為不管我怎麼想，都覺得梅茵不可能在神殿裡生活。」
　　「嗯，我知道。」
　　
　　隔天，我和路茲一同前往神殿。因為要去班諾的商會，所以我穿上了嶄新的學徒制服。而且神殿長的房間附近富麗堂皇，我想比起平常的衣服，穿制服會比較好。
　　向守衛報上姓名，表示想見神殿長。似乎事前就已經收到過指示，一名灰衣神官隨即現身，要帶我前往神殿內部。
　　「路茲你呢？就算和我一起進去，也沒有事情可以做吧？要不要先去班諾先生的店裡學習呢？等神殿的事情辦完了，我再去店裡吧？」
　　「那第五鐘響了我就來接妳，乖乖等我吧。不要自己亂跑喔。」
　　「知道了。」
　　灰衣神官領著我前往神殿長的房間，但神殿長不在。反倒是穿著藍色長袍的神官長出來迎接我。
　　看起來和班諾差不多年紀，五官如雕像般深邃端整，感覺不到半點的情緒起伏。瞳孔是淺金色，淡藍色的頭髮長到肩膀。神殿長的體格稍顯發福，但神官長偏瘦，個子也很高。感覺是在實務方面帶領下屬，四處奔走斡旋的有能之人。
　　「妳就是梅茵嗎？神殿長把事情告訴我了。好了，進來吧。」
　　「謝謝你。」
　　「神殿長拜託我在他回來之前，朗讀聖典給妳聽。」
　　……原來是神官長要為我朗讀聖典的內容。但居然由神官長親自接待我，我做了什麼嗎？啊，因為捐款吧。
　　因為我是可以提供高額捐款的人，才這麼有禮貌地接待我吧。看來我提議的捐款金額相當具有影響力。這樣說來，說不定可以交涉看看，想辦法進入圖書室。
　　「那麼，妳就坐在那裡聆聽吧。」
　　神官長坐在房中央的桌子後方，開始為我朗讀聖典，但坐在正前方的我只看得到聖典的封面。看來是不能讓我摸到聖典。一邊接待我一邊也提防著我，因為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麼，又在想什麼吧。
　　「神官長，我不是想聽聖典的內容，是想親眼看看聖典。」
　　「為什麼？妳不是想知道諸神的故事嗎？」
　　「神話我也想知道，但也想學會不認識的單字。」
　　聞言，神官長的表情顯得十分驚訝。思索了一會兒後，往下點頭。
　　「……是嘛。但是，這是非常貴重的聖典，能答應我絕不伸手觸摸嗎？」
　　「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亂摸，請讓我看聖典吧。」
　　於是神官長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讓我看得見聖典的內容，同時維持著隨時可以阻止我伸手觸摸的姿勢，一邊為我朗讀。邊緣和翻頁時會碰到的地方都泛黃了的羊皮紙上，書寫著流麗優美的文字。我用力吸一口氣，感受著古老紙張的氣味，「哇……」地發出讚嘆。
　　

　　
　　洗禮儀式上朗讀的神話內容，果然都用非常簡單的用詞講得淺顯易懂。現在聽起來，氣氛完全不一樣。我一邊聽著神官長朗讀聖典，一邊學習新單字。一直以來想學的一般名詞和動詞接連出現，讓我聽得興致勃勃。
　　我小心著不要摸到聖典，不時指著看過的單字，請神官長唸出來。感到有趣的神官長也開始教我單字。
　　「妳的學習速度很快。有如此優秀的吸收能力，十分值得花時間栽培……妳不是貴族嗎？有沒有可能父母之一有貴族的血統？」
　　「我想完全不可能。」
　　「是嘛，真遺憾。」
　　我完全不懂神官長為什麼要感到遺憾。但是，我在想也許神官長和馬克一樣，也會負責教導神官和巫女。他身上那種類似於老師的氣質，和教導他人事物時的熟練感，都和馬克很像。
　　「啊，妳來了嗎？讓妳久等了吧。」
　　神殿長回來了。我乖乖照著指示回到位置上，神官長便用鑲著寶石的皮革帶子謹慎地封起聖典，放回架子上。
　　「神官長唸了聖典給我聽，所以這段時間過得非常愉快。感謝兩位的好意。」
　　神殿長動作雍容地坐在神官長剛才坐著的椅子上，神官長站在旁邊。
　　「那麼，令尊令堂怎麼說？」
　　「他們訓了我一頓，說只有孤兒才會當巫女，所以不准我當。」
　　看著期待得瞪大眼、往前傾身的神殿長，我沮喪地垮下肩膀。神殿長咳聲嘆氣，搖了搖頭。站在神殿長旁邊的神官長開口說了：
　　「並沒有規定只有孤兒才能成為巫女，當中也有貴族的孩子。神官與巫女是孤兒的比例確實很高，但這是因為孤兒無法從事其他行業。孤兒能做的工作往往受到限制，才會只能成為見習神官和巫女。」
　　我聽了眨眨眼睛。
　　「為什麼不能從事其他的工作呢？」
　　「因為沒有人會為他們介紹，也沒有人願意照顧他們。」
　　完全可以理解。這個城市的就業制度，都是要先經過親戚和家人的介紹，再去決定能否成為學徒，所以對於孤兒並不友善。光是拒絕父母親介紹的工作，就要歷經一番辛苦，甚至找不到人幫自己介紹的孤兒，更是難以想像會有多艱辛。
　　「就算不是孤兒，也能成為巫女。這點希望妳能了解。」
　　「可是，因為見習巫女要住在神殿，身體虛弱的我又做不了工作，所以還是不可能。」
　　「妳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原本就身體虛弱嗎？」
　　神殿長微微皺眉，撫著白色鬍鬚。到了冬天，真想讓神殿長穿上聖誕老人的衣服──我在腦海一隅裡這麼想著，一邊用力點頭表示肯定。
　　「是的。因為我患有名為身蝕的疾病。」
　　動作本來還從容自若的神殿長忽地瞪大雙眼，霍然站起來。站在旁邊的神官長也一掌拍向桌面，往我傾身。
　　「妳說身蝕嗎?!」
　　「是、是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在臉色丕變的兩個人逼近下，我反射性地往後縮。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我不禁向後退，神殿長卻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向房門。
　　「神官長，快把那個拿過來。」
　　「是。」
　　神官長微一點頭，利用長腿大步走出房間。乍看動作非常優雅，但速度超快。大概是非常緊急，神官長在開門出去後也沒有關上門。
　　我目瞪口呆地目送神官長，接著在眼角餘光中，看見神殿長轉向擺著聖典的櫃子。
　　「祈禱獻予諸神！」
　　神殿長冷不防地擺出跑○人的姿勢開始祈禱，我忍不住跟著舉起了手。
　　「感謝獻予諸神！」
　　接著神殿長再以流暢的動作跪下伏拜。我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整個人如坐針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的演變很明顯非常不妙。雖然很想逃離這裡，但想到兩人剛才氣勢洶洶的模樣，恐怕沒那麼容易能逃出去。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從還在祈禱的神殿長身上別開目光。
　　緊接著，「喀喀喀」的腳步聲以極快的速度從門外逼近，轉眼間神官長就帶著某樣用布裹起來的東西走回來。
　　神官長邊拿下布，邊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的，就是禮拜堂裡石像所拿著的聖杯。
　　「來，請妳摸摸看這個聖杯。」
　　「咦？這個我可以摸嗎？」
　　「可以，快摸吧。」
　　我戰戰兢兢地朝桌上的聖杯伸長手。目露精光地直盯著我瞧的兩個人好可怕。我輕輕伸出手，指尖才一碰到聖杯，聖杯就發出了炫目的光芒。
　　「哇啊?!怎麼回事?!」
　　我連忙縮回手，聖杯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我來回看著自己的手指和聖杯，神殿長和神官長則在互相對視後，彼此點了點頭。
　　「梅茵，我們想和妳的父母談一談。」
　　……爸爸、媽媽，對不起。我好像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了。

zhangyoufu

　　
班諾的說教
　　
　　
　　神殿長和神官長的眼睛都閃著虎視眈眈的光芒，讓我感到非常畏縮。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臉部不由自主僵硬，神官長就拿來聖典說：「直到有人來接妳之前，我朗讀聖典的內容給妳聽吧。」
　　神官長就和剛才一樣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教我許多單字。雖然高興，卻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更有一種不讓我逃走的感覺。害我非常想落荒而逃。
　　「一個名喚路茲的少年來到大門，說是要接回梅茵。」
　　灰衣神官走進房間，是在第五鐘響後過了不久。翹首期盼的路茲終於來接我了，我撫胸鬆了口氣。
　　「路茲來接我了，我也該回去了。神殿長、神官長，今天這麼長時間打擾兩位了。」
　　「那麼梅茵，請把這個交給妳的父母。」
　　遞過來的是邀請函。神殿長的邀請函，就等同於不能拒絕的召見命令。寫在上頭的日期是後天的第三鐘。我吞了口口水，接過那張木板。
　　
　　「路茲～！謝謝你來接我──！」
　　走出神殿，一看見正等著我的路茲，瞬間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就籠罩全身。我沒有任何矜持地張手抱住路茲，表達我的感激。路茲雖然有點踉蹌，但還是扶住了我，沒有跌倒。
　　我用頭不斷往路茲的肩膀磨蹭後，他就發出嘆氣聲。
　　「妳該不會又闖禍了吧？」
　　「我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但總覺得好像又挖了一個超級大的坑往下跳。」
　　路茲輕拍了拍我的頭，露出和煦的微笑。
　　「老爺也正用冒著青筋的笑臉在等妳喔。」
　　「咦？……我可以回家了嗎？今天好累喔……」
　　「老爺說了，就算用拎的也要把妳拎過去，而且看妳現在的臉色還沒問題。」
　　「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神殿裡頭都已經元氣大傷，現在明知道班諾會滔滔不絕訓話，還只能偏向虎山行，頓時覺得一直深信是同伴的路茲背叛了我。我的心情宛如待宰羔羊，被帶往奇爾博塔商會。班諾大概是早就等著我上門，很快我就被帶進了裡頭的辦公室。
　　依言坐在往常的位置上後，正前方就是班諾，班諾後頭站著馬克，路茲則沒有坐在我旁邊，比較靠近班諾。
　　「梅茵，好久不見了。」
　　「……是。」
　　「那麼，雖然有很多話想說……」
　　有預感接下來的說教會又臭又長，我繃緊身體。班諾先緩慢吐氣，開口說了：
　　「但在這之前，我先替珂琳娜傳話。她說想看看妳在洗禮儀式上穿的正裝和髮飾。妳那身衣服還真奇怪，未免太招搖了。到底在想什麼，居然做了那種衣服？」
　　「我們只是修改了多莉穿過的正裝而已，並沒有什麼用意喔。要拿給珂琳娜夫人看是沒關係，但如果要帶正裝出門，我要先問過負責縫製的母親。」
　　「是嗎？那就幫我問一聲吧。」
　　班諾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完，就在桌上交握雙手，稍微往前傾身，定睛注視我。
　　「那麼，快點老老實實地說出來。依據妳在神殿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也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處置妳。」
　　「咦？路茲沒有告訴班諾先生嗎？」
　　洗禮儀式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天，我還以為路茲已經向班諾說明過了，但看來還沒有。
　　「從第三者聽來的消息，一定會產生偏差。明明有機會可以問本人，我何必特地問路茲？況且，妳搞不好還故意隱瞞了什麼事情。」
　　班諾的眼神就彷彿鎖定了獵物的猛獸，讓我「嗚噫」地輕吸口氣。看這樣子，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該從哪裡開始說起才好呢？」
　　「就從妳在洗禮儀式上倒下之後。妳和路茲分開行動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要毫不保留地全部說出來。」
　　於是我開始說明倒下之後，為了尋找水源結果迷了路，誤闖進了貴族區域。後來遇到巫女，就發現了圖書室。聽到這裡，班諾吃驚得雙眼微張。
　　「圖書室？神殿裡頭有這種地方嗎……」
　　「班諾先生也不知道嗎？」
　　「一般人哪會像妳一樣做這種危險的事，傻傻地就闖進貴族出入的區域。快點認清妳自己有多迷糊！不要老是自己一腳就踏進危險裡。」
　　「唔唔……」
　　那裡確實不是一般人可以出入的地方，所以班諾的指責完全正確。可是，就是因為迷路才發現了圖書室，我個人倒是相當開心。
　　「那位巫女就說，只有在神殿工作的人才能進入圖書室，所以我才想要趕快成為見習巫女，就直接找擁有決定權的神殿長商量了。」
　　「妳這個做事都不動腦的臭丫頭！給我用用妳的腦袋！」
　　「好冬、好冬！」
　　班諾往我撲過來，使力捏起我兩邊的臉頰。馬克和路茲的表情都寫著「這是妳活該」，完全不伸出援手。我捂著刺痛發燙的臉頰，班諾就頂著臭臉要我繼續說下去。
　　「那麼？神殿長答應了嗎？」
　　「他說只要父母答應又有捐款奉獻，就可以讓我成為見習巫女。」
　　「奉獻？妳捐了嗎？」
　　班諾馬上皺眉，表情變得凌厲。一看就知道他在擔心我是不是又沒有多想就捐了錢，卻沒有獲得成為見習巫女的許可。
　　為了讓班諾放心，我用力挺起胸膛回答：
　　「不，還沒有喔！考慮到一本書大約的價格和我擁有的存款，然後當作是使用圖書室的費用，我只是說了最多可以出一枚大金幣，但還沒有捐款喔。都還沒有確定可以進去就付錢，我才沒這麼笨呢。」
　　明明是想讓班諾放心，結果不只班諾，連馬克和路茲都像在說「頭好痛」似的捧著頭，垮下肩膀。
　　「這金額高得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但也因為這樣，對我非常親切……」
　　「廢話！」
　　早就料到我提議的金額應該很龐大，但看來還高到連大商人都會抱頭嘆息。
　　「後來回家後說了這件事，父親就非常生氣，說只有孤兒才會當巫女，所以不行。」
　　「我想也是。」
　　「可是，神官長說了這當中也有貴族的孩子啊？」
　　我側過臉龐，不太明白父親為什麼勃然大怒。班諾用力搔搔頭，開始為我說明。
　　「神官和巫女的衣服有藍色和灰色的分別吧？穿著藍色長袍的是貴族，灰色的則是孤兒。灰衣神官和巫女都是青衣神官和巫女的隨從及僕役，必須留在神殿工作，像奴隸一樣任人使喚，而且沒有薪水可領。」
　　出人意表的事實讓我倒吸口氣。我還以為制服顏色的不同，只是在區分見習和正式神官，想不到竟然有這樣的差異。
　　「不是貴族的妳如果進入神殿，就會成為灰衣見習巫女。父母怎麼可能答應。」
　　我點一點頭。終於可以理解父親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反應。這明顯不是我能負荷的工作，也難怪愛女成痴的父親會那麼厭惡讓我進入神殿。
　　「那麼，路茲說妳今天是去回絕這件事，但妳真的成功回絕了嗎？」
　　「呃……我一說我有身蝕，神官長就去拿來禮拜堂裡石像抱著的黃金聖杯。我摸了以後，聖杯就發出亮光，他們就給了我要給父母的邀請函。」
　　班諾不斷用指尖搓揉緊繃的太陽穴，大嘆一口氣。
　　「……這下子他們一定會把妳拉進去。暫時也只能高興妳可以延長壽命了。妳的運氣可真好。」
　　神殿要把我拉進去算是運氣好嗎？我納悶不解地歪著頭，但班諾把我撇在一邊，自己陷入沉思。接著他倏然抬頭，眼神肅穆地直視我。
　　「梅茵，要不要簽訂魔法契約？我打算讓妳做的東西都由我們處理。」
　　「……為什麼？」
　　此刻突然冒出魔法契約，我不由得心生警戒。班諾摸著下巴看向我。
　　「就算不是現在馬上，但妳今後一定會受到貴族的招攬。如果要牽制貴族，就需要魔法契約。」
　　「……難道從第一次簽魔法契約的時候，班諾先生就覺得我會被貴族招攬了？」
　　「不，那時候只是當個保障。最主要是因為還不知道妳到底是什麼樣的孩子，才想要明確和妳劃清界線……但是，也是因為妳有可能是身蝕。將來梅茵如果想要延長性命，就得和貴族簽約。為了讓簽約的貴族不插手干涉，我認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
　　會和身分完全不對等的我和路茲特別簽訂魔法契約，原來是因為已經假定了以後可能會牽扯到貴族。
　　「可是，我絕對不會和貴族簽約啊！」
　　「那是因為妳至今都沒有接觸到貴族，才能依妳的意願做決定，但一旦被拉進神殿就不可能了。每次行動，都要以會被招攬為前提。可以創造出這麼多產品的身蝕，沒有一個貴族會不想納進自己手中。特別是現在。」
　　「『特別是現在』是什麼意思？」
　　這是最近才終於傳到這裡來的消息── 班諾先說了這句開場白，然後稍微壓低音量說了：
　　「此處的領主因為保持中立，或者該說一直是置身事外，所以沒有受到多少波及，但聽說地域更大的領地，有不少都被捲進了中央的政權紛爭。全國各地都進行了大規模的肅清，貴族的人數因而驟減。」
　　話題突然變得很凝重。我試著回想自己擁有的歷史知識，但根本沒辦法一下子就推算出目前算在哪個時代，今後又會有怎樣的歷史演變。既沒有資訊，又置身在其中，無法從全知觀點來察看的我，自然是一無所知。
　　「理所當然地，為了填補驟減的貴族人數，貴族就會開始往旁系尋找血親、收養養子、增加聯姻，試圖獲得新的關係與權利，各式各樣的人事物與金錢，也跟著開始流動。因為人數不足，至今都被視為燙手山芋，被丟進神殿裡的青衣神官與巫女也被大量召回貴族社會。這樣一來，妳知道神殿會面臨什麼情況嗎？」
　　在班諾銳利的瞪視下，我只能歪過頭。我向馬克和路茲投去求救的眼神，但馬克只是回以事不關己的微笑，路茲則是和我一樣的反應。
　　「呃……不希望貴族人數減少，是有什麼原因嗎？我又不知道神殿的結構和負責哪些工作，實在想不出來。不過，使喚灰衣神官的人變少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首先，奉獻金會減少。再來，因為使喚孤兒的人變少了，孤兒們就會找不到工作，甚至很難在這社會上存活。」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吧！」
　　我忍不住大叫，班諾就嘆氣搖頭。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就是妳摸過的聖杯。神殿裡的人都稱之為神具，但其實就是魔導具。青衣神官和巫女會在裡頭注入魔力，並在春天的祈福儀式上使用，但現在這樣就無法累積魔力。這樣一來，農作物的收成就會減少。」
　　「咦咦咦咦?!」
　　想不到那個聖杯關係到這麼重要的事情。雖然它會發光讓我很驚訝，但本來還以為只是一種為了展現神的威嚴，花了大把金錢所做成的裝飾品。為了生活，農作物的收成不可或缺。倘若收成減少，最困擾的會是我們這些住在城裡的貧民。
　　「政變之前，貴族的孩子都是處於過多的狀態。對於想要獨占魔力的貴族而言，身蝕不過是礙眼的存在。但是，如今貴族數量減少，甚至沒有人能使用魔導具，在神殿眼中，身蝕就變成了必要的存在。」
　　「請問，身蝕跟魔力有什麼關係嗎？」
　　我一問完，班諾就震驚得下巴快要掉下來，不敢置信地抱住頭。
　　「妳難道都不知道嗎？無法控制體內魔力的狀態，就叫作身蝕！」
　　「咦咦?!」
　　「所以要將魔力轉移到魔導具上，才能靠自己的力量加以操控。」
　　「我第一次聽說。」
　　……原來我居然是魔女！所以就可以靠充斥全身的魔力一舉打倒敵人，還能使出華麗的魔法招式囉？……嗯？哪來的敵人？
　　首次聽說的情報讓我的思緒忍不住飛向遠方，班諾輕拍了下我的頭，要我專心聽。
　　「貴族之中，也是上級貴族的魔力較強，下級貴族的魔力較弱。如果又是沒有多少錢的貧窮貴族，更無法為每一個生下來的孩子都準備魔導具。聽說他們只會把魔力最強的繼承人留在家裡，其他孩子就送往神殿，這種情形很常見。」
　　換言之，現在神殿裡的青衣神官們，都是父母判定無法撫養，被趕出家門的貴族。雖然不能沒有他們，卻是讓人感到悲傷的存在。
　　「以前都是靠這些魔力並不強大的貴族積少成多，累積魔力，才能舉辦各種儀式，但現在人數銳減，每一個人的負擔便會加重。搞不好現在已經是魔力不足的狀態了。參加洗禮儀式時，妳看到了多少青衣神官？」
　　「有十個人。」
　　一整排整齊劃一的跑○人姿勢讓我腹肌的防禦徹底瓦解，所以印象還很深刻。
　　「往年都有二十人以上，現在竟只剩下十個。更別提被召喚回去的，都是比較具有魔力的貴族，可想而知留下來的年輕神官會有多少魔力。所以，神殿肯定非常迫切地想得到擁有強大魔力的身蝕。但是，恐怕也只有現在。雖然眼下貴族的數量驟減，但等到接下來出生的貴族長大成人，也只有這段短暫的時間會需要身蝕。」
　　「是……」
　　如果只是短期，也許可以以提供魔力為由，在神殿工作。如果提議以提供魔力來交換閱覽圖書的權利，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我「唔……」地沉思，班諾不知何時繞到了我背後，掄起拳頭猛鑽我的腦袋瓜。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好痛！好痛！」
　　「妳不只有魔力，還有可以賺錢的商品，快點產生危機意識！妳根本不知道妳在貴族眼中是多麼誘人的獵物！」
　　班諾嚴厲的話聲讓我不由得挺直背脊。他重重嘆氣，拿開鑽著我腦袋瓜的拳頭，輕甩了甩手。
　　「所以為了妳著想，最好在被貴族招攬之前先簽好契約。」
　　「……簽什麼契約？」
　　「就是妳做的東西，都由路茲販售的契約。」
　　「咦？為什麼？」
　　我完全不明白身蝕與神殿之間有什麼關聯。不是只想趁機牟取利益而已嗎？我偏著頭納悶，班諾就重新坐回椅子上，仔細地開始說明。
　　「現階段這麼做，只是以防萬一。妳這傢伙粗心又莽撞，做事情又不用大腦，要是中了貴族的計謀，被帶到城牆裡面去的話，到時候才有辦法聯絡上妳。就算撇開這些不說，妳也想想看和貴族簽約後的情況。進入城牆都需要許可，這妳也知道的吧？」
　　因為也在大門工作，所以我知道需要許可才能進入城牆。我點點頭後，班諾稍微沉下了臉。
　　「公會長的孫女就算去了城牆另一邊，還是能見到家人。因為他們整個家族都是得到貴族認可的商人。但是，那妳的家人呢？」
　　我只能以沉默代替回答。因為不能和家人見面，我才不選擇與貴族簽約。想也知道一定見不到面。
　　「我不認為妳的家人能夠進入城牆。既然如此，要不要在被神殿和貴族網羅之前，先利用貴族無法干涉的契約魔法，和路茲訂下契約？到時候我就能以這個契約為藉口，帶路茲進入城牆裡面。」
　　我吃驚得看向班諾，再看向路茲。視線和兩人對上時，兩人都朝我輕輕點頭。
　　「只要讓路茲當中間聯絡人，就可以寫信、傳話，和妳取得聯繫。妳也可以知道家人的近況。更重要的是，如果可以透過路茲了解妳的情況，擔心妳的家人也能稍微放心吧。如果妳想改為和我簽約，我是也無所謂。」
　　「但班諾先生就沒辦法告訴我家人的情況了吧？」
　　雖然不願去想像自己會被貴族網羅，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預先留下可以與路茲見面的門路，對我而言確實是不錯的提議。芙麗妲也說過，光是能見到家人，就能帶來莫大的安慰。可是，真的可以把路茲捲進這些事情來嗎？
　　「路茲，你覺得呢？」
　　「如果有機會能去貴族區，我很想去看一看，所以並不介意當中間聯絡人。我反而更擔心要讓梅茵自己一個人。一想到不知道妳會惹出什麼麻煩，我頭就好痛。」
　　看來路茲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簽約，但這份契約是為了牽制貴族。想到簽約之後，不知道會給路茲帶來怎樣的負擔，我就無法輕易點頭。
　　「但一旦簽了約，路茲的處境就沒有這麼輕鬆了喔？你有可能會遇到危險，還會碰到討厭的事情喔。而且簽這種契約，班諾先生從中也得不到什麼利益吧？要是路茲被人挖走，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我噘起嘴說，班諾就受不了地嘆口氣，緩緩搖頭。
　　「現在的情況容不得妳有餘力擔心別人了。我也能從路茲身上獲利，這樣就夠了。」
　　「班諾先生能從路茲身上得到什麼利益呢？」
　　「妳沒有必要知道。妳先考慮自己的利益吧。老實說，現在都已經拿到了邀請函，根本沒有什麼時間可以先擬好對策。」
　　手中握有龐大資訊又總是冷靜透徹的班諾，似乎比當事人的我還要著急。他開始列出我在被拉進神殿之前，該先做好哪些事情。
　　「首先要正式成立梅茵工坊，在公會登記成為工坊長，明文規定商品的銷售通路。如果妳的待遇會因為錢的多寡而改變，就要讓自己有能力可以賺錢，再和神殿談判。對方一定也想要金錢援助，所以只要好好談判，應該就沒問題。」
　　鉅款確實也是一種力量。我只是提議的金額很龐大，應對態度就那麼恭敬，那為了保護自己，當然要保有收入來源。此外做好商品後，要是悉數被神殿收走，自己將會沒有半點獲利，所以需要值得信賴的銷售通路。雖然三不五時會被騙和被測試，但班諾的確是我目前最能夠信任的人。
　　我點頭後，班諾也點頭回應。
　　「妳要知道，一個平民對於貴族來說並沒有什麼價值可言，所以時時都要提高警覺。只要是妳能想到的延長壽命的方法、退路，能準備多少就準備多少。只要覺得可以成為保障，就要多做準備，保護自己。」
　　因為之前讓我坐在神官長的大腿上，為我朗讀聖典，又對我那麼客氣，所以我一直下意識地覺得他們是好人，但事先為自己準備好保障和退路，也不會有什麼損失。這就叫作有備無患。麻煩的是我太缺乏這裡的常識和知識，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做準備。
　　班諾緊盯著我，繼續又說：
　　「現在神殿裡面還有十位貴族吧？妳要從中找出不是只會剝削妳，而是可以互相利用的對象。本來妳只能被貴族強行帶走，一生為他們賣命，但現在要盡可能增加自己的選擇。妳要仔細觀察、選擇、思考。不要傻傻地任人擺布。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
　　「為什麼班諾先生會這麼……」
　　如果不是蒐集了四面八方的消息，又經過深思長考，絕對無法列出這些對策和注意事項。我不懂班諾為什麼要為了不會成為商會學徒的我，花費這麼多心力與時間。
　　「只要妳能活下來，就可以開發新產品。如果和我們做生意，我們就能獲利。妳也能像現在這樣獲得資訊，所以對妳來說不是沒有好處吧？就乖乖聽我的話吧。」
　　班諾不悅地皺眉。站在他身後的馬克忽然放柔表情，露出苦笑。
　　「老爺只是擔心妳而已。梅茵每次都做些危險的舉動，又引發意想不到的騷動，實在讓人看得膽顫心驚。」
　　「馬克，你閉嘴。」
　　班諾扭過頭喝斥，但馬克帶著淺笑繼續又說：
　　「通常進來當學徒的孩子們，都會先在自己家裡接受基本的教育，再交由我們訓練，而至今在老爺周遭，從來沒有一個孩子需要這麼費心照料。我不敢斗膽說老爺將妳視如己出，但至少也把妳視為親戚的孩子，由衷為妳擔心。當然，馬克我也是。」
　　「馬克先生，謝謝你。」
　　我感激地道謝，結果班諾就鬧彆扭似地悻悻然說：「只有馬克嗎？」我和馬克對看一眼，噗哧笑了出來。
　　「我當然也很感謝班諾先生喔……那麼魔法契約和前往公會辦理工坊登記，都要麻煩班諾先生了。」

