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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西岸三部曲 I 天赋之子 [娥苏拉·勒瑰恩][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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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2:26 编辑



授权:

呀……虽然负犬君这样说了……可是勒瑰恩的小说是好物,还是忍不住来一发……啊不,三发>///<

———— 碎碎念&正文的分割线 ————

西岸三部曲 I 天赋之子
The Annals of The Western Shore I Gifts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娥苏拉·勒瑰恩
翻译:蔡美玲
书源:为月冥
扫图:为月冥的嫁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校对:肉丝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Gifts
  天赋,是恩赐的礼物,
  但如果这个礼物足以毁灭世界,
  你要怎么与它共存?

  欧姆世家能纵火燃烧;考林世家能搬移重物;摩各世家有内视力,你想什么,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提柏世系的男人可以操控人心,按他的意志行事;波瑞世系的女人能提取心智,使人变成一只空壳。
  聪敏缄默的少女桂蕊继承召唤动物的天赋,但无法狠心遵照家族传统,唤动物来让猎人捕猎;敏感纤细的少年欧睿继承消解的天赋,仅一个注视、手势,就使生命灰飞湮灭,但这股强大力量不受控制。于是,欧睿蒙起双眼,甘愿让狗儿黑煤儿与心爱的桂蕊成为他的眼睛。
  身为族长之子,欧睿必须负起维持天赋血统的职责,无法自由与心爱的女孩相守;他还必须战胜心魔,解开蒙住的双眼,为族人贡献他的天赋。命运却在这时急转弯,欧睿的世界出现巨大裂痕……
  当人生开始失控,陪伴身边的亲人与爱人是最后扶持;当无力改变环境,找出共处之道是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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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那人遇见我们时,是迷路的。现在,他跑去更高的山区了。我为他操心。毕竟,单靠从我们家偷走的两枝银汤匙,未必能保他活命。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迷路人,这个跑路男,末了竟成为我们的引路者。
  桂蕊称他「跑路男」。这家伙初来乍到时,桂蕊就看透他铁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正在躲避仇家——也许干下谋杀罪行、或叛逃什么的。否则,平地人怎会跑到我们高山地区来?
  「无知的缘故吧,」我说。「他对我们一无所知,才会一点儿也不怕我们。」
  「但他说过喔,山下那边的人曾经警告他,万勿登高,来到我们这种巫类中间。」
  「他对我们的各种『天赋』一无所知嘛。」我说。「对他而言,通通都只是传言。一堆奇闻异事和谎言……」
  我们两人说的,都对。因为,叶门真的跑走了,只是,在这里努力赢得的好名声,这下竟沦为窃贼;大概因为跟我们在这里生活实在太无聊了。他有如小猎犬,没一刻安静,也一无所惧,加上天生好奇,又一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个性,所以,总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此刻,我追忆他的口音、以及说话的特色,我知道他是非常南边的人,甚至比阿尔加还要南。我们高山地区这里的故事,对南方人而言,实在就只是……故事罢了。遥远北地各种年深日久的谣传都说,冰天雪地的高山住着恶毒女巫,专做施魔害人的勾当。
  假如,他真的相信山下岱纳那边各种道听途说,就绝不会上到我们克思世系这儿来。而我们告诉他的话,假如他肯信,他也绝不会再往更高的山区爬去。他很爱听故事,所以我们讲的故事,他都认真听,但却不相信。他是城里人,八成受过教育,也必定走过平地那边的大江南北。他既见过世面,那么,我和桂蕊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是十六岁的盲少年,一个是十六岁的冷淡少女,困在这个我们自诩为「领地」,却不过是迷信与脏污组成的荒村里,哪知道什么呢?他这个人,具有一种懒洋洋、和气气的特点,能让我们自然而然聊起我们了不起的力量。我们一边聊,想必他也一边看出我们山中生活的简陋、艰辛和赤贫。务农的山民大多身残,而且落伍;另一方面,他必定也看出来,除了这片暗郁的山林,我们对山外世事一概不知。或许,这还会让他自忖:嗳呀,瞧他们,竟还大言不惭说他们拥有了不起的力量哩!可怜的小鬼头!
  桂蕊与我都担心,叶门离开我们以后,会去杰勒世系。很难想像他到了那里,还能好端端活着当人家的奴隶。杰勒世系的艾洛为了个人消遣,有可能把他两条腿扭绞成螺旋状;不然就是把他的脸孔变成怪兽脸;或是真的把他的两眼弄瞎——不像我,我并非真瞎。叶门那副天生漫不经心、傲岸无礼的态势,艾洛应该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在那段相处期间里,叶门鼓其如簧之舌时,我总是设法把他引开,远离父亲。我倒不是担心父亲会无缘无故施展他的天赋;而是因为,家父凯诺,那阵子刚好没什么耐性,情绪也欠佳。其实,他根本很少注意叶门或其他任何人。自从母亲过世,他整副心神投入哀伤、盛怒,以及深深的仇恨里。他独自蜷缩在痛苦和复仇的渴望当中。我们家附近数哩范围内各种禽兽的巢穴,桂蕊都一清二楚,有一回,她看见高崖上有个鹰巢,一只腐肉鹰正在孵育一对银灰色、还没完全成形的丑八怪雏鹰,那天刚好有个牧羊人被杀,腐肉鹰连忙前去为雏鹰猎肉。同样,父亲那阵子也正在孵育,不同的是,他没肉可猎,饿惨了。
  对桂蕊与我来说,叶门是个宝,像只明亮的生物闯进我们的黑暗中。他喂饱了我们的饥饿,因为,我们两个也是,饿惨了。
  关于平地风情,叶门讲得再多,我们都觉得不够。针对我每个提问,叶门有问必答,但往往是玩笑式的答案,让人有时扑朔迷离、有时根本搞不清究竟。恐怕,叶门过去的生活有很多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还有,再怎么说,叶门都不像桂蕊,他不是那种敏锐的观察者暨清晰的转述者。相对来说,桂蕊有办法毫厘不差地描述新生小公牛的模样:外皮有点蓝色,四条腿有些疙瘩、刚萌芽的小牛角长了毛等等。经她这样描述,我就能把它看个一清二楚。但,我请叶门谈谈德利水城的种种,他能讲的只不过是:德利水没什么城市规模啦,市场也非常萧条,如此而已。然而,透过母亲在世时的叙述,我知道德利水城不但有宏伟的红色屋宇和深长的街道,而且有河道往来,可由石板阶下探沿河的几个码头泊口;至于市场呢,城中有一个鸟市场,一个鱼市场,一个专售调味料、薰香与蜂蜜的市场,还有一个旧衣市场,一个新衣市场,更有好几个陶制品大市集。所以,不仅仅创德河沿岸上下游的人爱进城,连海边那些遥远的海岸居民也都受吸引。
  或许,叶门在德利水城偷东西时,运气不好失手,才会对它没什么好说的吧。
  不管背后的理由如何,比较起来,叶门还是宁可东问西问,他每次问完,就好整以暇坐定听我们说——当然主要是听我说。我呢,一向只要有谁想听,就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桂蕊保持默然察看的习惯,由来已久,但叶门却有办法把她也拉出那个缄默的习惯。
  我不确定叶门是否知道,迷路时遇上我们两人,他实在走运。一整个酷寒阴雨的冬季里,接受我们两人提供的舒适款待,他是感激的,这一点我晓得,但也看得出来,他为我们的生活感到遗憾。窝在这样的高山里,他当然会无聊,所以只好问个不停。
  「倒是说来听听,杰勒世系那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吓人的事?」他提问的声调是十足的不信,害我必须拼命努力,非说服他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不可。只是,我们平常并不多谈那类事情——即使是拥有某项天赋的世系,他们也大都不谈。高声畅谈那种事情,总好像不大自然。
  「杰勒世系的天赋叫做『扭绞』。」我总算放声讲了出来。
  「『扭绞』?像某一种舞蹈那样?」
  「不对。」很难找到正确的字词,也很难说明白。「是把人来个扭绞。」
  「把人转一圈吗?」
  「不是,是扭转人的双臂、双腿、脖子、身躯。」尽管谈论这主题让人不舒服,我还是稍微扭绞自己的身躯给他看。最后才说:「昨天在货车路上碰到的那个老樵夫郭楠,你自己也看见的。当时,桂蕊有告诉你他是谁。」
  「他整个人像胡桃钳那样弯着。」
  「是艾洛领主下的手。」
  「像那样把人折成两半?干么呀?」
  「做为惩罚。那个领主说,郭楠在他们的杰勒森林捡柴,被他撞见了。」
  过一会儿,叶门说:「患有风湿病的话,就会把人折磨成那个样子。」
  「事发当年,郭楠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
  「这么说来,你并不真的记得发生那件事情。」
  「不。」我一边说,一边不大高兴叶门竟然半信半疑。「但他记得。家父也记得。那件事情的经过是郭楠告诉家父的。郭楠说,他根本没进到杰勒世系的领地,只不过靠近杰勒世系的边界而已,那里还算是我们世系的树林。但艾洛领主一瞧见他,就大喊,把郭楠吓坏了,顾不得背上扛着一捆柴,拔腿就逃,结果跌倒了,等他想站起来时,背部已经折弯成驼子一般了,就像现在这样。他老婆说,每逢郭楠想站直,就痛得唉唉叫。」
  「当时那个领主是怎么下手的?」
  叶门会使用「领主」这种称谓是跟我们学的,在平地那边可从来没听过。「领主」是称呼某个领地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他们是那个世系最有天赋的首领。我父亲是克思世系的领主,桂蕊的母亲是乐得世系贝曦世家的领主,她父亲是乐得世系那块领地内各世家的领主。我们是他们的子嗣,是他们羽翼下的小鹰。
  桂蕊回答叶门:「领主注视着他。」她用一贯的平静声调说。在我目盲期间,只要听她的语音,总会为我带来微风轻拂树叶的感觉。「然后,用左手或其中一根手指指向那个人,或许还说了他的名字,然后再说一、两个字,或再多几个字。就成了。」
  「是哪些字呢?」
  桂蕊默不作声,也许她耸肩了。「杰勒世系的天赋不是我的天赋,」她终于说:「我们不清楚那种天赋的路数。」
  「路数?」
  「就是让某项天赋起作用的方式。」
  「喔,那,你们的天赋怎么起作用呢?它会作用出什么结果?」叶门问她,并不是揶揄,只有满满的好奇。「跟狩猎有什么关连吧?」
  「贝曦世家的天赋是『召唤』。」桂蕊说。
  「『召唤』?你们召唤什么?」
  「动物。」
  「驯鹿?」叶门每次提问完,都会有一小段静默,时间长度刚好足够点个头。我想像桂蕊点头的样子:不无热切,却不流露情感。「野兔?野猪?熊?对啦,要是你们召唤一头熊,结果它向你们靠过来,怎么办?」
  「猎人会把它宰了。」桂蕊停顿一下,接着说:「我一向不为狩猎召唤。」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不像微风轻拂树叶,反倒像强风撞在石头上。
  我们这位朋友一定不明白桂蕊的意思,但她的声调大概让叶门有点胆寒吧,所以叶门没继续追问她,反而转向我了。「那么,你,欧睿,你的天赋是——?」
  「跟家父的天赋一样。」我说:「克思世系的天赋叫做『消解』。不过,叶门,我一点都不想谈。请原谅。」
  叶门吃惊地安静小半晌,才说:「欧睿,我才要拜托你务必原谅我的粗陋呢。」他的声音很温暖,带着平地人特有的礼貌与柔和,感觉像母亲的声音。我的双眼虽然被布罩遮盖,依旧给热泪刺痛了。
  叶门或桂蕊把快烧尽的柴火重新燃旺,火的温暖再次笼罩我的双腿,非常舒服。当时,我们是坐在克思石屋南角落的大壁炉前,这个角落的座位,都是利用烟囱那一面的石壁深凿而成。当时是元月下旬一个寒冷的傍晚。我们头顶上方,烟囱内的冬风像巨型的猫头鹰在号叫。大壁炉的另一边,光线较亮,有几个负责纺织的妇女围坐着工作,她们除了少许的交谈,还会哼些柔和单调的纺织长歌。我们三个人继续在我们的角落聊着。
  「哦,那,其他人呢?」叶门忍不住接着问:「谈谈其他人,怎么样?就是遍布这一带山林的其他领主。他们居住的地方,都像这座石塔一样吧?当然,他们的石塔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地之内。他们有什么力量?又有什么天赋?别人畏惧他们什么?」
  此类半信半疑的小挑衅总是让我无法抗拒。「寇迪世系各世家的女人都具有蒙蔽的力量,」我说:「也可以使人耳聋、或使人失去话语能力。」
  「哇,那可真可怕。」他说。听起来颇有几分受到震撼。
  「寇迪世系有的男人也有同样的天赋。」桂蕊说。
  「桂蕊,你的父亲,乐得世系的领主,他有天赋吗?或者只有你母亲有?」
  「乐得世系拥有『刀剑天赋』。」她说。
  「那种天赋是……」
  「不管谁进到视线内,都能策动刀剑送进对方心脏,或是割断他的喉咙,要杀要剐,端看操作者的心情而定。」
  「秋姆神的诸子在上,那真是管用的招数呀!漂亮的天赋!但我很高兴你继承的是你母亲的天赋。」
  「我也很高兴。」
  叶门继续哄诱。透露族人的力量让我觉得力量十足,我抵挡不了这种诱惑,于是告诉他,欧姆世家能在任何地方,凭目视或手指,随意纵火燃烧;考林世家能借字词和手势搬移重物,甚至包括建筑物和山丘;摩各世家拥有内视力,所以,你正在想什么,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桂蕊说,他们看见的,其实是你内在可能的疾病或弱点。我们两人都同意,无论是哪种情形,有摩各世家的人当邻居,即使未必有什么危险,恐怕还是让人不自在。也因此,摩各世家的人只好远避众人,搬去住在贫穷的北方峡谷领地,以至于没有人真的了解他们,只晓得他们擅长饲养良驹。
  接着,我又把整辈子所听说的各个世系通通告诉他,有黑华世系、提柏世系、波瑞世系,以及东北地带卡朗山脉的军阀们。黑华世系的天赋叫做「清除」,类似我们家的「消解」,所以我没多做说明。提柏世系和波瑞世系的天赋分别叫做「缰绳」和「扫帚」。提柏世系的男人可以提取你的意志,控制你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所以叫做「缰绳」。波瑞世系的妇女可以提取你的心智,使你变成一个空壳子白痴,既没有大脑也无法言语,所以那种天赋叫做「扫帚」。而所有这些力量,要达到结果,都只需要一个瞥视、一个手势、一个字词就好。
  但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力量,别说叶门,就连我们本地人,也多是道听途说而已。前述那几个大世系都不在高地这里,卡朗山脉的几位领主也不曾与我们这些住在较低山区的族裔融合。只有为了抢人去当他们的奴隶时,才会下山突袭我们。
  「碰到他们突袭时,你们就用刀子、火攻等等,给他们还击啰。」叶门说。「难怪你们大家住得很分散!但这片高地的西部,有一大块领地,你们说是叫做『足莫世系』,对吧?到底他们的领主用什么方式害你们那么不开心呀?在我还没碰到他们族人之前,希望先听听有关的事情。」
  我不发一语。桂蕊说:「阿格领主的天赋是『慢耗』。」
  叶门笑了起来。他哪里晓得,这种天赋可不是让人随便取笑的。
  「真是一个比一个糟糕啊!」他说。「嗯,我收回针对内视力族人的评断好啦,他们至少有本事看出什么原因害你们苦恼。不管怎么说,那可能是个有用的天赋。」
  「却无法对抗突袭。」我说。
  「你们各领地之间,是不是经常打来打去?」
  「当然。」
  「为什么呀?」
  「若不打,会被并吞,从此,你们世系就破灭了。」对他的愚昧无知,我保持高尚的应对态度。「各种天赋的功用就在这里——才能保护你的领地、维持你族系的纯正血统。假若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会因而丧失天赋,被其他世系侵犯,或被普通族系,甚至被所谓的『老茧』侵犯——」我猛然住口,冒出「老茧」这两个字,让我停顿下来。那是对平地人——没天赋的族群所使用的轻视语,我这辈子还不曾大声把它讲出来。
  我母亲生前就是个「老茧」。足莫世系那边的人是那样称呼她的。
  我听见叶门用棒子拨弄柴灰。过一会儿他说:「如此看来,这些力量、这些天赋,就在自己家族里传衍,从父亲传给儿子,有如塌鼻子可能从父亲传给儿子一样。」
  「也会从母亲传给女儿。」看我没说什么,桂蕊于是接口。
  「所以,你们都得在家族里找对象结婚,以便天赋可以在家族里持续下去。我明白其中道理啦。要是你们找不到适合的表兄弟姐妹结婚,天赋就会断灭?」
  「卡朗山脉那边就不成问题。」我说:「他们定居在比较富裕的高山,领地比较宽广,人口也比较多。在那边的领地,一个领主可能有成打的系内世家可以通婚。但在这边,世系的规模都小得多。倘若与世系外的人通婚太频繁,天赋会渐渐减弱。但,只要是强大的天赋,传衍不成问题。母传女,父传子。」
  「这么说来,你有办法对动物施法,那是从你母亲——那个女领主得来的。」叶门使用「女领主」这样的称谓,听起来挺好笑的。「而欧睿的天赋是传自凯诺领主。这一点我不会再多问了。现在你们知道我的问题都是出于友谊,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欧睿,你天生眼盲吗?或者是你提到过的,寇迪世系那些女巫对你下手所致——出于居心不良、报世仇,或是突袭的缘故?」
  他这个问题,我一方面不晓得如何撇开,也没办法草草带过。
  「不。」我说:「我的双眼是被我父亲封起来的。」
  「你父亲!是你父亲弄的?」
  我点头。


  第二章

  走在生命中途时,若将人生看成故事一篇,或许能让你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然而,假如认为自己深知人生将如何进展,或深知此生将如何结束,那就愚蠢了。人生道路,总得等到走完全程,才真相大白。
  然而,即使百年前活过的某人,一生业已结束,其人故事我重复听过多次,此刻又正在聆听,我还是会时而怀抱希望,时而心生恐惧,仿佛不晓得故事结局。而这样,等于我是在「活出」那个故事,而那个故事也「存活」于我内在。就我所知,这是智胜死亡的好办法。死亡或许以为,是他为每篇故事画下句点;但他就是无法明白,那么多篇故事,尽管终止于死亡,却没有跟随死亡就此告终。
  别人的故事可能成为你个人故事的一部分——亦即你个人故事的基础,是你个人故事可以往前推进的地基。父亲曾讲的盲领主的故事、他亲身出马突袭杜奈的故事;母亲讲的平地故事,以及坎别洛国王在位时的故事,这些正是此类基础和地基。
  我此刻回想我的童年,要么,踏进石塔的大厅;要么,坐在炉边座位中;要么,置身庭院的泥地上;要么,在克思世系干净的马房内;不然就是与我母亲在厨房菜园摘豆子;或是与她坐在圆塔内的炉边;再不然就是与桂蕊到外头空濶的山丘上。此刻,我就身在许多永不结束的故事里。
  石屋大门边,阴暗的入口甬道里,有一根粗大的紫杉木杖,杖身没有削得很平整,但手握的部位由于长久使用的关系,倒是相当光滑,而且色泽都变黑了。那是「盲眼卡达」的手杖,谁都不准碰。我第一次知道它时,它的杖长比我的个子还高。那时候,我经常为了刺激,偷偷跑去摸它,因为那是禁忌,因为那木杖是一团神秘。
  我当时以为,卡达领主是我父亲的父亲,因为我所能理解的历史最久远也只到这里。我那时就已经知道我祖父的名字是欧睿。我跟着他取了相同的名字。所以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父亲有两个父亲。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当时,我与父亲在马房照顾马匹。由于不大放心把马匹交给手下照顾,早从我三岁起,父亲就开始训练我协助他照顾马匹。我站在一张有梯级的凳子上,帮那只花母马刷掉褪换下的冬毛。父亲则在隔壁马厩照料高大的灰色种马慢灰。我问他:「为什么你让我只以你的一个父亲的名字命名呢?」
  「我只有一个父亲可以让你跟着取名字呀,」父亲说:「跟大部分可敬的同胞一样。」他不是常笑的人,那时候我却看见他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莞尔表情。
  「那么,卡达领主是谁呀?」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抢先指明了:「他是你父亲的父亲!」
  「是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凯诺的话,穿透了慢灰的冬毛、灰尘和干泥合成的云雾。我继续用力朝母马的胁腹又拍又打又刷,这动作得到的奖赏是:一来,脏东西掉进我眼睛、鼻子,和嘴里;二来,花妮的胁腹露出一小片如我手掌般大小,红白相间的发亮春毛;她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她像猫咪,要是摸摸她,她就向你依偎过来。我使力把她推远一点,才能继续工作,让发亮的春毛再扩大范围。一边听着父亲说了那么多个父亲,我迷糊了。
  我移往母马的马厩前侧,转为朝向这一个父亲,他抹了抹脸,站在那儿瞧着我。我于是大动作卖弄起来,一来一回把毛刷推得老远,希望成效卓著。父亲对我的动作没表示什么,倒是说:「卡达拥有我们世系历来最强大的天赋——甚至强过整个西部山区任何人。我们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天赋。欧睿,我们世系的天赋是什么?」
  我停止工作,从凳子下来。那凳子的梯级跨度对当年的我而言,是相当长的距离,所以我动作非常小心。下来后,我面向父亲站好。每逢父亲叫我名字,我都会起立站定,面向他。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这样。
  「我们的天赋是消解。」我说。
  他点点头。父亲一向待我温和,所以我对他一无所惧。但服从他却带给我一种既难得又强烈的愉悦。他的满意成了我的奖励。
  「消解是什么意思?」
  我遵照他之前的教导回答:「意思是复原、解除、毁灭。」
  「你曾看我运用那个力量吗?」
  「我看过你让一个碗变成碎片。」
  「你曾看我对生物运用那力量吗?」
  「我看过你让柳枝整个变软变黑。」
  那时,我衷心盼望他别再问下去了。然而,问题不会就此打住。
  「你曾看我对活的动物运用那力量吗?」
  「我看过你让……一只……老鼠死掉。」
  「它怎么死的?」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感情。
  事发之时是冬天,在院子里。一只受困的老鼠,一只幼小的老鼠,它掉进一个储存雨水的桶子里,没办法自己爬出来。最先发现它的是清洁工戴瑞。父亲那时对我说:「欧睿,过来。」我走上前。他又说:「站在这里别动,注意看好。」我听话,站定不动,凝神观看。我得伸长脖子,才有办法瞥见那只老鼠在半满的水桶里挣扎泅泳。父亲站着俯瞰水桶,两眼定定望着它。然后他挥手,是左手,接着又说了什么——或者是用力吐出气息吧。老鼠起初扭了一下,接着是颤栗,然后就浮在水面上了。父亲伸右手到水桶里,把老鼠捞起来。老鼠在他手里,已经完全不成形,宛如一块濡湿的抹布,根本不是一只老鼠了。但我仍看见它的尾巴以及有小爪子的脚趾。「摸一下,欧睿。」他说。我摸了。软软的,没有骨头,感觉像盛装在湿薄皮层内的半袋子餐食。「这就是消解。」父亲说这话时,两眼看着我,我当时好害怕他那双眼睛。
  「你把它消解了。」在马厩里的此时,我口干舌燥,心里还是畏惧着父亲的双眼。
  他点头。
  「我拥有那种力量。」他说:「以后你也会拥有。等它在你体内渐渐长成,我会教你怎么使用。说说看,要怎么运用你的天赋?」
  「用眼睛、手,以及气息,还有意志。」我按照他以前的教导说出来。
  他点头表示满意。我放松了些。但是,他可没放松,这场测验还没结束。
  「欧睿,注视那团马毛。」他说。在马厩的地上,靠近我脚边,散落的麦杆之间,有一团马毛和泥巴混合的脏东西,我刚刚从花妮的鬃毛刷下来,任由它掉落地面。起初我以为父亲准备责骂我把地面弄脏了。
  「注视它,只注视它,目光不要移开,两眼都集中看着它。」
  我听话照做。
  「挥手——像这样。」父亲走到我背后,小心轻轻举起我的左手和左手臂,直到并拢的手指指向那团马毛。「像这样定住别动。再来,我说什么,你就跟着我说。不过,要用你的气息,不是你的声音。照这样说。」他用气息吐出我听不懂的声音,我照着吐气,一只手也依他的指示定住不动,并且注视那团马毛。
  一切静止。没有任何动静,持续了一会儿时间。接着花妮吐气,抬起她的一条腿。我听见马厩门外有风吹,地上那团马毛动了一动。
  「它动了!」我叫出来。
  「是风吹的。」父亲说。他的声音是温和的,微微带点笑意。他换个站姿,伸展双肩。「再等一等吧,你还没满六岁呢。」
  「是你做的,父亲。」我说着,一边注视那团马毛,一边又是振奋、又是生气、又是怀怨:「你把它消解了!」
  我几乎没看到他有任何动作,也几乎没听见他吐息,地上那团东西却展开,变成一小股烟尘,原本的脏东西不见了,只剩几根乳红色的长毛。
  「这样的力量,将来也会降临你身上。」凯诺说:「我们世系里面,这个天赋很强大,尤其卡达,他拥有的天赋最强。坐下吧,现在你已经够大,可以知道这个故事了。」
  我直接坐在凳子的梯级上。父亲站在马厩的甬道中:一个瘦长挺直,深色肌肤的男子,光脚丫,穿着山地人的短裙和外套。他的深色眼睛十分明亮——即使脸孔覆了一层马厩的脏灰尘,那双眼睛依然透亮。他的双手也脏了,但它们非常强壮有力,虽细瘦但稳定,一点也没有无事瞎忙的那种浮躁不安。他的声音平静,他的意志强靱。
  他告诉我「盲眼卡达」的故事。
  「卡达比我们世系任何一代的子嗣都早显露天赋,也早过卡朗山脉那些大家族的任何成员。才不过三岁年纪,他只要瞪一眼玩具,那些玩具立刻粉碎;他也能单凭一个注目就解开绳结。四岁时,他运用他的力量对付一只扑向他、让他受惊吓的狗,最后毁灭了它。就像我毁灭那只老鼠一样。」
  他停下来等我点头表示听懂。
  「仆人都怕他,他母亲于是说:『他的意志还只是孩子的意志,这对我们大家都危险,甚至对我也是危险的。』他母亲也是我们世系的子孙,与她丈夫欧睿是表兄妹。她丈夫欧睿听从她的警告,用布条围住孩子的双眼,前后三年,避免他运用眼力。这三年期间,他们教导及训练卡达,如同我教导、训练你一样。卡达学得很好,三年内完全服从教导和训练,得到的奖赏是重见光明。他非常谨慎,只有练习以及面对没有用或没有价值的东西时,才运用他出色的天赋。
  「在他少年阶段,只展现过力量两次。一次是对足莫世系的领主。由于足莫世系的领主四处掠夺别家的牛,于是有人邀请他到克思世系,让他见一见卡达。当时卡达才十二岁,已经能消解飞翔中的雁群:只是注视外加一个手势,飞雁就从天空掉落地面。卡达面带微笑做这件事,有如娱乐来访的领主一行人。足莫看了,说:『好锐利的一眼』,后来,他们世系就没再偷我们的牛只了。
  「卡达十七岁那年,卡朗山脉众世系发动战事,由提柏世系的领主率军,目的是掳掠成群的男女,送去垦植他们新开辟的领土。我们世系的人害怕缰绳天赋迫使他们追随那位领主,为他操劳至死,除了他留给他们的意志之外再无其他意志,于是他们跑到这座石屋寻求保护。卡达的父亲欧睿希望坚守石屋,拼死抵挡侵袭。但卡达没有告诉父亲他暗中的计划,自己默默上山,守在森林边缘,监看一个又一个山地人,并把他们一一消解。」
  我看一眼那只老鼠,那个软软的皮袋。
  「他先让别的山地人发现那些被消解的死尸,然后从山腰出来,手持谈判旗,独自站在长锥石群对面,对入侵者大喊:『一哩,甚至更远范围内的人都已被我消解。』他对全山谷高喊,因为山地人都躲在锥石群后面。『别以为大岩石能保护你们不被我消解。』说着,他当场摧毁锥石堆一块直立的巨石,巨石后面就躲着提柏领主。巨石震荡,随即化为碎片和灰尘。『我的眼睛强大得很。』卡达说。
  「他等对方回应。提柏人说:『克思世系的,你眼睛是很强大。』卡达问:『你们的目的是掳人去当仆役吗?』有人回答:『我们的确需要男人,没错。』卡达说:『我会给你们两个人为你们工作,但只能当仆人,不受缰绳宰制。』提柏领主回答:『你很慷慨,我们接受你的礼物,并遵守你提出的条件。』卡达回到这栋石屋,从领地的不同农场找到两名年轻农丁,把他们带去给高山人。然后他对提柏人说:『现在,回你们的高山去,我不会跟随。』
  「他们于是走了,从那天起,他们不曾再下山突袭远在西部的我们。
  「就这样,『强眼卡达』成了高山人挂在嘴上的话题。」
  他停下来,让我想一想我听到的内容。过一会儿,我抬眼看他,想知道能不能提个问题。看起来好像可以,所以我问了我想知道的事:「我们领地那两个年轻人愿意去提柏世系吗?」
  「不愿意。」父亲回答:「卡达其实也不想把他们送去为别的主人效劳,不希望本地少了两个年轻劳力。但是,一旦展现了力量,就必须恩赐礼物。这一点很要紧。记住了,把我说的再讲一遍。」
  「一旦展现了力量,就得恩赐礼物。这一点很要紧。」
  父亲点头称许,然后苦涩地低声说:「天赋的礼物。」接着又说:「之后,过了一些时日,年老的欧睿与妻子带了一些人搬到我们领地里比较高的农场居住,把石屋留给儿子卡达——那时他已担任领主了。这块领地开始大大兴旺,据说,当年我们在石丘那边饲养的羊,数量有一千头之多。而且,我们的白牛远近驰名。男人远从杜奈和岱纳而来,就为了出价购买我们的白牛。卡达娶了足莫世系贝曦世家的莎曼丹为妻,婚礼盛大举行。足莫领主原本希望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但是莎曼丹不看重他的财富,拒绝了,选择嫁给卡达。西部地区各领地都有人来参加那场婚礼。」
  凯诺暂停,转身拍拍花妮的臀部,因为她嘶叫一声,还对父亲甩尾。牝马低头向我挤靠过来,冀望我继续替她梳毛。
  「莎曼丹拥有他们世系的天赋。卡达外出狩猎,她就跟随,为他召唤驯鹿、麋鹿、野猪等等。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娥素,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凯诺。一切平顺满意。几年后,来了个酷冬,又来了个又干又冷的夏天,没草给牲畜吃。农作物也不出产,白牛染上瘟疫,所有最良种的家畜在一季内死光光,领地内的居民也疾病连连。莎曼丹产下一个死胎后,自己病了很久。旱灾闹了一年又一年,万事皆衰,卡达却无能为力。他的力量不在这范围内,他因而含怒度日。」
  我看着父亲的脸。追忆这些过往时,悲伤、气馁、愤怒拂过他的面庞。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只看见正在讲述的那段昔日。
  「因为我们的不幸,足莫世系对我们愈来愈傲慢无礼,又开始来袭并偷窃。他们在我们的西陲牧场偷了一匹好马,卡达尾随偷马贼,在他们返回足莫世系的半途逮住他们。盛怒之余,他没有控制力量,把那群偷马贼毁灭了,总共是六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足莫领主的外甥。足莫世系无法要求血偿,因为是他们的人偷走我们的马匹。但这件事的结果,徒增我们领地内更大的仇恨。
  「从此之后,大家都怕卡达发脾气。碰到一只狗不听话,卡达立刻把那只狗消解。打猎时若没射中猎物,他就摧毁遮掩猎物的杂木林,只留下乌黑破灭的一片。在高山牧场上,有个樵夫对他言词失礼,卡达一怒,便使那人的一只手臂和一只手凋萎。于是,小孩只要看到卡达的影子,就纷纷逃开。
  「困厄时日孕育争端。有一次,卡达吩咐他妻子帮他召唤猎物。她以身体不适拒绝。卡达命令她:『过来,我必须打猎,家里没肉可吃了。』她答道:『那就去打猎吧,我不去。』说完她转身走开,带着一个她喜欢的女仆。那女仆芳龄十二,帮她带小孩。卡达当时气极了,走到两人面前,他说:『照我的话做!』同时加上眼神、手势、气息,以及意志,就这样,他杀了那女仆。女仆当场瘫倒,毁灭、消解。
  「莎曼丹大叫出声,蹲下去一看,发现女孩死了。她站起来走到卡达跟前。『你怎么就不敢攻击我?』她奚落卡达。卡达被激怒,也出手将她消解。
  「屋内的人全在周围目睹这一切,孩子大叫,哀哭想救母亲,但被几个妇女拦了回去。
  「接着,卡达离开大厅,去到妻子的房间,当时没人敢跟上前。
  「等他搞清楚自己之『所为』时,也明白了自己之『应为』:他没自信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住他的天赋,因此,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凯诺第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时,并没有说明卡达如何弄瞎自己的眼睛。当时我太年幼、太惊恐,也被这可怕的故事弄糊涂了,以至于没问清楚,也没想到要问。等我年纪稍大才问父亲,卡达是不是用自己的匕首刺瞎双眼。凯诺说,不是用匕首,他用自己的天赋消解了自己的天赋。
  在莎曼丹的遗物里,有一面镶银框的镜子,外形做成一只鲑鱼跳跃起来的样子。来自杜奈和岱纳的投机商人,为了做成白牛和羊毛制品的买卖,总会设法带来这种稀有的物品或玩具。刚结婚的头一年,卡达就是以一头白牛换得这面镜子送给新婚妻子。这时,他拿起这镜子,望进去,他看见自己的眼睛,于是,运用手势、气息和意志,他用双眼蕴含的力量毁了那双眼睛。镜子碎了,而他,瞎了。
  没人因他谋杀自己的妻子和女仆而向他索讨血偿。虽然眼睛瞎了,他仍是克思世系的领主,直到他让儿子凯诺也学会运用自己的力量为止。然后凯诺成了领主,而盲眼卡达就搬到较高的农场,到去世为止都和牛农住在一起。
  以前听这故事时,我一点也不喜欢它那又悲伤又可怕的结局。第一次听时,我很快把大部分内容赶出脑子。我喜欢的是它的头一个部分,关于少年运用强大天赋的部分,他居然能吓倒自己的母亲,还勇敢克敌,拯救领地脱离危难。那阵子,我独自外出到空濶的山区时,总把自己想像成「强眼卡达」。有成千上百次,我把吓坏的山地人叫到跟前,大声对他们说:「一哩,甚至更远范围内的人都已被我消解!」然后震碎他们藏身的巨石,让他们一个个爬着回家。我仍记得,父亲如何把我的左手拉到该当的位置,而我一次又一次站立着,两眼注视一块岩石,按照他的指示抬着左手,但我却不记得他在我耳边低语的是什么字——但那真是一个字眼吗?他说过,用气息,不是用声音。我几乎忆起那个字,却没能听见发音,也无法感觉我的嘴唇和舌头是如何形成那字眼——然而我的唇舌又是否真的曾发出任何声音?好几次,我好像几乎说成了,事实却什么也没说。于是,失去耐心的我,只好吐出没意义的声音,并假装岩石移动了、震碎了,成为烟尘和颗粒,山地人瑟缩在面前,听我说:「我的眼睛强大得很!」
  接着,我还会走上前瞧瞧那块巨石。竟然有一、两次,我确实看到它出现原本没有的缺口或裂缝。
  有时候,我扮演「强眼卡达」够久了,会变换一下,改扮成被送给高山人的农案子弟。我施展几个聪明招数,善用森林知识逃脱,并躲过追兵,遗让他们陷入我熟知、而他们不清楚的沼泽里,最后安全回到克思世系。年轻农奴成功逃离提柏世系之后,为什么会想重返克思世系继续承受劳役,我不知道原因,也从未想过要问明白。反正,在所有的可能性当中,这样的少年会做的就是:回家。我们的农民和牧人与住在石屋的我们同样富有,大家的财富是一体的。他们并非由于惧怕我们的力量,才一代又一代跟着我们。我们的力量能保护他们。凡是不熟悉的人事物,他们会害怕;熟悉的人事物,他们就依附。然而,要是我被敌人抓了去,我晓得该往哪里逃。早在年少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不论是这整片高山地区,或是我母亲口中那个宽濶明亮的平地世界,都没有一个地方,像克思世系的秃山丘、小树林、岩块、沼泽一样,能让我如此满怀热爱。即使现在,我仍然知道这一点。


