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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西岸三部曲 III 觉醒之力 [娥苏拉·勒瑰恩][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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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2:26 编辑



授权



三部曲贴完-w-
勒瑰恩的作品有其独特角度和世界观,虽然确实跟日式轻小说不太一样,
但我还是很希望喜欢阅读的朋友能尝试一下不同的风味w

———— 碎碎念&正文的分割线 ————

西岸三部曲 Ⅲ 觉醒之力
The Annals of The Western Shore Ⅲ Powers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娥苏拉·勒瑰恩
翻译:蔡美玲
书源:为月冥
扫图:为月冥的嫁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校对:肉丝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Powers
  拥有天赋的力量,
  并不代表自由唾手可得。
  唯有经过撕心裂骨的觉醒,
  才能学会为自己奋战,并为选择负责。

  葛维过目不忘,偶尔还能在「视象」中回忆起「未来」的片断,他活在他所在之处,也活在他不在之处;但这种内在力量无从解释,也无法掌控。因此,他在姐姐明智的建议之下藏起天赋,平凡度日。
  葛维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奴隶,一个快乐、知足的奴隶,不曾想过奴隶之外的生活,困在粉饰太平的牢笼中而不自觉,直到城市遭逢战乱,他向来相信的一切、他的整个世界,一夕之间破碎崩毁。
  悲恸至极的葛维关闭了心门,选择忘却他已失落的,因为他并不曾拥有过。他踏上危险旅程,迈向空无一物的前方,探寻一个他并不明了的目标。从表面太平的城市到看似自由的森林,他的身体自由了,却找不到心灵的归属;从森林再到孤绝封闭的沼地,天赋的力量与过去却仍如鬼魅般纠缠不去。
  葛维的旅程究竟会将他带往何方?是追寻自由?是追寻他的原乡族人?还是针对他奇特的内在力量,追寻其真正用途?



原发布地址:请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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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力量与信任

  有个声音从我喉咙发出来,不是呜咽啜泣,而是粗厉的嚎叫。蒂娥若抱紧我,什么话都没说。
  终于,我安静下来。整个人累极了。
  「他们背叛了我们的信任。」我说。
  我感觉蒂娥若点了点头。她坐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
  「世事本如此。」她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要么,维持那份信任;要么,就没有。对拔那而言,全部只关乎力量。然而,力量并非关键。信任才是。」
  「他们拥有背叛信任的力量。」我苦涩道。
  「就算是奴隶,也拥有那种力量啊。」她慈和的嗓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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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1:42 编辑

  第一部

  第一章

  「不要跟别人讲喔。」霞萝告诉我。
  「但是,假如它真的发生呢?如同看见下雪那次?」
  「就因为那样,才叫你不要跟别人讲嘛。」
  姐姐与我一同坐在学堂的长条椅上。她一只胳膊搂着我,让两人一起左右摇晃。温馨的搀搂与摇晃使我心绪放松,于是,我把身子朝姐姐晃去,稍微撞一撞她。可是,我曾亲眼目睹的景象,以及它引起的激动惊惧,依然挥之不去,所以,没多久我又脱口而出:「可是我应该告诉他们才行!那是一场入侵!他们可以警告士兵预作准备!」
  「那他们会问——什么时候?」
  这可难倒我了。「嗳,反正先准备好嘛。」
  「但要是过了很久还没发生呢?他们会生气你乱给错误警告。另外呢,假如真的有军队来侵犯城市,他们会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告诉他们:我回想起来的!」
  「不行。」霞萝说:「永远都不可以告诉他们你回想的事。他们会说你拥有力量。他们不喜欢别人拥有力量。」
  「但我没有力量啊!只不过,我有时可以想起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知道。可是,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个力量。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每逢霞萝用她轻柔的声音唤我名字,并且说「听好喔,真的」时,我会真的听从——即使口头上还争辩着。
  「连提帛也不行吗?」
  「连提帛也不行。」她棕色的圆脸和深色的眼睛静默而认真。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是『沼地人』。」
  「葛蜜也是啊!」
  「就是葛蜜这样嘱咐我的。她说,沼地人拥有力量,所以使城里人害怕。因此,凡是我们能做到而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们永远都不要讲出来,否则会有危险,真正的危险。答应我,葛维。」
  她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我把我的脏手心贴住她的,立下誓。「我答应,」我照着她的话重述:「我听话。」
  起誓时,她另一只手握着恩努神小雕像,雕像用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亲亲我的头顶,然后用力撞我一下,害我险些从椅子边跌落地面。但我没大笑,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回想起的景象,太恐怖骇人了。我想讲出来,告诉每个人:「当心!当心!大军就要来了,是敌人,举着绿旗子,要来放火烧城!」我坐着晃腿,闷闷不乐,感觉悲伤。
  「再跟我讲一遍好了。」霞萝说:「把之前遗漏的细节都说出来。」
  那正是我需要的,于是,我把士兵进入街道的记忆再对她讲一遍。
  有时候,我记忆中的事情本身具有一种秘密情感,仿佛它专属于我,仿佛它是个可以保留的礼物,独处时我会拿出来细细端详——像亚温缔〔※编注:「缔」为本书特有敬词,另有敬称女性的「奥」、「媺」。〕送我的一根老鹰羽毛那样。我最早记起的那幅芦苇水域景象,也像那样。我不曾对谁提过,连霞萝也没有。其实没什么好提的,只是一片银蓝色的水域,有芦苇随风轻摇,有阳光,有座蓝色山坡在远方。最近我另有一幅新的视象:暗暗的挑高房间里,一个男人转过身来唤我名字。这幅记忆景象我一直没对任何人提起。没必要。
  不过,我还有一种不同的记忆景象,或者叫做视象、或随便怎么称都可以。我曾记得见到主父从帕格底回家来,他的马跛了。但实际上,在我看见那景象时,他并没有马上回来,等到夏天他回来时,情景与我的记忆一模一样:骑着一匹跛马。还有一次,我记得城里的街道全部变白,房屋屋顶也变白,空中有好多旋飞的白色小鸟往地上飘。那景象太奇妙了,我忍不住告诉每个人,当年我只有四、五岁,多数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结果,那年冬天降雪。每个人都跑到屋外看雪。在埃绰,下雪是百年难得一次的事,所以,小孩甚至不晓得那东西叫什么名字。葛蜜当时问我:「这是你之前看到的景象吗?就像这样吗?」我告诉她和所有人:那正是我之前看见的景象。但是,只有她和提帛和霞萝相信我。想必是那一次,葛蜜叫霞萝告诉我她刚才跟我讲的话,不要对人谈起我那样记得的事。当时葛蜜年纪已大,又有病在身。降雪后的来春,她离开人间。
  自从那次起,我就只能秘密地回想种种记忆,直到今天早晨。
  今天大清早,我一个人清扫育婴室外面的大厅时,记忆突然开始涌现。起初只是忆起我正在俯视一座城市的街道,看见火焰从一户人家的屋顶跃出,同时,我也听见呼喊声。那呼喊声越来越大,我也认出了那条街道就是长街,它从先祖祠后面的广场向北延伸。街道尽头浓烟滚滚,夹带赤红火舌。人们从我身边跑过去,广场上都是人,有男有女,大多是边喊叫边跑向议会广场,可是市卫兵却拔刀出鞘,往反方向跑。这时,我可以看见长街尽头有支军队举着一面绿旗,步兵持着长矛,骑兵则持剑。他们与市卫兵正面交锋,双方大吼厮杀,护甲铁盔刀枪交击,或赤手空拳打斗,铿铿锵锵,喧喧嚷嚷,声音越来越近。一匹马从那片混乱中突围而出,沿街疾驰,直向我奔来,马背上没有骑者,马身上的白色汗沫夹杂条条红色血痕,血从眼睛该在的部位流下来。马在嘶鸣,我急忙闪避。紧接着我人又回到大厅,手拿扫把,正在回想,内心仍惊骇不已,因为景象那么清晰,我非但忘不掉,还再三看到它,并且越看就越多景象显现。我得跟谁讲一讲才行。
  所以,等霞萝与我去学堂预先整理场地,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告诉她了。现在我又从头到尾重述一遍,而重述就重新追忆一遍,这也使我看得更清楚,也讲得更明了。霞萝认真听着,我描述那匹马时,她全身发抖。
  「他们头上戴的是哪种头盔?」
  我仔细看着记忆中那些在街上打斗的男人。
  「大半是黑色的,其中一个人的头盔多了黑色羽饰,像马尾巴那种。」
  「你想他们是从奥斯克来的吗?」
  「不像,他们没有游行时奥斯克俘虏拿的长木盾。他们的盔甲好像都是金属制的,青铜或铁,所以与持剑的市卫对打时,才发出很大的铿锵敲击声。我想他们是从莫瓦来的。」
  「有谁是从莫瓦来的,葛维?」从我们后面冒出一个愉快的说话声,害我们姐弟俩像线控木偶一样猛地跳起来。原来是亚温。我们俩太沉浸于我的故事了,都没听见亚温走来,也不晓得他听我们讲了多久。我们急忙向他鞠躬,霞萝说:「亚温缔,葛维有很多故事,正在跟我讲其中一个呢。」
  「听起来是个精采的故事。」亚温说:「不过,如果是从莫瓦来的军队,他们行军应该是掌黑白旗帜才对。」
  「谁掌绿色旗帜?」我问。
  「卡席卡。」他在前面的长条椅落坐,伸直他的长腿。亚温鄂敦阿而卡十七岁,是我们主父的长子,埃绰城的受训军官,泰半时间服勤不在家。但只要在家,他就像过去一样,总会来学堂上课。我们都很爱他来,因为他已经长大,这就让我们大家都感觉自己也长大了。何况他一向脾气好,而且,他懂得怎么说动我们夫子叶威拉让我们读故事和诗,不做文法和逻辑练习。
  女孩正先后走进学堂。托姆则和提帛、侯比一起从球场跑进来,满身大汗。叶威拉夫子最后进来,他高大严肃,身穿灰袍。我们全体向夫子鞠躬敬礼,然后在长条椅坐下。学生共十一人,四位是世家的儿女,七个是门第内的童奴。
  亚温与托姆是阿而卡世家嫡子,爱丝塔娜是嫡女,珊菟是他们的表妹。
  门第奴隶中,提帛和侯比是十二岁和十三岁的男孩,我十一岁。莉丝与我姐姐霞萝十三岁。欧蔻与她弟弟明福都还很小,才刚开始学认字而已。
  所有女孩会一直受教育,直到长大出嫁。提帛与侯比正在学习读写及背诵一些史诗,等到春天,他们就要离开学堂。他们已等不及要外出工作了。我呢,正在受训成为教师,日后的工作会一直在这里——在这个有窗户、高大狭长的学堂里。等亚温与托姆有了下一代,我会负责教他们,以及他们奴隶的小孩。
  亚温先代表大家向他的祖先祈求保佑我们今天的学习。叶威拉责骂霞萝和我没事先把练习簿发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做事。紧接着,叶威拉不得不把正在扭打的提帛和侯比叫过来,两人伸出手,手心向上,叶威拉用戒尺重重打他们手心,一人一下。在阿而卡世家,少有人挨打,也完全没有传闻中其他门第会施行的种种折磨。霞萝与我都不曾挨打,被夫子责骂的羞耻感,已经很够让我们乖乖听话了。侯比与提帛就没有羞耻感,而且以我的了解,他们也不怕处罚,两手硬得像皮革。叶威拉打他们时,他们拼命扮鬼脸、龇牙咧嘴偷笑,而叶威拉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这种学生,叶威拉等不及他们赶快离开。夫子请爱丝塔娜听他们背今天的历史功课《埃绰城法案》片段;叫欧蔻帮她弟弟练字母,我们其余的人继续阅读《初氏德训》。
  在阿而卡世系,经常可以听到人们把「古风」、「旧习」那一类的字眼挂在嘴边,而且十分拜服,没有异议。但我想,我们谁都不了解为什么必须默记烦人又老掉牙的《初氏德训》。虽然如此,我们也没有谁曾经问个明白。阿而卡门第的传统是教育门第内的人。而教育的意思就是研读叶威拉夫子所谓的「经典」,亦即德训、史诗、诗人作品;并研读埃绰城与城市邦联的历史;外加一点几何学、工程原理、一些数学、音乐以及绘画。这些传统行之有年,而且迄今不衰。
  侯比与提帛再怎么学习,始终停留在尼迈克写的《寓言集》,无法进阶。至于托姆和莉丝,靠着我们其他人大力协助,总算读完了《初氏德训》。坦白说,叶威拉夫子是个杰出教师,他已经把亚温、珊菟、霞萝还有我,一举推进到了历史和史诗课程,我们几个人都非常喜欢,尤以亚温和我最热中。记得我们按照第四十一条德训的例示,终于讨论完「自制之重要」时,我立刻抛开德训课本,拿起我和霞萝共用的《瓯瑟围城记》抄本,我们上个月才开始读,但我已经把读过的每一行诗熟记在心。
  我们夫子瞧着我,扬起黑灰色的眉毛。「葛维,」他说:「能否请你先听提帛和侯比背诵?好让爱丝塔娜奥和我们一起阅读。」
  我理解夫子这个安排并非出于恶意,乃是基于道德——夫子正在训练我「不欲而为」及「欲而不为」,这是我必须学习的一课。德训第四十一条。
  我把正在读的书交给霞萝,走到侧边的长条椅。爱丝塔娜把那本《埃绰城法案》递给我,对我露出甜蜜微笑。那年她十五岁,又瘦又高,肤色淡到连她兄弟都戏称她为「阿兹人」——那是东边沙漠的一个民族,据说他们的皮肤颜色很淡,头发像羊毛。不过,「阿兹」另外还有「笨蛋」的含意。爱丝塔娜其实不笨,但很害羞,而且大概把第四十一条德训学得太好的缘故,平日沉默寡言,端庄自足,是个完美的议员女儿。所以,必须深入了解爱丝塔娜,才会晓得她有颗温暖的心,还有出人意表的想法。
  叫十一岁的我去当小夫子,可不容易。因为那两个学生不但素来习惯对这个小夫子颐指气使、瞎闹胡来,而且爱叫他「小虾米」、「臭鼠呆」、「尖嘴儿」。侯比最恨听我指令。他与我们世家二公子托姆同一天出生。他是托姆与亚温两兄弟的同父异母兄弟,这是人人知而不宣的事。侯比的母亲是奴隶,所以侯比也是奴隶,无法享受特殊待遇,他因而痛恨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奴隶——比如,他就一向嫉妒我在学堂内的地位。所以,我站到并肩而坐的他和提帛面前时,他皱眉瞪着我。
  爱丝塔娜把书本交给我时是合起来的,所以我问:「刚才到哪里了?」
  「一直坐在这儿没动呢,假夫子。」侯比回答,提帛窃笑。
  教人难受的是,提帛是我的朋友,但他只要跟侯比在一起,就变成侯比的朋友,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从你们刚才停住的地方,继续背下去。」我对着侯比说,尽量显得冷淡严厉些。
  「我不记得是哪里了。」
  「那就从今天开始的地方背起。」
  「我也不记得是哪里。」
  我感觉血液直冲脑门,回响于双耳。我很不智地再追问:「那,你记得什么?」
  「我不记得我记得什么。」
  「那就从书本的开头背起。」
  「我不记得哪里是开头。」侯比说着,这消遣能够得逞,他可兴奋了。然而,倒也给了我一个可乘之机。
  「书里的内容你不记得半样?」我稍微提高嗓音,夫子立刻向我们投过来一瞥。「很好,」我说:「提帛,念第一页给侯比听。」
  在夫子的注目之下,提帛不敢不念,于是唏哩呼噜念起「法案起源」,那是连续阅读几个月下来,两人都已默记于心的内容。提帛念完第一页,我叫停,要侯比照念一遍。此举当真惹火了侯比,我知道虽然我赢得这局,但后来必得为此付上代价。无论如何,侯比总算把句子念完了,虽然念得含含糊糊。我说:「接下来,从爱丝塔娜刚才中断的地方背起。」他照做了,混水摸鱼背完「征兵法案」。
  「提帛,」我说:「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叶威拉夫子经常要我们这样讲述,以表现我们确实理解了默背的内容。
  「提帛,」侯比故意尖着嗓音小声说:「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
  提帛噗哧一笑。
  「讲啊。」我命令道。
  「讲啊,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侯比压低嗓子尖声说。提帛吃吃笑。
  叶威拉正在讲述史诗中的一个段落,讲得起劲而忘我,两眼发亮,学生们全都专注聆听;但是,坐第二张长条椅的亚温瞄向我们。他盯着侯比,眉头深皱。侯比一缩,望向地板,抬脚踢提帛的脚踝。提帛马上停止吃吃笑,挣扎踌躇一番,才说:「哦,啊,它意思是说,呃,假如城市碰到了,呃,外敌,呃,来攻打,议会就,呃,就怎么说那个行动呢?」
  「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慎重考试。」
  「慎重商议。」
  「慎重商议征兵对策,征召身强体健的自由民。商议是不是就像做生意,只是商人不同?」
  这就是我喜爱提帛的一个理由:他会听,会问,心思奇敏,但由于没有人予以珍视,他自己也就随它去了。
  「不是,商议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讨论事情。」
  「用自己的话把事情重讲一遍就是啦。」侯比喃喃道。
  整个背诵过程,我们就这样扯扯停停,总算交代完毕。我大松一口气,把书本放到一旁,侯比在座位上向前欺身,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夫子的宠物。」
  我已经习惯被叫做「夫子的宠物」,那是无法避免的,真的。只是,我们夫子并非真正的夫子,他跟我们一样是奴隶,不同在此。而「夫子的宠物」意思其实是逢迎拍马屁的家伙、打小报告的小人、背信弃义的叛徒走狗。而侯比说的时候满腹恨意。
  他嫉妒我,因为亚温介入帮我,害他没面子。我们这群学生,人人欣赏亚温,大家都期盼获得他的赞同和肯定。侯比举止粗鲁,漫不在乎,我难以理解他可能像我一样爱亚温,但因能力较差而不足取悦亚温,因此在亚温替我撑腰,帮我对付他时,更有理由感到没面子。当时我只晓得,侯比用那种字眼叫我,非但怀恨,也很不公平,我于是大嚷:「我才不是!」
  「不是什么,葛维?」叶威拉夫子冷着嗓子问。
  「不是侯比讲的那个——没事——夫子,抱歉。我为打扰到您而道歉,向大家道歉。」
  他冷冷点个头。「那就坐下,保持安静。」叶威拉说。我走回去坐在我姐姐旁边。好半晌,我无法阅读霞萝拿在我们面前的书本上的诗句。我的双耳回音不断,双眼浮泪而模糊。我很讨厌侯比用那种称谓叫我,我永远也不愿意当「夫子的宠物」。我才不是打小报告的小人,我永远不要像丽芙——那个监视其他女仆,并到处讲八卦,希望借此获宠的女仆。阿而卡的主母后来明白地告诉她:「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之后就把她送去市场卖了。丽芙是终我这一生,唯一一个被我们门第送去卖掉的成人奴隶。在我们门第内,主奴双方都怀抱着信任。信任是必要的。
  上午的课程结束,叶威拉处罚打扰上课的人:提帛和侯比额外多学一页法案;加上我三个人,都要写出《初氏德训》第四十一条的教训;此外,我明天之前还要誊正本抄写完葛洛的史诗《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三十行,并默记。
  我不知道叶威拉是不是清楚,他的惩罚多半是奖赏——对我而言。或许他清楚这一点吧。有时候,我认为我们夫子年事高、智慧也高,实在超过一般人类的水平。但我可从没想过,他曾有一丝一毫顾念我、或有能力关心我的想法。由于他把抄写诗句当作处罚,我也就试着相信那是处罚。事实上,我抄写诗句时,舌头的确紧紧夹在两排牙齿之间。我平时写字潦草凌乱,但手抄本是要作为日后课堂之用,如同我们使用前几代学生幼时在这间学堂所抄写的东西。爱丝塔娜已经誊下最后一段诗。她写字细小优美,简直和美生城的印刷本一样清楚。我抄的诗行零散不整,实在可怜。注意看它们是何等乱七八糟,那才是对我真正的惩罚。至于默记,我早就记熟啦。
  我的记忆向来是异乎寻常的精准完整。幼年及青少年时代,只要我专心看过的书页、房间或脸孔,我就能再次召唤到眼前,有如亲睹活现。大概因为这缘故,以前我会把我的记忆与我所谓的「回想」搞混。后者其实不是记忆,是别种东西。
  提帛与侯比跑出门去了,作业自然延后进行。我却待在学堂内,把我的作业完成,然后去协助霞萝清扫好几个大厅和庭院,那是我们永远的任务。等我们把丝居的几个院落也打扫完,就到备餐间吞些面包和乳酪。本来我打算再继续打扫,但托姆叫提帛来找我去玩「当兵」游戏。
  打扫大宅子的所有庭院和走廊可不是小事一件。主人要求这些地方必须经常保持干净,霞萝与我每天都得花不少时间维护。那天,我实在不想把剩余的工作丢给霞萝一个人,因为我抄写处罚作业时,她已经扫了许多地方,可是,我也不能违逆托姆。「哦,你去吧。」霞萝说着,一边拿扫帚顺着中庭拱门的遮荫区域扫过去:「就只剩这个地方还没扫而已。」所以我开心地跑去梧桐公园。梧桐公园在阿而卡世系南边几条街道之外的城墙底下。我到达时,托姆已经在训练提帛和侯比了。我非常喜爱当兵。
  亚温与他妹妹爱丝塔娜,都和主母一样,个子高姚,体态轻盈;但托姆却像父亲,结实健壮。大概他身上某个地方没长对,好像有点歪了,以至于虽然不是瘸子,走路却总是有一种拙拙的倾斜。他面孔的两半好像也没兜好,所以看起来不对称。此外,他还有难料的脾气,有时候真发作起来,会尖叫狂打,或撕扯自己的衣服和身体。如今成长到少年阶段,似乎渐渐兜拢了,怒火平息,而且日益成为一个出色的运动员。他全部的念头都是关于军队、当兵、追随埃绰城的军团出征打仗。当时军队还不肯收他,就连两年的见习兵也不肯,所以他就把侯比和提帛和我当做他的军队。他已经这样训练我们几个月了。
  我们把木制刀剑盾牌藏在公园内一棵很大的老梧桐树下。一同藏在那儿的还有霞萝与我在托姆指示下拿皮革碎块制成的护胫套和头盔。托姆的头盔额外多了红色马毛制成的羽饰,那是霞萝去马厩捡集来缝上去的,头盔因此看起来雄伟极了。我们的训练场在城墙底下,树林深处一块长了高草的小径,地点颇隐蔽。我跑步穿过林子时,看见他们三人正在小径上行进。我快速拿起我的帽子、盾牌、刀,加入他们,一边还喘着大气。我们最先训练的是遵照托姆的指令转弯和停步。接着,我们必须立正,听候这位目光锐利如鹰的指挥大踏步来回检视他的军团,一会儿严斥这个人头盔不正,一会儿责骂那个人没站直,或是表情不端、眼睛乱动等等。「冒牌军!」他抱怨:「糟透的平民。就凭这样的乌合之众,埃绰城要怎么打败沃图斯?」我们面无表情站立,目光直视正前方,同心决志要击退可能来犯的沃图斯人。
  「好吧,」托姆终于说:「提帛,你和葛维当沃图斯人,我和侯比当埃绰人。你们两个去防御吧。我们两个要用骑兵方式进攻。」
  「每次都是他们当埃绰人。」我们跑开时,提帛对我说。防御工事在附近城墙的外沿,一道杂草丛生的旧排水沟。「为什么我们不能有时候也当当埃绰人呢?」
  这是个例常疑问,根本没有答案。我们挤进排水沟躲避,准备迎战埃绰骑兵的突袭。
  不晓得什么原因,他们很久才来,所以,提帛与我有充裕时间备妥一大堆投射武器:排水沟边一小块一小块的干硬泥土。等我们终于听见马匹嘶鸣声,就站出来,猛烈投掷小泥块。大部分泥块都丢得太近或丢偏,但有一块正中侯比的前额。不晓得那是提帛还是我丢的,反正它让侯比吓一大跳,猛然停住。他呆站着,前后摆头。托姆继续向前,大叫:「冲啊,消灭他们!为我们祖先报仇!埃绰!埃绰!」他边叫边纵身跃入排水沟——跳跃时,他没忘记发出一个马嘶声。不用说,提帛与我在这场猛烈攻击之下倒地,也因此,托姆有时间环顾四周,寻找侯比。
  侯比拼死跑过来,被泥土与忿怒弄得一脸脏黑。他跳进排水沟,拿着木刀冲向我,抬手就砍。由于背抵着排水沟的灌木丛,我无路可逃,只能高举盾牌,并用尽全力挥刀抵挡他的砍杀。
  两把木刀的刀锋互相碰击,侯比力道较强,我的刀锋往斜里滑开,却击中他的脸。他的刀则砍中我的手和手腕,我松了刀子,痛得大叫。「嘿!」托姆喊:「不准出手!」因为他之前曾给我们使用武器的严格规定,就是仅止于「舞刀」:只可空挥和抵挡,绝对不准真的砍击对方。
  这时,托姆赶到了我们之间,由于我正痛得喊叫,而且伸着一只手,所以他先注意我,接着转向侯比。侯比站着,双手掩脸,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来。
  「怎么啦,让我瞧瞧。」托姆说。但侯比说:「我看不见,我瞎了。」
  离我们最近的水源在阿而卡喷泉。我们的指挥临危不乱:他先带侯比回家,提帛和我则受命去把武器藏在老地方,随后跟来。我们在阿而卡世系前的广场喷泉那里赶上了他们。托姆正在帮侯比清洗脏土和凝血。「石块没有打中你的眼睛。」他说:「我确定没有打中。还差一点。」其实谁也不可能确定。因为我的木刀钝锋被侯比的木刀向上推,有可能划在眼睛上方或者就正好砍中了眼睛,所以鲜血直流。托姆直接从外衣撕下一条布,折起来让侯比压在伤处。「没事。」他对侯比说:「不会有事的。士兵,这是一次光荣的受伤!」而侯比发现自己起码还能用左眼视物,而且凝血与脏土也不再碍事,也就停止了哭泣。
  我在近处待命,吓得不敢乱动。知道侯比还看得见,真是大舒一口气。我说:「对不起,侯比。」
  他左看右看,一找到我,那只没遮盖的眼睛就对我怒瞪。「你这个专打小报告的小人,」他说:「那块石头是你丢的,你对准我的脸!」
  「那不是石头!只是泥土块!而且我没有对着你丢,至于那一刀——因为你出手的力道,才使它往上挥——」
  「你们是丢石头吗?」托姆问我,提帛与我都否认,说我们只是丢掷小泥块。但突然,托姆脸色一变,连他也立定待命。
  他的父亲,就是我们的主父,阿而卡世系的父执,鄂敦塞佩斯阿而卡从议会走路回来,看见我们几个人在喷水池旁边。他在一、两码外站住,看我们四个;他的随扈湎特站在他后面。
  主父是个宽肩大汉,四肢壮健;圆额圆颊,狮子鼻,细眼睛,全身上下不但活力充沛,还显得很果决。我们向他敬礼后都站好。
  「怎么啦?」他说:「他受伤了吗?」
  「父亲,我们正在玩。」托姆说:「他受了个小砍伤。」
  「伤到眼睛了吗?」
  「没有,先生。我不认为有伤到眼睛,先生。」
  「立刻把他送去给雷蒙看看。那是什么?」
  提帛与我已把我们的头盔藏进了秘密处所,但托姆那顶有羽饰的头盔还戴在头上,侯比那顶比较没装饰的头盔也还戴在头上。
  「帽子,先生。」
  「那是头盔。你刚才是在玩当兵游戏吗?跟这几个男孩玩?」
  他又把我们三个看过一遍,眼睛轻转一下。
  托姆默然伫立。
  「你,」主父对我说话——他无疑认定我最年幼、最软弱,也最容易被吓住——「你刚才在玩当兵游戏?」
  我吓得望向托姆寻求指引,但他默然伫立,而且面无表情。
  「是训练,鄂敦缔。」我嗫嚅道。
  「看起来像是打斗。让我看看那只手。」他口气不含威吓或怒意,但有十足冰冷的权威感。
  我把手伸出去。这时,那只手已经红肿,而且拇指根和手腕部位已青紫。
  「什么武器弄的?」
  我不知所措,再次望向托姆求助。我应该向主父撒谎吗?
  托姆直视前方,我没有获得答案。
  「木制的,鄂敦缔。」
  「木刀?还有呢?」
  「盾牌。鄂敦缔。」
  「他撒谎。」托姆突然说:「他根本没跟我们玩,他还只是个小孩。我们刚才在梧桐公园的树林爬树,侯比跌下来,被一根树枝划伤。」
  鄂敦阿而卡默默站立一会儿,我感觉到一种最怪异的融合:狂妄的希望与极端的恐惧,两者顺着托姆的谎言踪迹,震动我全身。
  主父缓缓说:「但你们却是在训练?」
  「有时候。」托姆停顿一下,才又说:「有时候我训练他们。」
  「佩带武器?」
  他再度默然伫立。那份沉默伸展到了忍耐的极限。
  「你们,」主父对提帛和我说:「把你们的武器带到后院去。托姆,带这孩子去找雷蒙,帮他疗伤。然后回到后院来。」
  我们迅速低头敬礼,随即尽速离开。提帛吓哭了,抖得牙齿喀喀作响;我有种好像发烧般怪异恶心的感觉,而且看什么都不真实。虽然我很平静,但无法说话。我们去到藏匿处,把木刀、木盾、头盔、护胫套通通搬出来,扛着它们,绕后门到阿而卡世系的后院,堆放在地上,站在一旁等候。
  主父换了家居服出来,大步走向我们,我可以感觉提帛吓得整个人缩起来。我向主父敬礼后,站定不动。我不怕主父——不像我对侯比那么惧怕——我是敬畏他,我信任他。他极度权威,但他很公正,他会做正确的事。假如我们必须吃点苦头,那也是我们该吃的。
  托姆出来了,他大步走来,有如他父亲的缩小版。他在那一小堆悲伤的木制武器旁站定,向他父亲敬礼,但下巴始终高抬着。
  「托姆,你晓得,给奴隶任何一种武器都是犯罪。」
  托姆嗫嚅道:「我晓得,先生。」
  「你知道,埃绰城的军队没有半个奴隶,士兵都是自由民。假如对待一个奴隶如同士兵,那是冒犯,是对军队不敬、是对祖先不敬。这个你知道吧。」
  「是的,先生。」
  「你因为犯了那项罪行,也因为冒犯和不敬,所以有罪。」
  托姆静立不动——虽然他的脸颤抖得厉害。
  「那么,是这几个奴隶该受处罚,还是你该受处罚?」
  听到这句话,托姆眼睛大张——显然,他从来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依然没说话,停顿良久。
  「刚才是谁负责指挥?」主父终于说。
  「是我,先生。」
  「所以呢?」
  又一次漫长的停顿。
  「所以我应该受处罚。」
  鄂敦阿而卡速速点个头。
  「那他们呢?」他问。
  托姆先是耸耸肩,最后才喃喃说:「刚才他们是遵照我的话去做,先生。」
  「由于遵从你的指令,他们应该受罚?」
  「不,先生。」
  又一次速速点个头。他注视提帛和我,目光宛如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把那些垃圾烧掉。」他告诉我们:「你们这几个男孩,好好想一想:服从犯罪的指令也是犯罪。由于你们的主人担起责任,你们免于受罚。葛维,你是沼地孩子,对不对?那你呢?」
  「我叫提帛,先生,是厨房帮手,先生。」提帛小声说。
  「把那堆垃圾烧了,然后回去工作。来。」他对托姆说,两人在长长的拱廊底下并肩前进,看起来好像行军中的军人。
  我们去厨房找火,在炉子里找来一根烧着的木柴,大费一番力气才点燃木刀木盾。把皮革帽和护胫套放在火堆上时,好像把火闷熄了。我们把烧了一半的木材和发臭的皮革拉出来烧完,两手因此有好几处轻微的烧伤。最后,总算把那堆东西埋在厨房堆肥里。这时,我们两人都已涕泗纵横。当兵虽然辛苦、骇人,却也是光荣的,我们一直以当兵为荣。我向来深爱我的木刀,曾经单独去藏匿处,把我的刀拿出来,对它唱歌,用石头把粗糙不平的锋面磨顺,再拿晚餐省下来的油脂把它抛光。但那都是自欺欺人,我们永远不会当兵,我们只是奴隶——奴隶兼懦夫。我背叛了我的指挥,那股挫败感和羞耻感让我很不舒服。
  下午的课,我们迟到了,跑步穿过整座房子到达学堂,冲进去时还大口喘着气。夫子嫌恶地注视我们。「去洗一洗。」他只说这样。我们刚才都没有看看我们的脏手和脏衣服,这时,我看提帛的脸都是煤灰和鼻涕,猜想我的脸也一样。「霞萝,跟他们去,要他们洗干净再回来。」叶威拉补充。我想,他是看我们两个垂头丧气,出于好心,才叫姐姐陪我们。
  我看到托姆已经坐在他的老位子,但侯比还没来。「出了什么事?」我们走去清洗时,霞萝问我们;而同时我也问:「托姆刚才怎么说?」
  「他说,主父吩咐你们烧掉一些玩具,所以你们可能会迟到。」
  托姆为我们掩饰了,让我们可以开脱。我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我还背叛了他,根本不配受此恩惠,我感激得差点哭出来。
  「到底是什么玩具?你们刚才玩了什么?」
  我摇头。
  提帛说:「帮托姆缔当兵。」
  「提帛,闭嘴!」我讲得慢了点。
  「为什么应该闭嘴?」
  「会惹麻烦。」
  「那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主父说的呀。他说那是托姆缔的过错。」
  「才不是。反正你别说了!你正在背叛他!」
  「唔,他刚才撒谎。」提帛说:「他说我们那时候在爬树。」
  「他是想为我们开脱,省去麻烦!」
  「或是为他自己。」提帛说。
  我们已经走到庭院喷泉,霞萝多多少少出力把我们的头推到水底下,搓搓抹抹,洗干净,花了点时间。身上各个烧伤部位和红肿疼痛的手,遇水之初感觉刺痛,后来只觉得凉爽。从搓抹到洗净,霞萝得知过程的始末。她没特别讲什么,只对提帛说:「葛维讲得对,别再说了。」
  准备回学堂时,我问:「侯比那只眼睛会瞎掉吗?」
  「托姆缔只说他受伤了。」霞萝说。
  「侯比真的对我生气了。」我说。
  「所以呢?」霞萝口气激烈:「你无意伤害他,他却有意伤害你。假如他再试一次,准会给自己惹来真正的麻烦。」她讲的是真话。霞萝一向温顺随和,却会燃起怒火为我力争,有如母猫为她的小猫战斗——那是人尽皆知的,何况,她不曾喜欢过侯比。
  我们走回学堂之前,她伸出臂膀搂我一下,并贴着我碰撞一下。我也贴着她碰撞一下。然后,诸事又一次通通化解——几乎。