zhangyoufu

　　
魔法契約與工坊登記
　　
　　
　　「老爺，準備好了。」
　　馬克在桌上擺好了契約魔法要用的契約用紙，和裝了特殊墨水、造型奇特的墨水壺，這兩樣東西我都不感到陌生。
　　班諾把筆放入墨水壺，流暢地寫下契約內容。墨水也和記憶中一樣，不是黑色而是藍色的。我凝神注視著寫在契約書上的文字。
　　『梅茵工坊所做商品的販售權，僅由路茲持有。
　　若要另立代理人，須經過梅茵、路茲與班諾的同意，始向商業公會提出申請。』
　　「這一行字是什麼意思？」
　　我指著契約書，班諾輕挑起眉。
　　「保險起見。如果簽約的只有小孩子，難保不會有人動用武力或誘拐，威脅你們讓你們毀約。為了防止不當行為發生，把我和公會也牽扯進去吧。簽訂這種契約的時候，要盡量把可能會站在自己這一邊的第三者捲進來。這點妳要記好了。」
　　「……謝謝班諾先生。」
　　沒想到班諾不僅提議簽訂這麼繁瑣的魔法契約，還願意成為我的同伴，主動讓自己也牽連進來。我接過馬克遞來的筆，簽下名字。接著是路茲，最後再由班諾簽名，蓋上血印。
　　「路茲，拜託你了。」
　　我緊閉著眼睛伸出手，路茲就用小刀迅速往我的指尖一劃。再把慢慢鼓起的紅色血珠，蓋在自己的簽名上。
　　吸收了鮮血後，藍色墨水便和之前一樣轉為黑色。也和上次簽魔法契約一樣，所有人都簽完名後，墨水字就開始發光，燃燒般出現小洞，接著逐漸擴大，最終整張簽約用紙憑空消失。看到連殘渣也融於光芒般地閃爍著消失了以後，班諾慢慢吐氣。
　　「這下子就算梅茵被帶去貴族區，也能以因為要販售商品為正當理由，讓路茲和妳見面了。但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妳還是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會加油的。」我用力握拳表示決心，但班諾、路茲和馬克，都露出了非常不安的表情搖搖頭。
　　「但是這個方法，也只對能夠認同妳商品價值的人才管用。」
　　「咦？」
　　「如果遇到的對象只需要妳的魔力，可能會對商品的買賣嗤之以鼻……但幸好這座城市的貴族多數都不算富裕，無法無視這種放著不管就能賺到大錢的機會吧。還有，我之前也說過，這份魔法契約只有在這座城市才能發揮效力，所以妳要小心。」
　　之後又用一般的羊皮紙簽訂了同樣內容的契約。班諾說是為了向商業公會報告，此外雖然對貴族沒有什麼牽制效果，但在其他地方發生問題的時候，可以用來表明自己已經簽了契約。
　　「趁今天辦好手續吧。等一下就去商業公會，要為梅茵工坊辦理登記，再讓梅茵成為工坊長。這樣一來，妳就可以買賣商品。然後也可以藉此展現自己除了神殿，還有其他的選擇和賺錢方法，就能夠比較強硬地和神殿談判。」
　　商業公會在回去的路上，所以只要順路過去辦好手續，暫時就可以放心了。
　　快點搞定！──在心急的班諾催促下，路茲衝到頂樓當作倉庫的房間換衣服。目送他離開後，我抬頭看向班諾問道：
　　「請問我該怎麼做，才能在有利的情況下和神殿談判呢？」
　　「首先妳要想好自己最滿意的結果。為了達到這個結果，就要找出該讓對方做出什麼妥協、自己又能提供什麼、對方又想要什麼東西。」
　　聽著班諾說話的同時，我也試想了自己想要什麼。我想要的，就是可以進入圖書室和閱覽書籍的許可。為此，我希望進入神殿的時候，自己的身分並不是必須付出勞力的灰衣見習巫女。我能提供的則是魔力與金錢。如果班諾的消息正確，那對方想要的也是魔力與金錢。
　　說不定……可以談成功喔？
　　「對了，神殿長跟我說過，原則上進入神殿，不能夠隸屬於其他公會組織。他說會和公會長談談看，那我真的可以登記為工坊長嗎？」
　　我忽然想起了神殿長說過的話，班諾就劈了我一記手刀。
　　「喂，梅茵，不要把自己的事情都丟給別人處理。妳一定要在現場，確保自己的利益。誰知道對方會不會趁機設下一些無理的條件？」
　　「是沒有錯。但因為我根本沒想到聖杯就是魔導具，可以延長壽命，所以滿腦子都只想著要看書，除此之外的事情，我就覺得反正只剩下半年的時間而已，那就船到橋頭自然直吧。我承認之前太草率了。既然現在有辦法延長壽命，又發現了圖書室，我的幹勁正一直線上升中，所以我會努力的！」
　　「為了不讓妳的幹勁白費，多動動妳的腦袋。」
　　「我會改進。」
　　路茲氣喘如牛地從樓梯跑下來，一定換得很急吧。我看向七樓的高度，不禁肅然起敬。換作是我跑到七樓再跑下來，肯定一下來就倒地不起。
　　「那走吧。」
　　班諾把手伸到我的腋下，理所當然地把我抱起來。連歐托都說過，一般成年男子根本忍受不了我走路的龜速，所以最近我都老老實實地任人抱在手臂上。反正抵抗也只是白費力氣，所以我已經放棄了。
　　「如果進入神殿的人都不能隸屬於其他公會組織，那就表示神殿裡可以進出商業公會的人，就只有妳而已。妳就說自己已經辦好登記了，要是這樣還行不通，就提到錢來暗示對方，讓神殿同意妳的工坊繼續運作。」
　　在前往商業公會的一路上，班諾像是一分一秒也捨不得浪費，接連地告訴我應對對策和交涉手段。真想把所有內容都記下來，只可惜沒辦法。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班諾，為了努力多吸收點資訊，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耳朵和大腦上。
　　「另外剛才我也說過，現在青衣神官的數量減少，孤兒們沒有工作，奉獻金可能也變少了。所以妳要厚著臉皮講些客套的場面話，像是想為他們找到新的出路、提供工作給他們，或是改善生活環境，讓神殿承認工坊的力量。我想神殿那邊的人也都明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需要錢。」
　　「是。」
　　「順便告訴對方，妳也會讓那些孤兒工作，而且沒有人監督妳的身體狀況就無法行動，把這些真的事情誇張成原來的十倍、二十倍，確保自己可以獲得人力。現在路茲已經進店裡當學徒了，所以一週有一半時間都不能幫妳。」
　　班諾說的對策都很具體而且容易理解，我頻頻點頭，在腦海中統一彙整。也就是講些好聽話，取得對工坊的權利，再誇大自己的虛弱程度，獲得勞動的人手。畢竟就算擁有工坊，只有我一個人也無法運作。
　　「只要大家知道孤兒們在工坊也能認真工作，也許會有其他工坊願意接受他們。一旦製造出新產品，又發現是孤兒們做的，人們的眼光或許多少也會改變。這部分就要憑妳的本事。」
　　「知道了。我會加油。」
　　居然不只我，還為孤兒他們這麼著想──我內心大受感動，班諾卻搖頭嘆氣。
　　「唉……妳也不要這麼輕易別人叫妳做什麼就去做。不要全部都想攬下來解決，必須預先設好優先順序。」
　　「咦？什麼意思？」
　　這句話又推翻了剛才的所有建議，我眨眼感到不解，班諾就傷腦筋地蹙眉。看來又在測試我了。
　　「進入神殿以後，直到確定自己的立場之前，比起孤兒，妳更應該優先考慮自己。甚至該去思考要怎麼拉攏孤兒，利用他們。雖然我也不想這麼說，但如果把妳和孤兒擺在一起，會有更多人擔心妳出事，為妳傷心難過。」
　　「……我知道了。」
　　我點頭的時候，也抵達了商業公會。路茲「嘰」地打開門，班諾跨步踏進公會，同時稍稍板起臉孔。
　　「只要妳要做什麼新產品，或是遇到麻煩、需要什麼東西的話，就來找我商量吧。當然我會收取對應的報酬，但也會盡我所能幫妳。」
　　「太感謝了。班諾先生，真的很謝謝你。」
　　現在時間接近黃昏，商業公會二樓的人潮變得十分稀疏。我們快步經過二樓，前往三樓櫃檯。歸還暫時公會證後，就提交班諾在洗禮儀式前就準備好的資料，辦理正式登記。資料上明明白白地指名商品將交由奇爾博塔商會負責買賣，路茲負責居中交涉。
　　「啊，梅茵，妳來了嗎？」
　　剛才大概是在公會長室，芙麗妲搖晃著一頭淡粉色的雙馬尾走下樓梯，一看見正在瀏覽休息區書架的我就衝過來。
　　「我還以為妳洗禮儀式一結束就會來辦理登記了，結果一點消息也沒有。害我好擔心妳該不會又在洗禮儀式上昏倒了吧？」
　　「呵呵，真是料事如神。我真的昏倒了喔。這幾天才終於恢復。」
　　想不到芙麗妲猜得這麼準，我感到好笑地輕笑出聲。芙麗妲瞪向攤著地圖的路茲。
　　「有路茲跟著，梅茵居然還會昏倒。」
　　「這次完全不是路茲的錯喔，都是我自己不好。」
　　這次暈倒都是因為看到跑○人笑得不支倒地，又在發現圖書室後太過興奮，所以完全是我自己的錯。害得大家這麼擔心，我反而應該要下跪道歉。
　　「喂，梅茵。輪到妳了。」
　　新的公會證就在我和芙麗妲聊天的時候做好了。芙麗妲回到櫃檯後方繼續工作，我則走到櫃檯前聽取說明。
　　舊資料已經轉進了新的公會證裡頭，但聽到還是需要蓋血印，我倒吸一口氣。
　　「梅茵，死心吧。」
　　接過針，扎向指尖，把滲出的血珠按在公會證上，卡片發光後就完成了登記。手續雖然簡單，卻要受皮肉之苦。付了五枚小銀幣當作登記費後，職員便為我說明暫時登記與工坊長的公會證有什麼差異。耳尖的芙麗妲聽到說明，過來看著我手上的卡片。
　　「哎呀，妳成立了梅茵工坊嗎？不是要去奇爾博塔商會當商人學徒嗎？」
　　「因為我的體力做不了工作，所以就放棄了。」
　　「那梅茵工坊做的東西，也可以委由渥多摩爾商會販售嗎？」
　　芙麗妲馬上換上商人的表情，雙眼鋒利發光，我稍微別開視線。
　　「呃……對不起。已經說好梅茵工坊製作的東西，都由路茲在班諾先生的商會販售了。」
　　「……又是路茲。」
　　芙麗妲不滿地嘟高了雙唇，但這件事已經拍板定案，所以也沒辦法。更何況我已經把磅蛋糕的專賣權賣給了芙麗妲，真希望她能就此退讓。
　　「我不是把磅蛋糕的權利讓給妳了嗎？怎麼樣？覺得可以成為商品嗎？」
　　「嗯，尹勒絲一直鬥志高昂地在研究口味唷。她說在開始販售之前，想先聽聽妳的意見，請妳一定要過來嘗嘗味道。明天怎麼樣呢？」
　　雖然很想吃。雖然疲勞的時候，甜食是最棒的。但是在和神殿談判結束之前，我都沒有餘力去試吃甜點。
　　「雖然很感謝妳的邀請，但我一直到後天都有事情。」
　　「那大後天怎麼樣呢？不嫌棄的話，也可以帶梅茵的姊姊過來唷。有姊姊在，路茲就不用一起過來了吧？」
　　芙麗妲利用多莉牽制路茲，只見路茲做出了想狠狠咬她一口的表情瞪著芙麗妲。這麼說來，上次就是讓多莉坐了馬車，拋下了路茲。
　　「芙麗妲，別說這麼壞心眼的話嘛，大家一起吃會更好吃喔。既然尹勒絲廚師在研究口味，表示她做了很多種吧？」
　　「話是沒有錯……」
　　芙麗妲一臉不滿。我於是動起大腦思索，看有沒有辦法可以從商品試吃這個角度切入，讓芙麗妲現在情緒化的反應，轉變成商人的思考模式。
　　「如果想知道商品的完成度夠不夠、預測將來的銷量，應該請越多人品嘗越好，再詢問大家的意見。大人和小孩喜歡的口味都不一樣，男性和女性也會不一樣喔。」
　　「……越多人越好？可是，要怎麼請他們品嘗呢？如果要辦茶會，要一次接待很多人很困難呢。」
　　芙麗妲的眼神已經進入了商人模式。但腦中的想法好像從讓路茲參加，演變成了要舉辦接待許多人的茶會。為了讓她親口答應路茲也可以一起參加，我接著又說：
　　「不一定要舉辦茶會不可吧？妳可以把磅蛋糕切成一口的大小，準備各種口味，再問大家覺得哪一種最好吃、為什麼覺得好吃？當作試吃會舉辦，那路茲也……」
　　「這個主意太棒了！」
　　我話都還沒有說完，芙麗妲就雙手一拍，雙眼璀璨發光，臉上已經是興奮得失去了理智的表情。雖然看起來非常開心又幸福，但眼裡好像已經看不見我們了。
　　「那等試吃會的時間確定了，我再通知梅茵。當然也會邀請梅茵的姊姊和路茲喔。哇啊，接下來會好忙呢。那麼梅茵、路茲，我先失陪了。」
　　大概是一有想法就想付諸行動，芙麗妲飛快轉身，一溜煙地衝上樓梯。多半是去找公會長商量吧。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又會多麼大張旗鼓，但既然芙麗妲已經開心地邀請了路茲，這件事也算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等到和神殿談判結束，就可以享用各種口味的點心了──我微笑著目送芙麗妲的背影，就聽見路茲輕嘆口氣說：
　　「看吧，我就說芙麗妲和梅茵很像。」
　　我忍不住別開目光，班諾則吃吃竊笑著點頭。
　　
　　順利辦完手續，走出商業公會。雖然現在夏天白晝的時間較長，但也已經晚到太陽都要下山了。中央廣場在我們走進公會時還非常熱鬧，現在行人也變得三三兩兩。
　　望著長長的影子走在路上，感覺到路茲在牽著的手上微微使力。
　　「怎麼了嗎？」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向路茲。他癟著嘴角，帶著不知道是在生氣還是快哭出來的複雜表情，低頭看著我。嘀咕的話聲落進了影子裡。
　　「……梅茵真的要進入神殿嗎？」
　　「嗯，大概吧。如果班諾先生說的全是真的，我想神殿一定不會放過我。班諾先生也是這麼預料的吧？」
　　路茲先是用力抿緊嘴唇，再不安地注視我。
　　「談判……真的會順利嗎？」
　　在即將西下的夕陽照射下，陰影變得更濃，讓路茲看起來更顯得不安又泫然欲泣。感覺得出他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為了盡量撫平路茲的不安，我露齒微笑：
　　「我沒有和貴族談判過，所以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可是，如果聖杯真的是魔導具，可以抑止身蝕的話，我想我應該要進入神殿，而且為了看書，我也想進入圖書室。不過，怎麼想我都當不了灰衣巫女，所以就要看談判的結果了。為了讓自己的待遇好一點，我會努力的。」
　　「嗯……那妳加油。」
　　路茲有那麼一秒鐘難過得垮下臉，接著垂下眼皮，繼續移動。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了一會兒路。我假裝在意運貨馬車經過的聲音，仰頭看向路茲，發現他的表情明顯是有話想說卻按捺下來。沉默地走著走著，我越來越在意。
　　「路茲，你有話想說就說吧。我會聽你說的。」
　　路茲停下來，張開嘴巴又閉上，好像想說什麼，但想了一下後倏地別過頭。
　　「……太沒面子了，我不想說。」
　　再怎麼在意，還是要尊重男人想要維護的自尊吧。「這樣啊。」於是我點點頭，再度踏步前進。
　　沉默又持續了好半天。石板路上迴盪著同樣急著回家的腳步聲，家家戶戶的窗戶都傳出了傍晚時分的吵嘈，唯獨我們四周非常安靜，氣氛也很凝重。不知道是太陽已經西下了，還是建築物長長的影子相疊後加深了陰影，腳邊的亮度也越來越暗。
　　「……明明說好了要一起做紙、做書，再拿去賣的。梅茵這個騙子。」
　　趁著運貨馬車經過時的喀噠喀噠聲，路茲低聲說道，卻一字一句清楚地傳進我耳裡。在近來事態一直在變的情況下，路茲想說卻又不敢說的埋怨刺在了我胸口上。
　　「路茲，對不起喔。」
　　「我也知道，光靠我的力量什麼都做不到。老爺說的也都沒有錯，為了讓梅茵少遇到一點危險，我也想竭盡全力幫妳。」
　　路茲停頓下來，用力咬了咬牙。
　　「……可是，我好不甘心。梅茵明明說過要和我一起開書店的……」
　　「是啊。不過，我是因為想看書，才想要做書喔。所以就算去了神殿，還是不會停止做書。現在性命可以延長了，反而還會更努力呢。不多做點書，怎麼能夠實現我的野心呢？」
　　路茲聽了抬起頭來，用想哭的奇怪笑臉聳聳肩。
　　「妳是說在書的包圍下，看書過生活的野心嗎？」
　　「沒錯。路茲想成為商人吧？想在成為商人以後，去許多地方到處看看吧？我也有夢想喔。」
　　所以朝著各自的夢想一起加油吧──我說完，路茲這次的表情就真的要哭出來了。連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清楚看到他眼眶裡的淚水。
　　「我也想支持梅茵的夢想……可是，我是因為跟梅茵在一起，才有辦法這麼努力。我想和妳一起在老爺的店裡努力工作。想和妳在一起做更多的事情啊。」
　　路茲邊說邊緊抱住我，低垂的臉埋在我的肩膀上。死命壓抑著的微弱嗚咽聲敲在肩膀上。
　　「放心，就算我進入神殿，還是可以啊。我一定會把書做出來。」
　　「不對，不是這樣！我才不要賣妳跟別人一起做的書，我是想和梅茵一起做！」
　　一定是壓抑了很久吧，路茲的不滿潰堤般地宣洩出來。他就像個發脾氣的小孩子不停搖頭，連我也跟著難過起來，眼淚滑出眼眶。我連同不滿一起將路茲抱進懷裡，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之前說好的事情都不會改變喔！我想的東西，全都由路茲來做吧？每次要做新的東西，比起班諾先生和其他人，我一定會第一個找路茲商量，再請你幫忙喔。」
　　「可是我什麼也做不到啊？」
　　路茲吃驚得抬頭。我伸手擦去路茲臉頰上的淚水，小聲笑道：
　　「要是路茲什麼也做不到，那我不就更慘了嗎？你覺得我有做得到的事情嗎？而且，在不知道要做什麼、又不知道成品會是什麼的情況下，願意陪我一起做我想要的東西的人，就只有路茲了。所以要是沒有路茲，我才傷腦筋呢。」
　　「……才不會。大家都已經知道梅茵做的東西有價值了，都會願意幫忙的。」
　　路茲沒好氣地嘟嘴，像是覺得自己哭了很丟臉，急忙擦掉眼淚。把想說的不滿都說出來了，心情輕鬆多了吧，又或者想甩開難為情的感覺，路茲不停轉動肩膀和手臂。
　　「嗯……可是，以後就算要和別人一起做，我怎麼想都覺得很難成功，結果又得把路茲叫過來，請你居中幫忙呢。你真的願意幫我嗎？」
　　我聳肩說完，路茲總算露出了笑容。他緊握住我的手，帶著明朗的笑容，走在天色漸暗的道路上。
　　「放心吧。梅茵想的東西，我一定會幫妳做出來！」

zhangyoufu

　　
對策會議與神殿
　　
　　
　　回到家後，全家人都一臉憂心忡忡，焦急地等著我回來。一打開玄關大門，多莉和母親立刻放鬆了緊繃的神情，父親也一樣，但下一秒就大聲怒吼。
　　「怎麼這麼晚才回家！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爸爸，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班諾告訴了我關於神殿的許多事情以後，現在我非常可以理解父親是打從心底為我擔心，所以馬上道歉。我側眼看著已經準備好的晚餐，把自己的東西放進臥室。一回到家，空腹和疲憊的感覺就一湧而上。
　　「我先去了神殿，又去了班諾先生的商會，後來又去了商業公會，所以才花了這麼久時間。現在好累喔，肚子也好餓。」
　　我洗好手，慢吞吞地坐到桌前。父親深深皺眉，瞇起眼睛。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父親這句話顯然是全家人的心聲，母親和多莉都用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我會全部告訴你們，可以先吃飯嗎？我肚子餓了，而且應該會講很久。」
　　「……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胡思亂想了什麼，還是不安地認為一定不是好消息，家人的表情全都十分灰暗，各自陷入沉思。我於是回想今天的事情，想要找到比較開心的話題，這才想起了一件事。如果是珂琳娜那件事，一定可以讓氣氛熱絡一點。
　　「對了，媽媽。今天去班諾先生店裡的時候，他替珂琳娜夫人傳話，說是想看看我的正裝和髮飾。可以帶去讓珂琳娜夫人看看嗎？」
　　正喝著湯的母親「噹」一聲，鬆開了手上的湯匙。她瞪大雙眼，慌張無措地左右張望，'脹紅了臉不停搖頭。
　　「咦、咦咦?!這怎麼行，這又不是可以拿給珂琳娜夫人看的東西！」
　　「……是嗎？那我就去回絕吧。」
　　還以為母親只會猶豫，想不到會這麼強烈拒絕。總不能給母親造成麻煩，那還是回絕好了。為了母親著想，我才這麼說，結果母親聽了好像更加混亂，驚慌地搖著手，眼珠子也轉來轉去。
　　「等、等一下，梅茵！不行啦，怎麼能拒絕呢，對珂琳娜夫人太失禮了！妳等一下。啊啊，討厭，根本沒辦法馬上回答啊。」
　　母親的腦袋完全陷入了一團混亂。似乎是雖然高興珂琳娜認同自己的手藝，但又因為是高不可攀的對象，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吧。明白母親的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我輕笑起來。平常從沒看過母親這個樣子，有點好笑又可愛。
　　母親一邊苦惱，一邊嘀嘀咕咕說著這樣不行、那樣不行，連飯都忘了吃。我笑嘻嘻地看著母親狼狽無措的樣子時，多莉從旁邊戳戳我的手臂。
　　「梅茵，所以會把東西帶去珂琳娜夫人家嗎？」
　　「應該是吧。」
　　母親都說了不能拒絕，所以可以確定會帶正裝和髮飾過去了吧。還不知道是母親要去，還是只有我去，但應該會帶去珂琳娜家。總不可能請她來我們家嘛。
　　多莉用滿溢著期待的晶亮雙眼注視著我，雙手在胸前交握。這是多莉最可愛的撒嬌姿勢。
　　「梅茵，那這次我可以一起去嗎？」
　　上次帶絲髮精去的時候，因為珂琳娜給的邀請函上只寫了我的名字，所以多莉才忍下想去的渴望，留在家裡看家。但這次並沒有收到邀請函，只要回覆班諾先生的時候，說一聲多莉也會和我同行就好了吧。
　　「珂琳娜夫人人很好，應該不會拒絕……那我會說因為髮飾的大花是多莉做的，再拜託班諾先生轉達吧。」
　　「哇啊！梅茵，我最愛妳了！謝謝妳！」
　　多莉的小臉綻放光芒，開心的樣子天真無邪。
　　……多莉真可愛，不愧是我們家的天使。對於身為裁縫學徒的多莉而言，珂琳娜夫人就像是一個指標，是她憧憬的對象吧。
　　我內心暖洋洋地望著多莉，母親就倏地抬起手，示意我們等一下。
　　「妳們兩個等一下！等一下，都還沒有決定要去……」
　　「咦？可是，媽媽也不會拒絕吧？」
　　「話是沒錯，可是……」
　　「我想珂琳娜夫人應該是想向實際縫製正裝的人問問題……但如果媽媽說什麼也不想去，不去也沒關係喔。」
　　現在母親六神無主，講話都講得語無倫次。我正想說：「我和多莉會一起帶正裝和髮飾過去。」母親就斷然搖頭。
　　「我才沒有說過我不想去。」
　　「嗯。那我就告訴班諾先生，我們會三個人一起去。」
　　我笑咪咪地這麼說完，母親啞然失聲。多莉看著母親，吃吃笑了起來。我跟著笑了以後，母親也放棄似地吐氣，笑了出來。看到我們三個人都在笑，父親瞇著眼睛，露出了難以開懷大笑的複雜笑容。
　　
　　「那麼，說明一下妳今天都發生了哪些事吧。」
　　母親一邊說一邊準備飯後的茶水，開心又雀躍的氣氛瞬間沉重下來。全家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催促我開口。
　　「呃，我先從神殿的事情開始說吧。雖然我回絕了要當見習巫女這件事，但他們一知道我是身蝕，就說想和父母談一談，給了我這份邀請函。時間是後天的第三鐘。」
　　看到我拿出托特包的木板，父親臉色丕變。擔任守門士兵的父親當然知道什麼是邀請函，也親眼見過無數次。所以非常清楚，身為貴族的神殿長給出的邀請函，具有什麼意義。他看著等同召見命令的木板，嘴角抽搐連連。
　　「梅茵，妳幹了什麼好事?!」
　　「我什麼也沒有做喔。就只是和他們聊聊天，請他們唸聖典給我聽……」
　　「居然讓貴族大人唸聖典給妳聽，妳真是……」
　　「我那時候又不知道神官長是貴族大人。」
　　這不能怪我啊──我嘟著嘴說，接著又說了我在神殿觸摸聖杯以後，聖杯就發出光芒，父母都用靈魂像出了竅的表情看著我。看來是超過了可以負荷的容量。
　　我在茫然失神的父母面前揮了揮手，歪過頭問：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失神的父親回過神來，用力甩甩頭，抓了抓頭髮。
　　「嗯，說吧。」
　　「離開神殿後，我就去了班諾先生的商會。班諾先生比我還清楚身蝕的事情，又很了解神殿和貴族，所以告訴了我很多事情。」
　　我先是環顧納悶地看著我的家人，大動作地點頭後，慢慢吸氣再吐氣。
　　「班諾先生說了，身蝕的熱意其實就是魔力，而神殿和貴族絕對不會放過我。」
　　「怎麼會……」
　　母親和多莉用手摀著嘴巴，害怕得發起抖來。不知道她們是懼怕擁有魔力的我，還是懼怕神殿所象徵的權力。我稍微垂下目光，繼續又說：
　　「可是，因為神殿裡面有魔導具，只要我進去，就可以得救。」
　　這一次，父親、母親和多莉都用夾雜著期待與不安的表情看著我。看到他們眼中不是對魔力的恐懼，而是對我的擔心，全身不禁放鬆下來。
　　「梅茵，但要是進入神殿，就算妳得救了，我們也不能再見到妳了吧？」
　　「照現在這樣的話，大概……」
　　我說，多莉就雙眼噙淚，無法接受地猛搖頭。
　　「……這和一輩子都被貴族綁著有什麼不一樣？我絕不會把梅茵交給神殿。」
　　父親竭力擠出聲音這麼說。如果現況不變，未來能預見的景象，就是我只能以灰衣見習巫女的身分進入神殿，還不得不提供魔力、奉獻捐款，任由神殿剝削壓榨。
　　「爸爸，你知道現在中央政權的情勢嗎？聽說發生了政變，貴族的情況都和以前不一樣，這些事情你聽說過嗎？」
　　「幾天前是有商人提起過這件事。因為是守門士兵，所以可以聽到不少消息，但和我們這裡沒有什麼關係吧？」
　　搞不好這些消息就是經由歐托，再傳進了班諾耳中。我邊想著這件事，邊搖搖頭。
　　「所以，現在神殿才想招攬我進去。班諾先生說因為現在貴族的數量減少了，神殿就需要有人提供魔力。我沒有辦法知道班諾先生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爸爸覺得呢？」
　　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父親屏住呼吸。他摸著下巴，輕垂下眼陷入回想。
　　「貴族的人數確實是減少了。近來雖然有貴族離開，卻從沒有貴族進來過。」
　　「所以班諾先生說的是真的囉？既然是這樣，也許還有辦法。」
　　「什麼意思？」
　　聽到我的自言自語，家人都往前傾身追問。
　　「班諾先生說我運氣很好喔。現在因為貴族人數減少了，神殿正好很頭痛，所以只要好好交涉，說不定可以讓我擁有相當於貴族的待遇。」
　　「把話說清楚。」
　　父親淺褐色的雙眼看著我，眼神就和工作時一樣，認真又充滿威嚴。
　　我盡可能詳細又淺顯易懂地說明班諾告訴我的事情，也說了契約魔法和辦理了工坊登記這些事。
　　「……然後，雖然要試試看才知道，但班諾先生要我談判的時候，強調自己的虛弱，讓神殿答應我可以住在家裡，或者提供好一點的待遇。照目前的情況，神殿應該會願意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協。要我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
　　父親聽了，雙眼閃露光芒。
　　「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嗎……所以換個角度來看，這也算是個好機會嗎？」
　　「嗯。」
　　主張自己可以提供魔力，但身體虛弱，以獲得接近貴族的待遇。再強調虛弱的程度和父母的擔憂，答應我住在家裡。然後再暗示可以提供金錢援助，允許我繼續開設工坊。
　　「雖然其他還有一些是基於我的私心想提出來的要求，像是圖書室的閱覽權、人力的提供，但只要神殿願意答應這些事情，我們就算是贏了。」
　　「我明白了，那就試試看吧。我可是為了守護這座城市和家人才成為士兵。要是連家人都保護不了，還想保護什麼。為了讓妳活下來，爸爸會談到最好的條件。」
　　父親勾起嘴角，雙眼炯炯發光，臉上的表情儼然是將要踏上戰場的男人。
　　
　　隔天，父母特別向工作的地方請了一天假。我則因為昨天太過東奔西跑，幾乎無法動彈，所以留在家裡休息。
　　於是再隔天，是依著邀請函的召見要前往神殿的日子。父母穿上了最好的正裝，我則穿上前往奇爾博塔商會時穿的學徒制服，往神殿前進。
　　「爸爸，你要保護我喔。」
　　我模仿在大門那裡看過的，握拳曲起手肘，假裝擠出肌肉。
　　這是士兵祝彼此好運時的動作，父親有些睜大眼睛，呵呵地笑起來。然後同樣握拳曲起手肘，再用自己的拳頭輕敲我的拳頭。
　　「交給我吧。」
　　神殿大門似乎已經收到通知，一名灰衣神官立即領著我們前往神殿長的房間。先如同平常從禮拜堂旁邊經過，再經過平民休息室所在的地帶，進入貴族使用的區域。
　　隨著越往前進，走廊的裝飾也越來越豪華，父親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太陽穴抖動著，緊握著拳頭向前走。母親提心吊膽地望著父親，臉色緊張得慘白，握著我的那隻手有些用力，微微發著抖。
　　「神殿長，名為梅茵的少女和其雙親到了。」
　　灰衣神官說完，打開神殿長房間的房門。只見神殿長和神官長正在房中央的桌子後頭等著我們。另外在兩人後方，成排地站著四名灰衣神官。
　　昨天我還不知道灰衣神官都是孤兒，但現在知道以後，重新再觀察他們，他們的穿著打扮以孤兒來說十分整潔。難不成待遇其實沒有那麼糟？還是說侍奉貴族的人，都必須維持儀容的整潔？
　　「神殿長，早安。」
　　「早安啊，梅茵。」
　　神殿長帶著熟悉的老好爺爺笑容，迎接我的到來。但下一秒，一看見我父母的模樣，他就不敢置信地瞠大雙眼，拳頭也不停發抖。
　　「這兩位……確實是梅茵的父母親沒錯嗎？」
　　「是的，沒有錯。」
　　「他們究竟從事什麼工作？」
　　「我的父親是士兵，母親則在染色工坊工作。」
　　我回答完，神殿長就用無禮的眼光上下打量父母，然後瞧不起人地用鼻子哼笑一聲。一句話都不用說，光這樣就看得出他正因為是「貧窮人」就輕視我們。
　　看到神殿長翻臉比翻書還快，我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突然間就換上輕蔑眼神的神殿長身上，再也沒有半點剛才老好爺爺的影子。切身體會到了何謂身分差距的同時，我也明白到了之前會那麼受到禮遇，都是因為金錢帶來的威力。
　　「那麼事不宜遲，趕快談完正事吧。」
　　沒有任何寒暄，也沒有請我們在桌前坐下，我們就這麼站在原地，傾聽神殿長說話。這樣的情況也許才是常態，但因為之前曾見過神殿長和藹可親的另一面，所以更讓我不由自主皺眉。
　　坐在神殿長旁邊的神官長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沒有露出和神殿長一樣的輕視眼神。但是，似乎也無意阻止神殿長，一派事不關己。
　　神殿長清了清喉嚨，挑動著眉毛，用非常居高臨下的態度開口說了：
　　「我想你們都知道了梅茵希望成為見習巫女，但聽說你們反對，是嗎？」
　　「是的，沒錯。我們不能讓重要的女兒生活在和孤兒相同的環境下。」
　　父親望著神殿長，全身靜靜地彌漫著火藥味。神殿長對於父親的態度則是完全不放在眼裡，一臉意興闌珊地摸著鬍子。
　　「嗯。也許吧，但梅茵是身蝕，身蝕沒有魔導具就活不下去。但神殿裡有魔導具，所以我們會大發慈悲，讓梅茵進入神殿。」
　　這是沒有談判餘地的命令。神殿長的語氣和傲慢的態度無一不高高在上，讓還不習慣身分差距的我感到煩躁。對於神殿長明顯瞧不起人的舉止，似乎也不只有我感到火大，我發現父親的身體抽動了一下。
　　「恕我拒絕。如果待在和孤兒一樣的環境，梅茵怎麼樣也活不了多久。」
　　「沒錯。梅茵就算沒有身蝕，本來就是個身體非常虛弱的孩子了。洗禮儀式上還暈倒了兩次，之後還會發燒發上好幾天。她絕對沒有辦法在神殿裡生活。」
　　母親為了保護我，在牽著的手上用力。不顧身分的差距拒絕貴族的命令，這種行為等同於賭命。想當然耳，完全沒料到會被拒絕的神殿長一聽到父母雙雙拒絕，整張臉氣得連微禿的額頭上方都脹紅了，激動咆哮：
　　「你們這對夫妻太無禮了！還不乖乖把女兒交出來！」
　　這算什麼神職人員──這麼意氣用事又面目可憎的模樣，讓我傻眼得臉頰不禁抽搐。連這樣的人也是貴族，身為平民的我們還不得不向他低頭，我真是不想相信。
　　父親也憤怒得全身都在顫抖，卻用平靜到甚至感覺不出怒意的語氣，再度拒絕。
　　「恕我拒絕。神殿裡頭已經有不少孤兒，想使喚、想消遣解悶，就請從中尋找對象。我絕不會把我重要的女兒丟在一群孤兒裡頭。」
　　父親說完，母親也重重點頭，握著我的手用力到我都覺得痛了。雖然父母說的話讓我聽了非常開心又自豪，忍不住想傻笑，但對神殿長而言，無疑只是火上加油。
　　「蠢話連篇！快把這對無禮的夫妻抓起來，把梅茵帶到後面囚禁！」
　　神殿長猛地踢開椅子站起來，回過頭朝站在身後的灰衣神官怒吼。真不知道他是衝動，還是從沒想過要和平談判，突然就採取強硬手段。
　　「退後！」
　　父親為了保護我和母親往前跨步，同一時間，灰衣神官也迅速欺近。幸好因為剛才都在桌子後方，所以四個人沒有一起衝上來，稍微有快有慢。看到父親立即準備迎擊，神殿長露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容。
　　「敢對神官動手，我將以神之名對你處以極刑。」
　　「在我下定決心要保護梅茵的時候，我就做好覺悟了！」
　　父親朝著衝上來的神官腹部用力揮拳，趁著神官彎下腰，抬起膝蓋頂向下巴，神官立即倒地不起。接著父親順勢往後揮臂，用反手的拳頭敲向從背後衝過來的神官眉心，再起腳將他踢飛。
　　父親的動作一氣呵成又沒有半點猶豫，接連攻擊要害，讓神官們都無法繼續戰鬥。畢竟身為士兵的父親一直在持續鍛鍊，灰衣神官主要的工作卻是照料貴族神官的起居，根本不可能打得贏。平常大概很少遇到要大打出手的場面，剩下兩名神官都面露懼色，邊看著父親邊慢慢往後退。
　　「哼，一、兩個人你還應付得了，但寡不敵眾，我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神殿長嘲笑著父親的覺悟，打開房門。不知道是用什麼方法喚來的，十人以上的神官都聚集在門外，不約而同衝進房內。
　　望著神殿長洋洋得意地看著我們的表情，我腦海中有什麼斷了線。
　　……夠了！
　　忽然間，全身熱得彷彿血液就要沸騰，與此同時，大腦卻又像是浸在冰水中莫名的冷靜。怒火在全身蔓延。
　　「是你蠢話連篇才對。不准碰我的爸爸和媽媽。」
　　我往前跨了一步。不知為何，剛才還掛著目中無人笑容的神殿長、獨自靜靜坐著袖手旁觀的神官長，甚至是衝進來的神官們，全都神色驚愕地看著我。