  第三章

  父亲讲的故事当中,另一个非比寻常的故事是关于突袭杜奈。那个故事,从头到尾我都喜欢,因为它有最快乐的结局。就我所知,那个结局就是——我本人。
  父亲长大,到了需要讨老婆的年纪。寇迪和足莫的领地都有我们世系的后代。平日,我祖父一向努力与寇迪世系的各世家维持良好关系,也尽力修复克思世系与足莫世系之间由来已久的交恶感。因此,若有别人去突袭他们,我祖父一向不参与,也不让自家人去抢他们的牛、偷他们的羊。当然,这一方面是出于他与各领地的情谊关系,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希望儿子能在他们几个世系里面找到妻子。虽然说,我们的天赋是父传子,但没有人怀疑,一个血统纯正的母亲的确能强化天赋。所以呢,由于在家族领地内没有纯正血统的女孩,所以我们改看寇迪世系,他们世系有几个我们家族的年轻人,但只有一个适婚女子,她的年纪比凯诺大二十岁。这种老少配的婚姻太常见了——为了「保留天赋」,什么事都没关系。凯诺本人对这样的婚配有点犹豫。可是,还没等到欧睿有什么进一步的动静,足莫世系的阿格领主就为自己最小的儿子先向那个女子提婚了。寇迪世系原就受制于阿格,所以,当然把那个女子给他了。
  这样一来,就只剩足莫世系可以为克思世系提供世系内的新娘了。只要再等个几年,就有两个女孩很适合婚配,她们也会很高兴嫁回亲族的领地。只是,足莫世系与克思世系之间的旧恨,在阿格心头依然强烈。所以他拒绝了欧睿的请婚,对他提供的婚配条件也看不上眼;而且,还提早在两个女孩分别十四、十五岁时,仓促把她们都嫁掉:一个嫁给农民、一个嫁给农奴。
  这举动对两个女孩是一种蓄意的侮辱,对她们出生的世系也是一种蓄意的侮辱,更糟的是,还蓄意弱化了我们的天赋。各个不同领地的居民,没几个人认同阿格那种傲慢自大。毕竟,不同力量之间的竞争是一回事,直接针对力量给予不公平的打击则是另一回事了。然而,由于足莫世系非常强大,阿格领主在当地一向为所欲为。
  于是,凯诺就娶不到克思世系血统的女子了。诚如他对我说的:「阿格帮了我两个忙,一是免除我与寇迪世系那个老女人结婚,二是免除我与足莫世系那两个可怜的丑八怪女孩结婚。所以,我就对父亲说:『我要去突袭抢人』。」
  欧睿以为凯诺打算突袭峡谷区一些小领地,或者是向北突进到摩各世系——因为他们素享盛名,特产良驹与美女。然而,凯诺脑子里想的,是更大胆的冒险。他召集一队人马,有克思世系几个年轻壮农、寇迪与克思合婚的一对夫妻,还有特诺乐得,以及几个不同领地的壮汉,他们觉得出去小小掠夺一番,带回一些农奴或战利品也不错。这伙人于五月某个上午,在高崖下方的岔道集合,随后沿着狭窄山径,骑马向南方前去。
  北方高山人很多年没去南方平地突袭了。
  这群伙伴当中,农民穿的是硬挺的厚皮上衣,头戴黄铜盔,并且携带长矛、棍子,以及长匕首——以备万一打起血战来。世系的男人穿黑色毛毡料子的男短裙及大外套,但双脚什么都不穿,头上也不戴什么,黑色长发编成辫子状或棍子状。他们没带武器,除了一柄狩猎用刀和他们的眼睛。
  「刚瞧见我们这伙人的模样时,我真想先去摩各偷几匹马回来。」凯诺说:「假如不看我们勉强凑数的那些座骑,这一伙人还蛮有看头的。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骑『国王』——」国王是花妮的父亲,一匹高大的红马。「可是,特诺却骑一匹犁田的老母马,巴托竟然骑一匹瞎掉一眼的杂色小马。倒是那三匹驴子,长得倒很好,是父亲饲养的好品种其中三匹。我们领着它们同行,准备用它们载战利品回来。」
  凯诺笑了起来。每次谈起这个故事,他总显得轻松愉快。我在心里描绘出那个小队伍,几个一脸正经、双眸闪亮的年轻小伙子,骑着步履蹒跚的马匹,响着铃铛,一个接一个走出高山地区,穿过青草和岩石交错的狭窄山径,向山下世界前进。他们回头远眺时,页恩山一定高耸入云,还会看到峭壁灰蒙蒙的贝利山,而群山的最后,就是傲视群雄的卡朗山脉,它巨大的山头永远戴着白色冠冕。
  他们前方,极目所见,是接续不断的绿色山丘——「绿得像绿宝石」,父亲说这话时,两眼望进记忆中那片丰美的旷野。
  头一天,整日骑马,却不见半个人影,全无人畜牛羊的迹象,只看到鹌鹑和盘旋的鹰隼。平地人在他们与高山人的领地之间留下宽广的边界。巴托那只半盲的小马走不快,大家只好将就那个速度,慢慢前进,晚上在一处山腰扎营夜宿。第二天近午时分,他们才逐渐看到用石块圈围起来的放牧绵羊和山羊群;然后又见到远处有一间农舍,溪谷里有一架磨坊车。狭窄的山径渐渐变成货车可行的小路,接着又变成分隔耕地的大路。走到最后,眼前出现了建筑在向阳山腰的红瓦房,家家炊烟袅袅。杜奈镇到了。
  我此刻追忆父亲的故事,还是不知道他起初计划如何突袭——是说时迟,那时快的战士猛攻,惊吓镇民呢?还是用吓人的威胁与可怕的力量强行入侵,予取予求?不管他原本如何设计,反正他进城时,并没有策马狂奔、挥舞武器;而是带领他的队伍安安静静、井然有序走上城镇街道。所以,为「市集日」而来的群众、禽畜,货车、马匹,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直到他们置身市场中心广场,才突然有人发现他们,并大喊:「山地人!巫民!」于是,有的人跑着逃躲,有的人闩紧屋门,有的人匆匆收起交易货品。结果,急于逃离的人被赶来看发生什么事的人困住了,于是,开始一场惊慌的大混乱:摊子掀翻了、顶篷拖倒了、受惊的马匹胡冲乱踏,牛群吽鸣。克思世系的农夫们只得向鱼妇、锡匠等城里人挥舞长矛和棍子。凯诺呼叫大家安定,但他威吓的对象是自己的同伴,不是镇民。他将伙伴集合在四周时,有的人还不甘心放掉从市场摊位抢到手的货品:一条粉红披肩和一只铜制炖锅。
  当年,他曾告诉我:「那时候我就看出来,要是以血战硬拼,我们准输无疑,他们有几百个人哪——几百个!」
  他怎么知道城镇是什么样子呢?突袭之前,他根本没见过啊。
  「要是我们入侵民宅抢劫,人就会分散,他们可以一个一个把我们擒拿起来。只有特诺与我有够强大的天赋可以用来攻击或自卫。而我们到底要抢什么呢?到处是食物、货品、衣饰,没完没了!我们哪抢得完?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是来找老婆的呀,但依当时情况,我看不出要怎么找到。我们山地真正需要的只有一样,就是能干活的人手。我知道,假如不设法引起他们内心的惊恐,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收拾掉。所以,我举起一面谈判旗,期待他们知道那是什么。幸好,他们知道。市场对面那栋大房子的窗口,冒出几个男人的身影,他们在窗口挥动着一块布。
  「我于是大喊:『我是凯诺克思,纯正克思世系血脉。我拥有消解的天赋和力量,诸位请看。』首先,我对准一个市场摊子攻击,它立刻变成碎片坠落。我稍微转身,确定他们看得见我做了什么,以及怎么做。接着,我攻击那栋房子对面一栋石屋的一角。我先举起一只手臂稳住,好让他们都能看清楚。他们看着建筑的一片墙松动凸起,石块掉出来,形成一个洞,那个洞愈来愈大,屋内的谷物袋裂开,然后是石头落地的可怕声响。『够了,够了!』他们大喊。所以,我停止消解那个谷仓,转身又面向他们。他们希望谈判议和。他们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女人与男孩』。
  「一听我的回答,立刻响起一阵惨叫。四周街道和屋子里的人全部大声喊:『不行!不行!杀了这些巫民!』他们人多势众,喊叫声宛如一阵暴风。这时,我的座骑跳起来嘶鸣,原来,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臀部。我抬头望向正与我谈判的那几个人上方的窗户,见一名射手整个上身从窗户探出来,正准备再次拉弓。我立刻攻击他,他的身体顿时像个袋子,往下掉落石板地面,整个爆裂。接着,我看见聚集在市场里的群众外围有个男人正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我也攻击他——只消解他拿石头的那只臂膀,那只臂膀变成有如绳子般软软垂在他身侧。他尖叫起来,而先前那名射手掉落的地方,也引发一阵恸哭和惊慌。『谁再动,我就消解那个人。』我大喊。他们没人敢再乱动。」
  谈判时,凯诺让他的伙伴围在周围。特诺负责守卫他背后。那几个替全镇发言的男人在凯诺的威胁下,同意了要求,答应给他五名女农奴和五名男孩。但对方开始为「进贡」——这是他们使用的称呼——的时间讨价还价。但凯诺不许:「现在就把他们带来这里,我们要自己挑选。」他说完,稍微抬起左手。对方一看这手势,立刻同意了他的要求。
  接下去是一段让他感觉很漫长的时间。市场侧边几条街道上的群众散去又聚集,彼此紧挨。他只能坐在冒汗的座骑上,眼观八方,留意射手和其他威胁。最后,一小群哀凄的男孩和女人被拉扯着走过街道,来到市场。这边两个、那边三个,有的哭泣哀求,有的用双手双膝跪爬着,让人拿鞭子和棍子驱赶。男孩总共五个,都没超过十岁。女人有四个:两个吓得半死的农奴女孩;两个年纪较大、衣着破烂发臭的女子,并没有被人拉扯——也许她们认为,去跟巫民一起生活,也不可能比在本地当不值钱的奴隶还糟吧。全部就是这些了。
  凯诺自忖,若坚持要挑选像模像样的人,乃是不智之举,毕竟,与对方的人数相差这么悬殊,愈是在这里久待,就愈可能碰到暴民中有人射箭或丢掷石头过来,一旦正中目标,他们只能等着被满街的人潮撕成碎片。
  尽管如此,他照样容不得这些商人赖帐。
  「这里只有四个女人。」他说。
  谈判者嘀嘀咕咕,并且争吵起来。
  没多少时间了。他放眼四周,看看市场以及周围几栋大房子,见到角落一间小房子的窗户里有张女子的脸。那女子穿柳绿色衣服,之前就曾吸引凯诺的目光了。她没有闪躲,坦然站在那扇窗户内,俯视着凯诺。
  「就她吧。」他说着,伸手一指。虽然他用的是右手,在场所有民众还是都倒抽一口气,缩成一团。这让他不由得笑出来。他的右手慢慢画过那许多观望的脸孔,作势要消解所有人。
  角落那屋子的门开了,柳绿色衣服的女子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她很年轻,个子小,而且瘦。长发披在绿色长衫上,显得格外乌黑。
  「你愿意当我妻子吗?」凯诺问她。
  她静静站定。「愿意。」她说完,缓步穿过一片狼籍的市场,向他走来。她穿细皮带黑色凉鞋。凯诺俯身向她伸出左手,她抬脚,踩进马蹬。凯诺使个力,将她带进自己前面的马鞍中。
  「那三头驴子和它们身上的载具,都送给你们!」他大声对镇民说——到底没忘记恩赐礼物。以凯诺的贫穷程度,那确实是一份大礼了。但,杜奈镇的民众恐怕只把它当成是最后一次的侮辱。
  他带来的人各载一名农奴,双人一马,就这样上路了。他们安静有序地穿过街道,走过两旁的屋墙之间,踏上北向大道,远望前方山脉。
  克思世系对平地人的最后一次突袭,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凯诺本人和他的新娘都不曾再下山踏进那条大道。
  新娘子名叫湄立瓯里塔。她的随身物品只有身上那袭柳绿色长衫、脚上那双黑色凉鞋,以及脖子一条银链子和上头附的一颗小小猫眼石,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凯诺带她回到石屋里,四夜后结婚。他母亲和几名家中使女快手快脚、好心好意备妥了新娘子该有的衣饰和什物。欧睿领主在石屋大厅为他们完婚,参与突袭的成员全部到场,克思世系全员出席,还有西部各领地能来的人,都参加了这场婚礼的跳舞盛会。
  「之后嘛,」听父亲讲完这个故事,我接着说:「母亲怀了我!」

  ※

  湄立瓯里塔在德利水城出生成长,是班卓门当地民间信仰体系中一位文官教士的第四个女儿。文官教士是个很高的职位,所以他与妻子生活宽裕,养育五个女儿的过程,悠闲而奢华;但也很严格,因为,他们那个民间信仰要求女子谦虚、贞洁、顺从,凡违抗者,备有各种苦行和羞辱。阿迪瓯里塔是个和善又溺爱女儿的父亲。他对女儿们的最高期盼,是长大后到城市主庙成为「奉献贞女」。湄立曾经学习读、写,外加一点数学、大量的神圣历史与诗歌、城市探勘及城市建筑,这些都是为了「奉献贞女」那高贵荣耀的生涯而做的准备。湄立从小喜爱学习,而且是个出色的学生。
  但她十八岁那年,事情走偏了;到底什么事出差错、发生什么事,我至今仍不清楚,她也不曾谈过,对这件事,她只微笑带过。也许,是她的老师爱上她,她因而受了责备;也许她有了心上人,还偷溜出去会他。也或许,是碰到比上述那些小得多的状况。因为,市庙奉献贞女的圣职志愿者,不可以沾上一点点丑闻影子,因为她们的纯洁乃是班卓门全体人民富足之所系。我猜想,说不定湄立故意制造一个小丑闻,以便逃避主庙的圣职。不管实情到底如何,反正她被送去北部,与几个远房表亲同住在杜奈那个偏远乡镇。那些远房表亲也都是可敬的体面人,他们比她的父母更紧密看守她,同时帮她物色合适的丈夫,很认真地与当地家族协商,并将候选人带来家里相亲。
  「来相亲的人当中,」她说:「有一个是粉色鼻子的胖汉子猪贩;有一个是一天祈祷十一次,每次一小时的男孩,高高瘦瘦的,他希望我与他一同祈祷。」
  于是,她从那扇窗户望出去,见到克思世系的凯诺,跨骑红种马,拥有看一眼就毁人毁屋的力量。他选择她时,她也选择了他。
  「你怎么让那些远房表亲放你走的?」我问母亲。虽然我明明知道答案,却爱提前品味那答案。
  「他们都躲在家具下,躺在地板上,免得那个巫民战士瞧见他们,把他们骨头融化而毁灭他们。我说:『表亲,别怕,俗话不是说吗:贞女可救家人与家当。』所以,我就下楼,走出去啰。」
  「你怎么知道父亲不会毁灭你?」
  「我那时就是知道呀。」她说。

  ※

  将要前往哪里,将会置身何种状况,湄立哪有什么概念。凯诺下山突袭,骑马出山时,以为杜奈与自己生活的村子相像:茅舍几间、牛栏几棚、居民不出十个,都出外打猎去了。比起凯诺对山下城镇的所知,湄立对未来的所知并没有更多些。湄立或许以为,她要去的地方,与她父亲的家、或至少与她表亲的家,不会有太大不同,应该是个干净、温暖、明亮的地方,有很多同伴与让人舒适的设备。她怎可能预知到什么?
  在平地人心目中,高山地区是个受诅咒、被遗忘的角落,那是他们很久以前就抛弃不要的世界。他们对高山一无所知。如果是好战的民族,或许会派军队上山歼除那些可怕可恼的过往遗民。但,班卓门和俄岱是商人、农民、学者、教士的天地,没有战士。他们只是背对那些山脉、并将它们遗忘。母亲说过,即使在杜奈镇,很多人已不再相信卡朗山脉那些山里人的故事了,像是妖精下山到平原城镇扰乱;马背上的怪兽一挥手,就使整片旷野起火燃烧;或是仅以一个注目,立刻令全军队凋萎殆尽。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坎别洛国王在位时。」现今世代,没有那种事会发生。人家告诉她,高山人过去曾与杜奈镇的居民交换好品种的奶白色高地牛只,但牵回去养没多久,全部死光。山上土地贫脊得可怕。那些高山区的古旧领地没人要住,只剩一些贫穷的牧人和农人,大家拼老命,设法从岩石挤出生计来。
  人家告诉她的那些,母亲后来发现,全都是真的——或者说,大体上是真的。
  不过,根据母亲看事情的角度,真相的种类很多。其数量,与人类可讲的各种故事,一样多。
  我们童年时,母亲为我们讲故事,故事里的所有冒险,都发生在「坎别洛国王在位」的时期:勇敢的年轻祭司武士打败化身为大狗形体的恶魔;卡朗山脉的可怕巫民;会说话的鱼儿警告地震来袭;乞丐女得到一辆月光制的飞行马车,这些都是坎别洛国王在位时发生的事。母亲讲的其他故事,就完全不是冒险故事了,但其中有一个例外——在那个故事里,她独自步出大门,穿越市场。故事的两条线相交,两个真相会合了。
  没有冒险成分的那些故事,都只是叙述,叙述平地一个沉静的国家里面,一个中型城市里面,一个保守家庭的平淡琐事。然而,我却照样喜爱它们,甚至超过冒险故事。我常央求母亲说那些故事:讲讲德利水城的事!而我认为,母亲也喜欢讲那些故事,不单是为了让我高兴,也为了梳理并安慰她自己的思乡之情。无论母亲如何爱这里的陌生亲属,又如何被爱,在这其中,她永远是个陌生人。她生性欢悦、欣喜、活跃、充满生命力;但我知道,她最大的一项快乐,是在她起居室的小壁炉前,与我一同蜷缩在毛毯或坐垫上。她的起居室在圆塔,她就坐在那儿告诉我德利水城的市场都卖些什么。她也曾告诉我,她和姐妹们如何暗中监视她们的父亲怎么穿戴文官教士的紧身褡、垫料、袍子与外袍;以及他穿上可以使他变高的高跟鞋之后,如何竭力走稳;还有脱下鞋子和袍子之后,整个人缩小尺寸的模样。她讲到,她怎么与家族的朋友搭船顺着创德河而下,直达与大海相会的河口。她对我谈起那片大海。她告诉我,我们在采石场发现那些拿来玩游戏的蜗牛石,其实是海岸边的活生物,它们外型精美多彩,闪闪发亮。
  父亲忙完农事,会进她房间——双手洗净,并换了干净鞋子,那是母亲坚持为石屋订下的几项新生活原则之一。进了房来,父亲会坐在旁边,与我一同聆听。他很爱听母亲说故事。母亲说话像潺潺小溪,清澈又欢快,带着平地人的柔和流畅。对城市人而言,说话并非仅是日常所需所用,而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愉悦。母亲把那种艺术和愉悦带到克思世系来。她是父亲双眸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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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高山族系之间,或世仇或联盟,可追溯到有记忆、有历史、有理性之前。克思与足莫一向不和;克思、乐得、贝曦却一向友好——或者说,友好的程度足以修复彼此的仇怨至少一段时期。
  足莫世系富足时——大半靠偷羊与抢地,另外那三个世系却遭逢艰困阶段。他们的盛世时代似乎已经远去,尤以克思世系为甚。即使盲眼卡达在世的时候,我们虽仍保有领地,也拥有大约三十户农奴与农民,但强盛程度与人口数量都已渐趋薄弱。
  身为农民者,虽然未必拥有天赋,但他们与正统世系总有些祖传的血缘关系;至于身为农奴者,就既没有天赋,也没有祖传的血缘关系。不过,这两者有义务效忠领地的为首之家,也能要求一定的权利。多数的农奴和农民之家都经年累月住在他们农忙的土地上,居住时间与领主之家一样长——或者还更久些。作物、禽畜、森林及其他的工作管理,仰赖长久以来的惯例,或是经常召开的协调会议。我们领地内的居民很少会记起领主对他们握有生杀大权。卡达送了两名农奴给提柏世系当礼物,那是对财富及力量一种罕见又鲁莽的张扬。好处是,这份豪奢的大礼救了领地,因为它收拢了人心,又除掉外侮入侵的大患。由天赋之人赐予的礼物或许强过天赋本身;卡达这个策略用得很明智。但假如,一个领主竟把他的力量用在自己的人民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比如艾洛对杰勒世系,阿格对足莫世系。
  就抵御外侮这个目的而言,贝曦世家的天赋一直都没太大用处。能把各种野兽从森林里召唤出来、驯服小驴驹,或试与猎犬商讨事情,这的确是一种天赋。不过,相较于那些有办法只借一个注目和一个字眼,就放火把你的麦杆堆烧光,或把你和你的猎犬都除掉的男人,召唤天赋毕竟无法让你能迫使对方如何如何。所以,贝曦人很早以前就丧失领地——拱手让给卡朗山脉的黑华世系。贝曦世系很多家族先后下山来,与我们西部领地的人结婚。他们也试过保持血统纯正,免得天赋被弱化,或甚至丧失:但他们当然没办法总是如愿。我们世系里就有好几个农民是贝曦人。那些负责照顾家畜的医者和疗者、负责饲养母鸡的、负责训练猎犬的,都是带有贝曦血统的农妇。杰勒世系、寇迪世系以及乐得世系里,也都还有纯正贝曦血统的后裔。
  乐得人拥有刀剑天赋,所以,碰到该维护掌控权的时候,他们大可随自己的心意去自卫或攻击。但是,他们却大多缺乏运用那种天赋的脾性。他们不是爱记仇的人。比起突袭掠夺,他们对猎麋鹿打猎还更有兴趣。不像多数自尊自重的高地人,乐得人宁可自己育养牛只,不愿偷窃别人家的牛。克思世系一度闻名的乳白色牛只,其实是靠乐得人饲养的。我的祖先曾向乐得世系偷窃母牛和公小牛,一直偷到自己繁殖出一大群才停止。乐得人安分守己,耕田养牛,大为兴旺,却没有扩张领土,借此转为强大。他们与贝曦人通婚频繁,因为这个缘故,在我孩提时代,乐得世系才会有两个领主,就是桂蕊的母亲葩恩贝曦,以及她父亲特诺乐得。
  高山地区亲族间关系一向都好,我们领地也不例外,这种和平之风已经延续了好几代。特诺与父亲是真朋友。那次杜奈大突袭,特诺就骑他那匹歪嘴的农用马匹参与。后来,他分到的战利品是一名年幼的女农奴,可是过没多久,他就把她送给了寇迪世系的巴塔克思,因为巴塔克思也分得一名女农奴,两个女农奴是姐妹,她们被分开来后因为想念彼此,哭诉个不停。下山突袭的前一年,特诺与葩恩刚结婚。葩恩在乐得世系长大,有些乐得血统。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一个月,葩恩也生了个女儿,就是桂蕊。
  桂蕊与我从摇篮时代就是朋友。小时候,两家父母经常互访,我们有很多机会跑出去一起玩。我想,我是目睹桂蕊施展天赋的头一个人,虽然我不确定那是记忆,或是根据她对我说过的话加以想像而来。但毕竟,孩童的确能看见耳闻的事情。当时,我看到的情形是这样:桂蕊与我正在搭建树枝房屋,地点在乐得家,厨房园子一侧的沙地上。一只好大的公麋鹿从房子后面的小树林走出来,向我们靠近。他的体型庞大,比一间房子还高,分岔的巨大鹿角轻轻晃动,堪可与天空抗衡。他慢步直接走向桂蕊,桂蕊抬手,他把鼻子凑过去,搁在桂蕊的掌心,宛如在向她致敬。我问:「他为什么到这儿来?」桂蕊说:「我召唤他的。」当时情形,我只记得这些。
  几年后,我把这段回忆告诉父亲时,他却说那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当年,桂蕊与我都还不超过四岁,父亲说,天赋很少在孩子九岁或十岁之前显现。
  「卡达三岁就显现了。」我说。
  母亲听见这话,用她的小指头碰一碰我小指头的侧面,意思是:别顶撞你父亲。当时,凯诺惶惶不安,而我则粗疏自负。母亲保护了他,免得因我受伤;同时也保护了我,免得因他受伤。母亲的手法十分细致,让人不易察觉。
  桂蕊是最佳玩伴。我们惹过不少小麻烦。其中最糟糕的一件是我们把小鸡放了出来。桂蕊扬言,她有办法教那些小鸡玩各种把戏:跨过画好的线、跳到她的指头上等。她炫耀地说:「这是我的天赋。」当时,我们大约六岁、七岁。我们走进乐得家的家禽饲养场,惊扰那几只还在成长的小小鸡,想教他们一点什么——任何什么都好。这项任务很让人泄气,也吸引我们全神投入,竟没注意到我们没将饲养场的大门关好,直到所有母鸡都跟随公鸡进了树林,才惊然察觉。结果,害得全家都得动员去把他们赶回来。当时,有办法召唤他们的葩恩刚好外出打猎,结果就便宜了树林里的狐狸——要是没人会感谢我们,至少,狐狸会感谢我们。由于家禽场由桂蕊负责,所以,她对这件事非常内疚,还哭了。从那之后,我不曾看她像那回一样哭泣。还记得那整个傍晚还有第二天,她走遍整座树林,呼唤几只走失的母鸡:「比蒂!莉莉!雪儿!芬儿!」声音很小,像一只哀伤的鹌鹑。
  我们在乐得家好像总是胡作非为。假如是桂蕊与她的父母或与她父亲到克思家来,就不会有任何灾难发生。母亲非常喜爱桂蕊,有时她会突然说:「桂蕊,站着别动!」桂蕊听话站住了,母亲会一直盯着她,直盯到这个年方七岁的女孩害羞起来,开始吃吃笑着。「嗳,别动嘛,」母亲会说:「我正在记住你呀,你看不出来吗?这样,我才能生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女儿。我想知道怎么生个一模一样的女儿。」
  「你可以再生一个像欧睿的儿子呀,」桂蕊提议。母亲却说:「不成!一个欧睿就很足够了。我需要一个桂蕊!」
  桂蕊的母亲葩恩是个奇特且静不下来的女子。她的天赋很强,强到连她本人就好像野兽一头。猎人很需要她帮忙召唤动物,所以她常常不在家,足迹踏遍大半个高山地带各领地。每逢她在乐得世系时,总是有如被一个笼子关着,她看你时,是从笼子栅栏之间的空隙看你。她和她丈夫特诺总是礼貌而小心地对待彼此。她对自己的女儿没什么特别兴趣,对待女儿与对待别的小孩一样,都是冷冷淡淡。
  「你母亲有教你怎么运用你的天赋吗?」有一回,由于父亲教了我怎么运用天赋,让我产生一种自以为重要的感觉,所以我特别问了桂蕊这个问题。
  桂蕊摇头。「她总是说,你不运用天赋,天赋就反过来运用你。」
  「你总得学习怎么操控它呀。」我正经八百、一板一眼让她晓得其中利害。
  「我不要学。」桂蕊说。
  桂蕊生性倔强淡然——有时候还真像她母亲。她从不与我争吵,不护着她个人的意见,但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见。我喜欢讲话,桂蕊喜欢沉默。碰到母亲说故事时,桂蕊会倾听母亲没说的沉默部分,因而,她听到了每个字:聆听,保留、珍爱并思考。
  「你是个聆听者。」湄立对她说过。「你不仅是个召唤者,也是个聆听者。你也聆听老鼠,对吧?」
  桂蕊点头。
  「他们说什么呢?」
  「说些老鼠事呀。」桂蕊说。她个性非常害羞,即使与挚爱的湄立相处,也是害羞。
  「作为一个召唤者,我猜,你能召唤那些在我储藏室筑巢的老鼠,建议他们改住马厩,对吧?」
  桂蕊寻思。
  「那样的话,他们就必须搬动他们的小宝宝。」桂蕊说。
  「啊,」母亲说:「我倒不曾想过这一点,真是。再说,马厩里有猫。」
  「你可以把那只猫移到你的储藏室去。」桂蕊说。她脑袋的运转常是出其不意的。她如同老鼠那样看事情、如同猫咪那样看这事物、也如同母亲那样看事情,三者同时兼顾。她的世界难懂极了。她不护卫自己的意见,因为她差不多对每件事都持相左意见,但是,她同时又是丝毫不受撼动的。
  「你可以讲那个善待蚂蚁的女孩的故事吗?」她问母亲,语带羞怯,仿佛那是一项很不合理的要求。
  「那个善待蚂蚁的女孩。」母亲重述一遍,宛如在背诵故事题目。她闭上双眼。
  母亲告诉过我们,她讲的故事,很多取材自她小时候拥有的一本书,所以每次她讲那些故事时,总感觉好像是把那本书里的故事读出来。她第一次这么对我们说时,桂蕊曾问:「什么是书?」
  于是,母亲根据那本不在场的书,对我们朗读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坎别洛国王在位时,有个寡妇与四个女儿住在一个村子里。她们日子过得很好,直到这寡妇有一天生了病,而且一直不见好转。于是,有个智妇来到她们家,仔细查看她的病体;之后说:「只有一样东西能把你治好,就是『海井』的水。」
  「噢,天哪,噢,天哪,那我不就注定要死了吗?」寡妇说:「瞧我病成这样,怎么可能去到海井那里呢?」
  「你不是有四个女儿吗?」智妇说。
  于是,寡妇央求她的长女去海井取一杯水回来。「你将得到我全部的爱。」她说:「还有我那顶最上等的女帽。」
  于是,长女启程了。她走了一段路之后,坐下来休息。在休息的地方,她见到一堆蚂蚁合力拖拉一只死掉的黄蜂回巢。「呸,恶心的东西,」她说完,还用脚跟踩他们,踩完才继续走。到海岸的路程很长,但她辛苦跋涉,还是走到了。海边有巨浪猛力扑击沙滩。「啊,真是够了!」女孩说着,将杯子探入最靠近的海浪,就带那杯水回家了。「母亲,你要的水在这儿。」她说。母亲把水接过去喝下。噢,真苦,又咸又苦!泪水浮上母亲的双眼,但她仍谢谢女儿,并且把自己最上等的帽子送给她。女孩载着那顶帽子出门去,很快寻获一位甜心。
  可是,那位母亲的病却越发严重,于是,她央请二女儿去海井取水回来,要是她做到了,就可以获得母亲的爱,以及她最上等的蕾丝礼服。女孩启程了。途中,她坐下休息时,望见一个男人牵一头水牛在犁田,她发觉牛轭挂错了,以至牛脖子溃烂了一大块。但她完全不以为意,继续走到了海岸边。巨大海浪在沙滩上怒吼。「啊,真是够了!」说完,她迅速把杯子伸进海中,然后拿起来,快跑回家。「母亲,你要的水在这儿。那套礼服给我吧。」咸啊,那水又咸又苦,母亲简直无法吞咽。女孩穿上礼服,一出去,立刻找到一位甜心。而那母亲依旧卧病,有如被握在死神掌中。央请三女儿去取水时,她简直快没气息了。「我所喝的水,不可能是海井水。」她说:「因为它苦得像卤水。去吧,你将得到我全部的爱。」
  「我不想要那个。但是,假如给我你顶上这间房子,我就去。」三女儿说。
  那母亲答应了。于是,女孩怀抱着雄心壮志启程了。她一路没有停步,直走到海岸边。在沙滩上,她碰到一只翅膀受伤的灰鹅。灰鹅拖着受伤的翅膀,向她走来。「走开,笨东西。」女孩说着,径自向大海走去,看见巨大海浪在沙滩上翻腾,有如雷鸣轰响。「啊,真是够了!」女孩说完,快速把杯子探入海中,取水回家。等她母亲一尝那又咸又苦的海卤水,女孩立刻说:「好啦,母亲,你出去吧,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
  「孩子,你不肯让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离世吗?」
  「你若能快一点,倒还可以,」女孩说:「反正赶快就是了,因为隔壁小伙子为了我的财产,希望跟我结婚。姐姐们和我准备在我的屋子举行盛大婚礼。」
  于是,那母亲一边躺着等死,一边落下又咸又苦的泪水。最小的女儿轻手轻脚走近她,说:「母亲,别哭。我这就去帮你取一杯海井水。」
  「没用的,孩子。海井太远了,你又年幼。我也没剩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了,看来,我死定了。」
  「唔,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试一试。」说完女孩就启程了。
  路途中,她看见路边有一些蚂蚁,正奋力搬移他们伙伴的尸体。「来,让我帮你们一把,我做容易多了。」女孩说着,把他们都舀到手中,把他们带到蚁丘才放下。
  她继续前进,途中看见一只犁田的水牛,被牛轭磨到流血了。「我来把牛轭扶正。」她对那个犁田的人说,并取下自己的围裙,放在牛轭下方垫着,好让牛轭在牛脖子上使力时能顺当些。
  她走了很长的路程,终于来到海岸。沙丘上有只翅膀受伤的灰鹅。「啊,可怜的鹅。」女孩说着,把自己的外裙脱下来撕开,用它来绑住那只鹅的翅膀,好让受伤的鹅翅有可能痊愈。
  然后,她往下走到海水边缘。巨浪闪耀着光芒。她尝尝海水,又咸又苦。海上的远处有个岛,那是露在波光粼粼海水之上的一座山。「怎么样才能去到海井那儿呢?」她说:「我不可能游泳那么远呀。」但是,她仍然脱下鞋子,步入海中,准备游过去。这时,她听见一阵沉重的蹄声,回头一望,沙滩走来一头长了银牛角的白色大牛。「来,」那头牛说:「爬上来,我载你。」于是,她爬上牛背,抓住他的角。他们步入海水中,那头牛游泳,游到远处那座岛。
  那座海岛的岩石陡得像墙壁,滑得像玻璃。「我要怎么去到海井那儿?」她说:「我不可能爬到那么高呀。」但,她还是探手试着爬上岩壁。这时,一只比老鹰还大的灰鹅向她飞来。「来,」那只灰鹅说:「爬上来,我带你飞上去。」于是,女孩爬上去坐在鹅的两只翅膀中间,灰鹅把她带到岛屿的山巅。那儿有一口清澈的深井。她把杯子探进去舀水,灰鹅又载她飞越海洋,那只白牛游泳跟在后头。
  那只灰鹅到了沙滩,一着地,起身时,却是一个男子,一个又高又俊的年轻人。女孩之前撕下的裙子布条,就垂在他的右臂上。「我是这片海洋的男爵,」他说:「我要娶你为妻。」
  「我得先拿这海井水回家给我母亲。」女孩说。
  于是,他与她一同骑上牛背,返回村子。她母亲躺在病牀上,掌握在死神手中。但她才喝一滴海井水,就抬起头来;再喝一滴,坐了起来。再喝一滴,站了起来。再喝一滴,她跳舞起来了。
  「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水。」她说。接着,她与么女、海洋男爵一同骑上那头白牛,去男爵的银色宫殿,两人在宫殿结婚,寡妇在婚礼中跳舞。

  「但,那些蚂蚁呢?」桂蕊轻声问。
  「啊,蚂蚁,」母亲说:「嗳,那些蚂蚁会不知感恩图报吗?不会的!他们也赶来参加婚礼,全部排成一列,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前进,而且带了一只金戒指,金戒指在他们蚁丘底下,埋了有一百年之久。那年轻人与那女孩就用那只金戒指结婚了!」
  「上一次。」桂蕊说。
  「上一次?」
  「上一次,你说……你说,那些蚂蚁去参加小女儿姐姐们的婚礼,把所有蛋糕和甜点吃光光。」
  「是呀。他们是那么做的。蚂蚁有办法做好多事情呢,而且,他们可以马上到达任何地方。」母亲认真地说,然后自己噗哧而笑,惹得我们也都笑了,只因她自己把蚂蚁给忘了。
  桂蕊的问题「书是什么?」让母亲想到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在石屋这里一向被疏忽,或根本没人理睬——克思世系没人能读会写。我们数羊,是利用一根有刻痕的棍子。我们自己对这件事并不觉得难为情,母亲却感到难为情。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曾经梦想回娘家探访,或者,是否曾经梦想她家族的人到高山地区来探视。这两种情况都不大可能发生。但,孩子呢?假如她儿子下山,走进世界其他地方,却没受过教育,结果,就像城中街道的乞丐那么无知呢?她的自尊无法忍受那种情形。
  高山地区完全没有书本,所以,母亲着手自制。她整平许多块方形的亚麻布,再用两个滚筒绷紧它们。她用橡汁制作墨水,利用鹅毛管制作笔。她为我们编写识字课本,然后教我们读。她也教我们写字。刚开始,用棍子写在尘土上,接着,用鹅毛管写在拉平的亚麻布上。我们写时摒住气息,还是写得乱七八糟,还在亚麻布上溅了许多墨水。她把淡墨水洗掉,让我们可以重复写。桂蕊觉得这件事很难,全凭对我母亲的爱,她才能持续写下去。而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写本书给我嘛!」我央求。于是,湄立为我把雷湼的一生写了下来。她认真看待这件事。曾经受教育的她,觉得假如我只拥有一本书,它应该是一部神圣的历史。她仍记得《雷湼王风云史》里的一些字句,至于忘记的部分,就用自己的话填补。我九岁生日那天,她将那本书送给我:四十张光滑的亚麻方块布,写满端正的手写字,还用蓝色染线沿着上缘缝牢。我把这本书读得滚瓜烂熟。到了能背诵全书以后,我珍爱着书里的手写字,依然一读再读,不仅为了它们讲述的故事本身,也因为我看见隐藏在故事里的东西:所有那些隐藏的故事,有我母亲讲的故事,也有没人曾讲过的故事。