  第二章

  侯比的眼睛没事,但那个丑陋的伤口把他的眉毛切为两半。不过,诚如托姆所说,反正他没有多少俊美可被毁坏。第二天,他回到学堂,拿自己包扎的头开玩笑,语气坚忍,愉快面对每个人——除了我以外。不管他的敌对与羞辱真正来源为何,也不管他是否真认为我对准他的脸丢掷石头,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把我视为敌人,而且从那以后一直与我作对。
  在阿而卡世系这样的大家庭,一个奴隶要找另一个奴隶麻烦,机会多的是。所幸,侯比睡棚寮竂,而我仍睡屋里——但是,在我为你,我的爱妻,也为任何想读的人写下这故事的此时,我发觉我的思绪和二十年前一样,依然是一个男孩、一个奴隶的思考方式。我的记忆把往昔带来给我,历历在目,让我忘记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不仅对你,可能对我也一样。在书写位于埃绰城邦的阿而卡世系这一家的生活时,我一头栽进其中,以当年的眼光,从内、从下去看那段生活,没什么可做比较,仿佛事情只可能是那个样子。孩童就是这样子看事情。大部分奴隶也一样。而所谓自由,主要在于,是否看明凡事都有多样的选择余地。
  当年,埃绰城是我仅知的全部。那个时候城市邦联几乎连年争战,军人在那里变得很重要。军人由两种上等阶级组成,一种是良家出身,执政的议员也是由这个阶级选出;再一种是自由民,包括农人、商人、承包商、建筑师之流。男性自由民有投票权可以决定某些法律,但不能居官。自由民当中有少数是解放民。这些人之下就是奴隶阶级。
  劳力工作由宅邸内各阶级妇女以及宅内外的奴隶承担。奴隶或是在战争或突袭中掳获,或于门第内繁衍而来,也有些是由前述两个上等阶级的家庭购买或馈赠。奴隶没有立法权,不能结婚,依法也没有父母和子女。
  城市邦联的人祭拜祖先,没有祖先的人——解放民和奴隶,只能祭拜所属世家的先人或城市诸先祖,即古早以前的伟大亡灵。奴隶们大多喜爱西岸其他地区知名的神明,像是恩努神、雷涅王、好运神。
  我生而为奴,这一点不用再说,因为我正在讲述的故事大多与奴隶有关。假如你读到埃绰城史或城市邦联其他城市的历史,一定都是关于国王、议员、将军、英勇军人、富有商人等人的事迹,他们是有权力、可以自由行动的人。各城市的历史不会谈到奴隶的事迹。一个奴隶纵然有诸多长处和美德,也是隐而不显的。没有权力的人,连对自己也得隐匿不显才行。霞萝早已明白这道理,而我正在学习。
  我们奴隶,我们这些家仆,都在备餐间进食,粥、面包、乳酪、橄榄等等,经常不缺。新鲜水果或干果、牛奶也一样,晚上及冬天早晨则有热汤可喝。我们的衣服和鞋子都不错,床褥也洁净温暖。阿而卡世系是富有慷慨的门第。有些门第的主人会指使光着脚、饿着肚子、鞭痕累累的奴隶上街办事,我们的主母非常瞧不起那种主人。在阿而卡世系,老奴隶过了能有效工作的年纪,依然可以吃饱穿暖,直到离世。霞萝和我所爱的葛蜜——她也是主父的奶娘——到了老年,就受到极为友善的对待。我们可以向其他门第的奴隶吹嘘,说我们喝的是肉汤,盖的是羊毛毯。我们瞧不起有的奴隶必须穿制服——我们认为那样既卖弄又低劣。他们不像我们门第那样事事传统、悠久、稳固、健全。
  成年男奴都睡在后院外,一个叫做「棚寮」的独立大屋内。女奴和小孩睡在靠近厨房的大寝室。世家的婴儿和门第奴工的婴儿以及他们的奶娘,则住在离世家各房间不远的育婴房。西厢内层花园外围有好几间叫做「丝居」的宜人套房,供赠品女孩在里面娱乐宾客或娱乐爱人之用。
  男孩什么时候该迁居到男人的棚寮,由妇女决定。几个月前,专爱在大寝室欺负幼小的侯比,就被送去了大寝室对面的棚寮。起初,棚寮内年纪稍大的男孩对他不友善,但侯比却视之为迈向男人的升级,反而回头嘲笑我们睡在「垃圾堆」中。
  提帛也盼望能被送到对面去,我倒是非常乐于待在大寝室,在这个大寝室里,霞萝与我有自己的小角落、还有附锁的箱子和蓆子供我们自用。葛蜜生前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们,她过世后,我们就彼此照顾。由于奴隶没有父母或子女,所以大寝室的妇女可能照顾一个或好几个孩子;没有哪个幼儿单独睡觉,有的小孩甚至有几个母亲共同照顾。孩子们称呼照顾他们的妇女为姨娘。我们有好几个姨娘都说,我不需要母亲,因为我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我衷心同意。
  侯比迁走以后,在大寝室里,我姐姐不再需要处处保护我免受侯比欺负。可是,在大寝室以外的地方,霸凌却日渐加重。比如,我负责的打扫范围涵盖整座宅邸,侯比会留意我正在哪个没人的院落或走廊打扫。发现我是单独一个人时,他就抓住我的后颈,把我提起来摇晃,有如小狗摇老鼠,要把它的脖子摇断那样;他一边摇,还一边对我龇牙裂嘴狞笑,然后松手,让我重跌在地,最后还踢我几下才离开。被提起来摇晃是很恐怖、无助的经验。我总是狂乱地又踢又打,但我的手臂比他的手臂短太多,打不到他,就算碰巧打中,他好像也没有一点点感觉。碰到被他欺凌的时候,我不敢大声求救,因为奴隶之间如果争吵,打扰到世家成员,会被严惩。我猜,我的无助喂养了他的残酷,因为他的残酷越长越大。侯比从不敢在别人面前摇我、踢我,可是他越来越常伺机守候,找机会就绊倒我,或把我手中的餐盘碰翻之类的;最糟的是,他对每个人谎称我诸多不是,指控我偷窃、打小报告。
  大寝室妇女对侯比的搬弄是非不大在意,但棚寮那些年龄较大的男孩却听信他的话,渐渐把我当做无用的小间谍、夫子的宠物。那些男孩我不常遇到,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在我工作场所的范围内。可是,每天上课,我都会碰到托姆。自从排水沟之役以后,托姆完全甩掉提帛和我,只跟侯比作伴。侯比已改口叫我「臭粪」,托姆也开始这样叫我。
  叶威拉不能直接责骂托姆。托姆是主父的儿子,我们夫子是奴隶;大家尊重的是他的角色,不是他本人。所以,他可以纠正托姆在阅读、工程测量或音乐上的错误,但不能纠正托姆的行为举止。他可以说:「你得重做那个习题。」但他不能说:「停止那行为!」但,托姆小时候多次无心怒火的发作,早已让叶威拉琢磨出一套应对办法,至今仍在使用。每逢托姆又开始打打闹闹,叶威拉就用力把他拖出学堂,关在厅廊末端的一个贮藏间,并威胁说他要是出来,夫子就会把他的糟糕行为向主父母报告。托姆便在孤独中度过发作时间,等候被放出来。其实,像那样被关起来隔离,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纾解,因为等他长大,强壮到夫子无法处理的年纪,碰到他又大吵大闹,假如夫子说:「托姆,去厅廊贮藏间。」他还是会跑去,把自己关起来。现在,他大约有一年没那样子发作了,只不过有一、两次他又躁动不安,扰乱到其余所有人,夫子平静地对他说:「请去厅廊贮藏间。」他还是和以往同样听话,乖乖地去了。
  某个春日,侯比又在学堂使劲欺凌我:趁我写字时摇我坐的长条椅;故意打翻墨水瓶,却说我想弄脏他的手抄本;我经过他旁边时,用力拧我——不巧被夫子看到,夫子说:「侯比,放开葛维。把手伸出来。」
  侯比站起来,伸出两手,手心向上,准备受罚,脸上浮现怯弱但坚忍的笑。
  托姆却说:「他没做什么该受罚的事。」
  叶威拉没料到这种反应,一时无言以对。好不容易他才说:「托姆缔,刚才他在欺负葛维。」
  「那小子是臭粪,该被罚的是他,不是侯比。他打翻了墨水。」
  「托姆缔,那是意外,我不以此惩罚人。」
  虽然托姆没陷入过去那种拔地掀天的狂怒,脸上却有类似的表情:五官扭曲,茫然瞪视。我们夫子默然站立,目光瞥向亚温。亚温在学堂另一边的绘图桌埋头苦干,全神贯注测量一张建筑平面图。我自己也同样盼望这位兄长能注意到现场状况,但亚温就是没分心,而爱丝塔娜当天没来上课,也不在学堂里。
  叶威拉终于说:「托姆,请去厅廊贮藏间。」
  托姆自动顺从地走了一、两步,却又停住。
  他转身面向夫子:「我,我,我命令你处罚那个臭粪小子。」他语音混浊不清,几乎连话都没法讲似的,脸部肌肉颤抖,如同那天他父亲训斥他时一样。
  叶威拉面色铁灰,动也不动站着,看起来单薄老迈。他的目光再一次瞥向亚温。
  「这是我的学堂,托姆缔。」他终于说话了,虽然带着尊严,旁人却几乎听不见。
  「但你是奴隶,而我给你一道命令。」托姆喊叫,声音没有破掉,而是逐渐拔高为尖叫。
  这时,亚温听见了,他一边挺直上身,一边环顾四周。
  「托姆?」他说。
  「我受够了这种污秽,这种不服从。」托姆高声尖嗓说话,言语不清,听起来像发疯的老妪。大概是这个原因,四岁的明福笑了出来。格格笑声响起,托姆转向小男孩,直朝他的头用力一击。小男孩跌下椅子,撞上墙壁。
  亚温赶过来,匆匆向夫子郑重道歉,伸手抓住弟弟的臂膀,一起走出学堂。托姆没有抗拒、没有说话。他依旧茫然瞪着,但神情已经放松,一脸困惑。
  霞萝抱起小明福,轻轻摇着,安抚着。明福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刚开始似乎有点茫然,后来扭动一下,转过脸孔贴着霞萝的臂弯。假如他有哭,也是无声的哭。
  夫子跪在他们旁边,想确定孩子没有严重受伤,只有瘀青——当然,那瘀青很快会肿起半个脸。夫子叫霞萝和明福的姐姐欧蔻带他去前庭喷泉那儿洗脸,然后转身面对剩下的学生:莉丝和珊菟,提帛和侯比,还有我。「我们来读初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虚弱:「第六十条德训,忍耐。」
  他叫珊菟率先朗读。虽然念不好,但珊菟勇敢地把它读完。
  珊菟是主父的侄女。她母亲在生她时死亡,不久,她父亲在莫瓦围城之役战死。她成了世家内的孤儿,全世家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成员。她表姐爱丝塔娜是她信任并模仿的对象,两人都沉静端淑,但外表底下的脾气却非常不同。珊菟不叛逆,但也不认命。她是个孤独自守的灵魂。
  珊菟看托姆对她敬爱的夫子又违抗又无礼,非常不高兴。这时候,学堂里只剩下她是世家子弟,所以她觉得,后续对伤者的照应与道歉,都成了她的责任。但一个十二岁小女孩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听夫子的话,对夫子极度礼貌,这两样,她都做了。但是,她的朗读很糟糕,书本在手中颤抖。叶威拉很快谢谢她,叫我继续读完剩余部分。
  我刚开始读,就听见侯比在我后面的椅子上不安分地乱动,还出声作嘘。夫子看他一眼,他虽然安分下来,却还是发出细碎声响,直到我读完,一直都听见他在后面搞怪。
  上午剩余的课,我们好歹上完了。我们刚结束,霞萝回来。她说明福和他姐姐留在治疗者雷蒙那里,因为明福觉得头晕,而且一直昏昏欲睡。她已经向主母秉报,主母会去照料他。这可是让人安心的消息,老雷蒙只是个负责修补的奴隶,不管要治疗什么,他都使用紫草药膏和猫薄荷茶,但主母可是远近知名、经验丰富的疗者。「阿而卡必照顾她的家人,即使是最小的。」叶威拉十分感激地说。「今天下课后,经过祖灵神龛,要向祂们膜拜,祈求祂们庇佑门第内所有孩子,庇佑所有孩子和慈善的主母。」
  我们都遵从他的意思。但只有珊菟能进到祖灵之间,那间很大很暗的圆顶祖祠堂,里面的所有墙壁都刻镂祖先的名字和雕像。我们其他人只能跪在前厅。霞萝手里紧握恩努神像,并喃喃念着:「恩努神保佑我们,也接受我们祝祷。亲爱的指引者,恩努媺,祈请保佑明福没事。」我自己也敬了礼,并向我所选的祖先跪拜。我选定的祖先是鄂敦博多阿而卡,他是一百年前的主父,其浮雕肖像刻在岩石上,而且有上彩,从我们跪拜的地方,刚好可以望见他的浮雕像。他相貌堂堂,像慈祥的老鹰,而且他的双眼始终正对着我瞧。我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以他作我特别的守护者,我认为他清楚我的想法。我不需要告诉他,他也晓得我目前很怕托姆和侯比。我在心里暗中请求他:「先祖伟大亡灵,鄂敦缔祖父,让我脱离他们;或是让他们别那么忿怒,谢谢您。」过一会儿我又补充:「还有,请您使我勇敢一点。」
  这主意很不错,那天,我真的需要勇气。
  霞萝与我一起扫地,而我写几何习题时,她纺纱,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我们没看到侯比在备餐间附近或宅邸里。傍晚,我以为我已经躲过劫难,正想着是否该去谢谢祖先时,我从厕所出来,刚走到妇女大寝室的院落,听见背后响起侯比的声音:「他在那儿!」我拔腿就跑,但他与几个跟随他的高大家伙马上逮着我,我踢跳挣扎,仍只是群狐当中的一只小兔。他们把我带到棚寮后面那口井,掀开井盖,轮流把我的头摁进井中,抓着我两条腿,把我身体往下推,直到头没入水中,让我只能呛水或吸入井水,然后又及时把我拉起来,让我喘气回复。
  每次他们又把我推进水中,害我呛气、扭动、呕吐时,侯比都欺身俯看我,用古怪单调的声音说:「你这个小叛徒,这是背叛你主人的代价。你这只沼地臭老鼠,这是你当臭夫子跟屁虫的代价。就看你有多喜欢弄湿吧,臭沼地鼠。」说着,他们又把我塞进井中,不论我怎么用手臂尽力顶着井壁,让头离开水面,他们还是会把我一直往下摁,直到鼻子进水,我又呛又喘,几乎要溺死。不晓得他们总共进行几次,反正一直折磨到我失去意识为止。不过,我必定是整个人松弛不再挣扎,他们才慌张地以为我死掉了。
  除了主人以外,任何人致奴隶于死都是大罪一条。他们于是跑走,扔下我躺在水边。
  发现我的人,是那个修补奴隶,老雷蒙。他经常说,宅后那口井的水,比前院喷泉的水纯净。所以,那天晚上他来到后井取水时,「黑暗中,我被绊倒,」他事后述及经过,「最初以为是一只死猫!但是,不,猫没有这么大呀。是谁把一条狗淹死在井边?不对,也不是一条狗,原来是被溺毙的男孩!好运神在天之灵!谁会在这里淹死男孩?」
  那永远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我推测,那几个男孩以为他们的折磨不会留下可见的伤害,所以,即使我指称他们害人,他们也可以因缺乏证据而否认。但事实上,我的两臂两手和头部都有伤口,还有瘀肿,因为我曾经在那口窄井内挣扎过;我的脚踝也因他们无情之手的狠握而瘀青。他们几个都是强壮结实,胆大妄为之徒,可能完全没想到,除了使我饱受惊吓,还真的伤害到我了。
  夜里,我在雷蒙的小医务室醒来,头疼胸痛。但我静躺着,好像漂浮在一个浅池中,一个有微弱黄光的浅池中。感觉有股寂静自内涌出,仿佛静水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那样。慢慢地,我感觉到姐姐霞萝睡在身边,我的平静之感加倍奇妙惬意起来。我那样躺了很久,有时只见到幽微的金色和暗影;有时回想起事情。我回想起芦苇丛和那片宛如绢丝的静谧蓝水,以及远处的蓝色山丘。然后又是那座光影浅池,以及霞萝的呼吸。接着,我回想起侯比的声音:「他在那儿!」但那股恐惧有如胸痛和头痛,很遥远,构不成困扰。我稍微转头,看见那盏小油灯,火焰中心倾出不绝的温暖和金色光芒。于是我想起那个在挑高暗室里的男人,他站在一扇高大窄窗边的大桌旁,桌面有书籍和纸张,此外还有一盏灯和一个小写字台。我进入那房间时,男人转头看我,这一次,我把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的头发正在逐渐转为灰白,他的容貌有点像我那位祖先,都显得锋锐但和善。不过,我的祖先志得意满,那个男人则是忧伤满怀。但是,他一见到我,就微笑起来,而且叫了我的名字葛维。
  「葛维。」再叫一次……那时,我是在微光的池中,仿佛远远望着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穿着白色羊毛浴衣,头部也盖住一部分。她的脸庞光滑但暗淡,看起来像爱丝塔娜,但不是爱丝塔娜。我原以为我是在回想爱丝塔娜,但我慢慢弄明白,她是主母,菲莉摩高琉可阿而卡,我一直不曾坦然直视她的脸。然而这时,我却毫无畏惧、迷迷糊糊盯着她瞧,仿佛她是一尊祖先的雕像。
  在我身旁熟睡的霞萝稍微动一下。
  主母用手背放在我额头一会儿,点了点头,小声问:「还好吗?」我太疲倦、太迷糊,说不出话,但我必定点了点头或者微微笑吧,因为她略带微笑摸摸我的脸颊,随即走开。
  离我床铺不远有个幼儿床,她在那儿停一下,我心里想,一定是小明福在那张幼儿床里。我边想边漂回那个光之池的寂静中。我回想起我们去河流下游附近埋葬明福,灰蒙蒙的春雨中,柳树看起来好像绿雨。我想起明福的姐姐欧蔻手持一捧花束,站在那个黝黑的小墓穴旁。我浏览河面上雨珠浙沥。我又回想起我们全体下到河边,埋葬老葛蜜的情形,当时是冬天,两岸柳树都没有绿枝条,但我不是那么悲伤,因为好多人来参与埋葬葛蜜,变成像个节日、庆典,何况,埋葬后还举行一场守灵宴。接着,我又回想起在那儿的几次情形,仍然是春天,但不晓得是谁在被埋。我心想,说不定是我自己。我见到了站在挑高暗室内,桌子油灯旁那个男人,他双眸悲凄。
  接着就是早晨了。柔和的天光取代幽微的金池子,霞萝不见了,明福躺在附近那张幼儿床里。房间尾端,有个男人躺在床上:那是罗特,他一直当厨子,直到年老生病,来这儿等死。雷蒙正扶着他靠着枕头坐起来。罗特痛苦地唉叹。我感觉没事了,就爬起来,可是马上又感到头痛晕眩,而且身上好多地方都痛,所以我在床上坐一下。
  「你起来啦?沼地鼠。」老雷蒙说着走来。他摸摸我头上几处瘀肿。我右手有个指头脱臼,他已用夹板帮我固定。这时,他一边检查夹板,一边对我解说。「你会好起来的。」他说:「你们小孩都挺结实的。到底是谁伤害你?」
  我耸耸肩。
  他瞧瞧我,匆匆点个头,没再问什么。他与我都是奴隶,我们一向活在默然无语的共谋关系里。
  雷蒙不肯让我在那天早上就离开小医务室,说是主母要来看我和明福。我只好坐在床上,查看身上的肿处和伤处,数量多得都生出趣味来了。等我看腻了,就开始背诵《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吟咏它的诗行。快到中午时,明福终于醒来,我可以走过去跟他讲讲话。他显得极为无力,而且意识不大清楚,他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是两个。「两个什么?」我说,他说:「两个葛维。」
  「视物成双。」老雷蒙说着,渐渐想通了:「头部遭重击会造成这种状况——夫人!」主母进房,雷蒙连忙屈身敬礼,我也一样。
  她彻彻底底检查明福。明福头部的左半边由于肿起而显得畸形。她也查看明福的两耳内,轻压他的头颅和颧骨。检查时,她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最后,她面带微笑,以她低沉柔和的声音说:「他会复元。」那时明福是抱在她膝上,她很温柔地对明福说:「对不对,小明福?你会回来我们身边的。」
  「声音好大。」他愁容满面,一边眯眼又眨眼。「欧蔻会来吗?」
  雷蒙大惊,想教导明福得体地和主母说话,但主母朝雷蒙摇摇手。「他只是个小宝宝。」她说:「我很高兴你决定回来这边,小乖。」她脸颊贴着明福的头发,抱住他一会儿,然后将他放回幼儿床,说:「好了,再睡一睡吧。等你醒来,你姐姐就会在这儿了。」
  「好。」明福说着,蜷起身子,合上双眼。
  「可爱的小绵羊。」主母说完,看向我。「啊,你起来了,走动走动对你有好处。」她说。她与苗条修长的女儿爱丝塔娜长得真像,差别只在于主母丰满圆润,而且蕴含力量。爱丝塔娜目光羞怯,但主母目光稳定,当然,一碰到她的目光,我立刻低头往下看。
  「孩子,谁把你弄伤的?」她问。
  不回答雷蒙是一回事,不回答主母是很不同的另一回事。
  紧张地停顿老半天之后,我把突发奇想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我跌进水井,夫人。」
  「噢,怎么搞的。」她说着,有嗔怪有好玩。
  我站着没话说。
  「葛维,你也许很笨拙,」那音乐般的声音说道:「但却是个有勇气的男孩。」她检查我的肿处和瘀伤。「雷蒙,依我看,他没什么大碍。那只手怎么样呢?」她拉起我的手,仔细看被夹板固定的手指。「要几周时间才会好。」她说:「你就是那个学者,对吧?再来这段时间别写字了。不过,叶威拉还是知道怎么让你忙碌的。好了,去吧。」
  我快速屈膝行礼,并向雷蒙道谢,随即离开。我跑到备餐室,霞萝在那儿。我们相拥,她急忙问我是否真的没事,我更急着告诉她,主母晓得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谁,还叫我「那个学者」!
  我倒是没提到主母说我「有勇气」这一点。那真的太棒了,棒得难以言喻。
  我试着吃东西,但食物很难下咽,而且我的头开始怦怦响,所以霞萝陪我回大寝室,让我在我们的床铺歇着。那天下午和第二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里睡觉。醒来时,肚子饿极了,但人也好了——只不过,外貌像珊菟说的,宛如被丢在战场让一群乌鸦啄过。
  离开学堂才两天,但大家热情招呼我,好像我离开了几个月之久,我自己也感觉像离开了那么久。夫子拉起我受伤的手——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抚摸一下。「葛维,等它痊愈,我准备教你把字写好、写清楚。」他说:「手抄本不再有潦草的笔迹了,好吗?」他微笑着。由于某种缘故,他说的话让我好开心。那话里含有对我的关心,一份如同他的抚触一样轻柔的关切。
  侯比看着。托姆看着。我转身面向他们。我向托姆稍微行礼,他把脸转开。我对侯比说:「哈啰,侯比。」侯比表情难看。我想,目睹我身上的肿块和瘀伤流露它们青紫的荣耀,一定把他吓着了。但他晓得,我没有向谁告发他。人人知道我没有向谁告发,但人人知道是谁攻击我。这当中容或默不作声,但,我们的生活却一无秘密。
  假如我不连累任何人,那也与任何人无关,甚至主人家都管不着。
  托姆忿忿地转开脸,亚温和爱丝塔娜对我却亲切友善。至于珊菟,她显然觉得,之前随口说我好像被丢在战场遭一群乌鸦啄过太过轻率;因为等到没人能听见时,她就对我说:「葛维,你是英雄。」她讲得很认真,而且泫然欲泣。
  我那时还不明白,这整件事的严重性,其实超过我个人那一小段经历。
  霞萝已经说过,小明福要留在医务室直到好转。知道他有主母照料,我就不再想他、也不再想我发烧做梦里的那块墓地。
  但那天夜晚,在大寝室里,之前负责照顾明福和欧蔻的恩努妹却泪流满面。所有妇女和女孩都围着她,霞萝也在其中。提帛过来,小声跟我说他听到的消息:明福耳朵流血。他们认为,明福的头,被托姆那一击给打坏了。这让我回想起河边的绿色垂柳,我的心为此打起寒颤。
  第二天,明福出现几次抽搐,我们听说,主母去医务室,整晚整夜待在他身边。我想到她在那道金色光芒中站在我床头的情景。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自己的床蓆上时,我对提帛和霞萝说:「主母和恩努神一样好。」
  霞萝搂着我点头。但提帛说:「她晓得明福是谁打的。」
  「那又有什么不同?」
  提帛做个鬼脸。
  我对他生气了。「她是我们的主母,」我说:「她关心我们大家。她为人和善。你根本不认识她。」
  我感觉我认识她。我认识她,如同人心深知它之所爱。主母曾经用她温柔的手触摸我;她曾经说,我有勇气。
  提帛弓起身子,耸耸肩,不再多说。自从侯比不理他之后,提帛一直闷闷不乐、抑郁不开。我依然是他朋友,但他总是盼望侯比的友谊胜过我的友谊。如今看我受伤瘀青,他也觉得羞愧难受,因此不大正面对我。是霞萝去叫他过来我们这角落,与我们坐坐聊聊,聊到妇女们熄灯为止。
  「我很高兴主母让欧蔻留着陪明福。」霞萝说:「可怜的欧蔻,她为弟弟担忧极了。」
  「恩努妹也想留在那儿陪他。」提帛说。
  「主母是个疗者!」我说:「她会照顾明福。恩努妹没有能力做什么。她只会嚎哭,像现在这样。」
  恩努妹其实是个弱智吵闹的年轻女子,她的好见识还不及六岁欧蔻的一半。但是,过去她虽然只偶尔当两姐弟的母亲,但她真的喜爱欧蔻和明福,她常说,明福是她的娃儿宝贝。如今,她的伤痛是真实的,而且很大声。「噢,我可怜的娃儿宝贝!」她大喊:「我想见见他!我想抱抱他!」
  女室长走向她,双手放在恩努妹肩上。
  「安静。」她说:「现在明福躺在主母的臂弯里。」
  于是,吓着了的恩努妹抹去眼泪,果真安静下来。
  艾梅担任阿而卡世系的大寝室女室长多年,极富个人权威。当然,有事情时,她得向主母和世家报告,但她从不曾找其他家仆麻烦,为自己争取有利地位。我们的主母曾经表明,她不喜欢搬弄是非和逢迎拍马屁的人。她曾卖掉一个搬弄是非的女奴;又选了艾梅担任女室长,这就是证明。艾梅扮演公正的角色。她也有喜欢的人——我们所有人当中,她最喜爱霞萝——但她不偏袒或挑剔任何人。
  对恩努妹而言,艾梅是个可敬畏的人物,比主母更具直接的权力。所以,恩努妹再静静啜泣一会儿,就接受了周围妇女的安慰。
  恩努妹是五年前由黑若世系馈赠,当做珊菟的哥哥索特的生日礼物。当年她是年方十五的漂亮姑娘,没受过什么训练,又是文盲——因为黑若世家与其他很多世家一样,认为教育奴隶,尤其教育女奴,是不必要的虚饰,甚至是危机。
  我知道恩努妹生过两、三个小孩。珊菟的两个兄长都曾派人找她去;她怀孕过,婴儿一出生立即交给奶娘,而且不久就交换到其他门第去了。明福和欧蔻就是这种交易买卖的一部分。婴孩几乎都卖掉或与别家交换。葛蜜曾经对我们说:「我生了六个孩子,但不曾当母亲照顾他们。自从负责当鄂敦缔的奶娘以后,我就不曾再找别的婴孩来照顾。后来,我年老了,你们两姐弟才来折磨我。」
  不卖小孩而卖掉母亲的情形非常罕见。侯比却正好是这种罕见的一例。他与世家子托姆同一天出生,这件事被视为一个象征或兆头,所以主父下令保留孩子。侯比的母亲是名赠品女孩,生下侯比后就立刻被卖掉,以防复杂的亲属关系出现。一个母亲可以相信她生的孩子是她的,但财产毕竟不能拥有财产;所以我们都是世家的财产,主母就是我们的母亲,主父就是我们的父亲。这些情形我都理解。
  我也理解恩努妹为什么哭。但在我这年龄的男孩看来,女人的伤痛太麻烦了,难以忍受,所以我把它们挡开,把它们筑墙隔离。「来玩埋伏游戏如何?」我挑战提帛。于是我们拿出石板和粉笔,画好方块,一直玩埋伏游戏,直到灯熄。
  次日上午,日出时,明福离世。
  对于阿而卡这样的豪门世家,一个奴隶之死通常不会引起一点波澜。奴隶妇女们会哭泣,世家妇女会过来好言安慰,并带来安葬的包装用材,或是给钱,让奴隶妇女外出购买必需品。大清早,一小群身着白色丧服的奴隶会扛着轿子去河边墓场,在坟墓边向恩努神祈祷,请祂带领小灵魂返家。然后大家哭着回来,继续上工。
  然而,这次的死亡并非等闲。阿而卡世系,人人皆知明福为何离世,也因此骚乱。这回开口说话的是奴隶;保持沉默的,是主人。
  当然,奴隶只对其他奴隶说。
  但,也出现了我不曾听过的话。苦涩的忿怒与义愤填膺,不仅来自妇女,也包括男人。主父的保镖湎特——他的力气与正直向来受大家敬重——在棚寮里说,那孩子的死是门第之耻,历代祖先将为这耻辱要求赎罪。马夫长申姆,一个聪明矫健无畏的汉子,大声说托姆是一条疯狗。这一类言谈在各院落、各走廊和大寝室悄声传述。大家口耳相传的还有雷蒙的故事:他告诉我们,明福离世时是由主母抱在膝上,她紧紧抱了很久,并且小声对明福说:「原谅我,小乖,原谅。」
  雷蒙讲这个,是希望安慰恩努妹,因为她伤痛至极。结果确实达到了安慰效果,因为她总算晓得,孩子是在一双温柔的臂弯里离世;而且,主母也为无法救活他而深感伤悲。但,别人听雷蒙的叙述却有不同反应。艾梅说:「请求原谅又怎样!」其他人也都同意。事发当天,欧蔻就对外哭诉,最初明福怎样无心笑托姆,而托姆怎样对孩子发火,以至于把明福打得撞到房间另一头,这事实也由提帛和霞萝证实了。这个经过在棚寮和马厩被人一讲再讲,内容并没有删减一分一毫。
  侯比为托姆辩护,说托姆只是因为孩子的莾撞而想掴他巴掌,却不晓得自己力气那么大。但侯比一向惹人讨厌。关于我在井边的遇险,由于我没有指责是他所为,因而没有人公开责备他,但也没有半个人赞赏他那种作为。如今,他对托姆的忠诚,反而对他自己不利,变成像是支持主人对付奴隶。我听见有几个马童在背后叫他「孪生儿」。湎特则对他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的人,应该找人打斗才能搞清楚,而不是动手揍婴幼儿。」
  责怪与原谅的谈论让我很消沉。那仿佛开启了世界的瑕疵与缺失,世事因此出现漏洞。我去祠堂前厅,对我的守护祖灵祈祷,但他那双涂了色彩的眼睛穿透我,看起来既高傲,又对此事兴趣缺缺。珊菟在祠堂内,默默鞠躬膜拜,她在历代母亲的祭坛点了香,烟雾飘扬,上升到阴暗的高圆顶里。
  明福去世后那个夜里,我梦见我在宅邸的一个内院打扫,竟发现那个内院通向一条我没见过的走廊,走廊又通往我不认得的几个房间,房间内那些陌生人纷纷转身跟我打招呼,好像认识我一样。我深怕自己踰越了,但他们都微笑着,其中一人还拿一个漂亮的熟桃要给我。「拿去吧。」她说,而且用一个名字唤我,等我醒来,却想不起那个名字是什么。那人的头部四周都发光,仿佛阳光颤动。我睡着,又继续做那个梦,继续探索那些没见过的房间,但这次没见到半个人。我沿着走廊前进时,听见别个房间传出说话声。后来我走到一处明亮的内院,庭院有个小喷水池喷着水,一只金色动物很信任地向我走来,还让我抚摸它的毛。我醒来以后,一直想着那些房间还有那宅邸。它是阿而卡世系,又不是阿而卡世系。「我的宅邸。」我在心里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有使用它的自由。那里的阳光比较明亮,不管它是一个记忆或一场梦,我都渴望再梦见它。
  然而,河边的绿色垂柳,一直是将要成真的记忆。
  那天早晨,我们去河边埋葬明福,微光才刚刚进入这世间,距离日出还久。稀稀疏疏的灰雨落在垂柳之间,落在河面上。那当儿,我同时忆起和看见,发现两幅景象一模一样。
  好大一群人跟随白丧服的送葬者和罩白布的轿子,人数之多,与葛蜜的葬礼相仿。几乎阿而卡世系全体奴隶都出动了。没能获准参加的,只有那些连一大早参加送葬都会影响工作的人。看见这么多男人参加一个小孩的葬礼,实在稀罕。恩努妹号啕大哭,另外几个妇女也一样。但男人都静默无声,我们小孩也静默无声。
  他们将白色的小包裹放进空墓穴,再用黑土掩盖。明福的姐姐欧蔻走上前,由于悲伤而发抖、惶惑的她,在土堆上放置一长串柳絮和细致的黄色葇荑花。艾梅拉起她的手,一同站在坟前诵念祷辞,对象是恩努神,那位引领亡魂进入死域的向导。我不想哭出来,所以看着河流和河面上的雨滴。我们站得很靠近河,离我们不远的河岸比较低,可以看见水流拍打河湾,不停淘洗以前的旧坟。春季河水涨高,这个奴隶大墓场的外缘必遭水淹。柳树立在水中,新绿叶子垂到水面。我想起来,河水涌向这座新坟,渗进包围明福的泥土中,接着河水渐涨,灌满坟穴,将包在白布内的明福与泥土及柳叶一起淘洗漂走。那块裹尸白布漂浮于流水中,宛如白烟。霞萝拉着我的手,我紧依在她身恻。一切都随着河水淘洗、漂走、拖曳而去,除了我姐姐霞萝。除了她。她在这里,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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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1:43 编辑

  第三章

  我们回到门第宅邸,开始工作。叶威拉没唤大家上课。霞萝与我照旧打扫。我们清扫丝居的院落时,她突然过来握住我的手,噙泪道:「噢,葛维,我一直想起欧蔻——要是我也失去我的小弟,我会死掉的!」她用力搂抱我,后来看我也哭了,她又抱住我,并低语:「你一定不会离开的,对不对,葛维?」
  我说:「永远不离开,我保证。」
  「我听见了喔。」她说,一边试着微笑。
  一个奴隶的保证到底值几分钱,我们都很清楚;然而,那保证依旧安慰了我们俩。
  扫完地,霞萝与莉丝去纺纱室。我去备餐间,在那儿遇见提帛,我们相偕去后院消磨时间。有几个大男孩在那儿,我不觉退缩了——之前帮侯比轮流把我浸到水井里的是哪几个大男孩,我永远无从确知。不过,这几个大男孩对我们说话挺温和的。他们正在玩掷球,有个男孩用慢速掷个低手球给我,我只有一只手可接,但我接住了,而且传出去,实在可圈可点。投完那一球,我退后看他们掷球接球。其中一人问:「侯比呢?」另一个名叫汤恩的男孩说:「惹上麻烦啦。」
  「怎么了?」
  「拍马屁。」汤恩说着,向提帛丢个高飞球。提帛漏接,另一个男孩险险接住,低手传回给汤恩。汤恩接住,抛高,自己接住,然后转向我。汤恩是马童,十六或十七岁,个子瘦小,肤色几乎跟我一样深。「小葛维,你的观念正确。」他说:「守住自己的想法,别往那上头寻找感恩。」他目光投向院落周围那些装设窗户的高墙,然后回到我身上,并眨眼示意。汤恩有一张热切明亮的面孔,我向来喜欢他,他给我这番叮咛,真教我受宠若惊。较大的几个男孩离开后,有个男孩走过来,轻拍我肩膀——一种同袍的举动,看似没什么,但意味深远。它给予温暖,正是我需要的。因为整个早上,我一直在脑海里下到那条河流边,置身于灰蒙蒙的细雨、肃寂与寒冷中。
  提帛跑回厨房工作,我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就去学堂。假如全阿而卡世系有哪个房间算是我房间,那就是这间学堂了。这间学堂对我来说无比珍贵,有四扇北向的高窗,有雕花长条椅、书桌、桌台,夫子讲台,书架,成堆的手抄本和石板;还有装墨水的大玻璃瓶,可以让我们填充我们桌上的墨水池。霞萝与我负责学堂的清扫、除尘、整理。虽然这时它看起来整洁安详,我还是动手把长书架上的书籍排好竖直。由于手指被夹板固定,所有工作都不便利。我不时停下来,翻阅一下以前没读过的书——直接坐在书架旁的地上,打开亚斯柏撰写的《崔布斯城邦史》,展读崔布斯丘和卡沃之间漫长的战争。该场战争结束于崔布斯丘的奴隶叛变,以及城市完全毁灭。故事很刺激,但也让人忧虑,因为那场战争正是关于我透过墙壁裂缝瞥见的景象。我读得正着迷,听见叶威拉的声音说:「葛维?」
  我跳起来,向夫子敬礼,并且道歉。他微笑道:「在看什么书呀?」
  我把书拿给他看。
  「你喜欢的话,就读吧。」他说:「不过,先读阿玄的作品可能更好。亚斯柏的作品有政治意涵。阿玄的作品超越一般见解。」他走向讲台,翻寻一些纸张。然后坐到长脚凳上,又看着我。那时我已经又在整理书籍了。
  「今天是沉重的一天。」他说。
  我点头。
  「今天早上,我侍侯主父鄂敦缔时,听到一些消息,也许可以把你的今天变轻松一点。」他一只手拂过嘴唇和下巴。「今年,我们世家会提早去乡下度暑,可能提早在五月初。到时候我会跟着去,也带所有学生去——但侯比除外。因为从今以后,侯比不用上学了,他将前往贺斯特麾下服役。托姆缔也获准离开,到城内居住,跟一位剑道大师学习。要等到夏末,他才会到乡下与我们会合。」
  一下子有这么多消息要吸收,但起初,我只关切我们将在凡谭丘的农场度过漫长夏季。紧接着,我才察觉那个额外的好处:没有侯比!没有托姆!真是幸福时刻啊。过了很久,我才有办法从别的角度思考这件事。
  汤恩与其他男孩早已获知此事——消息总是立刻在宅邸到处传开——今早在院子里,我听到他们提起:侯比拍马屁,有苦头吃了……侯比对托姆忠诚,没得到好处,反而遭受惩处。「到贺斯特麾下服役」的意思是说,被送去城市工兵部队効命:按规定,城邦内每家每户都要贡献定额的男奴,去做最粗重、最艰苦的劳动,而且每天住在城市棚寮内——那里的环境只比监狱稍好一点。
  另一方面,托姆没为害死小明福而受罚,反而得到奖赏。因为研究战术是他内心梦想。
  我脱口而出:「那不公平!」
  「葛维。」夫子说。
  「但那真的不公平,夫子缔。托姆害死了明福!」
  「他不是有意的,葛维。况且,他也正在悔过赎过。我们其余人可以去凡谭丘,他却不准跟随母亲一同前往。他必须去与他的夫子共同生活,服从一套非常严格的纪律。成为剑道大师厄铁克的学生,必须接受不间断的训练,生活艰辛单调不说,而且除了技艺增进以外没有其他报偿。早上我就听见主父对托姆缔说:『我儿,你必须学会自制,若是跟随厄铁克,有朝一日就能学会。』托姆缔听了,也颔首表示顺从。」
  「那么,侯比呢,他做了什么事该受惩处?」
  夫子吃了一惊。「他做了什么事?」夫子复述,同时呆望我身上的瘀青和肿块,以及夹板固定的手指。
  「哦,毕竟——那件事并没有伤害到世家。」我虽然不知道如何传达个人感受,仍然试着表白。我是想说,假如侯比要为他对我所做的事受罚,应该由他的人和我的人——也就是奴隶们来处置。也因为这缘故,我才一直没有透露是谁伤害我。那是我们奴隶之间的事,是台面下的事,不在世家管辖范围。不过,假如侯比被惩处,是由于想为托姆辩护,却不得其法所致,那也太过不公平,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是个误会。
  「你遭遇的事,并非意外。虽然你出于忠诚,对同学们说那是一场意外。」叶威拉说:「至于侯比,他对我傲慢无礼,主父的权威透过我,在这个学堂起作用。那种傲慢无礼不能姑息。来,葛维,坐下听我说。」
  他走去坐在阅读桌旁边,我也过去坐他旁边——像每次与他一起阅读时那样。「忠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摆错位置,不但会惹麻烦,还会招来危险。我知道你感觉烦乱,门第内每个人都感到烦乱。一个小孩的死亡很可怜,你也陆续听见有人在棚寮和大寝室说些忿忿不平的气话。但是,每次你听见这种话,一定要思考,这整户家人的意涵是什么:是一片旷野吗?是一个战场吗?是一场愠怒对抗蛮力,永无止境的暗斗吗?那是你在此处的人生真相吗?或者,你在此处的生活,其实是备受祖先祝福的家庭一员,在这样的家庭里,每个人总是从自己的角色出发,奋力根据正义来行动?」
  他让我思考一下他的话,才继续说:「葛维,心生怀疑时,要举目仰望,不要垂目向下。要朝上寻求指引,因为力量从上而来。你的本分是在这个门第内追随那位至高者。你们这群孩子,天生野性未驯,而像你我一样的奴隶,我们都没有家庭,然而,你们被纳入一个大家庭的中心,一无所缺——除了遮风蔽雨的住所、日用粮食,还有伟大的祖先与和善的主父指引我们,此外,还供应你们精神养分,也就是我过去所获得,可以传递给你们的学识。你们一直被赋与『信任』这个神圣的礼物。葛维,我们的门第家庭信任我们。那么多子女交托给我!这样的荣耀是如何赢取的?透过我忠诚的努力,自然配得。盼望我辞世时,别人会这样说我:『他从未辜负那些信任他的人。』」
  他原本干硬的声音变柔和了,他注视我片刻,才又继续:「葛维,你晓得,你原乡那片旷野不能给你任何东西;你脚下是流沙,没有基础可让你在其上进一步建造。然而,举目仰望!在你上方,在那份支撑你的力量当中、在那份交付给你的智慧当中,你可以安顿你的心,你可以放置你的信任。你会在那里找到珍宝和正义,以及你从未体验的母性慈爱。」
  他说的仿佛是我曾经梦见的阳光宅邸,那幢我感到安全、感到受欢迎、并且感到自由的宅邸。夫子在梦境外的现实生活当中,为我将它复原了。
  当然,我说不出话来。但他明白,他已经给了我什么样的安慰,所以他伸手拍拍我肩膀——与庭院那男孩曾经拍我肩膀一样,是一种轻柔、弟兄般的友爱触摸。
  他站起来,化解那股气氛。「暑假那段期间,我们要带什么书去读?」他问。我不假思索地说:「不要初氏!」