zhangyoufu

　　
定案
　　
　　
　　明明身體熱得像要沸騰，頭部中心卻冷得像冰，感覺身體也變得比平常輕盈。我只是一直定定凝視，本來不可一世地站在房門口的神殿長，臉部就沒了血色地逐漸發青。
　　……與其要變成這種表情，從一開始別那麼過分就好了啊。真是笨蛋。
　　大概是看到神殿長的臉色越來越慘白，目前為止一直靜靜旁觀的神官長臉色大變地霍然站起來，大喊道：
　　「梅茵，妳的魔力流露出來了！快點壓抑感情！」
　　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傳來話聲，我把視線從神殿長轉往神官長身上。
　　神殿長的身影一從我的視野裡消失，我就聽到他跌坐在地，就好像有什麼重物掉落在地上。而且似乎一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就能移動，剛才都像被定住般動彈不得的神官們紛紛跑向神殿長，異口同聲呼喚他。聽著遠處詢問神殿長是否平安無事的呼喊聲，我問神官長：
　　「我該怎麼壓抑下來呢？」
　　我怒火中燒地望著神官長，歪過頭問。神官長按著胸口發出低吟。
　　「唔……妳平常、都在這麼做吧？」
　　「說要商量事情把我們叫過來，卻突然換上命令的口氣，採取強硬的手段，還說膽敢反抗的話就要處以極刑。面對這樣的對象，該怎麼做才能壓下怒火呢？我不知道。」
　　我迅速地從神官長身上別開視線，再度看向神殿長。此刻神殿長正癱坐在地板上，和剛才不一樣，臉部落在我不用仰望就能對上目光的位置上。
　　神殿長「噫」地發出抽氣聲，臉上布滿恐懼，全身發抖到了滑稽的地步，努力試著想要離我遠一點。
　　……好奇怪的臉。
　　和老好爺爺時的表情，也和剛才倨傲不遜的表情不一樣。面對我這樣身體虛弱的年幼小女孩，表情卻好像看到了怪物還是妖怪。
　　看著表情不停變換的神殿長，我感到難以形容的焦躁，往他踏了一步。
　　「別、別過來！不要過來！別過來！」
　　神殿長呼吸困難地大口喘氣，似乎嚇得魂不附體，不停重複同樣一句話。
　　神官長焦急的話聲從右肩後方傳來。
　　「住手！妳再這麼不加控制地釋放魔力，神殿長的心臟會負荷不了！」
　　「哦……」我隨口應和，繼續一步再一步地走向神殿長。
　　「那他死了最好。如果讓他活下來，就會殺了我的爸爸和媽媽吧？那他先去死吧。既然想要殺人，當然也會有被人殺死的覺悟吧？你要是死了，想要你位子的人一定會很高興吧？」
　　在我跨出第四步的時候，神殿長就口吐白沫，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下一秒，神官長擋住我的去路，讓神殿長消失在我的視野裡，在我面前跪下來。他痛苦地皺著眉，流著冷汗，神色認真地急切勸道：「有話好好說。」
　　「有話好好說？用肢體語言？還是魔力？」
　　

　　
　　神官長聽了瞪大雙眼，咳了一聲，嘴角流下鮮血。淌下來的血滴吸引了我的目光。
　　「不能殺他。妳要是殺了神殿長，妳的家人就會變成殺害貴族的親族。妳應該也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吧？」
　　神官長的話就像當頭棒喝。明明想要保護家人，不能因為我失去控制，就害家人變成殺人犯的親屬。
　　我眨了幾次眼睛後，神官長精疲力竭似地長嘆一聲。
　　「看來妳恢復理智了吧？」
　　「……應該。」
　　神官長安下心來地放鬆緊繃的身軀，拿出懷裡的手帕擦拭嘴角，整理凌亂的劉海。只是這樣，神官長就變回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冷靜表情。
　　「有話好好商量吧。一切都依妳的要求。」
　　「意思是願意答應我們開的所有條件嗎？」
　　神官長瞬間沉下了臉，輕輕搖頭後，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為此，妳必須先把失控的魔力壓下來。辦得到嗎？」
　　我緩緩地深呼吸，一邊集中蔓延至全身的熱意，然後壓往中心。雖然是平常早就習慣的作業，但身蝕的熱意好像增加得比我想像中還多。
　　……這不是身蝕的熱意，而是魔力嗎？
　　想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徹底地把所有熱意都壓了下來，牢牢蓋上蓋子。下一秒鐘，全身就虛脫無力，像斷了線的木偶往下軟倒。
　　「唔。」
　　所幸眼前的神官長抱住了我倒下的身體，所以才沒有倒在地板上。
　　「梅茵！」
　　「妳沒事吧?!」
　　神官長把我抱起來，交給跑過來的父母。母親微微彎下膝蓋接過我，緊緊地將我抱住。父親也擔心又慌張，低頭看著癱軟得使不出半點力氣的我。
　　「我沒事。只是身蝕熱意失控的時候，體溫會急速上升又下降，身體無法馬上調適過來而已。平常都是這樣，意識也還很清楚。」
　　「平常都是這樣嗎？包括剛才那樣？」
　　父親不安地問，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雖然很少像剛才那樣失去理智到失控，但在差點被熱吞噬的半年前，熱意就常常會不受控制了。」
　　「這樣啊……」
　　我和父母交談的時候，神官長站起來，要神官們收拾整頓。他指示神官們照顧神殿長，並整理回可以談話的房間。
　　「你們把神殿長送回床上後，就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吧。當面受到了這麼強大魔力的威懾，精神應該非常疲倦。」
　　「但是，神官長您更……」
　　也難怪神官會這麼擔心。因為比起周圍的神官，在場最疲憊的人恐怕就是神官長了。因為他切入神殿長和我之間，當著面又在近距離下，和我對視說話。
　　「神官長……你沒事嗎？」
　　我現在才回想起了剛才他流下嘴角的鮮血，不由得出聲問道。神官長訝異地回頭看我，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這是我應得的懲罰。明明還不知道能夠活到洗禮儀式的身蝕擁有多少魔力，卻袖手旁觀神殿長惹怒妳，所以是我活該。」
　　下完了指示後，神官長慢條斯理地走來。近距離一看，從他急促的呼吸和憔悴的神情，看得出來他正在勉強硬撐。
　　「神官長為什麼要袖手旁觀呢？」
　　「因為如果能不接受任何條件，就讓妳進來神殿，對神殿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是我太貪心，想要不費任何工夫就得到更多的利益。卻沒想到妳身為平民的雙親，會這麼堅決地拒絕貴族的命令，也沒想到為了保護孩子，還做好了要接受極刑的覺悟。」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神官長喃喃說，父親微瞇起眼睛。
　　「我不是已經說了好幾遍，梅茵是我們重要的女兒嗎？」
　　聞言，神官長看向我。臉上帶著像在嘲笑自己，又像在看著耀眼事物般的複雜笑容，輕輕摸了摸在母親懷中的我的頭。
　　「……梅茵，能被父母這般重視又深愛著，老實說我十分羨慕妳。因為在神殿裡，孤兒也好，貴族也罷，全都是不被自己父母需要的人。」
　　能夠住在金碧輝煌的房間裡，神官長說的話卻讓人感到非常悲傷。此後在我與神殿有所往來的期間，這些話始終都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神殿長被送回到床上後，我們決定換個地方商量事情，移動到神官長的房間。
　　不論是基本的配置，還是所用家具的高級程度，都和神殿長的房間一樣，只是神官長的房裡沒有裝飾櫃，辦公桌上也被木板和紙埋沒。看這樣子，平常都是由神官長一手包辦神殿的所有實務工作。
　　這次神官長就請我們坐下，還為全身虛軟無力的我準備了長椅，然後協商就開始了。
　　「關於你剛才說的威懾……可以請教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梅茵的眼睛發出了彩虹色的光芒，全身還飄散出了淡黃色的霧氣……」
　　……什麼！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這種奇異現象！眼睛發出虹彩，全身還冒出氣體，這是怎麼回事？
　　父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其實也不是不知道，而是只有我看不見，所以好像誰也沒有發現我的吃驚，馬上接著討論。
　　「這是無法壓抑激動情緒時會出現的一種現象。魔力會在全身循環，產生作用，然後用魔力威懾自己判定為敵人的對象。不太懂得壓抑情感的小孩子，應該很容易出現這種現象，至今都沒有發生過嗎？」
　　父母面面相覷，回溯記憶。
　　「我是看過好幾次梅茵的眼睛變了顏色。在她耍任性的時候，顏色就會改變喔。但是，不覺得有到威懾的地步呢。只要告訴她為什麼不行，通常馬上就恢復了。」
　　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發生過的事情，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聽，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異於常人。一個一任性就會眼睛變色的小孩子，說實話很讓人發毛。
　　……我就算被丟在路邊也不奇怪吧。爸爸媽媽居然還能這麼寶貝地養育我。
　　「因應魔力的高低，產生的影響也不一樣，既然威力變得比以前要大，就表示梅茵身上的魔力一點一點地增加了吧。今後請小心，不要再讓她情緒失控了。」
　　「如果不是嚴重刺激到我的事情，我也不會失去理智啊。」
　　我拐著彎指責是讓我大動肝火的神殿長不好，神官長就瞇起眼睛，仔細地觀察我。
　　「我是聽說過身蝕的魔力會比較強大，但妳的魔力竟然足以釋放出能讓神殿長昏厥的威懾……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但是，妳為什麼還活著？」
　　這個問題還真難回答。我不太能理解地側過臉龐，神官長便說明：
　　「魔力越強，越需要意志力去壓抑。通常孩童的意志力都很薄弱，容易感情用事又不懂得壓抑，壓抑得了的魔力也不會太強大。出生時的魔力越強大，也越容易不久活於人世。而且隨著成長，魔力也會增加，所以能夠活到洗禮儀式的身蝕所擁有的魔力，通常都不足以構成威脅。像妳這樣擁有強大魔力的孩子居然還活著，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其實我本來早就死了。因為有親切的人把快要壞掉的魔導具讓給我，我才延長了壽命。」
　　真正的梅茵在將近兩年前死了。然後如果沒有芙麗妲的幫助，我原本也在半年前就死掉了。神官長說得沒錯，身蝕很難活到參加洗禮儀式。
　　「是嘛。但是，妳不想透過那位親切的人和貴族簽約嗎？不簽約，妳就無法活下去。雖然也是因為妳沒有簽約，現在才能接妳進入神殿，但我還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神官長的表情真的非常感到不可思議，我也不可思議地歪過頭。
　　「如果要和貴族簽約、一輩子任他使喚，那活著也沒有意義吧？我想和家人一起生活，想看書，想做書。如果不能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活著也和死了沒有兩樣，沒有任何意義吧。」
　　「……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嗎？雖然這種思考方式我完全無法理解。」
　　神官長輕輕甩甩頭後，慢慢地調整呼吸，然後依序看向我、母親和父親，開口說了：
　　「梅茵，我希望妳能進入神殿。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
　　「有位商人告訴我，現在貴族的人數減少，所以魔力不足吧？魔力還會影響到收成，是真的嗎？」
　　「……那位商人還真是見多識廣。嗯，也罷。」
　　看來班諾收集到的消息是真的。那麼倘若魔力不足，造成影響的範圍會非常廣大。
　　「不能請其他貴族大人幫忙嗎？」
　　「每位貴族都有各自必須保護、使其運作的魔導具。因為守護著國家與城市根基的，幾乎都是魔導具。」
　　我本來還心想其他貴族大人也該幫幫忙吧，但原來還有其他該負責的事情。
　　「雖然神殿長那個樣子，但處理實務工作的人是我。妳所擁有的強大魔力，連在身蝕當中也非常罕見。如同我剛才說的，我會盡可能給予通融。」
　　「爸爸，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條件我們都已經討論好了。接下來的交涉，就交給身為家長的父親吧。母親溫柔地摸著我的頭說：「妳累了吧？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但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必須一字不漏地聽仔細，否則事後班諾又會賞我一記手刀了。於是我靠在長椅上，在旁邊觀看父親與神官長的協商。
　　「那麼，這是我們的條件。既然需要梅茵的魔力，我們希望提供給她相當於貴族的待遇。絕不能讓梅茵去做灰衣巫女做的工作。」
　　聽了父親的要求，神官長幾乎是不假思索就點頭。
　　「我們會特例為梅茵準備青衣。和貴族子弟一樣，她主要的工作會是保管魔導具。其實如果不是神殿長衝動行事，我本來就打算這麼做，所以沒有問題。我會讓她負責維護魔導具，並且進入本人熱切希望的圖書室工作，這樣子如何？」
　　沒有附帶任何條件，就同意我可以進出圖書室，我內心對神官長的好感度直線上升。看似冷漠，但神官長其實是好人。
　　……不僅挺身而出阻止了我的失控，還是一手攬下實務工作的優秀人才，之前還唸了聖典給我聽，還答應我進入圖書室、還答應我進入圖書室、還答應我進入圖書室！
　　「神官長，你真是大好人！」
　　但我的感動與歡喜似乎沒有半個人能理解，父親和神官長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又回頭繼續協商。
　　「還有，要讓梅茵住在我們看不到她的神殿，會讓我們非常擔心，所以希望可以讓她住在家裡。我們絕對不會讓梅茵離開我們。」
　　「……是啊。梅茵不是孤兒，從家裡來神殿就好了。事實上，也有不少另有住處的貴族都是住在自己家裡，所以這點沒有問題。」
　　「請問，梅茵身體很虛弱，沒有辦法每天都來工作，那這點怎麼辦？」
　　母親用一隻手輕輕摀著我的嘴巴，禁止我發言。這段期間大人就撇下我，沒有任何停頓地進行談判。
　　「身體狀況不好的時候，並不需要勉強過來。但梅茵之前曾說身體好的時候會去森林，所以並不是完全無法行動吧？」
　　神官長投來視線，我一邊懊惱自己一不小心就說太多，一邊搖搖頭。
　　「但身體狀況就算不錯，沒有路茲還是不行。」
　　「路茲？是前些天來接妳的少年嗎？」
　　「對。一直以來都是路茲在管理我的身體狀況。路茲不在，我就會突然昏倒或發燒。所以必須要有人可以管理我的身體狀況。」
　　所以只有在路茲有空、我身體狀況又不錯的時候──在我說完之前，神官長就了然地點點頭。彷彿在說不必擔心，在手上的木板上寫了些什麼。
　　「嗯，也就是需要侍從吧？青衣神官和青衣巫女一定都會配有幾名侍從跟著，所以這點也沒問題。」
　　……咦？侍從是怎麼回事？讓那麼多人跟著我，我反而很傷腦筋耶？
　　「這樣子兩位還是反對嗎？還有其他條件嗎？」
　　神官長從不知所措的我身上別開目光，看向父母。可以肯定的是，神官長已經大幅讓步了。班諾說得沒錯，他們真的千方百計也想讓我進入神殿。
　　「神官長，我現在在商業公會辦理了登記，請問可以繼續經營工坊嗎？」
　　「……換作是神殿長，大概會說侍奉神明的人不需要這種東西吧。」
　　神官長首次流露出了難色。他表情凝重地皺眉，陷入深思。我於是照著班諾教我的，和神官長進行交涉。
　　「可是，我一直都在做工坊的工作，這也是我重要的收入來源。神殿裡還有孤兒院吧？能不能想個可以妥協的方案，例如讓我支付薪水僱用孤兒，或是把完成商品的部分獲利繳交給神殿呢？」
　　不同於可能會不由分說就反對的神殿長，一手攬下實務工作的神官長，應該對神殿帳簿上的數字瞭若指掌。班諾說過，如今貴族人數減少，奉獻金也減少了，神殿一定想要這筆收入。我靜靜地等著神官長的回覆，就聽見他不悅地低聲咕噥：「打聽得還真清楚。」一邊按著太陽穴。
　　「……好吧。關於妳商品的獲利和繳交給神殿的比例，日後經過討論後，再決定是否予以認可。現在我對此還一無所知，無法談出結果。」
　　「知道了。那麼包括奉獻金在內，和錢有關的事情就之後再談吧。」
　　關於奉獻金這件事，我不太想在父母面前討論。神官長似乎有所察覺，輕挑起一邊眉毛，但什麼也沒有說，轉頭望向父母。
　　「還有其他條件嗎？」
　　「沒有了。只要能讓梅茵成為青衣巫女，又能視身體狀況往返住家與神殿，我們做父母的也無法反對。」
　　「那麼一個月後來神殿報到吧。準備青衣也需要一點時間。」
　　神官長揮起手臂，示意我們可以離開。
　　
　　走出由高聳大門圍起的神殿，上午時分的晴朗藍天展現在眼前，一片風和日麗，更讓人強烈地升起了一切終於結束了的解放感。
　　我由父親抱在手臂上，踏上歸途。好一會兒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安靜地走著，直到看見中央廣場，回到了我們生活的區域以後，父親才低聲說：
　　「結束了……」
　　「嗯。」
　　「這樣算贏了吧？」
　　父親說得很沒有真實感，所以我笑容滿面地用力點頭。
　　「大獲全勝喔！爸爸、媽媽，謝謝你們保護我。」
　　我慢慢地握起總算可以使力的拳頭，彎起手肘，父親就掛上平常的笑容，一隻手重新把我抱好，另一隻手握成拳頭。
　　「是梅茵保護了我們才對吧？用那個叫作威懾的東西。」
　　「嗯……我只是氣得任由熱意失去控制，其實記不太清楚那時候的事情呢。」
　　我咯咯笑著，和父親輕輕碰拳。我們提出來的條件對方全都答應了，關於錢的事情，則看日後交涉的結果。只要找班諾商量、演練對策，一定可以如我所願。
　　「我也稍微放心了。有神官長在，應該會沒問題吧。」
　　母親的話讓我不解。我也覺得神官長英明有為，但不明白母親是基於什麼感到放心。
　　「神官長不是出面阻止了梅茵嗎？因為梅茵老是橫衝直撞，要是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妳，以後就麻煩了。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導致魔力失控，有人能夠制止、斥責妳是很重要的。」
　　母親太了解我了，難怪會因為這樣感到安心。在母親的鐵口直斷下，現在就能預想到等我進入神殿，會每天都過著挨神官長罵的生活。
　　「……感覺會常常惹神官長生氣。」
　　聽了我的預言，父親和母親都笑了。一想到如果沒有阻止要對父母處以極刑的神殿長，現在的我就無法看見這幅光景，不禁吐了口氣。
　　……太好了。雖然失去了理智，但我並沒有做錯。
　　大家可以一起回家，讓我感到如釋重負。在大道轉彎，走進通往住家的小路。
　　然後在水井廣場看見了多莉。她來來回回地轉著圈圈，明顯一看就知道是在等我們回來。我不由自主地綻開笑容。
　　「多莉！」
　　「梅茵！太好了！你們平安回來了！」
　　一看見我們，多莉就踩著長高了些的雜草飛奔而來。
　　父親把我放下來，讓我的背靠在他身上，支撐著我。然後，連同飛撲過來的多莉支撐住我們兩個人。
　　「梅茵，妳回來了！我一直在等妳喔！」
　　太好了──多莉的笑臉上還閃爍著淚光，我也笑著回應。
　　「多莉，我回來了。」