  第五章

  母亲教我读写的那几年,父亲也继续我的天赋教育。然而,由于我没有展现成为卡达第二的任何可能;也没有露出什么迹象,可以运用早慧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所以,父亲只能先教我天赋的使用方法,然后,耐心等候天赋自行表现。父亲说过,他本人是直到九岁才有办法毁灭一只小昆虫。
  父亲并不是天生有耐性的那种男人,他的等候,纯粹仰赖自律,同时怀抱希望。他经常测试我,我也竭力表现:注目、抬起左手指向目标物、低语,加上鼓动那个神秘的东西——我的意志。
  「意志是什么?」我问他。
  「唔,就是你的意图。你必须有意使用你的天赋。假如你没有那个意愿却使用了天赋,有可能造成巨大伤害。」
  「使用天赋时,到底有什么感觉呢?」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开口回答。
  「那就好像,什么东西被整合了起来。」他说时,左手出于本能微微一动。「你像是个结,位在十多条绳子的中心,所有绳子都被拉到你之内,而你紧握住它们。你也像是一把弓,但那是有十多条弦的那种弓;你缓缓将它们拉开,愈拉愈紧,直到你说:『行啦!』那股力量就会像弦上的箭般发射出去。」
  「所以,是用意志操控力量去消解你正在注视的东西?」
  他再一次皱眉,并再一次思考。「那不是能用语言讲出来的事情。当中完全没有话语可用。」
  「但你说……那怎么晓得该说什么?」
  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凯诺运用天赋时,从没有一次说出相同的字眼,也可能——那根本不是什么字眼。听起来其实像重音的「哈!」音,或者像一个人突然全身用力吐出一股气那样。事实上,又比那两者的蕴含更多些,而我就是一直没办法模仿成功。
  「蕴酿到那股力量动起来的时候……它自然会发出来。」这就是他所能说的全部了。这样的交谈让他很困扰,因为他无法回答。我应该别问才对;我应该不要盘根究底才是。
  到了十二、十三岁时,我越来越忧心我的天赋不会展现。我的恐惧不仅仅呈现在想法里,也出现在梦里。梦境中,我总是差不多正要使出什么可怕万分的破坏,例如使一座石造巨塔粉碎落地;消解某个黑暗怪异的村落全体居民。或者刚破坏完毕,正在废墟和无骨无脸的死尸间游走,拼命想找路回家。反正,一无例外,恶梦梦境总是在消解之前或之后。
  从那种梦魇醒来时,我的心脏总像马匹疾驰那般砰砰跳动,于是我只好努力按捺那股恐惧,遵照凯诺曾说的,尽力整合那力量。我抖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我会瞪视床柱的雕花柱头——破晓曙光才刚照出它的轮廓,我举起左手指向柱头,决心摧毁那个黑色的木质凸起,我用力发出撼动的「哈!」接着紧闭双眼,向黑暗祈祷我的愿望、我的意志会被接纳。可是,等我终于张开双眼,那个木质柱头依旧好端端在原地。我的时候还没到。
  未满十四岁的那年,我们与足莫世系的人已经很少往来,与杰勒世系的艾洛则保持警戒的敌意。他们完全禁止桂蕊与我靠近我们领地与那个领地的边界。那个边界是整片的梣树林。我们都很听话,因为我们都认得折腰郭楠,也认得那个双臂被反折的男人——折臂男是艾洛领主所为,据说,是出于一时兴起的玩笑——他把那种行为叫做开玩笑,那个男人还是他自己领地的农奴呢。「把农奴的用处取走,」我们的农民说:「真不可思议。」针对一个领主所能做的批评,这是最严重的了。艾洛疯了——但没人敢这样明讲,只能保持缄默,避之惟恐不及。
  其实,艾洛也避着克思世系。的确,他扭绞了我们的农奴郭楠的背,不管郭楠怎么辩解,去杰勒世系偷木柴,确实是超过底线了。根据高山地区的习俗,那样把人扭绞,算是师出有名。父亲没有报复,他只是去梣树林边等候,直到艾洛经过,看得见父亲在做什么时,凯诺就召唤力量,在树林沿着边界消解出一道破坏路径,看起来好像被闪电雷霹一般,成为槁木死灰、枝叶焦黑的界篱。当时,艾洛潜伏在树林坡地的上缘,他偷偷看着。凯诺没对他说什么,艾洛也没说什么,但自从那天起,边界附近就不曾再见到艾洛的身影。
  自从突袭杜奈以来,父亲就稳稳地被冠上危险人物的名声,不需要另外附加什么警告的举动来确认。大家口耳相传:「克思人是有快眼的。」听到这种话,我自豪得要命:对凯诺、对我们、对我们世系、对我们的力量,我都很自豪。
  杰勒世系是个贫穷、治理不善的领地,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足莫世系可就不同了。足莫世系很富有,而且愈来愈富有。听说,他们有不少人把自己想成卡朗山脉各领地的领主,常带着自负自大的派头,到处索取保护费和纳贡——纳贡!仿佛他们真的就是高山地区的领主了!然而,比较衰弱的一些领地至终也只能乖乖接受足莫人的强行勒索,拿羊、牛、羊毛,或甚至农奴去纳贡,因为足莫世系的天赋真的可怕。那种天赋起作用得很缓慢,肉眼看不见,也缺少刀剑、消解或燃烧的戏剧性。但,足莫世家的阿格领主可以在今年穿越你们的田野和牧地,明年,农田的玉米就会凋萎在地,牧地会寸草不生好几年。他还能把这种「慢耗」加诸于羊群、牛群,甚至你的家人。
  与足莫世系西南边界为邻的一个小领地,里门世系,他们所有人就因此全部毙命。阿格领主去里门人那儿提出一些要求,里门领主在大门口相迎,可是他打算违抗阿格,并随时准备运用「火掷」的天赋,他还叫阿格滚蛋。结果,阿格利用深夜,潜行到里门家,绕着他们的屋舍施展魔法——人家是这么说的,因为足莫的天赋并非一个注目加一个字眼的那一种,而是低语、说出名字,外加手部动作,施展时,得费一点时间。结果,从那时刻起,里门家族每个人先后染病,四年内,全部毙命。
  虽然大家口耳相传,但凯诺怀疑这样的故事。「在黑暗中,人又在外面,而对方在屋内,足莫不可能做到那种结果。」凯诺说得很有把握。「他的力量与我们的力量相像,须透过眼睛看,才有办法进行。说不定,他是在人家那里留了些毒药。说不定,里门家的人是生了与阿格无关的疾病而死。」无论事情究竟如何发生,阿格都被看作出事的原因。当然,他因此获利了——里门世系成为他的财产。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事与我们没有直接相关。岂料,寇迪世系有两兄弟因谁是继承人暨真正的领主发生了争端,阿格于是动用一些族人进驻寇迪领地的南部,声言他是在保护寇迪世系。两兄弟继续争吵,而且你争我夺。阿格则是利用这个时机,霸占了他们的土地。这样一来,足莫世系恰恰好与克思世系毗邻,邻接处在我们的西南边界。于是,阿格成了我们的邻居。
  自从那时起,父亲的脾气一转,转向了黑暗。他觉得他领地内的全族系部处在危险中,而我们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护卫大家。他的责任感很强,可能强过头了。对他而言,特权即义务;命令即服务;力量、天赋本身也意味着自由的严重丧失。假如他是个没有妻小的年轻人,我想,他可能不惜发动突袭,对抗足莫世系,一次面对所有危险,在这次自主性的行动中赌上自己。然而,他是一家之长,一个肩负重担的男人,全心全意照料着一个贫穷的家园、看顾着其中的百姓;而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没有防卫能力的妻子、以及一群亲属,而亲属中根本没人具有他那种天赋,可以陪他抵抗敌人——除了我,他的儿子,将来或许会有那种天赋。
  而他儿子现在十三岁了,依然没有展现天赋的迹象。这就像颗螺丝,把凯诺的忧虑拴得更紧了。
  我接受了完美的训练,知道该如何运用,却没有天赋可以运用。那就好比我受教骑马,却根本不曾跨上马背。
  这件事让凯诺苦恼极了,而且愈来愈苦恼,我是知道的,因为他要藏也藏不住。而湄立不能像其他事那样帮他,也没办法安慰他,甚至不能居间协调我们,或是减轻我们加诸于对方的重担。毕竟,对于这个天赋以及它运作的方方面面,湄立知道什么呢?她对天赋全然生疏。她没有高山血统,来这里也没见过凯诺运用天赋——除了在杜奈市场那里见过一回,见到凯诺毁灭一个狙击者,并使另一个狙击者残废。凯诺没有意愿对湄立展示摧毁的天赋,也一直没那个必要。那天赋使湄立骇怕莫名,她不了解它,而且说不定还半信半疑。
  为了警告艾洛而在梣树林留下一排死树之后,凯诺只在一些小事上运用天赋,都是为了让我察看天赋的运作方法与随之而来的代价。他从没在狩猎上运用天赋,因为动物肌肉、骨头、器官的分解崩散太过可怕,没人有兴致食用猎物。而且,无论如何,在凯诺心中,这个天赋不是为了平常的用途,它只有在真正需要时才派上用场。也因此,湄立可能多少忘了凯诺拥有这个天赋,既然这样,假如我根本就没有天赋,她也看不出有什么该操心的非常理由。
  真的,只有到了——终于——听说我展现出力量之后,她才惊恐起来。
  我也一样。

  ※

  我与父亲骑马外出。他骑那匹灰色的老种马,我骑花妮。同行的还有阿罗,一个年轻的农民。阿罗的克思血统来自他父亲,他拥有「单眼接触」的力量,能松开各种结,还会另外几种这一类的招数。阿罗说,要是他注目得够久,说不定能毁灭一只老鼠,只是,他不曾找到有哪只老鼠肯在附近待得够久,让他可以确定是否具有这种力量。他是个好性情的男人,爱马,也罩得住马,他是父亲盼望已久的那种驯马师。那阵子他正在训练花妮最小的马儿子。我们很细心照顾那匹才两岁的小公马,因为父亲觉得那匹小公马是红骏马再世,红骏马就是他昔日骑去杜奈找老婆所骑的那匹。
  我们去的地方,是克思领地西南边陲放羊牧地,虽然凯诺没说什么,我们仍保持警戒,留神是否有迹象显示足莫世系的人在我们领闲晃,或是他们的羊混迹到我们的羊群内,而让足莫牧人趁着过来领回他们的羊时,「顺手牵羊」带走我们的羊——这种花招,寇迪世家的人曾经警告我们,因为他们与足莫世系长久为邻,清楚得很。此时留神一看,果然,在我们的高山粗毛种母山羊里,有几只过去没见过的羊。我们的牧羊人都在母山羊毛茸茸的耳朵做了淡黄色的记号,以便区别我们的羊与艾洛的羊——以往,杰勒人的羊会游走到我们牧场,杰勒人居然因而指责我们偷他们的羊。但自从父亲在梣树林做了分界之后,艾洛就不曾再那样了。
  我们转向南骑,找到我们的牧羊人和他的牧羊犬,要他把足莫人的羊区分出来,送回他们所属的牧场。然后,我们向西骑,找到界篱有破口,马上将它修好。凯诺生气地皱着眉,阿罗与我温顺沉默地跟随在他后面。我们沿着山腰快骑,慢灰的前蹄踩到一块被青草遮掩的板岩,板岩光滑倾斜,害马匹滑了一下,还大幅度向侧边倾斜,还好,又回正了。也幸好,凯诺没被摔下马。他欠身查看慢灰有没有扭到脚。这时,那块斜岩上方,在凯诺的脚有可能往下碰触到的地方,冒出一条蝰蛇〔※蝰蛇(adder),世界上最毒的蛇种之一。〕,正作势攻击。我大喊,并伸手指着蛇。凯诺停在欠身查看马脚的姿势,他瞄了我一眼,再看那蛇一眼,接着挥动左手指向蛇,然后在马背上回复正坐,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慢灰四脚离地,大动作跃离那条蛇。
  那条蛇瘫在岩石上,活像被丢弃的袋子,软趴趴的不成蛇形。
  阿罗与我坐在我们的马匹上,瞪视这一幕,呆住了。我们两人的左手都僵硬地指着那条蛇。
  凯诺先安抚慢灰,再小心翼翼下马,仔细查看岩石上那个已毁的东西,然后抬头看着我。他的表情很奇特:紧绷而锐利。
  「干得好,儿子。」父亲说。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马鞍上。
  「确实干得好!」阿罗拉开大大的笑容。「石神在上,那种蛇可是剧毒啊,而且坏透了,领主差点被它一口咬进骨头里!」
  我盯着父亲结实光裸的棕色大腿。
  阿罗下马,想仔细看那条蝰蛇的残尸,因为他所骑的小红马竟然不肯靠近那个坏东西。「确实被毁灭了,」他说:「是一只强眼做的!瞧那边,那是它的毒牙。可恶的坏东西。」他朝那东西吐口水。「是一只强眼唷。」他又说一遍。
  我说:「我并没有……」
  我盯着父亲,不解。
  「我刚才看它时,它已经被消解了。」凯诺说。
  「但你……」
  他皱眉,但并未生气。「是你毁灭它的。」他说。
  「是呀,」阿罗插嘴道:「欧睿少主,我看见是你干的,快如闪电。」
  「但是我——」
  凯诺看着我,严峻而坚决。
  我试着解释。「刚才的情形,跟之前那几次都一样,我尝试了,但什么都没发生。」我打住。由于事出突然,我想哭,而且好困惑。因为情况似乎是我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做了的事。「我刚才同样也没什么不同的感觉啊。」我哽咽道。
  父亲继续注视我一会儿;然后说:「即使是那样,依然是你做的。」说完,他跃上慢灰。阿罗则必须去把那匹小红马抓过来,因为小红马不想再被骑了。奇异时刻已过,我不想去看那个刚才还是一条蝰蛇的东西。
  我们骑到界篱边,发现了足莫羊可以跨越的地方——看起来,那片围墙的石头像是最近才被人拉出来的样子。所以那个早上,我们就埋头整修那片围墙,以及附近几处可以稍加修复增强的地方。
  我居然做出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真难以置信啊。那天傍晚,父亲对母亲提起这件事,更是教我吃一惊——他照例以他一贯的风格,讲得轻淡扼要,母亲必须经过一些时间消化,才弄明白父亲是在告诉她:我已经展现天赋了,而且还可能因此救了他一命。母亲与我一样,由于太困惑了,她的回应不是高兴或赞赏,而是焦虑。「那些蝰蛇,它们有那么危险吗?」她不只一次这么说。「我以前倒是不晓得它们那么毒。小孩四处跑着玩的那些山坡,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它们出没啊!」
  「没错,」凯诺说:「它们一直都是那样。幸好,那种蛇为数不多。」
  凯诺深知,我们的生活周遭始终有迫切的危险,但湄立不信,她必须违抗自己的心,必须很勉强地挣扎一番,才能相信。她不是那种蠢蠢地随便怀抱希望的人,但她终究是一直被庇护着,不曾受到什么具体伤害。是凯诺一直庇护着她——虽然,凯诺不曾欺瞒过她。
  现在,他终于说了:「以往我们的天赋也称为『蝰蛇』。他们很早就将那个古老的名字送给了我们的天赋。」他目光扫向我,虽然只是单眼一瞥,却像早上山腰上的那瞬间一样郑重、严厉。「它们的毒液与我们的攻击,作用起来很像。」
  母亲瑟缩了一下。过一会儿,她才对父亲说:「我了解,你很高兴这个天赋今早化为真实了。」她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
  「这天赋是真实的,我从没怀疑过。」父亲回答。他这话,等于是向母亲、也是向我再一次确证。可是,我竟没有把握,母亲与我是否都能够接受。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那个年纪的男孩能躺着醒多久,当天夜里我就是醒了多久。我再三再四回顾,早上看见那条蝰蛇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愈回顾,愈困惑、愈苦恼。后来终于睡着,却梦见令人困惑、苦恼的梦,而且很早就醒了。我下床到马厩去。我第一次比父亲早到马厩。但是过不久他也就来了,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
  「早安,欧睿。」他说。
  「父亲,」我说:「我想要——谈谈那条蛇。」
  他微微偏头。
  「我知道我用了手势和注目,但我不认为我杀了它。我的意志跟之前每一次没有任何差异。跟所有那几次,都是一样的。」说着,我开始感觉喉咙和两眼后方浮现灼痛的压迫感。
  「你不会认为是阿罗做的吧?」他说:「他不具备那种天赋。」
  「但你——是你攻击它了。」
  「我看见它时,它已经被消解了。」他的说法与前一天一模一样。但这次有几丝闪烁穿透他的声音和双眼,那是带了些许觉知、疑问或不确定的闪烁。他寻思,脸上再次出现严峻的表情——稍早在马厩门口见到他时,那股严峻被睡眠柔化了。
  「是的,我有出手攻击那条蛇,」他说:「但是在你出手之后。我确定是你先攻击的——而且,是运用速迅强大的手和眼。」
  「可是,假如这一次与之前尝试但失败的那么多次似乎都一样,我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运用了力量?」
  这话让他突然挺直身子,站在那里皱眉深思起来。最后,他开口了,颇为踌躇的样子:「你想不想现场试一试你的天赋,欧睿?就是现在,对准某个小东西——就那边那一小撮野草吧。」他指了指庭院靠近马厩门的地方,那个角落的几颗石头之间有一小撮蒲公英。
  我注视那一小撮蒲公英。眼泪冒出眼眶,我无法将它们按压回去。我双手掩面,啜泣起来。「我不想试,我不想试!」我哭着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不想试!」
  他走过来,跪下,一只臂膀环绕我,由着我哭。
  「没关系,亲爱的。」等我平静些,他才说:「没关系,这到底不是普通事情。」他让我进屋子洗脸。
  之后,我们没再谈起天赋。或者说,有好一段时间不谈它。


  第六章

  之后,接连几天,我们带着阿罗回到西南边陲的牧地,把该整修、该搭建的界篱继续完成,让界篱那边的牧羊人明白,这些界墙的每一块石头,我们一清二楚,哪一块被移动了我们都会知道。我们工作到第三、四天时,有一群人骑着马,从小悬崖下方的牧场斜坡向我们走来。那片斜坡原本属于寇迪世系,现在变成足莫世系了。羊群咩咩叫着闪躲那群骑士。他们直直向我们骑来,登上山头平台后,更是加快了速度。那天的天气阴沉,又有些雾湿。稍早时,横扫山区的一场好雨把我们淋得湿透,修墙用的岩石濡湿多泥,更是让我们浑身脏污。
  「啊,石神在上,那是老蝰蛇本尊呢!」阿罗嘀咕着。父亲瞥了阿罗一眼,示意他安静,等那群骑者来到界墙边,才以平静清晰的语调出声:「阿格领主,你好。」
  我们三人都欣羡地看着他们的马匹,因为每一匹都是良驹骏马。领主本人骑一匹蜂蜜色的母马,在他庞大的身躯之下,那匹母马显得格外秀致。阿格足莫的年纪大约六十上下,有个大桶腰肚和公牛脖子。他穿黑色男短裙及外套,但并非粗毛毡的材质,而是用精织的羊毛料裁制而成,露出肌肉累累的小腿;他的座骑套着镶银的马勒。我主要是留意这些,反倒没怎么看他的面孔,因为我根本不想抬头看他的眼睛。我这一生的十多个年头里,一直听到人说阿格领主的坏话。更何况,他刚才骑着马,一路对准我们,直奔界墙的态势,像要出手攻击似的,无法改善我对他的印象。
  「克思家的,正在整修羊篱笆?」他的音量很大,却带着意料之外的温暖和快活。「成果不错啊。我底下有些擅长干砌石头的男工,改天叫他们过来帮你们。」
  「我们今天就差不多可以完工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凯诺说。
  「我还是派他们过来吧,篱笆有两边,嘎?」
  「的确。」父亲应和,口气是愉快的,虽然表情与他手里的石头一样硬。
  「这两个小伙子,有一个是你的,嘎?」阿格打量阿罗和我。这侮辱很微妙。他肯定知道凯诺的儿子还是个男孩,而不是二十岁的男子。这当中暗示克思家的子嗣与克思家的农奴实在无法区别。虽是带刺的话,我们三人还是默默咽下了。
  「是他。」父亲没有说出名字或介绍,甚至也没有看向我。
  「既然我们的领地相邻了,」阿格说:「我心里一直想去邀请你和夫人到足莫一访。要是我一、两天内去你家,你会在吗?」
  「我会在家。」凯诺说:「欢迎你来。」
  「好呀,好呀。我会来的。」阿格抬起一只手,草率敬个亲切礼,然后掉转座骑,带他那一小队人马沿着界墙离去。
  「唔,」阿罗叹口气:「那真是一匹漂亮的黄色小母马。」他与父亲一样是彻头彻尾的马夫,两人一直都渴望、并且计划着改善我们的马厩等级。「要是我们这一、两年内让布蓝提跟她在一起,那将生出一只多棒的小马来呀!」
  「还有,那将付出多少代价呀。」凯诺正色道。
  从那天起,凯诺都很紧张,而且常常一脸不悦。他吩咐母亲为阿格的到访做好准备。当然,母亲听话做了准备。然后他们等着。凯诺都没有远离石屋,因为不希望让母亲独自接待阿格。可是,阿格却过了半个月才来访。
  他带了与上次相同的那些随员前来,全都是他的手下以及他领地内其他世系的男人,没有半个女人。以父亲刚烈的自尊,这情形堪称侮辱,而他并没有松手不理。「很遗憾尊夫人没有与你同行。」父亲说。阿格这才抱歉连连,说他妻子料理家务,负担很重,而且健康状况也不好等等。「但是,她盼望在足莫领地迎接你的到来。」阿格转向湄立。「在以前,我们常骑马走访其他领地。我们这些后人真是偏离了高山人热诚的旧习惯。不用说,你们山下那边的城市,一定是大为不同的。听说,你们的邻居都住在附近,稠密得有如乌鸦挤着吃腐尸。」
  「是大为不同。」母亲温顺地回应。阿格喧噪的嗓门及硕大的体型似乎总带着压制人的威胁,母亲像被缩蚀了一般。
  「这一位,想必就是你家的小伙子了,前几天才见到的。」他说着,突然转向我。「名叫卡达,是吗?」
  「欧睿。」我没作声,所以母亲代为发言。其实,我是故意低下头的。
  「好。欧睿,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大嗓门说。「你害怕足莫人的眼睛吗?」他又笑起来。
  我的心在我胸口上方猛烈敲打,差点让我窒息。但我强迫自己抬头,望向悬在我上方的那张大脸。阿格的眼睑厚重下垂,使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皱折与眼袋,他的眼睛有如蛇眼那般冷静而空洞。
  「我听说你已经展现你的天赋了。」他瞥一眼父亲。
  阿罗当然已经把蝰蛇的事告诉我们领地所有人了,在高山区这里,话语传递的速度之快,令人惊奇。因为,这里看起来好像没有谁会向任何人讲什么——除了对最亲近的亲属。可是,就连最亲近的亲属,大家似乎也很少说些什么。
  「他已经展现了。」凯诺说话时看着我,而不是阿格。
  「那么,虽然是谣言,这次倒是真的啰。」阿格的语调带着温馨与祝贺之意,我真无法相信他刚才对母亲的露骨侮辱是蓄意所为。「消解的天赋。好耶,那是我很想见识的力量呀!如你们所知,在我们足莫世系,只有女人具有克思血统。当然,她们是承袭了天赋,但却无法展现。也许小欧睿肯为我们做个示范。小伙子,你愿意吗?」大嗓门显得很和蔼、很热切。拒绝是不可能的。我没说什么,但礼貌上必须有点反应。我于是点头。
  「好。那么,我们会在你来之前,设法先找到几条蛇,嘎?要是你喜欢的话,或许也可以帮我们把旧谷仓的老鼠和小猫清除掉一些。我很高兴知道那个天赋真的展现了。」这是对父亲说的,语调同样热烈和蔼——「因为我对我一个孙女,就是我最小儿子的女儿,一直有个想法。等你们到足莫时,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起身。「现在,你看,我并不像他们所说的像食人妖怪吧。」——这是对母亲说的。「等到五月,道路干了,你们将会大驾光临,好吗?」
  「十分乐意,先生。」湄立也起身了,而且合指叠掌,颔首鞠躬——那是平地人礼貌表示尊敬的姿势,我们相当陌生。
  阿格注视她,仿佛有了这个姿势,湄立才入了他的眼。之前,他都没真的看我们任何人。母亲恭敬冷漠地站着,她的美不像高山妇女的美,她的美是骨子里的优雅、敏捷,以及细致的活力。我看见阿格的表情变了,变凝重了,里面有我读不出来的情绪——惊叹、羡妒、饥渴、怨恨?
  他呼唤那几个跟来的随员,他们原本一直围坐在母亲为他们准备的餐桌旁。他们鱼贯走向庭院他们的马匹那儿。不一会儿,全体在马儿的杂遝声中离开。母亲看着盛宴后的杯盘狼籍。「他们大吃了一顿。」她带有女主人的自豪,但也含着悲伤,因为她花了一番精神和力气制作点心,却完全没有剩下一点点可以给我们自己吃。
  「有如乌鸦挤着吃腐尸。」凯诺讽刺地引用。
  母亲轻轻一笑。「他不是圆滑的外交官。」母亲说。
  「我不晓得他是什么。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来。」
  父亲瞥瞥我,但我站着不走,决心听他们说什么。
  「也许。」凯诺说,很明显想延后讨论——至少,延到我明白自己不应该在那儿聆听而离开之后。
  母亲倒是没有这层顾虑。「他是在讲订婚的事?」
  「那女孩,想必差不多年纪了。」
  「欧睿还没十四岁呢!」
  「她应该小一点。十二或十三岁。但,你知道吗,她从她母亲那边继承了克思血统。」
  「两个小孩子订婚,然后等结婚?」
  「那倒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凯诺的口气渐渐冷硬起来。「只是订婚,好几年后才结婚。」
  「无论是哪一种安排,现在都太年幼了。」
  「早早把事情定了,让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好交易透过婚配而来。」
  「我不想听这种话,」母亲平静地说,一边摇头。她的口气一点都没有违抗。她向来就是个不常宣示反对意见的人——以父亲那阵子的紧绷,要是母亲明白反对,可能早就不晓得把父亲激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足莫家想做什么,但如果他提出订婚,倒是个大方的提议,我们也该谨慎考虑。西部这一带,没有其他具有真正克思血统的女孩。」凯诺看着我。我忍不住回想,父亲平时怎么用那深思、评估的目光注视那些小公马和小母马,一边琢磨着马厩的未来。然后,他转开了目光不再看我。「我只是想不通,他何必做这提议。也许他有意借此补偿我们吧。」
  湄立睁大眼睛。
  我得把这些对话想出个所以然来。凯诺所说的补偿,是指当年为了保有纯正血统,凯诺本来有可能娶回家的那三个女人,却被阿格抢先要走,激得凯诺只好下山找个根本不具有克思血统的女子为妻,是指这件陈年往事吗?
  母亲整个脸涨红,前所未有的红,致使她清亮的褐色皮肤变得有如冬天夕阳那么暗沉。她小心翼翼说:「你一直在期待——补偿?」
  凯诺愚钝的时候,有可能像石头那么愚钝。「那才公平啊。」他说:「可以修补一点藩篱。」他踱步远去。「蝶丹不是老女人,还没有老到无法给沙贝足莫生出这个女儿。」他又踱步回到我们身旁,站定看着地面,深思着。「假如他真的提议了,我们就必须加以考虑。足莫世系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却可能是个好朋友。倘若他给的是友谊,我必须接纳。而且,对欧睿而言,这样的机会比我能期望的好多了。」
  湄立没说话。她刚才已经表明反对,就再也没别的可讲了。她虽然没听过让孩子年幼就订婚这种事,而且不大喜欢,但是为孩子安排好婚姻,并利用婚姻取得财产上和社交上的好处,这样的处理原则,她倒也非常熟悉。何况,领地之间的友好与交恶,以及维持血统等等这一类事情,在她而言,她都只是那个外来者、那个局外人,因此,她必须信任父亲的知识和判断。
  但,我却有个个人想法。既然现场有母亲与我站在同一边,我于是发话了:「假如我与足莫那个女孩订婚,那桂蕊怎么办?」
  凯诺与湄立同时转身注视我。
  「什么桂蕊怎么办?」凯诺问,好像装笨——这可不像他。
  「假如桂蕊与我想订婚,那怎么办。」
  「你年纪太小了!」母亲脱口道。但讲出来,才发觉着了自己的道。
  父亲静立了一会儿,才说:「特诺和我曾经谈起这件事。」他一字一句说得坚决凝重:「桂蕊具有出色的血统,她的天赋也很强大。她母亲希望她与寇迪世系贝曦世家的安伦订婚,以维持纯正的血统。只是,目前还没明确的决定。但,欧睿,足莫这女孩具有我们的血统。这件事对我、对我们族人都相当重要,所以是我们不能抛弃的机会。现在,足莫世系是我们的邻居了,而成为亲家,是迈向友谊的一个途径。」
  「我们与乐得世系一直都是朋友啊。」我坚持立场。
  「我没有轻看这一点。」凯诺站在那儿,盯着杯盘狼籍的餐桌,对自己所讲的各项决断,也还拿不定主意。「这件事,暂时搁着吧,」他终于说。「足莫也许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是个忽热忽冷的人。等五月去他们那里,就会比较清楚利害得失。说不定我误会他的意思了。」
  「他是个粗人,但好像有心示好。」湄立说。「粗人」这种字眼,不管她对谁使用,都算严厉,那意味她非常不喜欢阿格。但是,如果不信任人家——那并非她的天性——又会使她很不舒服。在没有善意当中看出善意,是母亲的创造本领,我们很常碰到那种情形。所以,家中与她同工、为她工作的人,都甘心乐意;最阴郁的农民与她谈话,都十足热忱;口风紧的年长女农奴,都把她当姐妹,放心倾吐伤心事。
  我等不及要去见桂蕊,告诉她即将出访的事。我们等候阿格到来这段期间,我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过,只要完成分内工作,我其实可以随心所欲外出。所以,第二天下午,我告诉母亲,我要骑马去乐得世系。她清澈的双眼注视着我,我脸都红了,但她没说什么。我问父亲可不可以骑那匹小红马。跟他说话时,我感到一份不寻常的自信。父亲已经看过我展现我们血统的天赋了,也听到我像个未来的新郎倌那样说话,所以,当他同意让我骑那匹小红马,而且也没有提醒别让羊群受到马匹惊吓,或是马儿跑过后,要带他散散步,我一点都不意外。假如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而不是十三岁的男人,他一定会提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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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我出发时,与所有男人一样,脑袋装满大小事,于是也就感觉自己重要了起来。布蓝提这匹小公马步伐轻快恰人。到了开阔的长草坡,他更有如小鸟飞翔般流畅地慢跑起来。他不理会注视他的牛只,只留意自己的脚步是否完美,仿佛他也晓得要尊敬我新获得的力量。我们抵达乐得世系的石屋时,他仍然小跑着,我对他和对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有个女孩跑进屋内告诉桂蕊我来了,我牵着布蓝提在庭院绕行,好让他缓和下来。他是这么高骏的一匹马,与他同行的人也会自觉尊荣高贵、风度翩翩。我像孔雀般昂首濶步,桂蕊欣喜地穿越庭院跑向我们。那匹小公马当然对她的天赋有所反应:他很感兴趣地注视桂蕊,双耳前倾,向她靠近一步,头部稍微前弯,好让自己的前额贴近桂蕊的前额。桂蕊优雅大方地接受布兰提的行礼,抚摸他的头饰,轻轻向他的鼻孔吹气,并且用她所谓的「动物语」温柔对他说话。至于我,她倒没对我说什么,但笑容灿烂。
  「等他凉下来,我们去瀑布那边。」我说。所以,我们把布蓝提牵到马厩,安置在其中一个棚间,给他一点干草和一把燕麦,桂蕊与我就出发往峡谷去了。从设置磨坊车的小溪往上约一哩远的地方,两条支流在一个狭窄的深色裂口汇合,然后经过高高低低的石头堆,最后流进一个深池中。奔流不歇的瀑布带来一股持续的凉风,野生杜鹃花和黑柳木组合而成的灌木丛迎风摇摆。灌木丛里,有只总是隐身的小鸟在唱三音歌。较低的那个池子边,有只黑鶫筑巢而居。我们到了那里,先涉水,然后弯腰走进瀑布底下,接着攀岩、游泳、攀爬、喊叫,最后手脚并用爬到一个高高突起于日光下的宽平岩架。我们在那上面伸展四肢,让阳光晒干身子。那天是早春,还不是很暖和,溪水冰凉,但我们宛如水獭,并不真觉得冷。
  我们没有帮那个岩架取名字,但我们多年来都在这儿聊天。
  我们躺了一会儿,沐浴在阳光下大口喘气。我心里装满了要讲的事情,所以很快我就开始说了:「足莫世系的阿格领主昨天来拜访我们。」我告诉桂蕊。
  「我见过他一次。」桂蕊说。「有一次母亲带我去那边狩猎。他长得……好像吞了一个水桶到身子里去似的。」
  「他是有力量的男人。」我带着自负的口气说。我希望她认同阿格的不凡,那么,对于我把成为阿格女婿的机会牺牲掉这件事,她才会恰如其分地对我刮目相看。只是,之前我没跟她提过这种事,现在该对她说了,我却发现难以启齿。
  我们面朝下,趴在暖和平滑的岩石上,有如两只皮包骨的蜥蜴。我们的头靠得很近,这样才能静静说话——桂蕊喜欢这样。她不是那种藏藏躲躲的人,而且有本事像野猫一般吼叫,但,她就是喜欢轻声细气地谈话。
  「他邀请我们五月去足莫拜访。」
  没回应。
  「他说,他希望我见见他的孙女。她孙女有母系那边的克思血统。」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听见父亲声音的回响。
  桂蕊发出模糊的声音,但很久都没说什么。她两眼闭合,湿头发贴着我能看见的一侧脸孔,另一侧脸孔枕在岩石上。我以为她要睡着了。
  「你要去吗?」她终于嗫嚅道。
  「见他孙女?当然。」
  「去订婚。」她说,两眼依旧合着。
  「才不!」我话说得愤慨,但其实并不确定。
  「你确定?」
  踌躇一下,我说:「确定。」愤慨少了些,但并没有比较确定。
  「母亲打算让我订婚。」桂蕊说。她转过头,下巴抵着岩石,所以正好直视她的正前方。
  「跟寇迪世系的安伦贝曦订婚。」我说,对于自己知道这件事还挺自得的。但桂蕊可不自得。她讨厌知道有谁背地里谈论她。她喜欢隐形过日子,像黑柳丛里那只老是隐形的小鸟。她默不作声,我觉得自己好蠢。我带着歉意说:「我父亲和你父亲讨论过这件事。」她还是默不作声。既然她刚才问我,我为什么不该问她?但实在难敢齿啊。捱到最后,我终于强迫自己说:「你要订婚吗?」
  「我不知道。」她下巴抵着岩石,所以声音从紧闭的牙缝逸出,眼睛仍直视正前方。
  我心想,对于她的提问,我那么坚定回答「不」;反过来,却得到她这样的回报。我是准备为桂蕊放弃足莫的孙女的,但桂蕊不肯为我放弃这个安伦吗?太伤我的心了。我于是脱口道:「我一直以为——」但又打住。
  「我也一直以为。」桂蕊喃喃道。过了一会儿,她细声细语的话几乎消融在瀑布的声音里:「我告诉过母亲,十五岁之前不愿订婚——任何人都一样。父亲同意了,但母亲很生气。」
  她突然翻身仰躺,凝望着天空。我也照做。我们躺在岩石上,两手很靠近,但没有碰到。
  「等你十五岁时。」我说。
  「等我们十五岁时。」她说。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总共只说这两句话。
  躺在太阳下,我感觉快乐就如同穿透我而辉耀的那片日光,也如同背部底下的岩石力量。
  「召唤那只鸟。」我低声说。
  她吹了三个音。下方迎风摇摆的灌木丛里及时传来甜美的回应。一分钟后,那只鸟又叫一次,但桂蕊没有回答。
  她原可以把那只小鸟召唤到手中,栖在她手指头上,但她没有那样做。去年,她开始有完全的力量起,我们常运用她的天赋玩各种游戏。她会叫我在树林内的某个空地等候,我不晓得接下来会看见什么,只能维持猎人般紧绷的警戒。突然间,就看见一只雌鹿和她的小鹿出现在空地边缘,我每次都被吓一跳。或者呢,我闻到狐狸味,四下张望,才看见狐狸坐在离我不到六尺远的草地上,像家猫那么端庄坐着,尾巴优雅地围绕脚掌。有一次,我闻到某种臭味,直教我毛发直竖,结果呢,看到一头棕熊正穿越空地,他一脚重一脚轻地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消失在森林中。过不多久,桂蕊会悄悄溜到空地来,害羞地微笑道:「刚才那些,你喜欢吗?」碰到棕熊那一次,我承认,我觉得一次就够了。她却只说:「他住在页恩山的西边支脉。跟随大洪水下山到这里来,为了捕鱼。」
  桂蕊能把风中翱翔的老鹰召唤下来,或是叫瀑布池里的鳟鱼跃入空中。她能引导蜂群到养蜂人想要它们去的位置。有一次,她一时兴起而恶作剧,让一群蚊蚋一路追着一个牧羊人跑过红色锥石堆下方的沼塘。我们躲在锥石堆内的高处,看那可怜的家伙挥舞双臂,像风车打转那样猛拍猛打,并发疯似的逃窜。我们却无情地笑到流泪。
  当时我们年幼。
  如今,我们并排躺着,凝望明灿的天空,凝望衬着天空迎风摇曳的树枝树叶;我们背部底下有暖和的岩石,上方有暖和的太阳。从这宁静的快乐中,有个念头潜伏着:我想告诉桂蕊的事情不只一件。刚才,我们只谈了订婚的事;但我与她,竟然都没人提到我展现天赋了。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这段期间我都没有与桂蕊见面。首先是因为我与父亲和阿罗忙着整修牧地的界篱,接着因为我们得在家等候阿格到访。关于那条蝰蛇的事,假如阿格已经听说,那么,桂蕊肯定也听说了。可是今天她却没表示什么,我也什么都没提。
  我心想,她正在等我开口。我接着又想,也许她是在等我展露我的力量,像她对小鸟吹口哨那样,简单又轻松。但我做不到,我心想。瞬间,我体内所有的温暖都流光了,我的宁静也消失无踪。我做不来。突然,我生气起来,我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必须施展天赋?为何我必须杀害什么、毁坏什么、消解什么?为何我的天赋是这样?我不愿意,我不愿意那样做!我里面有个声音冷然说:哎呀,你只要解开一个结就够了呀。让桂蕊用一小段丝带打个紧紧的结,然后用一个注目就把它打开。任何有消解天赋的人都做得到,阿罗就做得到。但是,那个愤怒的声音却再三重复:我不愿意,我不想那样,我不愿意!
  我坐起来,两手抱头。
  桂蕊也在我身边坐起来。她搔搔瘦腿上一处快要痊愈的疥斑,然后将瘦脚趾展开成扇形,前后有一分钟之久。虽然我沉浸在自己突然浮起的恐惧和忿怒当中,仍注意到,她应该想说些什么,她正在凝聚勇气把话说出来。
  「我与母亲去了寇迪世系。」她说。
  「那么,你见过他了。」
  「谁?」
  「那个安伦。」
  「噢,以前我就见过他了。」她说,完全略过这个主题:「那次是大型的狩猎,打算猎麋鹿。他们希望我们把页恩山麓的麋鹿群带到山下的瑞尼。他们有六名十字弓射手。母亲要我去,她要我去帮忙召唤麋鹿。我不想召唤。但她说我必须召唤。她说,假如我不运用天赋,人家不会相信我拥有那种天赋。我说我宁可训练马匹。她说,任何人都能训练马匹,但他们需要我们召唤麋鹿。她说,『有需要时,天赋不能有所保留。』我只好加入那次狩猎,而且召唤了麋鹿。」桂蕊好像正看着那头麋鹿当空朝她走来,来到我们休息交谈的这个高岩。她深深叹口气。「麋鹿来了……那些射手总共射倒五头:三头小公鹿、一头老公鹿、一头母鹿。我们告辞时,他们赠送很多肉给我们,还有礼物:一桶蜂蜜酒、纱线还有编织品。他们送我一条漂亮的围巾,改天拿给你看看。母亲对那次狩猎很满意。他们还送我们一把刀,也很漂亮,手把是镶银饰的麋鹿角。父亲说,那是一把古老的作战短剑。短剑是送给父亲的,算是一个玩笑。哈努寇迪说:『你们给的,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给的,是你们所不需要的!』但是,父亲很喜欢那把短剑。」桂蕊环抱双膝,再一次叹气——虽然并非不快乐,但仿佛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讲这件事。倒不是说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毕竟,我们一向都跟对方讲述我们经历的每件事;心里想的事,也都全部跟对方讲。她不是吹嘘这件事,她从不吹嘘。但我不知道,那次麋鹿狩猎对她而言,代表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她参与那次狩猎是否快乐,是否以此自豪。说不定,她也是搞不清楚自己,才把它讲出来,以便厘清思绪。说不定,借由讲述她的故事,她要我也说说自己的故事——我胜利的故事。但,我却说不出口。
  「你召唤时——」我开口,又停住。
  她等着。
  「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她不懂我的问题,我自己其实也不大懂。
  「你的天赋第一次生效时,」我试着用另一种方式问:「你晓得它在起作用吗?与……与不起作用的那几次,是不是有点不同?」
  「唔,」她说:「是不同。」她没再多讲什么。
  我等着。
  「它就是起作用了嘛。」她说:「欧睿,我的天赋与你的天赋不同,你必须用眼睛,还有……」
  她踌躇不语。我接续:「眼睛、手、话语、意志。」
  「对。但运用『召唤天赋』时,只需要找到动物在哪儿,然后想着有关它的种种。当然,每一种动物的情形都不一样,但,都只像是对外延伸接触,或者像是大声呼唤。与你们不同的是,多半时候没有用到手,也没有讲话。」
  「但它作用时,你是知道的。」
  「对。因为它们就在那儿,你也知道它们在哪儿。你感觉到它们,然后它们会回应,或是直接走过来……有点像是,你和它们之间有一条线,一条绳子,一条带子,从这里,」她摸摸自己的胸骨。「在你和它们之间,你晓得,就像弦乐器的弦,伸展着。只要碰一下,它就发出声响。」我一定是一脸茫然,所以她摇摇头。「很难表达耶。」
  「但你施展天赋时,你知道你正在施展。」
  「啊,当然。有时候,甚至还没召唤时,我就可以感觉到那条弦,只是还没拉紧而已——或者说,还没调对音。」
  我拱背坐着,内心绝望。我想要说说蝰蛇的事,但话语就是不来。
  桂蕊说:「你杀死那条蝰蛇时,是什么情形?」
  这么简单,她解放了我,让我可以打破沉默。
  然而我接受不了这个解放。我一开口,就哭了出来。虽然只哭一下,眼泪却令我忿怒,觉得羞耻。「其实不像任何什么事情。」我说。「它就只是……就只是……什么都没有。简单得很。但每个人却对它大作文章。好蠢!」
  我起身走到岩架最边缘,两手按住两膝,上身往外探,俯视瀑布下方的池子。我想做点大胆、勇敢、鲁莾的事。「来!」我转身说:「跟你比赛跑到那个池子!」桂蕊急忙起身,快跑离开岩架,像松鼠那么迅速。结果,赢得比赛的人是我,只是,两个膝盖都擦破了皮。