  前两个夏天,沃图斯士兵的游击队在凡谭丘一带出没抢劫,大家认为乡下农场不安全,所以门第全家留在城里度过。后来,我们的军队在凡谭丘附近设置兵营,也已经把沃图斯人赶回他们自己的城门。
  我记忆中的那个农场,是个棒透了的地方。每回我想起那农场,仿佛就能感觉到夏天的温热。所以,只是准备出门,大家就已经很兴奋了。等到我们实际启程时,马拉的礼车、货车,驴子拉的运货车,先骑队,以及步行队伍,长长一大串,穿越埃绰城的街道,走向大河门;虽然我们没有打鼓吹号,但长串队伍真像大批英雄游街。妇女、女孩和老人乘坐的四轮马车车身高,看起来很笨拙,而且似乎比尼萨丝河的桥面还宽呢。申姆、汤恩和所有马车夫、先骑队很光荣地引导队伍过桥,马蹄在桥面达达作响,挽具的羽饰摇曳。珊菟的几位兄长与亚温骑着佩戴上等马鞍的马匹,在队伍最前面领头,货车匡当匡当跟上,伴随一大堆斥令和马鞭抽打声;至于照例要随行的那匹驴子,要它过桥当然老大不愿意。部分妇女和小孩搭乘货车,高踞在堆叠的物品和食品之上。不过,我们大多步行,路人停下来旁观我们通过时,提帛与我朝他们挥手,心中不免可怜他们,因为我们正要去乡下度假,而他们这些可怜的蟑螂,却不得不留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
  提帛与我有如参加体能比赛的犬只,因为我们一直在队伍前后跑来跑去,比其他人多走了三倍路程。中午不到,我们已经不那么有精力了,大半时候紧跟着妇女的货车,霞萝与莉丝就坐在那上面,因为她们已接近女孩不能到处乱跑的年龄。欧蔻和几个婴孩还有数位厨娘也跟她们同坐一辆货车,提帛与我气喘吁吁跑经她们的马车时,厨娘们总是好心施舍我们食物。
  这时,道路开始上坡。蜿蜒于一些山腰空地和橡树丛之间,前方已经可以瞧见凡谭群丘绿油油的山顶了。我们爬着,渐渐能看到刚刚经过的乡野,我们看见尼萨丝河银色的河湾,尼萨丝河从那道河湾汇入更宽的莫耳河。隔着尼萨丝河就是埃绰城——我们的城市。城墙内,茅草屋顶、木头屋顶、红瓦屋顶,朦朦胧胧聚合成一团,外围有四座黄色岩石建造的高耸城门。我们还看到议会厅宏伟的建筑,以及先祖祠的圆屋顶。我们试着找出阿而卡世系的屋顶,倒是很确定见到了城墙边梧桐树林的林梢,那就是我们之前与托姆玩当兵游戏的地方——虽仅数哩之遥,竟如数年之远……
  马货车咯吱咯吱,走得越来越慢,马匹也使劲爬坡,车夫轻轻挥动马鞭。几辆四轮马车的高轮子在泥土路的车辙里蹒跚转动,俗丽的车顶随之忽高忽低摇晃着。太阳好热,路旁橡树树荫有微风送凉。木篱圈住的牧场有牛羊,它们严肃地观看我们的队伍经过;有座马场,几匹小雄马一见到马车,不管自己的腿灵不灵活,立刻弓背抬脚,跳跃起来,然后又假斯文地回头再看我们一眼。有人顺着一长串货车跑过来,是个女孩——原来是珊菟。她避开门第家庭的座车,过来爬上货车,与莉丝和霞萝坐在一起。这种脱轨行动让她兴奋脸红,也变得比平常多话一些:「我跟主母菲莉摩奥说,我想去外面。她说随便我,所以我就来了。坐在马车里面,又闷热又颠簸;而且瑞迪丽的婴孩呕吐了。来这里可好多了!」没多久,她唱起歌来,甜美有力的嗓音,一首接一首唱出人人都知道的老歌。霞萝与莉丝先加入,然后是厨娘们,然后走路或乘坐别辆货车的人也跟着唱,于是,这合唱乐音带我们上坡,进入凡谭群丘。
  日落后我们才抵达阿而卡农场,十哩路的长日之旅。
  回顾那个夏天以及随后的几个夏天,仿佛凝望海洋对面的岛屿,遥远、如同黄金般浮在水面上,很难相信谁曾在那里生活过。但那些日子依然跟随我在这里,甜蜜而热烈:干草的气味,蟋蟀在群山间不停高唱,被太阳晒暖、偷摘的透熟杏桃滋味,拿在手中的粗石重量,流星穿过夏季大星座的踪迹。
  我们所有的年轻人睡户外,吃一起、玩一起——亚温、爱丝塔娜、珊菟、从黑若世系来的表兄妹、霞萝与我、提帛与莉丝与欧蔻。那对表兄妹一个是十三岁的瘦男孩尤特,一个是十岁的女孩尤美。两兄妹身体不大好,他们的母亲,就是珊菟的大姐,带他们来农场,希望乡下空气有益其健康。另外还有一大群小孩:世家的几个婴孩,珊菟的侄儿侄女、甥儿甥女,以及还需要人照顾的奴隶小孩。不过那些小孩都由妇女们负责照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这些「大孩子」每天早晨随叶威拉夫子上课,其余时间自由活动,不需要工作。城里来的奴隶妇女侍候世家成员,并搭配农场固定的众多管理员,共同照应老农舍大屋的每日生活。提帛原是厨房帮手,但因为乡下这里根本不需要他帮什么忙,所以也跟我们一起上课和游戏。农场的其他事务有农场的人料理,那些人住在大屋山坡下溪边橡木林里一个不小的村子,天天做着那些庄稼人的活儿。我们城市小孩对他们完全不了解,大人也吩咐我们别妨碍他们。
  别妨碍他们很容易,因为我们从早到晚有自己的事要忙呢:到山上和林中探险,去浅溪涉水玩水,盖水堤、偷袭果园、做柳叶哨子、编结雏菊花环、盖树屋。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有如一群欧椋鸟,吱吱喳喳,吹吹唱唱。亚温有时与大人在一起,但多半时候跟我们玩。他带领我们上山探险,组织我们演一出戏或跳一段舞,娱乐世家的人。叶威拉帮我们编写假面剧或一般戏剧。爱丝塔娜、莉丝、霞萝以前就受过舞蹈训练,再加上珊菟纯净道地的美声领唱,亚温弹奏七弦竖琴,我们结合起来,利用偌大的打谷场充当舞台,谷仓充当后台,果真完成几场不错的表演。提帛与我有时负责过场喜剧,有时扮演军队。我喜欢那几次彩排,也喜爱戏服道具、演出夜晚的紧张与兴奋。其实我们大家都同样喜欢。粉墨登场结束,我们高贵的观众也礼貌地鼓掌完之后,我们马上开始讨论下一场表演,并向夫子缔索讨表演主题。
  仲夏那些大热天之后的夜晚是最棒的时光,因为气温终于转凉,微风由西边吹来,南方黑暗的天空虽然依旧有闪电,但我们都跑到户外星空下,躺在麦秆填充的蓆垫上闲话聊天,闲话聊天,闲话聊天……然后一个接一个陆续默不作声,沉沉入睡……
  若说永恒有季节,一定是在仲夏。秋季、冬季、春季都是转变和过场,但在夏季的高峰,年岁平衡了。虽然它仅仅是正在消逝中的一个片刻,但即使在消逝的当下,人心却明白,它不可能生变。
  以我的记忆力之佳,我依然不是很确定,我们在凡谭度过的三个夏天,哪件事在哪个夏天发生,因为它们好像全都是同一个金色的长日,外加星光灿亮的夜晚。
  我倒是记得头一个夏天,托姆和侯比不在的日子有多么愉快。谈起这件事,霞萝与我都很讶异,我们几乎忘记侯比的敌意曾经如何压制我们,几乎忘记我们多么害怕托姆爆发的脾气。虽然我们很少谈到明福的死——因为他的死,我们对托姆的恐惧变得宛如芒刺在背。因此,能够完全远离他,真的再好不过。
  托姆不在,爱丝塔娜与亚温好像与我们同样感到轻松与解脱。虽然两兄妹年纪稍大一点,又是世家的人,但他们与我们玩在一起,根本没注意年龄或阶级。那是亚温童年期的最后一个夏季,他享受那个夏季,有如一个小男孩那么活跃勇敢,撇开尊荣地位,乐在展现本领。他妹妹爱丝塔娜和他还有我们玩在一起,脱离世家妇女的约束,也变得快乐、勇敢。最先率领我们到邻居果园突袭水果的人,就是爱丝塔娜。「啊,他们少掉几颗杏桃,不会怎么样啦。」她边说,边告诉我们到果园后面的捷径怎么走,反正负责摘果子的人还没来,而且也不会注意到我们……
  当然,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们,而且当我们是寻常小偷,一边叫嚷着跑过来,一边用力朝我们丢石头和泥块,仿佛怀着不共戴天之仇,提帛与我扮演沃图斯人时也没那么穷凶恶极。我们只有窜逃一途。逃抵我们自己的土地时,又喘又笑的亚温背诵〈尼萨丝河上那座桥〉:

  莫瓦士兵逃了
  莫瓦汉子跑了
  如同饿狼面前的羊群
  逃离埃绰的部队

  「那些男人真恐怖。」莉丝说。她险些没能逃过一个追她的大汉。那个大汉直追到两家边界,还朝她丢石头,幸好石头只擦过手臂。「畜生!」
  霞萝正在安慰小欧蔻——她跟随我们进了果园,下起石块和泥块雨时,我们又飞奔经过她。欧蔻吓死了,但后来大家说说笑笑,加上亚温装模作样逗她,她才放下了惊惶。亚温总是能留意到幼小孩童的恐惧与感受,而且,他对欧蔻特别温柔。他抱起她,让她跨坐在肩上,一边朗诵:

  我们是莫瓦男人吗
  竟在敌人面前逃逸
  或者我们该为埃绰城而战
  如同我们久远以前的祖先

  「他们太小气了。」爱丝塔娜表示:「熟杏桃已经开始掉落,他们绝不可能全部摘完。」
  「其实我们是在帮他们摘。」珊菟说。
  「就是说嘛。他们真是小气又愚蠢。」
  「我倒认为,我们可以去问欧伯议员,是否可以到他们家的果园摘些水果。」黑若世系来的瘦表兄尤特说。他是个非常守法的男孩。
  「不先问就摘,滋味好很多。」亚温说。
  想起梧桐树林里的小规模战斗和围城——尽管结果悲惨,依然让我怀念——我有灵感了:「他们是莫瓦人,懦弱残酷自私的莫瓦人。我们埃绰人要忍受他们的侮辱吗?」
  「当然不!」亚温说:「我们一定要吃到他们的杏桃!」
  「他们什么时候休息?」珊菟问。
  「傍晚。」有人说。其实没人真的知道。我们根本没注意农场工人忙些什么,他们在我们四周来来去去,如同蜜蜂、蚂蚁、小鸟和老鼠,那是另一个物种的事情。珊菟说,就等到夜晚时分再回果园,到时候可以自由采摘杏桃大吃特吃。提帛猜想他们放了几只狗在欧伯的果园,负责夜晚看守。亚温被我的好战态度所动,提议我们拟定突袭莫瓦几座果园的计划。不过,这回得好好筹画:事先探勘,并安置监视哨,可能还要储备一些投掷物,用来回敬敌人的攻击,必要时掩护撤退行动。
  于是,「埃绰的」阿而卡与「莫瓦的」欧伯间展开大战,为期一个月,地点就在这一、两座果园。欧伯庄园的农场工人很快就敏锐察觉到我们及我们的掠夺。因此,我们安置监视哨,他们也如法炮制;但我们很自由,可以任意选择攻击时间,而他们被自己的工作——采摘、分类、运送——所束缚,工人一旦慢下动作或发懒,通通收进工头的眼目和鞭子底下。而我们如同小鸟,飞掠进去偷得手,随即飞掠而出,想都没想到他们的忿怒、他们的痛恨;大搬特搬完,还无情嘲笑他们。等他们终于明白,我们并非如同他们原本所想全是奴隶小孩,他们反而绑手绑脚:毕竟,假如他们其中一个奴隶丢掷石头,击中阿而卡世家的年轻人,果园全体工人即可能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们被迫停火,改用人海战术和野狗威吓我们。
  为了弥补他们的劣势,我们订定一条规则:假如被他们看见,我们就必须撤退。爱丝塔娜说,由于他们无法还击,我们就光天化日在他们面前拿走水果,那不公平。所以只有他们在果园时我们才能出手。这规则一出来,突袭果园成了极端危险刺激的事:每一回探险行动只分配一至三名抢贼,其余人充当看守和预警员,一见敌人临近,立刻以各种鸟叫声示警。还有,假如顺便偷到一点李子或早熟的梨子,可以堆放在两家临界处,展示我们的战利品,为我们的胜利狂欢。
  这场水果大战如何不幸告终呢——主母菲莉摩告诉亚温,我们农场有几个奴隶小孩在欧伯农场偷摘李子,现场人赃俱获,被欧伯农场一群果园工人痛打,其中一个男孩被挖掉一只眼睛。主母除了告诉亚温事发经过之外,没多说什么。亚温把消息带给我们时,却说我们必须终止突袭行动。农场小孩很可能暗中盼望对方把他们错认是我们,那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惜,这一招未能奏效,反而让欧伯家的人把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
  亚温为他的指挥不周导致伤害向我们道歉;爱丝塔娜也忍着眼泪陪他一同道歉。「都是我的错,」她说:「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他们负起完全的责任——日后长大成人,亚温成为阿而卡世系的主父,而爱丝塔娜也许是别人家的主母时,倘若必须独自面对每一项决定,相信他们也会像这样负起完全责任。
  「我痛恨那些可怕的果园奴隶。」莉丝说。
  「农场工人真的是畜生。」尤美遗憾地说。
  「可恶的莫瓦人。」提帛说。
  我们都怏怏不乐。没了敌人,我们需要其他目标。
  「这样吧,」亚温说:「我们可以搬演《申塔斯沦陷记》。」
  「不要使用武器。」爱丝塔娜极轻柔地说。
  「对,当然不使用武器。我的意思是,好像演一出戏那样。」
  「怎么进行呢?」
  「唔,首先,我们必须建造申塔斯城。前几天我在想,东葡萄园后面那座小丘的山顶,你们晓得那里吧?那儿真像个城堡,因为有好多巨大的岩石,利用它们来建保垒很简单,另外再挖些战壕和工事。夫子缔有本书在这儿,我们可以根据书本来计划。然后每个人分配不同的角色,你们知道嘛——欧蔻可以演瑟尔将军,葛维负责那位全权公使的演说,珊菟可以当女预言家叶娜……我们不一定要演出战斗场面,只用嘴巴讲就好。」
  听起来不是很刺激,但我们依然蜂拥到山顶。亚温在那些从别处滚下来的大岩石之间走来走去,一边说哪里可以筑墙,哪里可以搭工事,建造一座城市的概念于是逐渐成形。那天下午,他要叶威拉拿出那本书,念那篇史诗的几个段落给我们听,壮丽的字句和悲壮的事件立刻燃起我们的想像力。大家选定自己想扮演的角色,但我们全部是申塔斯城的人,没人要演帕格底来的围城战士,甚至伟大的瑟尔将军或英雄鲁烈克都没人要演——即使帕格底最后赢了战争并摧毁申塔斯城也一样。数百年后的今天,当年被摧毁的申塔斯依然是一座穷困小镇,坐落在大片断垣残壁之间。通常人都喜欢站在胜利方,但这次,我们却是要建造注定失败的申塔斯城,她的理想就是我们的理想,所以最后,我们将与她一同沦亡。
  那个夏天的其余时间,我们都在建造申塔斯城,并上演她的昌盛、她的沦亡。在山顶上的稀疏干草间筑城可是苦差事,我们得顶着大太阳,只有我们叠起来的石墙和石塔可以遮荫。欧蔻和尤美两个小女孩不辞辛劳地从山下的溪里取水,抬上山来给我们,我们流着汗水,咕噜咕噜地喝。碰到哪块岩石不肯贴合我们设想的位置,或是滑下来撞到手指头,我们尽管口干舌燥,仍不忘指天咒骂;但面对抬水上山来的女孩,我们大喜过望之余,也会连声赞美。爱丝塔娜纤细的玉手粗糙了,也有点瘀血变硬,主母看了,嘴上说好像马蹄,却面带微笑,并没有责备我们。有几回她甚至亲自步行到申塔斯城的山丘,看我们的工程进行如何。亚温和爱丝塔娜带她见识我们的工程成就:东城门、先贤塔、防御土墙。她穿着轻爽的夏袍,平易近人并面带微笑,时而细听、时而点头、时而赞赏。我看她的手有时轻轻放在她高大的儿子臂膀上,虽然我还不是很懂,毕竟看得出那个动作富含寄望。我心想,她看我们快乐,自己也快乐,而且和我们一样,她也希望那份快乐不要因为对过去或未来的思虑而蒙上阴影。
  叶威拉也经常上山来监督,他根据书上的图表查看我们的计划,以及各建物与各项防卫措施的布局。我们总是说服他留下来,他念史诗段落给大家听时,我们就借机停下岩石的安置与沟壕的挖掘工作。夫子说,这项工作是绝佳的教育机会,我们每个人都将从中受惠。他十分热心监督,要求我们这里要照书本改善,那里有待修正等等,几乎要讨人厌了,不过,每每快到中午时,他就热得没力气而下山去了,留我们在刮着风的白热山顶,继续叠磊一大堆岩石和许许多多梦想。