zhangyoufu

　　
終章
　　
　　
　　雖然難以說是圓滿落幕，但驚險地結束了與神殿的談判以後，昆特好久沒有在工作的時候這麼輕鬆愉快。直到看見了歐托不成體統的傻笑為止。
　　「歐托，表情正經一點！當守門士兵的人怎麼能露出這種表情?!」
　　歐托在斥責後猛力拍打自己的臉頰，急忙正色。但是，只是臉頰稍微被拍紅了而已，一點效果也沒有。明知道肯定是他溺愛的妻子發生了什麼好事，但臉上那傻呼呼的蠢笑還是讓人很想動手揍他幾拳。
　　根本沒變好一點嘛──昆特受不了地嘆氣，背後卻傳來了低低的竊笑聲。是誰在笑？他瞪著眼回過頭，只見士長笑得抖動著肩膀站在後頭。
　　「部下是不是都像上司啊？現在歐托的表情，就跟你家裡發生了好事時一模一樣。昆特，你就關心一下部下吧。反正只是和平常反過來而已嘛。」
　　士長說著拍了拍昆特的肩膀，邁步揚長而去。
　　不管是之前會議和多莉的洗禮儀式撞期，還是經常為了梅茵的事找歐托商量，昆特多少也知道，自己給歐托添了不少麻煩。
　　……沒辦法。雖然提不起勁，今天就陪歐托聊到他心滿意足為止吧。
　　雖然一炫耀起他的愛妻就會講很久，想到就麻煩，但昆特也做好了奉陪到底的覺悟。
　　值得慶幸的是，昆特完全沒有發現旁人對他的評價就和歐托一樣，也沒發現眾人都希望這兩個溺愛家人到讓人受不了的傢伙，可以自己相處融洽。
　　
　　完成輪班與交接，昆特帶著歐托前往東門。東門通往城外街道，路上往來行人最多，旅館和飯館在此櫛比鱗次。靠近大道的前街後巷也密密麻麻地布滿店家，城裡的居民通常都會固定找一家店報到。
　　時值夏天，每一家店都把出入大門完全打開，喝酒喧譁的吵鬧聲此起彼落地從各個店裡傳出來。昆特兩人小心著別撞到路上行人，前往大門士兵常去的那間酒館。
　　一踏進空氣中充斥著酒味和食物氣味的酒館，昆特就看見店內中央的兩張長桌前已經坐滿了結伴同行的客人，十幾個人扯開嗓門在大聲爭論什麼。牆邊還有好幾張幾人座的圓桌，但現在也幾乎快坐滿了。
　　「嗚哇，今天人可真多。」
　　昆特一邊表示同意，一邊從大聲喧譁的那群人後頭繞過去，向在裡頭櫃檯倒酒的老闆點餐。
　　「嗨，耶柏。我們要兩杯卑禮亞，再隨便來點鹽燙香腸。」
　　在櫃檯上放了一枚大銅幣支付兩杯卑禮亞和香腸的錢，耶柏就往木杯裡倒了滿滿的卑禮亞。昆特接過木杯，一邊小心著不讓酒灑出來，一邊尋找空位，往裡頭的圓桌移動。
　　上一位客人用過的餐具還留在桌上，眼尖發現昆特要往這個位置坐下，女侍就動作俐落地收走了木杯和叉子等餐具。桌上只剩下了當作餐盤用的，吸收了肉汁後有些泡軟的硬麵包。昆特用那塊麵包簡單地擦擦桌子，再直接丟在地板上，店裡的小狗就搖著尾巴跑過來，大口咬下麵包。
　　把端來的木杯放在收拾好的桌上，兩人咚咚地拉開椅子坐下。
　　「感謝凡圖爾。」
　　先向酒神表達感謝，向彼此稍微展示木杯後，昆特就把杯子湊到嘴邊，咕嚕咕嚕地一鼓作氣喝光杯裡的酒。這是最能品嘗到卑禮亞美味的最佳喝法。在工作剛結束的時候，讓卑禮亞滑過乾渴的喉嚨，那股清涼的滋味最讓人無法自拔。碳酸滋滋滋的刺激感和卑禮亞特有的苦味和香氣，隨後就在昆特的嘴裡擴散開來。
　　「噗哈，真好喝！……那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咚」地把喝光的木杯放在桌上，昆特催促正擦著嘴角泡沫的歐托開口。歐托接過女侍端來的鹽燙香腸，再點了兩杯卑禮亞。他拿起當作盤子用的硬麵包上的香腸，一臉害羞又止不住笑意的表情輕聳起肩。
　　「珂琳娜叫我先別告訴任何人，所以就算是班長，我也不能說。」
　　「搞什麼，原來是有了孩子。」
　　「班、班班、班長怎麼會知道?!」
　　「嗯，看你這副模樣，再聽你夫人說不能告訴別人，不就能猜到了嗎？」
　　真傷腦筋──歐托撓撓臉頰。之所以猜得到，是因為昆特自己就有過一模一樣的行為，身邊的人也對他說過一樣的話。不過，這種無謂小事就不必告訴歐托了。
　　……但話說回來，歐托要當爸爸了嗎？這麼沉不住氣的男人沒問題嗎？
　　這個疑問閃過昆特的腦海。但是，這也是身邊的人對他說過的話。
　　因為有了孩子才這麼沉不住氣，就表示歐托會是個愛孩子的好父親吧。完全不需要擔心。
　　回顧自己以後，昆特轉念這麼心想，兀自點了幾下頭。
　　
　　「讓兩位久等了，加點的酒來了！」
　　木杯「砰」的一聲大力放在桌上，裡頭的酒跟著搖來晃去。些許泡沫濺了出來，但這裡的店員和客人都不會在意這點小事。遞了中銅幣給女侍，昆特和歐托順著四周的喧囂喝起了酒。和第一杯不一樣，這次他們沒有再一口氣喝光，而是一邊嚥下喉嚨，一邊品嘗卑禮亞那種麥香、苦味、甜味和美味都融合在一起的複雜滋味。
　　昆特早已耳聞歐托的妻子珂琳娜是伊娃和多莉都十分崇拜的裁縫師。多莉還說等現在工坊的契約到期了，想要轉到珂琳娜的工坊。至於珂琳娜的兄長班諾，則是梅茵備受關照的商會的大老闆。昆特本身只與歐托有交集，但綜觀全家人，與歐托家的交情倒是變得意外匪淺。
　　「歐托，你要好好保護你夫人和孩子啊。梅茵之前說過，你的孩子將來會成為大商店的繼承人吧？」
　　「……關於這件事，班長，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歐托整個人的感覺突然變了。收起了傻呼呼的笑容，視線在半空中游移，想著該怎麼開口。就和梅茵要向家人坦承事實時一樣，看到歐托也緊繃著肩膀，昆特瞬間酒意全消，腦袋冷靜下來。明明才喝過酒，喉嚨卻感到非常乾澀，昆特緩慢地含了口卑禮亞再嚥下去。
　　「……好，說吧。」
　　「呃……其實不是現在馬上會發生的事情……大概要在幾年之後吧。總之，我打算辭掉士兵的工作。」
　　當年歐托會成為士兵，是為了得到能與珂琳娜結婚的許可。一介旅行商人愛上的對象，居然是大商家的女繼承人。聽說珂琳娜身邊的人說他是為了在城裡取得商人的地位，才會追求珂琳娜，心愛的珂琳娜便對他產生了懷疑。結果歐托就跑去買了這座城市的市民權，更從事商人以外的工作，藉此來證明自己的心意。
　　但是其實那時候，昆特相當震驚。那是昆特在西門當守門士兵時的事了，所以算算也四年前了吧。本來經過大門的時候還說：「在這裡賣完了商品，我就要前往父母居住的城鎮開店。」卻在短短數天後，那名旅行商人就為了追求一位女子，買了這座城市的市民權，還因為傾家蕩產，跑來問昆特：「有沒有人能幫忙介紹商人以外的工作？」昆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和其他守門士兵一起反問了好幾遍。
　　但是，身為守門士兵的昆特從歐托小的時候，就看著他的父親帶著他過著旅行商人的生活，而能讓一個本來要去父母身邊的男人花光所有積蓄買下市民權，其一見鍾情的程度有多麼認真，只要回頭看看自己就能明白。
　　多虧了長年來都靠著旅行商人這份工作討生活，所以歐托懂得計算、看得懂文件，還有些老奸巨猾，所以以主要負責文件工作為條件，昆特為他介紹了士兵的工作。擔任士兵的男人，往往多數都對訓練非常熱中，對於文件工作就敷衍了事。自從歐托加入，接待那些出入城裡的商人和持有貴族介紹函的客人，就變得非常輕鬆。
　　……但歐托要辭去士兵的工作？是商人的那一面獲得了妻子娘家的認同嗎？
　　昆特知道除了士兵的工作，歐托還被叫去幫忙店裡的事。也知道歐托都負責接待出入大門的業者與商人，不讓自己身為商人的感覺變鈍。如果是歐托的努力有了回報，自然值得恭喜，但歐托臉上卻有著濃厚的困惑。
　　「是因為有了孩子，大舅子總算接受你了嗎？」
　　「……其實從之前就不時會提起這個話題，所以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梅茵。」
　　居然在這種時候聽到自己女兒的名字，昆特張大眼睛，咚地放下木杯。反倒是歐托稍微放鬆了表情，拿起木杯喝了口酒。
　　「班長，當初在找商人以外的工作時，我會最先選擇士兵，是為了要認識這座城市的居民。為了讓城裡的人認得我，也為了認得城裡居民的長相。也為了知道有哪些商人和貴族會出入城市，為了收集資訊，才會選擇成為士兵。其實我本來想再做久一點，但現在店裡的情況不一樣了。因為梅茵帶來的絲髮精和髮飾，都是非常優秀的商品，所以奇爾博塔商會的業績一下子成長了許多。」
　　「哦，梅茵帶來的商品嗎？」
　　梅茵被人稱讚，昆特當然開心，身為父親也很自豪。但是，他還是怎麼想都覺得奇怪。在他看來，負責做絲髮精的人都是多莉；髮飾也是比起梅茵做的，伊娃和多莉做得更漂亮。還常常看到梅茵就算想做，也因為力氣不足而失敗，不然就是成品不夠好，就歪著腦袋瓜一臉不解。
　　「但是，因為奇爾博塔商會基本上都是販售服飾，雖然梅茵和路茲一起做的植物紙能帶來龐大的利益及影響，但和商會的主要方向差太多了。班諾想要擴展商品的種類，但因為珂琳娜只對服飾有興趣，不想再增加商品的種類……」
　　「難道是梅茵想出來的東西導致了爭執嗎？」
　　昆特皺起臉，歐托慌忙搖手否定。
　　「不是的，沒有到爭執這麼嚴重的地步。站在商人的角度來看，梅茵做的東西都非常驚人，可以明白班諾為什麼想出手經營。只是，這麼多東西珂琳娜應付不來而已。所以，班諾好像在考慮把奇爾博塔商會讓給珂琳娜，再讓我輔佐她，自己另外開店……另外開店以後，還打算把梅茵做出來的東西擴展到其他地區。」
　　大商家的老闆居然要為此另外開店，把商品賣到更多地方去，那牽扯到的金額肯定非常龐大。之前多莉還很興奮，費盡口舌要說明梅茵有多麼有錢，昆特卻沒有放在心上，認為是多莉太誇張了。一個剛參加過洗禮儀式的孩子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錢，所以當時的數字也是聽過就忘。
　　「……我聽說梅茵賺了很多錢，這是真的嗎？」
　　「真的喔。不過，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梅茵對金錢的管理嚴謹到了難以想像是個小孩子。又不可能是對金錢管理很隨便的班長教的，真不曉得到底向誰學的呢？」
　　昆特輕瞪了眼揶揄挑眉的歐托，哼了一聲。會這麼中意自己可愛的女兒，還賜給了她魔力這種多餘的東西，和過於冰雪聰明的知識，這樣的存在當然只有一個。
　　「當然是神教給她的。梅茵可是受到神明眷顧的孩子。」
　　「還以為班長只是愛女兒的傻爸爸，這句話卻莫名有說服力，太可怕了。」
　　歐托笑著聳起肩膀，咬下香腸。昆特也咬了口香腸。
　　「那麼，你打算何時辭掉？這裡沒有半個人可以接手你的工作吧？」
　　「當然沒辦法馬上就交接給其他人，所以我想大概會在兩、三年後吧。雖然想要栽培懂得計算的後繼者……唉，沒想到梅茵卻被拉進了神殿，真是失算。這件事實在太突然了，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
　　想當初歐托為了不讓梅茵成為商人學徒，極力強調她身體的虛弱，和人際關係有多麻煩，所以建議她留在家裡工作。要是可以照著那時候的決定，梅茵留在家裡工作，偶爾再一起前往大門做事，不知該有多好。昆特也是作夢都沒想到梅茵會被招進神殿。
　　「我也沒想到啊。梅茵明明說過不想接近貴族，卻突然就說自己想成為神殿的巫女。就算是為了看書，這樣也實在太離譜了……」
　　想起梅茵一從洗禮儀式回來，就說自己想成為神殿的見習巫女，昆特忍不住握緊了手上的木杯。只因為好不容易找到了圖書室，想要在死之前一直看書，也不曉得神殿是什麼樣的地方就想闖進去，真想一拳敲醒梅茵的蠢腦袋。
　　「雖然班諾也蒐集了各方面的資訊，到處幫忙梅茵打點，但班長真的能接受嗎？」
　　「你覺得可以嗎？」
　　火氣十足地瞪向歐托，歐托就輕舉起手示意投降，搖了搖頭。無論對方提出了再好的條件，都不會有父母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女兒送進神殿。
　　「怎麼可能接受。雖然說了會給梅茵和貴族同等的待遇，但他們天生就自認為擁有特權，想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把梅茵當貴族看待。」
　　反正肯定只是嘴上說說。表面上或許會給予梅茵青衣，但梅茵不可能真的與貴族平起平坐。根本不曉得他們會怎麼對待梅茵。
　　「不過，至少避免了讓梅茵被帶進孤兒院。只要她會回家，都還在我的眼皮底下。對手可是貴族。光是沒有遭到囚禁，我們就該偷笑了。」
　　「但是，梅茵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吧？」
　　梅茵因為魔力失控，用威懾阻止了神殿長，事情才這麼糊裡糊塗帶過，但神殿長原先可是打算對昆特和伊娃處以極刑，再把梅茵丟進孤兒院。光能保住性命，梅茵又能住在家裡，就已經是神殿那邊極大的讓步，無法再奢求更好的待遇了。反而遭到平民威懾的神殿長，一定會討厭梅茵，處處針對她。等以後梅茵開始去神殿工作，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昆特光想就心驚肉跳。
　　「班長，另外這是班諾說過的話。他說梅茵進入神殿以後，最多恐怕只有五年的時間可以過得安穩。現在因為貴族數量不多，有魔力的人會受到重視，但等貴族增加了，就有可能會被視為累贅。」
　　「只有五年嗎？但總比不進入神殿，就活不過半年後要好吧。」
　　會讓梅茵去神殿工作，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延長她的生命。唯有這件事，靠昆特的力量怎麼樣也幫不上忙。延長壽命需要魔導具，但昆特沒有門路也沒有錢可以取得。身為一個父親，他實在太沒用了。
　　「但是，梅茵本人非常具有價值。不僅有魔力，還有賺錢的能力。只要能在危機來臨前展現自己的價值，簽約的條件也許就會改變，不會只是一輩子任人使喚。」
　　「但梅茵說過她想和家人在一起，不想和貴族簽約……雖然站在父母的立場，很希望她可以活得越久越好。」
　　一直以來都被熱意折磨，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了，所以昆特希望梅茵能照著自己的意願過生活。但是，不論是為了活命要與貴族簽約，還是如果決定簽約，要和怎樣的貴族、又訂下什麼樣的條件，全都要由梅茵來做決定。
　　儘管是她的父親，昆特能做的事情卻少之又少。比起自己，如親人般和梅茵商量、又幫她蒐集各種情報的班諾，以及賣給了梅茵為孫女蒐集的魔導具的公會長，都對梅茵更有用處吧？昆特忍不住這樣心想。
　　「……我到底做得了什麼？沒有錢也沒有人脈，再怎麼珍惜愛護，也只是一個保護不了自己孩子的士兵。真是笑死人了。」
　　昆特趁著酒意，吐出了不能在家裡說的牢騷。自以為是地說什麼「要連同城市保護家人」，但區區一個士兵又做得了什麼。
　　聽了昆特的牢騷，歐托卻緩緩搖頭。
　　「不，我倒覺得梅茵的父親是守衛這座城市大門的士兵，也許是神的安排。」
　　「……你什麼意思？」
　　昆特雙眼瞇起，歐托先環顧了一圈喧囂不斷的四周，稍微降低音量。
　　「班諾已經盡量幫忙了，所以在城裡，契約魔法多少可以保護梅茵。但在班諾的預測中，他說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梅茵被其他地方的貴族擄走。」
　　「被擄走？」
　　駭人的字眼讓昆特嚥了口口水。現在他早就已經提防著神殿裡的貴族，卻沒想過梅茵也有可能被其他地方的貴族盯上。
　　「他說只要出了城市，契約魔法就會失效。如果對象是城裡的貴族，只要公會長和班諾願意出面，向領主大人提出請求，也許就能進行調查。但是，如果是城外的貴族，很有可能領主大人也無能為力。」
　　聽到不只看似擁有龐大權力的大老闆，連商業公會的公會長和這座城市的領主大人，其力量可以影響的範圍都有限制，昆特覺得自己的頭像被人揍了一拳。
　　……領主大人都辦不到的事情，我又怎麼可能辦得到。究竟要怎麼做，才能防範外地來的貴族？
　　昆特緊按著太陽穴，歐托卻勾起嘴角，露出了儘管放馬過來的笑容。
　　「為了不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必須查清楚神殿裡有哪些神官對梅茵不懷好意，又有哪些貴族和那些神官有聯繫。同時，也要張大眼睛觀察從外地來的貴族，判定他們有沒有可疑的地方。這樣看來，得看過所有介紹函和邀請函的守門士兵這項工作，不正好最適合用來保護梅茵嗎？」
　　昆特眨了眨眼睛，回想守門士兵的工作。平民如果想要知道貴族的動向，守門士兵確實是最理想的工作。外地的貴族若不出示介紹函或邀請函，就不能進入城內。而搭乘馬車或騎馬，使用代步工具進入城裡的貴族，也一定要先經過大門，再憑著介紹函前往城牆，進入貴族區。高高在上的貴族大人絕不會在平民的街道上徘徊。只要留意有沒有貴族的馬車在路邊停下來，或者直接前往神殿，就有很高的機率可以防止誘拐。
　　縱使貴族想僱用不法之徒綁架梅茵，守門士兵也一眼就認得出外地人。尤其是以不良勾當維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平常他們也都做好準備，向城裡的居民攀談、巡視街上有無可疑人物、和其他守門士兵培養交情，以便發生異狀時能夠迅速行動。這些全是士兵的工作。
　　「班長是為了保護城市和家人，才成為士兵的吧？那就和以前一樣，連同城市一起守護就好了。」
　　「……經你這樣一說，明年春天要調到東門這件事還真是幸運。」
　　士兵每三年一次，會整班調動到另一處大門。目的是為了防止不當的勾結，加深士兵間的交流，讓工作平等均一，但昆特才不在乎這些。接下來的春天，昆特這一班將從南門調往東門。東門因為面向城外街道，所以在所有大門當中，出入行人最多，也最容易取得消息。但也因為許多外地人會在此進進出出，是最需要警戒的地方。
　　「我們要提高十二萬分的警覺，任何消息都不放過。如果想要利用士兵之間的連結，一察覺到危險就採取行動，可能也要重新想個聯絡方式。我也會幫忙。既然現在班諾整個人都栽進去了，我的家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歐托說完握起拳頭，彎起手肘擠出肌肉。臉上帶著不畏挑戰的笑容，做出士兵祝彼此好運的動作。
　　「班長，絕對要保護我們的家人。」
　　昆特回以同樣無所畏懼的笑容，連同抑鬱的心情，一起把杯裡剩下的卑禮亞一口喝乾，咚地放下木杯。然後也緊握拳頭、曲起手肘，用自己的拳頭輕敲歐托的拳頭。
　　「嗯。我的家人和這座城市，都由我來保護。」

zhangyoufu

　　
多莉　拜訪珂琳娜夫人
　　
　　
　　「多莉，我回來了！珂琳娜夫人說了，請我們大家一定要一起過去喔。要我們明天下午去她家！」
　　大概是回來的速度比平常快了點，梅茵氣喘吁吁地從玄關衝進來，笑容滿面地一這麼說完，就四肢無力地癱倒在地。
　　「嗚……因為想早點告訴多莉，好像太拚命了呢。」
　　「要是明天不能過去就糟了。妳快點坐下來休息吧。」
　　梅茵全身軟趴趴地靠著桌子，坐在椅子上，充滿光澤的藏青色髮絲柔軟地垂落下來。看她這樣，我放心地鬆一口氣。
　　……嗯，應該沒問題。
　　雖然梅茵挑戰做了很多事情，也一點一點地增強了體力，但還是沒有變得比較強壯，也沒有長高。到了現在，看起來還是只有四、五歲的樣子，讓人擔心得不得了。和同年的路茲站在一起，根本就像兄妹，聽說最近去森林的時候，小她兩歲的小孩子還照顧了她，讓梅茵非常沮喪又消沉。梅茵不是因為身蝕才身體虛弱，就算身蝕好了，依然是體弱多病的體質。路茲之前說了，梅茵和同樣有身蝕的芙麗妲不一樣。
　　今後，梅茵將成為青衣見習巫女進入神殿工作。多虧了這樣，她不會因為身蝕而喪命，也因為不是灰衣巫女，所以不會被丟進孤兒院。我一直很害怕，不知道梅茵什麼時候會離開我們，現在再也不用擔心了，所以我真的很高興。
　　而今天，梅茵去了班諾先生的店，商量要怎麼和神官長談判，還說會順便確認要哪一天去見珂琳娜夫人。上次只有梅茵受到邀請，我只能看家，但這次為了讓我一起去，梅茵幫我拜託了對方。
　　……啊啊，好期待喔！可以向工坊的同伴炫耀我去過珂琳娜夫人家了。呵呵呵。
　　珂琳娜夫人從成年的時候開始就擁有自己的工坊，還會接受貴族大人的委託縫製衣服，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對於像我這樣的裁縫學徒而言，是比頭上藍天還要遙遠的存在，也是我們的憧憬，希望將來可以變得和她一樣。
　　而且當年英俊的老爺向她熱切求婚這件事，就好像吟遊詩人講述的故事一樣，也在裁縫師之間廣為流傳。聽說老爺為了向珂琳娜夫人求婚，捨棄了商人的身分，還拋棄了自己長年來累積的財產。如此被丈夫深愛又重視的珂琳娜夫人，是所有女孩子的理想。
　　……珂琳娜夫人是什麼樣子的人呢？雖然梅茵說過她又溫柔又漂亮。
　　「……唔，好像稍微好一點了。」
　　梅茵揉著太陽穴站起來，慢吞吞地開始移動。
　　她把摺得整整齊齊，用布包起來以免弄髒的正裝、髮飾和小鉤針，一一放進自己親手做的愛用籃子裡頭。發覺是在為明天做準備，我就問梅茵：
　　「梅茵，那我呢？我該準備什麼東西？」
　　「嗯，好像沒有呢……但機會難得，不然就用絲髮精洗乾淨頭髮再過去吧？」
　　於是用我做的絲髮精，和梅茵一起洗頭髮。以前我不會這麼頻繁地洗頭，但最近我開始覺得要保持自己的整潔。因為在工坊，客人來的時候為他做介紹，或是負責和客人交談的人，全都打扮得很乾淨。
　　「對了，梅茵。我今天第一次被叫去幫忙接待客人喔。」
　　「真的嗎？多莉，太棒了！」
　　忘記是哪一次，我就像和工坊裡的朋友抱怨一樣，對梅茵訴說不滿：「都只有打扮得乾乾淨淨的人，才能接到和客人面對面的工作。」梅茵便站在商人的立場，給了我建議：「做生意賣東西給客人，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喔。商人通常都會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如果只是負責在幕後做東西那就算了，但如果想讓客人記住自己的長相，多莉最好也要小心髒污，留意穿著喔。」還建議我可以換上能站在客人面前的工作服，如果怕弄髒，就穿上有袖子的圍裙。只要在接待客人之前脫下來，就是乾淨的工作服了。
　　我聽了梅茵的建議以後，就接到了可以接觸到客人的工作。「都是梅茵的功勞！」我說，梅茵就笑道：「是因為多莉乖巧地聽從了我的建議啊。」
　　我們互相報告今天發生的事情，仔細地擦著頭髮，這時母親回來了。看到我們兩人在擦頭髮、用梳子梳頭，就微微睜大雙眼。
　　「哎呀，妳們用了絲髮精嗎？……難不成？」
　　「嗯，已經確定明天要去見珂琳娜夫人了。」
　　聽到梅茵這麼說，母親就把煮飯的工作都推給我們兩個人，眼神無比認真，專心地洗起頭髮。因為非常可以理解想在見到珂琳娜夫人前把自己清洗乾淨的心情，所以我和梅茵聳聳肩，輪流幫母親煮飯。
　　「我明天要穿媽媽剛幫我做好的那件新衣服去。」
　　「很好啊。那件衣服很可愛，看起來也很涼爽呢。」
　　沒有用來為梅茵做正裝而多出來的布，變成了我夏天的衣服。和梅茵不一樣，我的成長速度很快，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因為布不足以為我縫製整件衣服，所以母親在裙襬的部分縫上好幾種布來加長。梅茵說「好像是拼布喔」，看起來就像裝飾一樣，非常可愛，我很喜歡。
　　……珂琳娜夫人也會覺得可愛嗎？
　　
　　隔天，為了配合梅茵走路的速度，又能趕上約定時間，我們早早就出門了。
　　經過中央廣場往北邊走，路上行人的衣服越來越多彩繽紛，用的布料也變多了。因為平常幾乎不會來北邊，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擔心起自己會不會顯得很突兀。母親也和我一樣，好像有些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有梅茵一個人一點也不緊張，還精神百倍。雖然走路速度真的很慢。
　　「珂琳娜夫人的家，就在班諾先生的店上面喔。」
　　梅茵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因為一直只在家裡聽梅茵訴說每天發生的事情，沒有真實感，但其實梅茵平常就和路茲一起走在這一帶，難怪不會緊張。
　　「啊啊，我該怎麼打招呼才好呢？」
　　「首先要說，『很高興認識妳』吧？再來就是『感謝妳的邀請』？『女兒承蒙照顧了』這句話，比較適合對班諾先生和馬克先生說吧。」
　　面對緊張的母親，梅茵很快就回答。明明是我們平常不會用到的招呼語，她卻馬上就說得出來，是在大門和店裡學來的嗎？梅茵完全沒有猶豫。
　　「梅茵，那我呢？我應該怎麼打招呼？」
　　「多莉只要露出可愛的笑容就好了。聽到多莉說『我一直很期待過來拜訪』，怎麼可能會有人不開心呢。」
　　我和母親邊走邊練習著打招呼。梅茵看著這樣的我們，穿著奇爾博塔商會的學徒制服，開心地邁著腳步，很自然地融入這裡。感覺梅茵像有著自己不知道的另一面，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奇怪，好像有些焦急，又好像不太甘心。
　　
　　「珂琳娜夫人，我們來了～」
　　不同於每走上一階，就緊張得全身瑟瑟發抖的母親和雙腳不停打顫的我，梅茵顯得非常熟悉地敲門。
　　……等一下，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梅茵，妳來啦。還有梅茵的母親和姊姊，也歡迎兩位過來。我是珂琳娜。快請進來吧。」
　　在我做好心理準備之前，門就打開了。開門的是一位可愛又惹人憐愛的女性。珂琳娜夫人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又年輕，彷彿匯集了月光的淡奶油色頭髮閃閃發亮，柔和瞇起的像銀色又像灰色的雙眼看起來非常溫柔。整個人都是淺淺的顏色，感覺很夢幻，身材卻很苗條。
　　「珂琳娜夫人，很高興認識妳。我是梅茵的母親伊娃。今天感謝妳的邀請。」
　　母親輕彎下膝蓋，放低腰部，說出剛才練習過的招呼語。我也模仿母親的動作，向珂琳娜夫人打招呼。
　　「珂琳娜夫人，我是多莉。我一直很期待過來拜訪。很高興可以見到妳。」
　　「我也非常期待喔。梅茵的正裝遠遠看去就很醒目又漂亮，所以才想請妳們讓我親眼看看呢。不好意思喔，答應我這麼任性的要求。」
　　看著那溫柔的笑容，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是如春天太陽般溫暖的笑容。
　　「請妳們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讓人準備茶點。」
　　珂琳娜夫人帶我們走進的房間好像也是工作室，有一張用來談話的桌子，另一張裡面的桌子應該是工作桌吧。我們家都是在廚房進行所有事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而且，房裡還有很多繡了漂亮刺繡的布，和珂琳娜夫人做的服飾樣品。
　　……哇啊！太棒了──！
　　我和母親的目光，都深深地被裝飾在牆上的衣服和五顏六色的掛毯吸引住。居然可以有機會看見這麼美麗的東西！我來回東張西望，一個個看得陶醉入迷。每樣東西的做工都非常精緻，色彩也很鮮豔，衣服上的設計也和我身上的衣服完全不一樣。哇……我一邊發出讚嘆聲，一邊注視著裝飾在房裡的衣服。
　　「好漂亮喔……要怎麼做才做得出這種衣服呢？我根本完全想不到。果然是缺乏練習嗎？」
　　「技術很重要，但如果想要獲得靈感，多看好的東西也很重要喔。」
　　梅茵自己一個人累壞了似的坐在椅子上，懸空搖晃雙腳，金色雙眼朝我看過來。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轉頭看向她。
　　「梅茵，妳這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就是要仔細觀察，才會知道有錢人喜歡什麼樣子的衣服、現在又流行什麼款式。珂琳娜夫人因為在有錢人家出生，自然地從小就被好的東西包圍。所以，她很清楚什麼是好的東西。」
　　聽起來就像在說不管我怎麼努力也沒用，我垮下肩膀：「所以就是我不可能囉？」梅茵就說「不是的」，忙不迭搖頭。
　　「像是不用工作的日子，雖然可能得去森林，但也可以找時間從中央廣場往北邊散步。路上的行人都是有錢人，沿路上還有很多有錢人會去的店家吧？每個人穿的衣服都不一樣，妳就可以互相比較、找出流行的顏色和款式，再拿來當作參考。」
　　不用工作的日子我會去森林，但從來沒去過北邊。我從中央廣場往北走的次數，用一隻手就數得完。只要前往有錢人所在的地區，就能知道有錢人之間現在流行什麼。我從來沒有發現到這件事。
　　「還有妳看，這個掛毯上面的圖案和花朵的刺繡，都是能在森林裡面採到的東西吧？只要平常也仔細觀察這些東西，思考設計的時候就能派上用場喔。」
　　梅茵在看衣服和飾品的時候，觀看的角度好像和我完全不一樣。只會興奮地覺得好漂亮的我和梅茵之間的差異，就是工匠與商人的差別嗎？我稍微壓下興奮的心情，凝神仔細看起珂琳娜夫人的作品，看有沒有現在的我也能偷學起來的技巧。
　　「哎呀，多莉。妳那麼認真地盯著看，讓人有些不好意思呢。」
　　珂琳娜夫人這樣說著，帶著女傭走進房間。
　　「因為這些衣服我從來都沒有看過，覺得很稀奇。我現在雖然是裁縫學徒，但像縫衣服這種重要的工作，還不可能交給我……」
　　最近我終於可以幫忙縫點商品裡頭一些小零件上不起眼的地方，但要自己縫衣服，還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基本練習是很重要的唷。針腳要是不夠細緻整齊，就做不出漂亮的衣服。」
　　「我會加油的！呃，珂琳娜夫人，請問這個地方是怎麼縫的呢？」
　　女傭端來茶和點心，擺在桌上進行準備的時候，珂琳娜夫人就為我講解每一件衣服。不知何時母親也靠了過來，一起聆聽。只有梅茵一臉興致缺缺，繼續坐在位置上。
　　
　　「好了，請享用吧。」
　　在珂琳娜夫人的邀請下，我喝了一口茶。和我家的茶不一樣，香氣非常濃郁，好像一下子就在嘴裡彌漫開來。
　　「好好喝喔！真的很好喝！」
　　「太好了，幸好妳喜歡。」
　　珂琳娜夫人聽了露出可愛的微笑。我看向旁邊，想讓家人也附和我，只見母親一臉雖然好喝，但在意價錢在意得不得了的表情。梅茵則是輕輕閉著眼睛，表情陶醉地享受茶香。
　　「也請用點心。」
　　烤得薄薄的麵包上放滿了水果和蜂蜜，珂琳娜夫人輕輕推來裝著點心的盤子。我拿起一塊切好的點心，放進口中。
　　嗯……雖然好吃，但比起這個，梅茵之前教我做的點心更好吃呢。
　　梅茵前陣子去芙麗妲家教他們做了一道點心，作為交換帶了一袋砂糖回來。然後教我做了許多我從沒聽過的點心，像是 「可麗餅」、「糖漬水果」和「餅乾」，和我一起製作。她還說等天氣冷一點，想做叫作「布丁」的點心。說是需要降溫，所以不適合在夏天做。還在罐子裡面放了砂糖、水果和酒，不知道在做什麼東西。她說等到了冬天，就可以享用濃縮了夏天美味的點心。現在就好期待。
　　「好甜喔，真好吃。可以這麼大量地使用蜂蜜，果然讓人羨慕呢。」
　　梅茵一面吃著點心一面這麼說，珂琳娜夫人就露出苦笑。
　　「只要梅茵願意，應該買得起吧？班諾哥哥前陣子的臉色很難看呢。」
　　「零用錢和工坊的資金是不一樣的。」
　　吃完了點心，就攤開梅茵的正裝。母親和梅茵向珂琳娜夫人展示正裝，說明修改的方式。珂琳娜夫人拿起正裝，目不轉睛地端詳，一下子把正裝翻過來，一下子掀開裙襬細細觀察。
　　「居然可以這樣子修改衣服，真教人吃驚。」
　　「比起重新縫一件衣服，這樣做簡單得多喔。」
　　珂琳娜夫人聽著梅茵的說明，一邊在木板上寫字。和梅茵經常在石板和紙上寫字的動作一模一樣。我突然間覺得，說不定我也學著識字比較好。總覺得這樣子看起來比較厲害。
　　「這個就是髮飾吧？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飾品。」
　　珂琳娜夫人喃喃說著，拿起梅茵的髮飾。白色小花輕柔地左右搖晃。
　　「這些大朵的白花是我做的喔。」
　　「這樣啊。多莉，縫得非常漂亮喔。」
　　被珂琳娜夫人一稱讚，我就笑得合不攏嘴。白皙的指尖撫過花朵。
　　「關於這個髮飾，我希望能由我的工坊接受訂單製作，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珂琳娜夫人帶著優雅的微笑，側過臉龐詢問。沒想到珂琳娜夫人竟然喜歡到想在自己的工坊製作，我內心充滿感動和感激，心情就像飛上了雲端，正要回答：「那當然！」梅茵卻搶先一步搖頭。
　　「要先談過條件。」
　　「等、等一下，梅茵?!」
　　居然要和難得主動提出請求的珂琳娜夫人談條件，我簡直不敢相信，吃驚得瞪大眼。梅茵卻抬起手來制止我。
　　「髮飾是我們重要的冬天手工活，也是收入來源，不能這麼輕易就答應。如果無論如何都想製作，就請買下製作權，不然我們會很困擾。」
　　梅茵說的話讓我瞬間冷靜下來。髮飾確實是我們非常龐大的收入來源。冬季期間才賺了一大筆零用錢的我，已經無法再阻止梅茵。
　　「那麼，就請妳和班諾哥哥商量吧。」
　　珂琳娜夫人搖響鈴鐺，女傭於是現身，前去呼喚班諾先生。很快地，就聽見走上樓梯的腳步聲。
　　「珂琳娜，妳找我？有什麼……啊，是梅茵的家人吧。很高興見到妳們。我是珂琳娜的哥哥班諾。」
　　……這個人就是一直在照顧梅茵的班諾先生嗎？
　　奶茶般的淡色捲髮配上和藹的五官，瞳孔是紅褐色。感覺對人很親切的班諾先生一笑起來，就和珂琳娜夫人十分神似。看起來笑臉迎人，似乎很好相處。
　　「我是梅茵的母親伊娃。女兒承蒙你的照顧了。」
　　「你好，我是多莉。」
　　我也緊跟在母親之後打招呼。班諾先生還是笑得很親切，輕輕點頭，然後低頭看向梅茵，挑起一邊眉毛。
　　「梅茵，這次又怎麼了？」
　　「珂琳娜夫人說她想要髮飾的權利。班諾先生，你要出多少錢買下呢？」
　　「談生意嗎？」班諾先生小聲咕噥，梅茵就點頭說：「談生意。」下一秒，班諾先生溫文和善的表情就變成了商人的表情。雙眼炯炯發光，散發出可怕的氣息。
　　接著班諾先生動作粗魯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銳利地瞪著梅茵，豎起幾根手指。
　　「這樣怎麼樣？」
　　「出這種金額，我才不會賣給你呢。賣給芙麗妲還比較划算。」
　　連在旁邊看著的我都覺得班諾先生好可怕，梅茵卻哼地一笑置之。她完全不害怕掛上了商人表情的班諾先生，看起來還樂在其中地和他討價還價。
　　「喂，在梅茵工坊做的東西，不是都由路茲販售嗎？」
　　「是『在梅茵工坊做的東西』吧？可不包括權利和做法喔。」
　　「妳這傢伙！」
　　班諾先生激動得怒喝一聲。坐在同張桌子旁邊的我和母親都被他的魄力嚇得一跳，梅茵卻只是笑咪咪地歪過頭。
　　「對了，班諾先生。芙麗妲說過，像這種前所未見的新商品的權利，都要從大金幣開始談才合理喔。看來我之前都用非常便宜的價格讓給你呢。唔呵呵～」
　　雖然早就聽說過了，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梅茵變成商人的模樣。用看的和用聽的完全不一樣，總之梅茵居然在這種氣氛下還能和可怕的大人談判，讓我嚇得冷汗直流。
　　明明在家裡都懶洋洋的，一動就馬上發燒，做家事也老樣子都幫不上忙，梅茵卻能在這種情況下大顯身手。第一次見識到的我老實說大吃一驚。
　　……雖然因為身體負荷不了，就放棄了當商人學徒，但其實梅茵很想當吧？感覺非常適合。
　　「多莉、伊娃，感覺會講很久，我們過來這邊吧。」
　　珂琳娜夫人站起來，往房間裡頭的另一張桌子走去。我和母親對望後，也輕輕地站起來，跟在珂琳娜夫人身後。雖然擔心梅茵，但看氣氛我們就算待在這裡，也沒有插嘴的餘地。
　　「班諾哥哥看起來很開心，所以會講很久吧……不過，梅茵真是厲害呢。居然可以和我的哥哥談生意。」
　　珂琳娜夫人感到耀眼地看著兩人，輕喃說道。我第一次意識到梅茵有多麼厲害。
　　……我明明是梅茵的姊姊，卻一直都不知道呢。
　　「生意上的事情就交給他們，我們來聊裁縫吧。剛才是說到裙子的形狀吧？」
　　另一張桌子在談生意，我們這張桌子則一邊喝茶，一邊熱絡地討論裁縫。珂琳娜夫人告訴我們，貴族之間現在流行著什麼樣的衣服和飾品。縫法好像也有很多種，單聽名字，也沒辦法馬上想像出來裙子會是什麼形狀。在珂琳娜夫人的講解中，接二連三出現了我和工坊的學徒同伴們聊天時，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裁縫用語。
　　每當我問：「那是什麼？」珂琳娜夫人都會溫柔地為我解釋。雖然高興，卻覺得自己有些丟臉。當裁縫學徒都已經一年了，想不到自己還這麼一無所知。光聽珂琳娜夫人說明，我就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在裁縫上的學習還不夠。如果不勤加練習，永遠也不會輪到我為客人製作衣服。
　　「現在開始流行的禮服是這一種喔。」
　　珂琳娜夫人說，特別向我們展示目前正在製作途中的禮服。她說是貴族大人參加茶會時穿的禮服。光滑的布料、細緻的線，遍布禮服的精美刺繡，都讓我忍不住讚嘆。
　　

