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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5 前进巴黎!莉子·美食·救赎 [松冈圭佑][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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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5 前进巴黎!莉子·美食·救赎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松冈圭佑
翻译:李汉庭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桥米线
修图:米线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日本畅锁破250万,超大话题作第五弹!莉子首次踏出日本国门、鉴定士的假期果然不是观光客想的那么简单?!
  当具有惊人感受力的莉子来到艺术美食之都巴黎,将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总是用无比真诚的心待人的她,这次又将救赎哪一颗迷惘的心?
  莉子计划用连假前往巴黎旅行,双亲却突然从照间岛来访,还杀出高中导师喜屋武这个程咬金,坚持陪伴「天然呆」的莉子一起去巴黎。
  但在巴黎迎接莉子的,竟是高中时代曾经短暂交注的对象楚边瑛翔。楚边来到法国学习厨艺已经五年,一表人才的他受到精肉工厂的厂长赏识,狠希望凑合他和自己美丽的女儿安洁莉卡。岂料,楚边工作的餐厅发生严重食物中毒,精肉工厂于是成为卫生局严密搜査的目标。警方舞入调査,发现了食材遭到污染的证据。到底是谁蓄意破坏精肉工厂与餐厅的商誉呢?

  作者简介
  松冈圭佑
  1968年12月3日生于日本爱知县。曾经以催眠师及魔术师的身分在综艺节目演出。1997年推出第一部推理小说《催眠》,甫一出版便在日本造成轰动,被黉为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心理推理」小说杰作。《催眠》的销售量至今已突破100万本,创下小学馆文库本的空前畅销纪录,并曾被改编拍成电影及电视剧。
  目前松冈圭佑的推理小说共分为《催眠》《干里眼》及《魔术师》三大系列,展现过人的写作深度和广度,每每让读者耳目一新。其中《干里眼》系列,不但曾入围「大薮春彦赏」,评价更胜过《催眠》,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近年来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为「万能鉴定士Q」系列,共分为《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薄》《万能鉴定士Q的推理剧》《万能鉴定士Q的短篇集》,以及《特等添乘员的难事件》四个系列,总销量突破250万本
  译者简介
  李汉庭
  1979年生,毕业于国立海洋大学机电系,自学日文小成。2003年进入专利事务所开始从事翻译工作,2006年底开始从事书本翻译。母亲舱室讲触角延伸到特殊造型与影像创作,有各方面之作品

http://dl.vmall.com/c016nkeaey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9b4b4ac0/
http://pan.baidu.com/s/1GbM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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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罗亚尔

  住在法国之后面对最大的改变,就是白天长到不行。
  尤其现在这个季节,到了晚上九点还是亮如白昼。晚上十点才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沉,十点半入夜,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完全暗下来。
  不过,法国的店家打烊时间也跟日本一样早,这时候公司与工厂都已经收工了。下班后,只有酒吧还在营业。所以就算太阳高挂也不能大意,就算放眼望去蓝天白云,只要手表指针指着晚上六点,就得小心供应商即将打烊了。
  二十三岁的楚边瑛翔,从冲绳的波照间岛只身来到巴黎已经五年。他开着雪铁龙2CV老爷车,行驶在一望无垠的葡萄园间细长的道路上。
  车子突然震了一下。这可是跟餐厅里的厨师学长借来的车,在回巴黎还车之前可别抛锚啊。不然不仅回不了巴黎,连当厨房学徒的微薄薪水,,都会被修理费扣光光了。
  四周空无一人。这里是诺曼第与布列塔尼交界处的罗亚尔河流域,古城四处坐落,是繁荣的观光区。但除了古城之外,就只剩下单调的田园风情。不时映入眼帘的农家,都有着三角屋顶与烟囱,活脱脱是从故事书里跳出来的光景。
  越过小山丘,看得见现代化的工厂,那就是楚边的目的地。规模虽大,但感觉有点朴素。尽管拥有最新的设备,工人们却优哉游哉。大门警卫一如往常地亲切。
  车子慢慢开进厂区里的砂石路,来到仓库前,看到两位身穿连身无菌衣的法国人。
  两人正搬着眼熟的箱子到仓库外,里面装的是食材。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抬起头来,望向楚边。他摘下面罩,露出洁白的牙齿。
  厂长雅尼克·古斯多应该年近五十,外貌却相当年轻,全身充满活力。古斯多走近楚边说道:「日本帅哥驾到啦!怎样?有没有打算约我女儿去听摇滚演唱会?」
  楚边不禁苦笑,停车熄火,踏出车外:「人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胡说!」古斯多笑道:「你的身材瘦长,脸蛋又帅,沉着冷静,看了就讨喜。而且又谦虚又勤劳,法国男人都该跟你学学罗!」
  此时另一个人起身,即使厚重的无菌衣也遮不住一副好身材。这人摘下面罩,九头身比例的小脸配上高挺的鼻子,还有宛如法国娃娃的蓝色大眼睛,一头金发随风飘逸。
  「爸,」安洁莉卡·古斯多一脸尴尬:「你对楚边太没礼貌了,人家会告你逼婚喔。」
  爸爸雅尼克笑得更开心了:「别这么说,二十五岁的放浪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老爸身边,说要一起在工厂工作。想像一下女儿适合怎样的男朋友,当然是老爸的乐趣之一啦!不过如果你要娶安洁莉卡,得比现在地位更高才行喔。」
  安洁莉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转向楚边。「晚安啊,楚边。谢谢你远道而来,别太在意我爸爸胡说八道喔。」
  「客气了……」
  「好啦。」雅尼克表情认真起来。他翻过箱子,用铁鎚敲碎里面的冰块,拿出一个包装袋。他亲手将包装袋交给楚边:「这次也做得很棒喔。脂肪更多、更柔软,新研发的包装袋也更坚韧,注射针头都穿不过去,品管挂保证喔!」
  楚边接过包装袋,那是灰色塑胶制成的无菌真空包,比零售店的真空包更厚、更沉、更实。真空包塞得鼓胀,还贴了张贴纸,表示经过各阶段的检査。
  一包六百公克,比橄榄球小一圈。这包食材正是肥肝。雅尼克·古斯多的工厂「巴贝特精肉厂」,专门研发生产法国首屈一指的优质肥肝。
  厂区有自己的农场以饲养鸭与鹅,摘取肥大的鸭鹅肝脏,经过彻底的卫生管理后进行装袋。包装袋运用了太空科技,一个小洞都打不穿,必须拿专用剪刀才能开封,所以不必担心包装因车祸毁损或人为破坏,让食材接触到空气。
  巴贝特精肉厂创立于十八世纪,雅尼克·古斯多是第六代厂长。他们与老牌肥肝专卖餐厅贝蓝杰往来已久,在漫长的交易史上从来没出过一次差错。
  所以,在贝蓝杰实习的楚边责任十分重大。就算他只是负责对工厂表达餐厅想法的传令兵,也一样肩负重任。
  「古斯多先生,」楚边把真空包交还给雅尼克:「这一批的价位是……」
  「跟以前一样,三包一百欧元。你也清楚我家食材的品质吧?这算是买到赚到罗。」
  「确实如此。那么数量上,可以给我们多少呢?」
  「这也跟上次一样,六十包,完美处理。一包缺陷都没有。总共两千欧元。」
  「那个……现在才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能否多买一些呢?」
  雅尼克的脸突然沉了下去。「要多少?」
  「卡维拿克大厨说,希望最少有一百包。
  「一百包?最少?」雅尼克瞠目结舌:「都这个关头了,不可能啦!」
  「是……我们也知道有困难,但圣母升天节就快到了,外国观光客会愈来愈多。」
  「每年不都一样吗?」
  「是啊。不过今年刚开始就有萨科奇总统到贝蓝杰用餐,女星艾曼纽·琵雅大驾光临,引发讨论,所以……」
  「楚边,你回去跟卡维拿克说,我家不跟贝蓝杰做生意确实会关门,但这要求也太乱来了。竟然还让你这种年轻小伙子,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简直不像话!」
  安洁莉卡上前打圆场:「爸,你就这样把他赶回去,也只是让楚边被骂啊。」
  雅尼克气呼呼地猛抓头:「你也知道吧?成品就只有六十包,剩下都出给其他老主顾了。我没库存啦!」
  「这样的话……要不要问问其他能够生产同等级肥肝的工厂?」安洁莉卡说。
  「……其他工厂啊……」雅尼克一脸严肃:「啊,我想到一家了。听说瓦伦亭·柯达佛那边有很多精心饲养的鸭跟鹅。我不知道他们产量多少,但东西水准应该跟我们一样吧。」
  楚边说:「可是……我们是跟古斯多先生的工厂做生意,怎么能问其他厂商呢?」
  「喔~」雅尼克心平气和地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懂规矩。没错,如果贝蓝杰同时向我们跟柯达佛订购食材,就会有点问题。因为柯达佛的主要客户是尼斯一带的饭店与餐厅,地盘不一样。不过别担心,我来问问柯达佛。但有个条件,无论柯达佛有多少货,你们都得向我们买六十包喔。」
  「古斯多先生……感激不尽。」
  「这是看你这个优秀青年的面子。帮我向卡维拿克问好啊!」
  「谢谢……那我就先告辞了。我还得回巴黎呢。」楚边鞠躬行礼,跑回雪铁龙身边。
  安洁莉卡微笑着说:「小心点喔,别撞到从路边冲出来的松鼠喔。」
  「啊……是,我会小心。」
  楚边在车上绷紧神经。不要撞到松鼠啊……让我想起刚考到驾照的时候,在西表岛第一次开车的日子。那天凛田莉子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对我说:「慢慢开喔,不要像内地人一样撞到西表山猫喔。」

  饭田桥

  东京都心被强烈阳光照得泛白,四处热气蒸腾,扭曲了坚实的都市丛林。从外濠沿着神田川沿岸林立的商店街,响着风铃的声音。但沁凉的音色无法舒缓酷暑中的体感温度,就算身穿夏季西装,还是满身大汗。
  小笠原悠斗走向熟悉的住商混合大楼一楼出租店面。万能鉴定士Q。但当他看到那块嵌着时髦不锈钢字的压克力招牌时,却停下脚步,看傻了眼。
  有如咖啡馆或美发沙龙般的玻璃正门前,人潮正大排长龙。队伍成员不分年龄性别,简直是男女老幼全员到齐。每个人都抱着大小不一的物品,肯定是拿来委托鉴定。
  难道是清明连假将近,才这么盛况空前?看来人们知道「万能」两个字不是浪得虚名,所以客层大为扩展。
  「抱歉,借过一下。」小笠原动作迅速地插进队伍最前面,挤进自动门内。
  女人当家的店铺冷气不会太冷,小笠原就喜欢这点。空间不大,但装沟简单时尙,井然有序。家具使用玻璃与平光绍材,营造出无机、冷洌的感觉。透明办公桌泛着淡蓝色泽,后面的黑色真皮办公椅上有位年轻女子,正打直着身子向前倾。
  凛田莉子正在招呼客人。她的年纪比小笠原小三岁,也就是二十三岁。穿着合身的条纹开襟连身洋装,一头大波浪长发修饰着小巧的脸蛋,十双猫咪般的大眼睛与直挺的鼻梁,还有张樱桃小嘴。皮肤充满年轻人应有的青春光泽,但长相与其说可爱不如说美丽,总之就是个冰山美人。
  莉子用她那猫一般的有力眼神,看着办公桌上散乱的、大批像是钮扣的物品。然后抬起头来,往小笠原这边看。
  她一看到小笠原,就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但那并不是嘲讽的意思,而是因为她眼睛太大,一微笑就会变得不自然。
  「啊,小笠原。」莉子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客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委托鉴定的物品果然是洋装钮扣。每颗钮扣的大小颜色都不同,而且感觉历史悠久。
  莉子一脸遗憾地对客人说:「最好的方法,还是拿去做红外线分光分析……」
  老先生清了清喉咙说:「我那边没有分光仪。虽然钮扣是百年前的树脂制品,但还是値不了几个钱,所以不打算花大钱作分析。」
  「说得也是。」莉子凑近钮扣闻了闻,似乎是想靠气味鉴定。然后她看着客人问:「请问您有抽烟吗?」
  「……有啊。」
  「那有带打火机罗?」
  「有啊。」老先生拿出十元打火机。「哪,就这个。」
  「请借我用一下?另外,我可以从钮扣上刮一部分材料下来吗?」
  「请便。」
  莉子打开抽屉,拿出笔记纸,撕成三条一字排开。然后拿出小锉刀对着钮扣背面磨。她总共选了三颗钮扣,磨下些许粉末放在纸条上,
  然后点起打火机,拿着纸条到火焰上面烘烤。
  三个样本的烘烤实验结束后,莉子用手指滑动桌上的钮扣,将它们分成三组。分完,莉子对老先生说:「三组的材料,从右到左是硬橡胶、赛璐珞与电木。」
  「你!」老先生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硬橡胶是生胶加硫硬化而成,所以用火烧会发出硫化物的气味。正中央的粉末很快就烧掉,所以是硝酸纤维,也就是所谓的赛璐珞。而不易燃、遇热硬化的,就是热硬化性酚系树脂,也就是电木。」
  老先生双眼炯炯有神,挺直了身子:「凛田老师……你的鉴定眼光果然名不虚传。请问鉴定费要……」
  「这点小事不必收钱的,欢迎再度光顾。」
  「真是多谢了。年纪轻轻却这么有本事,佩服、佩服。」老先生收起了三组钮扣,放进公事包的小口袋里,起身说道:「多亏老师,我可以回去做标本了。真是谢谢啊。」
  「路上小心喔。」莉子起身目送老先生离开。
  打扰人家做生意可不好。小笠原在下一位客人进门之前,连忙递出三省堂书店的手提袋:「来,你要我找的东西。」
  「哇~谢谢!」莉子笑容满面地接过来。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拿出书一看,莉子更开心了。「《地球步方·巴黎&近郊城镇》,我最喜欢这个系列了,字很多,内容丰富又有可看性。」
  「……你要去旅行?」
  「是呀。」
  「跟团吗?」
  「不是,自助旅行。我一直都好想亲眼看看罗浮宫、奥赛美术馆的展览品呢。」
  自助旅行……这可得问个清楚。小笠原正想打听详细行程,下一位客人就进门来了。
  「欢迎光临。」莉子鞠躬说道。
  客人年约五十岁上下,是位浓妆艳抹的太太。她从塑胶袋里掏出酱油瓶,放在办公桌上。酱油并非全新商品,大概用掉了一半。
  太太立刻开口说:「这是我们家用的酱油,价格很贵,但口味好像不怎么样……」
  莉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拿起酱油瓶说:「请让我瞧瞧。」
  她立刻用力上下摇动酱油瓶,然后停下手,仔细观察。接着又走向档案柜,抽出透明玻璃花瓶里的玫瑰花,在花瓶的清水中滴入一滴酱油。
  默默等了几秒钟,莉子偏着头嘟嚷道:「看来不是瓶身标签所说的甘露酱油,里面只是便宜货。」
  「哎哟!果然是这样!」
  「是的。如果是高级酱油,摇晃之后会产生无数的细致泡沫,而且很难消失。这瓶酱油摇过的气泡很大,不但立刻就消失。滴进水中也一下子就稀释开来。如果真是甘露酱油,滴进水中不会稀释掉,而会一滴沉到底。我想厂商不会这么明目张胆造假,应该是有人买来开封之后,把内容物掉包了才对。」
  「那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太太拿起酱油瓶。「话说,鉴定费是多少呢?」
  「小事情,不用收钱啦……」
  「是喔,谢啦。那我要回店里抓凶手了,等不及啦!」
  「……还请手下留情啊。」莉子露出生硬的微笑,目送太太离开。
  小笠原说:「你鉴定的东西还真五花八门啊。」
  「因为我在『便宜货』工作过,日常用品才是我的专长。不过既然要挂鉴定家的名号,就得培养艺术鉴定能力……所以,我才想去一趟巴黎。」
  如果我会说法文,现在就可以自告奋勇,同行当翻译了。但小笠原顶多只会日常对话等级的英文。他大学时第二外语修的是德文,而且现在几乎全都还给教授了。
  有件事情非得问她不可。小笠原问:「你是自己去吗?」
  莉子正要开口,自动门就打开了。莉子立刻对着进门的客人说:「欢迎光临。」
  这次是个穿运动服,十来岁的少年。他一脸紧张地拿出几张照片,上面的主角都是足球明星贝克汉,还有看似亲笔签名的字样。
  莉子看了一眼,从里面挑出一张放在旁边:「只有这张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少年大吃一惊,呼吸急促地看着莉子:「都是假的吗……?连这张也是?」
  「签名字样往右斜上走,D与B写得又大文清楚,接近印刷字体,这是他穿上曼联(注:曼彻斯特联队)十号球衣之前的签名。后来他签名的D与B比较接近手写体,字体也变小。这张是他转职皇马(注:皇家马德里)之后的照片,应该不会改用之前的签名。对不起喔。」
  「我知道了……请问费用是……」
  「这点小事不用收鉴定费,算特别服务吧。再见罗。」
  「非常谢谢你。」少年恭敬地鞠躬,收起照片就走了。
  小笠原看着莉子:「你之前不是说,对足球不熟吗……」
  「有时候会有人找我鉴定签名,所以我看了一下目录。学无止尽呀。」
  「说得好。啊,话说到一半,旅行是……」
  「我要自己去。」莉子微笑道。「啊,是喔……」
  自动门又开了,走进一位中年男子。他打开运动提袋,拿出一堆杂乱的待鉴定物:花瓶,七福神与宝船的木雕,还有老旧的电锅……
  如果再待下去,妨碍了她的繁忙业务,就不算男子汉了。小笠原说:「那我回公司了。旅行要小心喔。」
  「啊,等一下。」莉子走了过来,一个快手将某样东西塞进小笠原的上衣口袋。
  莉子接着又回到办公桌里,亲切地招呼客人:「欢迎光临。」
  小笠原呆看着莉子半晌,看她认真地处理工作,才走出自动门外。
  他离开长长的人龙,停下脚步。
  搞不好里面放了张机票……?小笠原怀抱着一丝期待,把手伸进口袋里。
  但他拿出来的是个小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钞票与硬币,总计一千七百八十五日圆……
  他又拿出三省堂开的收据,仔细一看,正是《地球步方》的购书金额。
  这点钱就不用计较啦……小笠原叹了口气。

  红酒

  上午十点过后,巴贝特精肉厂的雅尼克·古斯多带着女儿安洁莉卡,造访布洛瓦城区的柯达佛精肉有限公司。
  宛如希腊教堂般的白色围墙中,有着大异其趣的现代化设备。雅尼克身为同行,一眼就看得出工厂经过精心设计,效率高、产量大,而且无论保鲜或品管都接近完美。
  几乎所有法国的肥肝工厂,都跟匈牙利的养鹅业者合作。法国工厂通常不会自己养鹅,而是进口鲜鹅肝进行加工。但这家公司跟巴贝特一样,直接在厂区里饲养鹅鸭。肝脏以外的肉、油和羽毛,则加工为各种产品卖出,丝毫不浪费,可说比巴贝特精肉厂更加贪婪而彻底。
  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穿上无菌衣,参观过工厂生产线之后,就被领到老板办公室。
  巴贝特精肉厂另有经营人,但柯达佛精肉公司的经营人瓦伦亭·柯达佛就是厂长。
  柯达佛比雅尼克大上几岁,身形福态,头发稀疏,是个开朗的男人。两人曾经在巴黎的自然资本(注:NaturalCapital,评估一国自然资产的经济学名词)活动中见过一次面,柯达佛就对雅尼克印象深刻。当时柯达佛建议雅尼克一项做法,现在已经纳入制程之中,从此雅尼克就是感觉矮他一截。
  「看吧。」柯达佛笑着张开双手:「怎么样?我家的东西跟你们一样,安全挂保证吧?口味跟品质都没问题。包装袋坚固,针头都插不穿。出货时由我亲自逐一检查,装箱冷冻,盖子上还贴封条。你们应该也有这样做吧?」
  「是啊。」雅尼克点点头回答:「最后检査跟贴封条是我的工作,绝对没有掺杂瑕疵品的问题。」
  「正是。不过,我家跟你的工厂有个很大的差别。」
  「差在哪?」
  「我可不会便宜卖喔。」
  雅尼克忧心地看着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也一脸担忧,望向柯达佛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人取消订单,多出来的份可以卖给我们……?」
  柯达佛扬起嘴角:「我是这么说过。我们这里也可以提供六十包新鲜的肥肝,加上你那里的六十包,总共一百二十包。这样贝蓝杰的大厨就不会罗嗦了吧?」
  「当然。」雅尼克说。
  「不过呢~我们家的食材可是深获好评,在南法地区尤其炙手可热,好多人抢着说有剩的请卖给他们呢!但你要我出给你们家的客户?巴黎餐厅不是我的老主顾,我可不能优先出给他们哟。」
  雅尼克心想,如果你没这打算,就不会花时间让我们参观工厂了。柯达佛是货真价实的生意人,不会眼睁睁放过赚钱机会。
  雅尼克问道:「价钱你不满意?」
  「这个呢,你们家卖六十包……三包一百欧元对吧?太便宜了。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我只是厂长,会计是由其他人负责……」
  此时,安洁莉卡对柯达佛说:「两包一百欧元如何?」
  「嗯……」柯达佛用手指摸着下巴。「两包一百欧元,六十包都这个价的话,就是三千欧元。那就另当别论了。」
  安洁莉卡松了口气,但雅尼克却忧心忡忡地瞥看她。
  「失陪一下。」雅尼克对柯达佛说了一声,就拉着女儿的手到房间角落。
  「喂,」雅尼克压低声音:「你在打什么主意?价格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啊!」
  安洁莉卡满不在乎地看着雅尼克说:「要是生意告吹了怎么办?如果不能配合贝蓝杰的要求,头大的可是爸爸你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之后再说服会计就好了。」
  「就算不管我们自己家,客户那边怎么交代?我不认为贝蓝杰到这个关头会接受涨价啊。」
  「我们家的还是卖三包一百,柯达佛的卖两包一百就好啦。」
  「……品质几乎一样,价格却不一样?相同的数量却差了一千欧元,未免太……」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
  这时,柯达佛清了清喉咙。
  雅尼克回头一看,柯达佛正看着手表。
  「古斯多先生,」柯达佛一脸正经地说:「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开会了。你也知道,鹅肝就算装进真空包照样容易腐败。我正打算在会议上讨论多出来的份怎么处理呢!」
  毫不掩饰的催促,这个男人真是分秒必争。但雅尼克也是一样。只进帐两千欧元的买卖,可不能一直耗下去。
  「好吧。」雅尼克说:「我负贝说服贝蓝杰跟我家老板。就用你开的价钱,给我六十包吧。」
  柯达佛望着他,然后笑逐颜开,从小吧台里拿出酒瓶。「成交!我们干一杯!」
  安洁莉卡看着雅尼克,耸耸肩,然后微笑着牵起爸爸的手,走向小吧台。
  伤脑筋,今天竟然被女儿给解救了。雅尼克抓抓头,从柯达佛手上接过注满红酒的玻璃杯。

  毕业纪念册

  晚上七时许,凛田莉子正沉醉于十六寸荧幕里的法国老电影。
  在莉子的感官能力加持下,小小的影像等于占满了整个视野。而眼泪朦胧了视线,更有融入剧中的感觉。
  她将DVD字幕设定为原文,一边听看台词一边练习发音。莉子已经完全投入剧情,成为伫立于法国宫廷中的皇后侍女。每当字幕出现,她就倾注感情,宛如自己在演出一段高声吟咏。
  「啊啊,美哉凡尔赛!」莉子说得又快又响亮。「国王步道,阿波罗喷泉,以及那大运河。皇后所到之处无不飞花,微风徐徐,连太阳都将在万里晴空中闪耀!」
  莉子自学法文已经半年。她把教材里两百多种文法全部背了下来,所以不必在脑海中转换成日文,就能了解词句的文义。虽然「便宜货」店长濑户内陆没教她怎么学习语言,但窍门跟其他领域一样:跟着感觉走,投身于激昂的感性中,随心所欲。
  「皇后陛下,请别忧心。正如宰相马萨林随侍太阳王,平定投石党之乱一般,我的心将与皇后陛下同在!请您尽管吩咐,我为了祖国法兰西,必定与伟大的君主同生共死……」
  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声响。是金属门的敲击声。
  莉子瞬间联想到地牢,忍不住即兴低吟一段:「啊啊,哀哉!英格兰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但她感叹皇后的命运不过转瞬,立刻就被拉回现实。
  莉子想起房间的狭小与拥挤。这是她在明大前车站附近租来的大楼雅房,房里几乎被挂衣服的吊衣架塞满,备用收纳空间也塞满化妆品、手提包、书本等等。很遗憾,住在这小小的雅房,根本没余力讲究装潢。
  莉子连忙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冲向门口,打开门锁,小心翼翼地开门。
  门外有张熟悉的脸孔,是在走廊上多次错身而过的中年女子。
  女子看似要上门抱怨,气得横眉竖目,但一看到莉子,表情就缓和了下来。
  「啊!」女子一脸惊讶:「原来是你啊……我们经常在大门口碰面呢。想说你怎么这么漂亮,原来是演员啊?」
  「咦?啊,不是啦,我是……」
  「刚才说的是哪国话?你有演国外的电视还是电影吗?好辛苦喔。」
  「那个……对不起,是不是太吵了?」
  「练习讲台词是没关系,但晚上能不能休息一下?不好意思,我得早起兼差上工呢。」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会再练了。」
  「麻烦你罗。」女子说完就离开了。
  莉子穿了鞋走出门口,在走廊上对女子深深一鞠躬。
  等脚步声消失,莉子才抬起头来。
  应该是自己不知不觉就大声起来了。真丢脸,而且还打扰到邻居。这样不就是公害吗?莉子垂头丧气,此时身后又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怎么~莉子,你又干了啥好事啊?
  」这声音好耳熟。莉子一听呆若木鸡,慢慢转过身去。
  莉子忍不住惊呼:「爸!?连妈也来了……」
  爸爸盛昌身形单薄,穿着渔夫装,就像在波照间岛上一样。妈妈优那小心翼翼地躲在爸爸身后,也穿着在家乡常穿的洋装。
  感觉不太妙。难得上来东京却穿平时的家居服,这趟旅程一定很赶。
  优那诧异地说:「唉呀,你哭了?」
  「咦?」这么一说莉子才发现,自己的双眼还哭得红红肿肿。她赶紧擦擦脸颊:「这个……没什么啦。没事。」
  盛昌突然板起脸说:「你缴不起房租啊?」
  「就说不是啦。」莉子告诉他们:「倒是爸妈怎么了?没联络就直接跑过来?」
  「有点事找你谈。我要进去罗。」盛昌一把开了门,就往房里走。
  「等一下啦!」莉子连忙挡住他:「不要随便进来啦!」
  但妈妈优那已经双手拿满行李,跟着盛昌进屋去了。
  两人一进房就大叹一口气,盛昌叹得尤其响亮。「搞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一堆臭男人在民宿过夜之后的惨状啊!」
  莉子跟着爸妈进房,压低声音说:「不要大吼大叫啦!刚刚我才被骂说。」
  盛昌回头说:「所以你是被骂哭的?」
  「就说不是了咩!」
  优那从行李中拿出茶罐,走向房间角落的流理台。「我来泡个茶吧。」
  「啊!」莉子连忙跑过去。「这点小事我来就……」
  「好了好了,你就听爸爸说说话吧。对了,要吃鱼板饭团吗?」
  「不要。你大老远带那个来啊?」
  「我要坐下罗。」盛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莉子,多谢你老是送钱来啊。还有竹富町公所的人也跟你道谢喔。说谢谢你帮忙募款赞助岛上的飮水计划这样。水干净了,就有好多泡波可以喝啦~」
  爸爸说完就豪爽地大笑。莉子皱起眉头说:「小声一点啦!」
  「喔喔,对喔。失礼啦。」盛昌说了,还是一点没有反省的意思。「不过东京真是人山人海,都要喘不过气了。走到哪里都像祖灵祭(注:原文是ムツャ|マ,冲绳在每年阴历七月十四日举行的丰年祭)一样热闹,今天是有什么节庆吗?」
  「没有啦。那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你旅行都安排好了没?不是马上就要去法国了?阿婆也很担心喔。」
  「还有一个多礼拜啦……」
  「莉子,你还记得喜屋武友禅老师吗?」
  「这……当然啊。」就算想忘也忘不了。高三那年百感交集,喜屋武就是她那年的班导师。
  盛昌突然苦着脸:「喜屋武老师啊,比阿婆还担心你呢。他说你一个人要去国外实在太莽撞啦。」
  「蛤?这什么意思?为什么喜屋武老师知道我要出国旅行呢?」
  盛昌突然显得有口难言。此时优那回头笑着告诉她:「因为你爸爸每天晚上都找左邻右舍来喝酒吹嘘呀。说你要去法国罗。」
  「你……你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来吹嘘呢?我只是稍微提一下行程而已说……」
  爸爸一脸尴尬:「别那么气嘛。女儿要出国比赛拿金牌,哪个爸妈不开心呢?等你凯旋归国,可就是喝过洋墨水啦!」
  「不是吧?只是去巴黎五天四夜的自助旅行而已啦。」
  「对啦!」盛昌拍了一下大腿:「就是这件事!喜屋武老师听说你要去旅行,就联络到家里来了。他听说你不是跟团,是自由行,就更担心啦。老师问我们有没有要同行当监护人,我们说没有,他简直坐立难安啊!结果老师气呼呼地说,让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如果爸妈不去,我陪她去!就这样啦。」
  莉子吓得差点呛到,支支吾吾地问:「陪我去……是喜屋武老师要陪我去?」
  优那端着装有三个茶杯的托盘回来了。她跪坐下来,给每个人分一杯茶,然后笑着说:「老师太久没你的消息,所以不知道你现在还挺能干的呢。」
  盛昌喝着茶,摆出夸张的表情说:「香片茶好喝的啦!」
  「爸!」莉子开口抗议:「我的机票是经济舱,旅费也勉强只能出一人份而已。不管谁要跟,我都没有帮旅伴出钱的预算啦!所以……」
  「这点没问题啦!喜屋武老师说他的旅费要自己出喔。」
  「特地自费跟我去?怎么可以,你们要回绝啊!」
  「这个呢……有点不好开口啦。」
  「什么不好开口?」
  优那淡淡地说:「现在石垣岛的小孩变少罗。听说喜屋武老师今年没有导师可以当,所以闲到不行,特别担心起以前的学生来。」
  「就算如此,也不用担心我这五年前毕业的学生吧……」
  「老师说在他的教师生涯中,你是前途最堪虑的一个学生了。你还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吗?妈妈跟你一起被叫去学校,校长说你这个成绩拿不到毕业证书,喜屋武老师也束手无策有没有?」
  「呃……是有这么回事啦。」
  「结果是喜屋武老师去说服校长跟其他科目的老师喔。喜屋武老师答应,如果毕业之后你出了什么问题,他会负责处理,你才能出席毕业典礼呢。」
  回忆突然涌上心头。喜屋武紧握莉子的双手,一脸严肃地说:「要加油喔!如果在当上像样的社会人士之前碰到什么麻烦,我随时都会帮忙!」
  优那注视着莉子:「说起来,你能毕业都多亏喜屋武老师挂保证呢~」
  盛昌也交叉双臂,大力点头:「就像从监狱假释一样啦。」
  「吼哟!」莉子相当不服气。「这个比喻太怪了吧!」
  「才不会。」优那摇摇头说:「你当时真的很危险呢。你自己不也是跟喜屋武老师鞠躬,说毕业之后碰到问题要麻烦他照顾?难道你忘了?」
  「是还记得啦……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喜屋武老师不用跟来也……」
  盛昌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莉子,喜屋武老师看起来挺开心呢。他可是模范教师啊~为了照料以前的问题儿童,燃起熊熊的使命感。他还买了日常法语会话教材来看,也努力背巴黎地图哩~老师这么为你着想,做爸妈的怎么好拒绝呢?」
  莉子猛抓头,视线自然落在书架上,那里放着毕业纪念册。
  「哎,」莉子低声问爸妈:「喜屋武老师的联络方式没变吧?」
  优那回答:「没变啊~老家在宫古,现在还是自己住在石垣。」
  所以就是还没结婚罗。记得他当时私底下挺受女学生欢迎,但他本人并不清楚,只是贯彻教师的职责。
  莉子从书架上抽出毕业纪念册,翻到最后面的通讯录,拿起无线电话分机,就打了喜屋武石垣住处的电话。
  盛昌皱起眉头说:「你要做啥?」
  「我自己来回绝。」莉子说完,就听见拨通的铃声。
  对方立刻接起电话,话筒传来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喂,我是喜屋武。」
  「啊……那个,喜屋武老师。」
  「……喔喔!凛田啊!好久不见罗!」
  还没报名就知道是我,我的声音让他这么印象深刻吗?还是像爸爸说的,现在老师满脑子都在担心我?
  「那个,老师啊,有关旅行的事情……」
  「啊~我听你爸妈提过,要出国旅行确实很有气魄,老师也很佩服喔。」
  「哪里……所以那个……」
  「别担心到了之后的事情!有老师跟着去,什么不懂的都交给我处理!当然,我不会碍手碍脚的啦。住宿当然也是分房睡。我只是同行的监护人,眼前你或许会觉得麻烦,但真的碰到问题就太迟啦!社会上还有很多你不懂的事情,更别说是国外了。对吧?」
  「老师说的是,不过……」
  「凛田,护照办好了吗?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喔!」
  「咦?啊,已经办好了。」
  「好。记得出发之前要再检査一次护照跟机票喔。事先可以请爸爸査一下机场地图,免得在机场迷路。这跟远足一样,在回家之前都算旅行,别因为开心而粗心啊。」
  完全把我当小朋友看了。我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说……「啊,喜屋武老师……」
  「住宿交给我处理,如果住宿费有多,就拿去参观美术品吧。」
  ……他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有信心订到巴黎的饭店?
  莉子思考着问题,说话就慢了。喜屋武抓准空档先开枪:「我已经向你爸妈问过出发的班机啦。幸好还有空位,我就订位了。其他细节到机场碰面再说,小心保重身体健康,别感冒啊!」
  「啊,等一下……喂?老师?」
  电话已经挂断了。
  明明是我打的电话,却硬是被挂电话。看来老师真的很兴奋,不然就是害怕话题被打断。老师应该多少觉得自己被学生避之唯恐不及吧。
  莉子有点意外,毕竟她早就不是学生了。
  她伤脑筋地看着爸妈。
  爸爸盛昌毫不在意地说:「这不是很好吗?喜屋武老师很可靠的。」
  「是呀。」妈妈优那也表示赞同:「妈妈也可以放心罗。」
  爸妈仿佛在强调,事情就这么敲定了。难道你们俩来东京就只为了这件事?应该是吧。为了给喜屋武老师做面子,特地来东京说服女儿。这就是爸妈在此的理由。
  真是的。莉子靠着墙边蹲了下来,把毕业纪念册扔到地板上。此时翻开的,正巧是莉子那一班。毕业照中的莉子就站在喜屋武旁边。十八岁的莉子对未来毫不担忧,笑得天真灿烂。