  几个月里,农场大屋成了妇女与小孩的天下。主父留在埃绰,因为议会几乎每天要开会。珊菟的大哥索特偶尔骑马来凡谭,与妻子儿女相聚一、两个夜晚;但另一位兄长,担任律师的索得拉,就一直留在城里,因为他被珊菟戏称为「一堆手提箱」的工作绊住了。世家的叔公,亚温禾洛阿而卡,高龄九十,也被带来,坐在户外的橡树下。多数时候,我们的亚温就是这里的门第家长,只是他自己无意扮演那个角色。
  农场大屋的员工中,有几位是干过真活儿的老杂工,其余多为妇女。这些人早已习惯没有主人的日子,所以他们不管在行动上、作风上,做起事来都比城市的家仆独立。这里缺少阶级之分与礼节规矩,不像在阿而卡世系的生活那么正式和严格,没有勉强和紧张,也没有不必要的复杂,但似乎事事顺当。主母制作李子酱,想照她还是少女时在高琉卡世系的制作方式。而这里的厨房没有阿而卡世系厨房的种种规矩,看到不顺眼的地方想插手干预也不必压抑不满。农场主厨,老阿叩,就把主母当成徒弟似的一再打断她的工作,而且老实批评,毫不客气。婴孩是公共财产,奴隶妇女当然负责照顾世家的婴孩,但我们的主母,还有索特的妻子、索得拉的妻子,同样照顾奴隶的小孩。所有小宝宝全部集中在一起,让他们或满地爬,或蹒跚学步,或像小猫一样随意地赖着叠着睡觉。
  户外用餐,选在靠近厨房的那几棵橡树下,摆置几张长桌。虽然有世家桌和奴隶桌之分,但大家不照身分入坐。叶威拉应主母和亚温邀请,总是坐世家桌;珊菟和爱丝塔娜,在半是受邀的情况下,总是在我们这一桌与莉丝和霞萝一起坐。座位的分配不大按照阶级,反而依年龄和喜好区分。这种轻松和平民化作风,是凡谭生活之所以快乐的重要成分。然而,它后来转变了——不得不变。
  那年夏天的最后几星期,主父来到,带着几个甥侄和托姆。
  他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就似乎有了不祥预告。世家餐桌坐满了高谈濶论的男人;世家妇女和女孩也坐那桌,人人经过一番穿着打扮,端庄安静,比之前整个夏天娴雅许多。跟随这几个男人前来的湎特与几名贴身男仆与我们一起坐,大家交谈着。叶威拉也坐我们这桌,但沉默无语。我们小孩如果开口说话,大人就会皱眉示意。
  晚餐很正式,而且吃了很久。餐毕,亚温、爱丝塔娜、珊菟、尤美和尤特等世家孩子,通通与世家大人进屋去。
  我们五个奴隶小孩留在室外闲晃,很不开心。要去申塔斯的话,时间已太晚。霞萝建议走去农场村子旁的那条道路,看看黑莓成熟了没有。到了那边,有几个小孩看见我们,跑去躲在悬钩子树丛后面,对我们丢石子——只是打不死人的小圆石。但他们或许用弹弓吧,因为被打中也很痛,留下一小块深色瘀青。第一个被打中的是可怜的小欧蔻,她尖叫说有大黄蜂;然后,我们也陆续被打中。石子看起来是从树丛上方飞来,我们也瞥见了那些攻击者。其中一个大男孩跳起来,用粗野的方言嘲弄了什么。我们连忙逃跑,像上次从果园逃跑一样,谁都没笑,我们真的感到恐惧。四周暮色渐暗,背后则感到有股恨意紧随着。
  等我们回到农场,欧蔻和莉丝都哭了,霞萝安抚欧蔻安静下来。清洗了身上的淤伤之后,我们坐在麦杆填充的蓆垫上聊天。星星出来了。霞萝说:「他们看出世家小孩不在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恨我们?」欧蔻悲哀地说。
  没有人答腔。
  「也许因为我们能做许多他们不能做的事。」我说。
  「而且他们的主父痛恨我们。」霞萝说:「因为水果战争。」
  「我痛恨他们。」莉丝说。
  「我也恨他们。」欧蔻说。
  「肮脏的乡下人。」提帛说。我除了感到相同的强烈轻蔑,也隐隐产生一股自我憎恶,憎恶我们蓄意的偏见,憎恶我们竟还瞧不起我们害怕的人事物。
  我们沉默良久,凝视橡树树冠和屋顶上方。星星露脸了。
  「霞萝,」欧蔻低语:「他会跟我们睡吗?」
  她是指托姆。欧蔻对托姆骇怕莫名。毕竟,她曾目睹托姆害死她弟弟。
  所谓「跟我们睡」,意思是,他会不会出来,像世家孩子一整个夏天出来与我们睡在星空下的麦杆蓆上那样。
  「我认为不会,欧蔻甜甜。」霞萝轻柔的声音说着:「我认为今晚他们不会有谁出来。他们必须留在室内,扮演名门雅仕。」
  但破晓之前,冬季星座在渐亮的东方天空淡去时,我醒来,瞥见爱丝塔娜和珊菟从她们的睡蓆爬起来,用她们的薄毯披覆全身,光着脚,悄悄走回屋子。
  那天早上,世家孩子比平常晚很多才走出屋子。当时我们还没决定,是否我们几个奴隶自己去申塔斯山丘。正讨论着,刚好看见他们出来。亚温大声说:「来吧!你们大家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托姆没有与他一起出来。几个女孩与我们一样,也穿她们的乡下服:短袖上衣,外罩长裤,皱皱脏脏的。
  我们加入他们。亚温抱起欧蔻,放在他肩上。「勇敢的战车驾驶。」他说:「驾驶你勇猛的骏马,前往申塔斯高大的城墙和城门!前进吧!」欧蔻发出小小的战吼,亚温策马出发,奔向山径,一边发出马嘶声。我们全体策马跟随。
  「天生领袖」是个常见用语。我猜,很多男人是天生领袖。领导有很多种方式,领导众人全力以赴的目标也有很多种。我认识的头一位道地领袖,就是这个十七岁的男孩:亚温鄂敦特阿而卡。我以他作为评断其他领袖的标准,在这标准之下,所谓领导力指的是独到的魅力,灵活的智能,毫不犹豫接受责任的担当,以及较难定义的某种特质:公正与慈悲之间的张力。而公正与慈悲两者,若缺其一则绝不能让人满意——因此,很少有全然让人满意的领袖。
  此时,亚温被分割了,一边是他的拥戴者,亦即我们所有的「申塔斯人」;另一边是身为兄长必须保护弟弟的责任。近午时,需要派个志愿者去厨房,拿面包、乳酪等可以给我们吃的任何东西。亚温说:「我去。」回来时,他带来了午餐袋和托姆。
  欧寇一见托姆爬上山来,就跑去缩在先贤塔后面的岩石堆。不久,霞萝陪她开溜,下山到山脚的溪边。
  亚温带托姆参观我们所有的岩石建物和防御工事,一边说明,这些都是按照历史的平面图打造,还告诉他,等到我们盖好申塔斯城,能够呈现围城和沦亡的情景时,我们会演出哪些场景。托姆随着亚温四处打转,很少开口,人显得僵硬、不自在。不过,他确实针对我们的杰作——城墙说了一点赞美之辞。
  我们的岩石建筑都不大,且不甚稳固,需要带着「爱」的眼光,才能看出它们与塔楼、城门有何相似之处。但我们的防御工事规模虽小,却很真实。我们环绕山顶竖起栅栏,栅栏外围有些地方是陡壁壕沟,有些地方是城墙。栅栏内侧则堆土,一来可以支撑栅栏,二来让守卫者有立足之处。这样一来,除非用长板子架桥,跨过战壕,穿过栅栏间仅有的城门,否则不可能进入申塔斯城。关于这点,托姆同样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他对我们辛苦达成的规模和程度,留下深刻印象。
  「好了,」亚温说:「我将带兵来一次惊天动地的攻击。申塔斯的汉子!向城墙前进!向城门前进!敌人来了!起身保卫家园!」说完,他往山下移动一点。我们则关上城门,将巨大的门闩放进承槽中,然后,要么聚集在栅栏内侧的斜土堆上,要么站在内城堡不稳的岩石城墙上。接着,亚温冲上山来,跨越厚板。我们大喊迎战,同时对准他投掷隐形的箭矛。他奋力撼动城门,随即在城门前倒地身亡,我们大声欢呼。
  托姆从头看到尾,虽然没有参与这场演出游戏,但显然很入戏——由于这出戏的性质;也由于我们的激情演出。
  我们打开城门,欢迎亚温进城,然后找遮荫坐下吃午餐。珊菟开溜,带食物去给躲在溪边的霞萝和欧蔻。
  「你对申塔斯有什么高见?」亚温问。
  托姆说:「不错,很好。」他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听起来像主父的声音。「只是……有一点蠢。观众会……」他模仿我们的假装:两手空空地拉弓并射击。
  「我认为,它看起来确实蠢。因为你一整个夏天都在使用真武器嘛。」亚温以轻松坦诚的礼貌态度说。
  托姆点头,不无优越感地表示同意。
  「这只是好玩嘛。一出戏。但确实让我们摆脱了课业。」亚温说。这倒是真的。建造申塔斯的工作一启动,叶威拉就放弃了要大家集合上课的任何理由。他让主母和他自己放心,因为申塔斯这篇史诗、帕格底与申塔斯之间的战争史,以及防卫工事的建筑等等,都是他想出来的教学方案。
  「假如你不用其他那几人,就可以用真剑、真弓。」托姆说:「我们自己就有六个人了。」
  「还是得用玩具武器才行。」亚温顿了一下,说:「呵!当然不像你正在学习的那种剑。我不会给珊菟一把有刀锋的剑。真要那样,不用等我搞清楚怎么回事,她已经把我的肝给掏出来了!」
  「可是,你毕竟不能给奴隶武器呀!」尤特说,他不明白托姆所谓「其他那几个人」是指什么。尤特时常把规则、禁令、道德搬出来;珊菟一向直称他为「初氏」。「给奴隶武器是违法的!」
  托姆的脸都黑了,什么也没说。我瞥瞥提帛,他跟我一样,都瑟缩着,因为我们依然记得,那次因为陪托姆玩当兵游戏而受罚的经验。另外,我也看见亚温将目光投向他妹妹爱丝塔娜,那道瞥视是在说:「帮我们脱离这困境!」
  爱丝塔娜果然及时发言,不但说得流畅,又好像是随兴有感而发。我们门第女性所受的训练,一向如此。
  「连玩具武器我都讨厌呢。」她说:「我喜欢我们这种空气弓箭。用这种弓箭,每次都弹无虚发,从来不会射不中目标!而且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何况,我们现在都还不到打仗的年龄,对不对?真到演出的时候,我们必须先搬演全权公使的好几篇演讲。单单挖壕沟,已经花了很长时间!而先贤塔也还没建造稳固。这些岩石可都非常真实,托姆,你自己试试看整天搬运堆叠石块是什么感觉,就会明白了。连最小的尤美和欧蔻也帮忙建造呢,我们全都是申塔斯人。」
  为了防卫我们整个夏天合作建造的城市,我们的日光空气之城,爱丝塔娜挺身战斗,运用她向来被赋与的多种武器。
  托姆耸耸肩,默默把面包和乳酪嚼完,下山去溪边喝水。我们看到霞萝、欧蔻和珊菟都躲在河岸边的高草堆中,瑟缩着。托姆没注意到她们。他抬头向亚温挥挥手,大声说了些什么,就一个人顺着葡萄园旁边的白色小径走回农场大屋。只见一个健壮孤单的身影,大幅甩着两只手臂。
  我们又回头盖了一会儿房子,但一片阴影已经覆盖我们的假装游戏。
  那个夏天剩余的日子,虽然我们差不多每天都去建造申塔斯,但感觉不再一样了。世家孩子经常被召走:亚温、托姆、尤特去参加主父与邻近地主们的集体狩猎活动;女孩被叫去娱乐地主们的妻子。珊菟与尤美热爱我们的幻想游戏,所以一逮到机会就避开她们的责任,继续参与我们的建造工作。但爱丝塔娜没办法逃避——少了她和亚温,我们就少了指引,少了信念。
  所幸,凡谭的所有乐趣依然在:在几条不同的溪河里涉水游泳、无花果渐渐熟了(不需要偷,因为大屋后面就有几棵无花果树)、睡前在星空下相聚聊天。而且最后一天感受到最大的快乐:爱丝塔娜提议,所有人一起徒步爬上凡谭群丘的最顶峰。由于路程远,无法当天来回,所以我们带了食物和水还有毯子。有个农场男孩跟我们同行,负责用母驴骡载运行李。
  我们大清早就出发。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假如太阳没露脸,空气中已有些许凉意——预先品尝秋天的滋味。群山间的干草烧成了淡金色,影子已较之前拉长了些。我们爬呀爬,走一条旧路,一条牧羊人的小径,小径在圆形的群丘之间蜿蜒而上。零零散散的山羊群一点也不怕我们,反而瞪着眼睛,用它们刺耳、近乎嘶吼的咩咩叫声向我们挑衅。山上没有围篱,因为山羊晓得聚在自家牧场,不需要篱笆或牧羊人。羊群中倒是有灰色的大狗,它们是负责守护的狼犬。我们经过时,这些狗也不理我们,但假如我们停下脚步,它们会向我们靠近,虽然没出声,但明显是在说:你们还是前进吧,才不会有事。所以,我们也就继续前进了。
  托姆和尤特没跟我们来。他们选择随尤特的索特舅父和索得拉舅父去松木林猎狼。欧蔻和尤美——尤美虽然十岁了,但没比六岁的欧蔻高多少——勇敢地踩着步伐。亚温不时让欧蔻骑在他肩上。下午来到最后一段漫长的陡坡,我们把驴背上的食物和毯子取下,让两个小女孩坐在驮鞍上。这只母驴很美,有老鼠般的灰毛。在我看来,她像只小马,但农场男孩称她为驴骡,我完全不知道驴骡是什么。珊菟解释说,假如她父亲是驴子,母亲是马,她就是一头骡子;但由于她母亲是驴子,父亲是马,所以她就是一头驴骡。一路上牵着母驴的那个农场男孩,站着细听珊菟解说,脸上露出庄稼人惯有那种驽钝、阴沉的表情。
  「没错吧,考米?」珊菟问他。他甩甩头,望向别处,沉着脸说:「反正全看你的祖先而定。」珊菟向那头母驴骡说:「对不对,鼠儿?」
  那个叫考米的男孩用力拉拉缰绳,鼠儿安详地继续前进。欧蔻与尤美紧抓着驮鞍,既害怕又欢欣。我们背着少少的行囊继续走,行囊负担之轻,就算背上一整天也没问题。不过终于抵达最高的峰顶时,大家还是都很高兴。我们不再继续爬了,站定凝视我们四周的宏伟丽景,阳光普照的大地,一哩又一哩绵延。灰金色淡化成蓝色,八月的狭长影子落入群山山褶中。广袤的平原远处是埃绰城。顺着几条溪流和莫耳河,我们看见许多农舍和村庄。远视眼的亚温说,他看得见卡席卡的城墙和城墙上方的塔楼,而我,能见到的只是莫耳河湾上类似污点的东西。东边那片土地往南的地形多山破碎;但北边和西边则是大片开阔的平面,由近处的绿色渐渐变成远处的蓝色。
  「那边是达尼蓝森林。」亚温望着东北方。
  「那边是沼地。」爱丝塔娜望着北方。珊菟则说:「霞萝,那里就是你和葛维的家乡。」
  霞萝站在我身边,我们朝那方向看了很久。望着那片广袤土地,望着那块我们出生于斯却完全不认识的土地,给我一种奇异、令人战栗的激动,我对沼地人唯一的认识就是:他们不是城市人,他们没有文明,他们野蛮不开,天然原始。我们有祖先在那儿,跟所有自由民一样。我们出生时是自由的。想到这一层,实在让我困惑不解,但,那是一个无用的想法。毕竟,它与我在埃绰城的生活何干?它与我在阿而卡世系的家庭何干?
  「你们还记得沼地吗?」珊菟问我们。
  霞萝摇头,但我却说——连我自己都吃惊:「我想,有时候我还记得一些。」
  「那里像什么样子呢?」
  要出声描述那个简单的记忆或景象,我感到口拙:「只是水,还有芦苇长在水中,以及几个小岛屿……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蓝色的山丘……说不定就是这一座山丘。」
  「葛维,当时你只是个小婴孩。」霞萝说着,嗓音里有一抹小心的警告。「而我则是两或三岁,但连我都没有任何记忆。」
  「没有关于被偷走的记忆吗?」珊菟失望地问。「要有可就刺激了。」
  「除了阿而卡世系,我什么都不记得,珊菟奥。」霞萝微笑着以她轻柔的声音说。
  我们在山顶稀疏的干草地上摆开我们的盛宴,伴着壮丽的落日余晖吃了起来。日落之处地平线的微光告诉我们,海洋就在那里。我们坐着边吃边聊,重拾漫长夏日熟悉的自在与友好。年纪小的孩子睡着了,霞萝也睡了,头枕在我膝上。莉丝拿了条毯子给我,我把我姐姐尽可能盖严实。星星出来了。男孩考米整个黄昏都坐在我们与驴子的栓桩之间,跟我们有点距离,也没看向我们这边。这时,他竟然唱起歌来。起初我不晓得听到的是什么歌。音调那么微弱、奇异、悲伤,仿佛钟敲之后空气中的振动。扬起,颤抖,然后消逝。
  「考米,再唱一遍。」珊菟低语:「拜托。」
  他沉默良久,我们以为他不肯再唱了,没想到微弱的抖音再次扬起。那是一条至微至细的音乐之线,一个旋律的弦外之音。它的悲凄无以名状,但又宁静安详。它再度消逝,我们都细细聆听,盼望它再回来。
  山上此刻完全寂静,星斗的微光比西天远处最后一点蓝棕色的夕阳余晖还亮。
  母驴骡顿顿脚,轻轻发出呼呼声,听得我们都笑了。大伙儿继续轻声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全睡了。