　　
　　「好漂亮喔。不過，禮服居然還會區分出這麼多種用途，我真不敢相信。我只覺得這樣子好浪費喔。」
　　「嗯，是呀。可是，我們睡覺的時候、外出的時候、做事情可能弄髒衣服的時候，全都穿著不一樣的衣服吧？只是因為貴族大人有錢，才區分得更仔細而已。」
　　聊到這裡，另一張桌子傳來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噹聲。
　　嚇了一跳地轉過頭去，只見班諾先生和梅茵兩個人都站起來，在離桌子稍遠的地方互相面對面。
　　「妳變得真是不可愛。」
　　「一切全都歸功於班諾先生教導有方啊。」
　　「真是，居然亂聽小人之言……」
　　「從複數的途徑取得資訊，提升消息的準確度，不是商人的基本嗎？」
　　兩人一邊說，一邊帶著好像有什麼邪惡企圖的笑容互相握手。兩個人背後彷彿還冒出了一團黑色的東西，正在互相牽制。
　　……嗯，我絕對當不了商人呢。
　　我看著兩人的互動這麼想道。梅茵先是一陣來回張望，看見我們後跑過來。
　　「媽媽，妳教珂琳娜夫人怎麼做髮飾吧……呼，喉嚨好渴喔。」
　　珂琳娜夫人立即準備好了冰茶，梅茵道著謝伸手接過。
　　「辛苦了。那你們談好的金額是多少呢？我也要依金額決定售價。」
　　梅茵先瞄了母親和我一眼，再迅速地向珂琳娜夫人豎起了幾根手指頭。
　　「我們說好了，會讓珂琳娜夫人工坊的部分人力全年製作髮飾，再由你們獨家專賣。」
　　「就算是這樣，妳居然能讓班諾哥哥掏出這麼多錢來呢。」
　　珂琳娜夫人輕吸一口氣，無比欽佩地望著梅茵的手指。那大概是商人特有的手勢吧。完全看不懂的我非常心急。
　　「欸，梅茵，到底是多少錢？」
　　我很好奇所謂髮飾的權利究竟能賣到多少錢，於是問梅茵。梅茵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看向我，看向母親，再看向珂琳娜夫人，「唔～」地小聲沉吟，臉上明白寫著「我不想說」。
　　「是不能說出來的金額嗎？」
　　「我認為這個價格很合理，也不是不能說，只是不想說……」
　　梅茵一直支支吾吾，我央求了好幾次：「告訴我嘛。」於是梅茵沒有掩飾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小聲嘟囔著說了：「……一枚大金幣和七枚小金幣。」
　　「咦?!等一下，妳說金幣嗎？」
　　我還以為再怎麼高，頂多也是大銀幣，現在聽到了位數相差這麼多的金額，受到的衝擊就像是頭被人狠狠敲了一拳。母親也震驚地看著梅茵。
　　「雖然聽起來會覺得金額很大，但考慮到權利的轉讓，這是很合理的價格喔。我又不是班諾先生，這絕對不是獅子大開口。而且，這是梅茵工坊的錢，不是我自己的零用錢喔。」
　　梅茵不停揮手，急急地搬出各種理由辯解。但是，居然可以若無其事地用這麼大的金額談判，我實在無法理解梅茵的大腦構造。
　　……因為，那可是大金幣耶？雖然說不是她個人的零用錢，那梅茵到底有多少錢啊?!比起神殿，梅茵果然還是更適合當商人吧？
　　認清自己的努力還不夠、裁縫的深奧，再加上妹妹的驚人……在多方面的衝擊下，這天的訪問就結束了。

zhangyoufu

　　
尹勒絲　點心食譜
　　
　　
　　「尹勒絲，我去帶梅茵過來。妳先做好磅蛋糕吧。」
　　「我會準備好所有口味。」
　　精神抖擻地回應大小姐後，我立即伸手拿起調理工具。
　　
　　會踏上成為廚師的道路，是因為我父母經營了一間飯館，所以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小時候父母擺的還是露天攤位，但要不了多久就在東門旁邊開了一家小店。從小我就看著父母勤奮工作的背影長大。在父母的指導下，我在成為學徒之前就懂得做菜，比起一般的孩子，也難得在受洗前就會算錢。
　　參加完了洗禮儀式，我就在父母認識朋友的店裡開始當學徒，很快地吸收了各種新食譜。能夠學到新的事物讓我很高興，不管是店裡人教的食譜，還是在旁邊偷學來的食譜，我都喜歡去思考要怎麼做才能變得更好吃。
　　待過好幾家店、磨練了手藝後，有人招攬我去貴族的宅邸工作。父母都要我放棄，說我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城裡來。但我不顧父母的反對，進入了貴族的宅邸。因為我認為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應該就再也沒有機會可以了解貴族的食譜了。
　　我成了地位最低的打雜工，一邊備料、洗盤子，一邊不斷偷學主廚的技巧。貴族三餐能用的食材和調味料，與平民用的是天差地別。餐盤也都華麗晶亮，從沒在城裡的飯館裡看見過。每一天都學到了很多東西。
　　但是，這也只持續了幾年的光景。不論我怎麼磨練技藝，都遲遲無法往上晉升。在貴族的宅邸裡若想往上爬，不單靠技術，還需要血緣和關係。
　　正當我有志難伸，是公會長開口延攬了我。其實公會長本來想挖走副主廚，但主廚向公會長推薦了空有技術，卻無法出人頭地的我。公會長要我為成年後就要進入貴族區的大小姐，製作和貴族三餐一樣的食物。讓將來要一個人進入貴族區的大小姐，不會因此吃了苦頭。
　　……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終於有了機會可以成為主廚，展現自己的實力。更何況，對象還是搞不好比下級貴族還要富有的公會長。
　　不僅幫我準備好了和貴族宅邸裡一樣的廚房設備，調味料和食材也樣樣齊全。身為廚師，沒有比這更值得挑戰的工作，也是最完美的工作舞臺。為了回報這最棒的環境，我每天都使出渾身解數。沒有比現在更快樂又充實的日子了。曾經，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也對自己至今網羅蒐集的食譜有著絕對的自負。
　　沒錯，直到遇見梅茵為止。
　　當時受到的衝擊非同小可。連公會長家也好不容易才取得砂糖，是從中央剛傳來這裡的調味料，尚未確立主流的調理方式。原本我也想利用砂糖做各種嘗試，卻也沒辦法研究得非常徹底。然而，梅茵卻一派理所當然地用砂糖做出了點心。雖然沒有體力也沒有力氣，負責出力製作的人都是我，但如果不是知道做法，根本無法給出那樣的指示。
　　烤好的磅蛋糕是種口感鬆軟綿密的點心，擁有高雅的甜味，吃進嘴裡好像眨眼間就會融化開來。在我至今遇過的食譜裡，從沒有過這樣的滋味。沒錯，連在貴族宅邸裡也生平未見。
　　但是，向大小姐問了梅茵的來歷，她卻只是一介平民的女兒，父親是士兵，母親在染色工坊工作。一般這種家庭，幾乎買不起點心這些奢侈品。可以當作點心的東西，充其量只有在森林裡採來的果實和蜂蜜。梅茵究竟是怎麼知道這種點心的做法？
　　自那之後，我就從各方面研究了梅茵教我做的磅蛋糕，像是麵糊的發泡程度、烤爐的溫度和烘烤時間等等。多次嘗試以後，成品的品質越來越好，還做出了連我也覺得是完美傑作的磅蛋糕。連大小姐都說，不知道這能不能成為商品賣給貴族。
　　大小姐說了，要先請梅茵試吃，再巧妙地轉移話題，表示自己想要買下權利。有著身蝕的梅茵，一定會為了與貴族攀上關係，再度登門造訪。然後大小姐打算以介紹條件不錯的貴族作交換，讓梅茵讓出磅蛋糕的權利。
　　然而，大小姐的如意算盤卻撲了空，夏天都要到了，梅茵卻遲遲沒有上門。大小姐心急之下，用強硬的手段帶了梅茵過來，梅茵卻平靜得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壽命將至。
　　接著，梅茵吃了我經過再三改良的磅蛋糕，又以砂糖做為交換，告訴了我更多可以改善的地方。像是只要在麵糊裡面加進其他食材，味道就會改變；加上打泡過的鮮奶油和切成特殊造型的水果，能讓整體外觀變得更加豪華。
　　我一邊做著加了芬里吉尼果皮丁的磅蛋糕，一邊在捧著大碗的手上使力。梅茵想也不想就能說出還可以改善哪些地方，代表她肯定還知道更多各式各樣的食譜。
　　……好想要更多的新食譜。好想要知道梅茵腦袋裡的食譜。
　　
　　「尹勒絲、尹勒絲！我帶梅茵過來了！」
　　我正把做好的磅蛋糕切作小塊，擺在廚房角落的桌上，大小姐就笑容滿面地這麼喊著，打開門衝進來。
　　大小姐打從出生起就身子虛弱，在我剛來公會長家的那時候，鮮少踏出自己的房間。但是自從認識了梅茵以後，大小姐就變了。難以想像和從前在寬敞的房間裡，視數金幣為人生最大樂趣的大小姐是同一個人。整個人都燃起了熊熊的野心，要成為不輸給現在正擴大勢力和影響力的班諾先生的商人，再把梅茵拉過來。
　　因為是首次嘗試，決定舉辦試吃會以後，近來的大小姐精力充沛得教人大吃一驚。連主人全家人都得聽大小姐發號施令。看來這回梅茵也受到波及，為了問她關於試吃會的意見，今天被帶了過來。
　　「所以，梅茵覺得也要把小孩子列為販賣對象囉？」
　　梅茵在廚房裡頭東張西望，回答大小姐的問題。
　　「雖然平民的小孩子不可能買得起，但如果是商人的小孩，也許會懂得商品的價值，或是有錢可以購買吧？如果會成為學徒，也認得了字……最重要的是，小時候吃過、喜歡上的東西，長大以後也不會忘記喔。」
　　「是嗎？」
　　大小姐嘀咕說著，在木板上寫字。但是，我卻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身蝕而成長速度緩慢的梅茵，看起來就像還沒參加過洗禮儀式的小孩子。可是聽她的語氣，簡直像是自己變成過大人一樣。
　　「還有啊，販賣磅蛋糕的時候不一定要賣一整塊，也可以像這樣切成小塊，就可以壓低售價，增加客群。像是和戀人兩個人一起吃，或是買來慶祝洗禮儀式。」
　　「最一開始我打算以貴族為中心銷售喔，做為高價的點心。」
　　大小姐想要藉由獨家專賣，提高商品的價值。梅茵則想盡可能壓低價格，讓更多的人可以吃到。同樣年紀的少女要賣同一樣商品，思維卻有極大的差異。
　　「要憑著獨家專賣來提升價格是沒關係，但這是點心，如果要提高知名度，我覺得還是拓展客群比較好呢……」
　　「因為我們的獨賣期間只有一年呀。一年過後我們再不願意，做法也會流傳開來吧？所以我想趁著這一年以貴族為中心，盡量提升磅蛋糕的價值。」
　　「這樣啊……那只要利用當季的水果，慢慢地推出季節限定的新口味，就能和別人做出區別，常客也會很高興吧。」
　　……季節限定的新口味？
　　我的耳朵很快就挑出了梅茵自言自語裡的重點。回想每個季節的水果後，不解問道：
　　「但冬天沒有當季的水果吧？這種時候該怎麼辦？」
　　「說到冬天的點心，就是帕露吧？還有『蘭姆酒漬水果』……」
　　話說到一半的梅茵突然驚覺不妙，閉上嘴巴。對話突然中斷，我輕挑起眉尾看向梅茵，梅茵就在嘴巴前面交叉食指：「接下來的資訊要付費。」看樣子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會聊天聊得太開心，就不小心把貴重的資訊都洩漏出來。看著梅茵尷尬的表情，大小姐輕聲笑了。
　　「是什麼樣的資訊呢？梅茵提供的資訊，我都會支付應付的報酬給妳。」
　　梅茵只要本人認為價格合理，通常都會說著「這是額外附贈」，提供給我們價值高於支付金額的資訊。大小姐先前還說，與其小氣地只想要自己牟利、欺騙對方，讓對方與自己保持距離，不如提出正當的金額，建立起長遠又友好的信賴關係更划算。從前還說過「商人當然要騙人」的大小姐出現這種轉變，讓我有些刮目相看。
　　「呃……雖然我剛才說『蘭姆酒漬水果』，但簡單地說就是用酒醃漬水果。雖然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醃得好吃，但可以冬天的時候用來做磅蛋糕。」
　　「如果我出五枚大銀幣呢？」
　　只要知道了是用酒醃漬水果，那我自己之後再反覆實驗，多少能摸索出做法吧。就算這筆交易沒有談成，我也會自己試試看──正這麼心想，梅茵瞄了眼砂糖。
　　「……既然砂糖還沒有流通，就表示也沒有人知道要怎麼做和怎麼用『酒漬水果』吧？」
　　雖說是酒漬水果，看來還會用到砂糖。這下子可能要問清楚比較好。現在用到砂糖的料理還經常失敗，沒有什麼口耳相傳的食譜。我把目光投向大小姐，大小姐就輕輕點頭。
　　「那麼，如果是八枚小金幣呢？」
　　「知道了。那我會告訴妳們做法和使用方式。直到砂糖開始在這裡流通之前，都可以獨占，所以不需要再另外簽約了吧？」
　　重疊公會證，支付了報酬以後，梅茵就指向廚房裡的一個水罐。
　　「做這個需要這樣大小的水罐，還有其他的嗎？」
　　「現在不會用到，可以用這個水罐沒關係。還需要其他東西嗎？」
　　照著梅茵的指示，我開始在廚房裡來回穿梭，接連進行準備。先洗淨當季的水果樂得樂沛，切掉蒂頭，再切作一樣的大小放進大碗裡。然後倒進將近半分滿的砂糖，暫且擱置。梅茵說要放到樂得樂沛跑出水分，砂糖有融化的感覺。
　　「梅茵，妳真的明白砂糖的價值嗎？這麼大量使用砂糖，妳是認真的嗎？」
　　「這麼做是為了保存喔。要是放得太少，水果就會腐壞不能吃了。而且，之後要放進去的酒也要選擇蒸餾過的、酒精濃度很強的酒，不然水果會腐爛，所以要小心。」
　　我總覺得賣了權利和食譜而賺了大錢的梅茵，對金錢的觀念和常人不太一樣。她是明知道可以換到等重銀幣的砂糖有多少價值，才這麼大手筆地使用嗎？
　　「等樂得樂沛冒出了水分，就放進這個水罐裡，把酒倒進去……呃，酒要倒到完全蓋住水果，否則露出來的部分會發霉。另外，放上十天之後，再加其他水果進去。接下來的水果有波琉露和普那萊吧？把夏天的水果放進去，等到了冬天再吃。啊。對了對了，我記得芬里吉尼這類的水果不適合放進去喔。」
　　大小姐勤快地寫下這些注意事項。我也牢牢地記在腦子裡，攪拌大碗裡的樂得樂沛。感覺得出開始冒出水分了。
　　「妳自己也做了嗎？」
　　「嗯，因為上次拿到了砂糖，我也是第一次挑戰喔。既可以加進磅蛋糕裡面，也可以當作果醬。淋在『聖代』和『冰淇淋』上面也非常好吃呢。」
　　做了這個以後，就會非常期待冬天呢── 梅茵帶著陶醉的笑臉喃喃說道。這時大小姐像是恍然回神，看向桌子。
　　「糟糕，離題離太遠了呢。明明帶梅茵過來是要討論試吃會的。」
　　「啊，對了。關於試吃會，班諾先生說他也想參加。可以嗎？」
　　大小姐的雙眼頓時亮起光芒，看著梅茵。梅茵搔了搔臉頰，稍微抬頭看著上方，大概在回憶和班諾先生的對話。
　　「呃，聽說試吃會很少見吧？班諾先生很好奇你們要賣什麼點心，但好像更好奇試吃會是什麼樣子的活動喔。」
　　梅茵說完，大小姐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抬頭。看來是想到什麼了。大小姐冷不防轉身，直接就走向廚房大門。
　　「我有事情要去請教爺爺，得離開一下。尹勒絲，就麻煩妳招待梅茵了。」
　　本來就單方面對班諾抱有競爭意識，現在因為他要來，好像更是激起了大小姐的鬥志。把梅茵留在廚房，大小姐仍不改優雅的舉止，快步迅速離開。
　　「……芙麗妲就這麼走了呢。」
　　「大小姐平常可不會這個樣子喔。」
　　「這句話在我告訴尹勒絲廚師怎麼改進磅蛋糕的時候，芙麗妲也說過呢。」
　　梅茵嘻嘻笑著，調侃我先前的舉動，我不禁嘆氣。從以前別人就總說我一知道了新食譜，就怎麼坐也坐不住，但這個毛病一直改不掉。
　　「這都要怪梅茵的新食譜啊。」
　　「……嗚嗚，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是因為我想知道沒聽過的食譜啊。那告訴我妳這次的感想吧。」
　　我擺好梅茵教我做的最基本的磅蛋糕，以及加了芬里吉尼果皮丁、增添了果香的磅蛋糕，還有改用蜂蜜代替部分砂糖的，和加了核桃的。再倒了配合今日所做磅蛋糕的茶，輕輕放在梅茵面前。
　　「每一種看起來都好好吃喔！我開動了。」
　　梅茵的雙眼閃閃發亮，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捧著臉頰，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嘗享受。不論是指尖操控叉子的動作，還是端正的坐姿，都像是受過禮儀訓練的貴族小姐。至少，和平常很少吃到甜食的貧民那種狼吞虎嚥的模樣完全不同。
　　梅茵配著茶水，「呼～」地滿足嘆氣。
　　「這裡面我最喜歡的，應該是芬里吉尼口味吧？好喜歡那種在嘴裡散開的香氣。」
　　梅茵瞇著眼睛喝了口茶，又低聲嘟噥說：
　　「……啊，這種茶的茶葉好像也很適合做磅蛋糕呢。」
　　「茶葉？不會不好入口嗎？」
　　梅茵像在說「糟了」似的摀住嘴巴。看來又是珍貴的資訊。
　　我哼了一聲，把和之前一樣的一袋砂糖「咚」地放在工作檯上。
　　「用一袋砂糖做交換，快點說吧。說話只說一半，太吊人胃口了。既然做了酒漬水果，那妳家裡的砂糖也快用完了吧？」
　　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可以把茶葉加進點心裡。點心是甜食，因為用了高級的砂糖，據說在中央，點心都是越甜才越好。加了茶葉，怎麼可能會變甜。但現在沒有時間讓我去研究該用什麼茶葉，又該怎麼添加。
　　「……如果用一袋砂糖做交換，那好吧。而且尹勒絲廚師都會做出好吃的點心。」
　　嗯──梅茵想了一會兒後，才開口說：
　　「為了不影響口感，要把茶葉磨得非常細，再加進麵糊裡面。這樣一來，磅蛋糕就會有茶葉的香氣喔。」
　　「妳說的茶葉是這個嗎？」
　　我拿出剛才泡了茶給梅茵的茶葉罐，她就用力點頭。我盯著茶葉罐好半晌，然後就為烤爐點火。梅茵還在旁邊吃磅蛋糕，我就開始磨起了茶葉。因為想要馬上烤看看。雖然這樣子等於把貴為客人的梅茵晾在一邊，但梅茵望著我的動作，笑著說：「如果能讓我第一個試吃，當然沒關係。」
　　「對了，梅茵。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是的，什麼事呢？」
　　「妳其實不只點心，在湯這方面也有什麼秘密吧？之前妳住在這裡的時候，看妳剩下的食物，我得出了這個結論。妳都只把湯剩下來吧？本來以為妳是不敢吃青菜，但其他菜色裡的青菜卻會吃掉。妳知道可以讓湯更好喝的秘密吧？」
　　梅茵銜著叉子，張大金黃色的雙眼抬頭看著我。我一邊把蛋打發，一邊挑眉。
　　「……尹勒絲廚師的觀察還真敏銳呢。」
　　「湯的秘密不能告訴我嗎？」
　　梅茵拿開叉子，輕輕放在盤子上。
　　「……湯的話就不太方便了。因為現在的情況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就算不願意也可能會接觸到貴族，所以為了保護自己，我想多保留一點籌碼。」
　　看著梅茵為難至極的表情，我也無法再勉強她，聳肩說道：「這樣啊。」
　　因為自己就在貴族的宅邸工作過，所以我知道身分的劃分有多嚴格，和跳進去有多危險。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留籌碼也是正常的，而且是最好要有籌碼。
　　「但如果是點心的食譜，只是期間限定的獨家專賣的話，可以來找我商量喔。」
　　「真的嗎?!」
　　我抱著大碗猛然往前傾，梅茵就嚇了一跳地往後縮，頻頻點頭。
　　「但要先等磅蛋糕上了軌道，所以會是磅蛋糕的專賣期限快到的時候吧。」
　　「這樣子不會又受到班諾先生的阻撓嗎？」
　　因為看過大小姐一臉悶悶不樂地哀怨道：「都只有路茲和班諾先生獨占了梅茵的知識。」我於是這麼說，但梅茵把頭一歪。
　　「嗯……會嗎？他的臉色可能會很難看，但應該不能阻撓吧？坦白說，就算告訴班諾先生點心的做法，也沒有意義喔。」
　　「為什麼？」
　　「因為班諾先生和貴族的交情還不深，無法取得食材與技術。他好像也沒有去拓展可以取得砂糖的途徑，而且像尹勒絲廚師這種水準的專業人士，得從貴族那裡拉攏才找得到人吧？芙麗妲說過，尹勒絲廚師是公會長拉攏過來的。」
　　聽了梅茵對於可說是自己監護人的班諾先生所下的分析與判斷，我有些目瞪口呆。看來對於提供消息的對象，梅茵也都有自己的見解。這樣的話，我也許有機會可以知道梅茵的其他食譜。
　　我往大碗裡篩著麵粉，覷了眼梅茵的表情。
　　「那把食譜告訴我就沒關係嗎？」
　　「因為廚藝得要像尹勒絲廚師這麼厲害，否則只聽我口頭說明，根本做不出來啊。而且，尹勒絲廚師對食譜很熱心研究，讓人想要支持妳呢。」
　　聽到梅茵這麼說，我高興得想要發出無意義的嚷嚷聲。
　　因為梅茵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認同了我的實力。畢竟她不願意告訴有恩的班諾先生食譜，卻願意告訴我。
　　「……可是，提供食譜的時候如果不收錢，在很多方面都會顯得不公平，所以這部分讓我覺得有點麻煩。」
　　即使梅茵本身不著重於利益，身旁的人卻不見得。況且梅茵的食譜在各種方面上，都會把周遭的人捲進混亂的漩渦裡。除了料理，其他恐怕還有很多前所未見的新商品。
　　我攪拌著融化的奶油，向梅茵提出一直感到疑惑的問題。
　　「梅茵，妳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在哪裡得到這些食譜的？」
　　「……嗯……在夢裡面。」
　　「啊？」
　　在耍我嗎？我忍不住做出可怕的表情，梅茵卻為難地笑了笑。
　　「……是真的。到了現在，全都是只有在夢裡才能品嘗到的東西。」
　　梅茵懷念地瞇眼笑道，笑臉卻十分成熟，讓我莫名感到不安，低頭注視著她。
　　「要是可以的話，真想毫無顧忌地公開食譜，讓像尹勒絲廚師這樣擅長做菜的人盡情製作呢。」
　　梅茵先是輕輕閉上雙眼，再抬起頭來，露出了孩子氣的傻氣笑容。但是，笑容僵硬到一眼就看得出是假笑。大概是不想被人觸及的秘密吧──察覺到這一點，我把麵糊倒進模子裡面，順著梅茵的話接話。
　　「那妳自己不做嗎？」
　　「我沒有力氣也沒有體力，也沒有工具，技術又差，沒有辦法重現。如果能請廚藝精湛的廚師幫忙，其實要我公開多少食譜都沒問題。但是，現況不容許我這麼做。」
　　梅茵揮著小手，一派可憐兮兮地垮下眉毛。以她的力氣和體力，別說把蛋打發了，連攪拌麵粉也做不到。回想起先前的慘狀，我低頭看著梅茵纖細瘦弱的手臂。照她這個樣子，沒有一道料理做得出來吧。
　　「妳要是想吃什麼東西，就儘管來找我吧。只要教我怎麼做，要做多少給妳吃都沒問題。」
　　想到要重現梅茵說只存在於夢裡的食譜，我就躍躍欲試。
　　……啊啊，太期待了。究竟在這孩子的腦海裡，沉睡著哪些食譜呢？
　　望著小口小口品嘗著磅蛋糕的梅茵，我把剛做好的加了茶葉的麵糊，放進熾熱的烤爐裡。