  巴黎女人

  这天早上,巴黎晴空万里。
  巴贝特精肉厂的雅尼克·古斯多转动冷冻卡车的方向盘,从里沃利路转进一条铺着石砖的小巷里。
  靠近协和广场的老牌餐厅,专卖髙级肥肝的贝蓝杰。一如往常,后门跑出许多工作人员阻止路边停车,确保进货空间。
  雅尼克把卡车停在餐厅准备好的车位上。副驾驶座上的安洁莉卡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跟雅尼克一起下车。
  有位身穿厨师袍与围裙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正是熟悉的大厨西蒙·卡维拿克,但表情比以往更加不悦:「好慢啊。」
  一大早就被人念实在不开心。所以雅尼克也干脆摆臭脸。
  「要抱怨,就去找市政府前面的罢工集团吧。他们沿路丢垃圾,搞得只能单向通车。」
  四个年轻工作人员走向卡车货斗,其中一个就是楚边瑛翔。楚边对雅尼克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早安。」
  「早啊。」古斯多跟他们一起绕到卡车后门。「马上来做生意吧。」
  雅尼克打开后门,四个人就上了卡车,小心翼翼地搬出四个覆满冰霜的大塑胶箱。
  这些塑胶箱被摆在餐厅后门前。每一箱的盖子都贴有巴贝特精肉厂的商标封条。
  今天一大早,雅尼克自己仔细检査过所有食材包,装箱之后灌水冷冻冰封,然后加盖。如果不敲碎箱子里的冰,就无法拿出真空包。封条也是雅尼克贴的,意义重大。在法国精肉业界,现场领导者要负起全责。所以厂长雅尼克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进行最后确认。
  一如往常,食材毫无缺陷。巴贝特精肉厂处理过的食材包无懈可击,而柯达佛精肉公司提供的产品,品质也完美无缺。每个真空包都经过仔细检査,一个破洞都没有。毫无阙漏。
  卡维拿克也是明白封条意义的专家之一。他依序用指尖抚摸四个箱子上的封条,确认密封状态。
  雅尼克管理食材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从这一秒开始,职责转交给卡维拿克。
  「好。」卡维拿克对工作人员说:「开箱。」
  楚边等人拿出美工刀切开封条,打开箱盖。每个人都拿着铁鎚敲碎冰块,开始清点箱里有几个真空包。
  美国与日本有个习惯,每一箱货品都装固定数量,例如一打。但法国肉品业界不同,反正餐厅方面都要确认数量够不够,所以不必规定每箱要装多少。
  因此餐厅收货之后,工作人员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确认每箱有多少数量。四人默默地清点真空包。安洁莉卡给他们一本笔记本,写下每一箱有多少包,。写完之后由卡维拿克确认总数。然后安洁莉卡收回笔记本,交给雅尼克。一切都照往常进行。
  雅尼克确认总数:一百二十。他准备的所有真空包都正确送达了贝蓝杰。
  没有人会念出进货数量,这也是习惯之一。这是为了避免竞争对手在旁边偷听,计算餐厅的财力与可准备的餐点数量。
  卡维拿克从头到尾都紧盯四个箱子不放。他是出了名地重视食材,不断监控工作人员的动作是否太过粗鲁。
  现在卡维拿克还是不看雅尼克一眼,低声说道:「没想到你真能弄到这个量,干得好。」
  雅尼克听了嗤之以鼻:「厂商的苦处,就是使命必达啊。」
  「三包一百欧元是吧?」
  「这个……这次我们找了外面的人帮忙,可不可以稍微改个价?」
  「改多少?」
  雅尼克的三包一百,柯达佛的两包一百。安洁莉卡建议一并请款会比较好懂,所以雅尼克对卡维拿克说:「希望是五包两百欧元。」
  自己收两千,外面的三千。虽然看不惯柯达佛多赚一千欧元,但当下也别无他法。
  「我看看,」卡维拿克以拿手的心算立刻回答:「就是五千欧元吧。给你们找了麻烦,这点涨价也是应该的。」
  雅尼克松了口气,望向安洁莉卡。安洁莉卡也微笑以对。
  卡维拿克对工作人员说:「盖上吧。」
  这次换卡维拿克贴上自己准备的封条,也就是贝蓝杰的封条。一直到要进厨房烹调的前一刻才会开封。贝蓝杰是闻名遐迩的老店,食材管理之严格不输精肉业者。
  封好的箱子被堆到推车上,推进后门。
  楚边走了过来,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真是感激不尽。」
  雅尼克笑道:「要谢的话,就跟我女儿约会吧!像你这种勤奋的日本人,比乡下地方的年轻光头族(注:Skinhead,刻意剃光头的反社会份子)更适合当女婿啊。」
  安洁莉卡微愠说:「爸!别说了啦!」
  楚边露出一丝困惑,苦笑着行礼:「那我回去工作了。」
  「好,加油啊。」雅尼克说完,目送楚边的背影消失在后门内。
  「好啦。」安洁莉卡耸耸肩:「回去之前要不要顺道逛逛优衣库?」
  「优衣库?」
  「你不知道?歌剧院区的日本服饰卖场,衣服好看又便宜喔。」
  「哦……楚边告诉你的?」
  「哪个巴黎女人不知道优衣库?好了,走啦。」
  我女儿是巴黎女人?到现在还跟我一起住,我以为你是罗亚尔河的村姑呢。雅尼克在心中自言自语,走向驾驶座。

  启程

  才上午九点半,成田机场第一航厦已经人山人海。
  莉子拖着行李箱,听见男子的沙哑嗓音:「JRB月下冰人旅行团的集合地点,改为第四卫星航站,烦请各位前往前方的第四卫星航站。」
  莉子在报纸上看过,「月下冰人」就是仅限医师律师参加的上流联谊团。连这种富贵阶层的旅行团都被免不了临时调整登机处。往周遭一看,到处都是旅行团,国际线出境大厅挤得不像样。
  身后传来爸爸盛昌的声音:「喂!莉子!别走太快,慢点!」
  莉子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在人海中载浮载沉的爸妈:「为什么你们要跟来啊?」
  妈妈优那双手提着装满名产的纸袋说:「什么为什么,送你搭机之后,我们要回波照间岛呀。」
  盛昌点头说:「飞石垣岛的廉价航班,成田的班次比羽田多得多了。」
  莉子听了更加不满:「那你们可以回去啦!搭机程序、过海关、巴黎行程,我都预习过了,不用担心啦。」
  「不行!」盛昌顽固地说:「你是第一次出国吧?送你登机是爸妈的义务啊~」
  「哎哟,要我说几次啦!我都已经二十……三……」
  莉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因为她从爸爸身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个人不高,身形精瘦,穿着朴素的灰西装,而且由于职业的关系,价位肯定不高。肩上斜背着一个公事包,手里拖着黑色行李箱。发型是干净的西装头,五官端正,轮廓明显,眼神爽朗,令人印象深刻。皮肤晒得黝黑,这是冲绳土生土长的特征。
  他跟五年前完全一样。准时抵达约好的航厦北翼,正经得不像个冲绳人,也是一点都没变。
  莉子突然觉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去。不知怎地,见面就是会不好意思。
  妈妈优那发觉这点,就主动大喊:「哎呀!喜屋武老师!好久不见!」
  盛昌也转过头去,笑容满面地欢迎喜屋武:「劳烦老师千里迢迢,能平安到这里真是太好啦!」
  「哪里。」喜屋武客气地说:「我搭早上第一班飞机从石垣飞来,人生地不熟的,比较麻烦啦。」
  三个大人谈笑风生,莉子还是看着地板。
  她感觉喜屋武正在看自己,脸都快红到爆炸了。
  「凛田!」喜屋武喊出老师特有的活力嗓音:「好久不见啦!」
  优那连忙催莉子:「哎,莉子,要好好打招呼啊。」
  「早……」莉子低头看着喜屋武,小声说道:「早安……」
  恩师一如以往,把莉子当成可爱小动物来看:「我想你一定担心东、担心西的,不过,交给老师绝对没问题!出关的时候听到警报声也别紧张喔,要先深呼吸,然后冷静确认,身上有没有带金属物品。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皮带扣了。然后……」
  「老、老师……金属探测器我知道,不用担心啦。」
  「你别逞强了。毕业旅行的时候,是谁听到电梯客满的警报声,就惊慌失措地大喊失火啊?」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凛田,你虽然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你是个普通人,所以要有信心。不知为不知,一步步去学就好。」
  「是……」
  盛昌也说:「没错!莉子要听老师的话喔~你从以前就慌慌张张的……」
  此时喜屋武突然正经地说:「伯父,这话就不对了。人并非天生就有缺点,而是人人生而不同,各有各的特色。要我来说的话,莉子是非常具有特色的……」
  哎哟喂呀。莉子偷偷叹气。喜屋武竟然请爸爸别说我坏话,是不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成那个最需要爱护的学生呢?看来,他真的相信我出国旅行一定要有监护人。
  喜屋武结束了一段高谈阔论,四人便陷入沉默。优那为了打破尴尬,笑着说:「我们去买点喝的吧。」
  盛昌也敲了一下手心:「没错,老师跟莉子先休息一下吧!」
  莉子急着对爸妈说:「等一下!你们要做什么?」
  「好啦、好啦。」优那立刻准备离开:「你们俩还有很多话要聊吧?」
  是要聊什么啊?莉子想阻止爸妈,但两人已经笑着离开了。
  喜屋武指着附近的等候区:「坐一下吧。」
  反对也没有用。莉子默默拉着行李箱,坐在椅子上。
  喜屋武坐在莉子旁边,低声说道:「凛田,虽然老师在爸妈面前给你面子,但其实一直都很担心你啊。听说你来东京之后,一直没有进公司工作对吧?」
  莉子听了很头大,为什么爸爸说话总是丢三落四呢?「可是,我是自己做生意啊。」
  「做生意是吗……难不成,凛田你!」
  「不是酒水生意喔。」
  「是喔。」喜屋武沉默了半晌,但似乎还是有点担心,又对着莉子说:「凛田,酒水生意其实不是卖矿泉水,而是……」
  「老师,我现在很清楚那是什么生意了。」
  「……那就好。」喜屋武望向前方的电视墙:「但老师也不是不能体会你爸妈的担忧。虽然校长在毕业典礼上颁发了毕业证书,但老师个人会另外考量每一个学生的表现,决定他们是不是算毕业了。」
  「意思是说,老师不承认我算毕业生?」
  「听了别生气,老师觉得你还在保留阶段。我不知道你来东京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怎么看,都觉得你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过,别担心。这趟旅程不只可以学美术,老师还会尽力教你更多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社会人士。总有一天,老师会承认你毕业了。」
  莉子静静地把这段话当作耳边风。她不打算糟蹋喜屋武老师的热情善意,但这份善意有没有必要?就是个大问号了。
  「怎么啦?」喜屋武皲起眉头:「我以为凛田的优点就是开朗,怎么今天都不说话呢?好像很烦躁的样子。是不是缺钙啊?来,吃这个吧。」
  喜屋武拿出一条铝箔包威化饼干,上面还印着大大的「内含钙质」字样。
  缺钙会造成情绪不稳定……这只是谣传罢了。就算摄取量不足,造成血液中钙含量过低,骨骼也会溶出钙质来维持稳定浓度。这种健康食品对于补充钙质并没有帮助。
  但莉子不想伤害恩师。
  「谢谢。」莉子边接过威化饼干,边说:「老师有去过巴黎吗?」
  「没有,我第一次去。不过我仔细读过《地球步方》,也很用力背了地图喔。」
  只有跟我一样的基础啊。莉子失望地低声问道:「那法文呢?」
  「我学过一点日常对话,另外还有教师证挂保证的英文,有我就搞定啦!」
  两人又陷入沉默。莉子静静看着电视墙,正在播报NHK新闻。
  主播说:「该男子并无生命危险,但头部受重伤,须治疗一个月。警方将慎重调査有无犯罪嫌疑。男子的祖父是地方有名的资产家,不久前过世,这点是否与男子受伤有关,将……」
  此时,莉子听到两个坐在附近的三十几岁男子开始聊天。
  两人身穿名牌西装,讨论起新闻内容。其中一个说:「要治疗一个月啊。希望头盖骨别裂开喔。」
  另一个吃着洋芋片嘟哝道:「说不定只是跌倒啊。就算爷爷是有钱人,要是遗嘱上写的继承人不是他,也跟他无关啊。」
  莉子不自觉地开始运转思考回路。同时将映入眼中的所有资讯送往大脑分析。
  洋芋片是小池屋产品。包装袋对着莉子,可以看到保存期限后面印着「HセK」。这是固定的制造料号,代表产自京都府南丹市的京都工厂。销售地区涵盖北陆、中部、近畿、四国、中国地方。他应该是在住家附近买的,所以刚搭早班飞机到成田。但现在人在国际线出境大厅,肯定是准备出发前往国外旅行。
  其中一人的袖口隐约露出劳力士的潜水表,两人的西装都是Dolce & Gabbana。虽然都是时髦有钱的人,但西装从肩膀到后背的部分有些许灰尘,领子后面也有皱褶,代表他们虽然会照镜子打理正面仪容,背后却乱七八糟。肯定是因为没有老婆或同居人。
  职业也很清楚了。会说「头盖骨」而不是「头骨」的人是医师,会说「遗嘱」而不是「遗书」的人是律师。
  莉子打直了身子对两人说:「不好意思,如果你们要参加月下冰人旅行团,集合地点已经改到第四卫星航站罗。」
  喜屋武诧异地看着莉子:「喂,凛田,你在说什么啊?你认识他们吗?」
  「不,第一次见面……」
  此时拿洋芋片的男子起身说道:「第四?原来如此,难怪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另一人也起身说:「多谢你提醒我们。差点就要迟到罗。」
  两人谈笑着离去。「她怎么知道我们要参加啊?」 「我哪知道,是不是你色欲薰心,写在脸上啊?」 「明明是你第一次参加相亲太激动吧!」
  喜屋武傻傻地目送两人离去,然后回过头问莉子:「现在是什么状况?」
  「呃……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刚刚那个大呼小叫的旅行团的团员吧。」
  「你觉得?凛田,不要没凭没据就跟人搭话喔。刚才应该只是碰巧的,如果搞错可是很没礼貌的。」
  「知道~」莉子漫不经心地回应。
  莉子从旁看着摸不着头绪的喜屋武,忍不住微笑起来。等等再破梗吧。监护人难得活力四射,泼他冷水可不好。

  机内

  三小时后,莉子身处四万英尺的高空中。
  莉子坐在法国航空的经济舱座位上,吃着机上餐点。原以为喜屋武的机票是跟她分开买,座位也会分开,但喜屋武似乎买票的时候就已经跟航空公司商量过,航空公司也承认他是同行人,所以往日恩师就坐在莉子隔壁。
  简易餐桌上放着塑胶盒装的鲑鱼、辣炒鸡肉、马铃薯泥沙拉,以及米饭。还有冲泡味噌汤跟小块法国面包。
  今天没吃早餐,胃口很好。莉子几乎清空了所有主菜。
  喜屋武瞄了莉子的餐盘一眼,边用餐巾擦嘴边说:「凛田,要去国外旅行,不能不注重餐桌礼仪喔。」
  「……我搞错了吗?」
  「当然错啦。你刚才吃马货薯泥沙拉的时候,都没用到叉子的背面。吃饭的时候又改用右手拿叉子。还有你看看,吃完之后刀叉的摆法成什么样?」
  「不是两支并排在餐盘上吗?」
  「并排是对,但为什么往右边倒呢?看老师的餐盘,像这样上下直直地摆在一起就对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坐那边的人,不就是这样放吗?」
  喜屋武用下巴指了某个方向,莉子望过去,走道对面有一对白人老夫妻。太太用叉子的背面吃马铃薯泥,而且也没有改用右手拿。先生已经吃完,刀叉笔直地并排放在餐盘上。
  太太低声对先生说:「What time now?(现在几点)」先生举起手表回答「A quarter past twelve.(十二点十五分)」
  莉子暗自叹气,在心中想着:这夫妻说的不是法文,是英文。而且不是说Twelve fifteen而是A quarter past twelve,可见夫妻俩是英国人。他们确实遵守了英国的餐桌礼仪,但在法国就……
  喜屋武看莉子默默思考,以为她是在闹别扭,说道:「你没办法接受?那老师去问个清楚,你要学起来喔。」
  喜屋武打直身子,对路过的空服员耍弄起一口破英文:「依……依克斯Q私密,库纠替取合贴玻样呢思(Execuse me,could you teach her table manners)?」
  法籍空服员露出一个微笑,但没有动莉子的空盘分毫,反而是伸手将喜屋武餐盘上直放的刀叉往右转平,然后连空盘一起收走。
  喜屋武目瞪口呆地看着空服员离去。
  莉子差点就要噗哧失笑,但还是努力收了回去,保持若无其事。
  喜屋武清了清喉咙,把座位往后放倒说:「还要飞九个多小时,先睡吧。到那边我们要住楚边瑛翔的公寓喔。」
  突然一个气压变化,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莉子呑了口口水通耳朵,问道:「楚边是……当初跟我同班的……?」
  「没错,就是那个拼命要考厨师证照的楚边。他一毕业就立刻只身前往巴黎当学徒,也就一直住在那边了。」
  「我都不知道……」
  「我记得凛田跟楚边关系不错喔?」
  莉子脸又红了,说道:「那是以前的事情啦,而且我们又没有在交往。不过我们是要去住楚边的公寓吗?不会打扰人家吗?」
  「我用电子邮件跟楚边聊过,他说可以住他家。还是你知道其他便宜又好的住处?」
  「我是有找过蒙马特的小旅馆啦。」
  「蒙马特!凛田,你别老是看漫画,要多看看《地球步方》!那里可是巴黎最危险的一区,就像东京的歌舞伎町一样啊!」
  「老师去过歌舞伎町吗?」
  「那倒没有……只是印象而已。而且蒙马特的治安真的也不好,不能让你住那种地方!」
  「我也很想看红磨坊的歌舞秀,秀场就在蒙马特说。」
  「什么!?你说红磨坊?凛田,那可是跳艳舞的地方啊!」
  「是跳艳舞没错,但那里很时髦,又有很多女观光客……」
  「不行!就算你已经成年,还是太年轻了。不,太幼齿了!我身为教师,绝对不会跟你一起去看艳舞!」
  「老师不想看,那我就自己去看。」
  「你以为我会准吗?你太不知人间险恶了。以前用伊豆当作文主题的时候,你也给我写『我想去秘宝馆』。凛田,秘宝馆(注:陈设情趣用品与裸女像的博物馆)可是……」
  「我现在知道了,也一点都不想去。但是红磨坊……」
  「就是跳艳舞的地方!不准去!」
  顽固又毫不退让。莉子气呼呼地拉起毯子盖住脸,躺在椅背上。
  「不管了啦!」莉子嘀咕一声。高中班导师同行,住处又是同学家,还在飞机上就气到装睡。一想到之后的事情就头大。

  抵达

  在夏季,东京与巴黎有七小时的时差。凛田莉子在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多,抵达戴高乐机场。
  旅游指南上说戴高乐机场极为巨大又复杂,让莉子有些不安,但只要随着人潮移动,自然就会入境通关。除了法文指示牌之外,跟成田机场没什么不同。
  入境大厅的人潮中,有个身穿T恤、牛仔裤与球鞋的瘦削年轻人。他身上穿的都是优衣库产品,搭配得恰到好处。脸蛋又窄又小,像个女孩,但学生时代的长发已经剪短,感觉相当清爽。身高就像一般日本人一样。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都跟当时一样。只是皮肤感觉变白了一点。
  两人突然四目交接,让莉子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低下头去。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在打招呼,还是单纯想看地板。
  喜屋武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与学生重逢的喜悦:「喔!楚边!你变成一个男子汉啦!怎样,过得不错吧?」
  「是……还可以啦。」楚边露出内敛的笑容。他本来就是个乖孩子,现在懂得社会人士的礼仪,看来更加成熟。
  感觉热得奇怪。莉子一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脸红,就莫名担心。她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可惜天不从人愿。
  而喜屋武一开口,又让莉子更加尴尬。「楚边,这是你跟凛田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吧?」
  楚边随即沉着地对莉子说:「好久不见。」
  「午……」莉子嘟哝着说:「午安。」
  「我帮你拿行李吧?」
  「不用,我可以自己拿。」
  楚边又转向喜屋武:「那我帮老师拿好了。」
  「是吗?谢罗。我看看,公车站在哪?」
  「我是开车来的,请往这里走。」楚边拉着喜屋武的行李箱,走向身后的玻璃门。
  「你要开车?没问题吧?这里不是左驾吗?」
  「没问题啦。」楚边对莉子使了个眼色:「是吧?」
  莉子忍不住心跳加快,含糊地回答:「呃……是啊。」
  莉子搭过他的车。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兜风约会。
  高三那年秋天,考到驾照的楚边约莉子到西表岛,一起去浦内川划独木舟。
  当时同学都忙着找工作、准备考试,只有莉子一个人闲得发慌。楚边也打算应征厨师学徒,早早就甩脱了找出路的沉重压力。所以天真的莉子就开心同行。
  当时他开的是福斯金龟车,也是手排左驾车。西表岛上只有一条长长的国道,技巧好坏根本没影响。回程的渡轮在下午三点半启航,太阳还高高挂着,两人就离开了西表岛。如此而已。
  不过隔天莉子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大伙无不惊呼:「这就是约会啊!」 「什么都没发生?」  「骗人~」 「真的没过夜吗?」
  莉子只是纯粹享受独木舟的乐趣,但朋友们一致认为楚边肯定对莉子有好感。
  这逼得莉子不得不在意起楚边,反而开始疏远他。两人从此鲜少交谈,就这么毕业了。朋友们都笑说,十八岁了还这么害羞!现在回想起来可真是冷汗直流,感觉像害羞,又像丢脸。没想到第一次来巴黎,竟然又碰到他。
  机场外像正午一样明亮。圆环边胡乱停满了汽车。或许是因为横停比较占空间,所有汽车都是头或尾贴着人行道停。
  路边停的净是些房车,楚边走向其中一辆圆滚滚的古董车,有点像西表岛上看过的金龟车。那是雪铁龙的2CV,从一九四八年上市以来几乎没有改款过的国民车。
  楚边开了后行李厢,放进喜屋武的行李,莉子的行李则放在副驾驶座。接着楚边开门,喜屋武坐后座,莉子也跟着坐后座。
  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运转的声音很吵,车体又强烈震动,但马力倒是不错,两三下就离开机场区,进入高速公路。
  或许是因为噪音恼人,三人都默不作声。窗外的景色感觉不太像国外,尤其看到跟日本没两样的IKEA招牌,会以为跑到了千叶的船桥。
  不过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巴黎市区,立刻就换了一幅光景。引擎声与路上车声变小了,楚边的声音也清楚了。楚边握着方向盘说:「你们看,对面那条就是塞纳河。」
  莉子痴痴地望着这片风景。随处都像是从故事书里蹦出来的景物,拥有上百年历史的房舍既豪华又优雅。
  石造建筑,雕梁画栋,窗台搭配上开窗或下开窗,三层楼高的行道树,七叶树的树叶与街上建筑搭配得无比绝妙。如宫殿一般豪华却不卖弄富贵,建筑风格属于稳重平衡。最重要的是充满自由气氛。与马车时代无异的石板路,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座,五彩缤纷的店家,百变穿搭的男女熙来攘往。
  往哪里看都是时髦可爱,令人醉心。每块招牌都匠心独具。不愧是艺术之都巴黎。莉子已经对它着迷了。
  一看见歌剧院豪华壮丽的外观,车道突然就拥挤了起来。每辆车的距离都贴得非常近,还一直有车插队,沿路喇叭响个不停。
  这对于不习惯塞车的离岛人来说简直就是酷刑。喜屋武似乎觉得很危险,开口问楚边的时候声音都高了八度:「不用赶啦~时间多的是!」
  楚边笑着说:「我也不打算赶,但后面的车会催呀。不用担心,这很正常的。」
  「好多路边停车啊。挤得这么密……能开出来吗?」
  「要慢慢用保险杆推开前后的车出来呀。如果前后是名牌好车,刮坏就麻烦了,所以要先垫个毛巾再推。」
  「真的假的?不必这样乱停一通吧……」
  「在法国买车不用车库证明(注:在日本买车需要出示车库证明),所以大家都停在路边。」
  「哦……喔!那是花店吗?不对,好像是杂货店。」
  「花店?香榭大道上是有很多家,但这一带只有超市才有卖花了。一把几朵这样卖,很便宜喔。」
  「看来法国人也喜欢买便宜货。」
  「是呀。我来的时候货币已经改成欧元,但活在法郎时代的人都说景气变差了。什么都涨,就是薪水不涨,大家都很不满。在日本,花两千日圆就能吃到很棒的午餐套餐对吧?在这里要花一倍以上呢。」
  「因为最近有希腊在扯欧元区的后腿啊。」
  「就是啊。到处都在搞罢工,去观光景点的时候要小心点比较好。连凡尔赛宫都会突然打烊呢。啊,凛田,你看左边,有用片假名写的『札幌拉面』招牌对吧?」
  「是啊……」
  「如果搞不清楚要在哪里吃饭,去那里吃就对了。讲日文也通喔。」
  莉子保持沉默。楚边、喜屋武,还有其他同学都知道我高中时候的成绩,所以才觉得要像当时一样对待我吧。
  车子转了个弯,左手边是一道长长的城墙,就像中世纪城堡一样。
  楚边指着窗外说:「这就是罗浮宫美术馆。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去喔。」
  罗浮宫……莉子不禁打直了身子。以往只能在美术书籍上看到的梦幻名画与雕刻,就收藏在这个圣地。
  「然后呢,」楚边用下巴指向另一边。「这就是我工作的餐厅。」
  他指的地方,有个气派不输歌剧院的古典豪华大门。规模看来像是间餐厅,风格独到,美仑美奂。还不到营业时间,但已经有不少人在门前等待。喜屋武努力念出招牌上的店名:「是……『贝蓝杰』吗?」
  楚边点头说:「以肥肝闻名的餐厅,也是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了。」
  「很棒啊!」
  「我还只是学徒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在餐厅附近租便宜的公寓。走路就可以走到罗浮宫喔。看,就在前面。」
  楚边说着,转动方向盘,从路口切入一条巷子里。
  成排的路边停车之中有个小空位,几乎就等于一辆车的长宽。楚边进出好几次,漂亮地把车停了进去。
  莉子开车门下车。路并不宽,也是石板路,两旁都是建筑物。五层楼高的公寓,大门走新艺术(Art Nouveau)复古风。楚边在高大的双开木门前,用门边的数字键输入密码,看来保全系统倒是有更新。
  公寓没有电梯,莉子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沿螺旋阶梯往上爬。楚边帮莉子拉了好几段,莉子也小声向他道谢。楚边听了微笑说道:「不客气。」
  莉子感觉两人自然而然地拉近了距离。
  「在二楼。」楚边这么回答,但其实算是日本的三楼。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完楼梯,楚边开了走廊最尽头的一扇门。
  室内装潢相当时尙,与建筑外观大不相同。美式的机能家具,颜色鲜艳的壁纸,根本看不出来自己身在哪个国家。
  公寓里除了厨房与餐厅,还有三扇门。每扇门内是一间四坪大的房间,有床、书桌与书架。窗外是一片美丽的巴黎街景。
  「哇……」莉子相当佩服。这空间够三人分租了。
  喜屋武也十分满意,高声大喊:「这房子不错啊!」
  楚边回答:「我本来有两个室友,但他们都搬出去了。在新学徒进来之前,这里就只有我自己住。好啦,我该去工作了。」
  莉子回到客厅。楚边从书架上拿出一块夹纸板,翻阅上面的文件。
  看来是店里员工的联络方式与値班表。楚边抬起头来说:「真巧,我今天要帮忙跑外场。你们吃过饭没?」
  喜屋武停在房间门口,伤脑筋地说:「不行啦,那么贵的餐厅……」
  「我会请大厨算便宜一点的啦!只要说我的恩师跟朋友远道从日本来,他一定会大大欢迎的。」
  「是这样吗……?那应该穿什么好?」
  「穿西装就没问题了。那我先到餐厅里去,钥匙就放这里。楼下的密码是二二三一。」楚边说完就走向大门。
  「啊,」莉子叫住了他:「楚边?」
  「怎么?」楚边回过头。
  「……谢谢你让我们住在这里。」
  楚边瞪大眼睛,随即笑着点头:「放松休息吧。」
  这样没有充分表达出感谢之意啊。莉子心里这么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楚边已经出门了。
  莉子忍不住叹气。我是不是太在意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经是成年人,高三的事情应该也只当作过往回忆吧?
  光想也没结果。我已经到巴黎了,就好好品尝这艺术之都的美吧。
  「老师。」莉子转向喜屋武:「虽然有点早,我们还是去一趟美术馆吧。」
  「美术馆?我们才刚到啊。」
  「在飞机上不是已经睡饱了?如果不出门动一动,晚上会睡不着喔。」
  「快点适应时差是比较好……啊,已经下午五点了。」
  「罗浮宫只开到六点喔。巴黎夏季白天很长,现在天还亮着呢。」
  「……好吧,等我一下。」喜屋武从公事包里拿出《地球步方》,转身背对莉子。
  他摊开折页地图看了一下子,然后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记事本,从里面撕下一页,垫在上猛抄。接着又打开零钱包,拿出三枚硬币:一欧元,五十分,十分。他用笔记纸包住这枚硬币,收在口袋里。
  罗浮宫美术馆明明近在眼前,他还是如此慎重。就好像要深入丛林探险一样,准备齐全。
  「好,出发吧!」喜屋武迈开脚步。「别离我太远喔。如果你迷路了,就乖乖待在有椅子的地方别动,老师会去找你的。」
  整个就是「母鸡带小鸡」。莉子只能苦笑,跟着喜屋武离开公寓。