  ※

  我骑着布蓝提回家,穿越阳光普照的山丘。到了家,我牵他走走,让他凉下来;又用毛巾擦他,再用刷子刷一刷;给他水喝,又喂饱他,留下他在自己的马棚跟花妮隔棚对话。回屋子时,我清楚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父亲没说什么——本该如此,因为,我做好我应做的事,他认为理所当然。晚餐后,母亲讲故事给我们听——是从《先邯集》里挑出来的故事,讲述班卓门人的英雄事迹,故事内容,她从头到尾都非常清楚。那晚,她讲英雄邯达突袭恶魔城,被恶魔国王打败,逃进荒原那一段。父亲和我都听得入神。在我的记忆中,那晚是最后一晚——是「好日子」的最后一晚呢?还是我童年的最后一晚?我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结束于那个晚上,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快中午时,父亲跟我说:「欧睿,跟我出去。」我原以为我们要一起骑马外出,结果我们徒步一直往梣树林走去。我们走到看不见石屋,来到梣树溪岸边一处长草的僻静沼泽,父亲一路上都没说话。走到小溪上方的山腰,他才停步,「欧睿,施展你的天赋给我看。」他说。
  我曾经说,我一向乐于服从父亲,虽然常常未必是不费力的乐事。那是很深层的习惯,一辈子打不破的习惯。我就是单纯地不曾想过违抗他,从来没想过。凡是他要求我的事,即使困难,也总是可能做到;即使让人费解,到最后也变得合理、正确。而此刻,我明了他要求我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求。但我却不愿意照做。
  打火石和钢刀有可能比邻放着好多年,相安无事。但两者一碰击,火花随即冒出。反抗是瞬间的事,立即引出火花,点燃火焰。
  我不发一语,面向他站着。每次他以那口气叫我名字时,我都是照那方式站立。
  他指向近旁一团乱草和旋花植物。「消解它们。」这不是命令,他反而语带鼓励。
  我没动。只瞥一眼那团零乱的花草,就没再仔细瞧它们。
  他等了一会儿,歇口气。他的态度有点变化了,变得比较紧绷——虽然依旧没说什么。
  「你肯做吗?」他终于很轻柔地问。
  「不。」我说。
  我们之间又陷入沉默。我听见小溪微弱的淙淙声,听见梣树林内有一只小鸟在歌唱,听见家族牧场一只牛哞哞叫。
  「你能做吗?」
  「我不打算做。」
  再度沉默。然后他说:「没什么好怕的,欧睿。」他的声音轻柔。我咬着唇,两手紧握。
  「我不害怕。」我说。
  「你必须使用天赋,才能控制它。」凯诺说,依旧是那种会弱化我决心的柔和语气。
  「我不打算使用。」
  「那么,它可能使用你。」
  这可超乎意料了。桂蕊曾告诉我的那些,例如,怎么使用她的天赋、又会怎么被天赋使用,她都说了些什么?我此刻全记不起来。我困惑极了,但我不愿意承认。
  我摇头。
  这时,他终于皱眉了。他的头略往后仰,有如遇上了敌手。他又开口时,柔和已完全从他的声音消失。「你非施展你的天赋不可,欧睿。」他说:「若不对我施展,也要对别人施展。这不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的事。拥有力量,就要服効于那个力量。将来,你会成为克思世系的领主;到时候,这里的人都要倚赖你,如同他们现在倚赖我一样。你必须让他们你足以信赖。你得借由使用天赋,来学习使用天赋的方法。」
  我摇头。
  又捱过一段难耐的沉默,他才近乎耳语地说:「问题在于杀戮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的天赋是杀戮、毁灭,所以我才反抗。虽然我曾经那样想过,而且想到那只老鼠、那条蝰蛇,总觉得毛骨悚然,但就是无法很清楚地想通自己反抗的缘故。截至那时为止,我只知道我抗拒被测试、抗拒去尝试那个可怕的力量、抗拒让它变成我。这时,凯诺给了我一个出口,我接受了。我点头。
  父亲深深叹口气——那是他失望或不耐的唯一表示——就把头转开了。接着,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小段带子。平常他总是随身搁着几条绳子,以备农地可能有千百种不时之需。他将那段带子打个结,丢在我们之间的地上,没说什么,只看看它,再看看我。
  「我又不是小狗,还得变把戏给你看!」我猛然冒出尖锐响亮的声音,在两人之间留下可怕而喧嚣的沉默。
  「欧睿,听我说。」他说:「你也可以这样看。不久,你就要去足莫世系了。到了那里,假如不展现你的天赋,阿格会怎么想、怎么说?假如你拒绝学习使用你的天赋,来日,我们族人将求助无门。」他深深吸口气,有那么一瞬间,愤怒让他语带颤抖:「你以为我喜欢杀害老鼠吗?我是㹴犬吗?」他望向别处,没继续讲下去。良久后他才说:「想一想你的责任,想一想我们的责任。想一想,想通后来找我。」
  他弯腰捡起那段带子,用手指打开绳结,放回口袋,然后蹒跚地上坡,往梣树林的方向走去。
  此刻,我回忆这件事,想到父亲是如何珍惜那一小段绳子——绳子得来不易,他绝不浪费:追忆此事,恐怕我又要哭了。但是,相较于那天从溪岸沿溪谷下山时,由于羞耻和愤怒而流的眼泪,如今的眼泪已不相同。


  第八章
  那次以后,父亲和我之间,没半件事情与从前一样了。因为如今,我们之间横着他的要求以及我的拒斥。但,他对待我的态度没有改变。随后的几天,他并没有重提那件事。等他重提时,也不是要求,反而像若无其事问起来的样子。那是在某个下午,我们从东陲骑马回家的路上。「现在,你准备好试试你的力量了吗?」
  然而,我的决心业已增长,有如在我周围砌了一道墙、一座石塔,把他的要求、他的提问,以及我自己的提问都阻挡在外。所以我立刻回答:「没有。」
  这直截了当的否定,想必使他猝不及防。他没有任何回应。回家的路上,他不发一语。那天其余的时间,他也不发一语。看起来,他既疲倦又严峻。母亲看在眼里,多半猜到了原因。
  第二天上午,她借口要我试穿她正在为我缝制的外套,叫我随她去她房间。她让我站好,两臂伸展,像个稻草人。她在我身边跪下来,拉掉粗缝线,并标出扣眼的位置。她嘴里含着大头针,说:「你父亲很担心。」
  我沉着脸,没说什么。
  她拿出含在嘴巴的大头针,就着脚后跟跪坐在地上。「他说,他不知道阿格领主上次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先是自己来访,还邀我们回访,又丢下有关他孙女的暗示……等等。他说,足莫世系和克思世系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友谊。我就说:『嗳,迟到总比不到好。』可是他却摇头。那件事让他不安。」
  这可不是我预期的话题,但到底将我拉出了自我沉湎。我一时不晓得如何接口,只能努力寻找明智、安慰的话。「说不定是因为我们现在是邻居了。」这是我当时能找到的最佳回应了。
  「我猜想,那正是他担心的事。」湄立说着,又把一枚大头针含在嘴巴,而另一枚就别在外套的褶边上。这件外套是一件男人的外套,黑色毛毡料制作。我生平的第一件男人外套。
  「所以呢,」她从嘴巴拿下那枚大头针,又坐回脚后跟,打量着外套是否合身。「等这次拜访结束,我会很高兴!」
  我觉得罪恶感压得我好沉重,黑外套有如铅制。
  「母亲,」我说:「父亲希望我施展天赋——也就是消解。但我不想做,结果惹他生气了。」
  「我晓得。」她继续调整外套。她突然停手,抬头看着我——因为她跪着,我站着。「那是我没办法帮你们两个的地方。你了解,对不对,欧睿?那件事我不明了,所以没办法插手,也没办法站到你和你父亲中间。我看你们两人都不快乐,实在很为难。我所能告诉你的全部就是,那件事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们大家好,所以他才要求你。假如那是错的,他不会要求你。这你是知道的。」
  当然,她必须为父亲说话,站他那边。那是对的,而且公正;但同时也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因为,竟然所有力量都在他那一边;所有正当性、所有理由,甚至连母亲也必须和他站同一边,只留下我孤伶伶的——一个愚笨、顽固的男孩,无法运用我的力量,无法宣告我的权利,也无法表白我的理由。由于我知道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连把它讲出来都不想尝试。我抽离了,进入我愤怒的耻辱中,进入我的石塔里,伫立在里面,哑口无言。
  「欧睿,你是因为不希望伤害生物,所以才不想使用你的力量吗?」她怯怯地问道。在这个她所知不多的怪天赋面前,连对我,她都要畏怯、谦让。
  但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所以我没点头、没耸肩也没讲话。她望进我的脸,又把视线调回她手上的活儿,默默结束工作。她把完成一半的外套从我肩上脱下,拥抱我一下,亲吻我的脸颊,然后让我离开。
  那之后,凯诺问过我两次是否愿意试试我的天赋。两次我都沉默地拒绝。第三次,他不再问了,只说:「欧睿,你非得听我的话不可了。」
  我静立无言。当时我们离屋子不远,但是周围没有别人——他不曾在第三者面前测试我或羞辱我。
  「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我静立无言。
  他面对着我,站得很近,双目炯炯。声音里有那么多痛苦和激越,仿佛鞭子般抽打在我身上。「你是害怕你的力量,或是害怕你没有力量?」
  我屏气大喊:「我不是害怕!」
  「那就运用你的天赋!现在!攻击什么都好!」他猛地伸出右手,左手紧握垂在自己身侧。
  「不要!」我浑身颤抖,两手紧捏在胸前,因为承受不了他双眼射出的火焰,压低了头不敢抬起。
  我听见他转身走开,听见他的脚步顺着小径,踏入我们家的院落。我没有抬头,站在原地。四月的阳光里,有一小丛刚刚抽芽长叶的金雀花,我对着它注视又注视,心里想着它变焦黑、凋萎、死掉。但是,我没有举左手,没有使用声音或意志,只是注视。但,注视后所见的它,绿意依旧,生机依旧,不为所动也依旧。
  那次之后,父亲没再要求我运用天赋。生活里,每件事如常运转,他照常对我说话。他的脸上没有微笑,更别提大笑;我无法望进他的脸。
  情况容许时,我跑去找桂蕊。我骑花妮,因为不想问父亲我能不能骑那匹小红马。乐得家的一只母猎犬生了好大一窝小狗,总共十四只,早已过了断奶期,但仍然非常好玩、非常憨呆,我们花很多时间跟他们玩。特诺经过时停下来观看,我正与其中一只玩得起劲。「喏,把这只小狗带回家,」他说:「我们肯定不需要那么多只。而且之前曾听凯诺说过,他可能需要一、两只猎犬。我敢说,这只一定很适合。」他的确是全部小狗中最漂亮的一只,纯黑与棕褐两色交杂。我高兴极了。
  「带大个儿回去,」桂蕊说:「他聪明得多。」
  「但我喜欢这只,他老是亲我。」那只小狗还以热烈亲吻,彻彻底底把我的脸洗个够。
  「小亲。」桂蕊冷冷地说。
  「不对,他不是小亲!他叫做……」我想取一个具有英雄风味的大名,想到了:「他叫做邯达。」
  桂蕊面露难色,但她从不与人相争。于是,我把那只黑褐双色的长腿狗崽装进篮子,放到马鞍上载回家。之后短短的一阵子,他成了我的玩伴和安慰。然而,我真应该听桂蕊的意见才是,因为,她对自家的狗儿,当然比谁都清楚。邯达个性迟钝又容易受外界的动静所刺激。与任何一只小狗一样,他不但随地洒尿,而且有本事把所有地方都弄脏,所以,他很快就被禁止进入屋内。他会钻到马匹的四条腿之间,让自己受伤;他害死了马厩的捕鼠猫和她的小猫;他咬了园丁和厨子的小男孩;而且他时而吠叫、时而哀鸣,毫无意义、日夜不停,把每个人都激恼了。我们把他关起来以免他闯祸,结果他吵闹得更厉害了。他完全没有能力学习做任何事,也完全没有能力学习不做任何事。半个月后,我已经被他烦死了,真心希望能够摆脱,却羞于承认——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我对这只没头没脑的可怜小狗,实在谈不上忠诚。
  一天早晨,阿罗与我随父亲骑马去高牧场,查看有没有春小牛出生。依照往常,父亲骑慢灰,但他叫阿罗骑花妮,叫我骑小雄马。我对这个特权有点半信半疑。只是,那天早上布蓝提脾气不佳,所以他甩头,他屏息而待,他踢腿,他试图咬人,我要上马时他偏偏弓背跃起,他还打横走、倒退,用各种法子为难我。就在我以为终于制服他时,邯达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直奔小雄马,狂吠不已。被扯断的狗链四处乱扫。我喝斥邯达时,布蓝提竟后臀扬起,想将我摔下马背。在一阵慌乱中,我勉力让自己不跌下马,重新坐定,同时抓好这匹受惊马儿的缰绳。等布蓝提终于站定,我四下寻找邯达的踪影,却只见庭院的行道上一团黑褐色的东西。
  「怎么了?」我问。
  父亲在他的座骑上看着我:「你不知道?」
  我瞪着邯达。心想,八成是布蓝提踩着他了,但地上没有血,而且他无骨无形:原本一只黑褐双色的长腿小狗,现在却像一团松垮垮的绳子般瘫在地上。我纵身下马,但没有勇气更靠近行道上那团东西。
  我抬头盯着父亲,大喊:「你有必要杀他吗?」
  「是我杀的吗?」凯诺说话的声音让我整个人一凉。
  「呃,欧睿,是你杀的。」阿罗说着,将花妮骑靠近一点。「确定无误。你伸出手,想保护马儿不被笨狗弄伤了!」
  「不是我!」我说:「我——我没有杀他!」
  「有杀他,没有杀他,你知道吗?」凯诺说,听起来几乎像是嘲弄。
  「就跟你上回杀死那条蝰蛇一样,确定无误。」阿罗说:「一只快眼!」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点不安或不开心。屋里屋外的人听见这片混乱,都跑来院子张望。在场三匹马烦躁起来,都想远离那只死狗。我紧握住布蓝提的缰绳,他在颤抖发汗,我也一样。突然,我转头呕吐,但没有放掉缰绳。等我擦了嘴,稳定了呼吸,我把布蓝提牵向登马石,然后跃上马鞍。我几乎说不出话,但还是说:「我们要出发了吗?」
  于是,我们骑马爬上高牧场,一路沉默无语。
  那天傍晚,询问了家人小狗的埋葬处之后,我走到堆肥再过去一点的地方,站在那儿。其实我不可能为可怜的邯达难过到哪里去,但内心却有极深的悲伤。向晚时分,我回程返家。途中,在小路上遇到父亲。
  「欧睿,我为你的小狗难过。」他的声音郑重而平静。
  我点头。
  「告诉我:你有意毁灭他吗?」
  「不。」我说着,但其实不全然确定,因为对我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是清楚又确定的了。我曾经为小狗的白痴行径、为他惊吓了小种马而讨厌他,但我不曾因而想要杀掉他呀,我有吗?
  「但你确实有意。」
  「但不是故意的?」
  「当时你不晓得自己正在运用天赋?」
  「不晓得!」
  他转身,与我一起默默走向石屋。春天的暮色凉爽舒适。黄昏的星星挂在西天的新月附近。
  「我像卡达吗?」我小声问。
  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答。「你必须试着学习运用天赋,学着掌控它。」他说。
  「但我就是不行啊,父亲!每次我试着运用,都没任何动静。我试了又试——反而只有在我不试时才有动静——比如蝰蛇那次,比如今天这次。但我好像没做任何事情,它就是自己发生了。」
  一口气吐出这些话,我防护塔的石块哗啦哗啦掉落在我四周。
  凯诺没回答,只发出一个像是内疚自责的微弱声音。他伸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走着。走到大门时,他说:「有一种人家所谓的『野天赋』。」
  「野?」
  「就是不受意志控制的天赋。」
  「它危险吗?」
  父亲点头。
  「那它……有什么用?」
  「先别急。」他说着,手又在我肩上停了一会儿。「要有勇气,欧睿。我们会一起想出什么是我们必定得做的。」
  知道父亲没生我的气,不但让我松了一口气,也解放了我内在那股针对他的强烈抗拒。不过,他刚刚说的话还是非常吓人,我那天晚上依然没有感觉多少舒适安慰。第二天早晨,他唤我与他一同外出,我立刻准备好。只要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我都愿意做。
  那天上午,他沉默严厉。我心想一定跟我有关。可是,我们向梣树溪溪谷走去时,他说:「多瑞今天一大早来报告,两头小白牛不见了。」
  那些小白牛原本是乐得世系的家畜,漂亮的三只动物,凯诺用我们与乐得相邻的一大块好林地换来的,因为凯诺希望在克思世系重建那种牛群。过去一个月来,三头小牛放牧在我们领地南陲的肥沃牧草地,就在靠近羊群吃草的地方。负责看管他们的女农奴和她儿子住在不远处一间小木屋里,他们同时也看顾自己的五、六头奶牛。
  「他们找到围篱破口了吗?」我问。
  父亲摇头。
  撇开慢灰、花妮、布蓝提,以及土地本身,那三头小白牛是我们最有价值的财产。失去其中两头,严重打击了凯诺的未来希望。
  「我们要去找他们吗?」
  他点头。「就是今天。」
  「他们有可能爬到高崖去了——」
  「他们不可能独自上高崖。」他说。
  「你认为……」我没继续往下说。假如小白牛是被偷走,有嫌疑的窃贼可多了。在我们领地的南陲那个部分,最可能的偷牛贼就是足莫或他们世系的人。不过,臆测偷牛贼是件危险的事。轻率的无心话向来就是致命世仇的起因,那种无心之语,根本连指控都还算不上。虽然当时现场只有父亲与我两人,但碰到这种事,谨慎的习惯毕竟够强大,所以,我们都没再说什么。
  我们来到了几天前逗留的相同地点,也就是我生平头一次违抗父亲的地方。他只说:「你愿意——」就住口了,问句的完成,是借由对我投来几乎是恳求的目光。我点头了。
  我四下环顾。这片有草有石的山腰,缓坡向上延伸,隐没在更高的斜坡之下。山路近旁,有一株小梣树找到了立足处,正奋力独自成长着,看起来虽然单薄矮小,却勇敢地绽露芽叶。我调开视线。前方山路旁有个蚁丘,虽然还是清晨而已,那些红黑色的大蚂蚁已在蚁丘顶的开口进进出出,排成一排排队伍,快速地忙着他们的工作。那是个大蚁丘,光秃秃的泥土堆了有一尺高。我以前见过这种昆虫城市的废墟,可以想像地底下的隧道,有繁复的回廊和通道,还有阴暗的建筑。就在那个瞬间,我没给自己思考时间,伸出左手,注视那个蚁丘,嘴唇喷气,发出尖锐的声音,集中全部意志消解它、去除它、摧毁它。
  然而,我看见了阳光下的青草,那株矮梣树,光秃秃的棕色蚁丘,红黑色蚂蚁在窄口忙进忙出,队伍零零星星穿过青草,越过山路。
  父亲站在我身后,我没有转身,但我听见他的沉默,无法消受的沉默。
  被一阵挫折感扫过,我紧闭双眼,盼望可以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地方,不要再见到这些蚂蚁、这些青草、这条山路、这片阳光——
  我又睁开双眼时,看见青草卷曲变黑,蚂蚁皱缩、消失,它们的蚁丘崩解为尘沙凹洞。向上延伸的整片山腰地面,仿佛在我面前扭曲沸腾,发出裂开的喀喀声;立在我前方的某个东西颤抖、扭曲、变黑;而我的左手依然指着前方。我收回那只手,双手掩住面孔。「停止!停止!」我大喊。
  父亲两手搁在我的双肩上,他抱住我。「喏,」他说:「喏,成了,欧睿,成了。」我感觉得到他身子在抖,和我一样,而且他呼吸短促。
  等我把遮住视线的双手挪开,我立刻扭过头,因为被所见的景象吓坏了。我们面前的半片山坡,宛如被火旋风扫过,凋弊坏死,了无生机的地面一大堆碎石。那株梣树变成一根裂开的黑秃干。
  我转身将脸孔藏在父亲胸前。「我把那当作是你,我想像是你站在前方那儿!」
  「你说什么,儿子?」他非常温和,两手依然拥着我,有如安抚一匹受惊的小马,他轻声对我说话。
  「我本来可能杀了你!但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真的动手!我做了,但不是有意的!我该怎么办?」
  「听着,听着,欧睿。别怕。我不会再要求你——」
  「但没有用啊!我没办法控制它!我想施展时无法施展;我不想施展时却反而成了!我不敢看你了!我不敢看任何东西了!要是我——要是我——」但我无法继续说下去。畏惧和绝望让我瘫软在地。
  凯诺在我身旁的山路坐下,让我自己恢复情绪。
  终于,我坐起来,「我就像卡达。」我说。
  这话是陈述,也是提问。
  「也许,」父亲说:「也许像卡达小时候,而不是他后来杀死妻子那时候。那时候他气疯了。但幼年时代,他的天赋是野的,不受他掌控。」
  我说:「他的家人蒙住他眼睛,直到他学会怎么控制。你也可以蒙住我的眼睛。」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那似乎太过疯狂,真希望我没讲。但,我抬头注视面前的山坡,一大片死草和凋毙的树丛,尘土与碎石,一个丑陋的废墟。原本在那儿活生生的东西,现在都死了。原本在那儿,所有雅致的、协调的、繁复的事物形态,全被摧毁。那株梣树成了没有分枝的丑陋残干。我在不自觉之下造成的结果。我无意这样做,但我还是做了。当时我很生气……
  我再次闭上双眼。「那样最好。」我说。
  也许,我说这话时,心中仍存着几丝希望,冀盼父亲会有不一样的、比较完善的计划。可是,过了好半晌,他才仿佛为自己没有更高明的对策而抱愧似的低声说:「或许,就蒙眼一段时间吧。」


  第九章

  要做的事已经讲了出来,但我们两人却是谁也没有准备好要实行,甚至,连想都还没有想过。当前,有两头走失或被偷的小白牛要先处理。我当然想同父亲一道骑马去寻找,而他也希望我同行。所以我们返回石屋,上了马,还带上阿罗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梣树溪旁发生的事,只字未提。
  那漫长的一整天,我不时留神看绿色谷地,看溪河旁的柳树,看绽放的石南花,看一种早开的黄花;也扫视蓝色棕色交错的大山坡,看看有没有小白牛的踪影。然而,看的同时,我也害怕看,害怕盯得过紧,导致青草变黑,树木在无形的火焰中凋萎。因此,我转头或低头,左手紧贴身侧,或许稍稍闭眼,努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累了一整天,结果一事无成。受托守护小白牛的那个老妇,太过恐惧凯诺的怒火,以至没能说清楚半件事情。她儿子,本来应该在靠近足莫领地的那片牧地看守小牛,却上山去猎野兔。我们察看界篱,没发现小牛可能穿越的破口。不过,那界篱只是在旧石墙上打进木桩,窃贼很容易拉出木桩再放回去,行迹不致败露。或者呢,可能年幼爱冒险的小牛自己往上游走到峡谷,然后就在东崖那边的坑洼安安静静地吃草。假如是那样,单单一头小牛留下来又太过奇怪,因为牛喜欢跟随牛。如今,那头被留下的漂亮小牛关在谷仓旁,不时悲伤地哞叫呼唤她的朋友。
  阿罗和他表兄多瑞,加上老妇的儿子,往高坡搜寻;父亲与我则骑马绕路回家,打算查看我们与足莫世系毗邻的边界。我们一路张大眼睛,留意有没有牛影子。每逢我们骑到比较高的地方,我都会极目往西寻找小牛,一边想着,假如双眼不能像这样子看,那会是什么情形。不能看,也就是无论我怎么看,都只能见到一片黑。那样的话,我这个人还有什么用处?不但不能协助父亲,还成为他的负担。这个想法很教人难受。我开始联想到那些我不能看时就无法做的事;从那儿,我又想到无法看见的各种样西,一个一个想:这片山坡、那棵树、页恩山圆圆灰灰的山峰、山上的浮云;骑马从峡谷下山回家时,沐浴在暮色微光中的石屋;一扇窗子透出的暗淡黄光;花妮在我前方轻轻抽动的马耳;布蓝提黑亮的眼睛在红色的额毛下闪动;母亲的面容;她颈上那条挂在银链上的小颗猫眼石。我一个一个看着、一个一个想着,每次都涌起尖锐的刺痛。那些小小的疼痛尽管没有止尽,如果与必须不看任何东西、必须看着空无、必须眼盲时的巨大痛苦相比,恐怕还是比较容易忍受。
  我们两人到家时,都疲累极了,因此我以为,至少又一个晚上我们会继续什么都不说,凯诺会把事情延到明天早晨。(假如我不能看望群山之上的晨光,早晨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想到,我们在疲倦与沉默中用完晚餐后,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必须谈谈。所以,我们上楼去她的石室,那里面燃着火。那天的白天晴朗却凉爽,吹着四月风,到了晚上即变得寒冷。火的暖意映在我腿上和脸上,非常舒服。我心想,等我不能看见这火光时,就只能用感觉了。
  父亲和母亲谈论两头遗失的小牛。我凝视摇曳的火舌,疲倦带来的那份沉静原本笼罩着我,但一下子就溜走了。因为,由于所遭逢的不公平,我的心慢慢一点一点充溢巨大的忿怒。我不想承受,我不想忍耐。我不想因为父亲怕我,就得成为蒙眼瞎子。火舌缠卷一根干柴,燃起火花和劈啪声。我吸口气,转向他们,转向他。
  他坐那张木椅,母亲坐那张她喜欢的搁脚凳,就在父亲身旁,她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则是在他自己膝上。他们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虽然有些阴影,但柔和而神秘。我看见我的左手举了起来,颤抖着对准他。我看见溪流上方山坡那株梣树凋萎了,树枝变黑了,于是我双手遮掩双眼,压得死紧,才看不到,看不到任何东西,只看见眼睛被紧压时所见的模糊黑影。
  「怎么了,欧睿?」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告诉她!」
  父亲吞吞吐吐又佶屈聱牙地,开始将发生的事告诉母亲。他没有按顺序讲,也没有讲得很清楚。我对他的口拙,渐渐不耐烦起来。「说小狗邯达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她梣树溪旁发生了什么事!」我命令道。可怕的忿怒再度袭卷我,我于是将按着双眼的双手压得更紧些。他为什么就不能坦白讲出重点?他把事情弄混了,然后又试图重头说起,好像依然说不到关键点——说不到那些事情引致什么结果。母亲几乎没开口,只努力在弄明白其中的混乱和挫折。「这个野天赋——?」她终于问了,听凯诺又支吾起来,我忍不住插嘴:「这件事的意思是,我有消解的力量,但没有丝毫力量控制它。我想运用它时无法用;我不想运用它时,却又用了。假如我现在看你们,有可能把你们都杀掉。」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又抗拒又愤慨地说:「但肯定——」
  「不,」父亲说:「欧睿说得没错。」
  「但你从他婴儿时期起就一直训练他、教导他,前后好几年了!」
  她的反驳只是加剧了我的痛苦和忿怒。「那些训练没有任何用处。」我说:「我就像那只小狗,无法学习,一无用处,而且危险。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他杀了。」
  「欧睿!」
  「问题不在欧睿,而在于力量本身。」凯诺说:「问题是他的力量,他的天赋。欧睿无法使用它,因此它可能反过来使用欧睿。诚如他所言,那是危险的——对他、对我们、对每个人都危险。未来有一天,他将学会掌控它。那是个了不起的天赋,现今他还年幼,有一天……可是目前,目前必须先拿掉那个天赋。」
  「怎么做?」母亲的声音像丝线。
  「蒙眼。」
  「蒙眼!」
  「遮盖住的眼睛就没有力量。」
  「蒙眼——你是说,当他到了屋子外面,当他与别人相处时——」
  「对。」凯诺说。我也说:「对,时时刻刻都蒙住双眼。直到我知道我不至伤害某人,或杀了人却不晓得自己正在杀人——直到他们死了,像一袋肉那样瘫着,我才晓得。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永远不会,永远。」我坐在壁炉边,双手按压住双眼,弓着背,置身在那片黑暗中,觉得恶心,恶心又头昏。「现在就把我的双眼蒙起来,」我说:「现在就动手。」
  我不记得湄立是否曾抗议,而凯诺是否曾进一步坚持。我只记得自己的深刻痛苦,以及最后的解脱:父亲走向我弓背坐着的壁炉边,轻轻将我的手从我脸上拿下,用一块布蒙住我眼睛,在后脑勺绑紧。他还没绑之前我看见了,那块布是黑色的。火光,以及父亲手中那块黑色布条,就是我最后所见。
  然后,我拥有了黑暗。
  我感觉到未见之炉火的温暖,如同我之前想像的那样。
  母亲静静哭泣,努力不让我听见她的哭声,但瞎子都有敏锐的耳朵。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啜泣的欲望,大概之前已经流够了眼泪。我十分疲倦,他们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炉火轻声劈啪。我透过温暖的黑暗,听见母亲说:「他快睡着了。」的确。
  父亲一定像抱小小孩那样,将我抱到我的睡床。
  我醒来时,是暗的,所以我坐起来,想从窗户看看山坡有什么黎明已临的迹象,但我看不见窗户,心想,是否乌云太厚重,遮蔽了星星。这时,我听见小鸟唱起了日出之歌,我抬起双手,摸到了蒙眼布。