zhangyoufu

　　
班諾　磅蛋糕的試吃會
　　
　　
　　在只有在城裡擁有店面、還能繳納高額稅金的大店店主才能出席的會議上，身為公會長的臭老頭環顧一圈所有出席人員，在最後開口說道：
　　「沒有其他議題了吧？那麼，現在大會議室正在舉辦今後要推出販售的新款點心試吃會。請各位有空的話就順路前往吧。還準備了各位隨從的份。班諾，聽說你要來，芙麗妲可是幹勁十足。你會過來的吧？」
　　聽到臭老頭這麼說，我站起來，往大會議室移動。
　　出席這場會議的都是大店店主。換句話說，有錢可以購買昂貴點心、又擁有鑑定商品眼光的商人，全都在此無一遺漏地齊聚一堂。換作在公會長家或是店裡舉辦試吃會，不見得每個人都會特意前往，但如果只是開完會後走到另一個房間，都不會介意多走一段路吧。日期和舉辦場所的選擇高明到讓人火大，肯定會備受矚目。
　　依據梅茵提供的點心做法所做的磅蛋糕，和因為梅茵不小心說溜嘴，臭老頭的孫女就卯足了勁舉辦的試吃會。
　　……那個蠢丫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把那種會撼動市場的東西帶進來！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麼辛苦在設法不讓旁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自己卻做事都不用大腦！
　　一般店家推出主打商品的時候，都會想要獨占，所以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在開始販售前就敲鑼打鼓宣傳。藉由在開賣前宣傳商品，可以讓人對第一個想出商品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尤其如果是其他人無法立即仿效的商品，效果更是卓越。
　　令人光火的是，現在砂糖在市場上流通的量還不多。在這座城裡，也只有渥多摩爾商會在經手從中央傳來的砂糖。對於想要趕上中央的流行、正尋找著甜食的貴族而言，會成為強而有力的宣傳吧。再者舉辦試吃會後，不光公會長，孫女的能力也將受到矚目。那個孫女對錢的直覺之敏銳，簡直遺傳到她爺爺。
　　
　　「歡迎參加試吃會。請選擇您喜歡的磅蛋糕口味，把木牌放進箱子裡。」
　　一走進大會議室，幾名戴著同款頭巾的少年少女就一字排開，向每一位進來的客人發配三枚木牌。
　　「可以把三枚木牌都投給自己最喜歡的口味，也可以選擇三種。」
　　我接過木牌握在掌心裡，環視了會議室一圈。在會議室裡走動的人也都戴著同樣花色的頭巾，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舉辦方的人。現場客人還不多，好像都還在觀察他人的動靜，沒有人伸手去拿磅蛋糕。
　　桌子排成了五排，每排桌上都擺著不同口味的磅蛋糕。磅蛋糕全切成了一口大小，但出乎我的預料，種類相當多。
　　「啊，班諾先生！」
　　大力揮著手跑過來的，正是罪魁禍首梅茵，和我店裡的學徒路茲。路茲穿著店裡的學徒制服，梅茵的打扮卻和試吃會舉辦方的人一樣。
　　我「哦」地輕舉起手，向兩人招手。等梅茵走過來，就伸出大掌揪住她的腦袋瓜。
　　「梅茵，妳在這裡做什麼？」
　　「好痛好痛！我在幫忙啊？」
　　看我的打扮還不知道嗎？──梅茵歪過頭，我一把扯下她的頭巾。
　　「現在馬上給我換下來。別讓接下來要進來的商人記住妳的長相。也不想想我是為了什麼才要隱瞞做了紙又做了髮飾的妳？妳想在這裡也成為眾人的標靶嗎？要不要我替妳大聲宣傳啊？」
　　「嗚啊嗚……我馬上去換衣服。路茲，你在這裡等我喔。」
　　把扯下來的布還給她後，梅茵就快步走出大會議室。見狀，我才輕吁口氣。
　　梅茵的思路異常敏捷到了難以想像是個剛受洗完的孩子，對任何事情的領悟速度都很快，還擁有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的知識。但是，卻不懂得瞻前顧後，想法也太天真。雖然因為是小孩子，這也是當然的，但是其他方面越突出，越突顯出了她的思慮不周與缺乏危機意識。梅茵必須越低調越好。一個沒有後盾的孩子太過招搖，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就連父親過世後，剛成年的我繼承商會的時候，也因為還年輕就被人瞧不起，有過數不清的難堪回憶。她這個才受洗完的小孩子，更是只會被剝削得屍骨無存。
　　「老爺……您對梅茵真嚴格呢。」
　　「路茲，你如果想要保護梅茵就記好了。現在梅茵既沒有商人這塊後盾，也還不確定神殿裡有沒有貴族能照顧她，她這種不上不下的處境非常危險。」
　　為了延長壽命，又為了今後能與貴族建立起關係，現階段進入神殿都對梅茵有好處。但是，我不認為幾年之後，這樣的情況還能繼續維持。
　　「咦？可是，老爺不是會照顧梅茵嗎……？」
　　「表面上我是梅茵工坊的負責人，基於這層關係，我等同是她的監護人，但這層關係非常薄弱。如果可以和你一樣成為學徒，我就能採取更多措施，但現在都已經確定要進入神殿了，我能幫忙的範圍就有限。和以前不一樣，你也很難時時刻刻都盯著梅茵。所以，她最好不要無謂地引人注目。更何況，平常我們就老是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一不留神就會做些奇怪的事情。管得嚴一點才剛好。」
　　「啊……這倒是沒錯。」
　　路茲正經八百地點頭。他的動作像極了馬克，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受洗完的路茲開始學徒工作以後，遣詞用字就訂正得很快，姿勢和動作也越來越像馬克。好像是因為梅茵要他以馬克作為參考範本。
　　和商人的孩子不同，生活上各方面都和我們不一樣的路茲若要成為商人，得要重新學習很多東西。路茲總是竭其所能，努力彌補與其他學徒間的差距。我知道他很用心在觀察馬克和我，努力想要多偷學一點東西。對於他的奮發向上，我個人相當欣賞。
　　「路茲，你對這個磅蛋糕有什麼看法？從商品的角度來看。」
　　「……我認為肯定可以賣給貴族。而且，會非常受到歡迎。」
　　「根據呢？你並不知道貴族喜歡什麼，平常又吃怎樣的東西吧？」
　　我繼續追問，但路茲沒有什麼思索的樣子，直接回答：
　　「梅茵告訴過我，公會長為了以後要進入貴族區的芙麗妲，生活上各方面都盡量引進了貴族在用的東西。聽說連廚師，也是挖來了曾在貴族宅邸裡工作的人。所以既然芙麗妲和那名廚師這麼有信心要賣這項商品，我想一定能大賣。」
　　我知道公會長花了重金打造房子，卻不知道連日常生活用品，也引進了貴族在用的東西。意料之外的消息讓我睜大雙眼。從小孩子間傳來的資訊，也是不容小覷。
　　
　　「路茲，我回來了。」
　　梅茵換上店裡的學徒制服回來了。這下子我就算帶著梅茵和路茲到處移動，也不會讓人起疑心。
　　「老爺，這是什麼也沒有添加的磅蛋糕。我第一次吃的就是這個。」
　　路茲指著最右邊的磅蛋糕說。大概是想起了之前吃過的味道，口水好像隨時都要流下來，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緊盯著切好的磅蛋糕。
　　「因為尹勒絲廚師非常認真研究，所以變得比那時候還要好吃喔。這張桌子是加了芬里吉尼的，那張桌子是加了蜂蜜的，那邊是加了核桃的。最後面那張是最新挑戰的口味，加了茶葉的。好了，請吃吃看吧。每一種都很好吃喔。」
　　梅茵挺胸說明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勞一樣，我有些不是滋味，輕哼一聲，低頭看著磅蛋糕。
　　「會有這麼多口味，不就是妳說溜嘴告訴她們做法的結果嗎？」
　　「嗚……因、因為用砂糖做交換，所以我不是白白告訴她們喔。」
　　看來這傢伙用做法作為交換，趁機獲得了個人用的砂糖。真不知道該稱讚她越來越像個商人了，還是該給她一拳，要她別提供有利的資訊給對方。
　　「而且，我只教了這個芬里吉尼和茶葉的磅蛋糕要怎麼做而已。連添加的比例，都是尹勒絲廚師自己研究出來的成果，所以不能完全怪我喔。」
　　梅茵鼓著臉頰從我身上別開視線，拿起桌上的磅蛋糕。看到梅茵把磅蛋糕放進嘴裡品嘗，路茲也往桌面伸出手。四周到處都響起了驚歎聲，所以想必很好吃。我也拿起磅蛋糕。
　　……這是什麼?!
　　用指尖捏起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蛋糕非常蓬鬆，還綿軟得好似眨眼間就在嘴裡融化。外觀看起來像麵包，但麵包不可能這麼柔軟，一般都要沾湯再吃。而且，至今從未品嘗過的香甜滋味也讓我感到震驚。磅蛋糕很甜，味道明確，但不是那種吃了蜜漬點心時的濃縮甜味，也和水果的甘甜完全不同，在嘴裡擴散的是種非常柔和的甜味。甜味和奶油融合後的香氣也非常刺激食欲，讓人想要再吃更多。
　　「好吃嗎？」
　　大概是期待我的讚美，梅茵那雙金色眼眸閃閃發亮地往我看上來。要由衷給予讚美又讓人有點火大，所以我無視梅茵，拿起加了芬里吉尼的磅蛋糕。
　　蓬鬆柔軟的感覺還是一樣，但這次有芬里吉尼的果香在口中蔓延。香氣清爽宜人，十分容易入口。只是多加了點果香，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我抬起目光，看向擺在其他桌上的磅蛋糕。
　　「尹勒絲廚師很厲害吧？」
　　我不理會大力稱讚別人家廚師的梅茵，往下一張桌子移動，吃了一口加了蜂蜜的磅蛋糕。和剛才的磅蛋糕不一樣，蛋糕本身比較重一點，多了點濃稠的甜意。既是習慣的味道，又是目前吃過的磅蛋糕中最甜的，應該會最受小孩子和喜歡甜食的人喜愛吧。
　　「雖然很甜，但又不會覺得膩吧？」
　　接著是加了核桃的。和加了核桃的麵包很像，有著平日最熟悉的外觀。但是，口感還是和平常吃的麵包截然不同。蛋糕太過柔軟，反而過度突顯了核桃的堅硬。綿軟的蛋糕一下子就在口中消失，只剩下了核桃。習慣以後，也許會喜歡這種口感，但我個人不怎麼中意。
　　「班諾先生，快點說嘛。」
　　「吵死了，妳閉嘴。」
　　我喝斥一直在我旁邊轉來轉去，嘰嘰喳喳追問不停的梅茵，走向最後一張桌子。
　　聽說加了茶葉，我猶豫了一秒鐘，但還是放入口中，發現香氣非常濃郁。與核桃不同，裡頭的茶葉磨得非常細緻，完全不會影響到口感。明明有著茶香，卻又是甜點，感覺真奇妙。雖然不是很甜，但很好吃。我認為在這些磅蛋糕中，這種口味會最受男性歡迎。至少，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班諾先生會把木牌投給哪個口味呢？」
　　每一種磅蛋糕都美味得驚人，無疑會在貴族之間流傳開來。這是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滋味。和以往的點心差距之大，大到不容許後人的追隨。
　　「喂，梅茵，妳為什麼要把這種點心的食譜告訴公會長？」
　　如果要打進貴族社會，這種點心的食譜將能成為強大的武器。我太想要了。
　　我瞪著梅茵，她就眨眨眼睛，腦袋瓜往旁邊歪。
　　「我是告訴尹勒絲廚師啊……」
　　「如果會在那個臭老頭的店裡販售，結果還不是一樣。」
　　靠著磅蛋糕，那個臭老頭肯定又能擴大自己在貴族間的影響力。察覺到了我的焦躁，梅茵為難地皺起眉頭。
　　「班諾先生真的很排斥公會長呢。為什麼？」
　　這麼說來，我都沒對梅茵提起過吧──這樣心想的同時，過往那些一回想起來就令人作嘔的種種掠過腦海。
　　「我們的商會一直以來都在成長茁壯，所以始終被視為眼中釘。但是，那個臭老頭居然在我父親死後，馬上就向我母親提親，想要併吞掉我們的店。」
　　當年父親前往伯父的店要談生意，卻慘遭洗劫財物的盜賊襲擊，不幸喪生。因為發生地點就在城市附近，遺體雖然送了回來，卻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母親因此臥病在床了好一段時間。偏偏在這種時候，那個臭老頭居然興高采烈地向傷心欲絕的母親求婚。
　　「咦？意、意思是公會長要娶班諾先生的母親嗎？」
　　「對。我母親拒絕以後，他就不厭其煩地一直在一些小事情上找碴……現在也還是一樣。去公會辦理登記的時候，不是一直不讓我們通過，還刁難我們嗎？」
　　好幾次受到牽連的梅茵和路茲「啊……」地低喊，皺起臉龐。不光是我，那個臭老頭也給我身邊的人造成了不少麻煩。
　　「像是我的戀人過世後，他就笑容滿面地來介紹自己的女兒，還想讓年紀比我還大的兒子迎娶尚未成年的妹妹們。面對這樣的對象，妳能不感到排斥嗎？」
　　如果要再說生意上的例子，還有各種離譜至極的無理要求，但告訴梅茵在做生意上吃了多少苦頭也沒意義。只要讓她知道臭老頭這個人有多麼不正常就好了。
　　「呃……可是換個角度來說，也表示公會長認為奇爾博塔商會非常有潛力吧？雖然我不否認公會長的個性強勢、難纏又麻煩啦……」
　　雖然是很牽強的解釋，但看來梅茵也多少明白了公會長有多麼棘手。
　　「那麼，妳為什麼要把食譜給這麼難纏的公會長？」
　　「沒有為什麼，我之前就說過了，是因為和芙麗妲約好了要一起做點心，才一起做了磅蛋糕而已啊。」
　　「但是妳們簽約了吧？」
　　「只是一年為限的獨賣契約喔。班諾先生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
　　居然懂得訂定期限，難得梅茵的腦筋這麼靈光。但是，我擔心的是對方是否會守約。梅茵搞不好會被臭老頭的孫女拉攏，結果就由他們的商會繼續獨占。
　　「……妳真的會在一年之後公開嗎？」
　　「是啊。因為我認為點心不應該獨占，要讓很多人都嘗試做做看。」
　　梅茵是以一年為期的獨賣權，賣出了點心的食譜，但只要買不到砂糖，暫時都會由公會長的商會獨家專賣吧。明明不想再被拉大差距，這下子好像又拉得更開了。
　　「梅茵，妳說過妳也知道其他的食譜吧？其他食譜不打算賣給我嗎？」
　　梅茵怔怔地抬頭看向我後，搖了搖頭。
　　「就算賣給現在的班諾先生也沒用啊。班諾先生又沒有砂糖和廚師。」
　　「妳什麼意思？」
　　「因為我知道的那些點心，基本上都要用到砂糖。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有廚藝精湛的廚師。如果沒有厲害到曾在貴族的宅邸裡工作過，就算我教了做法，也沒有辦法馬上重現。」
　　「貴族的宅邸……？」
　　「能夠熟練地操縱烤爐是必要條件喔。這裡好像只有麵包工坊才有烤爐，而且也不怎麼普及吧？」
　　這裡幾乎沒有家庭會有自己的烤爐。因為除非家境富裕，或是對美食非常講究，否則根本不需要烤爐。也就是說，公會長家裡不僅有烤爐，還有能夠熟練操作的廚師。
　　「哎呀，在班諾先生準備好所有東西之前，我會先把梅茵的食譜全都買下來喔。因為我們家的廚師可是迫切想得到新食譜呢。」
　　聽到咯咯咯的年幼笑聲，我忍不住回過頭，眼前的人正是公會長的孫女。一頭顏色有如春天花朵的頭髮在兩邊耳上綁高。
　　「你好呀，班諾先生。你好，路茲。」
　　往上看著我的挑釁眼神，和那個臭老頭如出一轍。本以為等臭老頭不在了，終於可以有點勝算，想不到這個孫女也不容忽視。從她一直處心積慮地想接近梅茵這點來看，就能知道她對金錢的敏銳度和臭老頭不相上下。然而，枉費我這麼提高警覺，梅茵卻露出傻呵呵的笑容，輕揮了揮手，親密地和芙麗妲攀談。看到她們感情這麼融洽，我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芙麗妲，試吃會舉辦得怎麼樣？」
　　「託梅茵的福，盛況空前唷。大家都對磅蛋糕讚不絕口呢。而且我也告訴大家，一年後就會公開食譜，所以有不少人都很期待食譜的公開唷。」
　　……這個笨蛋！都說她太沒有戒心了，到底要我說幾遍！
　　梅茵也被我騙過了好幾次，但每次都只會鼓起臉頰表示不滿。我一直都在觀察她會有什麼反應？能不能準確發現？但是，她的戒心卻缺乏到了連自己要測試她的我都感到憂心。我覺得梅茵一定把戒心遺失在了某個地方。
　　但是，從旁看去就只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在開心聊天，我要是妨礙她們，只會顯得我很幼稚。於是我只能和路茲待在聽得見對話的範圍裡，用眼神加以嚇阻，別讓梅茵隨便答應對方，也別被捲進奇怪的事情裡頭。
　　「路茲，為什麼那傢伙明明在性命交關的時候被對方騙過，現在還能笑得這麼開心地和對方相處？」
　　「……這種事我也想不明白。而且，我不太喜歡芙麗妲。」
　　路茲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要接近梅茵」。翡翠色眼眸裡的獨占欲，究竟是因為梅茵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還是已經發展到了男女之情，目前還難以界定。
　　不過，看著對梅茵過度保護的路茲，也喚起了我心裡早在多年前就隨著戀人一起逝去的那種複雜情感，不禁感到不自在又難為情。
　　「路茲，看來你以後也會很辛苦。要抓住梅茵可不容易。」
　　我摸了摸路茲的頭，這麼說著鼓勵他。路茲的翡翠色雙眼綻放出了強烈的光芒，慢慢地點點頭。
　　「梅茵，味道怎麼樣？」
　　一名身材豐腴的女性一邊這麼問道，一邊狀似親暱地走向梅茵和公會長孫女。全身上下還飄散出了蛋糕的甜香，頭上也綁著試吃會舉辦方的頭巾。誰啊？沒發現到我和路茲都面露警戒，梅茵的表情變得明亮，跑向那名女性。
　　「當然非常好吃！我剛才試吃過了，加了茶葉的磅蛋糕也變得非常好吃喔。不愧是尹勒絲廚師。」
　　在梅茵的稱讚下笑顏逐開的這名女性，看來就是在公會長家工作的廚師，也是製作這些磅蛋糕的人。
　　我不由得基於商人的習慣，觀察起這名想必能夠賺進大把錢財的廚師尹勒絲，尹勒絲也把目光投向我。
　　「你就是班諾先生嗎？」
　　「嗯，是啊。」
　　公會長家的廚師指名道姓地叫我，讓我覺得一頭霧水。是梅茵又闖了什麼禍嗎？尹勒絲從頭到腳打量正瞇眼尋思的我。
　　「……哼。」
　　那種像在對人品頭論足的眼神像透了公會長，讓我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厭惡。剛才還覺得和公會長孫女較勁太不成熟了，所以下意識地自我克制，但既然現在對象是大人，那我也就不用客氣了。
　　

　　
　　「對梅茵的知識加以限制，自己獨占的人就是你吧？」
　　「我可沒有獨占。像現在，磅蛋糕的食譜不就流進了你們手裡嗎？」
　　要是可以我也想獨占，但梅茵就是不肯乖乖交出來。雖然說我加以限制，但梅茵只是自言自語，說出來的事情就足以顛覆市場，那對她的知識加以限制也只是剛好而已。
　　「更何況每次都是我在幫梅茵收拾爛攤子，你們卻把好處都搶走了吧？」
　　為了保護梅茵，我不間斷地從各種管道蒐集消息；為了鞏固她與路茲之間的連繫，還用了契約魔法，甚至成立了植物紙協會以隱藏起梅茵的存在，暗地裡更是四處幫忙打點。梅茵做事都不經大腦，累得疲於奔命的人可是我，不是公會長。
　　「但班諾先生也從我這裡賺了不少錢吧？」
　　梅茵不滿地嘟起嘴唇抗議，我用力彈向她的額頭。
　　「用妳絲髮精賺來的錢，可是兩次魔法契約就花光了。」
　　「咦？」
　　「……你說兩次魔法契約嗎？」
　　梅茵和公會長孫女都愣愣地張著嘴巴，用同樣的表情仰望我。低頭看著兩張呆愣的小臉，我聳肩說了：「真是的，都不知道別人有多辛苦……」
　　「我才不管你有多辛苦。梅茵說了，她只會把食譜交給她認同可以重現料理的人。其他東西就算了，但料理的食譜就由我接收了。」
　　居然連廚師也向我宣戰。和那個臭老頭有關的人，一個個都要跟我作對。
　　「休想稱心如意。」
　　我才不會眼睜睜地讓公會長一直獨占磅蛋糕的做法。我會在獨賣契約結束前的一年之內就買到砂糖，找到廚藝出色的廚師。只要往關係有點疏遠的親戚那邊下手，就算有點勉強，應該也能買到砂糖。和尹勒絲瞪視對峙的同時，我也在腦海裡頭飛快計算。梅茵一臉不安地拉了拉我的袖子。
　　「班諾先生、班諾先生，要找到廚師很困難吧？如果沒有可以拜託貴族的門路，是不可能的。」
　　「我才不需要門路。只要有上進心，和懂得操作烤爐就好了吧？」
　　只需要足以在貴族宅邸裡工作的手藝，再習慣操縱烤爐就好了。並不是非得要在貴族的宅邸裡工作過。
　　「妳說過沒有書的話，自己做就好了吧？那麼，如果沒有廚師呢？」
　　「……自己栽培就好了？」
　　「沒錯。」
　　先準備好設備，在城裡找到廚藝精湛的廚師，再把他栽培成專做點心的師傅就好了。
　　「……我倒是要試試看。」