  第四章

  之后那两年过去,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事。霞萝与我每天为大宅院扫地,每天去上课。没有人想念侯比,我猜,甚至提帛也不想念他。托姆持续在心智上锻链剑士纪律,显得阴沉冷漠,课堂上倒是顺从听话。有一、两次他对课程不耐烦了,或是夫子又想制服他,他就找个借口离开学堂。亚温大多留在军队里。埃绰城那段期间没有战事,所以像亚温一样的年轻军官就只是接受各种训练或者派往边界戍卫;有时候他放假返家,看起来非常强健快活。那两年夏天,我们都去凡谭农场,但那儿也同样没什么大事,只是感受置身其间那份闲散平凡的快乐而已。亚温两次都没来,第一年刚好在受训,第二年他陪伴主父出使迦列,执行外交任务。托姆两年夏天都留在剑术学校。因此,爱丝塔娜成了我们的领袖。
  头一年,刚抵达的第一天傍晚,她就带领我们上申塔斯丘。第一眼所见真让人震惊悲痛,因为我们发现它几乎成了废墟。护城壕沟被冬雨填入污泥,栅栏后的防御工事已倾圮;多处栅栏被拆毁,岩石叠成的塔楼和城门被推倒,那不是天候所致,是人为破坏。
  「卑劣的乡下人。」提帛咆哮——现在他可会咆哮了,因为他正在变声。
  大家在遭到破坏的地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对那些农场小孩怀抱着与前一年被丢石头时相同的恨意与轻蔑,也为我们的梦幻城市被污辱而哀惋不已。但爱丝塔娜与珊菟提振精神,讨论起复原栅栏是何等容易的事,居然就在那天黄昏立即动手,把塔楼的岩石重新叠好。所以,后来我们是在星光下返回大屋,铺了草蓆,躺着计划申塔斯城的重建。
  珊菟说:「知道吗,假如我们找他们几个人来帮忙建造,或许他们就不讨厌它了。」
  「噢,我才不要他们任何人在旁边。」莉丝说:「他们太可恶了。」
  「不能信任他们。」尤特说。那个夏天,他已不像前一年那么瘦骨嶙峋,但一本正经的特性一点也没有减少。
  「牵小母驴骡的那个男孩倒是可以信任。」他妹妹尤美说。
  「考米。」爱丝塔娜说:「对呀,他人不错。你们还记得他唱歌的时候吗?」
  我们都躺着回忆群丘顶上那个神秘的金色黄昏。
  「我们去找工头问看看。」爱丝塔娜对珊菟说。她们略微讨论让几个农场奴隶过来帮我们的机会有多大。「除非我们表明是要他们为我们工作。」珊菟说完,爱丝塔娜回答:「嗯,他们肯的。我们跟他们任何一个人同样卖力工作!挖那些壕沟实在可怕!去年假如没有亚温,我们绝不可能完成。」
  「但,如果是命令……」珊菟说:「那就不一样了。」
  爱丝塔娜说:「没错。」
  她们的讨论就此打住。找人帮忙的主意,没再提起。
  我们重建了申塔斯城——纵然未达亚温或叶威拉的标准,我们毕竟重建了。建成那天,我们举行一个净化仪式:绕行城墙内侧;我们可不是随便做做样子,而是遵照葛洛诗里写的去做。夫子充当最高祭司,带领队伍,并在城堡里点燃圣火。那整个夏天,我们时常成群结队、或找伴、或单独去丘顶。在树林、群山及溪水等这些农场提供的丰饶环境中,大家都觉得申塔斯是最珍贵的地方,是我们的堡垒及避难所。
  除了修复申塔斯城、排演几场舞蹈剧码,我们没有其他重大节目。我大部分的记忆是与提帛到柳树、赤杨树下的水池游泳,在树荫下闲聊,以及到大屋南边的树林来场兴之所至的长途探险。每天,我们与夫子上课半个早晨。莉丝与霞萝通常跟随珊菟和尤美去上音乐课,因为我们世家从黑若世系请来一个歌唱老师。珊菟的小外甥尤铁已从「小小班」毕业,交给欧蔻特别照顾,所以他成天在我们四周跑来跑去。有时候,我们把一整群较大的幼儿带去溪边,照看他们泼水玩水,叫叫闹闹,然后睡觉,如此消磨漫长的夏日午后时光。
  主母和珊菟的几个姑母常常加入我们,一同去玩水。有时候,尤特、提帛和我会被支开,因为妇女与较大的女孩准备洗浴。尤特确信有几个农场男孩躲在树丛后面偷窥,所以他会正经八百地来回巡逻,并命令提帛与我帮他「看住那些下流的畜生,别让他们接近良家妇女」。我知道,主母神圣不可侵犯,凡与之相冲的逾越行为,将招致可怕的惩处,也因此,我相信那些农场奴隶断不会来到靠近我们浴池的任何地方;然而,尤特的脑子却尽在这种事情上打转,执迷于污染的念头。
  我的青春期进展迟缓。相对于尤特的执迷,提帛则是痴痴窃笑,以男性观点评论假如躲在树丛里有可能看见什么。在我看来,上述两种情况同样愚不可及。至今为止,我终生住在妇女的地盘,我知道妇女的形貌。提帛去年冬天刚被送去对面的男人棚寮,以致他表现得仿佛女人褪去衣衫就有什么特别之处。依我之见,那是难以置信的幼稚观念。
  最近我听见珊菟唱歌时的感觉,则完全是两码事。和身体没有关系。在聆听的,乃是我的灵魂,听完后,我的灵魂充满了痛苦、赞叹与不可言喻的渴望……
  那个夏未,亚温与托姆随主父来凡谭,由于世家男人在场,世家人与奴隶之间的分界再次被深化。有一天,我外出寻求独处。农场大屋南边,林木森森的群山当中,在两丘之间的山谷里,我发现一处橡木林,林内有条清澈的溪流穿过。半山坡上有一处奇异的岩石小结构:那肯定是个神龛,但不晓得祭奉什么神明。我回家后告诉霞萝,她也想去看看。所以,一天下午,我带她、莉丝和提帛前往。提帛到了那儿,没发现他感兴趣的东西,左转右转不得安宁,不久就自行漫步回农场。莉丝与霞萝和我一样,感觉那片树林、那块空地、那座颓败的祭坛,有某种存在或祝福。她们坐在老橡树的薄荫中,脚下想必曾是围绕神龛的青草地,那条湍急的小溪就在近处。两人都带来纺缍和一袋混羊毛,因为她们已到了随时随地该让人见到在做妇女活儿的年龄。她们能够任意跟我外出,甚至无须事先请求许可,这正是凡谭生活惊人自在的一部分。在其他任何地方,两个十四岁的门第女奴,根本完全不准离开家门。但她们是好姑娘,随身携带女红;主母因而信任她们,如同她信任这地方的善意。就这样,我们一同坐在八月温热树荫里的稀疏草坡上,感受着溪水的凉意,在安详与自由中,良久沉默无言。
  「我在想,它是不是恩努媺的祭坛。」莉丝说。
  霞萝摇头。「形状不对。」她说。
  「那么,会是谁呢?」
  「说不定是住在这里的某个神明。」
  「橡树的神。」我说。
  「那就是迎泥神了。不对。」霞萝说,异乎寻常地确定。「不是迎泥神。是这里的神明,这地方的神明,地方的精灵。」
  「我们该留下什么作献祭呢?」莉丝问,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不晓得耶。」霞萝说。「我们再想想看。」
  莉丝又纺了一会儿纱,她的胳臂与手部动作优美,带着催眠效果。莉丝的长相没有霞萝漂亮,但平静迷人,正逐日迈向成熟女人之境。一头乌黑的亮发,两只狭长眼睛流露梦幻风采。她静静舒口气,说:「我真想永远不离开这里。」
  再过两年,她就会被外送出去,可能给年轻的欧迪阮;也可能给黑若世系的子嗣——全看阿而卡世系的利益、忠诚、债务如何转向而定。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奴隶女孩养大,就是为了外送。莉丝信任她的门第,会把她送到珍视她、善待她的地方。关于来日会被送去哪儿、送给谁,她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大有强烈的好奇想探问。我曾听她与霞萝谈到这件事。霞萝不会被送离这个门第,她已经预定送给亚温了,这同样是人人皆知的事。不过,在阿而卡世系,世家女儿不会被早早嫁掉,奴隶女孩也不会在十三、四岁就被送走——即使她们身体上已成熟。艾梅曾对我们的女孩重述主母的话:「一个女孩如果有充裕时间进入成年期,不要在自己还是小孩时就生小孩,会比较健康长寿。」叶威拉也引用初氏的话,表示赞同:「让未婚少女保持为未婚少女,直到她长大,有了智慧。因为,处女女儿的敬拜最令她的祖先愉悦。」马车夫申姆曾说:「一岁的母马无法孕育,对吧?」
  所以说,莉丝并不是在操心很快就要离家,也不是想知道埃德世系或黑若世系如何对待赠品女孩;而仅仅是知道,不出几年,她就要被送进一个全新的生活。之后,将很少,或几乎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们;而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也再没有机会经历当下这样的自由了。
  她无可反驳的愁思触动霞萝与我——因为我们姐弟俩是安稳的,因为我们深知,我们会一直留在阿而卡。
  「莉丝,假如你获得自由,」我姐姐问,她的目光越过溪流,投向温暖多荫的树林深处。「你想做什么?」
  「他们不会放女孩自由。」莉丝说,讲得实际而正确。「只有表现英雄行迹的男人才可以。像寓言里那个挽救主人财宝的奴隶。」
  「可是有些国家根本没有奴隶。假如你住在那儿,就自由了。每个人都是。」
  「但那样的话,我就变成外国人了。」莉丝笑着说。「我哪知道我会做什么?疯狂的外国事情吧!」
  「唔,就假装一下嘛。要是真获得自由呢?在这里,在埃绰城。」
  莉丝当真思考起来。「假如我是自由民,我可能会结婚,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有自己的婴孩……不过,到时候,无论我想或不想,我都得亲自照顾小孩,对不对?我不晓得耶。我不认识半个女自由民。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你呢,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霞萝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思考这件事。但我就是思考了。」
  「结婚不错。」过了一会儿,莉丝深思熟虑地说:「才会晓得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哦,对!」霞萝衷心地说。
  「霞萝,你确实知道。亚温缔不会胡乱支使你。」
  「对,他不会。」霞萝说。嗓音里有一层温柔,她每次讲到亚温,都是那样;此外还有一股得意的羞涩。
  我现在明白了,莉丝的意思是,主人有权把人家给他的女奴随便送走,或随便出借给别的男人,或将她安置到妇女区当别人小孩的奶娘,反正,随他高兴怎么处置。而女子本人毫无权力做上述各项决定,只有乖乖顺从的分。想到这些,我感觉当男人万分幸运。所以,霞萝问我:「葛维,你会做什么呢?」就轮到我有点难为情了。
  「要是我获得自由?」
  她点头,注视我的表情,依然是那股深情的温柔和满足,但完全没有羞涩,只有一点点揶揄。
  我想了一下,说:「唔,我会喜欢旅行。我会想去美生城,就是大学的所在地。而且我会想见见帕格底。可能也想见见申塔斯城的废墟。以及你们读过的一些城市,像是塔城理斯华,以及城里有四条运河和十五座桥梁的慧丽安苏尔……」
  「然后呢?」
  「然后,我会带一大堆新书回阿而卡世系!关于添购新书的事,夫子缔连提都不提。『最旧最安全』。」我引述夫子叶威拉的话,夸大地模仿他。莉丝和霞萝都吃吃笑开来。针对无从想像的自由,我们总共就只谈了这些。
  我们没留什么供奉的祭品给那地方的精灵——除非「怀念」就是一种供奉。
  次年夏天,我们在农场停留的时间被战争谣言截短了。
  和例年一样,我们到了那里,黑若世系也有几个表亲同来。抵达那天傍晚,我们一行九人赶到申塔斯丘,料想这回又会发现它已经变成一处废墟。然而,冬雨虽然破坏了护城壕沟与防御工事,城墙与塔楼却依然矗立,有些地方甚至增建得更高了。农场小孩一定有人来接管,可能把它当成自己的避难所或玩耍的堡垒。尤美与尤特很愤慨,觉得我们的申塔斯被人入侵、彼人污染了;爱丝塔娜却说:「照这样看来,它说不定会永远在此屹立了。」
  那个夏天,只有欧蔻和尤美认真清理护城壕沟,并强化防御工事和栅栏。爱丝塔娜与珊菟大部分时间被妇女们绊住,我们剩下的人,各自忙自己的事。提帛与我去游泳、钓鱼;霞萝能走得开时,会与我重访那座橡木林神龛,有时候莉丝也来,有时候我们两姐弟自己去。结果,我交到一个预料之外的朋友。
  那天,我帮着两个小女孩把申塔斯城的栅栏再强固一番。气温正热时,我穿过葡萄园要回家。光亮与温度让人昏昏欲睡,蟋蟀的叫声和知了刺耳的鸣唱伴我前进。有个葡萄园工人在另外一排葡萄架的走道,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成串葡萄正要开始长大,我透过葡萄枝蔓间的空隙,偶尔可以瞥见那个工人。我们正要擦肩而过时,他说:「缔。」那是乡下人对主人说话时的称谓,并非对方名字,只是一种敬语。
  我惊讶地在枝蔓包围中停下来看他。我认得他,考米。之前我们爬到峰顶那回,牵母驴骡载行李的农场男孩,那天傍晚时分,他还唱了歌呢。如今看起来,他长大不少,我差点误认他是成年男子。他脸上有若干没彻底剃除的胡须根,容貌冷峻瘦削。我叫出他的名字。
  发觉我还认得他,他显然既惊讶又感激。默默站立一会儿,他才说:「我们在岩石堡垒所做的,希望没有关系。」
  「做得好。」我说。
  「去年是梅利夫那些男人把它们弄倒的。」
  「没关系,那只是个游戏。」我不知道要对这个冷峻的人说什么才好。而且,他的口音也不容易听懂。我们相距四、五步,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没穿鞋,深肤色的坚硬双脚立定在地,有如葡萄枝的根。
  沉默良久,我准备道再见,继续前进时,却听考米说:「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很好的钓鱼地点。」
  那年夏天我去钓鱼好几次。提帛与我听说,农场的人曾在溪中抓到鲑鳟,但我们却从没钓到。我表示感兴趣,考米就说:「今天傍晚在岩石堡垒碰面。」说完随即在枝蔓间大步走开。
  虽然我对这个约定半信半疑,但那天下午,我还是去了申塔斯。事前告诉自己,假如考米没来,我可以帮欧蔻和尤美做点事。结果,我抵达没多久,就看见考米穿过葡萄园走来。我下坡与他会合,两人默默沿山脚边的小溪上行,走到与大一点的溪河交汇处;再沿溪步行约半哩,这是一条柳树、赤杨树、月桂树参差的小径,一直走到一座山丘的山脚,山泉灌注而下,形成一处深潭,潭水在巨大光滑的圆石间静静流动。我们都带了基本钓鱼装备,这时先默默为各自的钓线装饵,然后各选一块圆石站定,将钓线投入深色池水中。在白天为时甚长的夏季,太阳还要一、两小时才下山,阳光透过树隙,斜斜地缓慢移动。小飞蝇轻拂水面,飞掠到溪岸底下的黑暗中。不到一分钟,一条鱼上钩了,出于本能或偶然,我连忙收钓线,那是一条重约三、四磅,粉红斑点的漂亮活物!碰到这么一个收获,我简直不知所措。我看考米咧嘴而笑。「新手的好运。」他说,重新将自己的钓线抛掷出去。
  我们就站在那里,时而抛线,时而收线,我对这个沉默的青年心生喜爱与感激;他站在临水的岩石上,单薄瘦削,谜般难解。无知与敌视使庄稼人与城市人始终不合,我不知道考米为何跨越这个分界,向我伸展,也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们可以跨越知识与经验的巨大歧异,成为朋友。但我们是朋友了,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在我们的沉默当中,有信任。
  霞光在林木之间消逝,我们收集渔获。他有个网袋,我把鱼放进去,总共是:第一条特大号的鱼,加上两条比较小的;他钓到两条,一条是鲑鳝,还有一条是嘴巴显得凶猛、身形细长的鱼,可能是梭子鱼吧。我紧紧跟随他,走过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径,穿过黝黑的树林,最后进入葡萄园。虽然已置身开濶的天空之下,四周依然几乎全暗了。走到大路时,我说:「谢谢你,考米。」
  他点点头,停下脚步,要把我钓的鱼拿给我。
  「你留着吧。」
  他迟疑不定。
  「我不会煮。」
  他耸耸肩,但幽暗中却见他的微笑在闪耀。他嗫嚅道过谢,疾步走开。暮色里,高高的葡萄枝蔓伸展着手臂,他几乎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那次之后,我又与考米去钓鱼几回,总是在不同地点。考米一有空闲,想问我——几乎是无言的询问——当天傍晚想不想钓鱼的话,总是知道我人在哪儿。这让人有点胆战心惊。我不曾带提帛同去,甚至不曾把我与考米的探险告诉他;我觉得我没有权力那样做。假如考米想找提帛同行,他会自己邀请提帛。但我倒是对霞萝提到了考米,因为我对姐姐从不隐藏秘密。她喜欢听到考米的事。当我提到,不明白考米为什么选择我作同伴,带我去他所看重的钓鱼地点,霞萝说:「唔,可能他觉得孤单吧,而且他喜欢你啊。」
  「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我?」
  「我们爬山的那天,他有看到你啊。而且我肯定,他们对我们的了解,多过我们对他们的了解……他知道他可以信任你。」
  「那有点像认识一只狼呢。」我说。
  「希望我们能够去他们村子。」姐姐说:「我们现在没办法去,这种情况其实很怪,宛如他们真的是野兽之类的。来农场大屋的妇女,有一些是我们门第的亲戚呢。她们看起来似乎都非常和善,只是很难听懂她们的口音而已。」
  听了这席话,我脑中迸出一个想法,想问考米能不能什么时候随他去他家,因为我和姐姐一样,对村子里那些暗暗的房舍总是很好奇——即使果园之战与伏击,已经使我们与那些庄稼人有点不和了。所以,下一回合,考米与我在暮色中从钓鱼的河流爬上岸时,我说:「我跟你走。」那天,我们的渔获确实不小,其中一个意外收获是一条与我胳臂同长的巨大鲑鳟。带那条鱼成了一个好借口。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说:「他们介意吗?」
  我想,他要弄明白我的用词有何意义,与我要听懂他的方言,两者应该同样困难。他仔细想了想,终于耸耸肩。我们继续走,进了村庄。村子里,不管是长屋或木屋,烟囟都在冒烟,而且有煮食的浓烈气味。街道在房舍间延展,尘土甚多,车辙清晰。路上不时有暗影与我们错身而过,好几只狗用力吠叫。考米转进一间房子,不是我原以为的长屋,而是几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其中一间,木屋建在几根短桩上,以防冬季的雨泥。有个男人坐在屋外通大门的木阶上。我曾见过他在葡萄园工作。他与考米互相打招呼,声音好像打呼噜,然后那男人说:「那是谁?」
  「大屋的人。」考米说。
  「嘿。」那男人吃惊地直了上身,准备站起来。我想,他八成以为考米带了一个世家男孩来吧,所以大吃一惊。考米说了什么话,指明我是门第奴隶,这才使他平静下来。他沉默地盯着我,害我非常不自在。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么远的一步,就不打消原意了。我说:「我可以进去吗?」
  考米有点躇踌,最后还是耸耸肩,带我进屋子。屋里很暗,只有积累甚多灰烬的炉床里透漏一丝火光。屋里有几个妇人、老汉一名,还有小孩数个。暗暗的身形,簇拥在沉重的空气里,闻起来有人体、犬只、食物、木柴、泥土,还有燃烟的味道。考米接下我手中的大鱼,连同其他渔获一起交给一个妇人——我只看到一个暗暗的人影,外加一只眼睛的闪光。考米向她说了一、两个字,她转身向我:「你想与我们一起吃吗,缔?」她的声音不大友善,甚至有鄙夷的意味,但她等候我的答覆。
  「不了,姨娘奥,我必须回家,谢谢你。」我说。
  「这是一条大鱼。」她说着,举起那条大鱼。
  「谢谢你,考米。」我说着,一边往外走。「幸运神与恩努神庇佑这个家!」我落荒而逃,紧张骇怕之下,我很高兴能脱身,同时也高兴我走到了这么远的一步,至少,我有一点东西可以跟霞萝讲了。
  霞萝猜,木屋里是一家人,坐在屋外木阶上的男人可能是考米的父亲。根据农场大屋妇女们的谈话,霞萝知道,这些乡下人虽然没有婚姻,但通常与伴侣及子女同住。奴隶多生养一些除了土地和生计之外一无所知的奴隶,对农场也算有利。他们的全部人生都在溪边那个暗暗的村子里。
  「但愿我可以再见到考米。」霞萝说。
  考米下一回找到我时,我就说:「你晓得橡木林里那个古旧祭坛吗?」
  他点头。他当然知道呀,考米认识凡谭农场以及周围数哩范围内的每块岩石、每棵树、每条溪流、每块空地。
  「今天傍晚在那儿跟我们碰面。」我说:「不钓鱼了。」
  「谁是我们?」
  「我姐姐。」
  他想了想,才耸肩点头,随即走开。
  霞萝与我在日落前大约一个钟头到那里。她坐着纺纱。已经梳理过纤维的羊毛,经她的手指不停转动,原本混浊的一团,变成灰棕色的长线,平整又没有中断。考米从柳树灌木丛之间的小溪,安安静静地现身。霞萝向他致意,他点过头之后,在稍微远的地方坐下。霞萝问他是否种植葡萄,他回答「是」,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我们一点点他的工作。「考米,你还唱歌吗?」霞萝问,他耸肩点头。
  「你现在愿意唱一唱吗?」
  与在山顶那次一样,他没回答,沉默良久后,他才开口唱。同样奇异、拔高、柔和,没有来源与中心,仿佛不是来自人类的喉咙,而是悬挂在空中的昆虫之歌,没有言语,但悲伤得超过所有言语。
  我打算带珊菟去橡木林,也许去听考米唱歌,也许只是去与霞萝和我一同坐在那地方的宁静安详当中。我可以想像珊菟在那儿的情形:她会去瞧瞧神龛,说不定晓得它属于什么神明;她会下到小溪边,可能涉水凉快凉快;她和霞萝并肩坐着,纺纱、低声交谈、偶尔发出笑声。但我决定了,最好还是由霞萝邀请她。最近,我非常想与珊菟说话,但不知何故,发现越来越难那样做。而且,央请霞萝开口邀请珊菟同行这件事,不知何故我也一再延宕,也许是因为,透过想像,我已经获得这么大的快乐……只没想到,延宕到后来,竟就太迟了。