  国际电话

  这是莉子第一次走在巴黎市区。令她讶异的是,行人号志灯的时间非常短。明明是在由红转绿的瞬间起步,却连中央分隔岛都到不了,更遑论到马路对面。莉子与喜屋武只好被起动的汽车按喇叭催个不停,慌张地东奔西跑。
  巴黎的男女只要看到路上没车,就算行人红灯也照闯不误。只要一开始过马路,行人就有优先权,所以行人会大摇大摆地穿越马路。
  两人无权批评当地的交通规则,直到站在罗浮宫美术馆正前方,心中阴霾才一扫而空,震慑于眼前壮丽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宫殿。罗浮宫曾经是保护巴黎不受外敌攻击的城堡,现在则是收藏三十万件作品、世界最大的美术馆。每次改朝换代,宫殿就会改建,慢慢也就变成了国王的住所。
  历经三个世纪的建造,不断改变的建筑风格,反映在三合式的巨大城堡之间。中央是广大的中庭,挤满了观光客,还有座透明的玻璃金字塔。
  喜屋武走向金字塔说:「从那里往地下走,就是美术馆入口了。你看,那座金字塔是用好多小玻璃片组成的,一共有六百六十六块喔。」
  「哇……」
  「在建造美术馆的时候,当年的法国总统密特朗特别热爱古埃及文化,所以玻璃片的数字故意采用西欧人的凶数666喔。」
  「真的吗?」
  「当然啦~」喜屋武停下脚步,在公事包里翻找。
  他拿出了一本口袋书,是《达文西密码》的上集。
  喜屋武笑着告诉莉子:「这是我从机场买来,在飞机上读过的小说。看小说也可以长知识喔。凛田也可以多看点书,我看就先从儿童文学开始吧……」
  《达文西密码》,莉子三年前就看完了。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莉子小心翼翼地问:「老师……这只是小说,里面内容不一定是真的吧?」
  「哪有!里面是有很多虚构的部分啦,但罗浮宫的小知识应该不会错吧?凛田只要习惯念书,迟早也会分辨书本内容的真假。」
  「是喔……」
  「我要拍照回去跟学生们讲!说我亲眼看到这六百六十六片玻璃!」
  「咦!?老师……要跟学生说?」
  「朝会可以用的梗都用完啦。只要能让学生们对美术或历史产生兴趣就好。」喜屋武又往前走去:「我看看,入口在哪里呢……」
  莉子呆站在原地,看着喜屋武的背影逐渐缩小。
  这位老师确实用心良苦,但如果要在全校学生面前说嘴,问题就大了。因为喜屋武说的并不是事实。
  但喜屋武老师千里迢迢飞来巴黎当我的监护人,实在不想伤他的自尊。
  莉子突然想到了个好点子。没错,「那家公司」每周四跟周五都要加班到很晚。现在是日本深夜,或许可以处理。
  莉子拿出手机,先按了0081,去掉市内电话最前面的0,然后拨打熟悉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几声,莉子就听到一个令她放心的声音。「这里是《周刊角川》编辑部的小笠原。」
  「小笠原?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我是凛田。」
  「啊!凛田!怎么了?你现在应该在巴黎吧……」
  「对呀,我在罗浮宫前面。有件小事情想拜托你……公司那边会答应我的要求吗?如果不行就算了。」
  「只要凛田开口,我们公司没有人会拒绝啦!怎么回事?」
  莉子开门见山地说明要求,小笠原说马上请上司安排,就挂了电话。
  「喂!」喜屋武在人群中挥手。「凛田!不是叫你别离开我吗!」
  莉子快步跑上前去:「对不起,有点事要处理。」
  「有事,是什么……」此时,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喜屋武皱起眉头,从公事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他一看显示号码,表情又更加疑惑了。
  「怎么了?」莉子问道。
  「唔……」喜屋武低吟道:「从日本打来的电话,而且没看过这个号码,是谁打来的?前面加个0,区号是03的话……应该是从东京打来的吧?」
  莉子看着手机画面:「啊!这该不会是……老师,你刚刚看的口袋版小说,翻到最后一页看看!」
  「最后一页?」喜屋武翻开《达文西密码》,看着最后一页。
  莉子指着上面印的小小电话号码:「是不是这个?」
  喜屋武一脸诧异:「真假!?角川书店打来的电话!」
  「接起来比较好吧?」
  「……也是喔。」喜屋武按下通话键,接通电话:「喂,你好,我姓喜屋武……啊?角川书店的井上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井……」
  莉子咳了两声,再指向最后一页,电话号码旁边印着发行人「井上伸一郎」。
  「井!」喜屋武瞠目结舌:「井上伸一郎先生!?那,那就是社长了?久久、久仰久仰……」
  喜屋武毕恭毕敬地说着电话:「……是……喔喔,原来如此,这样啊……」最后还连鞠了好几个躬:「多谢多谢,还劳烦您特地打电话来,那就不多打扰了。」
  喜屋武像是失了神一样,把手机收回公事包里:「刚刚是角川书店的老板说……」
  「哇~他说了什么?」
  「他说《达文西密码》是部好小说,但毕竟是小说,所以加了一点假资讯。金字塔的玻璃片数量也不是六百六十六片。」
  「哦~」莉子装傻地笑着说:「原来如此啊,上了一课。」
  「是啊。可是为什么……」
  「好啦!」莉子绕到喜屋武身后,推着他的背:「快点去买票吧!快要打烊罗。」
  「……也是,去买吧。」
  喜屋武还是一脸难以理解的样子,抬头看着金字塔。莉子催促着他,走向朝思暮想的世界美术品宝山。

  前置处理

  楚边瑛翔今天晚上担任外场助手。不过在开门营业之前,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因为楚边已经以学徒身分,被选为食材管理员之一。
  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踏入厨房与储藏室。楚边从后门进餐厅后,就跟同事一起在专用淋浴间冲澡,换穿无菌衣。
  然后请警卫打开厚重的玻璃自动门,进入调理区。前方有气闸,喷出强劲的空气门帘,所以调理区连一只虫、一根毛都进不来。
  通道每天都经过用心打扫,保持一定温度。建筑物虽然老旧,装汉也复古,但只有调理区每几年就会改装,引进最新的杀菌设备。
  前方有几个一样穿着无菌衣的人。年纪四十出头、经验老到的伊万·丹格贝尔戴着面罩,发出模糊的声音:「都到齐了吧?那就开始罗。」
  楚边与同事们又穿过一道自动门,进入冷冻室。
  向巴贝特精肉厂买来的上百包肥肝,就装在四个塑胶箱里。大厨西蒙·卡维拿克收货之后就亲自贴上封条,现在封条依然原封不动。
  丹格贝尔抬头往上看:「录影有在录吧?」
  管理室透过扩音器说:「正在录。」
  「好。」丹格贝尔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抽屉里有各种刀具,一点锈色都没有,彻底保持无菌状态。他拿出一把小刀,切开封条。
  掀开箱盖之后,又从抽屉拿出专用剪刀。楚边也拿到一把。
  所有人默默执行工作,用剪刀剪开一个个银色的真空包,将内容食材放进不锈钢盘,然后送上输送带。等钢盘数量差不多了,就按下按钮启动输送带,将食材送到隔壁的厨房。
  肥鹅肝看起来很像猪肝。在厨房常温退冰,用菜刀切片,一颗肥肝可以做成二十到三十人份的肥肝酱。
  厨房的卫生管理当然也万无一失。在飮食卫生这方面,贝蓝杰可是巴黎,不,全法国餐飮业的模范,还得过好几次市长奖。许多名人前来光顾,更擦亮了这块金字招牌。
  即使工作内容单纯,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这次向巴贝特精肉厂采买的肥肝,是楚边亲自交涉得来。如果混杂劣质品,就必须立刻发现并排除。楚边也因此睁大了眼睛。
  但不愧是雅尼克·古斯多厂长的巴贝特精肉,品质丝毫没有缺陷。在这个卫生管理阶段毫无问题,所有食材都完好无缺地接受烹调。没有一件可能发生腐坏或劣化。
  这里的肥肝真是极品,莉子一定也会很满意。楚边心想,今天轮外场真是太好了,真想快点看到她开心的表情。

  塞尙

  只有一小时,不可能逛完巨大的罗浮宫。莉子今天打算集中欣赏知名的美术品,所以只要去三个展览馆中靠近塞纳河的德农馆。
  或许是因为即将休馆,馆内异常拥挤,除了散客之外还有一堆旅行团,根本没时间细细品味历史悠久的建筑装潢,就被人潮带着上下楼梯,连停下来欣赏走廊上成排的名画都没机会。
  即使不看美术馆导览手册,也不必担心迷路。因为到处都有告示牌与箭头指向《蒙娜丽莎的微笑》与《米罗的维纳斯》。
  从知名雕像《胜利女神》身边的楼梯上去,总算来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展示室」。
  这里人简直多到不像话。明明禁止摄影,闪光灯却闪个不停。人们纷纷高举数位相机猛拍,就像围着明星抢头条的狗仔队。
  莉子根本看不到人潮对面有什么。喜屋武便自告奋勇,拨开人群,让莉子慢慢接近名画。
  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慢慢前进,瞬间豁然开朗,总算来到最前面。
  全世界最有名的一幅画,就收在号称可防弹的厚重玻璃柜中。
  蒙娜丽莎的微笑。眼前就是吉奥康多夫人的肖像画,以及那神秘的微笑。喜屋武不禁赞叹,「太美了。这正是达文西杰作中的杰作啊!」
  但莉子却有些无法释怀。
  莉子嘀咕着:「这……是真迹吗?」
  「啊?」喜屋武苦笑道:「你在说什么啊?都千里迢迢飞到罗浮宫来了,还不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吗?」
  那倒不是……我确实来到收藏《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美术馆。但这一瞬间,却不觉得世纪名画就在眼前。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动。站在名画之前,却没有涌起亢奋的激情,只感觉枯燥乏味罢了。
  虽然站在第一排,却没时间仔细欣赏画作。每个人都设法挤到第一排,就好像抢大拍卖,或是搭尖峰通勤电车。《蒙娜丽莎的微笑》如今看来,宛如讪笑一般。
  最后是黑人女警卫看不下去,拆下了最前排的挂条,让民众可以借道离开,莉子与喜屋武才勉强逃离人群。
  莉子心想,果然有问题。戒备如此森严,却让游客走进画作前的禁止进入区。
  但光是怀疑毫无帮助,也对不起同行的喜屋武。现在还是该慢慢消化鉴赏行程才对。
  接着两人来到希腊雕像区看《米罗的维纳斯》。这里有大批的中国旅客,莉子本来想靠近欣赏,却被一群忙着拍照留念的中国女子挤到旁边去。
  喜屋武嘟哝道:「看来不管什么国籍,饭团头欧巴桑都一样厚脸皮。」
  「嗯……」莉子抓抓头说:「应该要更早一点来才行吧?明天早上再来看好了。老师,我们先去奥赛美术馆吧。」
  「你说啥?都快六点了!」
  「今天星期四,应该会开到快十点。」
  「可是……不是要去楚边的餐厅吃晚餐吗?」
  「餐厅要晚上八点左右才开门。因为巴黎白天很长啊。」
  「是喔……那,就走吧。」
  喜屋武迈开脚步,但没事就低头看手表。莉子歪着头纳闷:为什么这样在意时间呢?
  出了德农馆,走上塞纳河上的一座桥。远处可以看见艾菲尔铁塔。巴黎市民坐在河岸人行道上,五花八门的船只停靠在岸边。这幅光景如诗如画。
  走到对岸,立刻就看见一栋「美好年代(Bellew Epoque)」风格的壮丽建筑。外墙有两座大钟,看起来像座车站。其实这栋建筑原本要作为巴黎的终点站,但盖得太过华美,所以决定留起来当美术馆。
  走进馆内,还留有浓浓的奥赛车站氛围。被塡平的月台展示区长到无边无际。圆拱型玻璃天花板透出自然光,感觉随时都嗜有汽笛声响起。
  奥赛美术馆与罗浮宫不同,很少有旅行团造访,所以相当幽静。绘画展示也不高高在上,就摆在方便欣赏的人眼高度。
  鼎鼎有名的米勒《拾穗》与雷诺瓦《煎饼磨坊的舞会》前面有不少人驻足,但莉子第一幅想看的画并不是这些。
  _她沿着从前的车站月台欣赏墙上的印象派画作,没多久就看到美术课本上的范本《玩纸牌的人》。旁边则是该作者的另一幅作品。
  莉子仿佛被吸入画作之中。
  《苹果与柳橙》。照片看不出来的艳丽色彩,这肯定是真迹。
  「喔喔~」喜屋武说:「这就是凛田喜欢的画对吧。作者可不是『在上』,叫做……」
  「塞尙。」
  「……我当然知道啊。这是以前你自己说的!」
  莉子不自觉举手作势,要喜屋武静一静,专心盯着画作。
  真是太美了……莉子看得哑口无言。
  虽然只是静物画,却画进了画家哀愁错综的心意。这幅画不遵守透视,挑战将主题所酝酿的印象优先呈现出来。美丽的造形,构图巧夺天工,红与橙的对比也相当鲜艳。
  光是看着就热泪盈眶。莉子真心觉得,好想就一直站在这幅画前面。
  喜屋武倒是没这么沉迷。他不断看着手表,然后清清喉胧说:「凛田,我知道你很爱这幅画,不过还有其他画要看啊。」
  「明天再看。」
  一阵沉默。
  喜屋武终于忍不住说:「差不多该回公寓了吧?虽然餐厅八点才开门,但你还得换衣服,要多抓些时间才好。」
  「换衣服……才六点多而已啊?」
  「是这样没错啦。」喜屋武焦急地说:「可是老师有点急事。」
  「那老师可以先回去啊。」
  「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没问题啦。过条河不是就到公寓了?」
  「……也是啦。」喜屋武虽然对莉子投以关切的眼神,但似乎赢不过更强烈的焦虑。他从公事包里掏出《地球步方》塞给莉子:「要是迷路的话,记得看地图喔!」
  这本书我也有啊……莉子说:「老师,这段路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就是你我才担心啊!那老师先走了,你要多小心喔!走路要看前面!如果陌生人找你说话,别跟人家走喔!」
  莉子苦笑着回答:「我知道了。」
  喜屋武盯着莉子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监护人啊……莉子叹了口气。真想让老师知道不必再担心我了。
  突然,她想起一件事,看向《地球步方》的封面。
  老师在巴黎会有什么事……?

  圣保罗车站

  时间是下午七点,巴黎还是晴空一片,丝毫橙红都看不见。玛黑区的街角充满熙来攘往的人潮。
  喜屋武友禅走出地铁站,看着路口的喧嚣。
  明明连东京都没去过几次,但这地方就感觉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肯定是巴黎最时髦的一区。建筑物传统,招牌颜色鲜艳,沿路都是服饰店、杂货店、咖啡馆与餐厅。车站前还有行动式的小旋转木马。路上行人几乎都是年轻人、
  他紧盯着手上的玫瑰花束。
  买这花可不轻松。超市进去不难,但逛起来可不简单。在法国逛超市,顾客结帐时要自己从购物篮里拿出商品,放在结帐台上。日本结帐台要自己用手推,法国则是用输送带,东西放在上面会自动移动到收银机前,但这么一来会跟前一位顾客的东西搞混,所以规定要放块小隔板做区分。
  收银员坐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读过商品条码之后不会装袋,就直接扔在一边。店员甚至不会念出收银机显示的价钱,而客人付钱之后找的零钱也是随手乱丢。
  喜屋武忍不住要抱怨,听说法国经常为了高失业率所苦,但理由应该跟日本不同吧?
  难道在这个国家住久了,就不会在意收银员这种态度吗?喜屋武边走边叹气。我应该无法接受这种生活习惯的差异吧。
  目的地就在地铁站出口附近。崔安东尼街上的三层楼民宅,不是公寓,而是独栋透天。但就像集合住宅,跟两旁的建筑紧紧相贴。
  外观看来颇有年纪,但大门又新又厚重。喜屋武按了一旁的门铃,屋内传来微微的铃声。
  如果不在,下次再来就好。喜屋武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立刻有人解锁开门。
  门里探出一张日本女子的脸蛋,小声说着喜屋武听不懂的法文。
  一点都没变……虽然逼近三十大关,但她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苗条,健康好气色。
  仲野瑠南身穿飘逸的洋装,留着一头长发,突然瞪大了双眼。瑠南不敢置信地挤出一句:「喜屋武……?」
  「瑠南。」喜屋武紧张地说:「呃……那个……好久不见啊。」
  「是呀……」瑠南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喜屋武,你到巴黎来了?电子邮件里都没提到啊……」
  「嗯,也是啦。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束花。没胆子突然拿出来,但故意藏在身后又太装模作样了。
  结果只好偷偷露出花束,让瑠南看见。
  瑠南一瞥到那束花,便露出困扰的神情。
  反应跟喜屋武想的不一样。
  一阵沉默,甚至慢慢变得尴尬。两人的视线互相交错。
  没多久,有个小女孩从屋里冲出来说:「Maman!」
  瑠南听了,转身抱住小女孩,用法文说了几句话。小女孩先看看喜屋武,然后转身跑开。
  就算听不懂法文,也看得出瑠南与小女孩是什么关系。连长相都有几分神似,而且好像有白人混血的样子。
  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气氛,也冷静不下来。喜屋武很清楚原因,创造这份疏离感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爸爸是他?」喜屋武问道。
  瑠南看来更加尴尬,但还是勉强摆出笑容说:「嗯,是呀,就是提波。」
  这名字我听过。提波·尙特佑。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三十四、五岁就在法国文具批发大厂「玛格莉特」担任要职。瑠南说法国人的命早就注定了,天生就是精英,或者凡人。他就是精英之一。
  提波与喜屋武只有年龄一样,其他完全不同。国籍、习惯、生活,什么都对不上。
  瑠南迷上了这个与喜屋武无缘的世界,投身其中。
  我早就知道,她这辈子就会住在法国了。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跑到这里来,确认她的想法。我想直接跟她说话。
  喜屋武不知所措地说:「瑠南,其实我……」
  「其实你,」瑠南露出生硬的微笑。「是个好老师。没有一个教育者比你更棒。你是我双十年华最美的回忆。」
  「回忆啊……真是开门见山呢。国情的关系吗?」
  「毕竟都结婚好几年了……在法国,如果不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没人会听进去的。」
  我早就听说她跟姓尚特佑的年轻人交往,这名字也,在电子邮件里出现过好多次。但她却没告诉我,已经结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不识相的男人才会问这种问题。这应该是她的体贴吧。我的理想与她的现实已经分道扬镖,她知道这一点,才什么都没说。
  我二十几岁刚当上老师的那一年,跟十来岁的她过从甚密。当时她是高中生,但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们完全走柏拉图式的纯纯之爱。交往半年左右,后来就只剩电子邮件联络。瑠南即使去了巴黎也没有失联。回想起来,她的回信就已经是一种体贴了。我只是贪恋她的情面而已。
  一回神,已经过了十年。我和她都有年纪了。
  已经无话可说。喜屋武拿出花束,对一脸困扰的瑠南说:「摆在餐桌上,跟老公一起欣赏吧。」
  瑠南轻轻叹了口气,收下花束:「……谢谢你,喜屋武。还有……」
  「怎么?」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喜屋武露出笑容:「女儿叫什么?」
  「法兰丝瓦。」
  「这样啊。帮我向法兰丝瓦问个好,还有提波也是。祝你们幸福。」
  瑠南默不作声。这对喜屋武来说是最好的回应。他转过身,离开大门。
  喜屋武头也不回地走着,直到地铁站入口,才停下脚步回望瑠南的家。
  大门已经关上,她也已经消失在屋内。
  ……这样就好,算是告一段落。为了迎接崭新的人生,就跟过去一刀两断吧。
  当他证要走下楼梯的时候,有个女孩叫住了他:「喜屋武老师!」
  喜屋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凛田莉子正倚着地下铁的指示牌。
  「凛、」喜屋武吓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凛田……?你怎么会在这里?」
  莉子露出沉稳的笑容:「老师是来巴黎见情人一面对吧?一开始老实说就好啦。」
  喜屋武哑口无言,拼了命才挤出声音来:「……你全都看到了?」
  「是。」莉子点了头。
  宜口屋武忍不住拍了额头一下。真是不像话!不对,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想飞来巴黎找瑠南,什么时候都行。但我却对自己说说,说自己并没那么在乎瑠南。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得去法国一趟,再顺便见瑠南也不错。我总是这样设法开脱。
  莉子一定很失望吧?但,我绝对不是拿她这个学生当借口!
  「凛田……你听我说,或许你听了也不会相信……总之我刚才确实是去见女人。不过那不是我的第一目的!我真的是担心凛田,才会跟你同行。现在我还是把保护你的使命谨记在心。只是,那个,既然要去巴黎,就想说顺便到她这里看看……」
  「我全都明白。」莉子露出毫无猜疑、毫不做作的笑容说:「老师真的把照顾我放在第一顺位。所以我必须让老师知道,已经不必再担心我了。难得来巴黎玩一趟,老师只要做老师想做的事情就好啦。」
  喜屋武大吃一惊,同时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凛田。」喜屋武冷静地说:「我一直都没发现……原来你已经成熟不少了。」
  莉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智慧的神采:「我早发现老师要来见女人了。老师一到巴黎,不是就问楚边哪里有花店?」
  「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地球步方》虽然是日本书,却没有常见的书衣,而是像外国书一样的厚纸封面,但又不像精装硬皮那样有硬纸板,所以拿来垫着写字的话,不必太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喔喔……」喜屋武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纸条:「就是这个啊,我出门前随手写下来的……」
  「是。我从封面上的笔迹看出了St.Paul,直接翻译就是圣保罗。圣保罗有很多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地铁站的站名?」
  「老师写字条的时候还准备了一、六欧元的硬币,这是巴黎市内捷运的统一票价,所以圣保罗代表一号线的圣保罗车站。」
  喜屋武哑口无言,凝视着当年那个问题儿童。
  从普遍的线索中,得到特殊且单一的结论。莉子的演绎思考无懈可击。她的观察力不放过任何事实,她的记忆力过目不忘。
  我写过她的成绩单意见拦,最清楚莉子高中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些能力。
  「你真的变了。」喜屋武感慨地说:「虽然你刻意掩饰自己的智慧,但你真的变聪明了。成田那件意外也好,飞机上的餐具也好……你在社会上已经能获得他人的信任了,否则不可能请得动大出版社的老板,对吧?」
  莉子的脸上浮现一抹怯懦:「老师,你生气了……?」
  「生气?因为凛田隐瞒自己的聪敏吗?怎么可能!凛田是为了老师我着想对吧?老师说要同行当你的监护人,你才小心翼翼,怕旅途被打断。难不成,你出发前就知道老师有私人目的……?」
  「不。」莉子又恢复笑容。「我没那么行。」
  「每个老师听到学生成长,都会高兴的啦!凛田,老师真的很开心,超开心的喔!」
  莉子被赞美之后的反应,比以前成熟多了。她露出内敛的微笑说:「气温有点凉了,干脆别搭地铁,就沿着塞纳河走一段如何?保证赶得上吃晚餐喔。」
  「我赞成。其实搭地铁来这里真是太辛苦啦~你有带《地球步方》吗?看个地图好找路。」
  不必担心啦。往那里走是自由民街,这边是里沃利街。走这条小路就可以到塞纳河了。」
  「……你有来过?」
  「第一次来。不过《地球步方》上面有写,我背起来了。」莉子迈开步伐,回过头说:「老师,快点!」
  「啊……喔喔。」
  这真是晴天霹雳啊。不对,或许是刚好相反,就像雷雨交加,转眼晴空万里。灰暗的过往突然成为一片耀眼光芒。凛田莉予,确实是改变最多的一个学生。

  SAMU

  楚边瑛翔穿着不习惯的燕尾服、打着蝴蝶领结,伫立于宫殿般华丽的餐厅一角。
  店里已经高朋满座,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把酒言欢,品尝着一流的肥肝。空中飘扬着现场演奏的钢琴声,是理査·克莱德门《午后的出发》的美妙旋律。侍者前辈们忙着招呼每一桌客人,接受点餐。一如往常的门庭若市。
  楚边还只是个学徒,不能靠近餐桌。他的工作是帮侍者联络厨房。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入口附近的空位。已经没几张空桌了。
  莉子跟喜屋武老师好慢啊。楚边暗自嘀咕着。他已经拜托学长,特别低价提供肥肝,但前提是要有空桌。如果客满,就不能给朋友方便了。
  打个电话去公寓看看吧?不行,或许已经出门了……
  「楚边!」在神游途中,听见男子的声音。「喂!楚边!」
  楚边突然回魂,望向叫他的男人。有位侍者托着放有一支玻璃杯的托盘,皱着眉头对他说:「你在发什么呆?两人份的金棕榈,然后把品酒师叫来,马上去!」
  「好的!马上办!」楚边急忙转身走向厨房。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楚边吓得回过头去。餐厅里顿时人心惶惶,所有人屛气凝神,望着餐厅中央一带的餐桌。然后是一片寂静,连钢琴演奏也停了下来。
  一位老先生连人带椅往后倒,跌得四脚朝天,腿还靠在椅子上。
  老先生双手往上伸,从手臂到指尖都痉攀颤抖,全身不停抽搐,翻白眼,还口吐白沬。与老先生同桌的太太起身尖叫。
  几位侍者快步接近,蹲下来观察老先生的状况。其中一人抬头说:「快叫救护车……」
  这一瞬间,附近另一桌的年轻男子也突然站了起来。他将餐具打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子脸色铁青,捣着嘴避免呕吐,然后猛然冲向大门口。
  气氛突然紧绷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就这么沉默了半晌。
  这次,换窗边一位穿礼服的女客突然肌倒在桌上,整张脸泡在餐盘里,沾满番茄酱。但这位女客并未起身,似乎已经昏厥。同桌的家人连忙抬起她。
  接着各桌接连传出尖叫,陷入恐慌,还有人试图逃出大门,餐厅里乱成一团。
  「叫SAMU(注:法国的紧急救护服务简称)来!」侍者大吼:「谁快点打一五啊!叫有医生随行的救护车来,有多少叫多少!拜托!快来人啊!」
  在一阵混乱之中,楚边咬着嘴唇奔向厨房。
  究竞发生什么事?这里可是贝蓝杰,饮食卫生应该万无一失才是。究竟为什么……