zhangyoufu

　　
馬克　我和老爺
　　
　　
　　我的名字是馬克，工作是在奇爾博塔商會輔佐班諾老爺。記得今年剛滿三十七歲。到了這個年紀，就很難清楚記得自己確切的年齡了。
　　從上一代的老爺開始，我就一直在奇爾博塔商會工作，從當學徒開始算起，已經有三十年的時間都在此叨擾。我以都盧亞學徒的身分進入商會的那一年，班諾老爺正好出生，所以時光的飛逝真的快如流星。
　　商人和工匠的學徒分為兩種，分別是都盧亞與都帕里。若簡單說明差異，都盧亞是與老闆簽訂的僱用契約，都帕里是未來要把店面和業務交給他負責的門生契約。簽約金和簽約內容都有很大的差異，但在此沒有必要詳細說明吧。
　　在奇爾博塔商會，基本上都是以都盧亞的簽約方式收下其他店家的子女。普遍商人的孩子，都要在其他間店磨練一定的時間。磨練時間的長短，則由店家和孩子的父母在討論之後決定，大抵為三到四年。這麼做是為了拓展孩子的視野、了解受人使喚的立場、遠離容易受到縱容的環境，並且與將來會成為下一任店長的孩子們結交朋友，理由形形色色，而這些孩子都是連結起店與店之間的橋梁。
　　原先我簽訂的也是都盧亞契約，待僱用期間一結束就會回到老家。但是，父親過世後，繼承商店的長兄和我對於經商的理念相差甚遠，所以在更新了幾次都盧亞契約後，就趁著十五歲的成年禮，重新簽訂了都帕里契約。
　　都帕里的修業期限為八年。一般都是在其他店家經過都盧亞的磨練後，就在十歲到十二歲之間簽下都帕里契約。然後到了二十歲的時候，再代替老爺管理商店。
　　我因為很晚才簽約，所以變成了成年之後，又往上加上八年的進修期限。雖說進修，但我已經當都盧亞學徒工作了八年，早就十分了解奇爾博塔商會的工作流程。在上一代老爺的安排下，我和一般的都帕里不一樣，領的不是都帕里的薪水，反而和店內成年員工的薪水差不多，所以八年的修業期間並不覺得辛苦難熬。我很高興待遇變得比都盧亞那時候還好，每天都孜孜不倦地工作。
　　然而，沒想到就在我要結束都帕里的修業期間之前，上一代老爺驟然辭世。而當時的班諾老爺才剛成年，無法一夕之間就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店長。有不少和上一代老爺簽約的都盧亞，都不願意和老爺更新簽約，離開了商會。
　　我也因為修業期限尚未結束，為了繼續留在奇爾博塔商會工作，便向老家請求伸出援手。豈料繼承了商店的長兄不僅不願幫忙，還嘲笑逝世的上一代老爺，更宣布要和奇爾博塔商會斷絕往來。當時我內心感受到的憤怒，真難以用筆墨形容。我決定與老家劃清界線，暗暗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奇爾博塔商會和班諾老爺，讓他們後悔莫及。直到現在，我都還清楚記得我對自己發誓的那個瞬間。
　　都帕里的進修年限結束時，老爺問了我要不要回老家。但是，已經和老家斷絕關係的我無處可去，而在這世上最需要我的地方，就是奇爾博塔商會。我表示要留下來後，就和老爺一起夜以繼日地投入工作，重振奇爾博塔商會。我們很快就回到了往日的繁榮，更擴大了商會的規模。至於我為了重振商會，曾在暗地裡動點手腳，踩著老家往上爬這件事，事到如今說出來也無傷大雅吧。
　　如今上一代老爺的么女珂琳娜夫人已經結婚，身為長兄的班諾老爺自從莉絲小姐去世以後，好像就對結婚失去了興趣。我也在恍然回神的時候，發覺自己早已過了適婚年齡。世事就是不能盡如人意呢。
　　現在工作非常充實，班諾老爺也決定了珂琳娜夫人的孩子為商會的繼承人，所以每天都過得風平浪靜，沒有什麼會影響到商會存亡的大危機。
　　
　　這一天，因為要出席集結了大店店主的會議，老爺不在店裡。如此一來，需要下達重要決斷的事情便接二連三地向我呈報。
　　「馬克先生，收到工坊通知說絲髮精有可能會延遲交貨。」
　　「這次因為酪芬比較晚到貨，也是情有可原。叫人通知師傅，請他先把完成的絲髮精送給我們，剩下的再盡快趕出來。」
　　「馬克先生！布朗男爵的千金向珂琳娜夫人寄來了委託函。」
　　「居然會在夏天提出委託，還真是難得。動作快，快派人去通知珂琳娜夫人。」
　　度過了一段比往常還要忙碌的時間後，老爺抱著梅茵回來了。
　　「馬克，進來談事情！」
　　老爺跨著大步筆直地走向裡頭的辦公室。看到雙眼熠熠生輝、渾身散發著鬥志的老爺，和一臉為難至極的梅茵，再加上氣喘吁吁地跟在兩人身後的路茲，我不禁油然生起了又有什麼無理難題要落到我頭上的預感。
　　之前就為了製作絲髮精的工坊，幫忙採購原料、尋找工匠和開拓銷售通路；還為了做植物紙的梅茵和路茲，走遍全城尋找工具和材料；設法緩和與羊皮紙協會之間的衝突、開設植物紙工坊的工作也全都丟給我……回想起來，將近一年的時間，許多強人所難的事情都丟給了我呢。這回究竟又是什麼事？
　　「馬克，我們要栽培甜點師！做好準備吧！」
　　栽培甜點師？又冒出和目前的業務全然無關的單字了。總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這麼突如其來，可以想見一定又和梅茵有關吧。
　　我偷偷觀察老爺的模樣，他的雙眼閃耀著充滿野心的銳光，不停拿出木板，不知道在察看什麼資料。活力充沛固然可喜，但恐怕會對周遭帶來嚴重的影響。
　　「您說甜點師，究竟是打算讓甜點師做什麼呢？」
　　「你問梅茵。」
　　……啊啊，果然又是梅茵嗎？看來又出現新難題了。
　　奇爾博塔商會最一開始的原型，是老爺的曾祖母奇爾博塔夫人所開設的服飾工坊。由妻子在工坊製作衣服，再由丈夫販售，基本上是以這樣的形式開始發展。雖然登記時店主都是寫上丈夫的名字，但實際上真正具有掌管權的都是女方。
　　一直以來奇爾博塔商會做生意的對象，都是城裡的富裕人家，但自從下級貴族留意到了老爺母親的設計後，才開始也慢慢地打進貴族社會。開始和貴族階級做生意，不過是這十年來的事情，還沒有經過很久。
　　珂琳娜夫人的品味似乎也在貴族社會之間博得不錯的風評，奇爾博塔商會的事業算得上是一帆風順。換言之，奇爾博塔商會主要都是販售服飾，此外還有飾品和美容方面的商品。
　　梅茵帶來的絲髮精算是美容方面的商品，銷量十分出色，今後將在珂琳娜夫人的工坊裡製作的髮飾，在城裡也已經是一項大受歡迎的飾品。若再改良線的品質與款式，想必也會受到貴族夫人和千金的喜愛。對於珂琳娜夫人取得了一項這麼好的權利，我由衷感到高興。
　　但是另一方面，梅茵所想出來的製紙業，就不太能歸進奇爾博塔商會的業務範圍裡，這會兒提到的栽培甜點師，性質上更是和過往的業務截然不同。
　　「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了！沒有砂糖是不可能的啊！」
　　「沒有砂糖也可以烤麵包。首先不是要練習使用烤爐嗎？」
　　「可是城裡已經有好幾個麵包工坊，還有麵包師協會，不是又會和既得利益者起衝突嗎？就只是因為要練習用烤爐！況且班諾先生是打算從麵包工坊那裡去挖麵包師過來吧?!」
　　「怕既得利益者還開拓什麼新事業！」
　　老爺坐在椅子上，梅茵則跪坐在椅子上，讓視線和老爺等高。看著兩人爭執不下的模樣，就讓我想起了老爺和莉絲小姐鬥嘴的模樣。真不知兩人是感情好到可以吵架，還是已經建立起了可以隨意起口角的信任關係。
　　我甚至覺得老爺為了生意上的事情，和梅茵吵吵鬧鬧地爭執不休時，看起來最是生氣蓬勃。能夠駁倒伶牙俐齒的梅茵，大概就和辯贏了莉絲小姐一樣痛快吧。因為老爺以前從沒贏過莉絲小姐。
　　「路茲，先別管那兩個人，請你先為我說明一下來龍去脈吧。老爺為什麼突然就說要栽培甜點師？」
　　遠遠望著兩人爭吵的路茲這才收心回神，端正站姿，開始說明。平常已經習慣了梅茵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路茲，注意力切換的速度也很快。乖巧老實，不論什麼事情都吸收得很快，做事認真又富含耐心，可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應該天生就很聰明，有條不紊地說明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根據路茲的說明，老爺在參加完商業公會的會議以後，就前往磅蛋糕的試吃會，和公會長家的廚師有過一番交手。結果老爺就發下豪語，如果沒有甜點師，那就自己栽培。要讓這位好強不服輸的老爺嚥下這口氣，確實是不可能呢。
　　「梅茵說了，如果要做點心，就需要可以熟練操作烤爐且具有研究精神的人，願意不厭其煩地研究食譜，努力讓東西變得更好吃。老爺似乎打算從已經知道怎麼操作烤爐的麵包工坊那裡招人過來，但因為要做麵包以外的東西，如果不是對創造新東西很有熱忱的人，恐怕沒辦法那麼順利……」
　　聽完了路茲的說明，我總算明白了老爺和梅茵爭執的重點。
　　「老爺認為那樣點心能夠賣給貴族吧？」
　　「是的。但是……」
　　「路茲，嚴格禁止說但是。一旦老爺打定主意要做，就只能全力以赴了。」
　　我這麼說也許是偏袒老爺，但是，老爺與生俱來就有做生意的直覺。一旦老爺認定某樣東西可以賣，卯足了全力開發推銷後，從來沒有一次失敗過。我拍了拍手，讓老爺和梅茵把注意力轉到我這邊。
　　「老爺，您說要栽培甜點師，究竟打算栽培多久時間呢？已經計算過損益得失了嗎？」
　　「……算過了。我打算從麵包工坊挖來已經會使用烤爐的麵包師，再栽培成甜點師，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我問完，老爺靜靜點頭。眼中充滿自信，表情也是不認為會有失敗的可能。
　　「我剛才聽到沒有砂糖就做不出來，那麼關於砂糖，您也有眉目了嗎？」
　　「只要向所有關係沒那麼親近的親戚打聽，就算有點勉強也買得到。記得耶密爾伯父在中央那邊有點人脈吧？另外我也叫歐托去問了他以前熟識的旅行商人。先讓麵包師烤一陣子麵包，熟悉怎麼操作烤爐就好了。」
　　「嗯，看來不是完全沒有頭緒呢。」
　　老爺向來不會毫無勝算就放手一搏，看來打從梅茵提到點心那時候開始，就在思考有沒有途徑可以買到砂糖了。雖然購買工坊和設置烤爐的手續複雜又麻煩，但也不至於要費盡千辛萬苦。最大的問題，果然還是與既得利益者的衝突和交涉。公會長肯定又要表示抗議了。
　　回想起為了讓植物紙流通，和羊皮紙協會發生過的爭執，我輕瞇起雙眼。要是在並非主要業務的製紙工作和栽培甜點師上發生糾紛，要推行這項業務就會十分困難。
　　「梅茵，就像之前劃分紙的用途，和羊皮紙協會平分利益一樣，妳有沒有什麼建議，可以降低我們和現有麵包師產生衝突的機率？」
　　「咦?!由我來想嗎?!」
　　比起總是想正面迎戰，不如說基本上絕不退讓的老爺，因為害怕紛爭而想極力避免衝突的梅茵，更適合思考妥協方案。況且，栽培甜點師也不是我擅長的範圍，沒有足夠的知識可以想出妥協方案。
　　「在場最了解甜點師的人就是梅茵。而且比起老爺，梅茵更擅長尋找中間的妥協點，所以關於有沒有辦法能讓兩邊都獲利，請務必讓我聽聽妳的意見。」
　　我也知道對一個剛受洗完的孩子，這樣的要求太無理了，但我也和老爺一樣，並不把梅茵當作普通的小孩子看待。
　　「咦咦?!中間的妥協點嗎？要雙方都能獲利，唔嗯……」
　　「像是我們做的麵包會和以往的麵包都不一樣，或者不做麵包，而是用烤爐做其他東西……」
　　見梅茵陷入苦惱，我便提議可以像紙那樣去思考折衷方案，只是現在替換成麵包。我個人雖然茫無頭緒，但如果是接二連三帶來了各種神奇商品的梅茵，應該會有什麼靈感吧。而我的預想也沒有出錯，梅茵猛然轉頭看向我，一頭飄逸的藏青色頭髮跟著搖晃，金色雙眸晶燦發光，筆直地舉起左手。
　　「我想到了！我想吃『義大利料理』！」
　　又突然冒出了從未聽過的陌生單字。老爺和路茲也都歪頭不解，但梅茵完全不以為意，開始滔滔不絕：
　　「就算沒有砂糖，只要是能用到烤爐的料理，都可以當作是練習吧？那可以做『披薩』、『焗烤』和『千層麵』……啊，還有還有，也可以做烤爐烤肉，還有『法式鹹派』和『甜派』。哇啊，光想就好期待！」
　　梅茵眉飛色舞，興奮地列出了許多單字。這樣當然很好，但聽到裡面出現了烤爐烤肉，我想那一連串單字應該都不是點心。看到梅茵的雙眼閃閃發亮，陶醉的表情又好像隨時要流下口水，路茲在我旁邊小聲呻吟，抱頭哀號：
　　「完了。梅茵開始失控了。她一旦決定目標就會往前衝……老爺贏得了她嗎？」
　　從路茲的呻吟聲，很容易就可以想見他平常被失控的梅茵拉著團團轉的模樣。看來梅茵與老爺十分相似，都是決定了目標後，就會往前猛衝。恐怕都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有多麼心力交瘁。
　　「班諾先生，乾脆別做點心，開『餐廳』……呃，改開高級一點的飯館吧！」
　　「慢著！妳別擅自決定！」
　　「只要有砂糖，也可以做點心當『飯後甜點』喔。沒問題的。就改做『義大利料理』吧！」
　　「哪裡沒問題了?!」
　　正如路茲的擔心，老爺顯然居於劣勢。看到被梅茵耍得團團轉的路茲，就讓我想到了被老爺耍得團團轉的自己，境遇如此相像，讓我悄悄擦去心中的淚水。
　　「路茲，你要有顆堅強的心。不能老是被耍得團團轉，只要能在失控前就早一步預料到，在被使來喚去之前就先打點好一切，心力的磨耗就會減少許多。」
　　「馬克先生？」
　　「受牽連久了，也會摸索出一點訣竅。」
　　看著路茲尊敬我的那雙翠綠色大眼是如此純真，我在心底對自己發誓。不管這兩個人有多亂來，為了讓路茲都能承受得住，我要傾囊相授地教育路茲。
　　就在我們暗暗感慨著彼此的辛勞時，梅茵的嘴巴也沒有停下來。她繼續向老爺列舉出開飯館而非開工坊的好處。
　　「因為不只點心，如果還會做菜，也可以運用在其他事情上啊。只要把料理提供給客人，練習就不會白費，廚師也會更有幹勁吧？等到可以做點心了，就能在賣給貴族之前，先在店裡請客人試吃、詢問客人的意見，然後加以改良。」
　　梅茵的說服力和口才，真的難以想像還是個孩子呢──我正佩服不已時，路茲就傷腦筋地垮下眉毛，仰頭看著我說：
　　「我……聽到梅茵說得這麼激動，就覺得好像真的就像她說的那樣。」
　　「能讓客人產生購買的欲望，以生意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呢。」
　　我「嗯」地點點頭，路茲聳起肩膀輕聲笑了。
　　「可是，梅茵這項才能只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才會發揮。」
　　「路茲，你要張大眼睛看清楚了。該怎麼表達，才能促使對方產生欲望。身邊的人全都是參考範本喔。」
　　雖然能讓對方產生欲望的說服力是種非常迷人的才能，但我們才是真正要經營一家店的人，不能被梅茵的熱情牽著鼻子走。
　　「對了，路茲，梅茵還好嗎？我有點擔心她會不會太激動了。」
　　「哇啊！梅茵！妳冷靜一點！」
　　聽到路茲的制止，梅茵才閉上嘴巴，然後腦袋瓜無力地往前趴在桌上。果然太過興奮了呢。不過，似乎是話還沒有說完，梅茵趴在桌上，嘀嘀咕咕地繼續又說：
　　「普通的有錢人和貴族的三餐有著天壤之別喔。只要端出好吃的料理，就算價格貴了一點，也一定會有人來吃的。」
　　「天壤之別？妳又是在哪裡吃過貴族的……是公會長家嗎？」
　　「看吧，班諾先生也有興趣了吧？真的差很多喔。但是，我們還是有勝算。因為料理方面的食譜，我可是半點資訊都還沒有透露給尹勒絲廚師呢。」
　　梅茵發出「唔呵呵」的笑聲，感覺得出老爺的決心已經大幅動搖。但是，不能順著當下的情況就做出決定。必須先冷靜下來，仔細斟酌梅茵的提議後再下決定。凡事有利，也必定有弊。
　　「梅茵說得沒錯，關於是否真的有必要栽培甜點師，還是要審慎考慮過後再決定。梅茵，感謝妳提供了這麼好的建議，幫了我們大忙。今天就先回家，好好休養身體吧？被老爺帶著到處跑，一定很累了吧？」
　　「嗚嗚，馬克先生的溫柔太讓人感動了。」
　　向路茲下達指示，要他把趴在桌上的梅茵送回家，我送兩人離開到店門外。
　　
　　目送孩子們回去後，回到店內的辦公室，只見老爺的姿勢和剛才的梅茵一樣，臉部向下地趴在辦公桌上。然後，只往上抬起雙眼看過來。
　　「真是，梅茵每次都讓人大吃一驚。」
　　「為了避免與麵包協會產生衝突，真沒想到她的妥協方案會往那個方向發展呢。」
　　老爺用力撓抓頭髮，緩慢地坐起來。赤褐色的雙眼銳利發光，注視著我。
　　「……馬克，你覺得怎麼樣？」
　　「相較於栽培甜點師，我認為開間飯館更簡單。如果是開飯館，就不會和麵包協會產生衝突。雖然反而要考慮飲食店家協會，但只要照著正當的手續辦理，開店本身並不困難。」
　　梅茵提議的，是走高級路線的飯館。畢竟大店家不會去擾亂低價店家的市場，所以飲食店家協會應該不會過度反對。
　　「飯館這個主意不錯。雖然很多富裕人家會僱用廚娘，但廚娘基本上都是平民。只是能買食材的錢變多了，三餐的量也變多了而已，菜色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分別。貴族的三餐，則是由廚藝出色的廚師，烹調只會在貴族宅邸裡製作的料理，所以味道本身就不一樣，菜色數量也不同。就算價格訂高一點，只要審慎選擇食材，提升美味程度，應該就會有客人上門。」
　　我自身並沒有吃過貴族的料理，所以並不清楚，但老爺曾有寥寥幾次，受邀與貴族一同用過餐。既然老爺都這麼說了，表示貴族與一般富人的三餐真的有著極大差異。
　　「可是，梅茵為什麼會知道？她也只在公會長家待過幾天而已，為什麼就知道那麼多種料理的食譜？為什麼可以冒出那麼多要用到烤爐的料理？」
　　「因為她是梅茵。」
　　對於老爺的疑惑，我嘆著氣回答。老爺一臉不滿，但也只有這個答案。
　　「馬克，你啊……」
　　「思考這些無謂的問題只是浪費時間。之前絲髮精的時候老爺就說過，不管梅茵是什麼人，只要能從商人的角度利用她就好了。如今再去思索這件事，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現在反而該先想好對策，別讓梅茵把貴重的資訊往外洩漏出去，這樣做更加有建設性。」
　　我故意無奈地大動作聳肩，老爺就尷尬地別開視線，然後很刻意地拍了下掌心，試圖轉移話題。
　　「對了，關於這件事……我打算收養路茲為我的養子。馬克，你覺得呢？」
　　「我只覺得您是不是被梅茵影響，才會不加考慮，想到什麼就說出來。」
　　「啊啊?!沒禮貌！別把我跟那種不帶腦袋出門的丫頭混為一談！」
　　老爺立刻兇神惡煞地怒吼，但想收養路茲為養子這種提議，不是做事不加考慮又是什麼？如今掌管商會的老爺一旦收養養子，旁人都會把路茲視為是繼承人吧。在珂琳娜夫人的孩子出生之前，絕不能種下日後會引發紛爭的導火線。
　　「那麼，明知道這種提議有可能與珂琳娜夫人產生無謂的疙瘩，能請老爺告訴我，是在怎樣的深思熟慮後才產生這種想法呢？」
　　老爺輕嘆口氣，咕噥說著「講話真是字字帶刺」，開始說明為什麼想要收養路茲為養子。
　　「首先，為了和梅茵保持聯繫，就一定要留住路茲。這點你也知道吧？」
　　既已簽訂了梅茵工坊所做的東西，都要經由路茲販售的魔法契約，我明白一定要讓路茲留在我們商會。而且，現在路茲是都盧亞學徒，所以等僱用期間一結束，就能照著自己的意願前往任何地方，老爺是想防止這件事吧。
　　「本來是考慮過讓他當都帕里，但既然都打算要把店交給他，我就在想是不是乾脆收他當養子，這樣子以後我的意見才有分量。」
　　「讓他當都帕里應該就夠了吧？再者，假使珂琳娜夫人到時候生下了小姐，也可以讓兩人訂下婚約。」
　　與其收養為養子，不如讓路茲成為都帕里完成修業，再讓他入贅進來，較能弭平周遭旁人的反感。但是，老爺聳肩揮了揮手。
　　「路茲那樣不行，他眼裡就只看得到梅茵。而且，路茲原本的夢想是成為旅行商人，一直在找機會離開這裡。我想很難一直把他綁在奇爾博塔商會。」
　　「旅行商人嗎？這還真是……」
　　一個在城裡出生長大的孩子居然會有這種夢想，真是少見──我正感到驚訝，老爺就輕輕聳肩，勾起嘴角說了：
　　「我想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他在生活上一直受到壓迫，但一旦沒有了梅茵這條鎖鏈，路茲也就沒有必要待在這裡。不久的將來，梅茵肯定會被某個貴族帶走。可能是城裡的貴族，也可能被其他地區的貴族拉攏，或是從中央來這裡辦事的貴族……現階段還很難說，但梅茵離開這裡的可能性很高。」
　　現在還只是老爺庇護下的學徒，沒有知識也沒有任何力量。但是，等到路茲成年，吸收了各方面的知識以後，將會察覺到自己的價值吧。屆時如果梅茵離開這裡，魔法契約不再有意義，路茲會考慮去其他城市的店家工作吧。
　　「當梅茵離開這裡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帶著路茲到處移動。」
　　「老爺，您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
　　我稍稍瞇起雙眼，老爺有些難為情地輕笑一聲。
　　「奇爾博塔商會的繼承人是珂琳娜，我只是暫時的代理人。梅茵說過她想做書，但做書不在我們的業務範圍裡。雖然不是現在馬上，但把店交給珂琳娜和歐托以後，我想自己獨立出來開一家店。」
　　奇爾博塔商會是女系商店，日後自然要由珂琳娜夫人和歐托老爺守護這家店，所以老爺說得沒錯。但是，暗示自己要開店和想收養路茲為養子這兩件事，我還是無法馬上劃上等號，繼續盯著老爺瞧。老爺輕嘆一聲後，咕噥說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了你。」然後露出了懷念的笑容。
　　「最近看著梅茵和路茲，我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就是當年老爸還活著，生活過得無拘無束……和莉絲在一起時的自己。」
　　在到處橫衝直撞的路茲和梅茵兩人身上，我也彷彿看見了當年一起哈哈大笑的老爺和莉絲小姐，所以可以明白老爺的心情。輕垂下眼皮，昔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曾經我也側眼覷著兩人在店裡頭模仿大人的動作，還偷偷摸摸地策劃惡作劇。
　　「看著他們，我就想起了從前。也想起了自從老爸死後，我因為忙著保護商會和家人，就徹底遺忘了的夢想……」
　　「老爺的夢想，就是成為能對全世界帶來影響力的商人吧。」
　　我一說出來，老爺就吃驚得瞪大眼睛，狼狽得讓我覺得有趣。
　　「你、你為什麼還記得?!」
　　「因為是老爺的事情啊。」
　　……可別小看我。我從老爺出生開始，就知道老爺的所有事情。
　　我挺胸說完，老爺就捧著頭小聲呻吟。有個非常了解自己幼時事蹟的人，會覺得很難為情吧。我明白的。
　　老爺抱頭悶哼了好一會兒後，似乎終於擺脫了困窘，乾咳了一聲。
　　「如果可以逐一實現梅茵腦海裡的東西，你不覺得我的夢想肯定能實現嗎？」
　　「雖然有些太過遠大，但若能實現梅茵說的所有東西，確實能在全世界擁有不凡的影響力吧。」
　　「第一步我要前往妹妹和妹夫所在的城市，在那裡開設植物紙工坊，讓植物紙流傳開來……馬克，那你呢？」
　　老爺在胸前交握手指，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稍微側著臉抬頭看我。看著靜靜等待我回答的老爺，我險些失笑出聲。
　　因為老爺現在的表情和動作，就和上一代老爺去世後，在我的修業期限結束時，他問我要不要換到其他間店一樣。
　　「比起我，提歐和歐托老爺更處得來吧。所以，我會跟隨老爺的腳步。而且也需要有人教導路茲吧？」
　　老爺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見狀，我懷念地瞇起雙眼。
　　曾經立下堅定的決心要守護家人和商會，甚至遺忘了自己的夢想，如今卻能推動老爺，讓他成立植物紙協會，更進一步要拓展新事業──也許梅茵真如歐托老爺所言，對於老爺來說，是為他漫長的冬天帶來終結的水之女神吧。
　　拜此之賜，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夢想。倘若梅茵是水之女神，那麼我希望自己對老爺而言，是今後也能協助他繼續成長的火神。

zhangyoufu

　　
　　噹啷，噹啷……
　　第一鐘響徹了整個昏暗的城市，叫醒了一大早就要起床工作的人們。
　　「嗚，早上了嗎……」
　　以前都是直到母親叫我，否則根本不必在意鐘聲，可以一直睡下去，但現在成了商人學徒以後，聽到響亮的第一鐘就必須起床。
　　鞭策還非常想睡的身體起身，開始移動。十歲之前，都盧亞學徒都是隔天工作，而今天是要去奇爾博塔商會的日子。
　　「可惡，好想睡……」
　　「路茲，這是你選的。不准抱怨。」
　　聽著母親的喝斥，我走向廚房，拿起早餐。把硬麵包浸進昨晚剩下的湯裡，泡軟了再吃。最後一口氣喝光用我們家的雞蛋換來的牛奶，用力用袖口擦了擦臉。擦完我才驚覺不妙。
　　「啊，糟糕……」
　　言行舉止要莊重得體，擦臉的時候也要用布── 想起了馬克先生這麼叮囑過，我不由得看向沾到了牛奶的袖口。
　　看在身為富豪的奇爾博塔商會員工眼裡，我的動作好像很粗魯，根本不能讓我在店裡頭露面。雖然一直想要謹記馬克先生的叮嚀，但還是會下意識地做出和平常一樣的舉動。梅茵要我以馬克先生為參考範本，我也照著自己的步調在練習，但該改掉目前為止生活上的哪些習慣，還是很多事都不知道。
　　……沒人說根本不會知道啊。
　　生長在家人都從事建築行業的家庭裡，我完全不了解商人的世界。因為成功做出了紙，能夠在奇爾博塔商會當學徒以後，馬克先生就經常提醒我各種細節。
　　包括吃完飯後要洗漱嘴巴、服裝和頭髮要保持清潔、怎麼修改遣詞用字、站姿要端正、收放物品要小心，全部都是至今的生活中誰也不會提醒我的事情，所以我老是手忙腳亂。
　　也因為這樣，我非常可以明白梅茵的心情。梅茵因為擁有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過的記憶，曾說她「不知道這裡的常識」。我現在比之前更能切身體會梅茵的感受了。如果沒有人教，真的連很細微的小事也不會知道。
　　
　　「吃飽了。我出門了！」
　　急匆匆地吃完早餐，我就衝出家門開始狂奔。
　　第二鐘一響，城市的大門就會打開。附近村子的農民第一鐘就會起床，進城裡販售他們收割的作物，而昨天因為趕不上在關門前進來，只好先在附近農村投宿的旅行商人，也會一窩蜂地進到城裡。奇爾博塔商會為了在開門的同時就湧進來的客人，第二鐘就開始營業，所以更早之前就要準備開店。
　　我的父親和大哥札薩因為從事建築方面的工作，所以有沒有工作要看天氣。太陽出來就會出門上工。二哥奇庫和三哥拉爾法是在木工工坊當學徒，母親則在織布的紡織工坊工作。工坊和大門開門沒有關係，所以幾乎所有在工坊工作的人，都是第二鐘響了之後才離開家裡，要去森林採集的孩子們也在同個時間出門。
　　也就是說，只有成了奇爾博塔商會都盧亞學徒的我和以前不一樣，必須一大清早就開始行動。
　　
　　穿過看不清楚腳邊路面的小巷子，在還十分昏暗的大道上奔跑。在夏天出生的我結束了洗禮儀式之後，每一天變得越來越熱，但破曉前的空氣還有些冰涼，撲在臉頰上很舒服。
　　奇爾博塔商會的員工都是富商的孩子，大家的家都在北邊。住家在南門附近的我距離商會最遠。雖然第一鐘響後馬上就開始移動，但有時候還是會有點遲到。現在夏天還好，但等到了不想離開被窩的寒冷冬天，要起床大概會更痛苦。
　　終於到了奇爾博塔商會，但似乎還不到準備開店的時間，供都盧亞學徒出入的門扉還沒打開。我安心吐氣，抬腳踏上商會旁邊的樓梯時，就聽見了沉重木門打開的聲音。
　　……完了，門開了。要趕快！
　　跑進自己在閣樓租借的房間，從半大不小的水缸裡汲水洗臉，再用毛巾擦拭。接著用手指抹鹽，塗在牙齒上，用毛巾洗刷牙齒，最後是漱口。然後從房內拉起的繩子上拿下奇爾博塔商會的學徒制服，心急如焚地穿上後，再用向馬克先生買來的梳子，努力快速又仔細地梳好頭髮。
　　「唔……看來今天最好要洗個頭。」
　　我一邊梳頭，一邊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輕嘆口氣。金色頭髮變得有些黏膩。再不清洗，馬克先生又要提醒我了。我自己會做絲髮精，但如果在家裡洗，哥哥們就會在旁邊嘲笑，不然就是瞎起鬨，所以我都來這裡才整理儀容。今天不只衣服，也洗洗頭髮好了。
　　整理好了服裝儀容，把工作上會用到的墨水、筆和計算機等東西放進布包裡，帶著布包衝下樓梯，跑進店裡。
　　「早安！」
　　「早安啊，路茲。馬克先生已經去後面了喔。」
　　一名都帕里正打掃著會有客人出入的店面，對我這麼說，我慌忙繞到後頭。
　　每一家店都為了避免遭竊，在客人進進出出的店面裡頭不會放置多少商品，只會擺放少許樣品。通常都等客人表明想要哪樣商品後，再從後頭或地下室的倉庫裡拿出來。所以比起店面，店後面的空間更大，擺滿了不計其數的貨物。
　　「路茲，今天有點遲到喔。」
　　「馬克先生，對不……真是非常抱歉。」
　　馬克先生正一邊檢視倉庫，一邊向都盧亞們下達指令。向他道歉後，我就和其他都盧亞一起開始工作。新進來的都盧亞學徒都是待在倉庫工作。要是不知道商品放在倉庫的哪個地方，又要怎麼收放，就沒有辦法做這份工作。都盧亞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要學會怎麼收放大量的布和各種小飾品。如果要像馬克先生那樣記得一清二楚，真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時間。
　　「路茲，把髮飾拿去前面吧。」
　　「是！」
　　冬季期間，我和梅茵一起做的髮飾賣得非常好。前不久梅茵說過把做法賣給了奇爾博塔商會，所以以後會由珂琳娜夫人的工坊製作，但目前販售的仍然都是梅茵和多莉一起做的髮飾。
　　我本來以為只有在摘不到花的秋天尾聲，到春天出頭的洗禮儀式和成年禮這時候，才會有人買髮飾，不用花錢就能摘到花朵的夏天應該賣不好。想不到最愛蒐集稀有物品的旅行商人，幾天前買走了很多髮飾。
　　……希望今天也能賣得很好。
　　為了不壓到花朵，我把髮飾擺在托盤上，小心謹慎地搬運。搬運五個顏色各自不同的髮飾時，發現其中一個的花有點歪七扭八。是梅茵做的吧？我忍不住暗暗偷笑。
　　第二鐘一響，開門營業。客人絡繹不絕地走進來。有人來賣毛毯、布和線，也有人來買東西出城，店裡變得非常熱鬧。還不能到店面接待客人，幾乎派不上用場的我，只能負責把大人們檢查完的貨品搬到後頭。
　　春天進來的都盧亞是大店家的孩子，因為已經相當熟練，已經可以在店裡頭露面，幫忙端茶水給客人，或是包好商品送去另一家店。
　　「路茲，這些貨物能再幫我搬到裡面去嗎？幫我交給萊昂。」
　　「知道了。」
　　我抱著布繞到後面，找到已是都帕里的萊昂，把布交給他。萊昂輕輕點頭，非常迅速地把布放到既定的位置上。布會依據品質和顏色放在不同的架子上，但我就算摸了剛才的布料，也分辨不出品質的好壞。聽說萊昂的老家就是布店，已經習慣接觸布料的萊昂從簽訂都盧亞契約開始，就已經可以幫忙做事，能力出色的他後來就晉升為都帕里。
　　……就算沒辦法成為都帕里，我也要努力別三年一到就不續簽都盧亞。
　　在奇爾博塔商會工作的，全是商人的孩子。我卻是木匠的孩子，又不懂得商人的常識，必須比其他人加倍努力。雖然因為和梅茵一起做了紙跟髮飾，答應收我為學徒，但這些幾乎都不是我，是梅茵的功勞。
　　第三鐘響的時候，隨著開門而湧進來的城外客人就會慢慢減少，換城裡的商人開始進出商會。新進都盧亞的老家有人過來的時候，那名都盧亞就可以到店面練習接待客人。但是，我老家那裡不會有人過來，所以完全沒有機會練習。老爺還說：「那你只能趁梅茵過來的時候練習了。」但梅茵也不是商人，真的有辦法練習嗎？老實說，我有點擔心。
　　
　　第四鐘響後，上午的工作就結束了，到了午餐時間。關了店，留下一名中午顧店的員工，所有人不是各自回家，就是去大道上的攤販和飯館吃東西。我因為只有母親讓我帶著的麵包還不夠，通常會再去大道的攤販買東西吃。能有自己可以用的錢，真的很棒。真感謝梅茵當初建議我把錢存下來，因為以後用得到。
　　雖然麻煩，但如果要去買午飯，都必須先回到閣樓換下制服再出去。要是穿著奇爾博塔商會的學徒制服，就算肚子再怎麼餓，也不能自己買東西來吃。更別說邊走路邊大口吃東西了，一定會被馬克先生臭罵一頓。
　　因為比起城東和城中，靠近市場的城西攤販比較便宜，所以我一邊吃著在那裡買來的格雷餅，一邊頂著炎熱的夏日陽光，走回到中央廣場。格雷餅是種方便攜帶的食物，在麵粉和大麥粉裡頭加了蕎麥粉以增加分量，然後烤成薄薄的餅皮，再把火腿、培根和香腸等餡料捲起來。和烤得硬邦邦，以保存為最主要目的的麵包不一樣，格雷餅的優點是就算不沾湯，也很容易就能吃下肚。
　　今天因為天氣晴朗，可以到外面買東西吃，但萬一遇到下雨，我就只能吃從家裡帶來的硬麵包和水。因為下雨天幾乎不會有攤販出來，我也懶得在戶外行走。不管要做什麼，天氣都很重要。
　　走到中央廣場的時候，剛好格雷餅也吃完了，我習慣性地用手拍拍褲子擦乾淨。但下一秒就心想「完蛋了」，稍稍環顧四周，確認附近有沒有店裡的人。
　　……幸好，都沒有人看到。
　　我暗自鬆一口氣，急忙回到閣樓的房間。和悠哉地吃午餐的老爺不一樣，我的午休時間非常充裕，所以都趁這時候洗衣服。今天還想順便洗頭。往水盆裡放了木桶、另一套制服、毛巾、肥皂、洗衣板和絲髮精，就走下樓梯前往水井。因為房間在頂樓，所以往返樓梯是件很累的事。
　　在井邊往木桶裡倒水，再倒進絲髮精，首先開始洗頭。脫掉上衣，上半身覆在水盆上，拿起木桶把絲髮精水倒在頭上。接著重新把水盆裡的絲髮精水倒回木桶裡，再覆在水盆上面，從頭淋絲髮精。像這樣徹底把頭淋溼，再用毛巾擦乾，就是我洗頭髮的方式。因為我的頭髮比梅茵要短很多，又沒有人可以幫忙，就固定用這樣的方式洗頭了。
　　用毛巾擦乾頭髮後，順便清洗毛巾。洗完了替換用的學徒制服和毛巾，就回到房間，掛在拉起來的繩子上晾乾。這樣一來在下次來之前，就會乾了。
　　最後仔細地梳理頭髮，感覺到頭皮變得很清爽，頭髮也光滑又柔順。拉起自己的劉海一看，發現又恢復了原先的光澤，我點點頭，重新穿回上午穿過的學徒制服，回到店裡面。
　　
　　「哦？路茲，你洗頭髮了嗎？能在被人提醒之前就先做好，很值得嘉許。」
　　隨時保持清爽潔淨是很重要的──馬克先生這麼誇獎了我。當自己做的事情得到認可，下次就會想要繼續努力。對於馬克先生會不忘稱讚員工這點，我也很想要看齊。
　　……但大概很不容易吧。
　　下午開始，出入商會的城裡商人就變得三三兩兩，來客數頓時減少很多。此外雖然不是每天，但老爺和馬克先生偶爾會前往貴族區。
　　第五鐘響後，擔任指導員的都帕里就會告訴我們這些新進的都盧亞，平常出入商會的業者有哪些，或是去商業公會跑腿，這段時間都用來學習工作上的事情。也因為這段時間不忙，比較能夠發問。
　　「今天要教你們怎麼寫訂單。訂單的寫法每間店都不太一樣。請大家要記住奇爾博塔商會的寫法，別再用老家的寫法。」
　　「……又要重新記一遍嗎？那些細微的差異很麻煩耶。」
　　新進的都盧亞不能用自己在老家學會的方式，必須重新學習奇爾博塔商會的工作流程。我因為什麼都不懂，要記這些雖然辛苦，但要改變自己至今習慣的做法，好像更加不容易。
　　