  ※

  让自己变瞎还真是怪事一桩。我曾经问凯诺,意志是什么、支使意志去做某事是什么意思。如今,我懂它的意思了。
  想要作弊,想要看上一眼,一眼,只要一眼就好——那种诱惑当然是没完没了的。如今,现在的每个步伐、每个动作都变得极为困难,但复杂与笨拙却可能变成轻松自然——十分轻松自然地变。只要拿下蒙眼布即可,只要一下,只要打开一眼,偷看一下……
  我自己可没有拿下蒙眼布。不过,它曾经自己滑掉几次,在我还没能合眼之前,我的眼睛因为这世界的亮光而眼花。后来,我们懂得先用软贴片覆盖眼皮,接着才用蒙眼布绑住我的头,那样就不必绑得死紧。我的目光不致于造成威胁。
  我的感觉是:安全。学习当瞎子是怪事一桩没错,而且困难,但我坚持不懈。对看不见的无助感和沮丧感愈没有耐心,还有,愈是忿忿抗拒蒙眼,我就愈害怕把蒙眼布拿下来。因为蒙眼布,我无须再害怕摧毁我无意摧毁的东西。只要我缚着它,就不可能杀害我所爱的。我仍记得我的忧惧和忿怒做了些什么。我仍记得我以为我毁灭了父亲的那一刻。假如我无法学会使用我的力量,我倒可以学习怎么不使用它。
  我决意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意志才起作用;只有在那样的束缚当中,我才有自由可言。
  当瞎子的第一天,我摸索着走到石屋的入口,然后两手沿着墙触摸,直到找到盲眼卡达的手杖。我已经好几年没注意过它了,小时候由于大人说不准碰它而故意去碰,那个游戏是我半辈子之前的事。但我仍记得它在哪里,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有权力碰它了。
  手杖比我高很多,而且重得要命。但我喜欢手握之处那种磨平磨滑的感觉,虽然位置比我自然握着它的位置稍高一点。我将它举起来伸出去,划过地面,敲敲墙壁。然后,我以它为引导,穿过门厅回房。在屋子里我比较能用双手摸索方向;在户外的话,手杖给予我某种安全感。它成了一种武器,要是受威胁,我可以用它还击,直接的一击,单纯的报复及防卫,不像天赋的力量那么骇人。由于看不见,我始终觉得脆弱,因为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愚弄我或伤害我,手中有根沉重的棍棒稍可弥补这种劣势。
  母亲一向是我的安慰,但蒙眼之初,母亲却不是我的安慰。我反而转向父亲寻求明确的肯定与支持。母亲没办法肯定、也无法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是正确而必要的。对她而言,蒙眼是个荒谬的举动,融合了荒谬、非自然的力量或信念。「你和我在一起时,可以把蒙眼布拿下来,欧睿。」她说。
  「母亲,我不能。」
  「害怕是没道理的,欧睿。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伤害我。假如非蒙眼不可,到外面时再蒙吧,跟我在屋子里时,不用蒙眼。儿子,我想看你的眼睛。」
  「母亲,我不能。」我所能说的就是这样。我必须一说再说,因为她会哄我、劝我。她没看到邯达的死亡,她也从没去沿着梣树溪瞧瞧那片恐怖、枯萎的山坡。我曾想过请她去那儿看看,但没办法。她的论理,我不予回应。
  到最后,她的话语里充满货真价实的苦涩。「欧睿,这是无知的迷信。」她说:「我为你难为情。我还以为我把你教得不错。假如你内心有恶,你认为用一块布蒙住眼睛,就可以让你免于作恶吗?而假如你心中有善,这样子要怎么行善?『你想用一整墙的绿草阻挡风吹;还是想用嘴巴说说,就叫浪潮停留?』」她绝望之余,重拾了班卓门的礼拜仪式,那是她小时候在她父亲家学的。
  看我照旧坚守着,她于是说:「那么,我要不要把那本为你制作的书烧了?现在,它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你不想要它了。你闭上你的双眼——你关闭了你的心。」
  这话激得我喊叫出来:「母亲,这不是永远的!」我不喜欢谈论或思考眼盲的期限,或是哪天可能重见光明:我不敢想像,因为我无法想像什么情况才容许我重新看见;而且我也害怕怀抱错误的希望。但母亲的威胁,以及她的痛苦,使我不得不想、不得不谈。
  「那么,要蒙多久?」
  「我不知道,等我学会——」但我不晓得接着该说什么才对。我要怎么学会运用一个我无法运用的天赋呢?我不是整整一辈子都在尝试吗?
  「你父亲能教你的,你已经全部学了,」她说:「只怕学得太好了。」她站起来,然后不发一语走开。我听见她把披肩甩上肩头的轻微声响,也听见她的脚步声离开门厅。
  她不是那种性情执拗,可以长久含怒的人。那天晚上我们互道晚安时,她小声对我说话,我可以听出来她声音里那甜美悲伤的微笑:「亲爱的儿子,我不会烧了你的书,或你的蒙眼布。」从那之后,她既不论理,也不再抗议了,而是把我的瞎眼当做事实,尽她所能协助我。
  我发现,当瞎子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以仿佛看得见的方式行动:不是蹑手蹑脚摸索四周的去路,而是跨步出去,如果遇到墙壁,就让我的脸去碰墙;要是跌倒,那就跌倒。我研究出屋里和院子的路径,牢记于心,自由运用,尽可能经常外出。我为好花妮挂上马鞍和缰绳——她对我的笨手笨脚很有耐心,如同我五岁时对我的耐心——然后上马,由她带我去她认为最好的地方。一旦坐上马鞍,走出马厩墙壁间的回音,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指引我;我可能在山坡上、可能在高山上、可能在月球上。但花妮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也知道我不是以往那个鲁莾、无所畏惧的骑士。她照顾我,并带我回家。
  「我想去乐得世系。」蒙眼半多个月之后,我有一天说:「我想请桂蕊送我一只狗。」我得下足决心才说得出这话,因为可怜的邯达、还有我对他造成的恐怖事件,在我心中有如烙印。不过,前一个晚上我突然想到,有一只狗来协助我这个瞎子,应该是不错的主意。而且,我好想跟桂蕊讲讲话。
  「一只狗。」凯诺吃了一惊。但湄立立即理解,并说:「好主意。我骑马——」我知道她差点说出口的是,她愿意为我跑腿,骑马去乐得(虽然她不是善骑的女人,而且连面对花妮她也依然胆怯)。结果她说:「我骑马陪你一起去——你觉得如何?」
  「我们可以明天就去吗?」
  「稍微延后一点吧。」凯诺说:「我们差不多该准备妥当,好去拜访足莫世系了。」
  遇到那么多事降临在我身上,我可完全忘了阿格领主和他的邀请。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提醒。「我现在没办法去!」我说。
  「你可以。」父亲说。
  「为什么他应该去?为什么我们应该去?」母亲问道。
  「关于祸福的风险,我之前说过了。」凯诺语气严厉。「这次拜访,假如不是为了彰显友谊,至少是一个休战的机会。而且他们说不定打算跟我们世系结亲。」
  「但现在足莫不会想让他孙女与欧睿订婚了呀。」
  「他不想吗?就在他知道了欧睿能够以一个注目致死时,他会不想吗?就在他知道了欧睿的天赋如此强大,以至必须蒙起双眼,才能让敌人免于一死,他会不想吗?啊,他会喜孜孜地来请求,他会喜孜孜地接受我们作主所给的东西!你们看不出来吗?」
  父亲说话声音里,有种刺耳又强烈的胜利调调,是我从未听过的。我受到莫名的惊吓,那调调把我唤醒了。
  第一次,我明白了,蒙眼不只让我变得容易受伤而已,也让我变成了一种威胁。我的力量那么巨大,巨大到不该施展,以至不得不加以抑制。倘若,我打开那一对蒙住的眼睛……那么,我本身,如同卡达的手杖,就是一个武器了。
  此外,那一刻我还明白了,自从我蒙眼之后,我们世系和领地内很多族人对待我的方式和表现,不再像从前那种自在的同族情谊,而是转变成不自在的尊敬。每当我靠近,他们就住口不语,而且蹑手蹑脚走过,仿佛他们不希望我听见他们在那儿。我原以为他们是因为我瞎了而闪避我、轻视我。我从没想过,他们其实是害怕我,因为他们清楚我变瞎的原因。
  如同我稍后会听说的,确实,大家口耳相传之间,相关的故事扩大了,把我说成十八般武艺样样厉害的人:我杀死一大群野猪,那群野猪都像气囊一样爆开;我只不过双眼扫过山丘,就把克思世系领地内的毒蛇都清除了;我注视老尤伯的农舍,结果,老人当晚瘫痪,并失去说话能力——而那并不是要给他什么惩罚,只是「野天赋」没来由的发威;还有,我出去寻找小白牛那次,一见到白牛的当下,就把他们毁灭了——根本有违我自己的意志。因此呢,由于害怕这随机的恐怖力量,我就把自己弄瞎了——另个一版本说是凯诺把我弄瞎的——还有别人说,不,只是用蒙眼布盖住双眼而已。假如有人不信这些故事,说故事的人就把对方带去看梣树溪上方那片被破坏的山坡、那株死树,以及荒地上的田鼠、钱鼠、老鼠碎骨,还有巨砾和石头被震破的碎块。
  我还没听说这些故事时,就已经体悟,我拥有了一种新的力量,它不在于行动,而是在话语——口耳相传的名声。
  「我们要去足莫世系。」父亲说:「是时候了,就说定后天。要是我们早点启程,大概傍晚就能抵达。湄立,穿那袭红袍。我要足莫看看他送给我的礼物。」
  「噢,天啊,」母亲说:「我们必须在那里住几天?」
  「五、六天吧,我想。」
  「噢,天啊,天啊。我能带什么东西送给领主夫人呢?我总得为她准备什么访客赠礼才好。」
  「不需要。」
  「需要。」母亲说。
  「那么,从厨房找一篮什么东西好了。」
  「啐,」母亲说:「每年这个时节根本什么都没有。」
  「一篮小鸡吧。」我提议。那天早上,母亲带我去家禽场,让我处理一窝新孵出的小鸡。我把他们放进手中,感觉痒痒的,很温暖,他们吱吱叫着,毛茸茸,仿佛没有重量。
  「就这么办。」她说。
  两天后,我们很早动身。母亲带了满满一篮吱吱叫的小鸡,放在马鞍的前鞍桥上。我穿着新制的男短裙和外套——我的男人外套。
  因为我必须骑花妮,母亲只好骑慢灰——他是一匹可以充分信赖的马,只是他的高度和体型还是让母亲畏惧。父亲骑那匹小雄马。过去一段时间里,他将布蓝提的训练任务大半交给我和阿罗,但是,只要你看他骑布蓝提的模样,你就知道他和小雄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潇洒、刚健、得意、率劲。真希望那天早上能看见他,我渴望看见他。然而,我只能坐在好花妮背上,由她带我前行,走进那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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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整天骑马,经过乡野,却什么都看不见,感觉实在奇怪又乏味。我顶多只察觉到马蹄踩在软泥或石地上的声音、马鞍碰撞声,以及马匹汗味与花朵香气,还有拂面的微风,一边猜着花妮脚下的路是什么模样。由于无法预先准备好迎接变化、绊脚、摇动和停步,我在马鞍上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而且还得时时不顾丢脸握牢鞍桥,好稳住自己。我们多数时候必须成单排前进,所以没怎么交谈。只偶尔暂停一下,让母亲给小鸡喝水。中午时,我们停下休息,吃午餐,也给马儿饮水。母亲往鸡篮撒些食物,小鸡吱吱喳喳,很有活力地抢食。我问说我们在哪儿。父亲回答,到「黑峭壁」下方了,在寇迪世系的领地内。我没办法想像这个地方,因为不曾来到位在克思世系这么远的西边。我们很快继续上路,对我而言,那个下午也是一场单调漫长的黑暗之梦。
  「石神在上!」父亲说。他是从不咒骂的人,甚至这种温和的老派诅咒,他也不曾说过,所以,这咒骂让我一下从昏睡状态惊醒。母亲骑最前头,因为这条山路不至于走错,父亲殿后,便于看顾我们。母亲没听见父亲开口,我则问:「怎么了?」
  「我们的小白牛,」他说:「在那边。」父亲说完,才想起我没办法看见他指的地方。「那边山坡下方草地上有一群牛,其中两头是白的,其余都是暗褐色和红棕色。」他安静了一会儿,也许正在睁大眼睛仔细瞧。「他们背部隆起,牛角比较单薄。」他说:「是他们没错。」
  我们都停下脚步。母亲问:「我们还在寇迪世系的领地吗?」
  「已经在足莫了。」父亲说:「之前一个钟头就到足莫了。但那两头牛是乐得家以前出产的,现在是我的奶牛。若再靠近一点,我就可以比较确定。」
  「不要现在去,凯诺。」她说:「很快就要天黑了,我们必须快点走。」她声音里有强烈的忧惧,我们都留意到了。
  「那就走吧。」他说。于是我听慢灰举步向前,花妮随后——不需要我给她什么信号,接着,是小雄马轻快的步伐跟在我们后面。
  足莫世系的石屋到了。我这个样子,竟来到陌生地方,置身陌生人群当中,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一下马,母亲就拉着我的手臂不放,大概为了让她和我都安心吧。在众多话语声中,我听见了阿格领主宏亮亲切的声音:「嗳呀,呀,呀,各位终于来了!欢迎之至!欢迎来到足莫世系!我们是穷酸的本地俗人,不过,我们有什么就分享什么!瞧瞧这是什么,瞧瞧这是什么,这男孩这样绑起来是怎么了?到底闯了什么祸,小子?眼睛衰弱吗?」
  「啊,我们还宁愿是那种小毛病呢。」凯诺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个剑术家,但阿格根本不是刀剑手,他习惯使棍棒。一个恶霸是不回应你的,他可能听你说,但不留心听;他讲话时,仿佛你毫不重要,因此他总是占得先机——虽然到最后就未必了。
  「哦,那多遗憾哪,像个小婴儿似的被带着走。不过,他铁定会长大,然后摆脱它的。这边请,这边请。嘿,那边的人,把他们的马匹照应好!巴若,传唤女仆去叫我夫人来!」大嗓门吩咐着各项命令和要求,引起一阵骚乱。很多人来来去去,也很多话语声。我四周都是人,是一大群我既没看见也不认识的人。母亲正在向某人解说那篮要送给领主夫人的小鸡。后来,我被拉着跨过门槛上楼时,母亲仍一直拉着我的臂膀。有人端来几盆水,我们快速洗去旅尘,拂一拂衣着,母亲也更换衣裙。
  然后再下楼。我们走进一个大房间。根据回音判断,那是个宽敞挑高的房间。有壁炉;我听见火声劈啪,也感觉到双腿和脸上的暖意。母亲的手仍搭在我盾上。「欧睿,」她说:「这位是领主的妻子,黛娜夫人。」我向那个发出粗哑疲乏嗓音的方向鞠躬为礼,对方则表示欢迎我来到足莫。接着,还介绍了领主的长子哈巴与他妻子、次子沙贝与他妻子、他女儿与丈夫,以及这些人的成年子女、家中其他人——黑暗中,全部的人我只知其名,只闻其声,未见其貌。母亲腼腆但优雅的嗓音被在场这些大嗓门给盖了过去,但我就是听得出来,她说话与这些人多么不同;她那平地人的礼貌在这儿多么不相称;甚至,她有些字的发音也与这群人的发音殊异。
  父亲也在我身边,就在我后面。他不像足莫世系的男人那样讲话一长串,他只作敏捷可亲的回应,听到笑话就捧场地笑,此外就是对几个男人说些听起来像是乐见友谊重建之类的话。其中有个男人——我想是贝曦世家的人——说:「那么,这男孩是个『野眼』,对吧?」凯诺说:「对。」另一个男人说:「唔,别害怕。他渐渐长大就会融入力量。」接着说起一个故事,说欧姆世系有个男孩,他的野天赋直到二十岁才稳定。我很努力听这个故事,但各种大声说话的喧闹一直压过那男人的声音。
  一会儿后我们移步餐桌。那真是恐怖的身心压力,因为,眼睛看不见的人要学会体面的进食,得花很长时间,而我还没有时间学习那个技术。我害怕碰触任何食物,因为担心把食物洒出来,或把自己弄脏。他们原想让我的座位远离母亲,阿格领主还要母亲去坐在首位的男人附近,但她温和而坚定地坚持坐我旁边。她帮我取了一根可以用手指拿起来啃的排骨,应该不致害在场的人觉得恶心。但是根据我四周的咀嚼声、狼吞唬咽声以及打嗝声来判断,足莫世系想必没什么高雅的餐桌礼仪可言。
  父亲坐在餐桌较远那边,可能靠近阿格,或者可能就是他的邻座。等大家喧喧嚷嚷的讲话声稍弱,我听见父亲平静清晰的声音在说话——只是,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没听过的音色,一种活泼欢快的音色:「领主,我想感谢你照顾我们的小白牛。过去一整个月,我一直诅咒自己好蠢,居然没把界篱修复完整,当然就让小牛跳过去了。那种乐得世系的牛只,脚步就是轻。没办法,我势必得放弃那两头牛了。我本来就在猜想,他们大概游走下山,到杜奈去了!看起来,如果不是你们的人一直帮我把他们看守好,他们真的会下山到杜奈去的。」这时,他座位那边没人吭声;而我们这头则有几位女士仍在闲聊。「我一直十分看重那些小白牛,」凯诺继续用那开放而自信、甚至几乎是托付心迹的方式说下去:「我一心想重建盲眼卡达在世时的牛群盛况。因此,我由衷感谢你。等他们其中一头产小牛时,第一胎里有一头就是你的,是公是母任你挑选。阿格领主,到时候,你只需派个人来牵牛就成了。」
  现场只是一片沉默。接着,靠近凯诺座位有个人开口:「说得好,说得好!」然后其他声音才加入。但我并没有听见阿格说话。
  晚餐终于结束。母亲请人带她去她的住房,但仍要我跟着。这时,我才听见阿格说:「噢,你不会现在就要把小欧睿带走吧?他年纪不小了,是吧?来,男孩,来跟大男人坐一下,品尝我的春季酒酿!」但湄立以我整天骑马,已经累了作为解释;而黛娜领主夫人也用她那粗糙疲乏的声音说:「阿格,今晚放过这男孩吧。」我们因而得以逃脱,只差父亲必须留下,与那些男人同饮。
  父亲上楼到房间来时,我猜时间已晚。本来我睡着了,但因为他踢到一张凳子,还弄出别的响声,我被吵醒过来。
  「你喝醉了!」湄立小声说。他却不自觉大声说:「马尿啤酒!」她笑了出来,他则哼哼鼻息。
  「该死的床在哪?」他在房内跌跌撞撞。等他们就寝,我躺在窗户下方的帆布床,听他们小声说话。
  「凯诺,你这不是在冒一个吓人的险吗?」
  「来到这里,本身就是冒险。」
  「关于那两头小母牛——」
  「默不吭声的话,能有什么好处?」
  「但今晚,你在挑战他啊。」
  「他自己的人都知道那两头小母牛是怎么到这里的,我是给他机会,看他是要当大家的面扯谎,还是接受我提供的托词。」
  「小声点,小声点。」她嘀咕道,因为他再度提高了音量。「嗯,我很高兴他接受了。」
  「但愿他是接受了。我们等着瞧吧。那女孩呢?你有见到她吗?」
  「什么女孩?」
  「那个新娘。那个害羞的新娘。」
  「凯诺,安静点!」她半是责骂,半是笑。
  「那就把我嘴巴封起来吧,亲爱的。帮我把嘴巴封住。」他低语,而她笑着,然后我听见床板咯吱咯吱响。他们不再交谈,我自己则重返睡眠的奢侈中。

  ※

  第二天,阿格领主差人请母亲一同到场,因为他要带父亲参观他的天下:数栋建筑、数座谷仓、数个马厩。而我也必须同行。并没有其他女人与我们一道参观,随行的只有他儿子还有足莫世系几个男人。今天阿格总以一种奇特、矫作的方式对母亲说话,带点儿亟欲保护和花言巧语的味道。他向其他男人提到母亲时,仿佛她是一只美丽的动物——尽谈她的足踝、她的头发、她走路的样子。他若对母亲讲话,则常以半开玩笑的藐视口气提及她的平地人出身。他似乎想提醒母亲或他自己,母亲是比他低劣的。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像水蛭一般黏在她身边。在大伙儿四处打转的这段路上,我尽力夹在母亲和他中间,只是阿格总会跑去另一边,又靠到她身旁。好几次,阿格建议——差点没命令母亲——叫我去找别的孩子、或去父亲那边。母亲并没有当面拒绝,只是虚应一下——声音里带了一抹微笑,总是没让阿格如愿。
  一群人又回到石屋时,阿格告诉大家,他安排带众人去足莫领地北部的山上猎野猪。他说,他们正在等葩恩——就是桂蕊的母亲,希望她能在我们还没动身前抵达。他强邀我们参加那场狩猎。母亲犹豫,阿格于是说:「唔,女人家说到底不适合野猪狩猎。危险嘛。但是,叫那男孩一起来吧,也是有个变化啊,免得他蒙着眼老是愁眉苦脸的,如何?而且,万一野猪袭击,他可以啪哒给他一眼,然后再见猪猪,如何?好吗,小男孩?猎野猪时,能有个快眼人同行总是好事。」
  「那可一定交由我来给他一眼,」父亲的语调依旧保持作客的一贯愉悦:「交给欧睿的话,恐怕有点太冒险了。」
  「冒险?冒险?是害怕那猪猪吗,他害怕吗?」
  「噢,冒险的倒不是欧睿。」凯诺说。这一次,辞令剑术的剑尖恰恰抵着阿格。
  阿格已经不再佯装不知道我双眼何以被蒙住,因为事实明摆在眼前:足莫世系其他人早就清楚个中原因了。而且,关于我的辉煌事迹,各种离奇版本,他们确实都相信。他们相信我就是那个拥有毁灭之眼的男孩,天赋强大到无法控制,分明就是「新盲眼卡达」。阿格挥舞他的棍棒出击,技术尚差一截,未能击中目标。我的名声将我们安放在他构不着的所在。但是,他还有别的武器。
  前一晚我们碰到的那些人,加上今早周围这些人,熙熙攘攘之中,我们却还没被介绍认识领主的孙女,也就是他小儿子沙贝足莫与蝶丹克思所生的女儿。我们已经见过这对父母:沙贝同他父亲一样,有副响雷般的快活嗓门;蝶丹与母亲和我说过话了,她的声音之虚弱,害我把她想成了一个老妪,不过,按照凯诺说的,她根本没那么老。那天早上稍晚,我们重回屋子时,蝶丹也在那儿,只是,依旧不见她把女儿带出来——那个女孩,说不定将是我的订婚对象。昨天夜里,凯诺叫她「那个新娘,那个害羞的新娘」,想到这里,我脸都红了。
  仿佛拥有摩各的内视力天赋,阿格照样扯着嗓门说:「还要再等几天才能见到我孙女华丹,小克思。她和她表兄姐下山去老里门家。我倒是想说,你眼睛又看不见,介绍你们认识有何用?不过,当然有其他办法认识一个女孩,到时候你就知道啰,嗯?甚至是更有趣的办法,嗯?」四周的男人全笑了。「等我们刺死野猪扛回来,她就会在这儿啦。」
  葩恩那天下午抵达,接下来的谈话全部围绕着狩猎活动。我也得同行。母亲原想禁止我前往,但我知道无路可以闪躲,也就说:「别担忧,母亲。我会骑花妮去,不会有事的。」
  「我会跟着欧睿。」凯诺说。我知道他非常满意我及时表现出来的泰然。
  第二天,我们破晓前就出发。不管在马背上或徒步,凯诺始终紧跟着我。他在,乃是我仅有的磐石,因为那天一直处在不断的困惑当中——骑骑停停、来来往往、叫叫嚷嚷,全在乌黑没有意义的茫然中。我们去了五天,我始终没能搞清楚我的方位;我也始终不知道我脸孔或双脚的前面是什么。摘下蒙眼布的诱惑无比强大,但我却一直非常害怕那样做,因为我处在一股剪不断的惊怖忿怒中,感到无助、忿恨、屈辱。我畏惧,却逃不开阿格领主那拔尖扰人的声音。有时,他假装相信我真瞎了,就拉开嗓门可怜我;但多数时候,他揶揄我、刺激我取下蒙眼布——从来不是很公开的揶揄刺激——叫我展示毁灭的力量。他怕我,又气不过自己竟然怕我,直想让我为此吃点苦头。另一方面,他也好奇,因为我的力量仍属未知。对象若是凯诺,还有几条特定的线,他从不敢跨过,因为他太了解凯诺不好惹。至于我,我有什么力量?说不定,我的蒙眼仅是花招,吓唬人的?阿格像个小孩,戏弄一条链着的狗,想看看它是否真的会咬人。我就被他链着,任凭宰割。我那么恨他,恨到我觉得要是让我看见他,就没什么能阻挡我——我会的,我一定会毁灭他,像那只老鼠,像那条蝰蛇,像那只猎犬……
  葩恩把一大群野猪从页恩山的山脚丘陵叫唤出来,而且叫公猪离开母猪。等猎犬与猎人把那畜生团团围住时,她就离开猎场,回到营地,我和几匹驮马、几个仆人也被留在营地。
  他们出发时,我感到很丢脸。「你要带那男孩一起来,对吧,克思家的?」阿格领主说。但父亲如同之前一样,欢快地回答,说我和老花妮都不参加,因为怕耽误了众人。「那么,你也要陪他安安稳稳在这营地?」那粗声粗气的巨大声音传过来,然后是凯诺柔和的声音:「不,我想我会参与这场杀戮。」
  凯诺上马之前——他骑的是慢灰,不是小雄马——摸摸我肩膀低声说:「撑牢啰,我儿。」所以,我一直坐在足莫家的农奴和仆人之间,牢牢撑着。他们避开我,但很快就忘了我存在,互相大声交谈、开玩笑。我压根儿不知道四周状况,只晓得我前一晚睡过的被褥卷就在靠近我左手的地方。此外,整个宇宙对我都是未知。我要是起身走个一、两步,立刻会迷失在那个空白的深渊里。我在手下发现了几颗小石子,把玩了起来,摸一摸,数一数,试试看排列成行,借此打发无聊时间。我们人,除非等到没有眼睛可看,否则我们几乎不晓得人生有多少快乐和趣味,是透过我们的双眼而来——而且,有一部分的乐趣是源于双眼可以选择要看什么。我们的耳朵不能选择要听什么。我想听鸟鸣,因为这片森林充满他们的春日音乐,但,多数时候我却只听见男人吼来吼去、粗声大笑。这让我忍不住想,我们人类是多么吵闹的一种族类。
  我听见单匹马进入营地的声音,男人们的喧闹声音稍减。不一会儿,有人挨近我说话:「欧睿,我是葩恩。」她说。能自报名字,这份贴心真教我感念——虽然她的声音非常像桂蕊,我本来就认得。「这儿有点水果,张开手。」她在我手中放了两、三颗李子干。我向她道谢,开始嚼起来。她在靠近我的地方坐下,我听见她也在嚼。
  「嗯,」她说:「这时候,那头野猪想必已经杀害一、两条狗。说不定还杀了一、两个男人;不过也可能没有。那群猎人倒是已经把野猪杀死,然后开肠破肚,再削几根棍子用来扛他。狗群正在抢食野猪内脏,马匹反而想远离,却走不了。」她吐东西——也许是李子干的果核。
  「你从不留在杀戮现场吗?」我怯怯问。虽然我已认识葩恩一辈子了,但她总让我感到畏缩。
  「是野猪和熊的话,就不留在现场。他们都会希望我干预,要我抓住那畜生,好让他们动手杀。那是给他们一种不公平的优势。」
  「假如是鹿或兔呢?」
  「他们是被猎的动物,快点杀掉最好。公猪和熊就不是被猎的动物,他们值得付出一场公平的打斗。」
  地位清楚了,公平自然相随。我接受这种原则。
  「桂蕊有只小狗要送你。」葩恩说。
  「我正准备向她要……」
  「她一听说你两眼被蒙起来,就说,想必你会希望有只小狗当导盲犬。最近,桂蕊与我们一位牧羊人都在忙幼犬的事。他们都是好狗。你们回家时顺道来乐得带走吧。桂蕊可能已经帮你把小母狗准备妥当了。」
  那是美好的片刻——漫长而可怜的几天里,仅有的美好片刻。
  很晚的时候,猎人们零零星星陆续回到营地。我当然挂心父亲,但不敢询问,只得听其他男人怎么说,还有就是注意听凯诺的声音。最后,父亲总算回来了,牵着腿有点受伤的慢灰——某种冲撞或混战所致。他温和招呼我,但我感觉出来,他被激怒了,气得几乎超过忍受界线。原来,这次狩猎搞砸了。阿格和他长子争论战术策略,弄得每个人都无所适从,野猪因而在杀了两只狗之后逃跑,一匹马追赶时,弄断了腿。等野猪跑进杂木林,猎人不得不下马,改为徒步。结果,又一只狗被公猪开膛剖肚。到最后,诚如凯诺压低声音对我和葩恩说的:「他们全体动手,戳刺那头可怜的畜生,却没人敢靠近它。前后花了半小时才将他杀死。」
  我们默默坐着,听阿格和他儿子吼来吼去。狩猎仆人总算把公猪扛进营地。我闻到强烈恶臭,以及鲜血的金属味。按照礼仪,肝脏由实际到场参与杀戳的人平分,再拿到火上烤。凯诺没上前拿他应得的一份,转而去照料我们家的马匹。我听见阿格的儿子哈巴大声喊父亲去拿他的杀戮盛宴。但我没听到阿格叫父亲,阿格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来骚扰我。那天夜里,以及返回石屋的途中,阿格都没再对凯诺或对我讲什么。能幸免于他快活的欺凌,实在是个解脱,但同时也教我忧虑。我们营宿的最后一晚,我问父亲,狩猎时,领主有没有对他生气。
  「阿格说我拒绝救他的狗。」凯诺说。我们躺在温暖的营火灰烬旁,头挨着头低声交谈。我知道四周是黑暗的,因此可以假装是由于四周黑暗,我才看不见。
  「当时是什么情形?」
  「野猪猛烈攻击猎犬,阿格对我大喊:『运用你的眼睛,克思家的!』仿佛我就是得在狩猎中运用我的天赋似的!我与哈巴和另外两个人用铁矛刺猪时,阿格没有加入。后来,野猪突围,刚好从阿格身旁跑过,逃走了。啐,那是一场笨拙的狩猎,一场屠杀。而他把失败的帐算在我头上。」
  「我们从营地回到足莫的石屋以后,是不是还必须再留宿?」
  「再留宿一、两晚吧。」
  「他恨我们。」我说。
  「却不恨你母亲。」
  「最恨她了。」我说。
  对于我的说法,凯诺要不是听不懂,就是不相信。阿格可以随他高兴尽情欺负我,也可以证明他在财富和势力等等方面都优于凯诺,但湄立却在他可触及的范围之外。他上次到我们家,我已见过他注视母亲的样子。我知道,如今在这儿,他依然是以相同的惊奇、恨意与贪婪在注视母亲。我知道他怎么挤过去靠近母亲;我听见他又吹嘘又保护,意图打动她,却起不了作用。母亲温和含笑的回应,其实是没有回应。他的所有,他的所为,他的所是,都无法触及母亲。甚至,母亲也不是真的怕他。


  第十一章

  几天几夜在野外,等到返回,才能与母亲重聚,才能洗澡,才能换穿干净衣服,这时竟觉得,足莫世系的石屋尽管不友善,我也未曾亲眼看过,也似乎有种亲切熟悉之感了。
  我们下楼,准备到大厅吃晚餐。到了大厅,我听见阿格领主在跟父亲说话——两天来的头一次。阿格正在说:「你妻子呢,克思家的?那个漂亮的老茧呢?还有,你的瞎眼小男孩呢?我孙女在这儿。大老远的从里门世系出发,穿越整个领地回家,特来与他会面。喏,小男孩,过来见见华丹,看看你们彼此感觉怎么样?」他的话语夹带刺耳的得意笑声。
  我听见蝶丹——女孩的母亲——小声催她上前。母亲一只手扶我臂膀,说:「华丹,我们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儿子欧睿。」
  我没听见那女孩说话,只听见一种像窃笑或抽噎的声音,我猜想她是不是带着一只小狗,而那是小狗发出的声音。
  「你好。」我说着,同时点头为礼。
  「好你好你好你。」我面前有人这样重复说着,声音微弱,想必是那个女孩没错。
  「说『你好』,华丹。」那是蝶丹颤抖着低声说话。
  「好你好,好你好。」
  我讲不出话来。母亲倒是说:「很好,谢谢你,亲爱的。从里门回来是很遥远的路途,不是吗?你一定非常疲倦了。」
  抽噎、小狗叫般的声音再度出现。
  「对,她很疲倦了——」她母亲刚要说下去,就在我们近旁的阿格大嗓门却抢进来说:「得了,得了,让两个小孩自个儿聊一聊吧,你们女人别自顾自把话塞进他们嘴巴!禁止作媒!虽然他们实在是不错的一对,不是吗?小男孩,你觉得呢?我孙女漂亮吗?你知道的,她也拥有跟你一样的血统,不是老茧血统,而是克思血统。人家常说,道地血统必定出头!她漂亮吧,嗯?」
  「我看不见她,先生。依我的想像,她是漂亮的。」
  母亲捏捏我臂膀,不晓得是担心我的卤莽,还是鼓励我尽可能礼貌一点?
  「看不见她!我看不见她,先生!」阿格模仿我的话。「那么,让她带你四处走走吧,她看得见。她有好眼睛——完好、锐利、敏捷的克思之眼。不是吗,女孩?不是吗?」
  「好你。不是你。不是你。姆妈,我可以想去楼梯。」
  「可以,亲爱的。我们一会儿就去。请原谅我们,公公,由于长途骑马,今天她实在很累了。晚餐前,我们要先休息一下。」
  女孩与她母亲逃跑了,我们却不能。我们必须在长桌边坐好几小时。那头野猪已经在洼坑烤一整天了。猪头端进来时,大厅响起一阵胜利欢呼。大家向猎人们举杯痛饮。公猪肉的浓烈气味塞满整个大厅。猪肉厚片在我的盘子上叠得好高。桌上供应了酒——不是啤酒或麦酒,而是领地西南部葡萄园产制的红酒。全高山地区只有足莫世系酿酒。酒很浓,带了甜酸味。没多久,阿格的声音就前所未有地大声起来,一下对长子吼,一下对次子,也就是华丹的父亲喊。「看样子,就来个订婚宴会怎么样,沙贝?」他自己高声谈笑,也不等人回答。半小时后又重复一次:「看样子,就来个订婚宴会怎么样?嘿,沙贝?我们的朋友都在现场,都在我们家屋檐下。克思家、贝曦家、寇迪家,还有足莫家。整个高地上最好的血统都到了。你怎么说,凯诺克思领主?你愿意参加吗?干杯吧。敬友谊、忠诚、爱情,还有婚姻!」
  晚餐后,母亲与我仍没获准上楼。阿格足莫与他的手下狂饮灌醉自己时,我们还是必须留在大厅内。他老是靠近我们,而且拼命与母亲讲话。他的口气和话语越来越冒犯,但湄立与尽可能靠近我们的凯诺,两人都没有因此受刺激而忿怒回应,但也都没有作太多回答。一段时间之后,领主夫人介入了,她一直陪伴我们,有如母亲的防护盾牌,并代替母亲回应阿格。阿格很不高兴,于是再次与他长子争吵起来。这时,我们总算可以乘机开溜,离开大厅上楼去。
  「凯诺,我们能不能离开——现在就走?」在前往我们卧房的长甬道上,母亲低声对父亲说。
  「再等一等。」他回答。我们进了卧房,关上房门。「我需要与葩恩贝曦谈谈。我们明天早点走。今晚他不至于对我们做出什么伤害。」
  母亲绝望地笑笑。
  「我会陪伴你。」他说。母亲放掉我的臂膀,转身与父亲相拥。
  事情就该如此。虽然,我很高兴听到我们就要离开,但我有个疑问需要找答案。
  「那女孩,」我说:「华丹。」
  我感觉父母都看向我,当下有一小段沉默,显然,他们对望了一眼。
  「她个子小,不丑。」母亲说:「笑容甜甜的,但她是……」
  「白痴一个。」父亲说。
  「不,凯诺,没那么糟——不过……是不大对劲。我想,她心智上像个小孩,一个小小孩。我不认为她日后会有什么成长。」
  「白痴一个。」父亲再说一遍。「这就是足莫提供给我们,要当你妻子的人,欧睿。」
  「凯诺。」母亲嗫嚅着。跟我一样,我们都被父亲声音里的恨意吓着了。
  有人敲门。父亲应门,传来低声的商量。一会儿,父亲转回,来到我所坐的床边,但母亲没回来。「那孩子疾病发作,」父亲说:「蝶丹找人来请你母亲去协助。我们外出打猎并树敌期间,湄立倒是很快与这儿的女眷成了朋友。」父亲发出一个不开心的疲乏笑声。我听见他在没燃火的壁炉前坐下,让自己在椅子上像只疲累的猎犬,瞬间瘫平。「真盼望我们现在已经远离这儿了,欧睿。」
  「我也是。」我说。
  「躺下睡觉吧。我会等你母亲回来。」
  我也想一起等母亲回来,想跟他一起熬夜;但他走过来,轻轻将我推进小床,又为我盖好那条暖和的上等羊毛毯。下个片刻,我就睡着了。
  我是突然醒转的,而且非常清醒。一只公鸡在外头的晒谷场啼叫,也许是黎明时分,或者距黎明还早。房里有小小的声响,我于是问:「是父亲吗?」
  「欧睿?你醒了?天还黑,我看不见。」母亲摸索到我小床,在我旁边坐下。
  「噢,我觉得好冷!」她说道,全身颤抖得厉害。我试着将暖和的毛毯拉去围住她肩膀,她则将毯子围住我们两人。
  「父亲呢?」
  「他说他要去找葩恩谈谈。他说,一等有了亮光可以看见,我们就离开。我已经告诉黛娜和蝶丹我们要离开。她们都理解。我只说,我们出门太久了,凯诺担心春季犁田的工作。」
  「那女孩什么病发作啊?」
  「她大概累过头,加上痉摩发作,她母亲吓坏了。可怜的。我让她去睡一下,但她没怎么睡,又去坐着陪那小女孩。后来,我在那儿半睡半醒,不晓得……好像……我那时候感觉好冷,似乎怎样也无法暖和起来。」我抱紧她,她靠在我身边蜷缩着。「最后,有别的女人来,可以陪那孩子,我就回来了。你父亲去找葩恩。我想我应该先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以便离开。可是现在天还黑着,真希望黎明快来。」
  「待在这里暖暖身子吧。」我说。我们坐在那儿,尽力温暖彼此,直到父亲回来。他身上带了打火石和钢片,可以点亮蜡烛。母亲于是快快把我们不多的东西收进马鞍袋子里。我们蹑手蹑脚走过厅堂、甬道、下楼、出了屋子。我闻到空气中有黎明的气味,几只公鸡正啼叫着,仿佛在确定黎明已至。我们走进马厩,那里有个睡意仍浓、脾气正差的家伙,起来帮我们把马匹装妥马鞍。母亲牵出花妮,我上马时,她帮我拉着花妮。我坐在马鞍里等着。
  我听见母亲低声发出惊讶的惨叫。另一匹马被牵出来,马蹄在圆石地面达达响。她说:「凯诺,看。」
  「啐。」他恶心地说。
  「怎么了?」我问。
  「那些小鸡。」父亲低声说:「他的手下把篮子放在你母亲交给他们时的地方,扔着不管。任凭那些小鸡死去。」
  父亲帮湄立登上慢灰的马鞍。自己再进马厩把布蓝提骑出来。那个马夫为我们打开院子大门,我们踏上归途。
  「真希望我们可以策马快跑。」我说。母亲不安地以为我真的有意策马,便说:「亲爱的,我们不能。」紧跟在我后头的凯诺给了我一个短促的笑,说:「犯不着,要逃跑,用走的就行了。」
  这时,每棵树上的小鸟都吱吱喳喳叫着。我一直想,我很快就会见到黎明曙光了——像母亲之前盼望的那样。
  骑了几哩路之后,母亲说:「给那样的家族赠送那样的礼物实在太蠢了。」
  「那样的家族?」父亲说:「你的意思是高贵伟大的家族?」
  「在他们自己眼里,是的。」湄立瓯里塔说。
  我说:「父亲,他们会说我们是逃跑的吗?」
  「会。」
  「那我们不应该离开——对不对?」
  「欧睿,要是我们留下,我会把他杀了。虽然我很想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杀他,但我付不起获得那种快意的代价。他自己也明白。不过,我会替自己挣一点公道回来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母亲也不懂。这个早上过去一半时,我们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跑来。我们都警戒起来,但凯诺说:「那是葩恩。」
  她策马赶上我们,以她如同桂蕊一般沙哑的声音与我们打招呼。「那么,凯诺,你的牛在哪?」
  「在那个山坡下方,往前一点。」于是我们策马慢跑过去。中途暂停,母亲与我下马。她带我到溪边的草地,让我坐下。她牵慢灰与花妮到溪水中喝水,顺便让他们的蹄子凉爽凉爽。凯诺与葩恩继续向前骑,很快就听不见他们的马蹄声。「他们去哪儿?」我问。
  「到那边的草场。他一定央求葩恩召唤那两头小母牛。」
  又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紧张兮兮地听着,担心山路会有追兵和仇家追来,结果并没听到什么,只听到鸟鸣及远处牛哞。母亲说:「他们来了。」很快地,我听见动物腿部擦过青草的窸窣声,以及布蓝提与我们两匹马嘶鸣相迎的声音,然后是父亲对葩恩说话并发出笑声。
  「凯诺,」母亲才刚开口,父亲立刻回答了:「湄立,没事的,两头牛是我们的。足莫帮我们看顾一段时间,现在我准备带她们回家了,没事的。」
  「很好。」她闷闷不乐地说。
  很快地,我们又一同上路。母亲在最前方,其次是我,葩恩与紧随其后的两头小母牛在中间,凯诺殿后。小母牛并没有害我们慢下速度,由于她们还幼小,精力充足,又是运输和犁田的品种,所以能整天与马匹同步,不致落后。下午过去一半时,我们已经进入我们自己的领地,再由北方抄捷径,往乐得世系前进。是葩恩的建议,要我们把小母牛带到乐得的牧场一段时间,与她们昔日同伴待在一起。「这样比较不会惹足莫生气,」她说:「而且,就算足莫要来偷,也困难许多。」
  「除非他召唤你来。」凯诺说。
  「那倒不无可能。只是,我无论如何不再与阿格足莫来往了,除非……如果他想制造争端世仇,他将如愿以偿。」
  「要是他与你们起争端,也就是与我们反目了。」凯诺说,猛烈的口气却不无高兴。
  我听见母亲小声念诵:「恩努神啊,请谛听,并与我们同在。」每逢担忧或惊恐时,她都这样祈祷。很久以前我曾问她,她也告诉过我,恩努神会整平道路、降福工作、修补争端。猫咪是恩努神的动物象征,湄立所戴的猫眼石项链,就是恩努神的矿石。
  差不多在我背部不再感觉到西晒的太阳时,我们抵达乐得世系的石屋。未达之前的一哩路上,我已经听到狗吠声。我们一行人骑马进入乐得家的院子时,一大群狗儿围到我们座骑四周,每一只都快乐地迎接我们。特诺也从屋子出来,大声欢迎我们。又过一下子,我还坐在花妮马背上,有人过来抱住我的腿。是桂蕊,她的脸贴着我的腿。
  「嘿,桂蕊,让他下马吧。」是葩恩那干冷的声音在说话:「帮他一个忙。」
  「我不需要帮忙。」我说着,四平八稳地下了马。随即发觉桂蕊这时改抱住我的臂膀,同样是脸孔贴着,而且哭了:「噢,欧睿。」她说:「噢,欧睿!」
  「没事了,桂蕊,没事了,真的,其实并没——我没有——」
  「我知道。」她松手,一边说,一边还吸了几次鼻子。「哈啰,母亲。哈啰,凯诺领主。哈啰,」我听见她与湄立拥吻一下,接着又回到我身边。
  「葩恩说你有一只狗,」我觉得难以殷齿,因为可怜的邯达之死,罪恶感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罪恶感的产生不仅由于他的死,甚至也由于当初选择他——而桂蕊早就知道,那个选择是错误的。
  「你想看看她吗?」
  「对。」
  「来。」
  桂蕊带我去某个地方并说:「等一等。」即便是这栋房子,这些地方,虽然我对它们与对我们家几乎同样熟悉,但在蒙眼期间,它们都是迷宫和奥秘。然后才过了一、两分钟,听到她说:「黑煤儿,坐下。这是黑煤儿,欧睿。这是欧睿,黑煤儿。」
  我蹲下,稍稍向前伸,立刻感觉手部有温暖气息,同时摸到细细的嘴须,然后感觉到礼貌的舌头正在舔洗我的手。我再小心向前探,一边担心戳到小狗眼睛,或有不正确的动作;但是,她安静端坐,由着我去摸索她头部和颈部那细丝般紧实的卷毛,以及高挺柔软,上下摇动的耳朵。「她是一只黑色牧羊犬?」我小声说。
  「对。去年春天,金尼的母狗生了三只幼犬,这是其中最好的一只。孩子们都把她当宠物玩,但金尼一开始就把她当牧羊犬饲养。我一听说你眼睛的事,就向她讨了这只狗。喏,她的皮带在这儿。」她说。桂蕊把一条硬短皮带放进我手里。「你带她走走。」她说。
  我站起来,感觉小狗也站起来。我跨出一步,发觉小狗档在我两脚正前方,不动如山。虽然感到尴尬,但我笑起来。「这个样子,我们走不远的!」
  「那是因为,假如像你刚才那样继续向前走,你会绊到法诺搁在那儿的木材而跌倒。让她为你带路吧。」
  「我要怎么做呢?」
  「就说『走吧』,加上她的名字。」
  「走吧,黑煤儿。」拉着皮带末端,我对着黑暗这么说。
  手中的皮带轻轻拉我向右,然后向前。我尽可能放胆走,直走到手中的皮带拉我停止。
  「回桂蕊那边,黑煤儿。」我说着,转个向。
  皮带引导我多转一点,然后往回走,停。
  「我在这儿。」桂蕊在我正前方说话,粗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我跪下,感觉狗儿蹲坐着。我伸手环抱她,细丝般的耳朵贴着我的脸,嘴须轻搔我的鼻子。「黑煤儿,黑煤儿。」我说。
  「我不对她运用召唤天赋,只有最开始时用过几次。」桂蕊说。根据她声音的方位,她应该蹲在我近旁。「她学习神速,很聪明,而且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互相合作。」
  「我应该留她在这儿,过一阵子再回来带她吗?」
  「我看不用。我可以告诉你哪些事不要做。一次不要要求她做太多事情。我可以去你们家,陪你训练她。我很乐意。」
  「那就太好了。」我说。刚经历过足莫家的威吓、激越和残酷,桂蕊明澈的爱和体贴,狗儿的平静可靠与信任人的反应,实在让我情感超载。我把脸埋进那细丝般的卷毛中,「好狗狗。」我说。