  急转直下

  晚上八点过后,天色还是相当明亮。里沃利街人来人往,巴黎人究竟何时才打算回家?
  莉子在公寓换上一身黑色晚礼服,喜屋武则穿了比较正式的西装,两人慢慢走在杜乐丽公园旁的人行道上。
  莉子瞥了喜屋武胸前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里有问题吗?」喜屋武问道。
  「老师的领带……颜色是还不错,但正中央怎么有个蒙娜丽莎的大头呢……」
  「喔喔,这个啊。我想说要去高级餐厅吃晚餐,却发现没有像样的领带,所以刚才在附近的店里买了一条。礼品店都卖这种的咩~巴黎人看了会觉得奇怪吗?」
  「这就像在石垣穿石狮子T恤呀。」
  「肥肝不是法国名产吗?这样应该就像穿石狮子T恤在冲绳吃卤猪肉吧?」
  「我想应该更高级一点才对……」
  就快到贝蓝杰门前了。莉子觉得心跳加速。楚边会为我们准备如何的佳肴呢?
  但当她望向前方,脚步便自然慢了下来。
  喜屋武嘟哝道:「……那是什么啊?」
  前方人山人海。里沃利街开始塞车,到处都可以听到喇叭声,警察上街指挥交通。路边可以看见数不清的蓝色灯光闪烁,代表有很多警车停驻。
  那附近是……莉子加快了脚步。
  「喂!凛田!等一下!」喜屋武边喊边追。
  不祥的预感。楚边几个小时前才在车上介绍过这一带的路,还有他工作的地方……
  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还围起封锁线。贝蓝杰大门已经禁止进入了。
  几辆救护车疾驶而来,医护人员开了后车门,同时从餐厅里也推出一辆担架床,上面的病患是位穿礼服的女士,全身激烈抽搐。
  围观民众一看见这光景就高声惊呼。明明不是媒体,却高举手机猛录影、拍照,闪光灯闪个不停。医护人员连忙用床单盖住病患。
  接着又推出几辆担架床,是两位男士。从服装来看一定是用晚餐的客人。年轻的那个全身无力,老先生则浑身发抖。
  看起来不是单纯的食物中毒,这情况不正常。
  救护车开始鸣笛,打算开车,却因路被围观群众挡住而无法离开。警察拆下封锁线,人潮就往店门口挤。警察试图阻止群众,爆发推挤,简直一团乱。
  喜屋武自言自语说:「看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领带。」
  「是呀。」莉子小声回答:「现在没那个心情了……」

  巴黎市警

  这天晚上,楚边没有回到他的公寓。隔天早上才有电话打来联络两人,而且不是楚边本人,是个姓矢崎的男人。
  矢崎的口气异常鎭定沉稳:「现在我们要把所有员工的家人都请过来,但听说楚边先生是独居,身边没有亲人,可不可以劳烦前来巴黎市警局总部一趟?」
  早上九点多,莉子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与喜屋武一起走向塞纳河沿岸的西堤岛。
  西堤岛是塞纳河中央的沙洲,据说也是巴黎文化的发源地。只要走过巴黎最古老的「新桥」,就是以圣母院为主的行政中心。每栋建筑物都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建筑。连监禁玛莉皇后的巴黎古监狱也在此处。当然也包括有两百年历史的巴黎市警局总部。
  在新古典主义的优美建筑之中,挤满了慌乱的市民。员工家属正逼问着警方,怒气冲冲:「他们只是老实工作,为什么要被关!?」
  警局的服务大厅屋顶挑高、像座教堂,朝阳穿过窗户,形成明暗对比。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警员们个个表情严肃。
  莉子来到服务台前,有位制服女员警从办公桌后起身。
  喜屋武一脸紧张,低声说道:「我们该说什么好?」
  「这个……」莉子低声回答:「我也不清楚……」
  这时候,有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女警员身后走了过来,用法文对女警说:「这里交给我吧。」
  这人一头短黑发,是个高挑的亚洲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岁,身穿订制西装,以市警的薪水肯定买不起。
  这男子戴着半框眼镜,一脸严肃,以低沉的声音说着日文:「两位早,我是日本驻法大使馆的领事官补(注:类似领事助理),矢崎凯哉。」
  「喔喔!」喜屋武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外交官啊。」
  矢崎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被派来学法文的小毛头。不过至少算是领事部里的人,所以被派来市警局处理本案。这边请。」
  矢崎迈开脚步,两人随后跟上。一行人穿过拱门,沿着走廊走进另一个大厅。
  这个大厅就像礼拜堂一样雕梁画栋,也挤得水泄不通,就好像野战医院一样混乱。一群身穿全身防护衣的人,正在管理塑胶布围成的临时隔离室,身穿餐厅制服的员工们在隔离室里进进出出。里面好像在做什么检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医生护士忙来忙去。还有几张病床,有员工脱去上衣,一脸疲惫地坐在床上。
  员工们可能不被允许换衣服,都还穿着职场上的制服。有个头戴厨师帽、围着厨师围裙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穿着防护衣的人喋喋不休。
  喜屋武问道:「那是谁?」
  矢崎回答:「他是大厨西蒙·卡维拿克。不过就算对卫生局的人抗议,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喔~那应该对谁抗议才有用?」
  矢崎一听,望向大厅的角落。
  那里有个身穿俐落套装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金发绑成马尾,脸上只化淡妆。高傲的鼻梁,冰冷的视线。年纪应该三十好几。从她对周围制服员警的态度看来,应该是上位的便衣警官吧。
  「就是她。」矢崎说:「巴黎市警局的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她负责指挥案件侦办,调査有无犯罪嫌疑。不过很明显,应该是有。」
  莉子问矢崎:「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像昨天晚上电视新闻说的一样。十一人昏迷,七人呕吐,两人出现幻觉。有人在餐厅里发病,也有人回家后才叫救护车。每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医院接受严密检査。」
  「是食物中毒吗……?」
  「不是,而且原因不明。所有人的共同点,就是昨天晚上在贝蓝杰用餐,吃了刚进货的肥肝。政府立刻叫卫生局封锁餐厅,扣押餐点、餐具、食材、烹调设备等等。如同两位所见,所有员工也都被带往警局,接受检査与侦讯。」
  「那楚边人呢?」
  「现在就带两位去见他。他应该属于没有问题的员工之一……在哪里呢?楚边先生!在吗?」
  那一区就好像残兵败将的聚集地,每个人都蹲坐在地板上,一语不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全部总共二十人左右,几乎都是在餐厅里跑腿的年轻人。
  矢崎又喊了一次:「楚边先生?在吗?」
  有位青年恍惚地抬起头。
  不过一晚没见,楚边的脸看来却憔悴无比。脸颊消瘦,还冒出黑眼圏。
  整晚没睡,也是理所当然的。更别说自己赖以维生的职场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的心灵肯定受到难以想像的打击。
  矢崎说:「楚边先生,你的老师跟朋友来接你。可以回去了。」
  楚边的眼神空洞,慢慢移动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望向矢崎。
  「请问……」楚边以虚弱的声音问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个呢……」矢崎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这家餐厅深获政府信任,远近驰名,却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大概会被勒令无限期停业,取消餐厅营运许可吧。」
  「……餐厅的卫生管理没有问题啊。安全管理也做得很彻底啊。」
  「你负责的部分或许是这样。警方已经证明责任不在你身上,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原因也不会在肥肝身上。品质检査……就像往常一样完美啊……」
  看得出楚边大受打击,他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呆滞。
  喜屋武轻拍了楚边的肩膀:「楚边,我最清楚你这个人有多认真。回公寓休息吧。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楚边以颤抖的声音呢喃道:「如果餐厅没了……我就无处可去了……」
  莉子听了,心如刀割。
  楚边失意莫名,不能见死不救。
  「矢崎先生,」莉子问道:「目前原因大概了解了几成?如果丑闻拖太久,可能很难恢复店家信用……」
  矢崎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警方打算找餐厅老板罗兰·维塞尔来问话。如果涉嫌重大就会收押。」
  「收押……」
  「法国政府非常重视飮食安全,这可是个大问题。」
  「楚边不是说过卫生方面没问题吗?餐飮业怎么管理食材,现场工作人员应该比经营者更加……」
  「老板、大厨,还有现场负责人都正在接受严格侦讯。我记得你是……凛田莉子小姐对吧?」
  「……是。」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但到法国来应该是为了观光才对。」
  「没错……」
  「那么法国警察的侦办方向,就应该交给当地当局负责。这不是观光客该插手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莉子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矢崎迈开脚步,似乎要催三人离开:「难得来旅行一趟,别浪费了时间,好好享受巴黎风光吧。几位有美术馆通行证吗?售票处有卖,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提供,不必排队就可以进美术馆、凯旋门,还有凡尔赛宫。不过庭园要另外收费喔。」
  喜屋武搀扶着楚边,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警局里还留着一大批年轻人,直到有亲友前来领回才能离开。既然他们到了早上还在这里,就代表他们的亲友不住在巴黎一带。是在法国乡村,或者其他国家?
  每个人都孤单无助,被迫跳离赖以维生的船只,在浪涛中载浮载沉。我究竟该怎么做?当下不过是一介观光客,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报导

  天色昏暗,莉子伫立在协和广场与香榭大道交界处的宽广人行道上。
  这一带像是公园,没有铺柏油,偶尔一阵风来就卷起沙尘。楚边还是呆呆坐在长竟上,低头不语。
  莉子看着成排路树彼端的凯旋门。
  车辆一如往常地来来去去,但路上行人感觉少了些。或许是因为这附近的餐飮业全都暂时歇业了。至少半径十公里之内,看不见任何巴黎有名的露天咖啡座。这是卫生局与警方的指示,在当局确认食材安全之前,一律不准营业。
  传来有人快步接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喜屋武从杂货摊买了报纸回来「我买来了!英文报纸还多少看得懂,这件事上头条啦!」
  莉子问道:「报纸写了些什么?」
  「等等啊。」喜屋武停下脚步,凝视报导:「嗯……情况全都跟在警局听到的一样。我看,专家表示禽流感传染的可能性为零……但是从发病的顾客人数来看,可能是部分食用的肥肝,混入了会引发急性中毒的物质。」
  楚边低着头嘟哝道:「不可能的……一进货,大厨就贴了封条,再开封就是在无菌室。而且所有工作人员都亲眼确认过真空包没有异状,内容物也毫无变色。没有一个人偷懒,而且过程全都有影像纪录啊。」
  喜屋武点头说:「报纸也有提到这些。录影机有拍到无菌室的食材管理过程,完全没有问题,所以负责这阶段的员工可能在侦办初期就会被排除在外……这份早报天还没亮就印好了,实际上楚边你们已经被释放啦。」
  但楚边还是闷闷不乐地呢喃着:「这没意义啦,餐厅不能营业,我就等于失业,根本没钱付房租。」
  「楚边,」喜屋武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回到现实问题上,或许该找其他餐厅的工作比较……」
  「不可能的。我只是个学徒,而且只要听到我之前在贝蓝杰工作,没有一家餐厅会雇用我。再说,目前每家餐厅也都休息了。」
  莉子听了更是心痛。
  这攸关楚边的未来。不仅如此,更可能撼动整个巴黎的餐飮业。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对,但能看到的线索却微乎其微。
  假设原因是掺入杂质,食材从真空包中取出的过程中又没有问题,那事情就发生在之前或之后。
  「楚边,我问你一下。」莉子静静问道:「假设无菌室的管理万无一失,但厨房与客人进出的外场是互通的,还是会接触外界空气对吧?在餐点送到客人桌上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人动手脚呢?刚做好的餐点,在侍者送上桌之前,会不会经过什么三不管地带之类的……」
  楚边摇摇头:「我在警局待了一晚,也是想破头,还跟同事讨论,但这根本不可能。进入贝蓝杰的厨房之前必须先检査携带物品,就算是大厨要拿一罐胡椒进来也不行。完成的餐点立刻就会加盖,餐盘下面铺着麻布,只要一掀盖就会有皱褶。侍者把推车推到桌边,必须先确认麻布没有皱褶才能掀盖。」
  喜屋武低吟道:「警察怀疑侍者或厨师窝里反,所以才拘留员工罗?」
  「绝对不可能!」楚边悲怆地说:「这绝对不可能!大家都是为工作燃烧热情的人,而且只有老手可以靠近餐点。虽然我昨天到外场帮忙,但没看到任何人形迹可疑。清扫也都按照规定来,餐具都经过高压冲洗跟彻底杀菌。我发誓!餐厅绝对没问题!」
  莉子说出了她的想法:「楚边……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食材在进货之前就受到污染了吧?就在大厨贴封条之前。」
  「进货之前还贴着巴贝特精肉厂的封条啊。厂长雅尼克·古斯多会亲自检査所有产品的状态,封条就是他的担保。巴贝特精肉厂经营两个世纪,他们的肥肝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话虽如此……」
  「等等!」楚边伸手制止莉子:「对了……这次不是只有进巴贝特精肉厂的货,还有一半是柯达佛的产品啊。」
  喜屋武看着新闻报导说:「楚边,报纸上也有写到巴贝特精肉厂喔。我翻译看看……舆论谴责餐厅没有详细检查,将可能掺入杂质的食材提供给顾客,另一方面也可能在今天捜索提供食材的巴贝特精肉厂……」
  「怎么这样!」楚边脸色大变,起身说道:「古斯多先生不可能看漏!原因不在巴贝特精肉厂,一定是在柯达佛精肉公司!」
  莉子问楚边:「那家柯达佛公司,曾经跟贝蓝杰做过生意吗?」
  「没有,是古斯多先生介绍的。古斯多先生也亲自检査过柯达佛的产品,才装箱贴封条。但他并不清楚产品制程,或许……」
  「楚边,」喜屋武皱起眉头:「报纸上完全没提到柯达佛呢。要被捜索的精肉业者就只有巴贝特精肉厂喔。」
  「这样不行!」楚边慌张地说:「我得去向警方作证,有问题的是柯达佛!」
  「巴贝特精肉厂在哪?巴黎市内吗?」
  「不,在郊区,罗亚尔地区。」
  莉子说:「那么负责捜索的就不是市警局,而是当地警局了。如果要抗议捜索,直接去现场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吧。」
  喜屋武皱起眉头:「凛田,你才刚被大使馆的人刮了一顿不是吗?我们只是观光客啊。」
  「我们是观光客,更是楚边的朋友,不是吗?」
  「……没错。」喜屋武认真地点头。「既然如此,我身为楚边的高中导师,也跟着去一趟吧。」
  楚边一脸五味杂陈:「谢谢你们……可是,车子已经还给前辈,该怎么去呢……」
  莉子微笑道:「没汽车就搭电车啊。别担心,车票由我负责。」

  TGV

  三人回公寓换了休闲服之后,搭地铁前往蒙巴拿斯车站。从这一站穿过联络走廊,前往法国国营铁路的蒙巴拿斯站,然后搭电扶梯进入站内。
  车站大厅与高架铁路的高度一样,位于室内。车站规模大得超乎想像。在「海洋之门」这层楼,第一到第二十四线路全部排成一列。每条线都从这里出发,车站屋顶涵盖所有二十四条线路。
  在第九线之前,有几个月台停着银色的车头,看来就像鸟类头部一样有着尖喙,盯着三个人瞧。这些就是TGV。打破日本新干线曾经创造的世界最快营运车速,也是欧洲最快的高铁列车。
  莉子环视车站内部,装汉不太像法国风,而是现代美国风。车站里有不同人种的旅客来来去去。广播前的铃声,是由人声经过电脑取样处理编辑而成,令人印象深刻。
  楚边懂法文,所以负责去窗口买票莉子与喜屋武就趁这空档,前往车站内的咖啡馆休息。
  听说这家咖啡馆从昨天开始也停卖禽鸟餐点,看来影响相当深远。咖啡送上来之后,喜屋武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他看看从横梁上垂挂下来的班次告示牌:「TGV也像新干线一样,一班接一班。那个Voie的栏位表示要上车的月台对吧?为什么只有那里是空的?这下就算买了票,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月台搭车啊。」
  在莉子回答之前,喜屋武就对隔壁桌正在用餐的白人男子搭话:「E……excusez-moi,oùse trouve larrêt bus?」
  这么一说,就变成问公车站牌在哪里了。白人男子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嘴巴半开,呆呆地看着喜屋武。
  莉子早知道会这样。并不是因为听到搞错状况的法文,而是这男子根本不知道喜屋武在说什么。
  莉子立刻客气地对白人男子说:「Sorry,thats alright.」
  白人男子耸肩一笑,继续用餐。
  喜屋武不服气地质问莉子:「你怎么跟人家说没事?老师难得开口说个法文,你竟然用英文来打断我……」
  「那位先生是美国来的旅客。老师用法文问他,他当然听不懂啊。」
  「美国来的?为什么?」
  「他把肉全都切成小块之后,放下刀,再用右手拿叉子插来吃,这是美国特有的吃法。欧洲人会切一块、吃一块。」
  此时有个穿西装的黑人男子走进咖啡馆,一看到刚才那白人男子,就互相开心大喊:「Hi!Nice to meet you!」
  果然是美国人。看来不须多加证明了。
  喜屋武伤脑筋地看凛子:「这下不能随便问人去哪搭车了,该问谁好呢……」
  「所以我说没事啊。发车二十分钟前就会显示在告示牌上,这是法国火车的习惯。」
  「二十分钟前?那么第一班TGV差不多要……」
  这时候,突然响起那电子歌声般的铃声,告示牌的Voie栏位接连显示出数字。乘客们确认搭车月台后,纷纷开始移动。
  喜屋武看到这光景,又苦笑着看向莉子:「真糟糕,这下凛田才是老师的监护人啦。」
  莉子笑着说:「这只是旅游手册上的知识罢了……我找工作的时候为了准备旅行社的面试,读过很多这种书。」
  此时楚边与旅客们擦身而过,朝两人走来。他举起手上的三张票说:「我买了对号座,也已经看过在哪上车了。」
  「好。」喜屋武起身:「应该是这样没错。我听凛田说了,这国家可真怪,就好像在医院等柜台叫号一样。车票来一张吧。」
  「请插进那边的黄色机器里。法国没有收票口,所以要用那部机器完成上车手续。」
  「黄色的……是那个吗?药妆店旁边那个……」
  「那个是邮筒啦。千万不要把票塞进去喔。机器在那里,墙壁上的那个……」
  「三台并排的那个是吧?好,我知道了。」喜屋武说完就走了过去。
  楚边目送喜屋武离开,注视着莉子说:「对不起……难得一趟旅行被我搞砸了。」
  「别太在意。当初你在西表岛上不也是飙得很快,好让我赶上渡轮?」
  「但你不是说有可能会撞到西表山猫,所以叫我减速……」
  「划独木舟的时候早点上岸就好了。我真是任性,应该好好反省。」
  「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啊。」楚边微微笑说:「你纯粹是个自由的人,这点完全没变。」
  「楚边也是……跟以前一样认真啊。」
  两人相视而笑。
  凡时喜屋武大喊:「喂!我把票放进去,结果响起莫名奇妙的声音咧!怎么办啊?」
  此边苦笑着对莉子说:「该走罗。」
  「是呀。」莉子点头,迈开脚步:「走吧。这次绝对不能迟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监视

  搭乘TGV的感觉,让莉子想起刚到东京时搭乘0系新干线的时光。每进一条队道,就会发生剧烈的气压变化,让车窗嘎吱作响。晃得凶,噪音也大,但感觉相当亲切。或许是因为窗外大片田园风光的缘故。
  从蒙巴拿斯车站出发,穿过阴暗的隧道后,巴黎的喧嚣便烟消云散,眼前是一片黄绿色的温馨农村风情画,绵延不绝。不时可以看见以教堂为中心的市鎭,只要来到郊区,就是这样充满闲情逸致。
  但出乎莉子预料的是,抵达目的地罗亚尔地区的杜尔车站,竟是惊人的繁华。刚出月台感觉就像JR的八王子车站,眼前的车站建筑是格调高尙的欧洲风。有两扇奥赛美术馆建筑师所打造的大圆拱窗,令人印象深刻。但出了车站一看……
  喜屋武说:「真无聊,城市建筑是很法国风,但少了巴黎那样的严肃感。」
  楚边习以为常地边走边说:「地方城市都是这个样啊。大概搭三十分钟的公车就到工厂了。」
  露天咖啡座与公园里的人都懒洋洋的。车站前没有圆环,只有双向各一条车道的小马路。接送人的汽车就随便停在路边开车门,完全不在乎后面的汽车猛按喇叭。
  三人搭上公车,离开市区。沿着罗亚尔河沿岸的公路前进,可以发现对岸有座古城,那就是安布瓦兹城。
  公车转进一条小路,穿过森林,进入一片盆地。途中停了很多站,乘客接连下车。回过神来,车上只剩司机与莉子一行三人。
  「到了。」楚边按下停车钮,蜂鸣器响起,并亮起红灯。这方面倒是跟日本公车一样。公车就停在下一站。
  楚边先下,其他两人跟上。四周空无一物,是一片可以听见牛叫声的大农田。羊群在草原上一个劲儿地吃草。
  三人又走了几分钟,就看到围着铁丝网的巨大厂区。里面有现代化的厂房,还有类似牛奶工厂那样的金属色大圆槽。铁丝网内有三角屋顶的牧场,传来阵阵鹅叫声。
  「就是那里了。」楚边对喜屋武说:「你们看,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工人们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看起来虽然悠闲,但工作非常认真。」
  但当三人接近厂区,就发现工厂飘着诡谲的气氛。
  工厂大门大开,没有铺柏油的前庭沙尘滚滚,停了数不清的汽车,还有大批人马。看来除了工厂工人另有来客。
  来到大门前,才知道大部分汽车都是警车。便衣与制服警员忙进忙出,还有戴着臂章的男人们手持相机东张西望,应该是媒体工作者。
  莉子伤脑筋地说:「可以进去吗……?」
  楚边歪着头:「平时门口会有警卫挡人,今天应该不用报备吧。」
  一行人径自进入厂区。现在似乎没有管制人员,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摄影师们满场跑,猛拍工厂外观的照片。警官们可能是在待命,无所事事、一脸无聊。
  负责搜索的总队应该在其他地方吧?莉子边想边往前走。
  工厂所有的滑门都完全打开,可以看见厂房内部。每间厂房都空荡荡的,机器也没有在运转。看似仓库的空间里空无一物,其中的货品可能都被扣押了。
  楚边停下脚步,困惑地环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在工厂,那就是名牧场了。」
  楚边又继续前进,穿过厂房之间的通道,走向另一边。
  三人一走进三角屋顶的小屋,就闻到刺鼻的臭味。到处堆满稻草,地上散乱着脏兮兮的水桶。跟精致的厂房天差地别。
  直到这里,才终于见到貌似员工的几个男人。楚边举起手打招呼,他们也举手回应。每个工人都身穿棕色皮制连身衣,还有连至领口的皮帽,盖住整个头。
  喜屋武说:「好奇怪的打扮,简直就像耶诞节派对的麋鹿装一样。」楚边苦笑道:「这是鹿皮工作服啦。在工厂要穿无菌衣,在牧场就必须穿鹿皮工作服,有防止身体沾染气味的效果。」
  「气味……」喜屋武把衣袖凑近鼻子前:「那我们的衣服会……?」
  「只待一、两个小时没关系。不过如果穿普通衣服,在牧场待个几天,家禽的肉味会渗到皮肤里面,洗澡都很难洗掉喔。」
  「哦……如果自己住就没问题了吧?」
  「没有养宠物就好。如果有养猫,会趁你睡觉的时候咬你。老师家有养猫吗?」
  「宫古老家那边养了四只,这下要在外面避避风头了。」禽舍附近围了一大批记者,但都保持距离。看来每个人都害怕这股味道。
  莉子等人才走近,记者就狠狠地瞪着他们。
  「来者何人」的视线。莉子知道这种反应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没跟任何人报备就进来了。
  楚边低声说:「我看到几个熟人。」
  「咦?」莉子问道:「你认识媒体人?」
  「怎么可能?我认识的人不是记者,而是……」
  此时,从禽舍大开的大门中跑出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工人。
  人身形苗条,拉下皮帽,一头长长的金发随风飘扬。原来是二十五岁左右的白人女子笑着说:「楚边,你来啦?」
  午安,安洁莉卡小姐。听说今天你们被捜索……」
  「就是啊。」名叫安洁莉卡的女子脸色一沉:「工厂已经全部调查完毕,最后才要检查牧场。」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啊!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家的品管绝对完美无缺。」
  「那个……安洁莉卡小姐,媒体里面有可疑的家伙……」
  「你也发现了?」安洁莉卡压低声音:「竞争工厂的老板们也摸进来凑热闹了。像巴黎的德菲,还有利曼的柯朗亭。」
  「法兰瑟的主厨也在。真是碍眼,幸灾乐祸地跑来刺探敌情。」
  「如果不想被他们听到,就别提起自己的企业机密喔。还有跟厂商交易的内容、数量等……」
  「我很清楚法国的规矩,绝对只字不提。」
  这时又有一群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记者立刻同时架起相机,快门声此起彼落。
  有数人穿着鹿皮工作服,都没有套着皮帽。其中有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洁莉卡的父亲,父女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果然不出莉子所料。安洁莉卡奔向那男子说:「爸爸!」
  男子紧抱安洁莉卡,一脸严肃地说:「别担心,已经结束了。」
  接着又有大约十个全身穿着白色无菌衣的人走出门。他们胸前印着「afssa」,应该是卫生局派来的调査团。
  除此之外的人都是警员。有个身穿西装,留着小胡子,目光锐利的男人,指挥着几个制服员警。他年纪大约四十,从穿便服看来,应该是督察或副督察。
  安洁莉卡带着她爸爸走了过来:「楚边!」
  这位爸爸双眼瞪得老大:「楚边!你来得好!事情真是大条了。餐厅怎么样?客人们的状况如何?」
  「所有人都稳定康复中。不过,原因还是不清楚……」
  「原因已经清楚啦。」中年男子表情沉重,望向另外两人:「这两位是?」
  「他们是我朋友,从日本过来玩。这位是恩师喜屋武老师,这位是高中同学凛田莉子。」
  「我是雅尼克·古斯多,担任厂长。不过两位应该听不懂法文吧……」
  莉子说:「不会,只要保持这个速度,勉强听得懂……」
  喜屋武目瞪口呆。看来他还不擅长听法文。
  其实就连莉子也觉得,要听懂正统法文实在难如登天。要是有带笔记本就好了,可以边做笔记,边用手写交谈,这样沟通起来也会更顺畅些。
  这时,留小胡子的便衣警官走了过来:「抱歉,我听到几位谈话了。几位是餐厅的人?这位年轻人是贝蓝杰的员工?」
  楚边点头回答:「我还只是个学徒罢了……」
  「那正好。我是奥尔良警局的古斯塔夫·夏米纳德督察。你在餐厅里有没听过什么风声,说这间工厂有哪里古怪的?我们这里不像砸你家招牌的巴黎市警局,公平公正得很。如果告诉我们,对你肯定没有坏处。」
  态度就跟巴黎市警一样傲慢。楚边似乎不太高兴,态度转为强硬:「什么都没听过。古斯多先生管理的巴贝特精肉厂绝对没问题。贝蓝杰也一样。」
  「哦`~」夏米纳德不开心地说:「所以,制造商跟餐厅都没有责任罗?可是现在有许多人受害了呢。」
  「制造商不是只有这里一家。因为就只有这一次,我们跟别的工厂订购了食材雅尼克靠过来瞪着夏米纳德:「你看吧!在贝蓝杰工作的人也这么说!楚边,这个督察根本不听我说的话!我跟他说有向柯达佛进货,他就是不听!」
  夏米纳德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是从帐册上看……出货商全都是巴贝特精肉厂啊……」
  「出货是这样没错,但不是只有我们制造!因为我们拿不出贝蓝杰要的数量,所以才拜托柯达佛!」
  「你们向那家柯达佛进了多少货?」
  楚边伤脑筋地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也看着楚边,然后对夏米纳德说:「交易明细不好在这里公开……等等会让督察看文件。」
  记者群里有几个人立刻板起脸孔,往后退去,转身快步离开。莉子心想,他们应该是竞争对手那边的人。既然拿不到情报,就没兴趣久留。
  「督察先生。」安洁莉卡交叉着双臂说:「卫生局对我们家的设备调査得滴水不漏,也认为没问题。你以为我爸爸提到柯达佛的名字是想推卸责任,对吧?可惜不是,事实上这次贝蓝杰的肥肝餐点之中,有一半是用柯达佛的食材。」
  「有一半啊……」夏米纳德的表情严肃起来:「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不过既然出了这么多货,怎么不早点公布交易内容呢?」
  「我们长年以来都是跟贝蓝杰做垄断生意……如果有什么例外处置,根据业界规矩是不会公开的。这会影响到其他公司与店家之间的关系。」
  安洁莉卡的工作服似乎是照着她的身材缝制,相当合身。身段透露出专业人士的气魄。站在爸爸雅尼克与其他工人之间,她的工作服颜色就是稍浅一些,但并不光鲜。可能是因为没有抹保养油的关系吧。不过这并不影响工作服的舒适度,看来她比爸爸更注重节约经费。
  「嗯……」夏米纳德捻着小胡子说:「既然如此,我马上向法院申请捜索票,调査柯达佛的工厂。虽然卫生局的人千里迢迢跑了这一趟,还是得请他们再拼一下。不过从这家工厂扣押的库存与原料,还是要先带回去彻底检査喔。」
  制服员警抱着纸箱走近夏米纳德:「从办公室扣押的这些该怎么办?看起来是文件之外的消耗品。」
  「这些刚才全都调査完了,放回原处去吧!」
  雅尼克看着纸箱里面,哼了一声说:「这不是垃圾桶里的垃圾吗?不需要啦!你们要的就拿去,不要的就丢在这里?是要找我们多少麻烦才满意啊?」
  夏米纳德看了不知所措的制服员警一眼,然后说道:「我们不能随手乱丢……所以还是先放回原处好了」
  雅尼克继续抱怨,此时莉子探头看了看纸箱里面。
  突然,她发现一本红色封面的小笔记本。上边打洞装环,是随处可见的文具。虽然被扔了,封面看来却还很新。
  她需要一些可以抄写的工具来辅助听力,否则迟早会产生沟通障碍。
  「请问……」莉子诚惶诚恐地问:「可以碰里面的东西吗?」
  夏米纳德皱起眉头:「持有人是古斯多先生,问他吧。」
  莉子望向雅尼克,雅尼克默默地耸肩。
  她从纸箱里拿出笔记本,翻开一看,内容也很新,几乎是一片空白。莉子问道:「请问这可以卖给我吗?」
  雅尼克笑了:「你跟楚边真像。不管多不値钱的东西,他都不想免费收下,而会拿钱出来买。别在意,拿去吧。本来应该给你更好一点的本子,但你也看到,全都被押走罗。」
  夏米纳德清了清喉胧说:「酸到这样就够了。下午或许会前往捜索柯达佛,可以请你同行吗?」
  「当然,天涯海角我都跟去!跟柯达佛合作,让我现在后悔莫及啊。我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安洁莉卡连忙安抚他的情绪:「爸,别太激动……」
  媒体工作者开始散去,或许是要前往下个目标。
  喜屋武笑着对楚边说:「太好啦,这下餐厅就不必背黑锅了。」
  楚边也笑着说:「是啊……真是这样就好了。」
  但莉子却没这么乐观。
  心底有点不安。三个嫌犯之中有两个是清白的,也不代表最后那个就有罪。但社会上就是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如果连柯达佛精肉都没问题的话……