  珊菟两位兄长与托姆,从埃绰城快马前来,满载警告与命令:我们今晚就必须打点好行装,明天一早离开农场,因为从沃图斯来了一批抢匪,已经越过莫耳河,抵达凡谭南边不到十哩的墨托,烧毁那里的葡萄园和果园。他们随时都可能来到这里。托姆充分展现本行本色,骑着马四处走动,一副喜斗好战的模样。他下令世家所有女孩睡在屋内,剩下我们没几个人留在屋外,但大家一夜没好睡,因为托姆执意看守,老是经过我们旁边,绕着屋子外围巡视。日出前一大早,主父骑马来到;由于市政职责在身,他忙到半夜,但因为担心我们,没有留在城里等侯。
  早晨明亮温热。农场庄稼人勤快地帮我们捆扎行李,搬上马车。队伍终于出发走下漫长的山路时,他们悲伤地向我们道别。我们路过时,在农地干活的奴隶都抬眼,无言地望着我们。我寻找考米,但没见到半张认识的面孔。这些庄稼人必须在这里守候,没有防卫力。只盼从埃绰派出去的军队能截击土匪。主父向他们保证,一大队兵力已经出发,想必已经到了墨托与凡谭中途,正在把沃图斯人驱赶回大河边。
  路上原已燠热又多灰尘,偏偏托姆骑着紧张冒汗嘴角起沫的马,一直催赶马夫,喝斥他们加速前进,快点!主父骑马跟在主母的马车旁,并没有对托姆说什么话叫他平静下来。主父对亚温总是不假辞色,对托姆却好像越来越不愿意责骂或甚至抑制他。霞萝与我在行进中有谈到这件事。我认为,主父是担心又把托姆逼得狂怒。霞萝点头同意之余,还补充说:「亚温不像他父亲。但托姆像他父亲。至少看起来像。现在,他连走路都像他父亲了,简直如同双胞胎。」
  温和的霞萝竟说这种话,听来相当刺耳。她一向不喜欢托姆和侯比。我们发觉珊菟奥徒步跟上来,有可能听见我们对主父和他儿子的相关谈话,赶紧闭嘴。珊菟没说什么,只是稳步与我们同行,她神情不霁,一径皱着眉。我心想,跟过去一样,珊菟一定没有请求准许,就下车来步行,也没有遵守不可与奴隶同行的吩咐。反正,她一向闪躲世家人。我们默默走了很久,那么长一段路,她对我们说的却只是:「噢,霞萝,葛维……夏天结束了。」而且我看见她双眸浮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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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突袭者被驱赶到大河边,被我们的军队逼入绝境。最后安返沃图斯的人数并不多。
  但那年夏天我们没有再回凡谭农场,次年夏天也没有。时常传来外敌来犯的告急警讯,先是沃图斯、欧斯克,最后则是更强大的敌人:卡席卡。
  如今回顾,经常有警讯及战争的那些年倒也不是不快乐。战争的威胁和存在为日常的例行公事增添压力与刺激。男人也许依赖战争,如同他们依赖政治一样,因为两者都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假如没有战争,他们就缺乏那种虚荣的自重。可能出现的暴力与毁坏,为家庭生活披覆一层魅惑力,假如没那层魅惑力,他们对家庭生活就抱持轻忽不屑的态度。我认为,由于女人不需要虚荣的自重,也不像男人那样抱持着轻忽不屑,所以往往不能理解战争的好处和必要性;但是,她们有时也会让那股魅惑力攫获;而且,她们深爱勇气之美。
  亚温如今已是埃绰军队的军官,他的军团隶属于冯瑞将军麾下,多半驻守城西和城南,负责阻挡欧斯克和莫瓦的入侵。战事零星,间有一段一段长时间的平静,敌人用来重整旗鼓,而亚温也可以经常回家。
  他二十一岁生日时,他母亲把时约十六岁的霞萝送给他。以处女作为礼物,由「母亲双手赠与」,不可轻忽草率,该有的礼俗一点都不能少。那是个快乐幸福的场合,因为霞萝全心全意爱着亚温,除了爱他、服事他——独独他一个以外,别无所求。至于亚温,面对此等慷慨的温柔,即使想抗拒,也抗拒不了,何况,霞萝正是他想要的。当然,他终究还是必须娶个与他相同阶级的女子为妻,但那是好几年以后的事,现在才不管它呢。他与霞萝是幸福快乐的一对,他们对彼此的欣悦是那么明显鲜活,自然而然满溢而出,如同蜡烛流泄烛光般感染了我们周围这些人。他不在城里值勤时,白天与军官同僚及其他年轻人相处,每个晚上就回家与霞萝相会。每逢他要离家返回军团时,霞萝总是痛哭,然后悲伤担忧,直到他又骑马回来:高大俊飒,笑意春风,大呼:「我的霞萝呢?」她就从丝居跑出来迎接他,像所有年轻军人的新娘,羞赧激动,怀抱喜悦骄傲与深深的爱意。
  十三岁那年,我终于被驱离妇女寝室,送往对面的棚寮。本来我一直害怕去棚寮,但实际却不似我所担心的那么糟——虽然我还是深深怀念霞萝与我睡觉聊天的那个角落。提帛早我一年被送过去,这时就以过来人之姿保护我,但其实他不需要保护我,那些大男孩没迫害我。他们对有些年纪小的男孩很不讲情面,但很显然,井边那夜,我已经付出该付的,加上事后秘不外宣,因而赢得他们的尊敬。虽然他们唤我「沼地小子」或「尖嘴儿」,但没有更糟的状况了。何况,他们多数人才懒得理我呢。
  白天我很少见到他们,因为我现在的工作完全在学堂和图书馆,跟随叶威拉夫子进退。欧蔻和一个名叫裴巴的小男孩取代霞萝与我,成为扫地童奴。我的新任务是吸收知识,协助叶威拉教导幼小孩子。学堂里有新一批幼儿,珊菟的甥儿女已经大到可以学习字母了,另外还有几个买来或交换来的奴隶小孩。霞萝当了「赠品女孩」,所有粗重工作和肮脏工作全部豁免;只要做一点点纺纱和纺织就可以,此外就是全力为亚温保持新鲜漂亮。亚温若回部队不在家,霞萝其实很无聊。一来,过去她工作操劳惯了;二来,她发觉其他赠品女孩和仕女女仆的陪伴都很单调窒闷。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明讲,也没有抱怨连连,但只要能够离开丝居,她就回到学堂继续她的阅读,或是帮叶威拉和我教导幼儿。她与我时常在图书馆碰面,因为那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交谈很方便。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秘密都向我倾吐,她信赖我,也知道我信赖她。我们的友伴情谊是我一生的欢乐泉源。姐姐是我另一个灵魂,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完全自由自在、宁静安详。也只有对她,我才能倾吐真话。
  我已经好久没说到我所谓的「回想」,也就是我小时候看见的景象或者活梦境。它们还是会出现,但已没那么频繁,由于我坚守习惯,除了霞萝以外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竟觉得难以启齿。
  在凡谭时,我很少有这种回想,但重返阿而卡世系,就偶尔会记起来。通常在我单独阅读时,或快睡着,或快醒来时,我会看见那片蓝色山丘俯临一片闪亮的水面和芦苇,同时有船只轻轻晃动的感觉。或者,我会看见白雪飘落,覆在埃绰城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这可能是真实的记忆,也可能是事发前的预视)。或者,我站在河边的墓场;或者,我站在广场,看着几个汉子在街头打斗;或者,在那个挑高的暗室,那个男人将俊秀而悲伤的脸孔转过来,面向我,并且叫出我的名字。
  现在我几乎不再看见新景象,也很少记起我不曾回想过的事物。有几次,我忆起自己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山城里,爬着奇陡的坡道;当时下着雨,暗暗的高房子,街道沉郁而奇异,可是,却有光亮在我里面闪耀,或洒落我身上,仿佛我随身携带一盏隐形灯——除了这么说,我无法形容得更好了。
  霞萝被送给亚温那年冬天,有一回我看见一个恐怖的人形,一个瘦瘦黑黑有如木乃伊的裸身男子在跳舞,他的头奇大无比,双眼空茫但明亮,嘴巴是个红色的洞。我仰望着他,好像我躺在什么暗处往上看。当时我就希望最好别再看见那个景象。有几次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洞穴里,洞穴的岩顶很矮,幽微的光线诡异地落在洞穴岩石上。除了这些,还有一些短暂的视象,但由于它们出现得太快,当下没能看清楚,事后也没能清楚地追忆。日常生活里(如同有时所发生的情况),我到某地或碰到某人时,会知道我曾经到过那地方、见过那人的面孔。很多人偶尔都会有这种经验,但假如是第一次发生,他们也没办法说清楚,那就像是追忆某件正在发生的事。我的情况有点不一样,事情发生时,我能想起我在发生前便记得它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事情实际发生之后,我对事件的记忆就如同任何一段记忆,呼之即来;假如是还没发生的事,就没办法随时召出回忆。下雪那段记忆也一样,我有那事件的记忆;也有发生前在视象中见到它的记忆;偶尔还会不由自主随时看见那个视象本身。一场下雪,三种记忆。
  与姐姐相处的一部分快乐在于,我可以告诉她这许多奇怪的景象或记忆,并跟她聊聊它们可能是什么或可能有什么意义。聊一聊,可以减少附着于某些记忆的恐惧。而她则可以告诉我世家人之间的事情。
  如今,亚温与爱丝塔娜已结束学堂课程,托姆因为要研习战争技艺,也免除了课程。所以平常我只见到世家的幼儿子弟以及珊菟。珊菟依旧来跟叶威拉夫子上课,也经常到学堂或图书馆阅读书籍。她与霞萝与我常有机会相聚,像在凡谭农场的星空下那么自在地聊天——几乎像是。其实,我们再也无法那么完全自在了,毕竟,我们都已不是小孩,同时还必须考虑我们的身分。我对珊菟的情感让我痛苦不解,它是两种情感的混合:一是纯洁的爱慕——我乐在其中;再则是热烈的男女情欲——每逢察觉这种情感,我都觉得害怕并排斥。
  欲望是禁忌。纯洁的爱慕则被准许,但我口舌太笨,无法表达,只会写些非常差劲的诗来倾诉,但那些诗我从未向她展示。不管怎样,她不喜欢欲望,也不喜欢爱慕。她要我们原本的友谊,因为她孤单。
  珊菟最亲近的朋友一向是爱丝塔娜,爱丝塔娜现在却因为求偶和结婚的事,一直被家人打扮打理着。有人在谈论(霞萝告诉我的)爱丝塔娜将许配给柯力蓝达的传闻;柯力的父亲是埃绰城最富有、最有权力的议员。霞萝在丝居听了不少这种闲话。她把所闻告诉我,我们会一起讨论。据说,柯力没服过兵役;他的朋友都是年轻富有的自由民,以及生活荒唐的小贵族;据说柯力长相英俊,但有点胖。大家都想知道,我们文静但不失豪气的爱丝塔娜对柯力有什么感觉;她想不想许配给他;女儿的好恶对主父和主母能有多大程度的影响?
  至于他们的孤儿侄女珊菟,她对婚姻的期望不会太受重视。她若嫁人,必定是为了制造最有利的联姻。这是世家内几乎所有女孩的命运,与奴隶女孩的差异不大。有时候,想到我的珊菟,声音甜美而且处事认真的珊菟,被交给某个漫不经心的男人,会让我燃起一股强烈而无望的怒火,怒火燃到一定程度,我反而希望珊菟干脆真的就这样嫁掉好了,如此一来,她就会离开门第,我也就不必每天见到她,却又为了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奴隶而感到惭愧,只能写些傻诗,还再三渴望触摸她,却永远无法触及她……
  当然,霞萝知道我的感受——即使我想对霞萝隐藏任何事情,也办不到。她知道我脖子用细绳挂了一个小囊袋,里面装了一年前我发烧时,珊菟写给我的一张纸条,紧紧折起来保存着:「亲爱的葛维,快点好起来;生活里没有你,单调有如尘灰。」霞萝为我得不到的渴求而伤悲。她的爱已获准得到完全的满足,但于我则是完全禁止——即使在梦中也禁止,这样的不公让她恼恨。当然,贵族女子与奴隶之间是有许多爱情故事,但都悲伤并可耻,结局多半是为了男人而致残或死亡;在晚近的故事里,女人或许不会死,却要横遭公开的羞辱与降格。霞萝努力为这种严格的法律寻找合理解释,认为那些法律是为了保护我们,她相信,法律确实保护了我与她;但她并没有假装那些法律是公平的。有个老诗人写道:「正义操在众神手中;人手可握的只是悲悯与刀剑。」我把这行诗告诉霞萝,她也喜欢,还照着念一念。我想,那行诗让她想起亚温,想起她挚爱的好心肠英雄——他是握着悲悯与刀剑没错。
  浪漫情爱与欲望是我的苦刑,霞萝是我的慰借。我的工作同样也是我的慰借。
  叶威拉终于让我自由出入图书馆了,以前我当扫地童奴时,走遍门第内所有地方,图书馆却不曾进去过。图书馆的入口在圆顶的祖先祠堂再过去的走廊上。第一次逛图书馆时,我有一种跨过神圣门槛的感觉,几乎像是犯了过错而置身祖先之间的感觉。图书馆其实是个小房间,高窗的明亮玻璃采光良好。书架上有超过两百本书,都经过叶威拉小心排妥,并掸去灰尘。室内有书味。那股微妙的气味,有的人感觉窒闷,有的人感觉陶醉,而书籍本身默然无语。除了清扫或要进图书馆,否则没人曾经到过那道走廊;而进图书馆的,除了叶威拉、珊菟、霞萝还有我之外再无他人。
  由于珊菟要求夫子准许她与霞萝进图书馆,而叶威拉不能拒绝她任何事情,所以两个女孩可以进去。目前,世家较大的孩子里只有珊菟还积极阅读和学习,因为亚温与爱丝塔娜都没时间继续做他们爱做的事。珊菟告诉叶威拉,既然他已将灵魂对书籍和思想的饥渴给了她与霞萝,现在断然不可剥夺她们的机会。毕竟,霞萝在丝居的空洞里感到极度饥渴;而她则在商人的浮夸与政客的无知里感到极度饥渴。所以,叶威拉先征求主父主母准许,加上有关阅读之不可偏废的诸多耳提面命之后,才交给两个女孩一人一把钥匙。
  但,长久渴望的图书馆竟然让我失望了。这一点,我连对我自己都很难承认,也就从未对霞萝与珊菟说起。图书馆里的书,超过半数我已经知道;至于那些我不知道的书,或深色皮革封面、或卷轴盒装,摆在书架上,那么神秘、那么宝贵,内容却多半无聊,尽是法律年监、概要、平庸诗人的史诗作品。它们摆在架上至少五十年了,说不定还要更久。叶威拉对此极为自豪,他说:「阿而卡世系没有现代的垃圾。」我愿意相信他所说的,多数现代作品都是垃圾,证据乃在于:古代作品中有那么多是垃圾。只是,我从未真的那样跟他讲过。
  但是,图书馆依旧是个可亲之处,因为它是我与霞萝、与珊菟相聚的地方,也是我个人独处的场所。它是个安宁的处所,在那儿,我可以把自己交给我珍爱的诗人们、大历史家们,以及我个人赋与文学的种种梦想。
  我写给珊菟的诗,虽然出于心血,但一概生硬愚蠢。我晓得我不是诗人,虽然我深爱诗作和历史——针对人类的情感,以及战争和政治的无知与残酷,这两种艺术带来某种洞悉、某种构成意义的希望。历史会是我的技艺。我深知我还有好多有待学习,但学习于我,是一大乐事。我有写书的宏伟计划。我已经下定决心,我的人生作品将是把城市邦联各种年监融合成一部恢宏的史书。到时候,因缘际会之下,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杰出、知名的历史学家。我拟订的大纲容或含有综合的、无知的、野心过度的种种错误,但它们并非全然荒诞无稽。
  我担心的是,有人已经写了我的城市邦联史,而我却不知道,因为叶威拉不买任何新书。
  一个早春的上午,叶威拉派我穿过城镇,前往别峨世系,一个与我们世系同样以书籍与学识闻名的门第。我喜欢去那儿,那里有个名叫米萌的夫子,比叶威拉年轻,但他是我们夫子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两人常交换书籍和手稿,往往派我跑腿。我很高兴有借口可以不用听幼儿学字母的单调声音,离开屋子,走进早晨的阳光中。我选择走比较远的路,就是穿过之前托姆训练我们的那个梧桐林,沿着南城墙下方的街道步行,一路闲逛,享受我的自由。到了别峨世系,米萌迎接我。他喜欢我,经常向我谈起现代作家的作品,也对我朗诵芮塔卡、克思以及其他人的诗作,这些大名,叶威拉甚至提都不提。米萌不曾把他们的书借给我,因为他知道叶威拉禁止我阅读现代作品。那天,我们有机会略为交谈,但只谈到关于与莫瓦城的战事传言。亚温与别峨世系的一个儿子都跟随军队去了那儿。由于米萌必须返回学堂,所以他交给我一整怀抱的书,我随即带着书回家。
  这次,由于书籍很重,我直接穿过城镇。正当穿越长街时,我听见呐喊声。从我所在的街道往大河门的方向看去,我瞧见浓烟:有间屋子着火了。或许不只一间屋子着火,因为每一分钟,浓烟都翻滚得更高些。群众急速快跑,穿越先祖祠后方的广场,有的人跑离火灾,有的人跑向火灾:跑向火灾的是市警卫,他们的剑都出鞘了。我站着观看,如同我之前见过的景象:一队掌绿色旗帜的士兵沿着长街走来,有的骑马、有的步行。这些士兵与市警卫正面相遇,打了起来,叫嚷声与武器碰击声四起。我无法动弹,直到看见那匹没有骑士的马冲出打斗的乱阵,朝我疾驰而来,白色汗沫掺夹红色鲜血,从眼睛该在的部位往下流。那匹马一嘶鸣,我方才能够动弹。
  我闪身,躲开它奔逃的路径,跑向位在先祖祠与议会厅之间的广场,走后街回到阿而卡世系。我冲进奴隶进出的门,大喊:「入侵!敌兵进城了!」
  这对全家人乃是新闻,因为阿而卡远离市区,邻近地带都是安静的广场和宽濶的街道。我的话一传开,立刻引起惊慌与骚动。在埃绰城其他地方,入侵的讯息传得更快些,因此,在恩努妹停止尖叫时,市警卫与休假士兵及市民早已把入侵者赶出大河门了。
  牛市附近一个驻守军团的骑兵部队追赶入侵者,在桥东捕获一些散兵游勇,敌军主力已桃之夭夭。我们的士兵无人死亡,但有几名受了伤。入侵者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坏,只有大河门附近几间茅草屋顶的储藏仓库起火,但城市大受惊吓。卡席卡的军队何以能光天化日接近埃绰城——更别提他们竟然长驱直入,穿过了大河门?这个放肆的突袭仅是日后卡席卡大规模攻击的信号吗?而我们对那个可能的大规模攻击全无预备吗?头一天,我们全体市民感受到强烈的耻辱与愤怒恐惧,简直无法控制。主父离家去参加议会的紧急会商之前,交代托姆要守卫宅邸时,我看见他哭了。
  我盼望帮助我的家人、我的市民同胞,我盼望自己有用处,能够抵挡埃绰城的敌人,我的心因为这些盼望而满涨。我帮着艾梅把大寝室的所有孩子集合好,我自己则到学堂等候命令,看门第家人能够做什么。我很希望能与霞萝在一起,但她紧关在丝居内,那是男奴不能进去的地方。叶威拉震惊地沉着脸默默阅读;我在学堂内来回走动。整个大宅邸处在冗长而奇异的静默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托姆从学堂门外经过,见到我,他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看我们能够做什么,托姆缔。」叶威拉急忙起身。
  托姆对某个人高喊:「这里还有两个。」也没对叶威拉说什么,就迈开大步走了。
  两个年轻人进来,要我们跟他们走。他们身上都有佩剑,因此必定是贵族,但我们不认识。他们带我们穿过后院到棚寮。棚寮每扇门外都横着一个大门闩,我从没见过棚寮这样子被关起来。那两个年轻人把一个门闩拉开,命令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后,听见门闩砰的一声落下。
  阿而卡世系的男奴都在里面,被锁在棚寮内。连主父的几名贴身保镖,向来睡在主父房间的前厅,这时也在这儿。连几个马夫以及马夫长申姆,他们向来睡马厩旁的独立房间,也在这儿。所以,棚寮内非常拥挤,因为平常的工作职责,大家日夜分开,同时待在棚寮的人不会超过半数,而且我们只在这里更衣或睡觉。而现在,别说铺位不够这么多人使用,连坐下来的空间都几乎不够了。很多人站着讲话,激动而不安。里面相当暗,因为不仅各扇门被拴住,连窗户也都关着。封闭的空气有汗臭味和床垫味。
  夫子困惑地站在门内侧。我要他随我去他的房间——主寝房之外另辟的小隔间。棚寮里共有四个这种小隔间,供年长及最受宠的奴隶居住。三个马夫坐在叶威拉的帆布床上,申姆命令他们走开,「那是夫子的房间,你们这几个马粪臭小子!走开!」
  我谢过申姆,因为叶威拉几乎吓呆了,无法言语。我领他去坐在他的床上,他才终于能开口跟我说他没事。我让他留在小隔问,出去听其他男人在谈些什么。我们聊进来时,我听见很多愤怒的说话声、愤慨的抗议,但这些渐渐沉寂下来,因为老的对年轻的说了,这种情况并非不寻常,他们不是被处罚;只不过有规定,城市面临被攻击的威胁时,所有男奴都要锁起来,「以防危险。」老费耳说。
  「以防危险!」一个男仆说:「假如敌人再度侵入,并且纵火的话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面烧烤,不成了炉里的馅饼!」
  「闭上你的笨嘴。」有人对他说。
  「谁要照顾我们的马匹?」一个马厩助手说。
  「为什么他们不能信任我们?除了为他们工作以外,我们有做过什么吗?」
  「像这样对待我们,算哪门子信任?」
  「我想知道谁在照顾我们的马匹。」
  像这样的对话,整天时断时续。有些年纪较小的男孩是我的学生,他们一直跟在我周围,我猜是出于习惯的缘故。百无聊赖当中,我终于豁出去说:「来吧,我们照样上课看看,裴巴!你带头,朗诵〈尼萨丝河上之桥〉吧!」孩子们学那首歌谣已有一段时日,大家都很喜欢它。裴巴是个好学生,但身处成年男子群中,他太害羞了,不敢带头朗诵,但我一唱开头:「『在埃绰城墙下』,裴巴,来吧!」他就加入了,而且很快地,男孩们照着我们在学堂惯常的模式一个一个轮流接唱。雷里也用细小的声音勇敢唱出来:

  我们是莫瓦男人吗
  竟在敌人面前逃逸
  或者我们该为埃绰城而战
  如同我们久远以前的祖先

  我知道,周围这些成人都静下来聆听。其中有些人回想起他们以前上课的情形,有的人是头一回听见这些字词、这个故事。他们真诚地聆听,纯粹被歌谣中的事件所激动,因而唤起了爱国勇气。有个男孩唱得不顺时,两个男人接口,唱出他们很久以前在叶威拉学堂所学,或可能是叶威拉之前的夫子所教,总之他们唱了,然后传给下一个男孩接唱。唱到高潮时,大家纷纷向男孩们欢呼、喝采,还听到了这一天的第一个笑声。
  「那首歌谣实在不错,」申姆说:「我们再多唱一些吧。」我看见叶威拉虚弱地站在他的小隔间出入口,聆听着。
  我们为大家再唱飞瑞欧的民谣,他们都非常喜欢,几乎全部的人都侧耳倾听,但〈尼萨丝河上之桥〉到现在为止仍是最受欢迎的一首。「我们再唱那座桥吧。」有人说了,于是一个男孩开始唱:「在埃绰城墙下……」那天末了,棚寮内很多人学会了全部歌谣,我们识字以后往往丧失的记忆能力,变得敏捷起来,大伙儿可以顺利齐声高唱。
  有时他们自己加进一些诗节,飞瑞欧假如听见,八成毛发直竖。随意加添的人也遭其他人骂:「嘿,节制点好吗,这里有小孩呢。」他们于是请求叶威拉原谅,因为多数人对他怀有一份打心底的、想保护他的尊敬。夫子是他们其中一员,又不是其中一员:夫子是受重视、有学识的男奴,他知道的比多数贵族知道的还多。大家都以他为豪。在这个拥挤的棚寮内,逐渐形成一种秩序,某几个男人领头,成了维持秩序和做决定的人——申姆以及最高贴身保镖湎特即是其中两位。众人也会征询叶威拉的意见,但他多半时候只在一旁关照。我很幸运是他的门生,能睡在他小隔间的地板上,而不是睡在主卧室那可怕的拥挤中。
  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那几天最糟糕的是一直不清楚事况的发展,城市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厨房的女奴会准备食物送来给我们。女奴一天来两次,届时门闩拉起来,门短暂开启,现场立刻响起欢迎的高呼和不雅的提议以及一连叠的问题:我们还在打仗吗?是卡席卡出兵攻击吗?他们目前在城里吗?诸如此类。这些问题,她们多半没有答案,却有一大堆传闻可讲。之后,女奴回宅邸,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嚼着那些片断传闻,佐以面包和肉,试着理出头绪。他们通常一致同意,城墙外面还继续在打仗,可能在大河门那里,攻击者还没攻破入城,但也还没完全被驱离。
  第四天,我们终于被放出来,并证明之前的揣测都没错。正在受训的军队紧急由城南调来,与驻守在附近的骑兵队会合,联手击退了入侵者。骑兵队目前正在追击卡席卡人,市警卫得以退回城墙内守备,各就各位预备抵挡可能的突袭。卡席卡没带攻城设备,全凭一次意外的城门突袭就进了城。要不是他们当中有个急功躁进的指挥官领军展开这次未成熟的突袭,我们可能会几无警觉,那么,整座城市即可能被攻陷并烧毁。
  而我们都被锁在棚寮内……然而,思索这些没有用处,我们已被释放,获释的欢乐之钜,足以弥补一切。
  那晚,我们通通可以跑到外面,为越过尼萨丝河的第一支军团喝采。姐姐乔装成男孩溜出丝居,与我会合,我们一起去大河门欢庆。那是疯狂之举,因为赠品女孩外出上街有可能会受到严惩。但那晚大家都有一股恣意欢乐的感觉,所以我们乘势汇入了洪流。我们全心全意为军队欢呼,在熊熊火炬的光照下,我们托姆也在其中,他雄纠纠气昂昂地挥舞双臂,以古怪的步态前进。霞萝赶忙低头藏脸,假如让托姆看见他哥哥的赠品女孩跑到街上来撒野,那可不得了。之后,她与我溜回阿而卡世系——穿越我们挚爱的城市宁谧黑暗的街道与巷弄,笑着喘着跑回家。
  次日,我们听说——听霞萝说,而霞萝是听主母说——亚温的军团将移防回来守卫城市。霞萝大喜过望。「他就快回来了,他就快回来了!只要他在这里,我不在乎发生什么事!」她说。
  但,那是最后一个好消息,将有一大段时间,我们再也没有其他好消息。
  卡席卡起先便知道,埃绰军队正在莫瓦与欧斯克入侵后的暂歇状态中,所以他们才派遣第一批士兵来个小突袭,打算如果可能,准备意外取城。但他们立刻被击退了,但,被击退的只是整支大军中的前锋而已,莫耳河上的大城卡席卡,正集结大军穿越群山而来。
  农民和乡下人逃避入侵者,埃绰城很快挤满这些人,他们有的仓皇逃难,什么都末及携带;有的则把所有家当装在马拉货车、独轮手推车里,还把牛只牵着一起走。但是,在欢庆夜之后的第三天,埃绰各城门都关闭,我们被敌军包围了。
  我们从城墙上看他们并然有序地支搭帐篷,拖拉木材,挖掘防御工事,以防我军还击。他们有备而来,打算长期围城。他们为军官搭建华丽的帐篷,他们的货车满载谷物和饲料,他们为那些沿途从农场捉来的牛羊建造大畜栏,以备需要时宰杀。我们眼看城市四周有另一个城市在成长。一个刀剑之城。
  起初,我们确信,我们驻守在城南的军队会突围拯救我们。但那个希望不幸夭折。几个星期过去,我们方才看到埃绰的第一支军队前来骚扰卡席卡人,并突袭他们有壕有墙的周密防守。我们从城墙上向我军欢呼,并向那个帐篷之城发射火炮,以分散敌军。但我们的人马总是不得不撤退,因为人力单薄,双方人数是十或二十对一的悬殊比例。之前把莫瓦人和欧斯克人赶回他们土地的强大军团在哪里?南边出了什么事?可怕的谣言传遍全城,而且无从驳斥,因为所有讯息都断绝了。
  围城第一天上午,议会派遣一个代表团前往大河门上的塔楼,向敌方高喊要求谈判,要对方说明为何有这次无故不宣的攻击。卡席卡众将官拒绝回答,而且任由他们的士兵对议员叫骂嘲笑。代表团的其中一位议员是鄂敦阿而卡,我看见正要回家的他,因为愤怒与受辱而沉着脸。
  次日,议会任命一位名叫卡诺巴哈尔的议员担任非常时期「独裁官」,那是紧急时委任临时最高指挥的古代衔称。新规定新条款马上开始统辖我们的生活。严格的物资控制实行了:各家各户需将生活用品集中放在庞大的市场仓库内,再定时定量全民分配;囤积者将在先祖祠前的广场吊死。十二岁至八十岁的男市民被征召组成防卫军,由市警卫指挥。至于奴隶,围城一开始,很多门第再一次把男奴锁起来。阿而卡世系的主父只是限制我们入夜后必须待在大宅的围墙内,严格实施宵禁。很快地,独裁官也下达同样政令。毕竟,男奴显然需要为城市效命,假如像小牛一样关起来养肥,比无用更糟。巴哈尔颁布命令:奴隶虽然仍是主人的财产,但紧急时可由埃绰城调度运用。他与任何一位议员都可以命令任何一个门第提供劳动小组加入城市棚寮的工务队。凡受命纳入劳动小组的奴隶都住在市棚寮里,接受后备军人贺斯特将军指挥,直到完成任务。
  我第一次被派去那里是在六月,当时已围城两个月了。我很高兴能被派去为我的城市、我的同胞所用。学堂平平安安的,好像与全城每天的恐惧担忧两不相干,这让我觉得丢脸。我渴望离开幼儿,加入成人团体。我精神昂扬,如同我们阿而卡世系大部分的人以及全城市民。熬过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之后,我们发现可以在严苛的条件下存活,纵然食粮少得不能再少、警报无休无止,而且身陷敌人伺意以刀剑、纵火、饥饿摧毁我们的处境,我们不只能够活下去,而且能在希望和同僚情谊中活得好好的。
  我暂别世家,前往公共棚寮的前夕,霞萝来看我。她那时已有几个月身孕了,双眸明亮,棕色皮肤很有光泽——几乎是熠熠生辉。当然我们没有收到亚温任何音讯,但她断定,要是亚温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一定会知道。她确定亚温好好的。「你能记忆事情,」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并肩坐在学堂椅子上,她搂搂我,微笑对我说:「你记得这次战争开头那场突袭,对不对?你早就看见了。虽然我看不见事情,但我知道事情。而且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事。如同葛蜜曾经说的:『我们沼地人哪,拥有我们自己的内在力量……』」霞萝说完,用臀部撞我,笑着将我推向一侧。
  「哦,霞萝,」我说:「你是否曾想过,希望将来有一天去那儿,去沼地,去看看我们的故乡?」
  「不。」她又笑了,说:「我只想待在这里,跟亚温缔待在家里,没有围城,而且有一大堆东西吃!不过,你呢,他们或许会让你去旅行——等围城结束,等你成为学者,到时候,他们会让你去买书,像米萌那样。他都去帕格底买书,不是吗?你可以游遍整个西岸,你可以去沼地……在那儿,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有个大鼻子。」她捏捏我的鼻子。「像鹳鸟一样。我的尖嘴儿,你等着看未来如何吧!」
  珊菟也在我离开前到来。见到她,我完全说不出话。她把一个皮制小钱包放在我手中:「带着这个可能有用。我们很快会自由的,葛维!」她微笑。
  全城自由,意谓着阿而卡世系所有人都自由,甚至包括我们奴隶。
  在公共棚寮,我发现了一种不同的气氛,也发现一种非常不同的生活。我隶属的小队负责拆一间旧仓房,并把拆下的石块搬到西桥,用以整修塔楼与城墙。建筑用的石块都很大,每块重约半吨。这项工作需要技术,小队里没人有那种技术;至于工具,我们必须自己临时设法制作。大家从天亮工作到天黑,但保命的口粮与在阿而卡世系分到的量一样多,在阿而卡世系时,那样度日还可以,但在这里可不行。我们的小队长名叫寇特,他之所以出任小队长,没其他原因,就是力气大,加上对痛苦无动于衷。寇特的上司是贺斯特的助手,负责掌管本部门奴隶,而那个助手就是侯比。
  我来到公共棚寮,头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侯比。他现在变得孔武有力,由于剃了头,样貌与主父和托姆已不那么相似。但他那条被一道伤疤分为两段的眉毛,仍和以前一样;好勇斗狠的神情,也和以前一样。他正眼看我时,我准备同他讲讲话,但他只射来一道轻蔑仇恨的瞪视,就转身走开了。
  我住在公共棚寮那两个月里,侯比不曾跟我讲话。我们接受召集时,将我安排在岩石小队的是他,此外他还运用权力以其他方法使我日子难挨。别的男人看出这一层,那些想取悦侯比的人就因此虐待我;有的人则尽力保护我不受侯比迫害。他们问我,「那个头头」跟我有什么过节,我回答不知道,仅知他为了眉毛上的伤疤责怪我。
  贺斯特下令我们把身上的钱都存放在他那里,因为棚寮里要是有人知道你带钱,会为了一分钱把你给杀了。珊菟的馈赠,那个皮制钱包,里头有十个青铜鹰,我自己也带了身边仅有的一点钱,我很不想与这些钱分开,但根据贺斯特自己的观点,他诚信不欺,只抽取保存金额的五分之一,剩余部分则按你所要的,一点一点分次施舍给你。食物的黑市交易很兴旺,我之前在阿而卡世系完全不知此事,但来到这里,我很快就知道要去哪里买碎谷或肉干,以填充空空如也的肚腹;也晓得哪个敲诈者会拿最多的食物换你的一分钱。
  我的两个月时间未到,钱就用完了。在岩石小队的最后半个月,日子最难捱。那段期间我已经没有清晰的记忆,部分原因是,在饥饿与筋疲力尽之下,我的视像、记忆越来越常出现。有时我从一个视象或记忆,跳到另一个视象或记忆:从如丝般的蓝色水域,跳到我所躺的发臭床铺,呆望上方黑暗的岩顶;接着,我站在一扇窗户旁边看着粼粼海峡对面的白色山脉;然后,突然间我又回到夏日燠热中,正吃力地抬起或拖曳一块巨石。拉我回来的,往往是寇特往我胳臂挥鞭所生的刺痛。「醒来,你这个只顾发呆的笨蛋!」他大喊。当下,我只得尽力理解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该做什么。我的工作伙伴也会骂我偷懒,拖慢他们,甚至置他们于危险中。我后来才得知,数周前,寇特曾经请求侯比将我调离他那个小队,但侯比拒绝了。最后,寇特只好越级,直接找上贺斯特,贺斯特说:「他那么没用,送他回家吧。」
  我被放出来之后,走了一整个小时,才穿过城市回到家里。途中我必须在每个转角和每个广场歇脚喘气,凝聚力气,并且努力排除充塞在脑里的那些记忆、那些声音、那些奇怪的光线与面孔。我透过一座森林的枝枒,见到了阳光普照的广场对面,阿而卡世系的喷泉和宽濶的建筑正面。穿过一个熏臭洞穴的黑暗,我横越那座阳光普照的广场,绕行至奴隶的门,然后敲门。艾梅来开门。「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她厉声道。我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认出是我,立刻哭了出来。
  我被送进医务室,放到床上。老雷蒙用紫草软膏揉擦我的鞭伤,泡猫薄荷茶给我喝。姐姐过来拥抱我,抚摸我的头发,坐在我床边又是低声哼唱,又是哭泣,又是揶揄。我忆起前一次我在医务室,主母来看我的样子,那个记忆清晰得如在眼前。我跟她说话,并谢谢她。「好高兴回家了!」我说。
  「当然是回家了。现在好好睡吧。」霞萝柔和的声音沙哑了:「等你醒来,你还是在家里,亲爱的尖嘴儿,亲爱的葛维!」我于是睡了。
  我所需要的就是休息与食物,尽管食物供应极度匮乏。一恢复元气,我随即回学堂协助叶威拉,负起我的职责,仿佛我从没离开过一样。
  八月,我再次被征召,投入另一个工务队。叶威拉很苦恼,甚至去找主父抗议。回来之后,夫子对我说:「葛维,阿而卡门第真是受祝福。即使在时逢战乱与饥荒,它也关心它的子弟。主父向我解释,这次你不是在贺斯特的指挥下工作,也不住那个棚寮。和你一同工作的都是受过教育的奴隶。任务是从西城墙下方的旧贮藏处,把古代那些神圣的预言书和记录册搬到先祖祠的地窖,安全存放。万一城市遭入侵,藏在那里可免被火烧或水淹。先祖祠的祭司学院需要识字又有智力的奴隶来进行这项任务,因为执行时必须十分谨慎,而且要遵守祖先的惯例。虽然它需要费神,但不吃力。你被选中,实在是我们门第的光荣。」显然,夫子也把这征召当做是他的光荣。另外,我猜他也有点嫉妒,因为他渴望亲眼见识那些古代文件。
  能中止学堂职责一段时间,我不胜欣喜,虽然也有点忧心——尤其是忧心食物。我们大家现在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食物。阿而卡世系没有贮藏食品,而城市的各项供应,除了谷类,其他几乎都已告罄。主父母树立了耐心禁食的典范,加上勤于监督厨房,所以不管配给到什么食物,都至少能全家公平分享。我害怕回工务队,重新面对那些偏袒、不公、对公粮分配的争执,以及黑市那些诈欺和狡滑的交易。但我遵照命令,去到先祖祠祭司学院的奴隶区。我在学院吃到的第一餐,是浓郁的鸡汤配多汁的大麦,那是几个月来未曾尝过的食物。这时我方才知道,我是幸运儿。
  先祖祠原有的六个奴隶都是年长男人,所以,祭司才要从阿而卡世系、耶瑞世系、别峨世系等有让部分奴隶接受教育的门第寻找助手。叶威拉夫子的朋友,别峨世系的米萌也被召到那里,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他一共带了三个年轻男人来,都是他的学生。耶瑞世系的两人,都是四十出头,分别叫泰德、伊恩特。我曾经听叶威拉夫子提起他们——虽然给予称赞,但有点勉强和怀疑。「他们都是非常有学识的人,」叶威拉说:「非常有学识,但不健全,不健全。」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阅读「现代作品」——近一、二百年内撰着的作品。我想对了。那天夜晚,我们去寝室——寝室很挤,原本睡六个人的地方,现在容纳十三人,但室内温暖,照明良好,算是够舒适的了——我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其中一个床头摆了欧睿克思的《宇宙演化》。叶威拉曾经提过这部诗作一、两次,但总像医生谈到一种恐怖致命的传染疾病那样。
  泰德是个情感不露的人,浓黑的大眉底下有双锐利的眼睛。他瞧见我瞥着那本书。「你读过那本书吗,小子?」他问。他说话有北方口音,而且夹杂陌生的用语。
  我摇头。
  「那就拿去吧。」泰德说着,将它递给我。「看一下!」
  我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瞥了瞥米萌,仿佛他可能向叶威拉报告——即使我只是瞧了一眼那本书。
  「你晓得,叶威拉不让他阅读新诗人的作品,或是初氏以降的任何诗人。」米萌对泰德说。「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读克思的作品,会不会太过了?」
  「一点也不。」北方口音的汉子说:「小子,你几岁啦,十四、十五?正是追随克思迈向荣耀的年纪啊。喏,你听过他的歌谣吗?」接着他用优美纯净的男高音唱起:「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嘿,嘿,得啦,」从耶瑞世系来的另一个汉子伊恩特说:「兄弟,别在头一个夜晚就把我们揪进热水里啊!」
  「刚才那是克思的歌谣?」祭司的资深奴隶问,他是个轻声细语的老人,带有一种不出风头的权威感。「我倒没听人唱过。」
  「唔,在有些地方唱这首歌,会被吊死的呀,雷巴缔。」伊恩特微笑道。
  「这里不会啦。」雷巴说:「请继续唱吧,我挺喜欢的。」
  泰德与伊恩特互使了一下眼色,然后泰德唱了——

  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吾等眼目寻求黎明,
  如同置身苦寒枷锁里
  心灵渴望阳光,
  何其盲目又何其受缚,灵魂
  恒向尔呼求:
  做吾等之光、吾等之火、吾等之生命,
  自由!