  第十二章
  桂蕊与我终于进到屋里时,才知道刚才发生吓人的大事了:母亲下马时昏倒在父亲臂弯。他们将她带上楼,让她卧床休息。桂蕊与我自觉孩子气,不晓得要帮什么忙,只好东晃西晃;家里大人生病时,小孩多半都这样。凯诺总算下楼来,他直直走向我,说:「她会没事的。」
  「她只是累了吗?」
  凯诺踌躇未答。桂蕊于是问:「她没有失去孩子吧?」
  这是桂蕊天赋的一部分,某人体内有两个生命时,她会知道。我们世系的天赋就没那个成分。比如凯诺,他就不晓得湄立已经怀了孩子;而母亲本人可能也不知道。
  对我而言,这个消息没多少意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要大步向前,走出生命的年少阶段;怀孕与生产是抽象的事,与他全然无关。
  「没有。」凯诺还是欲言又止,结果只说:「她需要休息。」
  他说话时疲累而平板的声调让我不安。我希望他打起精神。我受够了恐惧和阴暗。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当中脱离,再度自由,在乐得世系跟朋友待在一块,安全无虞。「假如她暂时没事,也许你可以来看看黑煤儿。」
  「晚一点。」父亲说,他摸摸我肩膀就走开了。桂蕊带我到厨房,因为刚才那阵混乱,没人想到晚餐,但我实在饿死了。厨子拿兔肉派饼让我们填肚子。桂蕊说,我吃得满脸油腻,难看极了。我说,她也试试瞎子吃东西看看。她说她试过了——为了弄清楚我的情形是怎样,她曾经特地蒙眼一整天。吃完东西,我们又到屋外。黑煤儿带我在黑暗中走一会儿。那晚有半轮明月,正好为桂蕊提供一点光线,便于走动,不过,她说黑煤儿与我走得比她好多了,为了证明,她还让一株树根给绊倒。
  小时候,我们一起在乐得世系,桂蕊与我无论在哪玩困了,总是就地睡在一块儿,跟幼小动物一样;从那时候起,大人就一直在谈订婚之类的事。这一天,我们却变得像大人一样互道晚安。特诺把我带到我父母就寝的房间。乐得世系不像足莫世系,这里没有那种整排整套的卧房和床铺配置。特诺低声告诉我,母亲睡在床上,父亲坐在椅子里。他给我一条毯子,我把自己包卷起来,在地板上入睡。
  第二天早上,母亲坚持说她很好,只是小小着了凉,没什么,可以回家了。「可不是坐在马背上。」凯诺说完,葩恩也表示赞同。特诺提供一辆载干草的农车,外加歪嘴母马的女儿——歪嘴母马就是当年背负特诺去杜奈参战的那匹马。就这样,母亲、黑煤儿与我,坐着豪华马车启程返回克思世系。所谓的豪华马车,就是铺了麦稭,再铺毯子的那辆农车。凯诺自己骑布蓝提,慢灰与花妮心甘情愿地跟在后面,我们都很高兴要回家了。
  换了屋子和主人的黑煤儿,似乎以一颗宁静的心接纳了这改变,只不过仍须先把屋子到处闻个透才行;另外,她还得在屋外不同的灌木丛和石堆上各洒一泡尿做记号。至于我们家原有的几只猎犬,她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就冷冷地避开他们。她的牧羊犬血统,不像我们家的狗儿那么爱社交、好群集,黑煤儿内敛、专心致志。她跟父亲很像:郑重看待她的责任——而我,就是她首要的责任。
  不久,桂蕊就骑马过来继续我们对黑煤儿的训练。之后每隔几天就来协助。她骑的小雄马名叫「烈火」,属于寇迪世系贝曦世家。他们请葩恩驯服他,所以葩恩除了训练那匹小雄马,还顺便训练她自己的女儿「破马」。召唤者虽然用「破马」这样的字眼来表达驯马,但与他们训练幼马的手法其实没什么关系。在他们的训练中,没有任何东西遭到破解,相反过来,是使之成为「一」,成为「完整」。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桂蕊是这样向我说明的:我们要求马匹去做他天性上不会做的事,但马匹天生不会臣服于我们的意志,他们不像狗儿。因为马匹是牧群动物,不是驮负动物,而且喜欢一致胜于分阶级。狗儿「接纳」;但马匹「认同」。桂蕊与我花很多时间讨论这些,而这段期间,黑煤儿与我则继续学习彼此的责任。桂蕊与我骑马出去时会继续讨论。桂蕊与烈火也正在学习及教导对方彼此的责任。而我所骑的花妮,很久以前就学会了她需要知道的事。骑马时,黑煤儿不戴皮带跟随我们,她可以轻松自在、随兴小跑、想停就停、东闻西闻、探一探小岔路等等,甚至自己在前头快跑,完全不用担心我。但只要我一喊她名字,她总是会在。
  黑煤儿与桂蕊使我的生活大为不同,那个在黑暗中度过的第一个夏季因为他们而变得明亮。之前,由于天赋的关系,我碰到好多麻烦和压力,所以一直处在惶惑与恐惧当中。蒙起双眼后,我完全不可能运用天赋,更别提错用天赋,也就不需要折磨我自己或被别人折磨了。在足莫世系经历的梦魇已成过去,我置身于我的族人之间。相对于我的无助,我在那些比较单纯的人身上所激起的敬畏,多少算是一种补偿。当你摸索着跌跌撞撞穿过一个房间,听见人家小声说:「要是他拿掉蒙眼布,我准会吓死!」时,这话就成了鼓舞。
  我们返家后,起初母亲因感不适而卧床。后来她下床了,开始像以前一样在屋内四处活动。可是,有一天吃晚餐时,她起身,我听见她语带惊惧地说了什么,然后现场一阵忙乱;她与父亲都离开,剩我一个人孤寂地坐在餐桌旁,因惑不已。我还得询问屋里的妇女到底发生什么事。起初没人肯告诉我,后来有个女孩说:「噢,她在流血,裙子沾染好多血。」我吓坏了,走去大厅,独自坐在壁炉前的座位茫然发呆。后来,父亲发现我在那儿,他只对我说是流产;但母亲状况还好。父亲说得平静,我就安心了。那份安心,我紧紧抓住。
  第二天,桂蕊骑着烈火来。我们一起上楼,到母亲的塔室看望她。塔室里有张小床,那儿比卧室温暖。虽然是盛夏,塔室的壁炉内依旧燃着火。从拥抱中,我察觉湄立肩头围着她最暖和的那条披巾。她说话有点虚弱沙哑,但听起来并没有走样。「黑煤儿呢?」她问:「我要黑煤儿来看我。」黑煤儿当然就在房里,因为她与我已经分不开了。于是,她被邀请到床上去,神色警醒地伏在那儿,显然,她相信母亲需要一只守卫狗。母亲询问我们的训练课:怎么导盲、怎么被导盲;也问到桂蕊的破马,我们一如往常闲聊着。但在我还不想走时,桂蕊就起身了。她说我们必须离开。她亲吻母亲时,低声对母亲说:「关于那个小婴孩,我很遗憾。」
  湄立对桂蕊低语道:「我还有你们两个。」
  如今每一天,父亲从破晓开始到傍晚,都在为领地的工作忙碌。本来,我才刚要开始对他有用处,现在却又变成无用了。阿罗取代了我的位置,跟在父亲身边帮忙。阿罗是个心思清明的男人,没野心,不作假。他自认愚笨,有些人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他往往可以不用多方思考,就得出一个想法,而且,其判断通常都颇为周全。他与凯诺携手合作,能我所不能,实在让我羡慕又嫉妒。基于自尊心,我并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表达出来,因为那会伤害阿罗,让父亲生气,对我也没有益处。
  等到我的无用与无助之感开始让我焦虑,等到我自己的决心渐渐转弱,渴望解除蒙眼布,整个取回我所传承但却丧失的视觉时,却遇上坚定不移的父亲。看得见时,我对凯诺和他所有人民都是致命的危险;两眼蒙起来时,我成了他的盾牌和支助。我的盲眼就是我的用途。
  父亲曾稍微与我谈到那次拜访足莫世系的经过,他说,他认为阿格足莫一直惧怕我们父子,其中,阿格最怕的是我。因此,阿格那些不留情面的取笑和嘲讽,都是一种虚张声势,一种表演,以便在他的族人间挽回面子。「他最盼望的是赶走我们。他渴望考验你。行啊。只是,每次他刚要强迫你施展天赋,他自己又退缩。他其实不敢怎样,而且,由于惧怕你,那几天他并没有挑战我。」
  「但那个女孩——他用她来羞辱我们!」
  「在我们知道你的野天赋之前,他就已经设计好了这一招。结果着了自己的道。但他还是必须一路到底,以便显示他对我们无所畏惧。而他其实是畏惧的,欧睿,他是畏惧的。」
  我们那两头小母牛已经带回克思领地,被安置在高牧场的牛群当中,那儿距离足莫领地的边境相当遥远。足莫对这两头母牛一直没说什么,也没有对我们或乐得世系采取报复举动。「我给了他台阶下,他接受了。」凯诺语带报复的快感,那似乎是近日以来他仅有的快活片刻。那阵子,他老是很紧绷,老是很严厉。虽然他对我与母亲依旧温和关怀,但他大多外出工作,与我们相处的时间一向不长,回家时又都因为疲累而无语,很快沉沉入睡。
  湄立慢慢强健起来。她生病时,说话总带着虚弱容忍的腔调,听了就不舒服。我喜欢她爽朗的笑声,喜欢听她快步穿行各厅房。现在,她可以在屋内到处走动,只是很容易疲倦。一碰到下雨天,或是卡朗山脉吹来的山风使夏夜转凉,她就升起塔室的炉火,包在那条没染色的褐色厚羊毛大披巾里,缩在炉火边坐着,那条大披巾是父亲的母亲生前为她织的。有一次我陪母亲坐在那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从去了足莫世系,你一直觉得冷。」
  「对呀,」她说:「真的。那是在足莫的最后一晚,我陪伴那个小女孩之后开始的。那次的经历实在很奇怪,我好像没跟你提过,是吧?黛娜下楼去制止儿子的争吵,可怜的蝶丹累坏了,我叫她回房睡一会儿,由我留下陪华丹。那可怜的小女孩睡着了,但因为痉摩发作,好像随时会醒来的样子。所以,我把灯熄了,就在她身旁打盹。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或诵念什么。像蜜蜂嗡嗡声。我一时错以为自己在德利水城的家乡,我父亲正在楼下主持礼拜。当时,我必定几乎睡着了。那声音持续蛮久的,后来才慢慢消失,我这才明白过来,我不是在家乡,而是在足莫家。房里的炉火差不多烧尽了,我冷得几乎无法动弹,简直冷到骨子里去了。那女孩像死了似的躺着。我吓一大跳,赶快起身查看。但她仍然有呼吸。那时,黛娜进来,递给我一枝蜡烛,好让我拿着回房。而凯诺因为想找葩恩,所以就出去了。房门关上时吹熄了蜡烛,壁炉也没火了。你刚好醒来,所以我同你坐在黑暗中,而我一直无法暖和起来。你一定记得这件事。接着,我们骑马回家,一整路我两腿和双手都像冰块一样。啊!欧睿,我真希望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足莫那儿!」
  「我痛恨他们。」
  「那些妇女倒是对我很好。」
  「父亲说,阿格怕我们。」
  「我对他也有一样的感觉。」湄立稍微抖了一下。
  我把这段经过告诉桂蕊——除了对我自己都保密的事情以外,我什么事都告诉桂蕊。我不想问母亲的事,也能拿去问她:母亲在小女孩房间里的那段时间,阿格足莫可不可能也进去了?「父亲说,足莫世系的人运用天赋是借由字词、咒语,再加上眼睛和手。说不定她当时听见的嗡嗡声……」
  桂蕊非常不喜欢这个猜想,她不愿接受:「为什么足莫要对她施法,而不对你或凯诺?湄立又不可能伤害他!」
  我想起凯诺行前说的:「穿你那袭红袍,好让他瞧瞧他送给我的礼物。」那就是伤害了。但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把它说明白,只能对桂蕊说:「他痛恨我们全家。」
  「她有没有把那晚的事告诉你父亲?」
  「我不晓得。我不知道她是否认为那件事有什么重要。你知道的,她不……她不常想到天赋、力量这类东西。即使是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对我和那个野天赋作何感想。她知道我们为何把我双眼蒙起来,但我不认为她相信……」我打住,因为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同时也感觉自己踩进了危险范围。黑煤儿那时就躺在我脚旁,我不自觉伸手探向黑煤儿茸茸卷毛的温暖背部。可是,即便是黑煤儿,也无法在这黑暗中引导我。
  「说不定你应该告诉凯诺。」桂蕊说。
  「由母亲告诉他会比较好。」
  「但你却告诉我了。」
  「你不是凯诺。」我说。这是个明显的事实,里面包含一大堆没说出口的含意。桂蕊明了那含意。
  「我回去问葩恩,关于那种力量,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不,别问。」告诉桂蕊还可以,但这个经过假如传得再远,我就背叛了母亲对我的信赖了。
  「我不会说我为什么要问。」
  「葩恩会知道为什么。」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你们到我们家那个晚上,湄立昏倒了,母亲对父亲说:『他可能碰过她了。』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以为她的意思是阿格意图强暴湄立,因而伤了她。」
  我们坐那儿沉思。阿格对母亲用了他的「慢耗」天赋,这想法尽管骇人,毕竟还不确定,也很难想出个眉目。我的脑子于是转到别件事情去了。
  「自从去了足莫,母亲就没再提起安伦贝曦的事。」桂蕊说,她指的是她母亲而不是我母亲。
  「在寇迪世家,他们还在争吵着。雷多说,那是兄弟之间公开的宿怨。他们目前居住在领地两个相对的角落,由于害怕变瞎或变聋,彼此都不会轻易进到对方的视线范围内。」
  「父亲说,他们兄弟两方都没有完整的天赋,但他们的姐姐乃娜却有。乃娜说,假如他们继续吵下去,她会把两方都变成哑巴,那样的话,谁也没办法说出诅咒的话语。」桂蕊笑了,我也跟着笑。这种怪异的残酷,我们都觉得有趣。由于葩恩不再提起要让桂蕊与寇迪世系家的男孩订婚,我忽然觉得轻松了。
  「母亲说,野天赋有时就是十分强大的天赋。往往需要花好几年时间才能学会运用它。」桂蕊声音沙哑,她每次说到什么重要事情都这样。
  我没回应。不需要什么回应。要是葩恩真相信我的天赋是强大的,而且至终是可以掌控的,那么,她就是在说,总有一天,我会是桂蕊的合适配偶。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
  「我想去梣树溪的小径走走。」我说着,一跃起身。安坐闲谈好得很,但去外头骑马更棒。现在,我整个人充满希望和能量,因为智慧的葩恩贝曦说了,我有一天能再运用我的双眼,能娶桂蕊为妻,并且,假如阿格足莫胆敢靠近克思领地,我能以一个注目毁灭他……
  我们沿着梣树溪骑马。我请桂蕊我们骑到那片被毁的山坡时跟我说一声。我们就在那儿勒马,黑煤儿却径自向前跑。听见桂蕊叫她回头时,她听话回来,但低声吠叫着。那叫声很有说服力,因为她根本很少表达什么。「黑煤儿不喜欢这里。」桂蕊说。
  我请她描述这个地方。她说,草渐渐长回来了,但看起来仍然很怪。「一片败坏,东一块西一团,加上沙土。所有东西都不成样子。」
  「混沌。」
  「什么是混沌?」
  「母亲讲过世界初创的故事。最开始,东西四处漂浮,没一个有任何形状或形式。全是碎碎、屑屑、点点,连岩石或沙土部逻不是,只是散料。没有形式或颜色,没有地面或天空,没有上和下,没有南和北。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方向。没有什么是相互连结或相关的。当时并非黑暗,也非光亮。一团混乱。混沌。」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那些散料的点点滴滴没有稍微这儿那儿黏在一起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就那样,散料开始成形。起初只是沙土黏成的团块,然后变成石头。石头互相磨擦,产生火花,或者说不定相互熔化,直到变成流动的水。火与水相遇,制造了水气、雾气、空气——空气就叫做『那灵』,能够呼吸。于是,『那灵』收聚自己,吸气而活,然后说话。它说出了将会存在的万事万物。它对尘土、火、水、空气歌唱,唱活了各式各样的产物,包括山脉河流的形状、树木的形状,还有动物和人。只是,『那灵』自己全然无形,也未给自己命名,因此,它能留在每个地方,能留在所有事物里面和所有事物之间,能留在每一种关系和每一个方向里。等万物最终消解时,混沌重返,那么,如同在起初那个混沌中一样,『那灵』又会在重返的那个混沌当中。」
  过一会儿,桂蕊问:「但是到那时候,它是没办法呼吸的?」
  「除非等到一切重新发生,它才能呼吸。」
  扩大了内容,交待了细节,回答了桂蕊的问题,我说这些,实在超出了母亲所讲的故事边界。我常常这样。似乎对一个故事的神圣质地全无理性;要不然就是,那些美妙的字词生命对我而言都是神圣的,所以,只要我聆听或讲述它们,就造了一个世界,我可以进去那个世界东瞧西看、自由行动:那是个我认识并且理解的世界,它有自己的规则,但却在我的控制之下;故事以外的世界则不在我掌控范围。置身于眼盲的单调与沉寂中,我愈来愈活在这些故事里,经常回忆它们,请求母亲讲那些故事,然后自己接续编下去,给它们形式,把它们讲成了存在——如同「那灵」在混沌中之所为。
  「你的天赋非常强大。」桂蕊沙哑着声音说。
  这时,我方才回神,想起了我们身在何处。把桂蕊带到这里来,我有些尴尬,仿佛是我想让她见识我发挥力量的结果。为什么我会想要带她来这里?
  「那棵树,」我说:「当时有棵树——」我脱口而出:「我把它错当成是父亲,我以为我——那时,我甚至不知道我正在注视什么——」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示意花妮继续前进。我们于是离开那个破败之地。过一会儿,桂蕊说:「又开始生长了,欧睿。野草和青草。我猜,『那灵』依然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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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夏去秋来,同样没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我们听说,自从那次去足莫世系回访之后,阿格领主与他长子哈巴之间的争吵愈演愈烈。从那次野猪狩猎开始的争端,如今恶化成了敌对。哈巴于是带了妻子和手下下山到里门世系居住。次子沙贝蛰居足莫家的石屋,俨然继承者暨准领主。但沙贝与蝶丹的女儿华丹病了整个夏季,而且日益恶化,从痉癴到抽搐到瘫痪,最后,连原有的那一点点心智也没了。我们从一个巡回补锅匠的妻子那儿听说了这些事情。补锅匠之类的旅人真是出色又有用的小道消息传递员,他们能把一个领地的消息带到另一个领地,至终遍布整个高地。我们都热烈聆听,只是,那个女人冷酷无情地详述那孩子的病情,我听了甚感嫌恶。我不想听那些,我觉得自己对那女孩的惨境多少有些责任。
  当我自问,我怎么可能有责任时,我在心灵之眼里看见阿格足莫的脸孔,松垮垮皱巴巴的,眼皮下垂,那是蝰蛇的凝视。
  秋收期间,每天都需要每一只人手,所以桂蕊没办法经常来找我。她已经不需要为黑煤儿和我多做进一步的训练了,因为现在,诚如母亲所说,黑煤儿与我,我们成了一个有六条腿、嗅觉异常敏锐的男孩。
  十月有一天,桂蕊骑了烈火来,黑煤儿与我展示完我们的新成果之后,一如往常,我们安顿下来聊天。我们讨论到寇迪世系与足莫世系的争吵,最后还睿智地下了结论:只要他们忙于自家人的内讧争斗,就比较不可能越过边境,来我们的领地侵犯、偷猎、窃盗。我们还提到华丹,桂蕊听说,那孩子命在旦夕。
  「你想,可不可能是阿格?」我问:「就是那个夜晚,母亲在那儿作陪时,有听见……他也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对那女孩施咒。」
  「不是对湄立施咒?」
  「也许不是。」我得出这个奇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认为挺有道理的;但这时讲出来,反觉得不是那么有道理了。
  「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孙女用上『慢耗』?」
  「因为她让阿格觉得丢脸,所以希望她死。她是……」我仿佛听见那混浊不清、薄弱无力的「好你,好你」。「她是个白痴。」我不避讳地说出来,想起那条叫邯达的小狗。
  桂蕊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有话想说,但发现自己无从表达。
  「母亲身体好多了,」我说:「她曾跟黑煤儿与我一路走到小峡谷。」
  「很好。」桂蕊说。其实,不过六个月前,这对段路程对湄立根本不算什么,那时候,她可以与我继续再爬到高坡上的泉源,然后一路唱歌回家。这样的昔日,桂蕊没提,我也不愿去想。但,即便我不愿去想,事实还是在那儿。「告诉我,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桂蕊绝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只要我请她当我的眼睛,她总是竭尽全力帮我看。「她瘦了。」她说。
  这个我知道,因为常握她的手。
  「看起来有些悲伤,但美丽如昔。」
  「没有看起来病恹恹的?」
  「没有,只是瘦,而且疲乏,或者是悲伤。失去那婴孩……」
  我点头。过一会儿,我说:「她正在为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是邯达故事里的一部分,关于他朋友瓯南。瓯南发疯,试图杀邯达。我可以跟你讲其中一点点。」
  「好哇!」桂蕊的语调十分满足,而且我可以听见她坐定准备聆听。我伸手摸摸黑煤儿的背,把手搁在那儿。那触摸等于是我的锚,嵌进我看不见的真实世界,让我可以启航进入明灿生动的故事世界。
  关于母亲,我们没说过任何悲惨的丧气话,但,虽然没说,我们其实就是在说她身体不好,没有日渐好转,而且日益恶化。这个我们都晓得。
  母亲也晓得。她虽然百思不解,仍耐心忍受。她尽力要恢复,也不信她居然没办法做她过去一向能做的许多事——连只做一半都没办法。「这实在够蠢的。」这是她说过最接近抱怨的话了。
  父亲也晓得。白天渐短,农务渐松,他在家时间比较长、也比较频繁了,却眼见湄立如此虚弱,容易疲倦,只吃一点点东西,愈见削瘦,有那么几天,她只能坐在她塔室的炉火前,裹着那条褐色披巾,一边颤抖一边睡睡醒醒。「天气又暖和起来时,我就会好了。」她会这么说。父亲会为她升火,并找寻其他可做的事——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我能帮你带什么东西来,湄立?」虽然我看不见父亲的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温柔,直教我心抽痛。
  我的蒙眼与母亲的染病,在某方面倒是搭配得挺好:我们都有时间了,能沉浸于我们所爱的故事讲述;而那些故事将我们带离黑暗,带离无用状态导致的冰冷与沉闷厌倦。湄立的记忆力棒极了,只要她去探寻记忆,总能找到她过去听到或读到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假如忘了其中某部分,与我一样,她就自由发挥,加以填补——即使是从神圣的文本和仪典中取材的故事也一样。毕竟,在我们这儿,有谁会因此受惊吓,并大呼异端邪说呢?我对她说过,她是一口水井:放下水桶,拉上来时总是装满故事。听我这说法,她笑了,并说:「我很想把水桶里的故事写些下来。」
  我没办法亲自为母亲准备亚麻布和墨水,但我可以交待瑞芭与苏苏两位年轻女管家,教她们制作。她们都很高兴能为湄立做任何事。
  这两个女孩的克思血统来自她们的父亲,但她们两人都没有这个血统的丝毫天赋。她们从她们的母亲继承了在这个家族里的位置,那两位母亲与母亲合作,很扎实地训练了这两个女孩。在湄立生病期间,两个女孩接掌全部家务,根据湄立的标准经营这个家,而且一直尽力让湄立的日常生活好过一点。她们心地温暖,活力十足。瑞芭与阿罗已经订了亲,但两人好像都不急于结婚。至于苏苏呢,她早就宣布,依她之见,家里碍手碍脚的男人已经够多了。
  她们学会了把亚麻帆布展平,调合墨水。父亲设计出一种床用桌,湄立可以坐在床上把她少女时代所学,至今仍记得的神圣故事和圣歌写下来。有时她一天写两、三个小时。她没说过为什么要写。她没说过那是为我写的。她没说过,写下来是因为她坚信,将来有一天,我能读到她今天所写的东西。她没说过,她写是因为她知道,她可能没办法活着讲那些故事了。碰到凯诺挂心地责怪她写字伤身时,她只说,「写下这些,我觉得少女时代所学的每样东西才不会虚耗散失。我一边写,还可以一边思考。」
  所以,她上午写,下午休息。傍晚时分,黑煤儿与我会进她房间——常常也有凯诺一道——她就继续讲任何一个那阵子正在讲的英雄故事;或者坎别洛国王在位时的故事。就这样,在冬季的中心,在塔室内的壁炉边,我们听她说故事。
  有时她会说:「欧睿,现在换你接着说吧。」她说,她想知道我是否记住了那些故事,是否能讲得好。
  往往都是她起头,我结尾。有一天她说:「今天我没精神讲,由你说一个给我听吧。」
  「哪一个?」
  「编一个。」
  她怎么知道我爱编故事,爱在脑子里一路追随那些故事,借此度过漫长枯燥的时光?
  「我想过邯达在阿尔加那段期间可能做的事,但都不在你讲的故事里。」
  「告诉我吧。」
  「唔,在沙漠那里,瓯南告别了邯达之后,你晓得,邯达必须独自寻路……我想到,这时候他该有多么口渴。远远近近,极目所见,全都是沙尘、沙漠,以及红土山坡与谷地。没有正在生长的东西,没有春天的迹象。假如没找到水,他会死在那儿。于是他开始行走,根据太阳的照射,他朝北走——理由无他,只因为北方是返回班卓门领地的途径。他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太阳猛烈照射他的头和背,风沙吹进他的眼睛和鼻子,连呼吸都困难。风势愈来愈强,开始旋绕,在他前方形成一股龙卷风,并向他袭来,同时卷起地上的沙土,吹得好高。他没有尝试跑开,反而站定不动,两臂高举。龙卷风刮来,沙土害他又咳又呛,却将他抬到了空中,带他越过沙漠,他一路被旋转、被沙子呛。最后,夕阳开始西下时,风止了。那阵龙卷风也渐渐减弱、平息,把邯达吹落在一座城市的城门,他的头还晕旋着,因为太晕了,他站不起来,而且被红色尘土整个掩盖了。他头朝下伏在地上,拼命想探头呼吸。几名守卫瞥见他时,已是黄昏。其中一个守卫说:『有人掉了一只泥罐在那边。』另一个守卫则说:『才不是泥罐,是一个塑像,雕像,一只狗的雕像,必定是要送给国王的礼物。』于是,他们决定把那个雕塑带进城……」
  「继续讲,」湄立低声说,我也就继续。
  然而,我来到这故事里某个我不想穿越的地方:一片沙漠,却没有龙卷风来将我抬起,然后带我越过这片沙漠。
  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有一天,母亲推开帆布和墨水,说她太累了,将有一段时间无法再写。有一天,她要求我讲个故事,但我讲时,她一直发抖并打盹,没听故事内容,只听着我的声音,还说:「别停。」我心想,这样只是让她更难受而已,所以试着让声音渐渐消逝,以便她可以睡觉休息。「别停。」
  你站在那片沙漠的边缘,以为它可能很宽,以为大概要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越过。然而,两个月过去,然后是三个月,然后是四个月,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瑞芭和苏苏都很好心,而且强壮。不过当湄立变得太虚弱而无法照料自己时,凯诺告诉她们,由他来照料她的一切需要。父亲用最细致的耐心照顾她、抱起她、清洁她、安抚她、想尽办法让她温暖。前后两个月时间,他很少离开那间塔室。每天多数的时间,黑煤儿与我也在那里面,就算默默陪伴父亲也好。夜晚,就由父亲独自看守。
  白天,父亲有时会睡着,他就睡在那张窄床,紧挨着母亲身边。母亲尽管那么虚弱了,还是会低声说:「躺下来,心爱的。你一定累了。给我温暖。到披巾底下与我一起取暖。」他会躺在她身边,抱紧她,而我则聆听他们的呼吸。
  五月了。一天上午,我坐在窗边,感觉阳光照着双手。鼻端嗅到春天花香,耳朵听见轻风拂过嫩叶。凯诺抱起湄立,好让苏苏更换床单。母亲现在好轻,他可以像抱个小小孩似的抱起她。湄立突然尖声惨叫,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原来,母亲骨头变得太易碎,父亲抱起她时,骨头竟碎裂了——锁骨和大腿骨像棍子般折断。
  父亲将她放回床上,母亲昏厥。苏苏急忙跑去外面求救。那么多个月以来,凯诺头一回屈服了。他蜷伏在床边,整个脸埋在床单中,放声恸哭,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声音。我缩在窗边的座位里聆听他哭泣。
  有人提出主意,用薄木条固定母亲的四肢,免得走位,但父亲不肯让别人碰她。
  次日,我到院子大门边让黑煤儿跑一跑时,听见瑞芭叫我。黑煤儿与我快速应声同去。我们上楼去塔室,母亲躺在一大堆枕头中间,我俯身吻她时,察觉那条褐色旧披巾裹住她肩头,她的手和脸颊寒冷如冰,但她仍回吻我。「欧睿,」她低语:「我想看你的双眼。」她感觉到我不肯,又说:「都这时候了,你不可能伤到我,亲爱的。」她耳语。
  我依旧踌躇。
  「照她的意思吧。」在床铺另一侧的凯诺说,他的声音很轻,只要在这房里,他一向是那样轻声说话。
  于是,我松开蒙眼布,又将两个眼盖取下,试着睁开双眼。起初我以为我无法睁开,还得手指将眼皮往上推。等眼睛睁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片闪烁刺眼得发疼的光,一团混乱的光芒、光之混沌。
  然后,双眼记起了它们的技艺,我于是见到了母亲的面容。
  「看,看,」她说:「这才对嘛。」她的双眼望进我的双眼——她那双眼睛嵌在凹陷得不成形的脸孔与身躯以及纠结的黑发中。「这才对嘛。」她又说一遍,说得相当坚强有力。「你帮我保管这个。」她的手打开,猫眼石与银链子在她手中。但她没力气交给我,我伸手取过来,把银链套上脖子。「恩努神,请谛听并与我们同在。」她低语,然后合上双眼。
  我抬头看父亲。他的表情悲伤呆滞,只稍微点了点头。
  我再一次亲吻母亲的面颊。然后,我把眼盖放回原处,覆上蒙眼布。
  黑煤儿拉一拉皮带,我让她带我出房间。
  那天日落后不久,母亲辞世。

  ※

  悲伤与眼盲相似,都是怪事,你必须学习对它有所认识,才晓得怎么办。服丧时,我们寻求陪伴,但最初的泪水爆发过后、赞美之辞讲完后、美好昔日追忆过后、哀叹吐露完后,墓穴关闭之后,就没人陪你悲伤了。从此,独自承受重担。如何承受,全赖自己——就我而言,情形大致如此。也许,对桂蕊、对家中和领地内的族人、对陪伴我的人而言,这样说很不知感激,因为若没有他们,我大概无从承受重担,走过那黑暗的一年。
  我在心中是这样称呼它的:黑暗的一年。
  尝试描述它,就好像尝试描述怎么度过无眠的夜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先是想东想西,短暂入梦,然后又醒来;恐惧逼近又离去,念头不肯变清晰,无意义的字句出没于心,梦魇的恐惧擦身而过,时间仿佛静止了。那是黑暗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凯诺与我并没有陪伴彼此悲伤。我们不可能互相陪伴。我的失落,无论如何过早发生、如何残酷,本就是时间必然造成、但终能有所取代的失落。父亲则不同,他的失落无从取代,人生的甜蜜已然消逝。
  因为他孤孤单单被扔下,因为他责怪自己,所以他的伤痛是严酷的、狂怒的,找不到丝毫解脱。
  湄立去世后,领地内有些人开始像害怕我一样害怕凯诺。我是由于野天赋的缘故;而悲苦伤痛中的父亲,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是卡达的后嗣,而且,我们如今有正当的理由愤怒。克思世系内每一生灵都确确然然相信,是阿格足莫杀害了湄立瓯里塔。她死于我们离开足莫世系后的一年零一天。不需要提起母亲曾告诉我、我又告诉桂蕊的故事,在足莫世系最后一夜的低声诵念和寒冷。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一直不晓得母亲有没有告诉父亲。凯诺或其他人只需要知道:母亲去足莫时,是个美丽闪耀的女人;返家后即病倒、流产,缓慢消耗至死。
  凯诺是个强壮汉子,但过去几个月对他的身心造成严重损伤,他已筋疲力尽。起初半个月,他拼命睡觉——在母亲的房里,她死时,他抱着她的那张床上。他花好几个钟头一个人待在里面。瑞芭、苏苏与其他人都为他害怕、也害怕他。他们找我充当中间人。女人们说:「偷偷溜上楼去,好吗,去确定领主没有需要任何东西。」阿罗和其他男人则说:「就上楼去,问领主要让马匹吃麦麸或燕麦?」因为慢灰罢吃,他们很担心他。黑煤儿与我登上被踏凹的石阶,前往塔室。我鼓足勇气敲门。他有时回应,有时没回应。假如他有开门,他的声音总是冰冷平板。「告诉他们我不需要什么。」他会说。或者:「叫阿罗用他的脑袋。」然后又关上房门。
  我很怕去人家不需要我的地方,可是,我对父亲没有具体强烈的畏惧,我知道他绝不会运用他的力量对付我,如同湄立生前也知道,我绝不会运用我的天赋对付她。
  当我想通了这一层,当我改用这个角度思考,我立刻全身一震!这根本无关相信与否,而是认知问题!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不会伤害她,所以,去她跟前时,我可以取下蒙眼布。既然这样,过去一整年,我原是可以看见她的,原是可以照顾她的,原是可以对她有所用处,可以读书给她听,像我讲那些蠢故事一样啊。我原可以看见那张亲爱的脸,并非只是一次,而是一整年,是一整年之久!
  那想法带给我的,并非泪水,而是愤怒的浪涛。那愤怒想必与父亲的感觉相似——无济于事的憾恨,引致无泪的狂怒。
  没有人该为此受罚,除了我自己,或是他。
  母亲离世那个夜晚,我曾投入父亲怀抱,他曾将我紧拥在胸前。从那之后,他几乎没再碰我,也很少对我说话。他把自己关在母亲房内,冷漠麻木。他希望他的悲伤只属于自己——我苦涩地想。