  银餐具

  莉子伫立不动,冷汗直流,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柯达佛精肉工厂位于罗亚尔河岸往东五十多公里,留有浓厚中世纪色彩的布洛瓦城区。巴贝特精肉厂周边空无一物,柯达佛则是设在希腊风的建筑物内,设备麻雀虽小、五臓倶全。
  不同于传统外观,柯达佛内部所有制程都高度自动化,乍看之下挺像制药公司或精密仪器制造商的工厂。隔壁的牧场也是最近才翻新,由在地面滑行的圆筒型机器人进行半自动清扫,保持牧场清洁。这里跟巴贝特精肉完全不同的是,几乎没有臭味。
  设备与管理不仅不输巴贝特精肉,甚至远远超乎其上。卫生局一样扣押了器材与食材,花了两个多小时彻底检査工厂内部,结论是……
  夏米纳德督察从身穿无菌衣的卫生局人员手中接过夹纸板,注视上面的文件,然后叹了口气说:「根据现场研判,柯达佛精肉工厂的卫生与品管两方面,都毫无问题。」
  人们围绕在工厂中的巨大生产线四周,反应各不相同。
  身穿名牌西装的瓦伦亭·柯达佛,与他手下的制服员工,一起高声欢呼。
  卫生局人员与警官们还是不知所以。
  而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父女俩则是怒气冲冲。
  雅尼克满脸通红地大喊:「这不可能!如果食材里面有什么杂质,问题一定在这里!再査仔细点吧!」
  「对呀!」安洁莉卡也嘟起嘴:「这间工厂看起来非常依赖机械,删减人力,难道维修没问题吗?说不定机械用的清洁剂跟润滑油,就滴到输送带上的食材……」
  肥胖而头发稀疏的柯达佛听了横眉竖目:「小妹妹,你是说现代人比机器更可靠?单纯以制程来说,你们家才更有机会偷偷在食材里下药吧?」
  夏米纳德想来主持公道,但明显站在柯达佛那边:「古斯多先生,这家工厂所有制程都有录影存档。从真空包装到送进冷冻室保管,全程都有录影机录影。连后面的停车场都有录影,还拍到当天早上你开卡车来这里收货。很明显,在交到你手上之前,柯达佛这里的食材管理万无一失。」
  雅尼克听了更加不满:「影像纪录只让卫生局人员看过一次,可能还看不出缺失啊!要交给警方鉴识人员仔细研究……」
  柯达佛拉高声音说:「古斯多先生,这还用你说?录影仪器跟硬碟都被警察拿去啦。我可是亲手将所有食材装箱,塞冰块,贴封条,然后才交给你。这过程全都被拍了下来。切封条拿出内容物的不就是你吗?这批货跟巴贝特精肉的货一起送给了贝蓝杰,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是在这段路上对吧?再说,食材交到贝蓝杰手上之后,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楚边难以接受,语气变得粗暴:「你是说我家餐厅惹出这些事情吗!?」
  「那才不是你家餐厅。」柯达佛嘲讽地说:「是你工作的餐厅。你只是个学徒,不必对餐厅这么忠心耿耿吧?回国开家寿司店不就好了?」
  柯达佛精肉的员工开始鼓噪,雅尼克吼得比楚边更大声,连安洁莉卡与夏米纳德督察也都拉开嗓门大喊大叫。这下子刚学法文的莉子根本听不出谁在说什么。
  莉子困扰地看着喜屋武:「老师,他们在说的是……」
  「这个啊,」喜屋武忧郁地看着她:「虽然我听不懂,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状况。矛头又指向楚边工作的餐厅了,事情严重罗。」
  在一阵吵闹中,安洁莉卡以高八度的声音大喊:「拜托!安静一下!」
  吵闹的工厂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横眉竖目地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们家与柯达佛先生的工厂,还有贝蓝杰,现在可是同舟共济啊。无论问题在哪一边,评价都得变差好一阵子。别说肥肝了,风暴会波及整个肉品业界啊!如果再这样停业下去,大家迟早都会一起关门的!」
  柯达佛的员工们在一片沉默中面面相觑。
  她说的对。三方互相争吵完全没有建设性。所有人都搭上了一艘快沉的船,只能互相帮忙。他们总算了解到这一点。
  雅尼克苦着脸说:「说的没错……我们家老板也很担心,毕竟民众恢复信任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工厂关闭一个月,我们肯定要破产啊。」
  柯达佛嗤之以鼻:「真遗憾喔。手头紧的小公司,这下紧到连指头都没罗。」
  「你说啥!」雅尼克气呼呼地反击:「你的业绩还不是跟我差不多!投资这么多设备,手头应该比我更紧!这下你得跟银行贷更多的……」
  「可惜,我们有可以增贷的担保品喔。你看那边吧。」柯达佛往上指。
  天花板与墙壁的接缝处,挂着许多古老的画框。除了貌似柯达佛的家族肖像画与照片之外,还有一祯特别耀眼的金框。金框里衬着一张毛毡,毛毡上摆着一组井然有序的银餐具,包括雕花柄的刀叉、银盘、银烛台各两件,就盖在玻璃板之下。
  柯达佛自傲地说:「这是我家族的传家之宝。其实原本还有很多啦,不过都换成工厂里的设备了。但我还有最后这张王牌。当这一带的土地被划入法国领土,成为都汉区的时候,皇室特别恩赐这套宝物给我的祖先呢。」
  安洁莉卡不屑地嘀咕道:「搞什么,结果你只是坐吃山空而已啊?」
  柯达佛听了仍不为所动:「你们这对领薪水的厂长父女或许不懂,但我可身兼经营者呢。巴贝特精肉厂的祖产只有传统,老板再怎么为了钱奔走也有个极限吧?我想你们迟早会被我们收购,现在多少注重点礼貌会比较好喔。」
  「换你当老板?才不要!我是不知道这套银餐具値多少钱,但就算拿去抵押,也只是应急而已吧?」
  「劳工阶级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懂古董的价値。这可是刻有皇室家徽的珍品喔。就算估得再怎么便宜,少说也値个……」
  莉子脱口而出:「八欧元。」
  工厂又顿时鸦雀无声。
  柯达佛一脸诧异,注视着莉子。
  他先是愣了半晌,但总算又露出笑容:「看来你不清楚欧洲的货币单位吧?这套宝物卖给古董商,价格绝不会低于八十万欧元。要是拿去拍卖的话,卖个好几倍都……」
  「都卖不到啦。」莉子泼了他一桶冷水:「餐刀前端那么圆。」
  「……什么?」柯达佛双眼瞪得老大,抬头望向金框:「餐刀?前端……?」
  「我想法国人应该都清楚,餐刀前端较圆,是枢机主教黎塞留的点子。他受不了客人用刀尖剔牙的低俗模样,所以才改变了餐刀设计。后来这种设计才风行到全欧洲。」
  「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那又怎样?」
  「你说这一带被划为都汉区的时候,皇室送了那套餐具当纪念品对吧?那是一五八四年的事情,但黎塞留是一五八五年才出生,为什么餐刀前端会是圆的?」
  「……咦?」柯达佛交互看着金框与莉子:「这个……呃,到底是……?」
  员工眼见经营者不知所措,惶恐随即涌上心头。其中一个男人慌张地说:「老板!现在是怎样?资金调度应该没问题吧?对吧?」
  另一人勉强挤出笑容问道:「就算工厂歇业,薪水还是会照常支付对吧?刚才老板不是这样说的吗?」
  柯达佛双眼圆瞪,有如铜铃,最后干脆将错就错,傲慢地对员工们说:「我还没有白纸黑字承诺支付薪水这件事!只要工厂没有重新开张,我会考虑暂时中止雇用合约……」
  这下员工们可忍不住了。大家瞬间包围柯达佛,怒吼声此起彼落。
  喜屋武伤脑筋地对莉子说:「你刚说了什么啊?这不是火上加油吗?」
  「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莉子拨了一下头发。
  在一阵骚动中,传来微弱的手机铃声。
  夏米纳德督察板着脸,拿出手机。一手接通电话,另一手撝着耳朵,试图听见对方的声音。
  「喂?」夏米纳德对手机说:「了解……好,我知道了。」
  他望向莉子,忽视身后的吵闹,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
  「我说,」夏米纳德小声对楚边说:「有个坏消息,贝蓝杰的一位厨师认罪了。」
  「咦!?」楚边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是谁?」
  「一个叫做伊万·丹格贝尔的男人。你认识?」
  「丹格贝尔先生?他是老手中的老手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夏米纳德清清喉咙说:「虽然你只是个学徒,但好歹也是餐厅员工吧?快点回巴黎去比较好,警察可能会需要员工的一些证词。」
  楚边不安地望着吵闹的工厂:「那要怎么跟这里的各位解释呢……」
  「这我之后会说。」夏米纳德指了指门口:「好啦,快回去吧。大家正在气头上,要是听到餐厅那里有人认罪,可能会找你麻烦。」
  正确的判断。楚边又望向人群,他应该很想对古斯多父女告别,但雅尼克与安洁莉卡也被卷入柯达佛精肉的争吵中——不,应该是主动参战才对。
  雅尼克高声大喊:「要我们接手员工生计?我们工厂也被关闭啦!就像我女儿说的一样,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要认真思考未来才行!」
  「就是这样罗。」喜屋武拉住楚边的手臂。
  莉子跟他们一起离开工厂。城区洒落午后阳光,三人低头看着斜坡上的石板,默默前进。
  结果原因真的在餐厅里。这么一来,楚边复职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他沉痛的表情令人十分不忍。我不想让他失去希望,但现实却每下愈况。老牌餐厅贝蓝杰,将要从巴黎地图上消失。法国传统料理肥肝酱,以及整个餐飮业界,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马卡里奥

  法国夏天的白天很长,距离黄昏还久得很。蓝天之下的美丽田园风光,从窗外不断飞逝而去。
  莉子搭乘前往蒙巴拿斯车站的TGV,她的对号座对面是喜屋武与楚边。
  楚边非常焦躁不安,喜屋武平静地对他说:「冷静点,回去之后才有事情可以做。」
  「话是没错,」楚边猛抓头:「但从我被餐厅录用以来,丹格贝尔先生就一直很照顾我啊!昨天我也是跟他一起开封食材……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搞鬼,他半辈子都奉献给肥肝料理了啊!」
  「或许他不是故意的,而是出了什么差错吧?总之冷静点就对了。……不过要是混入杂质,就很难找出真相了。」
  莉子也严肃地说:「是呀。之前的中国大陆毒水饺事件,虽然逮捕了中国方面的嫌犯,但事实还是不清不楚……」
  「毒水饺啊……」喜屋武伸了个懒腰:「对不起喔,但说到这个,肚子就饿了。」
  「因为我们没吃午餐啊。」
  「歌剧院区有间札幌拉面店,不知道有没有冲绳面喔?」
  「冲绳料理……应该没有吧?」
  「我开始怀念日本的口味啦~而且法国菜餐厅又因为这案子关了好多间说。」
  楚边说:「老师,那我在公寓煮一碗给你吧。」
  「你会煮啊?」
  会啊。家里有筛子跟压力锅,只要到超市买材料就好……不过回巴黎之后,我得先去一趟贝蓝杰就是了。」
  莉子对楚边说:「那我去超市采买好了。可是超市就算有酱油、昆布、柴鱼高汤什么的……会有泡盛跟黑糖吗?」
  「有类似的调味料喔。」楚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我想想,泡盛的话,希腊有座岛上醸的酒跟日本清酒很像,尤其是尼可斯岛上的马卡里奥这款酒……」
  「等一下,」莉子拿出笔记本。「马卡里奥……怎么拼?」
  她拿起原子笔,翻开笔记本,突然注意到某件事情,不禁停下手。
  楚边问道:「怎么了?」
  「这个……」莉子呢喃道。
  红色封面的穿环活页笔记本。之前都没注意到,原来第一页写了几个数字。

  41    18  36     25

  四个数字的线条粗细轻重各不相同,一看就知道是用不同种类的笔来写。而且笔迹也各不相同,间隔也不一致。
  莉子把笔记本拿给楚边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楚边歪着头:「对这些数字没印象,笔迹……也不眼熟。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吧
  喜屋武说:「这是刚才从工厂拿来的笔记本吧?而且还是人家丢掉的。应该是哪个员工随手乱写的啦~」
  「……是啊,应该吧。」
  「凛田,你还记得教数学的知念老师吗?」
  「啊~我还记得。」
  「他啊,只要一看到数列就忍不住想发掘其中的相关性。还曾经盯着学生的紧急联络电话簿看个不停,被训导主任怀疑呢!」
  莉子笑说:「还有这种事喔。」
  「凛田好像看了不少书,但应该没变成数学家吧?别看到数字就疯狂心算喔!个性会变阴沉的。」
  「知道了,我会小心点。」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你应该没变成那种脑力高手吧?凛田,假设这里有三支棒子,表面分别涂成红色、蓝色与黄色。棒子的材质不是木头就是纯金。如果红色是纯金,黄色就是木头。你只能选一支,要选哪支?」
  「蓝色啊。所有条件一共有六种排列组合,其中红色或黄色为纯金的机率都只有三分之一,但蓝色有二之一。」
  喜屋武与楚边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楚边愣愣地问:「你……真的是凛田?」
  莉子不禁苦笑:「昨天老师也问过了,肯定是啦……」
  「是喔……那我就放心了。」楚边露出僵硬的笑容:「对了,刚才说到的马卡里奥,拼法是M、A、K、A、R……」
  「M、A、K……」莉子一边复诵,一边翻着笔记本。
  她的手又停了下来。
  最后一页也有写字。也是四组数字。

  29   32     16    48

  跟刚才不一样的数字。也用了四种笔来写,而且与第一页用的笔都不同,所以总共用了八种书写工具,而且有八种不同笔迹,代表有八个人各写了一组二位数数字。
  莉子又快速翻阅笔记本,但其他页面全都空白。只有第一页与最后一页有写字。
  「凛田……」喜屋武对莉子投以纠正的眼神。
  莉子叹了口气。太注重小细节了。现在应该专注于眼前的问题,也就是能不能吃得到冲绳面。别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了。

  现场勘查

  楚边瑛翔在巴黎的里沃利街人行道上狂奔。当他回到贝蓝杰,已经是晚上六点过后了。以往这个时候,餐厅一定是忙着准备开业,但现在忙着做其他事情。因为巴黎市警局的警员从餐厅里排到了大门边。
  卫生局似乎做完了检查,身穿无菌衣的男人们上了专用厢型车,正要离开现场。大厅里原有许多熟悉的古董家具家饰,都被警方扣押,连地毯都不放过。
  制服员警出手挡住楚边的去路,楚边拿出员工用ID卡,才获准通行。
  楚边走进晚餐用餐厅,原本如宫廷般气派豪华的空间,现在连张桌椅都看不见,就像个空荡荡的舞厅。平台钢琴或许是太重搬不动,还留在原地,看起来更像舞池。
  但舞池里挤满了严肃凶悍的便衣警员,完全没有派对的优雅气氛。他们还是一样横眉竖目,在餐厅内勘査现场。
  他们都望向之前在巴黎市警局见一面的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茱莉安妮一头金发绑成马尾,身穿长裤套装,就站在那儿,跟一群虎背熊腰的刑警围着一个嫌犯。
  这名男姓嫌犯身穿粗糙的麻布外套,头戴鸭舌帽。
  脱下厨师袍改穿便衣的伊万·丹格贝尔,看起来非常穷酸又卑屈,感觉像个惊慌又平庸的中年男子在回答问题。楚边心想,不过一晚他竟然就衰老了这么多。
  「所以,」女督察茱莉安妮用原子笔指向嫌犯:「你比平常提早一小时进入无菌室,当时还没有其他人上工,对吧?」
  丹格贝尔低下头,虚弱地回答:「没错……」
  「为什么你要提早上工?」
  「因为……我计划要把部分食材换成劣质品。我自己准备了五份的食材。」
  这段口供让楚边大受打击。
  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根本无法接受。他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坚持饮食卫生吗?我一直相信他是以满足顾客第一优先的模范厨师,但他现在却说出这种话……
  有个刑警替茱莉安妮问:「拿来的是什么食材?」
  丹格贝尔呢喃道:「上个月放假,我开车到西班牙国界附近的一个城鎭,叫做圣赛巴斯钦。」
  「圣赛巴斯钦?在巴斯克地区吧?」
  「是的……我在当地认识了农夫,买了五个劣质的肥鸭肝。那个农夫是猎鸭人,曾经试着在隔壁蓝德地区开农场,制造肥肝,但没有成功……喂鸭子吃玉米的时候不太顺利,结果玉米堆在嗉囊里了。」
  这就是混乱的元凶啊?并不是因为混入杂质,而是肥肝本身就有问题。
  「嗉囊」是动物消化道的一部分。这个器官在食道之下,可以膨胀而暂时储存食物。肥肝的制作方法,就是强迫喂鸭鹅大量玉米,形成肿大的脂肪肝。但若鸭鹅没有呑下玉米,囤积在嗉囊中,玉米就会发酵,造成鸭鹅体内囤积大量酸性物质。
  含有过多酸性物质的肥肝,外行人很容易做出这种劣质品。但问题不仅如此。极甜的贵腐葡萄酒或苏玳葡萄酒为了提高含糖量,会使用灰霉菌来酿酒。当肥肝含有大量酸性物质,就会与灰霉菌反应,产生毒素。人类摄取这种毒素并不会致命,但会导致严重呕吐或发烧。警方认为,既然厨师明白很多客人会吃肥肝酱配苏玳葡萄酒,就不能排除刻意犯罪的嫌疑。
  因为食材并没有腐坏,所以从外观很难与安全食材区分。但食材要经过化学检验分级,是法国餐飮业基础中的基础。无论巴贝特精肉场或柯达佛精肉公司,出货前都不可能没有检査。
  这么一来……丹格贝尔说的都是实话?又或者是……
  茱莉安妮冷冰冰地睥睨着丹格贝尔:「每件食材应该都装在真空包里吧?」
  「是……我有家用的包装器具,在家做了类似的包装。」
  「真空包不是都埋在冰块里吗?」
  「餐厅进货那天早上,员工就按照大厨指示敲碎了冰块……不然无法确认数量。」
  「塑胶箱盖呢?当天进货,大厨确认数量之后,应该又亲手贴上封条对吧?影像纪录也显示你在无菌室里按规定开封,之后也没有给食材掉包的动作啊。」
  「在进无菌室开封之前,我就掉包好了。我撕下封条,掉包五包,然后贴上假封条。这也是我用家里印表机盗印的。」
  「……正式开封的时候,不是还有其他员工在你身边吗?他们几个人应该也都碰过食材真空包才对。」
  「塑胶箱封条是我切开的,他们应该看不清楚。而我也尽量亲手开我自己拿进来的小包装,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
  骗人的!楚边心想。昨天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丹格贝尔的说法完全违背事实,胡说八道。
  正当他要开口抗议的时候,突然有道粗暴的脚步声穿进室内。
  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向丹格贝尔。这人也穿着平时看不惯的服装,花了点时间才看出他是谁。原来是大厨西蒙·卡维拿克。
  卡维拿克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大喊:「丹格贝尔!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丢不丢脸啊你!」
  卡维拿克突然揪住丹格贝尔,便衣员警连忙出手制止,餐厅里杀气腾腾。
  楚边忍不住喊出声:「请住手!」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向楚边。卡维拿克与丹格贝尔一脸讶异,只有茱莉安妮督察依然保持冷静。
  虽然这阵沉默几乎令人窒息,但楚边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封条不可能被换过!我当时一起在无菌室工作,就在丹格贝尔先生旁边。我可以发誓,那封条绝对是真货!是卡维拿克先生进货时亲手贴的!而且塑胶箱里所有真空包的形状都很完整,如果有混入人工伪造的包装,根本连摸都不用摸,一看就知道不一样!」
  餐厅里鸦雀无声。
  卡维拿克对丹格贝尔投以质疑的眼神,丹格贝尔低头不语。茱莉安妮督察率先打破僵局:「不好意思,你是餐厅的学徒?你姓……」
  「姓楚边。」
  「对,楚边。这是你跟我第一次直接对话吧?」
  「是的……」
  「你说的话有什么证据?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封条没被换过?」
  「……只要检查塑胶箱就知道了。如果贴了假封条,肯定一眼就……」
  「可惜,昨天晚上开业之前,塑胶箱就被处理掉了。我看过无菌室的影像纪录,摄影机装在天花板上俯拍。所以就算把手边的影像放大,也只有粗粒子,看不清楚。这可不能推翻丹格贝尔的口供喔。」
  「可是!」楚边急忙说:「也不能证明他的口供属实啊!」
  「话虽如此,实际情况确实证明他的说法。根据医院检验报告,受害人全都吃了含酸量过多的肥肝。餐盘上吃剩的肥肝也验出了酸性物质,而且厨房里也发现了相同的食材。再采证其他回报身体不适的顾客人数,正好如他所说,大约有五个劣质的肥肝。」
  怎么可能……楚边哑口无言。
  没错,我并没有亲手拿出所有真空包里的食材。但自从我进这家餐厅工作以来,几乎每天都做这件事,再熟悉不过,只要有异常立刻就能发现,绝对不可能有诡异行径发生。绝对不可能!
  但逻辑上却赢不过警方。茱莉安妮冷静地做出结论:「奥尔良警局的古斯塔夫·夏米纳德督察也来了报告,说出货的巴贝特精肉与柯达佛精肉都没有问题。综合所有状况,只能研判丹格贝尔的口供足以采信了。」
  楚边难以接受。他直接把心中疑惑投向当事人:「丹格贝尔先生,请别说谎!你根本没理由做这种事!」
  大厨卡维拿克难过地说:「丹格贝尔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做萨夫兰。虽然法国社会福利很好,养小孩依然是笔大开销。可能是收了其他餐厅的钱,才会做这种事吧?」
  丹格贝尔不发一语,闭上眼,低下头。
  楚边感到利刃穿心。丹格贝尔的反应,等于是承认了卡维拿克的指控。
  茱莉安妮又以冷静沉稳的声音说:「卡维拿克先生,我相信他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会决定招供。」
  众人一阵沉默。茱莉安妮看了看手表,然后看向其他刑警。
  横眉竖目的刑警慢慢走向丹格贝尔,掏出手镑。丹格贝尔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默默伸出双手。
  一阵清脆的声响,金属环套住了伊万·丹格贝尔的手腕。
  楚边同时感到绝望与失望,注视着丹格贝尔。
  丹格贝尔连看也不看楚边一眼,就被刑警们慢慢带往门口。
  茱莉安妮正要跟着离开时,卡维拿克对她说:「请问……」
  「有事吗?」茱莉安妮回过头。
  「既然原因都查明了……餐厅什么时候才可以重新开张呢?」
  「这跟逮捕嫌犯是两回事。应该说,你们很难重新开门营业了。」
  「很难……为什么?如果没有他搞鬼,我们绝对不会掺杂劣质的食材……」
  「无论什么原因,这家餐厅没发现劣质食材,就进行烹调,提供给顾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可是飮食卫生上的重大问题。虽然还要看卫生局的调査结果与法院判决,但依我的看法,餐厅不可能重新开张。很遗憾。」
  茱莉安妮的表情完全看不出遗憾,说完就转身走向门口。
  卡维拿克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最后也垂头丧气地默默走开。
  便衣员警们开始散去,楚边不能言语,呆站在原地。
  一位警官走到楚边身旁说:「你跟其他员工都要接受侦讯,明天早上九点来警局一趟吧。」
  不等他回应,警官就离开了。
  楚边的视线开始朦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理想曾经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一切都分崩离析。花了五年追梦却徒劳无功,仅剩心中的凄凉空洞。

  图坦卡门

  隔天一早,天边还带点橙红,莉子已经在艾菲尔铁塔正下方。
  这里不像东京铁塔,四周没有建筑物,四支脚柱底下都是石板广场。不用多久,要登塔的观光客就会在售票亭前大排长龙,附近还会游荡一群无照的礼品小蜜蜂。
  但现在除了早晨阳光和脚边长长的影子之外,广场上空无一物。商店的铁门紧闭,连鸽子都没下来休息。可能是知道讨不到饲料吧。
  年轻男女出门慢跑,喘吁吁地经过莉子身边。今天又是和平的一天。至少表面上很和平。
  喜屋武深呼吸之后说:「昨天那碗冲绳面超好吃啦~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八重山口味喔~多亏这碗面让我活力四射,楚边果然有厨师的天分!不只法国菜,什么都做得好吃吧你!」
  很明显,喜屋武是在安抚复职机会渺茫的楚边。楚边坐在长凳上,低着头微笑:「是凛田挑材料挑得好啦。没想到竟然有Muscovado这种糖,口味跟冲绳产的黑糖那么像。真是长知识了。」
  莉子笑着说:「那家超市,叫做『Monoprix』吗?东西真的又多又齐全喔。买东西一点都不难找呢。」
  「因为凛田也帮忙煮,所以才更顺利……你真是无所不能啊。」
  喜屋武说:「没错!有贤妻良母的天分!」
  现场立刻尴尬起来。莉子从楚边身上移开视线。
  喜屋武好像也发现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两人身边,到处闲晃。突然,他发现一样东西。
  「哎呀?」喜屋武发出夸张的声音:「那是啥?」
  喜屋武注视着大马路对面,战神公园的草皮。
  两人跟着看过去,发现长凳上坐着奇妙的东西。是尊全身金光闪闪的怪人。
  再仔细一看,原来脸是图坦卡门法老王的面具。面具做得并不精细,造型有点可爱。这人戴着面具,身披金色斗篷,双脚伸直坐在长凳上,如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他脚边放了个小空罐,应该是用来放零钱的。
  楚边小声说:「这是附近常见的街头艺人啦。夏佑宫跟香榭大道上也有,应该不只这一个吧。」
  「喔喔!」喜屋武笑了起来:「纽约也有人扮成自由女神!保持不动也算是种才艺就对了。如果投钱进去,他会表演什么吗?」
  「这个……我没试过呢。」
  「我去丢个一欧元看看。」喜屋武走了过去。
  老师真是好奇宝宝……莉子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对楚边说:「为什么要扮成图坦卡门呢?跟巴黎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协和广场上有路克索神殿的雕像吧?问他本人看看好了。」
  喜屋武穿过行人穿越道,接近图坦卡门。他紧张兮兮地鞠个躬,但图坦卡门毫无反应。莉子说:「还是算了吧……对了,餐厅的事情……」
  「你就别担心了。」
  「咦?」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出社会碰到麻烦也是家常便饭。你在做目前这份工作之前,不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吗?一样的啦。」
  「可是……凶手真的是那个伊万·丹格贝尔吗?」
  楚边认真地说:「我不这么想,绝对不是他。」
  「那就要弄清楚事实啊……」
  「算了啦。」楚边平静地说:「你不是只剩今明两天可以留在巴黎吗?好好去观光吧。我只是个学徒,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永远有希望的。」
  「楚边……」
  早晨的宁静中,响起金属的敲击声。
  往公园一看,原来是喜屋武把硬币投入空罐。
  图坦卡门挺起了上半身,坐在长凳上深深一鞠躬,动作就像个机械人。然后又抬起头,变回原本的姿势。
  过了一阵子,图坦卡门还是动也不动。
  「就这样喔!」喜屋武大喊:「这样就一欧元?太好赚了吧!再说这到底是啥意思?为什么是图坦卡门啊?」
  楚边看着这幅光景,露出微笑,慢慢起身。
  莉子问他:「你要去哪……?」
  「警局。警察叫我去问话。」
  「应该还有时间吧?」
  「从这里过去有段距离,而且我不想搭地铁,想用走的过去……帮我跟老师打声招呼吧。」
  楚边转过身,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他消沉的背影,仿佛默默拒绝了他人的关切。
  莉子只能静静目送他离去,感到心痛不已。
  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我相信他的看法,一定另有真相。只有将事实暴露在阳光下,他阴暗的未来才能重见希望之光。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莉子下定决心,却听到喜屋武的喊声:「喂~凛田!」
  回头往公园一看,毫不知情的喜屋武正跟图坦卡门亲切地两坐一张长凳:「帮我从对面用数位相机拍张照吧!要拍到后面的喷泉喔!」