　　
　　「路茲，你已經知道怎麼寫訂單了嗎？還是奇爾博塔商會的寫法呢。嗯，沒問題。那麼，你算算看這張的營業額。」
　　「是。」
　　……梅茵真的太厲害了。
　　因為梅茵教了我識字和計算，還有怎麼算錢和寫訂單，所以就算我沒有半點商人的常識，還是勉為其難可以完成工作。要是沒有梅茵，擔任指導員的都帕里一定早就把我拋在旁邊不管了。
　　我答答答地撥弄計算機，進行計算。雖然速度還很慢，但也因為和梅茵一起練習過，所以我覺得只要再習慣一陣子，一定可以追上其他學徒。
　　「路茲，老爺找你。請來一趟辦公室。」
　　馬克先生叫了我的名字，要我前往店裡的辦公室。我回應後站起來，感覺得到四周的人都投來羨慕的眼光。
　　「又是路茲……」
　　「老爺說過他是梅茵的聯絡人，所以一定又是和梅茵有關的事情吧。」
　　背後傳來其他都盧亞的交談聲，我走向辦公室。他們說的都是事實。我因為和梅茵是青梅竹馬，負責與梅茵聯繫，才能成為商人學徒。所以，我會盡心盡力做好梅茵的聯絡人這份工作。
　　……而且，這份工作也只有我做得來啊。
　　「哦，路茲你來啦。我要問你梅茵的事情……」
　　一走進辦公室，看著木板和紙張的老爺就這麼說著抬起頭來。
　　「關於梅茵進入神殿，你身邊的人有什麼反應嗎？」
　　「除了梅茵的家人和我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梅茵進了神殿當巫女。都以為她和以前一樣，會在家裡工作，偶爾出入店裡吧。因為這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她的家人也不會刻意向身邊的人宣傳……我是這麼認為。」
　　會進入神殿的只有孤兒。而且還是只限於被父母遺棄，或是沒有了可以收留照顧的親人，這種孤苦無依又尚未受洗的孩子。如果已經參加過洗禮儀式，只要能找到工作，住進學徒宿舍，那裡的師傅就會幫忙照顧。雖然生活會很辛苦，但就算父母不在人世了，也不至於流落街頭。
　　但是，在孤兒院裡長大的孩子卻有著各式各樣的傳聞，像是都被貴族當作傭人使喚、這輩子再也無法離開神殿。聽說孤兒們都無法從事正當的工作，也不能參加洗禮儀式和成年禮，並不被列為城裡的一分子，而被當成是不存在的人。要是讓人知道了自己的孩子進了這種地方，一定會有人在背後對梅茵一家人指指點點。
　　「雖然梅茵是以青衣巫女的身分進入神殿，但我想大部分的人還是無法理解，而梅茵要是和棘手的貴族扯上關係，我們也不知道會對哪裡、又造成怎樣的影響。所以你盡可能不要多嘴。最近好像還有人在梅茵四周打聽消息，你也要小心。」
　　老爺說他今天去商業公會的時候，芙麗妲說有個男人好像在蒐集梅茵的資料。
　　「雖然那個大小姐在懷疑可能是生意上的新對手，但是，梅茵是要進入神殿。就算貴族那邊有人在打探她的消息也很正常。路茲，你因為和梅茵簽了魔法契約，只要有人想查就查得到你的名字。你也要注意自己身邊的情況。」
　　老爺的想法是盡可能把梅茵藏起來，我也打算遵照他的指示。老實說，我沒有和貴族接觸過，所以不知道貴族有多可怕，又有多麼棘手。但是，既然大家都這麼警戒，就表示貴族是必須防範不可的對象。
　　「對了，梅茵的身體應該差不多恢復了吧？」
　　「應該是……發燒到現在已經第三天了，差不多也恢復健康了。」
　　「我有事情想問她，你再帶她過來吧。」
　　我回答「是」，就走出辦公室。然後發現店裡頭幾乎已經收拾完畢。
　　「路茲，你也去收拾裡面的東西吧。第六鐘就快響了。」
　　聽到馬克先生這麼說，我正心想著：「已經這麼晚了嗎？」第六鐘的鐘聲就「噹啷噹啷」地響了起來。第六鐘一響，工坊和店家都要打烊。
　　「失禮了。明天見。」
　　店裡的都盧亞們不約而同離開返家。因為最後的關店，是在老爺家擁有房間的馬克先生和萊昂等都帕里的工作。我若不趕快離開，他們就無法關店。於是我急忙抱起行李，衝出商會。
　　跑上頂樓的房間後，開始為回家做準備。先脫下學徒的制服丟進水盆裡，換上平常穿的衣服。然後檢查水缸，確認裡頭還有沒有水。如果不先添水以供下一次洗臉，忙碌的早上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汲水。
　　……今天看起來還不用。
　　鎖上閣樓的房間，衝下樓梯，踏上回家的路。因為所有人都是在第六鐘結束工作返家，所以雖然天色開始漸漸變暗，大道上還是很多人。明明風稍微變涼了，卻因為人太多而變得很悶熱。
　　……如果是從森林裡回來，就不會遇到這麼多人呢。
　　雖然現在第六鐘的時候，都要擠在回家的人潮裡移動，但以前去森林採集時，第六鐘是通知關門的時間，所以總會看到拚了命想進城的旅人，和推著他們想關上大門的守門士兵產生衝突。一群小孩子通常都是在小巷子裡穿梭，回到家裡，極少像這樣擠在人群裡面。
　　
　　「啊，路茲，你回來啦。」
　　回到家，母親正在準備晚飯。哥哥他們也回來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一樣累，快點來幫忙！」一邊聽著母親的咆哮一邊幫忙，然後吃晚飯，這就是我平常的生活。
　　雖然因為梅茵教我們的食譜，菜色的種類稍微增加了，但有些都需要帕露果渣這種冬天的材料，有些則是麻煩的步驟太多，所以平常的三餐很少出現。還是以麵包、湯、火腿和香腸為主。
　　「啊──！拉爾法！那是我的！」
　　「誰教你動作這麼慢！」
　　被拉爾法搶走了一片火腿，我立刻瞪大眼睛舉高盤子，這回換札薩從上方瞄準了我的香腸。
　　「路茲，你是商人學徒，又用不到什麼體力，不可能比做木工的我肚子還餓吧？」
　　「札薩！坐下來吃飯！」
　　在母親的怒吼下，我的香腸才得以保住，但從視線還是感覺得出來大家仍對我的食物虎視眈眈。得趁著母親用眼神威嚇大家的時候吃完，不然又會像剛才一樣。我急忙把香腸都扒進嘴裡，再拿起吸了湯後泡軟的麵包。
　　……可惡！我以後一定要報仇！
　　雖然存款已經多到了有餘力可以買吃的東西，但食物被搶走，還是讓人很不爽。
　　吃完了兄弟間你爭我搶的晚飯後，就準備上床睡覺。不早點睡隔天會起不來，況且太陽一下山，天色變暗後也沒有事情可做。為了節省蠟燭，最好還是早早上床睡覺。
　　噹啷、噹啷──提醒市民就寢的第七鐘響了。
　　……梅茵應該差不多恢復精神了，那明天去探望她吧。

zhangyoufu

　　
　　「沒有其他議題了吧？那麼，現在大會議室正在舉辦今後要推出販售的新款點心試吃會。請各位有空的話就順路前往吧。還準備了各位隨從的份。班諾，聽說你要來，芙麗妲可是幹勁十足。你會過來的吧？」
　　我一說完，班諾就滿口黃連似的苦瓜臉站起來。看他臉上明白寫著「再不高興也得去」，我就忍不住洋洋得意，內心感到痛快。看到班諾目露兇光地瞪過來，我反而通體舒暢，用鼻子哼笑著走出會議室。
　　大店的店主們都興致勃勃地走向大會議室，我正好與眾人相反，步上階梯，回到公會長室的椅子坐下。
　　……接下來就拭目以待吧。
　　試吃會是由梅茵提議，孫女芙麗妲加以實踐的新挑戰。目的在於向眾人宣揚今後即將販售的點心磅蛋糕是渥多摩爾商會的商品，也為了找出哪些口味更加受到客人的喜愛。
　　在這裡自然聽不見樓下的喧囂，但我還是豎起耳朵，想聽聽有沒有什麼動靜。
　　「谷斯塔夫老爺也很在意樓下的情況吧？」
　　從以前就一直隨侍在側，可謂是我左右手的康吉莫「」地放下倒了茶的茶杯，面目含笑地說道。肯定是想起了之前在討論試吃會的時候，芙麗妲這麼說了：「爺爺不可以來喔。擁有強大影響力的爺爺一來，就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的努力了！」
　　難得有這個機會，雖想親眼瞧瞧孫子們認真工作的模樣，但看來也只能安分地待在幕後。雖然有些無趣，但芙麗妲說得不錯，身為商業公會長的我若是出席，就很難讓人意識到這是「渥多摩爾商會的試吃會」。
　　「芙麗妲小姐真的變得很有精神呢。這也是託了梅茵的福吧？」
　　康吉莫高興地這麼說道。我也想起了芙麗妲為了舉辦試吃會到處奔走的模樣，笑得瞇起了雙眼。
　　以前因為身蝕的緣故，芙麗妲經常發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在哪裡昏倒，所以在與貴族簽約之前，幾乎是足不出戶地在家裡長大。與貴族簽約後，為了讓芙麗妲成年之後能夠在貴族區裡生活，也都一直待在家裡接受教育。住在這裡侍候她的侍女們，也非常地疼愛芙麗妲。
　　芙麗妲在洗禮儀式不久前，遇見了同樣為身蝕的梅茵，大概是受到了朝著自己想做的事、勇往直前地向前衝的梅茵影響，現在變得十分活潑好動。這次的試吃會也是芙麗妲詢問了梅茵的意見，自己一手策畫主辦。當然，家人也提供了協助，但芙麗妲卻展現出了難以想像她才小小年紀的敏銳度，和善用人力的手腕。
　　「雖然好奇試吃會的情況，但結果肯定不錯。就等人來報告吧。」
　　「谷斯塔夫老爺都這麼說了，試吃會一定會非常成功。畢竟谷斯塔夫老爺在做生意上，直覺從來沒有出錯……現在也正如您所言，艾倫菲斯特迎來了新的變化。」
　　康吉莫說完露出微笑。他說得沒錯，我在做生意上的直覺鮮少出錯。
　　「……正因如此，沒能把梅茵招攬過來真是扼腕。髮飾、絲髮精、磅蛋糕、酒漬水果、植物紙……我現在就已經能預見到，梅茵做出來和想出來的東西，都將為艾倫菲斯特帶來巨大的轉變。」
　　由年輕一代的班諾，引領著梅茵、芙麗妲和路茲這些剛受洗完的年幼孩子做事，艾倫菲斯特的商業將面臨巨大的改變。
　　康吉莫緩緩地點頭，看著我說：
　　「現在梅茵的影響範圍還只有平民區而已。但是，谷斯塔夫老爺說過她雖然還小，卻是珍貴的商人幼苗。那麼就要小心留意，別讓她被討厭變化的貴族擊垮，更要推薦給擁有雅量願意接受變化的貴族，妥善交涉，細心栽培。」
　　用不著提醒，這我也知道。這就是商業公會，以及促使商業公會成立、擁有悠久歷史和傳統的渥多摩爾商會的職責所在。
　　渥多摩爾商會的歷史淵遠流長。早在現在的艾倫菲斯特出現之前，就存在於艾倫菲斯特這塊土地上。前任領主也是領主跟前最受倚重的商人，一直以來都向貴族販售食材。
　　新上任的領主，都會帶著自己的專屬工匠前來，比如裁縫師和家具工匠。帶著手藝符合自己喜好的工匠同行，對於貴族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只有食材沒辦法這麼做。就算可以帶著專屬廚師前來，食材也只能在當地取得。
　　長年以來，渥多摩爾商會都向周邊的農村購入品質絕佳、適合賣給貴族的食材，再販售給前任領主和貴族。包括與農村往來、辨別當地特有的當季蔬菜，和對品質的保證，都是從遠方帶來的人做不了的工作。正因如此，即便領主的位子上換了人，渥多摩爾商會依然可以持續經營這樁生意。
　　同時，也受命擔任協商的角色，來調解既有貴族與新進貴族間專屬店家的衝突。因為需要一個組織來管理艾倫菲斯特的所有商店，並成為連結貴族的窗口，還能在大店間產生利益衝突時出面斡旋，商業公會於焉誕生。
　　
　　「谷斯塔夫老爺，達米安少爺來了。」
　　是來報告試吃會的情況吧。要他進來後，我便催促走進來的達米安趕緊報告。
　　達米安是我的孫子、芙麗妲的哥哥。雖然還未成年，但已經在好幾間店累積過都盧亞的經歷。我正考慮等現在的契約結束，讓他接著進奇爾博塔商會當都盧亞。
　　「磅蛋糕的評價非常好。每位客人的眼神都非常認真，比較各種口味。」
　　「哦……那班諾呢？」
　　達米安露出苦笑，聳起了肩。
　　「他一進入會場，就叫梅茵去換上奇爾博塔商會的學徒制服。」
　　「本來想讓人以為梅茵是渥多摩爾商會的人，看來是失敗了。」
　　尹勒絲所云「梅茵在夢裡知道的事情」，不該只由一家店獨占，應該為整座城市所用。單靠新興的奇爾博塔商會，無法全部都攬下來。本想讓外人以為梅茵與渥多摩爾商會也有關聯，並非只有奇爾博塔商會獨占著利益，這下子是失敗了。
　　「班諾又想讓自己的商會陷入困境嗎？」
　　如果只有髮飾和絲髮精也就罷了，但植物紙也是紙，明明只要把羊皮紙協會改名為紙張協會，交給協會一併掌管就好了，班諾卻要自己一手包辦。居然往和服飾全然無關的領域出手，真不知道這小子在想什麼。
　　吩咐達米安回到試吃會的會場後，我慢慢地吐出大氣。
　　「像奇爾博塔商會這樣，只有一家店卻想獨占莫大的利益，只會播下火種。我也不是不能明白班諾的心情，為了保護自己的店，他才這麼急著擴展勢力。但是，他現在也該放寬自己的視野了。雖然還血氣方剛的班諾這小子是不會懂的吧。」
　　想讓整個艾倫菲斯特共同獲利的商業公會，和只想讓自己商會業績成長的奇爾博塔商會，雙方的理念可說是背道而馳，也因此衝突不斷。近來都因為班諾不懂瞻前顧後，只想著要獨占利益，搞得我每天都頭痛欲裂。
　　「理念不合，不只是因為經商上的做法不同，我想谷斯塔夫老爺也有責任喔。」
　　康吉莫十足刻意地大嘆口氣，搖了搖頭。
　　「……我當初可是基於好心。」
　　「如果沒能讓對方感受到老爺的好心，那就沒有任何意義，如今對方也已經有了那麼根深柢固的成見，我們也無能為力。」
　　奇爾博塔商會的擴張不過是這幾十年來的事，尚未經過百年。一名縫製貴族衣物的裁縫師獲得了奇爾博塔的稱號，她的丈夫再成立了專門販售服飾的工坊，這便是奇爾博塔商會的起源。
　　隨著業績順利成長，到了班諾的父親那一代，奇爾博塔商會的規模更擴大到了足以列為大店的程度。本以為會就這麼順利發展下去，班諾的父親卻不幸橫死城外。
　　然而，一個才剛成年的小鬼頭，支撐不了這麼大規模的商會。再這樣下去，奇爾博塔商會只會倒閉。難得成長到了這樣的規模，就這麼倒掉太可惜了。此外如若沒有能夠代理的店家，要與貴族往來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我的第一任妻子離世後，當時為了重振生活，也為了渥多摩爾商會的存續，於是妻子死後便立刻再婚。雖然第二任妻子也已經先我一步，但孩子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也到了考慮把家業交接給大兒子的年紀，所以此後未曾再娶。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便向上代老闆的妻子，也就是班諾的母親提出再婚，想要藉此向奇爾博塔商會伸出援手。再繼續拖下去，員工只會相繼離開，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更會犯下無法挽回的失誤，最終導致滅亡。只要放眼未來，就知道比起已死之人，保護商會更加重要。
　　我提出再婚的時候，班諾的母親不僅有個剛成年的兒子，底下還有幾個孩子，所以本以為一個要撫養這麼多孩子的母親，會欣然地答應這門親事。
　　然而，結果出乎意料。奇爾博塔商會的回覆竟是：「豈有此理！」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回答？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周圍的人卻是不約而同嘆氣。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一般丈夫過世了，女人不會馬上就考慮再婚。要是父親能先等一段時間，待對方的悲傷稍微平復，又因為要撫養孩子，感受到了現實的困苦，這種時候若再伸出援手，對方也會毫不遲疑地接受吧。」
　　聽到兒子與媳婦這麼勸告，我才恍然大悟。在很多事情上，男人與女人的看法確實都不相同。
　　「要是留下來的不是女人，結果就會不一樣了嗎……」
　　不出所料，不願和奇爾博塔商會更新契約的都盧亞們一個個離開商會，往來客戶也變少了，才剛成年的班諾立刻就坐困愁城。儘管上代老闆提拔的馬克具有經商手腕，以都帕里的身分稱職地輔佐班諾，但還是無法阻止商會的沒落。
　　雖然心裡清楚，但肩負協調利益重任的商業公會長，也不能沒有任何藉口就援助奇爾博塔商會。一個在經商上擁有獨到眼光的年輕人倘若就此隕落，委實太可惜了──我正這麼感嘆時，班諾的戀人因病倒下，就這麼與世長辭。
　　必須在商會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前設法挽回！這點道理，身為商會老闆一直苦撐至今的班諾肯定明白的吧。於是我向班諾提議與自己的女兒成婚。
　　結果，回覆又是：「豈有此理！」
　　……班諾明明是男人，為什麼也是這樣的回答？
　　「奇爾博塔商會並不是注重生意上的往來而與對方訂婚，而是從小就情投意合的戀人。戀人才剛去世就提議婚事，也難怪會讓對方感到不愉快吧。」
　　於是我不再拐彎抹角，直接為自己的兒子向班諾的妹妹提親，結果其中一個逃也似地嫁到外地，另一個則與旅行商人成親。從此往後，班諾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與我反抗作對，實在教人頭疼。
　　
　　「以前的關係還劍拔弩張，但幸好後來賣了身蝕的消息給他，又通融了一個魔導具給梅茵，現在和班諾的關係才緩和了一點……」
　　「這應該只是谷斯塔夫老爺樂觀的解讀吧？在我看來，倒覺得經過梅茵這件事，班諾先生對您的戒心好像又增加了。」
　　我聽了皺起眉。
　　「為何？我可是把為了芙麗妲想方設法蒐集來的魔導具讓給了梅茵，多少該對我心存感恩吧？」
　　「保住了一命的梅茵也許會對您心懷感激，但因為您謊報了魔導具的金額，想藉此把梅茵拉攏進來，恐怕會讓班諾先生更加警戒。」
　　「這是因為不光班諾，連梅茵也不停地帶來奇怪的新產品，搞得市場大亂。要是讓那兩個人聯手，不知道會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我只是想盡可能把他們隔離開來。」
　　「不管是奇爾博塔商會還是梅茵，每一次谷斯塔夫老爺想插手都沒能如願，恐怕這一次也一樣吧。」
　　康吉莫說完輕嘆一聲。就在這時，突然有隻白鳥憑空飛進了門窗緊閉的房內。這等情景有時數年才會發生一次，我正瞠大雙眼，白鳥就化作了信件落到手邊。是來自貴族的緊急委託。
　　往常都會由在貴族宅邸裡工作的平民下人，送來寫有會面日期的信件，只有緊急到連這點時間也等不了的時候，才會用這樣的魔導具捎來委託函。雖然曾在領主會議的前後時期收到過，但如今時節已經進入夏季，我完全想不到會有什麼急事。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展信一看，是來自神殿的委託，內容是要調查梅茵的財務狀況。關於即將進入神殿當巫女的梅茵，其個人擁有的資產和工坊的營運狀況都要一五一十呈報。
　　「……梅茵要進入神殿？」
　　前陣子才聽說梅茵登記成了梅茵工坊的工坊長，將一邊留在家裡工作，一邊在班諾的庇護下開發新商品，但要進入神殿當巫女這件事卻是聞所未聞。但尹勒絲曾聽梅茵說過，她以後再不願意也會接觸到貴族，指的就是進入神殿這件事嗎？
　　既沒有魔導具，又無意與貴族簽約的梅茵，只剩下半年到一年可活。所以我才放鬆了戒備，心想班諾就算要獨占梅茵做的商品，大概也做不了多少東西。
　　但是，如今若要進入神殿，情況就另當別論了。神殿裡有名為神具的魔導具，也有實為貴族之子的青衣神官與巫女。梅茵既能靠著己力延長壽命，也能夠與貴族簽約。
　　……雖然很有可能會受到非人的對待。
　　神殿裡有孤兒院，一般人的認知，都是沒有了監護人的平民孤兒才會進孤兒院。貴族之子會收到青衣，孤兒則收到灰衣，兩者的待遇天差地別。只要因為儀式而多次進出神殿，就能發現到這一點，且進神殿繳納商品的時候，也會親眼目睹到實際情況。灰衣神官的處境，可說是對青衣神官絕對服從的奴隸。
　　就是因為無法容忍芙麗妲遭到這樣的對待，我才找了為人溫厚又老實的貴族與她簽約。但梅茵若想要活下去，恐怕會遭遇到許多無法容忍的事情。
　　……班諾知道嗎？
　　倘若一知半解就與貴族接觸，很有可能賠上性命。我仔細地回想班諾近來的舉動。
　　「工坊長的登記、新簽的魔法契約，全部都是為了梅茵……嗎？」
　　既然他要繼續庇護梅茵，對於新興的奇爾博塔商會來說，也許就能接觸到新的貴族，進而帶來商機。但是，這項賭注的風險還是太大了。
　　「再怎麼年輕氣盛又不顧後果，也該有點分寸哪，班諾。」
　　而且，當奇爾博塔商會犯下了什麼致命疏失時，商業公會也將在某種形式下慘遭池魚之殃吧。
　　「……唔，頭好痛。」
　　既然梅茵要進入神殿，最好放棄把她拉進渥多摩爾商會。畢竟芙麗妲成年後就要進入貴族區，不曉得日後會不會對她帶來影響。與芙麗妲簽約的漢力克大人，是僅依人品所挑選出的簽約對象。是位下級貴族，在貴族區的影響力不大。
　　至少在確定梅茵會與怎樣的貴族，又簽訂怎樣的契約之前，和她保持距離才是上策。
　　「雖然對很高興交到了朋友的芙麗妲可能有些殘忍，但還是要以芙麗妲的安全為最優先考量。」
　　我一邊嘆氣，一邊回信寫下梅茵的財務狀況。最好盡量彰顯梅茵擁有的價值，讓對方慢些採取動作。事實上，梅茵在新商品上確實擁有豐富的知識，若想利用她賺錢，將能坐擁數之不盡的財富。
　　……雖然貴族不會因為這麼點事情就改變應對措施，但如今中央發生政變，在欠缺魔力又欠缺金錢的情況下，多少還是有些幫助吧？
　　「看來得叫班諾過來一趟，問個清楚。」
　　「要寄封會面邀請函過去嗎？谷斯塔夫老爺。」
　　「麻煩你了。」
　　康吉莫開始在木板上寫起要送去奇爾博塔商會的會面邀請函。就在這時候，芙麗妲橫眉豎目地跑了進來。
　　「爺爺，不好了！班諾先生這次居然說他要栽培廚師！連在料理方面，他也想要活用梅茵的知識！梅茵明明就說過，料理方面的事情都想交給尹勒絲的！」
　　……除了原先業務範圍的髮飾、勉強和美容能沾上邊的絲髮精，到後來完全偏離了主要業務的植物紙，接下來還想涉獵飲食嗎?!
　　「居然一而再地想要跨足到其他領域……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班諾想搞垮自己的商會嗎?!」
　　我忍不住大聲怒吼，憤然起身。康吉莫從旁勸道：
　　「谷斯塔夫老爺，請您冷靜。我們都很期待老爺的身手。至少在芙麗妲小姐成年之前，都得請您扛起這份重責大任……」
　　死性不改，依然一心只想追求商會利益的班諾，和即將進入神殿，要在一知半解下接觸到貴族的梅茵，這兩個人又要聯手。奇爾博塔商會的氣焰太過猖狂，今後要如何調解他們與其他大店間的關係，這份苦差事全都落到了我頭上。
　　……班諾這臭小子！也體諒一下老人家的辛勞！

zhangyoufu

　　
後記
　　
　　
　　好久不見了。大家好，我是香月美夜。
　　非常感謝各位購買本作，《小書痴的下剋上：為了成為圖書管理員不擇手段！【第一部】士兵的女兒（Ⅲ）》。
　　
　　第一部就在這本第三集劃下了句點。
　　雖然因為芙麗妲和公會長而撿回了一命，卻是有期限的生命。於是梅茵選擇了和家人一起生活，並且竭盡所能把書做出來。路茲也在向母親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以後，展現出了要成為商人學徒的決心。
　　結果，梅茵卻在舉辦洗禮儀式的神殿裡頭，發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圖書室。梅茵發現的神殿圖書室是所謂的鎖鏈圖書室，會用鎖鏈把書本鏈起來。在書本昂貴又珍貴的時代，會用鎖鏈鏈起圖書以防遭竊。聽說有些更貴重的書本還會放進書櫃裡，再由三名保管人員分別保管鑰匙，如果不用三把鑰匙一起打開，就無法打開書櫃。
　　想在有限的生命結束之前與書為伍。梅茵順著自己的渴望勇往直前，提供了高額的奉獻金，還威懾了神殿長，讓神官長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即將進入神殿成為青衣巫女。
　　至於穿上青衣，成為了見習巫女的梅茵，又將如何大展身手，請看《小書痴的下剋上：為了成為圖書管理員不擇手段！【第二部】神殿的見習巫女（Ⅰ）》。敬請期待第二部。
　　
　　然後，我想拿到書的讀者都有發現，第三集非常厚。這是因為想把用梅茵以外的觀點寫成的短篇集〈後來，在進入神殿之前〉都塞進來，經過一番苦戰後才達成的結果。因為與第二部的內容有很大的關聯，無法刪除，也不可能出版只收錄了番外篇的第四集，所以費了一番工夫。
　　為了用這樣的頁數出版第三集，據說相關工作人員也都傾盡全力。真的非常感謝TO BOOKS的所有工作人員。
　　此外，這一集和前兩集不同，封面是我提出的要求。因為是第一部的完結篇，特別請椎名優老師畫了一家人齊聚團圓的插畫，真的非常謝謝老師。
　　最後，要向購買本書的各位讀者獻上最高等級的謝意。
　　接下來的第二部預計秋天發行。期待屆時再相會。
　　
二○一五年五月　香月美夜

xwin5733

也 感謝客位大大連續幾天把自暴女第一部 收錄完畢

huobiluo

好看量又足，爽到～

q1201002

自走地雷酱大爱~~~

Sadphire

下一卷该是神殿的巫女了吧

梦幻午夜

当时贴吧吃完第一部后就开始通宵吃生肉，现在也是通宵吃文库版，真香

tdby

一口气看完三本，真爽！
少女味视角的转生真是新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