  第十四章

  整个春季,特诺与葩恩尽量抽出时间,往往返返从乐得领地来探看。特诺是个温和的男子,喜欢追随、不好领导。有个性情倔强的妻子,特诺不是很开心,但他从没抱怨葩恩什么。特诺始终尊敬父亲,也诚挚喜爱母亲,如今,他哀悼母亲离世。六月末梢,特诺来我们家,上楼到塔室与父亲长谈。那天傍晚,父亲终于下楼与特诺共进晚餐。自从那天起,父亲没再把自己锁在塔室,也恢复了农务等日常责任,只是,他依旧在塔室过夜。他也开口对我说话了,但僵硬而吃力,宛如是出于责任所迫。而我对他的回应,也一样僵硬。
  母亲生病期间,我本来一直盼望葩恩或许知道什么方法,可以让母亲好转。可惜,葩恩是狩猎人,不是治疗师。在病房里,她会不自在、不耐烦,派不上什么用场。为母亲举行丧葬仪式时,葩恩负责带领挽歌——高山妇女依习俗在坟上啜泣号哭。那种嘶喊刺耳吓人,宛如动物痛苦时发出的哀鸣,持续很久很久,教人难以忍受。黑煤儿抬起头,与妇女们同声哭号,浑身打颤。我也站在那儿,浑身打颤,一边与我的眼泪搏斗。等仪式终于结束,我精疲力竭,但也获得解放。凯诺在挽歌进行中,从头到尾静立不动,宛如雨中一块岩石,承受着那哭号。
  湄立身故后不久,葩恩去了卡朗山脉。波瑞世系的人听说她会召唤猎物,派人请她去协助。葩恩希望桂蕊同行,开始练习天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去到富有的高地人中间,并获得名望。但桂蕊拒绝。葩恩很生气。温和的特诺只得再一次介入,告诉妻子说:「你来,你去,随你高兴。你女儿也应该这样。」葩恩尽管不满意,倒还理解其中的公平性。所以,第二天她启程时,没带桂蕊,也没向任何人说再见。
  小雄马「烈火」经过完整的训练后,已经牵回寇迪世系了。所以桂蕊来看我们时,假如不是骑当天家里刚好有空的犁田马,就是徒步——当日来回的话算是相当漫长的路程。换做我一个人骑花妮,或与黑煤儿一起徒步,那路途对我而言也是太远。何况,花妮渐渐年老,而慢灰的火爆脾气虽然已经克服,他现在也是匹老马了。布蓝提正当雄壮的四岁,我们需要他当种马,他也确实非常适合,只可惜,老是有别的职责来干扰。我们的马厩可真是势单力薄。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向父亲提起——我现在对父亲说话总是得鼓起勇气:「我们应该再找一匹小雄马。」
  「我有在考虑,想问问大农贝曦,看他愿意用什么东西交换那匹灰牝马。」
  「她老了。如果我们找匹小雄马或小雌马回来,桂蕊可以训练她。」
  当你看不见说话者,他的沉默就成了一个谜。我等候着下文,不晓得凯诺正在考虑我所说的,或者是已经否绝。
  「我会找看看。」他说。
  「阿罗说,考林家有一匹很可爱的小雌马。他是从巡回补锅匠口中听说的。」
  这回,沉默延续。我等了一个月才得到回答。这回答是这样来的:阿罗大声叫我出去看那匹小雌马。我自然是没办法看她,但我可以过去摸摸她的毛皮,抓抓她的头饰,再跨上马鞍,在院子里绕行。阿罗对她的举态和美丽赞不绝口。他说小雌马刚满周岁,是一匹亮眼的红棕马,额上有星形白毛,所以取名为白星。「桂蕊可以来训练她吗?」我问。阿罗说:「噢,小雌马得在乐得世系学习一年左右。她这位小姑娘,对你父亲或对我,都太年幼了,是吧。」
  那天晚上凯诺回家时,我想谢谢他。我想走过去,双臂环抱他。但我担心我会因看不到而绊倒,担心自己动作笨拙,担心他不希望我碰他。
  所以我只说:「父亲,今天我骑了那匹小雌马。」他就说:「好。」然后向我道晚安,接着,我听见他疲乏地踩上楼梯阶级,前往塔室。

  因此,那段黑暗期里,桂蕊来找我时,就骑白星。半个月来两、三次或四次,有时更频繁。
  她每次来,我们就一起骑马外出,她会告诉我她和白星都做了些什么。桂蕊说,小雌马像新鲜面包那么甜美,而且不大需要教她怎么让人骑乘。所以,白星之前都在学各种别致的花招和把戏,学了以后,对训练者和她自己都是一种炫耀。我们很少骑远,因为花妮渐渐染患了风湿。骑完马,我们就返回石屋。天气暖的话,坐在厨房花园里;冷天或下雨天,就坐在大壁炉前的角落,一起闲聊。
  母亲过世第一年,有很多次我虽然很高兴桂蕊来,却说不出话。我无话可说,因为周围有片空白、有片死寂,我无法以言语突破它们。
  桂蕊会说一点话,近况讲完,就与我一同陷入沉默。跟她默默无语坐着,与跟黑煤儿默默无语坐着同样自在,我为这一点感激她。
  那一年的事,我记住的不多。因为我已沉落到黑暗的空白里。我没什么事可做。我仅有的用处就是无用。我永远学不成怎么运用我的恩赐——除了不运用它以外。我坐在石屋的厅堂里,人来人往全都怕我,而那就是我当时的人生目的,还不如跟足莫家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成个白痴算了。蒙眼期间,我是个怪物。
  有一段时期,我常常一连几天没跟任何人讲半句话。苏苏和瑞芭还有屋里其他人都试着跟我说话,想逗我开心;他们从厨房拿来好吃的东西给我;瑞芭十分勇敢,要我做一些不需要眼睛的家务——我刚蒙眼时,很乐意为她做那些家务,但现在却不了。每日将尽时,阿罗与父亲一同回来,他们交谈一会儿,那时我会默默与他们同坐。阿罗总试着把我拉进交谈中,但我没有加入。凯诺会僵硬地问我:「你还好吗,欧睿?」或是「你今天骑马了吗?」我会回答:「是的。」
  我心想,他一定和我一样,对我们彼此的疏远感到苦恼痛心。我当时只晓得一味钻牛角尖:就我们的天赋而言,他付的代价并没有我多。
  整个冬天,我都在计划,要怎么前往足莫,去到可以看见阿格的距离,然后毁灭他。当然,到时候我必须拿掉蒙眼布。我一次又一次想像着:我天未亮就启程,骑着布蓝提,因为比较老的马匹都不够快,不够壮。骑一天就会到足莫,先躲藏在某处直到夜晚,等候阿格出来。不,更好的是,我可以乔装。足莫世系的人都只见过我蒙眼的样子,而且我长高了一些,我的声音也开始变低沉。我要穿农奴的斗篷,而不是外套和男短裙。那样的话,他们就认不出我。我会把布蓝提藏在森林中,因为大家会认出他。藏了马之后,我就徒步闲晃,装成从峡谷来的游走农家小孩,等候阿格出现:到时候,只要一个注目,一个字——等他们全体惊诧呆立时,我脱身回森林,找到布蓝提,策马返家,告诉凯诺:「你不敢杀他,所以,我做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实行。我对自己说这故事时,我相信它会发生;故事说完后,我就不那么确信了。
  我太常跟自己讲这个故事,好像把衣服穿破那样,这故事被我讲到坏掉,再也没有半个故事可讲。
  那一年,我深深陷入到那片黑暗中。
  最后,在那片黑暗中的某处,我转身了,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转身。那是混沌,没有前后,没有方向;但我转身了。我选择回头的道路,朝向光明。黑煤儿是我在那片黑暗与静默中的陪伴,桂蕊是我回头的沿途向导。
  有一次,我照旧坐在壁炉前的座位里,桂蕊来了。炉里没有燃火,当时是五月或六月,只有厨房点着火。而壁炉前那个座位是我多数日子、多数时间所坐的地方。我听见她来了,听见白星的马蹄踩在院子的轻响、听见桂蕊说话的声音、听见苏苏与她打招呼,并说:「他在老位子。」然后,她的手靠过来,搁在我肩上。但这回,不只那样。她俯身亲吻我的脸颊。
  自从母亲离世,没人亲吻过我,也几乎没人碰触过我。桂蕊的碰触有如闪电穿透云层,流通我全身。由于震惊、也由于那亲吻的甜蜜,我不禁屏住呼吸。
  「灰烬王子。」桂蕊说。她身上有马汗味和青草味。她说话的声音是树叶间的轻风。她在我身旁坐下。「你记得那个故事吗?」
  我摇头。
  「啊,你一定记得。你记得所有故事。但这一个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我们很小的时候听过。」
  我依然没说什么。沉默的习惯是舌头上的铅块。她继续说:「灰烬王子是睡在壁炉角落的男孩,因为他父母不给他床睡——」
  「养父母。」
  「对呀。他父母把他搞丢了。怎么会搞丢小孩?他们一定非常粗心。」
  「那一对父母,一个是国王,一个是皇后。女巫偷走他们的小孩。」
  「对呀!灰烬王子到户外玩耍时,女巫从森林出来,拿出一个又甜又熟的梨子,王子一咬那梨子,女巫就说:『啊,哈,黏下巴,你是我的了!』」桂蕊讲到这里,开心地笑了。「所以,大家就叫他『黏下巴』!但后来怎么了呢?」
  「女巫把他交给一对贫穷夫妇,他们已有六个小孩,并不想要第七个。但女巫给他们一个金块,要他们收容那男孩,并抚养他长大。」虽然我已经十年没想起这个故事,但它的语言、它话语的节奏依然使这故事马上进入我脑海。同时进入我脑海的,还有母亲讲这故事时的声音起伏。「于是,他成了他们的农奴及仆人,随招随到,比如:『黏下巴,做这个!』『黏下巴,做那个!』他没一刻自由,只有等夜深人静,所有工作完成时,他才可以爬到壁炉角落,睡在温暖的灰烬里。」
  我停下来。
  「啊,欧睿,继续讲,」桂蕊低声说。
  于是我继续讲,讲这个灰烬王子的故事,讲到他最终如何进入他的王国。
  故事说完后是一小阵静默。桂蕊擤擤鼻子。「想想看,为一个童话故事伤心。」她说:「但这故事让我想起湄立……黑煤儿,你的脚爪是灰白色的呢。脚爪给我,对。」接下去大概是清洁动作,然后黑煤儿站起来用力甩动身体。「我们出去吧。」桂蕊说着,自己也站起来,但我仍坐着不动。
  「来看看白星能做什么嘛。」她哄着。
  她说到了「看」。我自己也经常因为懒得找其它更贴切更精准的字词,就这样说了。但这一回,由于我内在有了一些变化,由于我已经转身但不自知的关系,我脱口道:「我看不见白星展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睛没有用处,桂蕊,回家去吧。你来这里很愚蠢。没用的。」
  短暂的停顿后,桂蕊说:「回不回去,我可以自己决定,欧睿。」
  「那就决定啊。用用头脑!」
  「用用你自己的头脑吧。头脑一点错也没有,除非你不再使用它。这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听到这种话,狂怒在我内心爆开——我过去尝试我的天赋时,也感受过这种熟悉、令人窒息的挫败之怒。我伸手拿我的手杖,盲眼卡达的手杖,并且站起来。「出去,桂蕊,」我说:「在我还没伤害你之前,出去。」
  「那么,就拿下你的蒙眼布!」
  狂怒驱使之下,我举起手杖往桂蕊打去——瞎着打。那一击,只打中了空气和黑暗。
  黑煤儿发出尖锐警告的吠叫,我感觉她用力扑向我的膝盖,阻挡我向前。
  我弯腰抚摸她的头。「没事,黑煤儿。」我咕哝着,因为压力与难堪而颤抖。
  桂蕊在一段距离外说:「我去马厩那儿,花妮有几天没有外出了,我想查看一下她的腿。假如你想骑马,我们可以骑一骑。」说完即离去。
  我用两手抹抹脸。两只手和脸都感觉有砂。大概把灰烬抹到脸上和头发里去了。我走到厨房洗槽那儿,把头浸到水中,两手洗一洗,要黑煤儿带我去马厩。我双腿仍在发抖,当时的感觉,想必就是很老很老的人会有的感觉。黑煤儿理解我的感觉,所以她体贴我,走得比平常缓慢。
  父亲与阿罗骑那两匹种马外出了。马厩成了花妮独占的天下,她在那个可以自由躺下的高棚位里。黑煤儿带我去她那儿,桂蕊说:「摸摸看,这就是风湿。」她拉了我的手去摸马儿的前腿,从跗关节和有力的细致腿骨,往上摸到膝盖。我可以感觉关节有发烫的高热。
  「噢,花妮。」桂蕊说着,轻拍这匹老母马,她哼哼鼻息,并且靠向桂蕊,就像每次拍她或帮她刷毛时那样。
  「不晓得我是不是可以骑她。」我说。
  「我也不晓得,但她应该运动。」
  「我可以牵她散步。」
  「或许牵她散散步比较好,因为你比以前重多了。」
  那是真的。这么长时间没动,而且,虽然自从我蒙眼以来,食物一直没什么滋味或气味,但我老是饿;而瑞芭和苏苏,还有厨房女仆既然不能帮我什么忙,喂饱我就是她们可以尽力做的事了。我的体重持续增加,而且快速长高,连半夜都感觉骨头发疼。我的头经常撞到门楣,去年门楣可没这么低。
  我把黑煤儿的皮带系在马鞍上——现在做这种事的技巧我可娴熟了——带花妮出去。桂蕊牵白星到登马阶那儿,跨上了白星的无鞍马背。我们于是出了庭院,往山里的峡谷小径爬上去。黑煤儿带领我,我带领花妮。我可以听见在我后面的花妮脚步踩得多么不平稳。「就好像她一直在苦哼『噢,噢,噢』一样。」我说。
  「没错呀。」带头骑的桂蕊说。
  「你能听见她?」
  「假如我做成连结的话,就可以。」
  「你可以听见我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没办法做成连结。」
  「为什么没办法?」
  「受话语妨碍的关系。话语……以及一切,都造成妨碍。我能与很小的婴儿连结——我们就是这样知道某个女人是否怀孕,因为我们能做成连结。可是,等婴儿长大成人,就变得无法触及了。既无法召唤,也无法听见。」
  我们默默往前走。走得愈远,花妮好像愈轻松。所以,我们就绕远路,准备去梣树溪的小径。「到了那地方时,要告诉我它现在的样子。」
  「这里没怎么变化,」我们经过那个破败山坡时,桂蕊说:「又多长了一点点草,可是,依旧『地如其名』。」
  「混沌。那棵树还在吗?」
  「只是一截残干。」
  我们在那里回头。我说:「你晓得,奇怪的是,我甚至不记得我做了那件事。简直就像我张开眼睛,结果就那样了。」
  「你的天赋不是这样运作的?」
  「不。哪里是把眼睛闭上!否则,我现在有什么理由非绑着这可恶的蒙眼布不可?因为蒙起来,我才没办法施展啊!」
  「可是,因为是野天赋的关系,你当时没打算出手——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我推测是那样没错。」但我心想,当时我有打算出手。
  花妮与我缓慢前进,其余的人、狗、马在我们前面手舞足蹈。
  「欧睿,抱歉我刚才要你拿掉蒙眼布。」
  「抱歉我的手杖刚刚没打中你。」
  她没有笑,但我感觉好多了。

  ※

  不是那一天,但并没有过很久,桂蕊向我问起那些书——就是在秋季和冬季,湄立生病那段期间写下的东西。她问我,那些书在哪儿。
  「在她房内的箱子里。」我仍然珍惜地把那房间想成是母亲的房间,虽然凯诺在里面或坐或睡,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不晓得我能不能读?」
  「你是全高地唯一能读的人。」我语带苦涩地说。而今,苦涩不时进入我所有的话语中。
  「我不晓得耶。文字总是那么难。有些字母我到现在还记不牢……那些书,你倒是可以读。」
  「是啊,等到我取下蒙眼布,等到猪会飞时。」
  「欧睿,听我说。」
  「这倒是我能做的一件事。」
  「你可以尝试读看看嘛。只要试一下,只要试其中一本。不看别的东西。」桂蕊的声音变沙哑了。「假如只注视你母亲所写的,你不至于摧毁一切你所注目的东西!那些书是她特地为你写的!」
  桂蕊不晓得,母亲离世前,我曾见过她的脸。除了父亲,这件事没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所知的一点:我绝不会伤害湄立。那么现在,我会摧毁她留给我的遗物吗?
  我无从回答桂蕊。
  我不曾答应父亲不拿下蒙眼布。虽然没有话语上的束缚,却有一个束缚拦阻我。虽然没有必要,但那束缚一直拦着我——在母亲活着的最后一年里,它毫无理由地拦着我,使我看不见她,使我不能帮她什么。然而,有那么一个理由,就是我蒙眼对父亲有用,使我成为他的武器,成为他可用来抵御敌人的威胁。但是我就只忠于父亲一个人吗?
  颇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再进一步多想。桂蕊没再提起这件事,我也以为我把它抛开了。
  可是,入秋以后,有一天我与父亲一同在马厩里,我正在帮花妮的膝盖搽药,父亲帮慢灰修剪一个老是给他制造困扰的马蹄。我突然说:「父亲,我想看看母亲写的那些书。」
  「书?」他听起来大惑不解。
  「很久以前她帮我制作的一本书,还有她生病期间写的几本书。它们放在箱子里,在她的塔室内。」
  默不作声一下,他才说:「它们对你有什么用处?」
  「我想要那些书,那是她为我制作的。」
  「你想要的话,就去拿吧。」
  「我会的。」我说。花妮后退,因为我与忿怒交战,把她疼痛的膝盖抓得太紧了。我痛恨父亲,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一点也不关心母亲花费最后一丝心力完成的作品;他除了当克思世系的领主,并强迫每个人顺从他的意志以外,什么也不关心。
  我帮花妮搽完药,洗了双手,径自走向塔室——我知道他那时候不会在里面。黑煤儿起劲地带我上楼,仿佛她期望在那儿见到湄立。塔室里很凉,而且有一种被弃置的感觉。我摸索着寻找那个箱子,也伸手去找床铺的搁脚台。我祖母织的那条褐色披巾折起来放在搁脚台上。母亲垂危期间,感觉冷,就围着它。我晓得它摸起来的感觉,自家纺的羊毛织成,粗粗的柔软。我俯身,把脸埋进披巾里,但闻起来,它已没有母亲的气味——我记忆中那淡淡的香气。现在,那条披巾只有汗味和盐味。
  「黑煤儿,到窗户那边。」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那箱子。我掀开盖子,摸到里面一张一张亚麻帆布。分量很多,远超过我一手能拿的。我探手摸索那些硬挺的布,总算摸到那本装帧的书,母亲为我制作的第一本书,《雷涅王风云史》。我把它拿出来,合上箱盖。黑煤儿领我出房间之前,我又一次摸摸那条披巾,内心升起一股奇异的痛。我没有尝试去理解那股痛。
  当时我全心想的,就是去拿那本书,以便拥有母亲生前给我的、为我制作的、遗留给我的东西。那也就够了。我当时是那样想的。拿到的书,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桌上。桌子上,物品各在其位,秩序井然,不曾乱过,我不准谁来碰桌上任何东西。放了书,我才去吃晚餐——与沉默父亲一起默默用餐。
  吃完时,他问:「你找到那本书了吗?」说到「书」那个字时,他有点迟疑。
  我点点头。然后突然起了一阵恶意的快感,在心里嘲笑他:你不晓得那是什么,你不知道拿它做什么。你不会阅读!
  等到单独在自己房里时,我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小心地松开蒙眼布,取下眼盖。
  只看见黑暗。
  我差点大声尖叫。我的心因恐惧而狂跳,我的头晕眩。不晓得过了多久之后,我才回神,察觉前方有个布满细微银点的形状,我正看着它——那是窗框,以及窗外的众星斗。
  毕竟,我房里没有灯火。我得去厨房拿打火石和钢片,还有一个灯台或蜡烛。但,假如我去要这些东西,厨房的人会怎么说?
  等我渐渐习惯「看见」,我总算看出星光下的桌上,那本书矩形的苍白模样。我伸手将它摸遍,同时留意看着投下影子的手部动作。这动作,以及看着这动作,都带给我无上的快乐,我一再重复。我抬头往上望,看见秋夜的星辰。我久久凝视它们,见到它们缓慢西移。这样就够了。
  我将眼盖覆上双眼,小心绑好蒙眼布,脱下外衣,上床。
  我注视那本书和我的手时,连一个片刻都没想到我有可能把它们毁了。我的天赋很危险的想法,也一直没有进入我心中。我的心始终只是充满了「看见」的恩赐。是否,由于我看见了,就能摧毁天上星斗?


  第十五章

  好多天了,我把母亲为我写的那些书页看个够。现在,它们已经全部搬到我的房间,存放在一个有雕饰的盒子里。每天清晨,曙光初露,公鸡报晓,我就起床坐到桌子前开始阅读。我把蒙眼布拉到前额——以备万一有人进我房间,可以随时把它拉下来盖住眼睛。我小心翼翼不看别处,只看那些写了字的书页,但,开始阅读和结束阅读时,我会抬头望向窗户,看着天空。我推论,展读母亲的著作以及仰望天光,应该不可能造成任何伤害。
  我特别小心不去注视黑煤儿——虽然那实在极为困难。我渴望看她。假如她在房里,我知道我不可能要我的眼睛不看她。而那想法真教我全身发冷。我试过两手拱起像杯子一样盖住双眼,这样就只能看见文字,但那实在不保险。所以我闭着双眼把可怜的黑煤儿关在房外。「待在这儿。」我在房外对她说,然后听见她的尾巴轻轻拍打地面,表示听我的话。关上房门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
  拿出来阅读的那些东西经常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那些亚麻书页并没有按顺序收进箱子,我搬走它们时,次序又更乱了。而且,母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往往是东一点、西一点的碎片与段落,没有开头结尾或任何说明文字。她着手撰写之初,倒是有些注记:「这是我祖母教我的〈恩努崇拜祷文〉,专供妇女使用」,或者:「〈有福的牟姆〉这个故事,我只知道这些」。其中有几页的开头写着:「赠吾儿,克思世系的欧睿」。比较早的书页当中,有一个是写德利水城创建的传说,标题是:「德利水城暨克思世系之湄立瓯里塔之水桶之水滴,送给我亲爱的儿子」。看得出来,字迹无力而潦草的那些,是母亲病情恶化时写的,都没有说明,也没有其他相关片断。除了故事,母亲还写了些诗篇和歌咏,看起来都只是清楚画过纸张的难解线条,但只要我大声读出来,就是听见了诗咏。有些比较晚写的书页,字迹非常难辨认。最后写的那一页——放在箱子最上方,我让它留在原位——只有寥寥几行淡淡的笔迹。我仍记得她当时说她太累了,将会有一段时间不再书写。
  每次展读完母亲为我留下的这些珍贵礼物,经历了阅读的强烈愉悦之后,我仍甘愿让黑暗再度覆上我的双眼,让一只狗领我摸索着度过当天的其余时间,我猜这应该颇不寻常。老实说,我不仅是甘愿而已,我是有所准备。当瞎子是我能够保卫克思世系的唯一方法,所以我当了瞎子。虽然我找到了补偿的乐趣,感觉责任轻些,但责任毕竟仍是责任。
  我知道发现这个补偿的人不是我。起初,是桂蕊对我说:「你可以读它们啊。」现在,时序入秋了,她在乐得世系帮忙秋收,不能常来找我;但她一来,我就带她到我房间,让她看看那一整箱的书,并告诉她我开始阅读了。
  我以为她会很高兴,但桂蕊似乎反而感到心烦意乱或难为情的样子,只想赶快离开房间。当然,她一向比我敏锐,一遇危险就晓得跑。我们高地各领地的居民,对女孩一点也不严格。要是在户外或别人也可能到来的地方,男孩女孩一同骑马、散步、交谈,没有人会觉得不得体;但是,一个十五岁女孩进到一个男孩的卧房,那就太超过了。要是让瑞芭和苏苏看到,一定会严厉责骂我们;或者更糟的,其他某些人,比如纺织女或厨娘帮手,很可能会开始讲起各种八卦。等到我自己终于想到这种可能性时,也感到脸红。所以,我们不发一语,相偕走到户外,起初对彼此仍然不自在,谈马匹半个钟头之后,情况才好起来。
  然后,我们才能讨论我那阵子持续在阅读的东西。我背诵《鸥醉叟》里的歌咏给桂蕊听。我为它心醉神迷,但桂蕊却不觉得它有那么好。桂蕊比较喜欢故事。我无法用言语向她说明白那些诗篇多么令我神往。我一边读,会一边尝试理清楚,它们是如何组织,这个字如何重现,这个音、这个韵脚怎么重复,或这个节奏怎样贯串这些字。当天,在黑暗中度过的其余时间,所有这些思绪会一直在我脑海徘徊。我会试着寻找合适的字词放进我发现的句型当中,有时候效果不错。这样做的同时,我感到强烈、单纯的快乐。那是持久的快乐。只要想到这些单字、句型和诗篇,那种快乐就会重返。
  那天桂蕊心情低落。下一回她来时,依然心情低落。十月雨季了,所以我们坐在壁炉靠烟囱的角落聊天。瑞芭给了我们一整盘燕麦饼,我慢慢咀嚼吞咽时,桂蕊大半沉默坐着。终于,她开口说:「欧睿,你想,为什么我们有天赋?」
  「为了保卫族人。」
  「我的天赋可不是呀。」
  「对。但你可以为族人狩猎,帮他们猎取食物,训练动物替他们工作。」
  「没错。但你的天赋,或你父亲的天赋,是摧毁,是杀戮。」
  「总得有人做这种事。」
  「我知道。但你晓得吗……我父亲能用刀剑天赋把你手指里的碎片取出来,能把你脚中的棘刺拔出来。俐落快速,只会流一滴血而已。他只要注目一看,它就出来了……还有乃娜寇迪,她可以使人变聋变瞎,但你晓得,她曾使一个聋男孩的耳朵复听吗?那男孩原本又聋又笨,只会对他母亲打手势,但现在,他的听力已经好到能学着说话了。乃娜说,解除的途径与使人变聋的途径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向前、另一个向后。」
  这话题很有意思,我们又多讨论了一会,我不觉得它对我有多大意义,但桂蕊觉得很有意义。她说:「我真想知道,是否所有天赋都是向后的?」
  「你的意思是?」
  「召唤就不是向后的。你可以向前或向后运用召唤天赋。但刀剑天赋,或者寇迪家的蒙蔽天赋,它们大概是向后的。最开始,它们也许都是有用的天赋,用于医治、用于疗愈;后来才发觉,它们也可以变成武器,就开始被当作武器使用,却把原本的用途给忘了……甚至提柏世系的缰绳天赋也一样,起初可能只是一种与人搭配的天赋,但后来他们反向运用,变成役使别人为他们工作。」
  「摩各世系的天赋怎么样?」我问:「他们的天赋并不是一种武器。」
  「对。它唯一的好处是用于找出人们患了什么病,然后才知道怎么治疗。那种天赋没办法让人生病。它只能向前。所以,摩各世家的人不得不离群索居。」
  「是啊。但,有些天赋绝不会向前。黑华世系的,清除。怎么说?我的天赋又怎么说?」
  「最开始可能是做为治疗之用。假如有人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或者动物体内有哪里失序了,那些毛病变成好像一个硬结,那么,解开硬结就是一种天赋了。把那个硬结矫正,秩序就恢复了。」
  对我来说,这段话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敲响不同的可能性。我完全明了桂蕊要表达的意思。就好像我在脑海里编写的诗篇:原本混乱纠结的一堆字,忽然变成一种模式、一种清晰,你可以清楚辨认:这就是了,这就对啦。
  「但后来我们为什么不再用于治疗,而只用来使人的内在变成可怕的一团乱呢?」
  「因为敌人太多了。不过,大概也因为没办法同时从两个途径运用天赋吧。总不能同时向后又向前啊。」
  从桂蕊的声音推断,我知道她正在说的事情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必定与她使用个人天赋有关连,只是我不确定那个关连是什么。
  「唔,要是有谁能教我,我的天赋除了消解还能用来做什么,我会试着学习看看。」我不是很认真地说。
  「你愿意?」她却是认真的。
  「不。」我说:「不成,等我先杀了阿格足莫再说。」
  她大大叹口气。
  我把我的拳头放下来,搁在壁炉座位的石头上,「我会的,等我可以时,我会杀了那条肥蝰蛇!凯诺为什么不行动?他在等什么?等我吗?他明知我不能——我不能掌控天赋——而他能。他怎么可以安坐在家里,不去为母亲复仇!」
  我不曾在桂蕊面前说这种话,连对我自己也不曾说过。我被说出口时突然冒出来的忿怒弄得热烫烫的。而她的回应,却是冰冷的。
  「你希望你父亲死掉?」
  「我希望足莫死掉!」
  「你知道阿格足莫日夜出入都有保镖跟着,那些保镖全是配刀配剑的男人和十字弓射手。他儿子沙贝拥有他的天赋,而且有任寇迪为他效劳。他们全体族人随时留意克思世系任何人的动静。你要凯诺大踏步走去那儿,然后被杀掉?」
  「不——」
  「你不觉得他会暗着来——那不就是阿格足莫的行事作风吗?偷偷摸摸趁黑潜行?你认为凯诺会这么做?」
  「不。」我说着,两手抱头。
  「父亲说,他已经担心两年了,深怕凯诺一跃上马,骑到足莫家把阿格足莫杀了——如同多年前他骑马去杜奈镇那样。只不过,这一回将是单枪匹马。」
  我无话可说。我知道为何凯诺一直不行动:族人需要他保护,也为了我。
  过了许久,桂蕊说:「也许你无法向前运用你的天赋,只能向后。但我可以向前运用我的天赋。」
  「你很幸运。」
  「对啊。」她说:「虽然母亲不那么认为。」她突然起身,说:「黑煤儿!来散个步吧。」
  「你刚才说你母亲不认为,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她要我随她回波瑞世系,因为他们有冬季狩猎。要是我不肯随她去,趁机学习狩猎召唤的话,她说,我最好赶快找个丈夫。因为如果我不肯运用我的天赋,就不能指望乐得世系的族人继续供养我。」
  「但——特诺怎么说?」
  「父亲很苦恼很担心但也不希望我违逆母亲而且他不懂我为什么不想当领主。」
  我可以推断黑煤儿正站定,耐着心,准备出发散步——刚才说好的。所以我也站起来。我们一同出门,走进下着毛毛雨,没有风的空气中。
  「为什么你不想当领主?」我问。
  「快别傻了,全都在蚂蚁群那个故事里呀!」她迈入雨中。黑煤儿拉着我跟随桂蕊。
  这对话让人困扰,我一知半解。桂蕊有烦恼,我却帮不上忙;至于她提到要找个丈夫的事,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由于我蒙起双眼,所以,对于之前在瀑布上方那块岩石上说的誓言,彼此就没再多说什么。我不能抓着她持守誓言,何况,又有什么必要呢?单单我的状况,就足以取消所有约束。没错,我们已经十五岁,但也没必要急忙着手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必要去谈论。我们彼此的了解就已经足够了。在高山地区,策略性的订婚虽然可能早做安排,但很少有人在二十几岁之前完婚。我告诉自己,葩恩只是在威胁桂蕊而已。不过,我却感觉那个威胁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桂蕊针对天赋所发表的高见,我听起来有点道理,但那似乎仅仅是理论,除了她自己的召唤天赋。她说,她的天赋可以向前也可以向后。所谓「向后」,她的意思是说,召唤野兽来被猎杀;而所谓「向前」,则是指与家族饲养的禽畜相互合作:驯马啦、指挥牛啦、训练狗啦,以及医治和疗伤等。尊崇相互间的「信任」,而非背叛。她是这样看待天赋,假如她确实如此,那么,葩恩不可能使她动摇。没有什么能动摇桂蕊。
  只不过,一般人确实是把训练动物以及驯马这类事情当作任何人都能学习的技术。乐得世系的天赋是为狩猎而召唤。的确,假如桂蕊不运用这天赋,她就不可能——如同葩恩的见解——在乐得世系或别的领地当领主,因为桂蕊没有尊崇她的天赋,反而背叛了它。
  我呢?不运用我的天赋,拒绝它、不信任它——我也算是背叛天赋吗?