  正面突破

  莉子一回到楚边的公寓,就奔向客厅的书柜。
  喜屋武讶异地问道:「凛田,怎么啦?」
  应该在这附近。楚边上工之前都会检查夹纸板,上面夹着两种文件,餐厅员工的联络方式与排班表。至少莉子看到的是这样。
  她在挤满食谱的书柜中发现了一块薄板,立刻抽出来看,果然没错。楚边的夹纸板,文件当然是法文写的。
  员工名册按照餐厅职务编排,她看到「Cuisiniers」这一栏——厨房关系人。厨房人员按照姓氏的第一个字母顺序排列。
  没多久就找到了她要的名字,丹格贝尔·伊万。
  「有了!」莉子叫出声来。
  「凛田……难不成你想去他家拜访?」
  「没有其他办法了。楚边说丹格贝尔先生在说谎,这代表他因为某种原因自愿背黑锅。如果连餐厅的人都不知道实情,就只好去他家问个清楚。」
  「会不会住很远啊?」
  「不会。楚边有说过,餐厅员工都在附近租便宜的公寓。」莉子确认名单上的内容:「圣罗尔街217号,314室。就在后面而已呀!果然很近。」
  莉子把夹纸板放回书柜上,快步走向大门。
  喜屋武跟上去说:「如果家人在的话怎么办?先打个电话问问吧。」
  「这家人有人成了代罪羔羊啊。」莉子出了走廊:「如果要看真相,就该突击访问。」
  「会不会太过火了?」
  莉子等喜屋武走出走廊,关门上锁。「楚边相信丹格贝尔先生是无辜的,我也相信楚边。」
  两人跑下螺旋楼梯,喜屋武在莉子身后问:「老师也是这么想,但是凛田啊,你记得高三时被叫去老师办公室吗?那时候你跟爸妈申请了诈骗的函授课程,有没有印象?」
  「记得呀。多亏老师帮忙,事情才圆满落幕。我学到很多喔。」
  「那种诈欺只是单纯地拖过试用期,让人不能取消,而已。但罪犯更聪明喔!而且这里是法国,人生地不熟的,你不知道会碰上怎样的大奸大恶之徒呢!」
  两人下了楼梯,推开大木门来到街上。莉子回头对喜屋武说:「老师可以回公寓等没关系。」
  「别瞧不起我!」喜屋武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是因为孬才说这些话,是不能让教过的学生置身险境!」
  「不愧是老师~难怪会拿到学年女学生最受欢迎宝座!」
  「是吗……不对,你少说风凉话了。」
  喜屋武气势十足,抬头挺胸地跟了上来。莉子往金字塔街方向走,穿过行人穿越道,右手边是圣洛克教堂,可以看到要去的圣罗尔街路牌。
  虽然街道颇有历史,但地址并不难找。小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就是成排大楼的第四栋。看起来像是比较大的公寓,高八层楼——不对,以法国来说是七层楼。
  这栋楼的正面有个很大的大门。莉子用门口的数字键按下房号,314。响起微微的呼叫铃声。
  过没多久,对讲机就传出杂讯,然后响起女性的低沉嗓音:「Oui?」
  这时候不能说谎。就算骗对方开门,之后被报警逮捕就没意义了。
  莉子老实说道:「Bonjour。请问您认识一向受丹格贝尔先生照顾的日本年轻学徒吗?我们是那位日本人的朋友。」
  「……有事吗?」
  「我们对这次的事情也相当疑或心……希望能够见家人一面,问个清楚。」
  一阵沉默。
  不行吗……莉子不安地看着喜屋武,喜屋武也默默看着她。
  结果蜂鸣器响起,大门开锁了。
  「请进。」女子说道:「在三楼。」
  莉子相当雀跃:「谢谢您!」
  两人推开大门,进入大楼。好老的房子,一样没有电梯。
  喜屋武叹了口气:「三楼,就是四楼的意思吧。」
  「对呀。」莉子开始爬楼梯。「住在巴黎真辛苦。」
  两人慢慢往上爬,经过好几个楼梯间,总算来到这一层。
  这栋大楼的走廊看来比楚边住的公寓高档,壁纸与地板都是全新的。两人边走边看门牌,来到丹格贝尔家门前。314室。
  喜屋武伸出手,轻轻敲了四下门。
  莉子一看便笑着对喜屋武说:「老师,很棒喔。」
  「嘿嘿。」喜屋武扬起嘴角:「小知识可不是凛田的专利。第一次拜访法国人家里,不敲四下就没礼貌啦~」
  一声开锁的喀嚓声响起,门伴随着嘎吱声打开。
  门里露出一张脸,是年约三十五岁、纤瘦的白人女子。从年纪来看,应该是伊万·丹格贝尔的太太吧。女子的一头黑长发有点蓬乱。脸上没化妆,有许多黑斑与雀斑还有黑眼圈,看来相当憔悴。
  女子身穿黑白横纹连身洋装,以家居服来说算相当时髦,可见平时就很注重打扮。但现在脂粉未施,又没戴任何饰品,就出来见客了。
  先生被警方逮捕,肯定辗转难眠。但好像有点奇怪,女子看来似乎是累过了头,脸色显得铁青。
  莉子先自我介绍:「我是凛田莉子,是楚边瑛翔的朋友。这位是我髙中时候的班导师,喜屋武友禅老师。……请问,您身体还好吗……?」
  「啊,不用担心。」女子呢喃道:「我是艾蜜莉·丹格贝尔,既然两位问到我先生,想必昨晚的事情……」
  「是,我们知道。」
  「……请进来吧。」艾蜜莉打开了门:「不好意思,请尽量小声点,孩子还睡着呢。」
  「我知道了。」莉子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走进门口。
  屋内是一般家庭格局,房间数量比楚边的公寓还多。这栋大楼不仅外观优雅,连装潢也包括了新艺术风格的暖炉与室内雕刻。客厅的沙发与橱柜全都走复古风。厨房好像有翻修过,还有最新款式的洗烘碗机。橱柜里塞满了杂物,相当平实。
  屋里乱七八糟,肯定是因为孩子还小。墙上贴着小孩画的涂鸦,可能是因为父母主张自由奔放。小朋友的蜡笔画总是这么前卫又抽象,很难分辨在画些什么,连毕卡索都要退让三分。不过仔细一看,每张画都是一群人在观众台上高举法国国旗。再看得仔细些,场地正是篮球场。
  有扇半掩的门,门后就是小孩的寝室。墙上贴着NBA波特兰拓荒者队的加油旗帜与海报。床上的小毯子微微隆起。
  莉子说:「您的孩子很喜欢篮球呢。」
  「是呀。」艾蜜莉轻轻关上寝室的门:「这是受我先生的影响。他迫不及待想看土耳其大赛的电视转播……所以每天都画这样的图呢。」
  土耳其大赛,就是这个月下旬开打的第十六届世界篮球锦标赛。墙上每张画的角落都有标日期,比较旧的画已经开始褪色,一目了然。最早的日期大概是三个月之前,然后按照新旧绕了整间房子,一直到今天的画。可以发现随着年纪增长,画功也有进步。
  「哦……」莉子问艾蜜莉:「这是今天早上画的?画完就睡了?」
  「是啊……」艾蜜莉显得五味杂陈:「一早起床先吃早餐。平时吃完就是醒着,但今天先生不在……」
  想必是因为寂寞,才跑去睡回笼觉吧。昨天家里还充满活力,今天就死气沉沉。一想到丹格贝尔理所当然在家的那些日子,就觉得格外感伤。
  电视没关,但音量转得很小。电视正在播广告,一位女子将自制的三明治与寿司放进盒子里,带着去野餐。有点像日本的便当。正当莉子这么想,画面就打出了一排大字:「Bento boite(便当盒)」。
  喜屋武低声说:「根本就是直接翻译吧?」
  莉子又回头看艾蜜莉:「您应该也很担心先生吧?」
  「当然……希望可以快点判决,从轻量刑啊。」
  莉子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说「从轻量刑」。
  「请问……」莉子注视着艾蜜莉:「这么说有点唐突,但您好像认为您先生有犯罪……」
  「我不知道。」艾蜜莉表情僵硬:「但事实上他还是被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既然已经被捕,那就快点认罪,在法官面前表示忏悔,早点回家就好。」
  「但这么一来,您先生的名声不就毁于一旦?」
  「名声坏掉确实很不甘心,但萨夫兰……我儿子,最希望的还是爸爸回家。」
  莉子听了只能闭嘴,无言以对。
  为了孩子,苦等先生归来。她明白这种心情。但光是如此,就能毫不犹豫给先生贴上前科犯的标签吗?一家之主失去了社会信用,将对往后的家庭生活造成极大影响,收入也将一落千丈。难道她就不担心这点吗?
  艾蜜莉面无表情地问莉子:「对了,你要问的事情是……」
  「啊……」莉子说:「那个,我想问的事情可能有点不礼貌,但您是否清楚您先生犯罪的动机?」
  「……不清楚。他在家从来不提工作的事。」
  「是喔……」
  「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想休息一下,有点累了……」
  「我明白,抱歉打扰了。」
  莉子说完,正要转身离开,喜屋武小声对她说:「凛田,你看。」
  喜屋武指着正在播报新闻的电视画面。男主播身后的画面,正是贝蓝杰的外观。
  男主播说道:「为您报导巴黎的老牌肥肝餐厅贝蓝杰,发生数十位顾客身体不适之案件。巴黎市警局昨天晚上宣布,逮抡于该餐厅工作之四十多岁厨师。」
  伊万·丹格贝尔的名字没有曝光。莉子不知道法国对新闻保护当事人的标准如何,但看来警方侦办态度还是相当严谨。还有挽回名声的机会。
  但他太太艾蜜莉神情悲恸,就好像听到死刑宣判一样,默默低下头去。
  未免也太伤心了吧?莉子心生疑问,为什么不多怀抱一点希望呢?
  电视传来主播的声音:「该厨师向西班牙猎人购入劣质食材,侦办单位扣押了交易现场的照片,并对媒体公开。」
  画面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两个人。两人脸上都打了马赛克,其中一人标上了「Unsuspect」的字幕。意思是嫌犯,应该是伊万·丹格贝尔。另一人身形肥胖,披着牛仔外套。
  两人站在风光明媚的海岸边,背景还有码头。码头告示牌写的是西班牙文,岸边还有古老的哥伦布雕像。雕像的脸朝右。
  莉子问艾蜜莉:「这张照片是谁提供的?」
  「……是我先生招供的时候自己拿去的。」
  「自己拿去?所以这张照片本来在家里?」
  「是啊。」
  「您知道照片里另一个人是谁吗?」
  「这……不清楚。刚才也说了,我对先生的工作一概不知。不好意思,就这样吧……」
  莉子注视着艾蜜莉的脸。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物证,为何会如此失落?
  电视新闻上的照片看来有些不对劲,而贴满屋内、萨夫兰画的篮球比赛,也很令人在意。
  莉子再次环视墙上的画,突然想到一件事。
  难道……不,没有其他可能了。
  「真抱歉。」莉子努力克制情绪,若无其事地对艾蜜莉说:「打扰两位了。我由衷祝府上能尽早回到那段幸福时光。」
  「谢谢。」艾蜜莉有气无力地说:「那就不送了……」
  莉子走向大门,喜屋武也鞠躬致意,跟着莉子离开。
  两人走出走廊,艾蜜莉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关上门。
  上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之中。莉子与喜屋武呆站在原地。
  喜屋武小声说:「真惨,小孩子还那么小。一家之主被捕,这老婆往后岂不……」
  莉子没空听他说话,立刻跑下楼梯。
  「喂!」喜屋武高声喊她:「凛田?你要去哪?」
  「巴黎市警局!」
  「市警局?你去警察局是为了……」
  「我没空说明,老师快点跟上来!」
  其实应该趁艾蜜莉在房间里就采取行动,但这么一来就违法了。她不会理解我要做的事。为了拯救丹格贝尔、楚边,以及贝蓝杰,务必要说服警方。只能光明正大地正面突破了。

  马尔贝拉

  位于西堤岛的巴黎市警局,已经不像昨天早上那样可以长驱直入。莉子与喜屋武走到二楼的大走廊,就被大批媒体挡住去路。
  这些记者抢着来采访贝蓝杰案件。制服员警在通往三楼的大理石阶梯前挡住去路。
  侦办总部就在楼上潘扇大开的门后面,只要进去就能找相关人士说话。
  等了一阵子,警员都只是跟媒体鸡同鸭讲。记者要求警方召开记者会详细说明嫌犯背景,但警方死不答应。
  伤脑筋了,如果对服务台说自己是案件参考人楚边的朋友,或许可以进去。但莉子要找的是侦办负责人。
  干脆趁乱喊喊看吧?莉子拉开嗓门,在一阵喧闹中对员警大喊:「不好意思!我想找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
  「你是?」员警问道。
  「我叫凛田莉子,是楚边的朋友。」
  员警无法判断事情轻重,但搬出督察的名字果然有用。员警转过身,跑上楼梯。
  喜屋武在莉子耳边小声说:「这时候不该说自己是楚边的朋友吧?打迷糊仗会不会好点?」
  「是这样吗?」
  「对啊,我保证人家会说,要探望楚边去楼下就好。或许来的就是昨天那个日本大使小伙子喔。跟你赌今天晚上的冲绳面!」
  不用考虑机率有多少,跟着制服员警下楼梯的确实不是女督察,而是喜屋武说的那个人。
  身穿高级西装的年轻人矢崎凯哉一看到莉子就说:「要找楚边,他在楼下喔。」
  「你看吧。」喜屋武耸耸肩。
  莉子对矢崎说:「事关重大,能不能请你立刻联络督察?」
  「事关重大……?」矢崎皱起眉头:「你找督察有什么事?」
  「是有关嫌犯丹格贝尔先生的家人……」
  「好了。」矢崎伸手制止了莉子。「我记得是……凛田小姐对吧?昨天已经说过,你只是位观光客。我再以日本同胞的身分给一次忠告,在法国发生的案件,交给法国司法就好。不要因为跟朋友工作的餐厅有关,就随便插手。」
  「可是……」
  「没什么好讨论的。」矢崎转身就要离开:「如果有什么疑点,回国之前对楚边说就好,对他工作的餐厅的经营者说也行。当然,一切由楚边负责。你完全不应该涉入这件事。就这样。」
  「请等一下!可不可以让我跟督察聊五分钟?真的只要五分钟就好!」
  但矢崎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消失在门后面。
  莉子感到既失落又焦躁。现在可不是蹉跎的时候。
  于是她干脆拉开嗓门,用日文大吼:「喂!矢崎先生!」
  声音意外地嘹亮,四周媒体记者吓得噤声,一起望着莉子。员警们也蔚异地看着她。
  喜屋武错愕又紧张地问:「凛田,你在干什么啊?」
  但莉子依然故我地吼着:「矢崎先生,我也自己学了点法文!等等我用日文说的话,会用法文重复一次。」
  听不懂日文的记者与员警们,无不诧异地看着莉子。
  莉子继续大吼:「我问过楚边!丹格贝尔先生招供说,他偷偷见了西班牙圣赛巴斯钦的猎人,买了五件劣质食材!但那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场交易!」
  「什么!?」喜屋武瞠目结舌:「凛田,这是真的吗!?」
  莉子没有回答恩师,而是继续对楼上大吼:「矢崎先生!你看过丹格贝尔先生当作招供证据的那张照片吗?码头有座哥伦布雕像对吧!从圣赛巴斯钦来看,海洋应该在陆地的北边,而西班牙所有的哥伦布铜像都朝向美洲,所以铜像一定会向左!但是那张照片里的哥伦布铜像是向右!从角度来看,那张照片的海岸是西班牙南部的阳光海岸!那是地中海的度假胜地,海产丰富,根本不会有猎鸭人跟肥肝!」
  楼梯附近鸦雀无声,楼上的门后也没有人出来。
  莉子继续用日文大吼:「丹格贝尔先生确实有趁休假开车去西班牙兜风,但是路上随手拍的那张照片,跟口供内容不符!他去的明明是马尔贝拉,却谎称去了盛产肥肝的巴斯克地区,还拿出无关的假照片来佐证!虽然电视新闻没说是圣赛巴斯钦,观众也没有抗议,但巴黎市警局不可能没发现吧!?……好了,我要用法文重复一次罗!可以吗?我要说罗!En cequi concrne la photo paru dans les joumaux……」
  此时,矢崎突然出现在楼上的门口。
  矢崎脸色大变,冲下楼梯,拉住莉子的手:「请过来一趟,督察可以见你。」
  莉子跟着矢崎跑上楼梯,喜屋武也紧跟在后。
  媒体记者发现情况有异,也想跟着莉子往上冲,却又跟员警发生推挤。记者们疯狂发问:「她是谁!?」 「她刚说了什么!?」 「照片怎样了!?」
  莉子把喧嚣抛在脑后,走进那扇门,立刻发现气氛跪谲。
  侦办总部里挤满了便衣与制服员警,有人处理文书工作,有人准备出发。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往她这边看。
  员警们与记者们一样,被矢崎慌张的举动吸引注意,用眼神质疑他带来的莉子与喜屋武是何许人也。
  矢崎环视所有侦办人员,以法文解释:「抱歉……她打算在记者面前大声说出侦办机密。那个,督察,她说有话要找你谈。」
  房间后方的办公桌边围着一群剽悍的便衣,其中女督察茱莉安妮往莉子这边看。然后她慢慢绕过办公桌,走了过来。
  茱莉安妮以锐利的眼神打量莉子,问道:「你知道多少?」
  真是开门见山,连姓名来头都不问。
  莉子注视着茱莉安妮:「我发现口供内容有些疑点,所以应该将丹格贝尔先生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
  茱莉安妮默默看了莉子一阵子,然后淡淡地摇摇头:「侦办还没到那个地步。虽然有些地方不合理,但他还是自己认罪了。」
  莉子担心的事情成真了。法国警方的侦办进度也一样悠闲,就像竹富岛的牛车一样,慢得令人心慌。
  「如果是这样,」莉子说:「请立刻前往丹格贝尔先生的公寓吧。」
  「公寓?」茱莉安妮翘起了单边眉毛:「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莉子直视着茱莉安妮的蓝眼睛说:「警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因为有个三岁小孩命在旦夕了。」

  门

  过没多久,圣罗尔街217号门口就停了好几辆警车。
  一位员警用对讲机联系314室,蜂鸣器响起,大门开锁。制服员警、便衣员警与茱莉安尼督察接连下车,走向大门。
  茱莉安妮停下脚步,回头叫后座的莉子:「你们也跟着来吧。」
  跟日本警察差真多。如果是叶山警部补,一定会吩咐她待在车上。总之,能陪同前往现场就已经万幸了。莉子开门下车。
  喜屋武也跟在莉子身后,但不再罗哩巴唆。市警局侦办总部听了莉子的说明之后,这位恩师也不再认为莉子是鲁莽行事。
  上到三楼,员警已经围在门口,其中一人敲了敲门。
  有人开锁,门慢慢打了开来,艾蜜莉·丹格贝尔不安地探出头。
  茱莉安妮立刻强硬进门,逼退艾蜜莉:「抱歉打扰一下,艾蜜莉女士。先感谢你昨天晚上特地前来警局一趟。」
  艾蜜莉不知所以地站在客厅里。「请问……有什么事情这么急呢?我先生呢……?」
  「还在局里接受侦讯。」茱莉安妮与员警在屋内四处走动观察。
  艾蜜莉一脸困惑,当她看到莉子又更加担心,表情变得僵硬。
  艾蜜莉悄悄对四处走动的员警说:「请安静一点……孩子正在睡觉。」
  「哦……」茱莉安妮望向艾蜜莉:「都这个时间了还没起床吗?」
  「……碰巧他身体不舒服。」
  「原来如此。」茱莉安妮环视贴满墙壁的图画。「身体不舒服,影响了画图功力,是不是呢?」
  艾蜜莉疑惑地问:「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茱莉安妮又看着画一阵子,然后注视着某一点。她指着墙上的画问莉子:「这张跟那张,对吧?」
  「是的。」莉子点头。
  艾蜜莉有点烦躁,开口问道:「请问两位在说什么?」
  莉子看着艾蜜莉:「画图的人不一样了,而且就只有昨天跟今天。」
  「……画图的人?」艾蜜莉明显慌了起来。「这些画全都是萨夫兰他……」
  「不是全部,只有这两天是别人画的。模仿小孩子涂鸦乍看之下很简单,但其实相当困难。」
  「你有什么证据……」
  「就是国旗。」莉子说:「您是法国国民,应该知道吧?有关法国国旗三色旗的各色面积,有人说三等分,有人说稍微不同。蓝色百分之三十,白色百分之三十三,红色百分之三十七。据说这种比例,是为了让三种颜色呈现视觉平衡。萨夫兰支持这个说法,他真的很聪明,每张画的红、白、蓝三色面积都愈来愈窄。但昨天与今天的画……」
  艾蜜莉连画都没看,就低下头去。凛子心想,应该是不用确认了。
  茱莉安妮站在画前:「只有这两天的画,国旗三色面积一样宽。这不像小孩的画,反而像大人的画。艾蜜莉女士,你觉得呢?」
  艾蜜莉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但随即又打起精神,直视着茱莉安妮问道:「督察小姐,你想说什么?」
  女督察不为所动:「你儿子萨夫兰,现在睡在哪?」
  艾蜜莉的表情更加阴沉:「就算我说他生病,你也不会信吧?」
  「我想见见他的睡脸。」
  气氛剑拔弩张,茱莉安尼与艾蜜莉互不退让,火光四射。
  最后,艾蜜莉慢慢转身嘀咕说:「没办法。」然后走向屋里的房门。
  莉子刚才来的时候,房门半掩,可以看到床上似乎躺着小孩,但那肯定只是棉被里塞枕头之类的假象。萨夫兰人不在,莉子认为他从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艾蜜莉轻轻敲门,站在原地等待回应。
  她打算找什么借口?莉子看着艾蜜莉打开房门。
  房里有张儿童床,艾蜜莉走了过去。
  「萨夫兰?」艾蜜莉开口说:「对不起喔,起来一下。」
  此时,床单抽动了一下。
  有个小孩缓缓坐起身,身穿连帽睡衣,帽子盖住整颗头。当艾蜜莉坐到良上,萨夫兰就靠着妈妈撒娇。
  莉子错愕莫名。
  员警们也同时咽了口口水。茱莉安妮表情僵硬地看着莉子。
  怎么会……萨夫兰被绑架了,这样事情才说得通啊……
  艾蜜莉将萨夫兰抱在胸前安抚,摸摸他的背:「没事没事,别怕,好好休息喔。」
  寝室里的母子,呆若木鸡的员警,妙不可言的景象。
  此时,喜屋武突然走向寝室。
  事出突然,没人阻止他,莉子惊讶地说:「老师……?」
  喜屋武连问也没问就进了寝室,给艾蜜莉一个微笑,然后用生硬的法文对萨夫兰说:「乖乖~怎么啦?想睡吗?对不起喔,把你吵醒罗。」
  法律与风俗都与法国不同的亚洲人,正操着粗浅的法文走过来,但绝不强硬,而是表现出亲切友好的态度。
  想必艾蜜莉也没料到这样的发展,忘了要反抗,只是愣愣地看着喜屋武。
  喜屋武伸出手,摸摸萨夫兰的头,结果萨夫兰竟然开始贴近喜屋武,就像贴近妈妈一样。他从艾蜜莉胸前爬了出来,伸手要给喜屋武抱抱。
  艾蜜莉已经放弃挣扎,移开视线,万念倶灰地跌坐在地板上。喜屋武掀开萨夫兰的睡衣帽,轻轻问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帽子底下出现一张印度血统的棕色小脸,小声说道:「克雷曼。」
  「喔喔,克雷曼弟弟啊。」毕竟对话能力有障碍,最后喜屋武笑着用日文说:「克雷曼弟弟,你家住哪啊?你妈妈应该很担心喔。」
  茱莉安妮走到寝室门口,对一旁的制服员警耳语几句。
  员警走入寝室对克雷曼说:「跟警察叔叔一起到外面吧。」
  克雷曼对艾蜜莉挥手道别。艾蜜莉只是看着他。克雷曼毫不在意,牵着员警的手走过客厅,出了公寓门口。
  莉子注视着喜屋武:「老师……你胆子太大了。还是你早就发现他不是萨夫兰?」
  「那当然。」喜屋武从寝室回到客厅。「我当了这么久的老师,一看妈妈对待小孩的态度就知道怎么回事。我再次体认到母子亲情果然是天下皆通,但她没有那份感情呀。」
  茱莉安妮交叉双臂,感叹地低声说:「流浪儿是吧。从哪里带来的?这两天你都要他画图对吧?」
  艾蜜莉默默点头,终于无法忍受,双手掩面、颤抖痛哭。
  她毫无掩饰的真情,说明了一切真相。
  莉子汗毛直竖。丹格贝尔家的孩子萨夫兰果然不在,遭到了绑架。

  Century

  巴黎市警局总部大楼的三楼,有着教会一般的拱型走廊,走廊上有成排的侦讯室,莉子就在其中一间里面。
  莉子、喜屋武、楚边与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一字排开站在墙边,看着桌子对面坐得畏畏缩缩的伊万·丹格贝尔。
  有人敲了门,门一开,是位制服员警抱着一包行李进来。东西有布制手提包与衣服。员警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这都是丹格贝尔的私人物品。
  「你被释放了。」茱莉安妮冷冰冰地说:「同时还要受理你的报案才行。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提。孩子都被绑架了还不报警,这可违背了巴黎市民的义务。」
  丹格贝尔原本低头看着桌面,听到这段话,慢慢抬起憔悴的脸庞,小声呢喃:「昨天早上我回公寓,老婆脸色铁青……说萨夫兰在艾菲尔铁塔附近玩旋转木马,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同时还有个流浪儿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凶手的指示。」
  「那封信在哪里?」
  丹格贝尔一开始有点犹豫,但总算下定决心,伸手拿手提包。他把手提包里的书本、文具与钱包都倒在桌上。然后在空空的手提袋里东摸西找。
  「手提包里有个缝,我把信塞在夹层里面。」丹格贝尔这么说,拿出一张折起的小纸
  条。
  茱莉安妮接过纸条,叹了口气说:「纸条是你折的吧?应该尽量保持原状才对。」
  「对不起……」
  茱莉安妮摊开纸条,莉子从旁观察皱巴巴的表面。电脑印表机印出来的法文字句,挤满了整张纸条。
  茱莉安妮开口读了出来:「『如果你希望孩子平安回家,最好照下面的指示做』……没有指定收信人,也没有署名。但这人应该知道你是贝蓝杰的厨师。总之就是单方面命令你带劣质食材进餐厅,然后向警方自首吧?连招供的桥段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最近出国旅行的照片,就强调食材从那里取得』……所以那段增加说服力的即兴演出,也是凶手教你的。」
  楚边焦躁地质问丹格贝尔:「为什么你不说实话呢?连厨师的尊严都宁可不要……」
  丹格贝尔低声说:「我担心萨夫兰啊。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碰到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了,工作只是其次。等你以后结婚生子,就会明白了。」
  这番忠告让室内鸦雀无声。楚边的表情既迷惑又伤心。
  茱莉安妮看着纸条:「上面还写说,别让任何人发现小孩失踪。『用这孩子当替身』……这孩子就是家里那个流浪儿罗?」
  莉子问茱莉安妮:「这流浪儿跟凶手有什么关联呢?或许是凶手的儿子……」
  「不,应该只是花钱请来的。总之,这张纸条我要交给鉴识人员,经过分析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请等一下。」莉子开了口:「在那之前,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这可是重要物证啊。」
  「这我明白,但等鉴识人员做完分析少说也要隔天,或许我现在就能看出些端倪。」
  「不好意思,你只是楚边的朋友,而且只是普通观光客……」
  「但我的职业是鉴定士。拜托,只要一分钟就好了。」
  茱莉安妮默默凝视着莉子,最后拗不过她,把纸条放在桌上。「那就给你一分钟,别再增加折痕啦。」
  喜屋武好像不太了解这一段法文交谈,一脸狐疑地问:「怎么?要由凛田来调査吗?」
  「嘘,」楚边制止了喜屋武。「不可以打扰她。」
  莉子凝视着纸条,说出心中的意见。「纸张薄而坚韧……应该是喷墨印表机专用的平光纸。价格便宜,可以折得很薄。纸质细致,字体部分是……水性染料。墨水从喷头上滴下来,所以会有墨水斑。看不出电脑与印表机的种类,因为我不熟法国的电脑产品……」
  茱莉安妮说:「差不多一分钟了。」
  「字型呢……行距与字距都设定得非常挤,是为了把整段文章塞进纸条里。字型全都是Century字体……不对,不是这样。」
  「时间到。」
  「等一下!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奇怪?第一行的suivantes里面只有t的字型不一样。其他都是Century体,但只有t是Cheltenham体。」
  「应该是键盘敲错键吧?常有的事。」
  「可是……你看,这里也是。Risque的r。然后是第二行的o、i、……s。第三行Espère的r。」
  女督察的脸色变了。
  茱莉安妮凑上前来,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与原子笔开始抄:「你说t、r、o、i、s、r,然后呢?」
  莉子快速浏览文章,找出Cheltenham体的字母。「u、e、f、a、b……」
  早已过了说好的一分钟,莉子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完整篇文章。
  茱莉安妮叹了口气,将原子笔扔在桌上。
  她将抄在笔记本上的文字拿给莉子看。Troisruefabienneufe。如果把单字换成数字,再加入空格,就成了有意义的文字——3 Rue Fabien 9e。
  楚边惊呼:「法比安街三号?就在餐厅附近啊!」
  丹格贝尔也瞪大了眼睛:「就在我住的公寓的斜对面!」
  茱莉安妮死盯着纸条,然后又望向莉子。
  「真不爽。」茱莉安妮低声说:「简直就像给警察下挑战书。或许是陷阱。」
  「可是,」莉子沉着地说:「也不能不捜纸条提到的住址吧?是不是?」
  茱莉安妮轻咬下唇,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大吼:「克里斯多夫副督察!准备警车!立刻组成攻坚小组!所有人全副武装,只找最好的人来!拖油瓶就不用了!」

  皇帝拿破仑

  十多辆警车在阴暗的天色下疾骏,从里沃利街转进巷子里,拐了几个弯,停在狭小而种有路树的单行道上。
  莉子从警车后座下车时,附近已经有大批武装警员散开待命。依照茱莉安妮吩咐,各个都是精英,看来身手矫健。警员身穿黑色护具,封锁车道。民众被挡住去路,气得猛按喇叭。
  两旁公寓的居民探出头来,睁大眼睛想看看怎么回事。员警们不断聚集到其中一栋建筑物前。
  这栋窄而高的建筑有着石砌的古典外观,但改装得像座办公大楼。在日本算是三层楼高,一楼大厅有装铁卷门。
  茱莉安妮对莉子说:「你待在这里别动,跟你的日本朋友一起等着,知道吗?」
  看来这次真的不该带头往前冲了。无法预测会碰上怎样的危险莉安妮也把攻坚任务交给武装警员,往后拉开距离,与其他便衣员警固守阵地。
  武装警员小心翼翼地调査建筑四周,然后把铁卷门往上推。
  意外地,铁卷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铁卷门就被吸到天花板的门仓里,门户洞开。警员们开始走进建筑,立刻听到几只狗低沉的吠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静得出奇。
  过了几分钟,茱莉安妮的领口传来带有杂讯、不清不楚的说话声。应该是无线电。
  茱莉安妮简短地回应无线电,然后快步向前:「把丹格贝尔夫妻带过来!」
  制服员警打开另一辆警车的后座车门,伊万与艾蜜莉下了车。两人惶恐地跟在茱莉安妮身后。茱莉安妮表现得勇敢鎭定,走进大门。
  喜屋武小声说:「里面……确定安全了吗?」
  楚边准备走上前去:「去看看吧。」
  「等一下啦!警察不是叫我们在这边等?」
  「丹格贝尔夫妻都被叫去了,就代表没有危险。没问题啦。」
  「也对。」莉子也迈开脚步:「待在外面什么也不知道。」
  「喂~」喜屋武边喊边跟上:「这是哪门子巴黎之旅啊……」
  一行人靠近建筑入口,武装警员在左右两边看守,但并未挡住莉子的去路。看来,大家都知道她跟督察是一挂的。
  走进一楼,原本应该是个车库,但扫得相当干净,地板还有打蜡。
  但这不代表可以放轻松,因为这里有三只活蹦乱跳的大型犬:两只拉布拉多跟一只哈士奇。三只狗边叫边跳边扭,动作真是奇妙。
  哈士奇整只往喜屋武扑了过来。喜屋武板起脸往后退:「少来!喂,这是怎样?好像石垣常见的笨狗啊。」
  此时一只拉布拉多往莉子冲过去,莉子吓得尖叫,抱头鼠窜。
  楚边试图制止狗:「喂,别追了!坐下!安静点!」
  狗儿们完全不听话,一看到有人动作反而更加兴奋。
  一般来说大型犬都比较乖,但这三只好像是例外。不过它们身上都很香,而且毛色亮丽。或许每天都有用清洁剂洗澡吧?
  莉子被追到墙角,发现在她眼前活蹦乱跳的狗,肚子上有几个针孔。看来打过不少预防针。肤色是健康的粉红色,也没有皮肤炎,而且还有修爪子。
  虽然没有上狗链,但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应该花了不少钱养,但为什么这样没家教呢?
  喜屋武也有同感。「看起来聪明,脑袋却空空如也。让我想起某人高三的时候。」
  楚边笑出声来,莉子不禁气呼呼地说:「老师在说谁?」
  有几位警员上前把狗拉开,才总算让莉子等人襄口气。三人轻抚胸口,走向楼梯。
  楼梯通往一扇门,门已经开了。
  门里面是个大房间,一看就知道是儿童房。颜色鲜艳的壁纸,地上铺着一尘不染的地毯,到处都是玩具。
  鉴识人员正按照茱莉安妮的指示,拿着相机对每样东西拍照。
  窗边有张小床,看似有人睡过。小床的主人已经睡醒,终于与爸妈重逢。
  棕色头发、白皮肤、小圆脸的萨夫兰,一脸开心地奔向爸妈。
  「萨夫兰!」伊万·丹格贝尔开心地大喊:「太好了!你没事!」
  妈妈艾蜜莉泪眼汪汪,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不会再放开你了!别担心,你一定很害怕吧?」
  没想到萨夫兰的反应与爸妈的情绪正好相反。
  萨夫兰若无其事地说:「爸爸,妈妈,你们来得好快喔。」
  爸妈一脸狐疑地看着萨夫兰。
  爸爸伊万问道:「好快……哪里快?」
  「那个,我听说,你们要明天早上才会来啊。」
  茱莉安妮脸色一沉,慢慢走过来,蹲下身问萨夫兰:「有人对你说爸爸妈妈早上会过来?是谁?」
  萨夫兰默默指着附近的一张小桌。
  小桌上放着日式便当盒,里面吃得乱七八糟,应该是萨夫兰吃的。剩下白饭、小黄瓜三明治和香蕉。
  另外还有蜡笔跟素描簿。
  茱莉安妮起身走向小桌,注视着素描簿上的画。
  莉子也从旁偷看。
  一张土黄色的脸。虽然三岁小孩画得乱七八糟,但可以隐约看出主题的特征。这张脸是……
  「是图坦卡门。」莉子说:「而且眼睛大得很可爱。好像在艾菲尔铁塔附近看过街头艺人戴这副面具。」
  茱莉安妮把素描簿转向萨夫兰:「就是这个人把你带到这里来?」
  萨夫兰点点头。
  「哦。」茱莉安妮又问:「这个人给你饭吃,还告诉你爸爸妈妈会来?你一直都在这里?一个人睡觉不怕吗?」
  「因为要搬家啊。」萨夫兰说。
  「搬家?喔喔。」茱莉安妮笑了。「是那个人告诉你的啊。这个图坦卡门面具人,想必装得既亲切又滑稽吧。因为那个街头艺人很受小孩欢迎,看久了就觉得亲切……萨夫兰小弟应该是以为自己被请到亲戚家住。窗外看到的就是街坊邻居,又听说爸妈明天早上就会来,当然不怕了。」
  妈妈艾蜜莉大受打击:「小孩住到陌生人家,怎么会不怕呢……」
  茱莉安妮耸耸肩:「我也有过带小孩的经验,要是小孩再大一点,知道的事情多了,反而会怕。但三岁小孩应该会完全接受,毕竟这里多的是玩具跟绘本啊。」
  莉子看着地上散乱的绘本,里面还有宫泽贤治《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与《狼山、笊篱山、盗贼山》的法文版。
  「督察,请问一下,」莉子看着茱莉安妮:「那副图坦卡门面具……」
  「到处都有在卖,复制品满街跑,所以不代表街头艺人就是绑架犯。凶手只是为了亲近萨夫兰才戴面具。当然,也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这面具或许大人看了不讨喜,但小孩可喜欢得很。」
  「也是……不过这房间还真漂亮。」
  「是啊,下面的车库也一样。应该是在把萨夫兰带来之前就彻底清扫过了。」
  「屋主是谁呢?」
  「只知道两个月前租了出去,除了名字之外什么也不清楚。反正一定是假名。最近经济不景气,很多巴黎房东根本不査房客背景,就算是很贵的房子,也上网随便出租。只要有汇房租,交易就成立,必要文件也经常是后来才确认。这社会真的乱罗。」
  「养那些狗有什么理由吗?」
  「凶手放在这里看门,避免小孩跑掉吧。」
  楼下还是很吵。莉子说:「这些狗真爱乱叫……」
  「不会叫就不能当看门狗了吧。」茱莉安妮抓抓头:「真是的,那张恐吓信只要交给警方鉴识,一定也会发现字体不同,所以报告明天早上就会出来。萨夫兰也说凶手告诉他,明天早上爸妈就会来接他。把小孩绑走,却细心照料不让他害怕,而且还故意让人找到小孩藏身处,这是哪门子的玩笑?」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曾经在这附近出没。那三只狗虽然笨,但照顾得非常好。如果被警方带走,一定会被送去收容所对吧?凶手认为警察这时候还不会来,所以应该是打算在明天天亮之前过来一趟,把狗带走。」
  「或许狗也有入侵警报器的功用。不过狗已经叫出声,凶手搞不好已经溜了……」
  茱莉安妮不禁啧了一声,边走边用无线电下令:「克里斯多夫,展开紧急配置,设临检站!南北从五区到十八区,东西从十一区到七区……」
  莉子伫立在房内,看着亲子三人紧紧相拥。
  突然,她发现一件事,再次低头看着地板。
  她注视着绘本的封面,宫泽贤治……
  此时喜屋武走了过来。「总之小孩没事,真是太好了。」
  莉子还是盯着绘本不放。
  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思绪慢慢定型。
  对啊……如此一来,所有谜团都连成一线了。虽然还只是假设,但我有方法确认。
  「老师,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啊,还是算了。应该很困难……」
  「什么事?不用客气,尽管说!老师的字典就像法国皇帝拿破仑一样,没有『不可能』三个字!啊,这不是说字典太便宜缺字喔,而是……」
  「老师,不用说明了,我知道。」
  「也对,一看到凛田的脸,老毛病就犯了。」
  「那我就说了……请老师跟前女友再见一面吧。」
  「你、」喜屋武的表情突然僵住:「你说啥?见瑠南?是要我再去她家一次!?」
  「是的。非去不可。」
  喜屋武愣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说:「这……真的有够难,难到我想在字典上补写『不可能』三个字了。」

  游艇夜行

  隔天下午九点过后,巴黎天边的一抹云彩总算是染上了红晕。湛蓝的天空闪着星光。
  莉子身穿丝质礼服,提着手提包走在街上,与楚边、喜屋武一同前往西堤岛的新桥。桥中央亨利四世的铜像身边有座阶梯通往河畔,三人就从这里下桥。
  塞纳河岸的新桥码头。码头边停着晚宴之旅用的游艇,屋顶是派对平台。平台上已经摆起桌椅,并准备了自助餐。吧台还有酒保正在摇调酒杯。
  这天晚上没有风,天气宜人。莉子等人走过码头上船。喜屋武快步冲上屋顶,楚边说要先到船舱里换衣服。他也是今天担任酒保的其中一人。难得今晚可以与莉子共处,只能站吧台是有点可惜,但楚边神色还是相当愉悦。应该是很久没感受到工作的喜悦了吧。
  目前案情依然不明朗。贝蓝杰尙未重新开幕,巴贝特精肉厂与柯达佛精肉公司也还在关厂中。目前三方关系简直降至冰点。
  所以,巴黎市警局集合三方律师讨论之后,邀请所有人来参加这个派对。贝蓝杰、巴贝特精肉、柯达佛精肉的所有员工与相关人士齐聚一堂,敦睦亲和。这招苦肉计是为了避免三方互相仇视、抹黑,才能建立合作关系,发掘真相。
  日本人碰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受邀前来?但今天游艇屋顶却是不断有人出现。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父女档,以及瓦伦亭·柯达佛也穿着半正式服装出席。他们带来的员工已经开始大啖自助餐,端着红酒杯开心畅飮。笑声此起彼落。
  或许只有在劳工福利优渥的法国,才能见到这番光景。他们相信自己是社会的主角,与其静待警方侦办与司法判决,不如亲手解决问题更好。
  不过三组人马也并非和乐融融,还是有互相较劲的意味。贝蓝杰的员工担任酒保,但吧台管理人餐厅老板罗兰·维塞尔与大厨西蒙·卡维拿克却身穿燕尾服,摆着扑克脸站在甲板上。两人完全不看厂长一眼,两家工厂的领导人也互不交流。
  游艇慢慢离开码头,往艾菲尔铁塔驶去。黄昏夕阳下,打了探照灯的石砌建筑优雅地立于河岸。巴黎的年轻男女坐在河岸人行道上,痴痴地看着游艇前进。
  甲板上相当热闹,喜屋武已经喝得微醺,被众人拱上台号令干杯。
  莉子讶异地对喜屋武说:「老师……?」
  「交给我啦!」喜屋武用有点含糊的日文开始演说:「呃~今天感谢各位,特地远道而来……」
  「老师,要讲法文大家才听得懂啦。」
  「啊……对喔。算了啦,干杯!」
  喜屋武高举酒杯,众人也接连仿效。看来由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者举杯,他们也很开心。员工们热情欢迎喜屋武,为他斟酒。
  不仅可以沟通,还可以热场,真不愧是老师。莉子有点服了他,悄悄离开现场。
  当她站在船头附近欣赏美景,柯达佛走了过来。
  「我说啊,」柯达佛找莉子搭话:「我找了史特拉斯堡的知名鉴定家,对银餐具的鉴定意见就像你说的一样。这样我也不必在银行面前丢脸了,谢啦。」
  「……不客气。」
  「不过,我家的宝物可不只这样喔。」柯达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生锈的开罐器。
  柯达佛说:「这是一八二一年纪念拿破摄进攻莫斯科所做的开罐器喔!上面还有皇帝的徽章,目前就只剩这一把啦!」
  莉子听了有点伤脑筋:「柯达佛先生……开罐器的历史有这么悠久吗?」
  「喔喔,看来连你也不知道。这次换我来解开历史之谜啦。罐头发明于一八一〇年,是这支开罐器完成的两年前。明天我要请鉴定家来看看,应该値个二十万欧元吧。真等不及罗!好,我要拿去给贝蓝杰的老板看看!」
  柯达佛说完,将酒一飮而尽,开开心心地走了。
  他就只为了献宝而特地带来吗?如果计划要给专家鉴定,就轮不到我点破了……不过可真担心员工们的薪水啊。
  莉子心中喃喃自语,走下楼梯、进入船舱。她不想被其他人抓起来打听柯达佛的梦幻珍宝。
  船舱的沙发上空荡荡,只有安洁莉卡·古斯多一人。安洁莉卡用叉子吃着小盘沙拉,抬起头来说:「啊,你是楚边的朋友,叫做……凛田小姐。怎么了?上面冷吗?」
  「嗯……可以这么说……安洁莉卡小姐,你只吃这样就够了吗?」
  「鸡蛋那边大排长龙,我讨厌排队。」
  「这我能体会,不过队伍已经缩短不少了,我去帮你拿吧?」
  「怎么可以,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啦。你是要荷包蛋、炒蛋,还是……?」
  「那,就麻烦帮我拿个煎蛋卷吧。不加番茄酱。」安洁莉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说到这里,你在柯达佛工厂做的鉴定真是大快人心啊。不过他今天又拿什么开罐器来就是了。」
  「啊~这件事请不要太在意。」莉子露出微笑,将手提包放在沙发上,又走上楼梯前往甲板。
  此时屋顶的气氛已经不同,所有参加者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人们围绕着柯达佛。原本看着柯达佛手上东西的雅尼克,回头看见了莉子。
  「喔喔!」雅尼克高声大喊:「她来了!刚好,请说说你对这开罐器的意见吧!」
  所有人鸦雀无声,巴望莉子给个答案。
  莉子轻轻叹了口气。难得一场同乐会,又要变得腥风血雨了。真希望他们不要打起群架。现在人在船上,可没有地方跑啊。

  凯旋门

  巴黎正迎接夜晚来临。整座艾菲尔铁塔瞬间灯火通明,代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底下的香榭大道上,车头灯正川流不息。
  雅尼克站在凯旋门的顶楼深呼吸。铁丝网并不高,以雅尼克的身高望去一览无遗。从凯旋门辐射出去的十二条大道上,可以看见数不清的窗户亮着灯。
  充满应酬话的晚宴结束后,雅尼克立刻与女儿安洁莉卡搭计程车来到这里。由于趁着打烊之前滑垒成功,四周空无一人。雅尼克也期望这样的情境。毕竟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担心员工,实在喘不过气。要爬上凯旋门屋顶,必须走一段长长的螺旋阶梯。原以为喝了酒会脚步不稳,但应该是想太多了。我的体力还没衰退,反而是安洁莉卡穿着高跟鞋爬楼梯,走得比我慢。还没看到她上屋顶来。
  雅尼克心想,往后可麻烦了。
  因为贝蓝杰这件事,整个业界都蒙受沉重打击。愈来愈多餐厅的菜单里少了肥肝酱。虽然这么做只会让招牌蒙尘,但各家餐厅老板也别无他法。
  媒体无不大肆炒作,传统法国餐点正面临危机,但雅尼克对文化没什么兴趣,他比较在意工厂的未来。必须赚钱才能让员工有饭吃。干脆用心经营牛肉和猪肉吧?但如果突然改变方向,就必须追加巨额的设备投资。工厂的老板跟股东应该不会答应吧。而且又没有技术可以对抗新市场的对手……
  雅尼克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站在高处吹吹风,散热一下,或许能想出什么好方法。他就是为了这点才登上凯旋门,但心情依然低落。
  该如何是好?光是笑柯达佛妄想拿莫名其妙的古董救命,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工厂完全没有财产可以担保贷款。
  此时,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在烦恼什么吗?」
  听来不是安洁莉卡。雅尼克听得出来腔调有浓浓的口音,特别强调母音,这是亚洲人的特色。
  回头一看,一道身穿丝质礼服的修长身影正站在屋顶的灯光中。
  楚边瑛翔的朋友凛田莉子,正慢慢走向雅尼克,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晚安。今晚是第二次见面了。」
  「是你啊。」雅尼克自然地露出笑容:「船上那段话真是爽快,看柯达佛又一次目瞪口呆也是种享受呢!」
  莉子伤脑筋地说:「我原本担心会给员工们添麻烦呢。」
  「这次就连柯达佛精肉的员工也捧腹大笑啦!早就没人把他说的话当真了。话说你还真是博学啊,竟然知道一八二一年有罐头,但还没有开罐器。连我做食品业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原本罐头是要用小刀或工具撬开的……直到一八五八年才发明开罐器这项方便的工具。」
  「如果我学识更渊博些就好罗。我从父亲手上接下厂长的职位,但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这么俗气的工作。如果脑袋像你一样好,一眼就看得出来哪里有混入劣质食材了。」
  莉子一听,沉默不语。
  「……古斯多先生。」莉子静静说道:「这点已经真相大白了。把劣质品送往贝蓝杰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您本人。」
  雅尼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您交给贝蓝杰的四箱食材里面,有五包是造成问题的劣质品。」
  雅尼克瞠目结舌。微风掠过凯旋门屋顶,吹动莉子的长发。她率直的眼神直视着雅尼克。
  雅尼克怒火中烧,对莉子说:「我很尊重你的博学多闻,但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乱讲。我在出货前检査过所有食材,然后在箱子上贴封条,绝对不会看漏任何一件劣质品,更何况是五件?开什么玩笑!」
  「如果劣质品不是您准备的呢?」
  「你是说有人掉包?所有真空包都冰封在塑胶箱里,所以不可能拿出来掉包。」
  「古斯多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您出货的食材有几包?」
  「一百二十包。我们工厂生产的六十包,还有柯达佛那边的六十包。」
  「柯达佛先生提供的食材全都装在真空包里,所以您没有确认内容,是吧?」
  「是啊,所以我还是相信劣质食材一定是从他们那边出来的。不过我也仔细调査过真空包的表面,包装毫无瑕疵,连个针孔都找不到。所以我才认为没问题,装箱冰封。」
  「价钱这部分……我听楚边说过,古斯多先生的产品跟柯达佛先生的产品不一样?」
  「柯达佛贪啊。明明制程都一样,我们家卖三包一百欧元,他却要卖两包一百欧元。我们家赚两千欧元,柯达佛赚三千欧元。想到就气!」
  「您向贝蓝杰请款多少钱呢?」
  「我跟柯达佛的定价加起来,五包两百欧元啊。大厨卡维拿克也爽快答应了,所以总共收了五千欧元整。」
  莉子认真地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全部一百二十包,五包两百欧元,应该总共四千八百欧元才对吧?」
  「……什么?」
  雅尼克觉得自己有点混乱。
  又是一阵风吹来,这次感觉有点冷。
  五包一组,一百二十包就是二十四组。
  两百乘二十四……用心算也知道答案,四千八百欧元……
  「怎,」雅尼克难以置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您工厂生产的六十包,是三包一百欧元,所以有二十组。所以卖了二十组之后,您的六十包就卖完了。但同时柯达佛先生的产品是两包一百欧元,与您的产品搭配卖二十组,代表只卖了四十包,还剩下二十包。」
  「啊……确实如此。多出来的二十包是柯达佛的产品,所以……」
  「两包一百欧元共十组,就是一千欧元。但这部分您还是卖五包两百欧元。也就是说应该只有四组,共八百欧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脑袋有点迟钝。但验算愈多次,结果愈正确。
  不管怎么验算,结果都一样是四千八百欧元……无论用什么方法算,答案都不变。
  「怎么会这样?」雅尼克感觉自己的声音高了八度。「这是安洁莉卡告诉我的啊!而且卡维拿克也确实付了五千欧元……难道大家都算错了?」
  「不。」莉子摇摇头:「卡维拿克先生确认过真空包的总数,接受您五包两百欧元的开价,并支付了正确的金额。」
  「那就是说……」
  「箱子里有一百二十五个真空包,所以是五千欧元。」
  「不可能有多的真空包混进去!我可是亲手……」
  「您是自己装箱贴封条没错,但早上并非只有您独自在工厂对吧?」雅尼克顿时哑口无言。
  他坚持清点封箱绝不会交给其他员工,所以出货的最后阶段全都一手包办。仔细检查真空包,清点数量,封箱。以往他都趁员工还没来工厂上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搞定。
  但最近一大早到工厂的,不只他一个人。因为离家出走的继承人回来了。
  安洁莉卡……
  「没错。」女儿的声音响起。「爸爸,就是我。我在箱子里混入了五包劣质食材。」

  香榭大道

  对安洁莉卡·古斯多来说,这是一幅似曾相识的诡异光景。或许是因为她脑中已经揣摩过许多次了。她并不担心有谁揭发真相,只是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要与得知真相的父亲面对面。
  安洁莉卡既不畏缩,也不害怕。即使看见雅尼克怅然若失的表情,也没有一丝罪恶感。因为她与正义同在。
  她在寂静的屋顶上走向眼前这两人。可以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在地上踏得响亮。
  「安洁莉卡……」雅尼克勉强挤出只字片语:「怎么会是你……不可能……」
  「爸爸,就是我。」安洁莉卡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接触生产线,所以自己在晚上包真空包。虽然包得不太漂亮,但这根本不重要。因为爸爸要检査的只有一百二十包。虽然这些冰封之后就不能拿出来,但要追加可简单了。我准备的五包,就是在爸爸上盖贴封条之前混进去的。五包分散开,每箱一、两包,再用保温瓶灌水进去。在冷冻库里灌水,我放进去的真空包就会马上结冰。所以爸爸也不会确认第二次。爸爸总是自己一手包办,每检査完一箱就得转头看另一箱,下手机会多得是。」
  「胡说,你在胡说对吧?食材送到贝蓝杰那边的时候,卡维拿克在我们面前开箱,清点过数量不是吗?楚边他们那些员工也分开计算过,我也看过总数,送到的是一百二十包啊。」
  莉子说:「不对,楚边他们算出来的是一百二十五包。不过他们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箱有几包。确认总数的人是卡维拿克先生。他付了五千欧元买进一百二十五包。只是您以为自己出了一百二十包。」
  「这……这是怎么回事……」
  莉子在一片沉默中拿出了红色封面的笔记本。
  果然,她还带在身上。安洁莉卡叹了口气。
  「这个,」莉子对雅尼克说:「您知道是什么吗?」
  「笔记本啊……对了,是你从我工厂里拿去的。原本丢在垃圾桶里……」
  「是的。您知道为什么这笔记本会被扔进办公室的垃圾桶吗?」
  「谁知道?文具总是用过就丢了。」
  「但您其实看过这本笔记本,就在食材交易当天。或许因为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所以您印象不深。您女儿经常跟着出车,所以很了解怎么跟贝蓝杰做生意。知道卡维拿克先生先清点数量,再由您确认。而且进货数量绝对不会说出口,只用手写交谈。收据也只写金额,并不会写数量。她全都知道。」
  雅尼克瞠目结舌:「你是说……我女儿骗我?」
  「请看。」莉子举起笔记本。「双环活页笔记本,封面可以翻到最后一页去。安洁莉卡小姐把笔记本的封底往前翻,再交给楚边他们。因为双环活页可以从头用,也可以从尾巴开始用。」
  「四个人分别写了自己的数字……」
  「没错,就是这里。」莉子翻开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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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子说:「如您所见,四组数字的笔迹与笔种各不相同。这是四个塑胶箱个别容纳的食材数量。总计一百二十五包。卡维拿克先生看过之后算出总数,将笔记本交给安洁莉卡小姐,然后才交给您。」
  「所以,就在那个时候……?」
  「是。她将封面与封底往后翻,叠在一起,这么一来……就是看到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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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子说着将笔记本往后翻。乍看之下与刚才并无不同,但笔记本上写的数字不一样了。
  「就像这样。」莉子对他说:「这些数字总计一百二十。四组数字刻意以不同的笔来写,而且更改笔迹,但应该都是安洁莉卡小姐自己写的,是不是呢?」
  莉子的大眼睛望向安洁莉卡,她忍不住移开视线。
  安洁莉卡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有如利刃顶住喉头的感觉。
  「等一下!」雅尼克大喊:「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什么陷阱,就跟伊万·丹格贝尔碰到的事情一样!你想在我跟女儿之间搬弄是非,让工厂陷入混乱对吧?为什么刚才不在船上说清楚?所有关系人碰巧都聚在一起,真凶一定就在里面!只要一个个抓来逼问……」
  「古斯多先生。」莉子举起单手制止雅尼克:「今天的晚宴之旅并非碰巧。是我找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商量,由巴黎市警局询问三方律师,才决定举办的。」
  「……你说什么?主办人是你跟督察?」
  「正是。为了掌握证据,证明一切都是安洁莉卡小姐所为。我下去船舱的时候有跟安洁莉卡小姐独处对吧?当时我把手提包放着,又回到甲板上去。」
  原来那是陷阱啊,我完全没发现。安洁莉卡闭上了眼睛。那场晚宴其实就是把我骗来巴黎的圈套……真是精心设计,我完全没有起疑。
  雅尼克在黑暗中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安洁莉卡张开眼,看着雅尼克说:「当时我翻了她的手提包,因为我一直担心那本笔记本。本来已经扔进垃圾桶,却又被警方挖了出来,然后跑到她手上。我在工厂的时候就已经七上八下了,只是尽力故作鎭定而已。」
  莉子拿出另一本笔记本,外观与刚才那本一模一样。
  她翻起这本笔记本,内容一片空白,从头到尾。
  「这一本呢,」莉子说:「就是我刚才放在手提包里的笔记本。从头到尾全都是空白的。但其实上面写着跟正牌笔记本一样的数字,只是我从甲板回到船舱,检査手提包之后,发现那两页被撕掉了。」
  安洁莉卡听了,不禁轻笑一声。她从礼服胸口取出两张纸片,摊开一看,是两张写着数字的笔记纸。得手方法就像莉子说的一样。
  安洁莉卡举起纸条,轻声说道:「下船之后,我就发现不妙。虽然笔迹很像,但不一样。笔的粗细也不对。」
  「因为是我写的……」
  「鉴定士竟然也会做赝品啊!手真巧。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另一本,我还以为这种笔记本很少见呢。」
  「我请朋友的朋友帮我找来的。他在玛格莉特公司担任要职。」
  「玛格莉特……法国最大的文具批发商,他们会有库存也不奇怪。不过你的直觉真准,竟然会怀疑那本笔记本……」
  「只写了几个字的全新笔记本被扔进垃圾桶里,如果不起疑那才奇怪。搭TGV回巴黎的时候,我也让楚边看过笔记本,但他说对这些笔迹毫无印象。因为我让他看的,是你写在第一页的数列。后来我发现真相,让他看了最后一页,他立刻发现是自己写的字。」
  井然有序的说明。有如西洋棋王般毫不拖泥带水的思考逻辑。笔记本被这样的女子捡去,也算我倒霉。
  安洁莉卡把撕下来的两张笔记纸交给莉子,微笑着说:「Bravo,凛田小姐。」
  莉子默默收下笔记纸,夹进笔记本中。
  雅尼克脸红脖子粗地大喊:「为什么,安洁莉卡,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回家来,要继承工厂吗……难道都是骗我的?你把一切都毁了,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啊!」
  安洁莉卡默不作声。反正爸爸不会懂,也不可能懂。如果他懂,早就知道我多年以来的心情了。
  此时莉子沉稳地对雅尼克说:「抱歉,古斯多先生,可以让我跟安洁莉卡小姐独处一下吗?」
  「你……你说啥?我们是父女啊!」
  「从那个楼梯下去,楼下就有休息区对吧?督察在那里等着。详情请问督察就好。」
  雅尼克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莉子,然后又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没有看着雅尼克,一眼都不看。就回到像十几岁那时候一样。
  过了好一阵子,雅尼克才垂头丧气地走向楼梯。安洁莉卡还是不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之间。安洁莉卡抬起头,面对两天前才认识的日本女子。
  「你懂我吗?」安洁莉卡问道。
  「这我不保证……」莉子稍稍低头:「但我大概知道你为何这么做,还有你的为人。」
  「真的?」
  「没错。你绑走萨夫兰之后,还是对他细心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五包劣质食材也只是含有太多酸性物质。跟葡萄酒起化学反应只会产生些许毒素,人类摄取这些毒素并不会有生命危险,以罪犯来说算是相当人道。所以我认为,你是个天性善良的人。」
  「……好话人人爱听,由你这种聪明人说出口更是荣幸。」
  「但我也认为,你的思想太偏颇了。你养的看门狗照顾得非常好,又相当健康,但喜欢乱叫,而且用奇怪的姿势跳来跳去。这种狗我在故乡看过好多次。如果饲主太过宠狗,完全不教,狗就会变成这样,完全按照本能大吵大闹,带去散步也不会直直走,而会跳个不停。」
  「不是只有任人摆布的狗,才算是乖狗啊。」
  「确实如此,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工厂里的工人穿着鹿皮工作服,只有你一个人的衣服颜色特别鲜艳,却没有光泽。没有光泽,是因为没有抹保养油。皮革不抹保养油就会硬化龟裂,但你的工作服却很柔软,又没什么磨擦,走起路来毫无窒碍。这样的皮革还能比鹿皮更鲜艳,代表是以超细纤维浸泡人工树脂制成的人造皮。工作服采用鹿皮是为了避免沾染气味,但你却特地做了一套毫无用处的人造皮工作服。你应该是极端爱护动物的『动物权(Animal Rights)』运动人士吧?」
  极端,是这个日本女子给我的评价。极度脱离常轨,或者说是严重偏激。这是她对我的看法。
  安洁莉卡轻声说:「问题在于『正常』的基准何在。你既然生于日本,应该读过宫泽贤治吧?」
  「萨夫兰的房间里也有绘本,《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与《狼山、笊篱山、盗贼山》,是宫泽贤治作品中素食主义特别浓厚的作品。」
  「原本我想给他看《法兰顿农校的猪》,但不想吓到三岁小孩。」
  「我认为你尊重生命的态度値得敬佩。所以你才在恐吓信上动手脚,让警方一动手侦办就能发现萨夫兰人在哪里。」
  「是啊。我并不想让贝蓝杰扛下所有罪名。只要贝蓝杰被新闻报成元凶,就足以失去社会信任。但只要发现厨师的口供是假的,隔天就会怀疑有其他原因。首先要怀疑的,就是第一次做交易的柯达佛精肉了。八卦周刊跟报纸一定会把他们写得像凶手一样。」
  「但最后警方侦讯关系人,还是会发现巴贝特精肉厂的真正出货量。这么一来……」
  「所有人就会怀疑我爸的工厂。这不是很好吗?三方全都会被社会唾弃。专卖肥肝的老牌制造厂与餐厅都毁掉的话,就会冲击整个业界。」
  「因为制作肥肝的强制喂食行为,是动物权运动人士最想根绝的行为之一。」
  「凛田小姐,你吃过鲸鱼吗?」
  莉子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洁莉卡。
  「呵。」安洁莉卡嗤之以鼻地说:「我不知道日本人多常吃鲸鱼,但只要从小吃到大,应该不会心生抗拒吧?可是捕馆家族的孩子只要上过一次爸爸的捕馆船,亲眼见到发生什么事,或许就吃不下去了。」
  「……意思是你对肥肝的立场,就像捕鲸家族一样是吧?」
  「没错。法文的肥肝foie gras,其中『foie』代表肝臓,『gras』代表油脂肥满。刚生下来的小鸭会先被放出来自由跑动,有了基本体力之后,就会被关进鸭舍里动弹不得。养鸭人用漏斗插进鸭的喉咙里,每天灌三次蒸软的玉米,灌得饱饱。鸭子无法抵抗,连吐都吐不出来。只要一个月,肝臓就会肿大到两公斤以上。鸭子被放出来之后就倒地不起,那样子真是丑恶,不忍卒睹。但鸭子还是会叫,声嘶力竭,有气无力地叫……」
  莉子静静地说:「你从什么时候听见这些叫声……?」
  「从三、四岁听到大。因为爸爸从以前就把工厂当家。我家没有妈妈,所以爸爸只要住在工厂,就会带我过去。每天晚上鸭的哀号都会传到宿舍,然后戛然骤止。等我再大一点,爸爸带我进工厂,我才亲眼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肝臓快要炸开的鸭被工人勒死,然后割出脂肪肝,抽掉血管与神经,泡进冷水里。」
  惨叫声回荡在耳际,那时的光景挥之不去,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爸爸笑着对我说:「将来你老公也会继承这项工作,在你结婚之前,你就是继承人。好好记住怎么做,然后教你未来的老公喔。最好是跟干这行的男人结婚,省得我还要教。」
  安洁莉卡拼命忍耐,但终于忍无可忍,在爸爸的笑声之中冲出工厂,跑过广大的厂区,冲进牧场,扑倒在草丛中,然后剧烈呕吐,泪流不止。
  抬头一看,眼前有鸭鹅正边走边摆动翅膀。她才发现这里饲养的许多生命,都只是为了迎接那样的命运。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说:「十几岁的时候,爸爸整天只知道念我,干涉我的隐私。你应该也是吧?如果你还黏着爸爸,那可要小心点。如果女儿过了青春期还依赖爸爸,代表小时候没有接受充分的父爱,所以长大了还是渴望获得爱。」
  「意思是说,」莉子一脸认真:「你爸爸从小就很爱你,所以你才能独立自主罗?」
  安洁莉卡哑口无言。
  被抓到小辫子了。但这指控毫无意义,我不认为爸爸算个人,更遑论爱?他的行为根本不人道。
  「十五岁那年,」安洁莉卡呢喃道:「我就离家出走,四处流浪。我跟许多男人交往过,也体会到世界有多宽广。有人聪明,也有人不聪明。钓起鱼之后会放声大笑的男人,烂透了。我觉得这种人的心理野蛮粗暴,根本不重视鱼的生命。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是对是错。我也去过教会,但求不到祥和。因为爸爸是天主教徒,我不想接受宗教。」
  「所以你碰上了动物权运动……在那里找到了祥和?」
  「不是,动物权可不是宗教,也不是什么心灵依归。而是所有人生而为人,都应该迈向的高等生物的终点。科学必须更加进化,告别食用兽肉的年代,找寻真正文明的生存方法……如果人需要蛋白质,那就用复制技术制造各种肉类就好,不需要夺取动物的生命。新时代已经近在眼前了。」
  「但你却等不及,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国家正在走回头路。」
  「……没错。法国不仅没有废除肥肝文化,还二〇〇五年由议会立法,规定肥肝是受保护的文化遗产!文明国家怎么可以忍受这种事?不是吗?美国加州、以色列、阿根廷,还有欧洲议会三十五国都已经立法禁止制作肥肝了!在英国、瑞典、瑞士、荷兰也都是违法的!还有德国、芬兰、挪威、波兰、丹麦,还有……还有……」
  「还有捷克和卢森堡。」
  「哦哦……」安洁莉卡默默佩服:「你真清楚啊……」
  「这只是书本上的知识罢了。」莉子心沉稳说:「安洁莉卡小姐,最近你回到爸爸身边,是为了报仇吗?爸爸从小让你不断恐惧害怕,所以你无法原谅他?」
  安洁莉卡感觉有点烦躁:「才不是!我只是想阻止爸爸的行为。你读过这么多书,应该看过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吧?动物跟人一样会感觉痛苦。所以要像关心人一样地关心动物。如果因为物种不同就允许差别待遇,那只能算是种族歧视。」
  「彼得·辛格的著作,跟动物权思想之间有落差,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他只说要像关心人一样关心动物,但没说动物应该拥有权利。」
  安洁莉卡火气上冲,不禁拉开嗓门:「承认动物权与人权平等才是真平等!当人接受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夺取其他生命,人就已经抛弃理性了!动物实验、狩猎、商业养殖,最糟的就是肥肝!只要这些一日不废,人类就不能迈向未来!如果人类认为生命可以剥夺,战争就不会消失!」
  「安洁莉卡小姐……」
  「只要吃肉就不能消除暴力冲动,尤其男人更不能克制粗暴疯狂!只要人类继续夺取动物的性命,就不能消除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人是动物,吃动物却面不改色的男人,总有一天会使用暴力!一定的!」
  安洁莉卡听见自己的怒吼。
  她感觉视野有些朦胧,原来是热泪盈眶。吹过脸颊的风凉得出奇。
  莉子静静地看着安洁莉卡。
  ……冷静的她,应该明白我的心吧。
  安洁莉卡觉得,莉子应该懂她离家出走之后碰到的事情、受到的遭遇,以及与日倶增的苦恼。
  没错。聪明的莉子就算不知道详细情况,也会知道个大概。
  男女之间发生的事,反复上演。最后,我终于将爸爸当成一切的元凶。都是爸爸害我走错路。每碰到一个男人,我就想从他身上寻求父爱。但这并不正确。
  我只是个心灵没有健全成长的女人。或许也就是为了发泄这份不满,我才迷上动物权思想,并依此妨碍爸爸的事业吧。
  动物权只是一个信仰。我另有真正期望的事物。我想被拯救,想摆脱爸爸的诅咒。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呢?
  安洁莉卡望着莉子的脸。香榭大道上的车灯川流不息,映在她的明眸之中。
  莉子平静地说:「安洁莉卡小姐……」你不觉得人与动物并不一样吗?」
  「……啊?」
  「像狮子或老虎,必须猎捕比自己弱的生物才能生存。但人类并不用这么做,也能生存。」
  「没错。人明明可以自由选择吃肉或吃蔬菜,为什么要吃肉呢……」
  「不是的。」莉子的语气更加沉稳:「不是自由,而是责任。因为蔬菜与稻谷也有生命。虽然植物不像动物一样感到痛苦,但人类一样要剥夺它们的生命。人类所肩负的重责大任,就是选择剥夺哪些生命,跟无从选择的动物并不一样。」
  「人无法逃避选择的责任……彼得·辛格也在书里这么说过。」:
  莉子点头说:「人类判断的时候,会考虑道德,还有建立在理性上的规矩。动物则办不到。就算人类有些行为像动物一样残忍,但人性毕竟不像动物一样凶暴、残酷。因为人是独一无一一的存在,与动物不同。人类是可以判断对错的生物。……所以人一定会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就算走得慢,但永远都在往前进。」
  安洁莉卡凝视着莉子的脸,看了好一阵子。风稍微强了一些,莉子的长发在交错的光线中飞扬。
  她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今天的悲伤不同以往,带着淡淡的温暖。
  「莉子,」安洁莉卡如此称呼眼前的女子:「真希望早点认识你。」
  「……我也是。」莉子轻声说。
  听她一席话,我才总算能面对自己。面对深藏在动物权运动之下的心灵。
  安洁莉卡心想,一定是这样。我心中的信念总是摇摆不定,莉子是第一个愿意重视这一点的人。就算我推开她,她还是往我走来。
  证据就是,她发现了真相。莉子与我心灵相通,所以才能找到我所追求的答案。
  远处传来脚步声。在等距离设置的灯光中,隐约有个身穿套装的女子往这里走来。
  茱莉安妮督察走近安洁莉卡,静静说道:「我们走吧。」
  「……我爸呢?」安洁莉卡问道。
  「从奥尔良警局出差过来的夏米纳德督察,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们应该已经上车了吧。别担心,我不会硬要你们见面,直到你想见为止。」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愿意见他呢?安洁莉卡思考这个问题,却不得其解。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已经迷失太久,连能不能冲破黑暗都未可知。
  ……但是,我想我一定能往前进,就像她说的一样。
  安洁莉卡刚转身离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莉子说:
  「你在巴黎要待到何时?」
  「……明天早上的飞机回国。既定行程。」
  「是吗?真可惜。如果你下次再来巴黎……希望能见你一面。但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吧。」
  「哪里。」莉子微笑道:「我也想再见你一面。安洁莉卡小姐,后会有期。」
  「谢谢你,莉子。」
  安洁莉卡离去之前,又看了莉子一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送行。
  意想不到的相逢。我能认识她,真是万幸。她拯救了我迈向毁灭的心灵。停在孩提时光的生命大钟,又开始运转起来。或许我总算可以开始往前走,走上漫漫的人生路了。