  ※

  那年,那黑暗的一年就这这样过去了——好的是,现在每天破晓时分有段光明的时光。那个「跑路男」在早冬时节来到克思世系。
  他不知道自己和死亡擦肩而过。他从西边进入我们领地,就是我们遇见蝰蛇的牧羊场。按照往例,凯诺有空就骑马去足莫世系与寇迪世系毗邻的边境巡视。凯诺说,那天,他看见那家伙翻过石墙,偷偷摸摸往山上爬。凯诺调转布蓝提,宛如猎鹰瞄准老鼠,从山坡朝他俯冲而去。「那时我已经伸出左手,」他说:「我认定他是偷羊贼,不然就是来抢『银牛』的。不知道是什么止住了我的左手。」
  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凯诺并没有在当时当地毁灭叶门,反而勒住马匹,问他是谁、在做什么?也许,即使只在那一瞥的瞬间,凯诺已经看出这男人不是我们的人,不是足莫世系来的偷牛贼,也不是峡谷来的偷羊贼,而是个外来客。
  又或许,凯诺一听叶门说话,那一口柔和的平地腔立刻软化了他的心。不管怎样,他接受了那男人的说辞,他说他从岱纳来,严重迷路,正在寻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农舍,或许还能找到点工作。十二月寒冷的雨雾笼罩群山,那男人却没穿保暖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袍、还有一条几乎不起作用的围巾。
  凯诺将他带到看守银牛的老妇与他儿子的农舍,并告诉那男人,假如他愿意,翌晨可以上山到石屋来,说不定石屋能有一点工作让他做。
  先前我都没提到银牛。足莫世系的窃贼偷走两头小母牛,剩下孤单的那只就是银牛。现今,她已长成为全高山地区最漂亮的母牛。阿罗与父亲一同带她去乐得世系,与特诺的白公牛交配,沿途大家都盛赞她。第一次交配,她产下双胞胎小牛,一公一母;第二次产下双胞胎小母牛。牧场那个老妇和她儿子,挂怀自己疏于照顾银牛的姐妹,所以,把银牛当成公主一般照顾,用他们自己的生命,紧紧看守她,为她刷身——刷那层奶白色的表皮,还拿最好的东西喂她。每逢有人路过,他们总是拼命对人称赞这头牛。后来,她渐渐被唤做「那头银牛」,凯诺梦想的牛群,从此有了美好的开始——多亏了她和她姐妹的小牛。由于她在老妇的农舍成长,凯诺就将她带回那儿,但一等她的小牛们断奶,凯诺就把他们全部带到高牧场放牧,让他所梦想的牛群远离那个危险的边界地带。
  就是第二天,那个平地来的流浪汉出现在石屋。既然凯诺礼貌地招呼他,大家也就毫不起疑地接纳他、给他食物,还找到一件旧外套让他保暖,然后听他说话。每个人都很高兴冬天里有个新客人到来,可以听他天南地北。
  「他说话好像我们亲爱的湄立。」瑞芭低语,一边红了眼眶。我并不想哭,但我确实喜欢听他说话。
  一年当中的那个时候,真的没有工作需要额外的帮手,不过,高地人的传统是这样的,总得收容有需要的陌生人。给与工作只是做为借口,使其保留自尊——只要从任何迹象察看,都看不出那人属于你正交恶中的领地就好,不过,假如是那种状况,对方很可能早巳死在你领地的边陲某处了。叶门完全不懂马匹、牛羊或任何农务,这一点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来,不过,清理马具是任何人都做得来的差事。所以,他被安排负责清理马具,他也真的有时就去做清理马具的工作。保留其自尊不是太大问题。
  多数时候,他都跟我,或我和桂蕊一起坐在大壁炉前的角落。妇女们在大厅另一头纺纱,一边轻声哼歌。我说过我们怎么闲聊、他怎么为我们带来乐趣,而乐趣只因为,在他所来的地方,那些使我们苦恼的事根本没有意义;而且,他也不会问那些让我们烦心的问题。
  当我们聊到我蒙起的双眼,我告诉他,是父亲蒙的。叶门出于谨言慎行,并没有多问。那就好比高地人俗话说的:感觉摇晃,就知道是沼塘啦。不过,他与家里的其他人闲聊时,他们告诉他少年欧睿的眼睛被蒙起来,是因为他拥有野天赋,而那种力量可能会摧毁他面前的人事物——无论他是否有那个意图。我确定,他们一定也向他说到了盲眼卡达的事,以及凯诺当年突袭杜奈的事迹,说不定,连母亲怎么离世都讲到了。这些他八成都不相信。不过,我可以理解,他多半认为这都是无知乡民的迷信,徒然给自己制造恐惧;编那些巫术魔法的说辞,也只是自己吓自己。
  叶门喜欢桂蕊和我。他有点同情我们的遭遇,而且他知道,我们相当重视他的陪伴。我猜想,他认为他可以对我们有所助益,像是启发我们吧。我说过,是父亲封了我的双眼,但是,一直把双眼蒙住的人是我自己,他知道这一点时,大为惊讶。「你对自己做这样的事?」他说:「欧睿,你真是个疯子。你哪会带来什么伤害。就算你盯住一只苍蝇一整天,也不至于伤到它!」
  他是成年男子,我是少年男孩;他是个窃贼,我是诚实人;他见过世面,我则尚未;但是,我比他更清楚邪恶。「我的身体里潜藏着危险。」我说。
  「唔,绝大多数人身上多少都有一点危险,因此,最好是让它有出口,承认它,而不要在黑暗中孵育它、让它化脓,是吧?」
  他的建言是好意,但在我听来,则是冒犯和痛苦兼而有之。由于不想做尖锐的回应,我于是站起来,叫黑煤儿一同走到户外。我离开时,听见叶门对桂蕊说:「啊,这个时候,他简直就是他父亲啦!」我不知道桂蕊回他什么话,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针对我蒙眼提供什么建言。
  我们之间最安全、最有得聊的主题是驯马和说故事。叶门对马匹所知不多,但他在平地各城市见识过良驹骏马。他说,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没有一匹及得上我们马厩这几匹,连老花妮和慢灰都比不上,更别提白星了。天气不大坏时,我们外出,桂蕊会展现白星与她一同练出来的各种花招和步法,而那些,我都只能从桂蕊的描述中得知。我听见叶门大声赞赏推崇,一边努力想像桂蕊和小雌马的模样——我一直还没见过的这匹小雌马。其实,连桂蕊现在变成什么样貌,我也还没见过。
  有时候,我听叶门对桂蕊说话时,察觉他的声调有点异样:多了一点点温柔和讨好,几乎要接近甜言蜜语了。他对桂蕊说话,多数时候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小女孩,但有时候听起来倒像一个成年男子在对一个成年女子说话。
  但那并没有让叶门有多少进展。因为桂蕊一概以女孩的身分回应,声音粗哑坦然。她喜欢叶门,但对他并没有额外遐想。
  碰到下雨、刮风,或阵雪横扫我们山丘时,我们就窝在烟囟那个角落。由于叶门不是陈述平地生活的好手,所以,可谈的话题渐渐减少。有一天,桂蕊要我讲个故事。她喜欢听《先邯故事集》里的英雄故事,我于是讲了邯达和他朋友瓯南的故事。讲完时,被听众聆听的热切之情所诱——连纺织妇女也停止哼唱,有的甚至暂停纺锤,专心听起故事来了——我于是继续讲,从雷涅神庙的圣典中摘取一首诗来讲,那是母亲为我写下来的。其中有些她记不得的空白,我就用我自己的话语填补,但依然保留诗里复杂的韵律。每次我展读这首诗,它的语言总是让我心情激昂;现在对大家讲出来时,我完全被它占据,它也透过我而歌唱。讲完时,我生平头一次听见「沉默」;对表演者来说,这是最甜美的报偿。
  「诸神在上。」叶门敬畏地说。
  纺织妇女那边传来窝心的低声赞赏。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那首诗歌?啊,当然,你母亲告诉的——不过,全是她告诉你的吗?你背了下来?」
  「她为我把它写下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写下来?你会阅读?但可不是蒙着眼吧!」
  「我会阅读,但不是蒙着眼读。」
  「真是了不起的记性!」
  「记忆是瞎子的眼睛。」我说道,内心带着某种恶意。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会说话,而且由于原本的防卫差不多都已经放下,现在采取攻势。
  「你母亲教你阅读?」
  「教桂蕊和我。」
  「但山区这里,你们有什么可读?我没看到半本书哇。」
  「她生前帮我们写了一些。」
  「诸神在上。嘿,我倒是有一本书,那是……人家给的,在山下的城里时。我放在背包里一路带着,心想它也许有些价值——但可不是在山上这里,对吧?不过,对你们而言,也许有价值。来,让我去拿。」他很快回来,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我手中,小盒子的厚度还不到一个手指关节长。盒盖很容易打开,里面没有多余空间,我摸到像丝布的表面,丝布表面的底下有更多布页,其中一个边订着,如同母亲为我制作的那本书,每一页都细致轻薄,但颇硬挺,翻页容易。手触之物令我惊叹,我的眼睛渴望看它,但我把书本还给叶门。「念一点吧。」我说。
  「来,桂蕊,你念。」叶门说得倒快。
  我听见桂蕊翻动书页,她才拼出几个字,就放弃了。「这本书的字看起来与湄立写的那些很不一样。」她说:「字小,又黑,上下直线比较多,而且所有字母看起来都好像。」
  「这是印刷的。」叶门很有见识地说,但,当我想了解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教士们做的。」他模模糊糊地说明。「他们有好几个轮子,像榨酒那种,你晓得……」
  桂蕊为我描述那本书:外层是皮,可能是小牛皮,附加发亮的装饰,四边印了卷曲的金叶子。而书背——就是书页合钉起来的地方,有更多金叶子,并且印了红色的字;每一页的页缘都是金色。「它非常、非常美,」她说:「必定很珍贵。」
  她将书本交还给叶门——我是听了叶门说话才知道的:「不,送给你和欧睿。既然你们能阅读,就读吧。要是你们现在没办法读,也许哪天会遇上会读的人,人家说不定把你们当成大学者呢,是吧?」他爽朗地笑了。我们谢过他,他又将那本书放进我手中。我拿在手里,心想它真的是个珍贵的东西。
  清晨,在最早、最灰的天光下,我看见这本书,看见金叶子,也看见书背印了红色的「转化」二字。我打开它,见到纸张(我还是把它们当成细致得不得了的布)。书名页上,卷曲的字母又粗、又大、又漂亮,内页里小小的黑色印刷字细得像蚂蚁,爬过每张白白的书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先前在梣树溪上方山路旁,我看到一个蚁丘,蚂蚁进进出出忙着它们的日常工作。当时,我用手势、注目、言语、意志攻击它们;可是,它们依然爬来爬去东忙西忙,我闭上双眼……我闭上双眼,再打开。那本书搁在我前面,书页翻开。我读其中一行字:「他在心中默默背弃旧誓」是诗,诗中有个故事。我慢慢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
  黑煤儿在我脚边换个姿势,抬头看我。我垂眼看她。我见到一只中型狗,毛绒绒的外表,但耳朵和脸部的毛非常细短,长鼻子,高额头,深棕色的双眼清澈热切,直直望进我的双眼。
  因为太过热切期望看到这本书,我竟然忘了在拿下蒙眼布之前,先叫她到房间外待着。
  她站起来,还是直直凝望我的双眼。她虽然猝不及防,但由于生性十分尊贵、尽责,所以除了继续投以热切、困惑、诚恳的凝视,她没有其他表示。
  「黑煤儿,」我颤抖地唤她,并伸手到她鼻前,她嗅一嗅,是我没错。
  我跪下来拥抱她。我们不常展现挚情,但她把她的前额贴在我胸前,我们就这样依偎了一会儿。
  我说:「黑煤儿,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晓得。但她注视房门,仿佛告诉我,虽然在这儿快乐得多,但她愿意去外面等候——既然,那是由来已久的习惯。
  我说:「待在这儿。」于是,她就卧在椅子旁,而我重回我的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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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之后没多久,叶门就离开了。虽然,凯诺的待客之道不容许家人在礼貌上有任何疏失,但可以看出来,对叶门的欢迎程度愈来愈淡薄。而实际上,冬末春初的石屋生活本就淡薄:母鸡不下蛋、没有肉牛可宰,香肠和火腿也省着吃。我们大多仰赖燕麦粥和苹果干。每天只有一顿豪华的肉类,就是在雨水池或梣树溪捕捉的新鲜鳟鱼、鲑鳟鱼,或是这两种烟熏鱼。闲聊间,听我们提到卡朗山脉那些富有的大领地,叶门可能暗忖,到那边去,也许就能吃好一点。我希望他顺利抵达;我希望,那边的人不会对叶门运用他们的天赋。
  就在离开之前,叶门曾正经八百对桂蕊和我说过一段话——像他那样一个心思轻率、手脚不干净的人,说那段话,算是够严肃了。他说,我们应该离开高山地区。「你们在这里能做什么呢?」他说:「桂蕊,你不肯遵照你母亲的心意,把野兽召唤出来给人猎杀,因此,大家认定你没用。至于欧睿,你一直系着那条糟糕透顶的蒙眼布,因而也成了没用的人,农场上任何工作你都做不了。但是,假如你们下山到平地去,桂蕊带着你的母马,让她表演各种马步,那么,你想在哪个马主人手下或马厩找工作都不成问题。而欧睿你呢,以你牢记故事和歌谣的本事,以及你自己编造故事和歌谣的本事,不管去到哪个城市乡镇,都将是很有价值的技艺。山下的人喜欢聚集起来聆听说书人和歌手表演,酬劳相当不错。有的富人甚至把他们延揽到家里长住,以便对外炫耀。再说,假如你必须一辈子蒙住双眼,好得很,有些诗人和歌手也是瞎子。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你,我会张开双眼,把手伸出去看看,看看一手之遥有什么好东西。」说完他笑了。
  他在一个灿烂的四月天启程往北。不用说,他当然快活地挥手道别,身上穿着凯诺送给他的温暖外套,背了他的旧包包——包包里有从我们家厨房摸走的两只银匙、以及瑞芭视为宝物的河金镶碧玉别针,还有从马厩设备当中拿走的镶银马鞍。
  「他一直没好好把马具清理干净。」凯诺说着,但没有很强烈的憎恶。收容一个窃贼,难免遗失点什么,可也不知道或许能得到什么。
  叶门与我们相处的几个月里,桂蕊和我不像以前那样完全坦诚地交谈。有几件事我们就一直没提到。冬季向来是等待、悬置的时候。而今,我们保留在心中的东西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说:「桂蕊,我见过黑煤儿了。」
  一听见自己的名字,黑煤儿的尾巴往地面轻轻拍了一下。
  「那天,我忘了先带她到房外,结果,一低头,就看见她在旁边,她也看见我在看她。所以……从那之后……我就没再把她放到房门外去了。」
  桂蕊听我讲完,想了很久才说:「那么,你认为……那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我自己怎么认为。」
  桂蕊沉默不语,深思着。
  「我认为,我……我的天赋出问题时,就是我无法掌控我的天赋那时候,我一直尝试运用我的力量,拼命试,却没办法。我当时不仅生气,也感到丢脸。可是父亲不停催促我、催促我,而我一直尝试,却只有愈来愈生气,愈来愈觉得丢脸,直到力量爆发出来,变得不受控制。所以,如果我不曾尝试使用天赋,或许……就不会有事。」
  桂蕊继续深思我的话。「但你杀那条蝰蛇时——你并没有想要用你的天赋吧?」
  「我有。我日夜担忧,深怕自己没有天赋。不管怎样,那条蝰蛇真是我杀的吗?这个疑问,我想了不下千百遍。我有攻击它,阿罗有攻击它,父亲也有攻击它。差不多都同时出手。结果,阿罗认为是我杀的,因为我是头一个见到它的人。可是父亲——」我没往下讲。
  「他希望那个杀蝰蛇的人是你?」
  「可能吧。」
  过一会儿,我说:「可能他希望我认为杀蝰蛇的人是我吧。好让我对自己渐渐产生信心。我不晓得。但我那时候有告诉他,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步骤,但感觉好像我并没有做任何事。而且,我曾试着要他告诉我,他运用天赋时是什么情况,他却说不出来。可是,当力量穿过你时,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比如我写诗时,如果那股力量进到我里面,我就是知道。我晓得那情况!然而,我照父亲教我的,试着运用天赋的力量,运用注目、手势,再加上语言和意志,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股力量。」
  「即使……即使是在梣树溪旁?」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说:「那时候我好生气——对自己生气,也对父亲生气。当时感觉很奇怪。宛如遭遇一场暴风雨,置身一阵狂风中。我努力攻击,但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后来起了那阵风,我张开双眼,左手仍旧指着,就看见那整片山坡正在凋萎、消散、变黑——而且,我以为父亲就站在前面,在我左手指着的地方,而他也正在缩小、干枯。后来才知道,我前面是那棵树。父亲站在我后面。」
  「那只狗,」一会儿,桂蕊低声说:「邯达。」
  「当时我骑在布蓝提背上,邯达向他冲过来时,布蓝提非常不安。我只知道我努力安抚深受扰动的布蓝提,不让他后退。假如当时我有注视那只狗,我自己也不知道。而父亲当时是在我后面,他骑着慢灰。」
  我突然陷入沉默。
  我举起双手,仿佛要覆盖双眼,而其实,双眼仍被蒙眼布覆盖着。
  桂蕊说:「有可能……」然后打住。
  「有可能都是父亲,每一次都是。」
  「不过……」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必须——我必须相信那是我。必须相信我拥有天赋。必须相信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蝰蛇,是我杀了那只狗,是我制造了『混沌』。我必须那样相信。我必须那样相信,其他人才会相信,大家才会怕我,才会远离克思世系的边境!那不就是这天赋的益处吗?那不就是它的功用吗?那不就是身为领主者该为族人做的事吗?」
  「欧睿。」桂蕊打断我。
  她低声问:「凯诺是怎么相信的?」
  「我不知道。」
  「他相信你拥有天赋,野天赋,即使——」
  但我打断她的话:「他相信吗?或者,他当时就晓得,那是他的天赋、他的力量,而他只是利用我,因为我并没有天赋?我无力摧毁任何事物、任何人。所以我全部的用处就是当个怪物,当个稻草人,吓吓其他世系的人,让他们远离克思世系!远离盲眼欧睿,因为他如果不蒙眼,就会摧毁他看到的一切!可是并不会。桂蕊,我不会那样,我不会摧毁我看到的一切,我做不到!我见过母亲,她垂危时,我见过她一面。我见到她了,但我没有伤害到她。还有——那些书——还有黑煤儿——」我说不下去了。黑暗岁月里没有哭出来的眼泪,这时一涌而出。我把头埋进臂弯里,痛哭。
  我的一侧是黑煤儿,她紧贴我的腿;我的另一侧是桂蕊,她的手臂环绕我肩膀。我放声大哭。

  ※

  当天我们没有再多谈。那阵痛哭耗尽了我全部力气。道别时,桂蕊轻轻在我头发上一吻。然后,我叫黑煤儿带我回房。进到房里,我感觉蒙眼布热热的,整个湿透压住我双眼。我把它拿下来,湿眼盖也一起取下。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三年未见的金色光线照进房内,我木木地呆望那光线良久,然后到床上躺着,闭上双眼,再次滑入黑暗。
  第二天快中午时,桂蕊来看我。那时我蒙着眼站在甬道上,让黑煤儿自己跑一跑,我听见白星的轻蹄踩着石地。
  我们回到厨房花园,往距离石屋颇有那么一段距离的果园走去。我们坐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那树干正等着樵夫有空时来锯开。
  「欧睿,你是否想过……你可能并没有天赋?」
  「我知道我没有。」
  「那么,我要请你看看我。」桂蕊说。
  躇踌老半天,我终于抬手,解开蒙眼布。我先低头注视双手,光线让我眼花了一阵子,地面满布光影。一切都好明亮,而且移动着、闪耀着。我抬眼望向桂蕊。
  她个子高高的,瘦长的棕色脸蛋,薄薄的宽嘴,弯月眉底下是一双黑眼,眼白十分清澈;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厚厚地垂着,没有绑起来。我向她伸出双手,她握住;我把脸埋进她手里。「你真美。」我对着她的手低语。
  她俯身亲吻我的头发,然后坐直,表情严肃坚定但柔和。
  「欧睿,」她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说:「我要看着你一整年,然后娶你。」
  她吓一大跳,头往后仰,笑了起来。「好!」她说:「好!但现在呢?」
  「什么现在?」
  「我们要怎么办?假如我不愿意运用我的天赋,而你……」
  「没有天赋可运用。」
  「那我们变成什么人了?」
  我无法轻松回答。
  「我必须跟父亲谈谈。」我终于说。
  「暂且缓一缓好了。我父亲今天与我一起骑马出门,就是来见他。母亲昨天从峡谷那边回来了。她说阿格足莫与他长子言和了,但现在换成与次子争吵。而且有谣传说,阿格正计划一次突袭,可能攻打乐得世系或克思世系——以期夺回白牛,他说,那是凯诺三年前从他们世系偷走的。也就是说,他准备突袭我们的牛群或你们的牛群。来这里的路上,父亲与我遇见阿罗,他们此刻在你们领地北边,正在商讨如何因应。」
  「我要怎么配合他们的计划?」
  「我不知道。」
  「吓不了乌鸦的稻草人有什么用?」
  但是,她带来的消息尽管恶劣,却不能使我的心绪变为黑暗——能够看见她,能够看见阳光洒在老苹果树稀稀疏疏绽放的花朵上、洒在远方山脉的山坡上,此时此刻,即使坏消息也不能让我的心情蒙上阴影。
  「我必须与他谈谈。」我重复道:「看结果如何再说。现在我们可以散散步吧?」
  我们起身。黑煤儿也跟着起身,她的头偏向一侧,带着忧虑的表情,像在问:「那我又要怎么配合你们的计划?」
  「你跟我们一起走,黑煤儿。」我告诉她,一边解开她的皮带。我们一起爬上峡谷,沿湍急的小溪散步,每一步路都欢喜快乐。
  桂蕊及时离去,以便赶在天黑前回到乐得世系。凯诺直到天黑之后才回到家。通常,假如他在外面工作到这么晚,途中都会在领地内的某户农家歇脚,他们会欢迎他,并且强留他吃晚餐,顺便与他谈谈农务上的状况与烦忧。蒙眼之前,我曾与父亲同行过几回。最近几年,他总是早出晚归,比以往骑得更远,工作也更加卖力,他过高的自我要求,把自己累坏了。所以我知道,他返家时一定很疲倦,加上听说了阿格足莫的消息,情绪肯定比之前更加阴郁可怕。不过,我自己的心理反而无所畏惧了。
  我在自己房间里,不晓得凯诺已经回家,而且上楼去了。因为夜晚已渐渐转凉,我在壁炉燃了火,还从厨房偷来一根蜡烛,用炉火点着了,开始大胆展读德宁士写的《转化》。
  等到全家都安静了,妇女们大概也已离开厨房,我覆上蒙眼布,要黑煤儿带我去塔室。
  对于我一会儿瞎、一会儿能看的情况,这只可怜的小狗到底作何想法,我不清楚,但身为一条狗,她只会问那种需要实际答案的问题。
  我敲敲塔室的房门,没听见回应。我拿下蒙眼布,看着房内。壁炉架上有一盏冒烟的油灯,发出微弱光线。壁炉没有火光,而且有阴湿的气味,好像已经很久不曾燃火了。这房间,冷冷的,而且孤寂凄凉。凯诺和衣躺在床上沉睡着,大概从躺下后就没再动过。他身上仅盖着母亲遗留的褐色披巾。他拉开披巾横过他的身躯,一手紧捏着垂在胸前的流苏。我又感到一阵心痛,与之前在搁脚台上发现那条披巾时感到的心痛,一模一样。但此刻,我无法同情他,因为我是来算帐的,算一笔我没有勇气宽宥的帐。
  「父亲,」我说,接着叫他名字:「凯诺!」
  他惊醒,起身倚着一只手肘,另一只手举起来遮挡油灯光线,他茫然地瞪着我。「欧睿?」
  我向前一点,好让他可以清楚看见我。
  他太过疲倦,而且又已经入睡,所以原本几乎处于昏迷状态,还得揉揉双眼、咬咬嘴唇,才能回复知觉;他再次抬头看我,不解地问:「你的蒙眼布呢?」
  「我不会伤害你的,父亲。」
  「我不曾想过你会伤害我。」他说,语调强化了些,但依然是不解的口气。
  「你不曾想过我会伤害你?这么说来,你不曾惧怕我的野天赋?」
  他在床缘坐好,摇摇头,搔搔头发。最后才又抬头看我。「有什么事吗,欧睿?」
  「有什么事,父亲,那件事情就是:我不曾有过野天赋。我有吗?我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天赋。我不曾消解那条蛇、或那只狗、或任何什么。消解的人是你。」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诱导我相信自己拥有天赋,却没办法掌控,所以,你才能因此利用我。所以,你才不至于因为我没有半点天赋而丢脸,因为我让你的血统蒙羞,因为我是『老茧』的儿子。」
  这时,他站了起来,但什么都没说,依然大惑不解地呆望着我。
  「假如我拥有天赋,你不觉得我现在就会用吗?你不觉得我会让你瞧瞧我有多厉害、能毁灭多少东西吗?问题在于,我没有天赋。你没有把天赋传给我。你给我的全部,你曾给我的全部,就是瞎眼整整三年!」
  「一个『老茧』的儿子?」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你以为我不爱母亲吗?而你却不让我见她——整整一年——只见一次——她命在旦夕之际——只因为,你必须保守你的谎言、你的计谋、你的欺骗!」
  「我从没骗过你,」他说:「我以为——」他没继续往下说。他依旧太惊讶、太震撼了,还顾不到生气。
  「在梣树溪旁——你相信那是我做的?」
  「对。」他说:「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是你做的!你明知道是!之前你就在梣树灌木丛弄出一道界线;你在杜奈杀过人;你拥有天赋,你拥有消解的天赋!我没有。我从来就没有。你用计骗我——也许你也骗了你自己,因为你无法忍受亲生儿子并非你所寄望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只知道,你再也不能利用我了——不管是眼明或眼瞎,都不能利用我了。眼睛不是你的,它们是我的。我不让你的谎言继续欺骗我;我不让你的耻辱继续羞辱我。既然觉得这个儿子不够好,你找别人当你儿子吧。」
  「欧睿。」他说,仿佛想跟空气搏斗。
  「喏。」我把蒙眼布扔到他面前的地板上,甩上房门,沿着回梯飞奔下楼。完全被搞糊涂的黑煤儿紧追在我后头,一边狂吠——那是警告的叫声。她在楼梯底追上我,用牙齿咬住我短裙的下摆。我伸手到她背部,抚摸她的软毛,让她平静下来。她又低嗥了一声,随我进了房间。我关上房门,她随即伏卧在房门前。我不确定她是在帮我守卫,不让别人擅闯进来,或是想拦阻我,不让我再度出去外面。
  我让炉火烧旺一点,重新点亮蜡烛,在桌边坐下。书本摊开在桌上——那个出色诗人写的书;欢乐与安慰之宝库。但我读不下去。夺回了两只眼睛,但我要拿它们做什么呢?它们有什么用?我又有什么用?桂蕊曾经问—我们变成什么人了?假如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么,我是谁?


  第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房间,走进大厅,没蒙眼。如同我之前忧虑的情况一样,妇女们尖叫着跑开。瑞芭没跑走,她立定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说:「欧睿,你这样会吓坏厨房那几个女孩。」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说:「你们在怕什么呢?我没有能力伤害你们。你们害怕阿罗吗?他的天赋比我还多吧啊!去告诉大家,别慌,赶快回来吧。」
  这时,凯诺从与塔室相连的阶梯走下来,悲凉地看着我和瑞芭。
  「瑞芭,他刚刚说了,你们不需要怕他,」他说:「你们必须如同我一样信赖他的话。」他吃力地说:「欧睿,昨晚我没能告诉你一件事:特诺认为,他的白牛群正面临足莫世系的威胁。所以,今天我要与他一同到他们领地的边境一带巡骑。」
  「我可以一起去。」我说。
  起先他拿不定主意,丌立原地。后来,目光依旧悲凉的他对我说:「随你的意思吧。」
  厨房的人给了我们面包和乳酪,我们塞进身上的口袋,以便边骑马边吃。除了盲眼卡达的手杖以外,我没有半样武器,而骑马的时候,实在不方便拿那根手杖。所以,凯诺丢给我一把他的长猎刀。我们出门时,我将手杖挂在前厅,就在它以往悬挂的原位。凯诺骑布蓝提,我骑慢灰,因为花妮从三月起就牵到家族小牧场去放牧了。阿罗在前院和我们碰头,父亲要求他好好看守家里,持续察看,并且尽可能聚集男丁,如果真遇上攻击,可以及时协助他。阿罗瞧我一眼,赶忙看向别处,倒是没有询问我关于蒙眼布的事。
  凯诺与我启程快速策马前往乐得世系,或者说,以年老的慢灰能走的步调而言,还不算太慢。一路上,我们俩都不言不语。
  好几种力量都重回我身上,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可以坐在马背上,不必担心掉下来;我可以望着明亮的世界随着马步向后倒退;我可以揩拭风吹引起的眼泪,这些都令我无比欢喜。我们骑着马,要去守卫朋友的领地——说不定是骑向危险,但这才像个男人。我骑在一个勇敢男人旁——我知道他是勇敢的,一个男人能有多勇敢,他就有多勇敢。他骑那匹漂亮的红马,坐得挺直自在,双眼直视前方。
  我们骑到乐得世系的西南边境,在靠近我们领地边境的地方与特诺会合。天未亮时,特诺就已经到那了。昨天夜里,一个农民的男孩带话给他——是农奴或农民之间一个传一个得来的消息,说,有一队骑士正穿越杰勒世系,沿着他们所谓的「森林小径」,朝我们的方向过来。
  特诺还有与他同行其他的男人都看着我,但他们和阿罗一样,没提什么问题。无疑,他们都以为,或者都希望,我已经学会运用我的天赋了。
  「说不定艾洛老头看见足莫世系的人擅闯他的领地,已经把他们扭绞成螺丝锥了。」特诺故作幽默。凯诺没应答,他只有为了确认特诺的指示时,才开口说话。他虽然保持警戒,但态度疏远,仿佛有某种幻影占据了他的心思。
  我们总共有八个人,另外还有四个可望从我们边境的农地过来协助。特诺的计划是,大家散开,但保持在听得见彼此呼叫的距离,持续守望。足莫的人马最可能进入的几个点,由特诺和凯诺站岗守卫。只配带刀子、或猎野猪专用长矛的我们几个,负责防守侧翼,掩护他们两个;拿长弓的射手负责两侧尾端。
  于是,我们分散到长草的泥泞山谷和零星小树林边的小山丘一带。我左边是特诺的一个农民,右边是凯诺。大伙儿保持彼此可以相望的距离。这对我而言很容易,因为我分配到的位置在一个小山丘上,视野很好,看得到两侧以及几处小树林。特诺的位置在凯诺再过去的隆起小丘,所以,我也常常可以看见他。太阳已高高升起,但天气灰黯阴凉,不时飘洒阵雨。我下马,让慢灰休息并吃点草,我则站着看顾南、西、北三个方向。正在看着哪!用我的双眼!我是有用的人,不是没用的笨蛋,不是只能让一个女孩和一条小狗带领的瞎子!如果没有天赋怎么办?我有视力,有愤怒,还有一把刀。
  时间推移。我吃下最后一口面包和乳酪,真希望我带了两倍的量——三倍好了。
  时间推移。我觉得困了,也觉得好蠢,像这样和一匹老马一起站在小山丘上,等候空无。
  时间推移。太阳已经在往山丘后方下沉的半路上。我来回踱步,一边朗诵《转化》开头的几段诗以及母亲抄写的宗教诗咏;一边巴望有任何,任何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左侧山脚下那个农民,那个穿黑外套的小人影早已坐在草丛里,他的马匹也在吃着草。我右侧,小树林边那个穿黑外套的小人影,就是父亲,仍高坐在他那匹红马背上,来来回回,在树林进进出出。我看见几个小人影掺杂在树木之间,徒步走向父亲。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他们,眨眨眼,然后用最大的音量高喊:「凯诺!你前面!」
  我跑向慢灰,他吓得躲开我,害我无法握住缰绳。后来,我勉强跃上马背,调转马头往山下跑,踢他加快速度。
  这时,我看不见凯诺,也看不见刚才瞧见的那批人了——我真的有看见他们吗?慢灰又滑又绊地下山,这山丘对他而言太陡峭了。等我们终于下到平坦地面,四周都是泥塘和沼泽,前方不见半个人。我策马往树丛跑去,终于到了比较干爽的地面。我刚发觉慢灰左上腿跛了时,也发现我前方的树木间站了一个人。那人手上有十字弓,而且正在快速拉开,目光对准我的右侧。我大叫着骑马朝那人冲去。我骑的这匹老种马不曾受过作战训练,竟然偏向一侧闪避前方的人,不过,马匹尽管不灵活,那个人还是被马后蹄击倒在地。慢灰击倒对方后继续快跑进入树林。我们经过地面上的某个东西——是一个被消解的男人,像颗被剖开的甜瓜。然后又经过另一个男人,他身穿黑外套,宛如一堆垃圾般瘫在地上。慢灰跛足跑出小树林,又回到空旷的地方。
  我看见父亲在我前方不远处,正掉转布蓝提好再次面向小树林。他伸着举高的左手,脸上燃烧着怒火与喜悦。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了,他朝我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我。接着,他上身向前弯倒,从马鞍向侧前方滑出去。我以为他这些动作是有意的,正感到纳闷不解。训练有素的布蓝提倒是依旧站立。我听见左后方有人在喊叫,但我只顾骑马奔向父亲。我滑下马背,冲向父亲。他躺在布兰提旁的沼泽草地上,肩胛骨间插着一枝弩箭。
  特诺赶到,他的其余族人和我们有个族人也赶到,全部围着我们父子,高声议论着。有几个人快跑进树林,特诺在我旁边跪下来,扶起父亲的头,并说:「噢,凯诺,凯诺,天啊,噢,不,你不该这样的,不。」
  我问:「阿格死了吗?」
  「不晓得。」特诺说:「我不知道。」他环顾四周。「去找人来这里帮忙。」他说。
  仍有几个人喊叫着。其中一个人跑向我们,大喊:「是他,是他!」布蓝提嘶鸣着向后退,抗议这场混乱。「那条蝰蛇,那条肥蝰蛇,他爆裂开了,死了,被消解了!他那个混蛋偷牛贼儿子就在他身旁!」
  我站起来,走向慢灰。他跛足而立,避免把重心放在左前腿。我将他牵向布蓝提,这样才能同时牵两匹马。
  「我们可以把他抬到小种马背上吗?」我问。
  特诺抬头望我,还是一脸困惑。
  「我要带他回家。」我说:「我们可以把他抬到小种马背上吗?」
  仍有喊叫声传来,而且还有人跑来跑去。最后,有人抬来一块厚木板,那块厚木板本来放在一条小溪上当做人行桥。大家把凯诺抬到木板上,就这样一路抬着,爬上漫长的山路,向乐得世系走去。他们可以让他平躺着,因为弩箭穿过他胸膛,向前突出有一尺长。我走在他身旁,他面容平静安稳。我不想合上他的双眼。


  第十八章

  克思世系的墓园位在石屋南边一处山腰上,遥望页恩山的土色斜坡。我们把凯诺埋葬在湄立近旁。他下葬前,我特别将湄立那条褐色披巾放在他遗体周围。为他主持哀悼式的人不是葩恩,而是桂蕊。
  与之前的野猪狩猎一样,阿格这回的突袭也是一次失当的安排:人马分开两队,一队在杰勒世系迷路,最后从我们边境冒出来。他们并没有大肆破坏,只放火烧了一个谷仓,就被我们的农民赶走。阿格与哈巴原本一直待在森林小径,带着十个人,其中五个是弓箭手。凯诺杀了阿格、阿格的儿子,还有一个弓箭手。其余人马窜逃而去。乐得世系的一个农民追赶他们,跑得过远,进入了树林,对方回过头对付他,虽然他用野猪长矛击伤一个对手,最后还是被撂倒。所以,这场突袭一共死了五个人。
  过了一段时间,足莫世系的人传话来,说黛娜和她儿子沙贝希望终止宿怨,请求克思世系按照凯诺生前答应的,送他们一条白色小公牛,作为达成协议的象征。他们让信差带来一头不错的花毛小雄马。我们这边派一群人送小白牛去足莫世系时,我也骑马同去。
  见到我曾经下榻,却没实际看见的屋子房间;见到我只曾听过声音,却没实际见到的人,感觉很奇怪。不过,这次没有什么事情触动我,我只是交差了事,就回家了。
  我将那匹花毛小雄马送给阿罗,我开始改骑布蓝提。因为之前那场守卫战,慢灰冲下山时前腿扭伤过度,已无法复元,所以我把他送去家族牧场,与花妮一起自由放牧。我差不多每天带满满一锅的燕麦去看他们。他们很高兴一起作伴,我常发现他们像多数马匹那样,侧靠侧站立,鼻子搔着肚腹,尾巴不时扫动,驱赶五月蝇。我喜欢看他们那样。
  不管我徒步或骑马,黑煤儿总跟着我跑,没系皮带,自由自在。
  依高山地区的传统,家中有人身故的话,半年内不卖东西、不分财产、不嫁娶、不做重大决定或变动。在那段时间内,一切几乎照旧;等那段时间过后,才解决该解决的事。那是一种不坏的传统。所以,当时只需要处理与足莫世系的议和,其他都没事。
  阿罗取代父亲的位置,负责监督管理领地,我则取代阿罗的位置,当他的助手。他本人并不是这么看的;他自认为是在协助领主的儿子监督管理。可是,知道什么事该做、也晓得怎么做的人是他。我已经三年没做什么事,而这三年之前,又还只是个孩子。阿罗清楚这些族人、这块土地、这些动物。我什么都不清楚。
  现在桂蕊不骑马来克思世系,换成我骑马去乐得世系,半个月两次或三次,去那儿与她、与特诺一同坐坐——假如葩恩在家,也和葩恩坐坐。每次,特诺都用力紧紧拥抱我,并叫我「儿子」。他一向深爱、敬佩凯诺,凯诺身故,他很悲伤,所以就拿我顶替了父亲的位置。葩恩和以前一样,总是忙着,而且话很少。桂蕊与我也很少单独交谈。她一向温和但沉默寡言。我们偶尔骑马外出,让两匹年轻的马儿在山上跑一跑。她骑白星,我骑布蓝提。
  那年夏天,天候不错,所以秋收很好。十月中,收获已入仓。我骑马去乐得世系,问桂蕊愿不愿与我一同骑马。她出来,替那匹漂亮活跃的母马放好马鞍,我们在金色阳光中骑往峡谷。
  到了瀑布池,我们让马匹在池边依然青翠的草地吃草,我们坐在水边有阳光的岩石上。黑柳树的细枝在瀑布扬起的微风中摆动。那只三音符的小鸟却沉寂了。
  「桂蕊,婚期就要到了。」我说:「但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对呀。」她同意。
  「你想留在这儿吗?」
  「在乐得世系?」
  「或是在克思世系。」
  一会儿过后,她才说:「有别的地方吗?」
  「唔,我心中的想法是这样:克思世系没有领主了,阿罗就是管理领地的人。他说不定会把领地并入乐得世系,那样就可以受你父亲保护。我认为那样对他们双方都合适。阿罗下个月要与瑞芭结婚,他们应该拥有克思世系的石屋。说不定,他们会生下一个具有天赋的儿子……」
  「要是领地合并,你可以与我们同住在这里。」桂蕊说。
  「是可以。」
  「你希望那样吗?」
  「你希望我那样吗?」
  她沉默不语。
  「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和现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你愿意离开吗?」
  大声说出这句话,比我原先预期的要难。这句话,想起来已经够奇怪了,而说出口又比想着它更奇怪。
  「离开?」
  「去平地。」
  她没说什么。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极目望向远方。
  「叶门虽然偷走银匙,但可能也留下了真话。我们所能做的,在这里没有用处,但在山下平地那边,说不定……」
  「我们能做的。」她重复我的话。
  「我们各自都有天赋,桂蕊。」
  她瞥我一眼,点点头——徐缓、深沉地点头。
  「说不定,在德利水城,我还有祖父或祖母呢。」
  她睁大双眼注视我。她从没这么想过,所以吃惊得笑出来。「什么,你有祖父母!那么,到了那儿,你就走进去,并且说:『我来啰,你们的巫民孙子!』啊,欧睿,那也太奇怪了!」
  「他们大概也会那样觉得。」我把挂在脖子那条链子上的小猫眼石拿出来给桂蕊看。「不过,我倒是有这个为凭。母亲生前只告诉我……反正我很希望去就是了。」
  「你希望?」她两眼开始闪亮起来。但她想了一想,才说:「你想,我们能养活自己吗?像叶门所说的那样生活吗?看来我们必须那样过日子。」
  「嗯,我们可以试看看。」
  「假如不成,到时候我们是置身在陌生人和奇怪的人当中哟。」
  高地人都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处在陌生人中间。可是,去哪儿,才不是处在陌生人中间呢?
  「你负责训练他们的小马,我来给他们讲诗。假如我们不喜欢当地人,可以继续向前。假如我们都不喜欢他们,还可以回到家里来。」
  「我们说不定会去到海岸边那么远。」桂蕊说,这时,她的目光越过阳光和摆动的垂柳,望向非常遥远的地方。然后,她吹起三个音符,那只鸟啁啾回应。

  我们离开时,是四月。好了,我要把我们的故事留驻在那儿:群山之下那条向南的路上,一个年轻男子骑一匹高大红马,一个年轻女子骑一匹红棕色母马,一只黑狗在他们前面奔跑。他们身后,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奶牛,安详地跟随。她就是那头「银牛」,是我的领地送给我的结婚礼物。这似乎不是什么很实际的礼物,但葩恩提醒我们,等我们需要钱时,这只奶牛可以在杜奈卖到好价钱。那里的人说不定还记得克思世系的白牛。我说:「也许,他们还会想起来,以前他们给了凯诺什么礼物。」桂蕊接着说:「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正是那个礼物的礼物。」

———— 本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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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stlyz 发表于 2014-1-17 14:14
支持一下,挺和我的口味

嘿嘿,就知道还是有人看的www
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地海?也是评价不俗^^
发表于 2014-1-17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lazyme 发表于 2014-1-17 14:32
嘿嘿,就知道还是有人看的www
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地海?也是评价不俗^^

还没看,等西岸三部看完了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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