  回国日

  隔天一早,莉子拖着行李箱,在拥挤的戴高乐机场2E航站大厅全力奔驰。
  喜屋武也像参加比赛一样,拉着行李箱跑在她身边:「快啊!划位时间要截止了!」
  话虽如此,戴高乐机场可是大到吓人。虽然楚边将车停在附近的入口,又跑了好长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怀疑前方到底有没有下一个入口。
  两人左闪右躲地避开旅客,拼命向前冲。莉子对自己的反射神经很有自信,喜屋武也一样,路线变动极小,确实闪避障碍物。出身八重山的人平时优哉游哉,但紧要关头可是疾风迅雷。现在正是发挥好本领的时候。
  喜屋武边跑边抱怨:「都是楚边准备早餐太久了啦!还说一小时就能到机场,时间多得很咧……」
  此时紧跟在后的楚边说:「因为大厨借了我一辆好车啊!如果开雪铁龙,我可以飙更快,但好车刮到就惨了!」
  「雪铁龙也不能刮到!」
  莉子观望四周:「楚边,划位柜台在哪?」
  「那个吧?」喜屋武加快了速度。
  楚边连忙制止他:「不是啦!那是大韩航空,法国航空在这里!」
  喜屋武听了瞬间转向,硬撑住差点翻倒在地的行李箱,继续奔跑。他抓准时机,瞬间冲过一家白人旅客之间的小空隙。莉子对受到惊吓的一家人说:「Pardon!」
  最后三人总算来到划位柜台前,气喘如牛地排进队伍。
  喜屋武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喃喃自语:「真是,都到最后了还是匆匆忙忙的。」
  楚边听了奸笑说:「能见前女友两次面,不是很好吗?」
  「少乱讲!」喜屋武板起脸来:「人家收到我的联络,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闹得鸡飞狗跳呢。连双方父母、亲戚都找来了,真伤脑筋啊。」
  莉子吓了一跳:「哇……有那么多人在等老师啊?」
  「就是说啊~一大批人屛气凝神地盯着我,我只能缩头缩尾地坐在那里。然后瑠南的法国公公……满头白发,看起来却像个退休摔角手一样壮。他双臂交叉问我『有何贵干』。」
  「老师有说清楚吗?」
  「当然有啊~老师立刻拿出笔记本,对瑠南的老公说,可不可以买到跟这个一样的?」
  「老师……你就说得这么直白?」
  「对啊。房里突然鸦雀无声,我都不知道巴黎有这么安静的公寓说。然后瑠南还一脸傻乎,喃喃自语说『笔记本是怎么回事』。」
  莉子与楚边不禁面面相亲,看着看着就觉得有趣。楚边忍不住捧腹大笑,莉子也跟着笑起来。
  喜屋武不满地说:「哪里好笑?老师可是照你说的做了呢!」
  「对不起啦,老师……忍不住就……」莉子憋着笑说道:「但真的是多亏老师,才能一天内就找到相同的笔记本。」
  「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当凛田的跑腿啊。」轮到喜屋武划位,他拉着行李箱走到柜台前行李托运,划好机位,总算可以摆脱行李箱了。莉子等人离开了柜台。
  三人穿越宽广的大厅,来到登机证标示的出境闸门前。海关金属探测器的那一头,简直像座购物中心。成排数也数不清的免税商店,香奈儿、爱马仕、卡地亚,闪亮的招牌连绵不断。
  想必是要旅客在回国之前把钱花光光吧。但不好意思,这里跟我们几个穷人背包客一点系也没有。
  「我先走罗。」喜屋武走向海关之前说道:「楚边,多谢你照顾啦。如果回家乡,记得联络我喔。再见啦!」
  喜屋武消失在闸门之后。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楚边。
  楚边微笑着对她说:「要告别了。」
  「嗯……」
  「凛田,这次旅行真是对不起你了。」
  「咦?对不起什么?」
  「本来想带你到处逛逛,但却因为我工作的餐厅……」
  「哪里。」莉子笑着说:「这趟旅行出乎意料地充实喔。去过普通观光客去不了的地方,还碰到好多事情呢。」莉子突然住口,低头不语。
  根据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报导,安洁莉卡在侦讯室中放声大哭,反省过错。莉子不知道她为何而哭。对她来说,或许卖肥肝的餐厅是坏蛋,来用餐的客人也剥夺了动物权,是罪孽深重的共犯?她故意将这些客人送进医院,只是没有生命危险。那她究竟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
  我相信她之所以痛哭,是因为被害者受到的苦难令她痛心。我想昨晚在凯旋门屋顶上看见她的真情流露,并不是错觉。如果是,那实在太痛苦了。她若紧抱着悲观的看法不放,将来岂不一片黑暗?
  而且这件事情引发的痛苦折磨,也并非只有她一人承受。
  莉子抬起头,喃喃自语:「安洁莉卡小姐的爸爸……雅尼克·古斯多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他回罗亚尔去了。他好像深受打击……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跟安洁莉卡小姐好好谈谈。希望他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应该没问题吧……」莉子充满希望:「毕竟是父女呀。」
  「……也是。他们俩都是好人。工厂那边也一定会找到方法解决问题。」
  楚边说完,两人便陷入沉默。
  一对上眼就觉得不好意思。莉子低下头,楚边也同时移开视线。
  「对了,」楚边说:「呃,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现在,有男友吗?」
  莉子紧闭双唇,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说有是骗人的。但要说没有……真是如此吗?
  莉子歪着头,呆站在原地。
  「凛田?」楚边的声音听来有些飘渺。「哎,凛田!」
  莉子突然回过神来,楚边正一脸糊涂地看着她。
  楚边皱起眉头:「怎么啦?突然又变回以前的凛田了。」
  「啊……对不起。不小心沉思起来了。」
  「那,你现在有男友吗?」
  「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意思?」
  「就是没办法说定啦。我现在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又住在新环境里……做着新工作,过着新人生。就因为跟过去完全不同,还不清楚未来会碰到什么。不过每天都很开心,也很刺激。」
  楚边的神情尴尬,应该是觉得自己被赏了一碗闭门羹吧。他抓抓头说:「这样啊……好吧,我也不太清楚,但凛田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工作还顺利吗?」
  「算顺利吧?没赚钱就是了。」
  「可以撑得下去吗?」
  「嗯。」莉子点头说:「曾经有人教了我很多,我也继承了他的信念。只要上门的客人得到幸福,那么收入够用就好。」
  「这样啊……我也得向你学学了。」
  「楚边一定会成功的。你既努力,又有天分。」
  「谢谢……真的全都要谢谢你才行。我说凛田啊,或许有点厚脸皮,但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不答应没关系喔。」
  「尽管说吧。」
  「下次凛田回老家,如果我也碰巧回乡的话……再陪我去西表岛开车兜风吧?」
  「好啊。」莉子微笑注视着楚边。「当然好。」
  楚边也笑着注视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突然有个中年男子高声大喊:「Mademoiselle!Mademoiselle Rinda!」
  两人吓得望向大厅。一位身穿灰西装的男子,抱着一个中国大花瓶跑了过来。
  瓦伦亭·柯达佛面目狰狞地大喊:「帮我鉴定这个花瓶!这可是干隆年代的珍品啊!」
  「不妙!」楚边转头对莉子说:「大厨一定不小心把你的出发航站告诉他了!快走吧,要是被他缠上,可就搭不上飞机了!」
  莉子很伤脑筋,她应该听楚边的话,但无论是谁委托鉴定,她都不想忽视对方。
  不过,倒也不用等花瓶近在眼前才能鉴定价値。虽然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她远远就知道那是什么货色。
  「楚边!」莉子快快说明:「帮我告诉柯达佛先生,那不是干隆年间的陶瓷,而是清朝末期的仿制品!当时官窑破败,艺术品降级成了工艺品,所以只有当礼品的价値了!」
  「知道了!」楚边一个转身就要跑去。
  「啊!」莉子又说:「还有一件事,记得先叫他小心点,免得听了结果把花瓶摔在地上喔!」
  楚边笑着挥手:「了解!凛田,再见啦!」
  说完,楚边就跑过去挡住柯达佛的去路。莉子也转身快步进入闸门。
  喜屋武在门那头招手:「怎么啦,凛田?快点啊!」
  「马上过去!」莉子对海关出示护照,让海关盖章之后,通过金属探测器。小东西则放在托盘上出关。
  莉子与喜屋武在免税商店区重逢了。
  「真是的。」喜屋武叹了口气。「不要让我操心啊。都已经说没时间了,还在磨菇什么?」
  「这个呢,刚才是……」
  此时突然传来物品碎裂的声响。
  四周一片哗然,警卫们吹着警笛冲向闸门外。
  喜屋武目瞪口呆:「怎么啦……这什么声音啊?」
  想都不用想。莉子微笑说:「谁知道?或许哪个花瓶摔破了吧?」
  「花瓶?是喔?」喜屋武蹈起脚尖往闸门外望,但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作罢。「还有几分钟空档,趁现在先给你吧。」
  「给我什么?」
  喜屋武打开手上的皮制公事包,在里面东翻西找:「昨天去找瑠南之前,我去了一趟罗浮宫跟奥赛。」
  「老师一个人去美术馆?」
  「对呀。凛田本来不是打算从第二天开始好好逛吗?应该也会想买点纪念品吧。但看起来没什么时间,所以老师帮你买了。来,首先是这个。」
  喜屋武拿出一个口袋书大小的纸盒。里面是空心的,还开了两个窥视孔。
  莉子觉得奇怪,就往窥视孔里瞧。
  这一瞧,让莉子哑口无言。
  雷诺瓦的《煎饼磨坊的舞会》。奥赛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大群男女在蒙马特的舞厅里嬉戏。有音乐演奏,有跳舞谈天,充满喜乐的一幅作品。
  最惊人的就是透镜显现出来的临场感。平面的画作产生了立体感。舞厅有着明显的深度,可以看见在远处跳舞的人。眼前的女子脸庞圆鼓鼓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船夫。
  「好棒喔!」莉子赞叹道:「就好像身历其境一样!」
  「听说这是绘画专用的3D眼镜。我还买了梵谷的喔。然后还有一个。」
  喜屋武拿出一张图画明信片。
  「塞尙的《苹果与柳橙》……虽然缩小不少,但鲜艳的颜色仍忠实呈现。」
  「哇~」莉子收下明信片。「谢谢老师,我好高兴喔!」
  「毕竟也是因为老师,才打断你的欣赏行程啊。虽然不是真迹,但可以带在身边看个清楚。另外啊,明信片背面呢,还有写点东西啦。」
  「背面?」莉子把图画明信片翻了过来。
  一看,更是惊人。明信片背面以毛笔写着工整的文字,看得出喜屋武正经八百的个性。

  毕业证书

  学生  凛田莉子

  兹毕业于冲绳县立八重山高中三年C班

  并获颁万能鉴定士之称号

  此证

                                                                      冲绳县立八重山高中三年C班  导师  喜屋武友禅

  莉子默默地瞧了这段文字好一阵子。
  不知不觉,字迹变得愈来愈模糊。原来是因为眼里满是泪水。
  莉子忍着不让泪珠滑下脸颊,但挡不住满溢胸中的那股暖流。
  喜屋武不好意思地说:「连玛格莉特也找不太到自来水笔这种东西,不过我硬要他们帮忙,直到今天早上才送来公寓呢。」
  「……老师。」莉子笑中带泪:「万能鉴定士只是铺子的名字,不是称号啦……」
  「没关系啦,老师今天就给你这个称号了。凛田确实是万能鉴定士!老师引以为荣喔!在老师的教书生涯里,凛田莉子是我最棒的学生啦~啊,等等,还是正式颁发一下比较好。」
  喜屋武把图画明信片——不,莉子的毕业证书先拿了回来,然后双手平持,打直手臂:「毕业证书!学生凛田莉子,兹毕业于冲绳县立……」
  外国旅客不时停下脚步,好奇观望。喜屋武正对着莉子,念完证书上的文字,再将小小的毕业证书转个半圏,递给莉子。
  如果不忍住,一定会号啕大哭。莉子紧闭双唇,低头接下了毕业证书。
  无与伦比的一天,人生最棒的回忆。多么美妙的一趟旅程。能跟老师一起来,真是太好了。能当老师的学生,真是太好了。

  罗浮宫

  星期二是罗浮宫美术馆的公休日。
  中央的苏利馆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罗浮宫回归了原本的模样。只有工作人员的脚步声回荡其中。
  馆员里夏尔·布雷正走在苏利馆的走廊上。
  他停下脚步,看着拉图尔的画作《木匠圣约瑟》。父子俩在烛光中展现明暗对比,这超凡的手法真是百看不厌。
  大多数观光客连这样的名画都不想欣赏。为了赶时间而在馆内东奔西跑的旅客,根本没心情感受这份美。
  他继续在走廊上前进,墙上挂满十七世纪的法国绘画。每过一个转角,时代就往前推一百年。
  布雷修完了高等学院的专业研究课程,取得硕士学位,再进入负责保护、修复文化遗产的国立机构「INP」就读。虽然只要有学士学位就能参加考试,但靠着半生不熟的知识绝对考不上。
  除了美术史、考古学,还要广泛学习历史、民俗学、自然科学等等。布雷都算轻松过关。
  进入INP就读后,专业领域会进一步细分:古文书籍、调査、科学、技术、自然遗产、历史古迹、古学说。
  在为期一年半的研习之中,还要接受附加的法律与管理教育,才能担任馆员。只有真正的求道者,才有权利在没有观光客的罗浮宫中尽情欣赏艺术。布雷就是其中之一。
  下到二楼,前往德农馆。摆着胜利女神像的楼梯间贴着指示牌,点出观光客想看的知名美术品。米罗的维纳斯,蒙娜丽莎的微笑。
  布雷嗤之以鼻,跟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指示箭头前往二楼。
  馆员的工作五花八门,包括杂务在内。这附近的图画说明文案都出自布雷之手。当国外美术馆申请借用展览品的时候,布雷也会担任联络窗口。
  至于比较要用脑的工作,就是购买新美术品,或者有人捐赠美术品的时候,要进行调查,也就是作品鉴定。
  考古学者比较重视挖掘的过程,续画则重视其出处。最近的赝品师个个学识渊博。他们会接触往生知名画家的子孙,研究家传资料,试圆制作赝品让美术馆收下。
  布雷从未上过这种当。如果画是真迹,画上的历史永远都只有一则。
  为了进行鉴定,必须详读所有出版品与报章杂志的文章,而且还得全都记在脑袋里。想当上罗浮宫的馆员,过目不忘是必备能力之一。
  笔直的馆内空间中,到处都有跟他一样的馆员。他们正在检査设备。例如警报器、监视摄影机影像,还有画作状态。馆员要注意环境变化,只要湿度比规定高出百分二,对众多名画来说都是严重问题。
  同梯馆员奥狄龙·波维就站在附近,他抱着厚厚的资料夹走了过来。「嘿,里夏尔,你好早啊。」
  「我得快点搞定最紧急的课题。准备好了吗?」
  「当然,已经开始动作了。」波维说着,穿过一扇门。
  布雷跟着他走去,看着旁边的告示,不禁苦笑。一直到二楼走廊路口之前,墙上告示都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照片。但就在最重要的终点前方,却只有用法文小小地写着「吉奥康多夫人室」。这是我们美术馆对大批观光客做出的小小抵抗,或者说是嘲讽。究竟有多少观光客懂呢?
  走进房内,学术组的组员正挤在一面墙前。大阵仗地执行工作。
  无法拆除的防弹玻璃,从墙上凸出十公分厚。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空隙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整幅《蒙娜丽莎的微笑》。
  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只是为了保护墙壁与玻璃。绝对不是要保护这幅画。
  一位工作人员单手拿着这幅《蒙娜丽莎的微笑》,放在地板上。从这一秒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关心这幅画了。
  波维走过来,俯视着那幅画。
  看着看着,他就笑了出来:「少了玻璃的反射,看起来就是假假的人工样呢。」
  布雷交叉双臂:「光这样也就够骗过坊间随便的鉴定家了。如果透过玻璃来看,应该来十个骗过十个吧。」
  3D扫描搭配机械手臂的绘画复制机,技术日新月异。可以用千分之一毫米的精确度读取油画颜料的起伏,并用机械画笔重现。
  罗浮宫准备复制品的时候,虽然会使用时代与原作相同的画布,、但颜料却不同。如果复制品不小心流入市面,一眼就可以看穿是使用现代颜料。
  这幅《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是用了现代颜料,所以表层太过闪亮鲜艳,怎么看都不自然。只有人造的死板印象,完全感受不到达文西笔法之精妙。
  不过要给没眼光的观光客瞻仰,这也就够了。这些人根本挡不住,每天都往这全世界最知名的画作前面挤,毫不在乎地猛按闪光灯。明明图鉴上随处可见这幅画的照片,他们还是要亲手拍起来才甘心。真搞不懂他们。
  夏天是旅游旺季,罗浮宫的旅行团人数也达到顚峰。不能让罗浮宫最珍贵的宝物受到威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上复制品,真品则严密保管在保险库中。
  走廊上传来嘈杂人声,应该是运真迹来了。
  复制品被搬去一旁,大批人马围着一幅画前来。
  《蒙娜丽莎的微笑》。不折不扣的达文西真迹,将要回到它所属的位置上。
  布雷对波维说:「保密应该滴水不漏吧?」
  「那当然。」波维说:「行程表上今天这个时间,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状况检査。先拆下来彻底检査,再放回原本位置。」
  「很合理的作业。应该没人怀疑吧?」
  《蒙娜丽莎的微笑》被收进防弹玻璃中,室内氛围瞬间改变。死气沉沉的空间再次充满灵魂,蓬荜生辉。
  波维感动地呢喃道:「这么一看真是完全不同啊。」
  「只有我们会这么想。」布雷说。
  「真的吗?」
  「是啊。」布雷直视著名画真迹:「分子层级的科学鉴定也好,掌握微妙笔触差异的专业鉴定也罢,鉴定最基础的功夫,还是理解、感受画作本身难以抗拒的魅力。拥有强烈的感性才能分辨真伪。无论多么丰富的知识,都赢不过心中的直觉。」
  波维一听,微笑看着布雷:「听沉着冷静的你说『感性』两个字,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布雷直盯着《蒙娜丽莎的微笑》说:「你觉得我这人很冷淡?」
  「当然。」
  「那你的观察就错了。缺乏感性的人不能鉴定。当我见到画作,就能接触画家的心。真迹会自己向我表白。」
  波维似乎不当一回事,半开玩笑说:「每天有三万人进馆,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来看《蒙娜丽莎的微笑》。总有一、两个人会发现吧?是不是?」
  布雷望向地上的复制品。室内两幅《蒙娜丽莎的微笑》,一幅在正确位置上,另一幅趴倒在地。
  「……说的也是。」布雷俯视复制品,感慨万千地说:「我真想碰到一个不必讲道理,光靠直觉就知道这是假货的人。毕竟就连我也必须储备知识,才能鉴定真伪。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肯定心灵如天使般纯洁,审美眼光如女神般精准。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碰面的。」
发表于 2013-10-26 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姑且把内容物也转载一下如何?
发表于 2013-10-26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5就出来了?……我好像错过了4?……
发表于 2013-10-26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的这么快!!感觉才看完4没多久。。。
还有这小说的男主(?)好没存在感
发表于 2013-10-27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开始是因为插图和侦探类小说开始看这个系列的,不过感觉推理什么的很一般,但是作者的知识面好广,奇怪的小知识都知道,特别是纸币那次。。。。。。。
话说这小说其实更本就没有男主角吧?好像也没有给莉子恋爱的感情线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来自伟大航路 + 1 这集最后的那只布雷看起来有成为男主的潜力.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3-10-27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里的概率问题是不是错了?感觉有问题。
发表于 2013-10-28 01: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宿敌出现啦!莫非这只才是真男主?
发表于 2013-10-30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由小说封面推测,主角十之八九会在第九集与那位夏尔·布雷产生交集。
发表于 2013-10-30 16: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的谈话表示传说中的小记者还有点希望?
发表于 2013-11-4 0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伟大航路 发表于 2013-10-27 12:06
宿敌出现啦!莫非这只才是真男主?

微透一下。

只读到的11卷表示小笠原男主的地位不会动摇,不过他真的是超草食系男子(这点让我经常发狂)。
9卷开始莉子开始会在意男主因此脸红,不过到我现在读到的地方加上第7卷她为了小笠原而吃醋只有1.5次。

不过以为如此极少的次数所以每次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我都会狂欢乱舞。。。
小笠原如果向某「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五浦或者某「S&M系列」里国立N大的犀川那样“上进”一点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
读了3000+页只有那一点点的进展简直就是比「好想告(急)诉(死)你」更慢。
虽然小笠原有几次都是很man的,不过超草食系男主加上超天然高岭之花系女主你就可以想象感情线的发展到底有多么慢。

发表于 2013-11-6 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sse 发表于 2013-10-27 15:56
小说里的概率问题是不是错了?感觉有问题。

不考虑任何限制条件的话,三根棍子有8种可能性。去掉两种不合要求的可能性:


木木木
木木金
木金木
木金金
金木木
金木金
金金木
金金金

可以看出蓝棍子为纯金的可能性是3/6,另外两根都是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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