  他的嗓音之美,加上最后两个字以悦耳速捷的跳音作结,我听了不禁热泪盈眶。
  伊恩特见了,就说:「啊,泰德,看看你对这男孩做了什么。仅凭一首诗歌,就让他崩溃了。」
  米萌笑了。「叶威拉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他说。
  「再唱一遍,泰德缔。」米萌的一个学生请求道,但他瞥一眼雷巴,寻求允许;雷巴点头。这回,多了几个嗓音加入合唱。那时我才想通,在公共棚寮里,我曾偶尔听人家用口哨片片断断吹这个曲调,只吹几个音符,宛如在打什么信号。
  「够了吧。」一个年长奴隶以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可不想吵醒主人们。」
  「哦,不,当然不。」泰德说:「我们不希望那样。」


  第六章

  在岩石小队工作有多悲惨,在这里与那些男人工作就有多愉快。有时候,这工作也是沉重的,因为要抬运装满文件的大箱子和保险柜,但是,我们动脑去计划工作,而不是以不耐的蛮力仓卒行动,而且,我们以耐心相待。工作公平分摊,这里没有鞭打咆哮命令,而是说笑交谈——有时谈论我们在搬运的古代卷轴和记录,有时聊围城、最近那次火攻,或是太阳下的任何事。与这些人一同工作本身就是接受教育。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所说的很多内容却让我深感困扰。
  与雷巴及其他人一起时,我们的谈话没什么不妥。不过,一天里大多数时间,祭司和他们的奴隶在先祖祠和议会忙着祭仪,而负责监督的雷巴知道他能信任我们的认真谨慎,也就放我们自理,不加看管。因此,在西墙下的旧仓房里,盘算着如何处理、如何搬动那些日渐损坏的箱子和脆弱卷轴而不伤害它们时,古老的厚墙市庙里只有我们七个奴隶,没人听得见我们交谈。米萌、泰德、伊恩特以我从没听过的男人方式谈话。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叶威拉提到现代作家,总把他们视为邪恶的影响力。我这些工作伙伴老是引用德宁士、克思、芮塔卡,以及我没听过的其他「新诗人」和哲学家。虽然他们引用的很多诗篇都比我所知的更美,但他们引用的所有内容,好像都是批判的、破坏的,充满了不外乎痛苦、愤怒、未得满足的渴望等等猛烈的情感。
  这让我非常困惑。岩石小队都是些粗暴汉子,但他们绝对不会质疑他们在社会系统中的位置,而且认为质疑为什么一个人合该拥有权力,而另一个人却完全没有纯然是幼稚之举。而这里的谈话,就仿佛命运和众神竟会关切我们的疑问及意见;仿佛祖先留给我们的社会大结构,竟能在一念之间完全改变!先祖祠这里的伙伴,他们的举止其实比很多贵族更有节有度,日常生活中亦态度诚实温文,但他们的言谈及想法,却对他们的门第、对被围困的埃绰城本身,表露了无耻的不忠。他们谈论主人时,并未怀抱尊敬;甚至对他们的缺点报以轻蔑不屑。他们对自己门第的从军者不感到光荣。他们甚至论断议员的道德。泰德与伊恩特认为,有些议员可能私通卡席卡,才蓄意派遣大部分军队南下,好让卡席卡可以轻松拿下埃绰城。
  我接连好几天聆听这种言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抗议与愤怒却在内心增长。等到那个根本不是埃绰人,而是从阿西安北方来的泰德说起,我们城市的陷落并非灾难,而是一次机会时,我忍不住对他发火。我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总之,我怒斥他不忠、叛逆,随时想趁敌军围城时从内部摧毁我们城市。
  其他的年轻男人,就是米萌的学生们,纷纷对我大表义愤并大肆嘲弄,但泰德制止他们。「葛维,」他说:「抱歉冒犯了你。我尊敬你的忠心,但我请求你想一想:我,也是忠心的,只是,并非对送我来此的门第忠心,也并非对使用我的这个城市忠心。我的忠心是对自己人、我的同类。还有,不管我怎么谈论,永远不要认为我会鼓动任何一位奴隶起来反叛!我清楚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被他的道歉和诚挚所震惊,反倒为自己的猛烈爆发感到难为情,整个人因此沉静了下来。我们继续工作,有好一阵子米萌的学生们回避我、冷落我,但年长的那些仍待我如常。第二天,伊恩特与我正利用一辆小手推车——手推车是我们自己设计拼造的,用来运送易碎的古代遗物——搬运一个柜子去先祖祠,途中,他把泰德的过去扼要告诉我。泰德在一个北方村庄出生,是自由民,但小时候被突袭者捕获,卖给阿西安大城的一个门第,他在那个门第受了教育。二十岁那年,阿西安发生一场奴隶叛乱,被严厉镇压:数百名男女奴隶被宰杀,有叛乱嫌疑的奴隶则被烙印。「你看过他的手臂吧。」伊恩特说。
  我的确看过那个可怕的狭长伤疤,原以为是因为火灾意外。
  「当他说『自己人』时,」伊恩特告诉我:「并不是指一个部落或一个城镇或一个门第,他是指你和我。」
  这对我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我还无法想像一个超出埃绰城四面城墙范围的聚落。但我接受这想法。
  米萌的学生多数时候依然不大理我,但其中没有恶意。我的年纪比他们最年轻的还年轻许多,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受过半吊子教育的男孩。还好,他们至少信任我不会背叛他们,不会去向谁报告他们那种煽动的言论,因为我在场时,他们都还是自在交谈。而且,虽然我震惊于他们大部分的言论,而且暗中瞧不起他们是伪君子,对痛恨的主人假装忠诚,但是,我发觉自己在聆听他们谈话,如同之前在家里的棚寮内,有些男人们谈起男女性事时,我也是边聆听、边嫌恶、边抵制,但也神魂颠倒,遐想无尽。
  米萌年纪最大的学生,安梭,喜欢谈论「拔那原人」,那是一帮逃奴,目前住在埃绰城东北边的大森林里。名叫拔那的男人是他们的头目,他身材高大,力气奇大。他们自己建立一个邦国:一个共和国,共和国内人人一律平等自由。每个男人有选举权,每个人都可能被选入政府,也可能因管理失误而遭罢免。境内所有工作由大家共同执行,所有货物和猎物共同分享。他们以狩猎和打鱼维生,也突袭富人的马车及来往阿西安的贸易商队。该地区的村人和农人不但支持他们,还拒绝向卡席卡与阿西安的政府举发他们。拔那原人慷慨地与偏僻地区的邻人分享掠夺品和物产,那些邻人要不是奴隶,就是保释人或解放民,生活极为穷困。
  安梭历历如绘描述拔那原人在森林中的生活:不对主人或议员或国王负责,个人自行决定是否效忠聚落,并以此为约束。安梭知道很多故事,关于他们如何在路上大胆伏击有护卫的货车商队以及芮希河上的商船;他们如何利用巧妙的乔装混进城镇——甚至进入卡席卡城和阿西安城的市场,用掠夺品交换他们需要的物品。安梭说,他们从不杀人,但会自卫。如果有人偶然到了他们藏身的森林深处,那人有两种选择:要嘛必须以生命起誓,以自由人身分与他们共同生活;要嘛死。他们从不向穷人夺取什么,即使夺取富裕村子,也只拿取他们贮藏的收获,从不劫掠播种用的谷实。农场和村庄的妇女都不怕他们,因为假如有妇女自愿加入,他们也欢迎。
  安梭讲这些故事时,泰德总是径自读书,或离开房间。有一、两次,他脱口说那些拔那原人只不过是一帮惯窃逃亡者。他对他们的奚落让我纳闷,是否他们与泰德等奴隶在阿西安城受刑的那场奴隶叛乱有关。伊恩特对那些故事的嘲弄比较温和,他只说,那是不可能的传奇故事。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一群奴隶把年深日久的神圣秩序完全翻转,宛如主人那般生活,确实只可能是白日梦一场。不过,我依旧喜爱聆听这些有关森林自由的浪漫故事。
  自由、自主这种字眼在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地位、一种光辉,它们高高地俯看我的心,有如凡谭夏夜里,我经常仰望的那些又大又亮的星星;现在,在这黑暗的城市,我也经常抬头仰望,但星星变得比较黯淡、比较遥远了。傍晚在寝室里,我们是悠闲的,祭司准我们点油灯。我展读德宁士写的《转化》,是泰德借我的。读这本书对我是一大发现。它有如我曾做的那个梦:在一栋屋子里探索我不知早就存在的众多房间,我在那里受到欢迎,而且有只金色动物向我致意。我所有伙伴都说,德宁士是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位,他从出生就是奴隶。在他的诗中,他使用「自由」这种字眼时,带有一种温柔、一种敬畏;我想起姐姐谈起她挚爱的人时,也是那种意味。米萌有一份克思撰的《宇宙演化》袖珍手稿,有点破旧,他说他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他鼓励我阅读。我发觉书中的诗篇怪怪的,看不大懂,但有时某一行会掳获我心,如同克思的歌谣在头一个晚上对我起的作用。
  我获准放假一小时,得以跑步穿过城市去探望姐姐。那是九月的热天,霞萝气色不好,由于怀孕,她的身体和双腿都肿胀起来,而且皱着眉,一脸倦容。她拥抱我,问起祭司们、奴隶们,以及我们工作等等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讲话,然后我又得跑回先祖祠。
  几天后,叶威拉派人传话给我,说霞萝七个月大的贻儿早产,只活了一个小时。
  我们不能把婴孩埋在河边的奴隶墓场,因为墓场在城墙外。围城期间,死亡奴隶的尸体都在火塔内焚烧,一如市民,骨灰洒入灰烬溪,与自由民的骨灰混合。灰烬溪流经火塔,溪水穿过城墙下方的一条窄管流出去,汇入尼萨丝河,然后流入莫耳河,最后入海。
  那个秋日黎明,我和几个阿而卡世系的人站在灰烬溪边的火塔旁。霞萝身体尚未复元,没参加婴儿的葬礼,不过,艾梅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几天后,我获准再去看姐姐。她清瘦憔悴,拥抱我时,竟哭了。她以轻柔疲倦的嗓音说:「你晓得,假如他活下来,他们也会尽快找机会,把他抱去交换。我听说,有门第拿奴隶婴孩换一磅重的食物。围城期间,多一张嘴,没人要。我想,他是知道的,葛维。没有人真的希望他活着,连我也一样。就算……」她没把话说完,但张开双手做了一个凄凉的小动作,意思是说:就算活下来,他对我能有什么意义,我对他能有什么意义?
  阿而卡世系的人,相貌都变了,我大感惊骇。每个人都皮包骨,神情与霞萝同样倦乏——一副围城脸。我去学堂看看,发现我那几个幼儿学生实在瘦得可怜,个个无精打采。饥荒期间,率先死亡的多是小孩。我们在祠堂每天两餐,与多数市民一样。霞萝很高兴看我健健康康,她要我告诉她,我们吃些什么食物:祭司的鱼池有鱼,他们小心看守的一群鸡可以供我们鸡蛋,偶尔有肉或肉汤;他们种植神圣药草的园子也种很多世俗蔬菜;过去奉献给祖先的谷物恩赐,如今喂饱祖先的后代……讲这些事,实在敦我惭愧,但她说:「我爱听得很!祭司们有种橄榄吗?哦,我想念橄榄超过一切!」所以,我就告诉她,我们偶尔吃橄榄——虽然其实我已经好几个月连半颗都没尝过了。
  离开前,我见到珊菟。她看起来也是无精打采,原本美丽的秀发都干燥无光泽。她温和地跟我打招呼,没想到,我出口的话竟是:「珊菟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廿五分的青铜钱?我想买点橄榄给霞萝吃。」
  「噢,葛维,城里到处不见橄榄,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说。
  「我晓得去哪里买。」
  她两只大眼看着我。一会儿,她点头,走开,回来时,将一个钱币放进我手中。「真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多。」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向人讨钱,因为是珊菟而变容易了。
  去年,一个廿五分青铜钱可以买到一磅橄榄,但如今,黑市那个人给我的是十颗干瘪的橄榄。我拿着它们跑回阿而卡世系,由艾梅转交给丝居里的霞萝。回到祭司学院,已远远超过该返回的时间,但雷巴没说什么,也许,因为他看见我流着泪。
  雷巴是心智清明的温和男人,有时候他会跟我谈点话,告诉我先祖祠内的事,他说,祭司和祭司奴隶祭祖的次数一样多。他让我感觉到祭司那种生命的尊严,也感觉到那种持续不断的仪式和祈祷,自有其平安宁静之美,而且仪式和祈祷又是城市福祉与存在之所系。我想,他可能发现我的门第日后或许会把我送给学院。我很高兴知道他希望我去学院,我可以想像住在先祖祠担任祭司的生活,但是,除了阿而卡世系、除了在姐姐近处,我不想去别处生活。而且,除了依照我被教养长大准备做的事情以外——全力学习,以便日后有能力教导门第内的小孩——我不想做别的事。
  我们的工作已渐渐到了尾声。古代文件已经搬运到先祖祠的地窖,接下去该做的是分类、收藏。但那项工作其实可能拉长到几乎永无止境,因为古卷轴和纪录都没有标示,所以需要先阅读,然后贴标签,制清册;此外还要清洁、防虫处理,最后妥善收藏起来。我们每个人所属的门第都不盼望我们回去,饥荒时,回去只是额外多一张嘴。因此,祭司和他们的奴隶都很高兴我们留下来工作。其实,没有我们,他们也无法胜任。我曾很惊讶地发现,我们七个人,包括我在内,每一个都比学院的祭司受了更好的教育。他们固然通晓各项古代仪典,对历史或其他任何知识却认识甚少,甚至仪式的历史沿革也所知有限。透过这工作,我们逐渐发现各种有趣的文件:从最早建城开始,埃绰城历代贤良的生命记载、各种预言、城内城外战争及与其他城市结盟的记载。这在在吸引着我,将我拉回撰写城市邦联历史的梦想。能在这个沉寂、垂死的城市底下,这个静寂的地窖中,在古代卷轴和羊皮纸当中一再挖宝,我很满足。
  「未来没提供我们半点安慰,」米萌说:「相较之下,往昔给我的安慰何其丰硕。」
  焚烧饿死者的尸体,日夜在灰烬溪旁进行。烧柴的浓烟飘升,与秋日雾气混合,在市内住家屋顶上方形成一座烟罩。有时,空中飘浮的气味像是烤肉的气味,让我饿得口水直流,但同时也因反胃而难受。
  北墙外,敌军正在准备堆造一座巨大的土斜坡,以便将攻城车推到胸墙。市警卫向那些工人丢掷石块,但外面的工人有如蚂蚁群集,而且敌军的弓箭手对准沿城墙现身的任何人射击。我们的弓箭手从被射死的人身上取下箭簇,再利用城墙内任何树木的树枝做成自己的箭,连老梧桐林也不放过。
  有股不安在议会蔓延,一些能言善道的人在各广场大声发表演说:埃绰城为何对外敌侵袭这么没有准备?没有储备武器,没有充足的存粮,军队还驻守在远方?议员当中是否有叛贼——心向卡席卡?那些人说,议会拒绝开城门,因为他们希望埃绰城忍饥,饿死,然后才好弃城投降。有些人认为这是高贵英勇的举动;有些人则认为是邪恶的背叛。粮食分配不均的谣言,现在传得益发厉害。穷于继续供应的黑市交易商被杀害,因为有人怀疑他们私囤粮食。有个商人的住家遭暴民攻击拆毁,因为暴民相信那个商人贮藏食品。结果,他们没找到什么,只在奴隶棚寮发现半桶无花果干。不时有传言说,议会厅底下藏了谷物……先祖祠底下也藏了谷物……种种谣传,徒托空言,不得要领。但学院祭司们恐惧地想到他们的鱼池、他们的药草园、他们的家禽、他们的生命。于是,他们乞求市警卫在先祖祠四周看守,结果派来十名市警值勤。然而,假如暴民强攻先祖祠,十名警卫也没什么作用。不过,先祖祠的圣洁崇高到底保护了它,也保护了我们。
  十月中旬了。生活悬着,仿佛处于麻木不仁的凝滞期,我们都感觉到了,再进展下去即是终局。不出几天,北墙那边即将发动攻击,而且会成功;不然就是,失控的暴民将打开一道城门,抢在屠杀及烧杀大开之前逃走。或者,可以想见的一种情况是,议会将投票,决定投降,希望能够因此避免全然的毁灭。
  然后,那件我们早已不抱希望的事发生了。
  拂晓时分,各街道都有厚沉的烟雾。敌军营帐上方,沿着尼萨丝河,传来惊慌的喊叫,军号吹响,马匹嘶鸣,武器匡当碰撞。埃绰的军队终于回家了。
  那整个早上,我们一直听见城墙外传来战斗声,凡是获准爬上城墙和屋顶的人就能看见。我们这些被锁在先祖祠大院内的奴隶,只能向奔跑路过的人乞询最新消息。快到中午时,一大队市警卫穿越广场,在先祖祠前方停住,请求先祖庇佑。他们都徒步,因为全城的每一匹马早就被宰杀果腹了。这些徒步的市警卫个个虚弱消瘦,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衣着、他们的瘦脸,在在使他们看起来有如伪装成士兵的乞丐,或仅是士兵的鬼魂。然而,透过祭司们的声音,祖先庇佑了他们。于是他们沿长街行进,目标大河门。他们默默前进,除了武器发出规律的匡当声响以外,没有半点声音。接着,六个月以来,大河门首次忽地开启,埃绰城的市警卫冲出去突袭。敌军围城士兵正转向迎战返回的我军,后方便遭市警卫攻其不备。我们听着一家屋顶传过一家屋顶的喊讯得知战况。然后,我们听见一阵高喊,以及胜利的巨吼。「我们拿下桥了!」观战者大喊:「埃绰城拿下桥了!」
  当天接下来,尽管有些告急和败阵战况,但整体形势逐渐翻转。卡席卡在埃绰的进攻下退却了,他们曾想重整军队,但马上被打散;想寻路逃窜,但逃路受阻。傍晚时分,整支围城军队成了一群散兵游勇,在埃绰城与莫耳河之间的乡下以及尼萨丝河对面的农地四处逃窜;后面追赶的是我们的骑兵队,一路寻猎、砍杀——后来被称为「猎猪」。城墙外,防御工事上方和被毁的营帐之间,处处横尸,厚厚堆叠,死众数千,大多赤裸,因为武器及装备被我们的士兵剥光了。尼萨丝河有好几处因死尸成堆,水流受阻。
  日落后,我们终获自由。我走到北门边的胸墙上,看见死尸中间有活人在动。那些活人把周围死尸当成死羊一般用力提起,以便取下他们的盔甲武器,有时假如不确定那人是死是活,就对喉咙挥刀猛砍。不久,奴隶被召集到城外,将埃绰城的死者抬进城,抬到灰烬溪边的柴堆。我们七人也被派去执行这项勤务,在月光及火炬下整晚抬尸。那是一件可怕的工作。我只记得,安梭与我合作把一具死尸放在焚烧场的地上时,我总是想起霞萝的婴孩,亚温的儿子,我的外甥,曾在这个饥饿城市活了一个钟头。每次抬尸,我祈请恩努神导引进入黑暗之境与光亮之境的,不是我所抬的那个士兵,而是那个小小的,尚未塑造完成的灵魂。
  我们抬的死尸很多是市警卫,他们为英勇的突袭付出了高昂代价。
  整晚,处处有一种不成形的暴乱,因为市民和奴隶都从开启的城门蜂拥出去,抢劫卡席卡军队的存粮。被派置站哨负责守卫贮粮的埃绰士兵,因饥民的恳求和逼迫而让步了,那些饥民有很多是他们认识的人。有些士兵甚至把补给货车驶来,载运谷物入城。一进城,饥民随即乱抢补给、围剿货车。直到晨光来临,秩序才建立——纯粹仰仗暴力:马鞭、棍棒、刀剑。晨光中,我看见士兵脸上的惊恐,因为他们看着他们的人,他们城市的男男女女,聚挤在羊残骸周围,如同蛆群附着一只死老鼠。
  中午之前,奴隶们奉命返回门第,违者处死。于是我离开先祖祠,走之前,只有时间向老雷巴道谢,并且接下米萌送我的克思诗作袖珍抄本。
  「别让叶威拉看见。」他带着讥嘲的微笑说。我不晓得怎么谢他,只能嗫嗫嚅嚅地说:「不,不,我不会……」
  那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书。那是我拥有的头一件物品。我称我穿的衣服为我的衣服,我称我在学堂使用的书桌为我的书桌,但它们其实都不是我的,它们是阿而卡门第的财产,如同我是门第的财产一样。但,这本书,这本书是我的。
  亚温返家时,向主父母表达了得体的亲情和礼仪之后,直接朝丝居去。亚温回来了,看霞萝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真是太好了。亚温没变得像多数市民那么瘦,但他也经历过艰辛日子,以至一身的风霜、僵硬、疲倦。他对我们谈起那场战役。我、霞萝、珊菟、爱丝塔娜、欧蔻,全部回到学堂,加上叶威拉,仿佛重返昔日……莫瓦军力增强,因为一支迦列军队加入,沃图斯和欧斯克也参战。埃绰的军队要应付那么多战线,很难抵挡敌方攻势。亚温认为,其中是有些误判,有些指挥上的混乱,但没有背叛。埃绰军除非先击败敌军,否则无法前来为他们的城市解围,因为敌军会追着他们到城墙。后来,他们尽可能急行,趁夜越过莫耳河,船只首尾相连形成一座船桥,以便从东——那个意料之外的方向——出其不意攻打围城的敌军。
  「可是,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你们在城里有多么艰难。」他说:「我现在仍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生活……」爱丝塔娜让他看她保存的一片「饥荒面包」:一块像木片的薄片,用一点大麦或小麦粗粉,加上锯木屑、泥土、盐制成的。「我们有很多盐。」她说:「缺的只是要加进去的东西。」
  亚温微笑,脸上出现几道狞厉的线条。「我们会叫卡席卡为此付出代价。」他说。
  「噢,」珊菟说:「付代价……那么,我们不就变成商人了?」
  「不,小表妹。我们是军人。」
  「以及军人的妻子,以及军人的情人和母亲和姐妹和表姐妹……我们有这么多人,卡席卡要付出什么代价给我们?」
  「就看实际情况了。」亚温和徐地说。他一只手叠在霞萝一只手上,两人并肩坐在学堂长条椅上。
  叶威拉谈到城市的荣誉、对祖先力量的羞辱,以及该当的报仇。亚温与我们一起听他说,但并没有继续就这些事多表示什么。不久,亚温问起我在先祖祠的情形以及我们拯救的那些古代文件。我回话时,在他全神贯注聆听的面容里,看见了那个喜爱史诗和民谣的少年,那个少年曾经带领我们利用许多夏日午后建设申塔斯城。我突然想到,不知道亚温对「新诗人」有什么看法。有一天,等他成为阿而卡世系的主父,而我成为这学堂的夫子,我会把《转化》拿给他阅读,到时候,他会发现那个新世界……但我不大能具体想像来日的情形。不过,那个想法仍促使我告诉他,围城之初,我们在棚寮里,曾经朗诵〈尼萨丝河上之桥〉,当时那些成年男子如何齐声高诵「在埃绰城墙下」。最后,学堂内我们这群人,以亚温的嗓音为首,一起朗诵这首诗。我几个瘦小的学生偷偷进来聆听,圆圆的眼睛纳闷地望着这个高大的军人慷慨激昂笑着朗诵:「莫瓦士兵逃跑了,莫瓦汉子也逃……」
  「一次又一次。」珊菟喃喃低语:「来来又回回。」她没有与我们一起念诗,看起来容貌憔悴困惑。她瞥见我忧心地瞧着她,猛然把头转开了。
  围城后的秋天那几星期,我们享受了或许是所有喜悦里最甜蜜的:持续紧绷的压力与恐惧解脱了。而那个解脱,那个释放,是自由的实体化。它让心灵扬升。宽大仁慈的氛围充满阿而卡世系。人人为了彼此侥幸存活而感激对方。可以一同欢笑了。而大家也真的一同欢笑着。
  早冬,托姆返家长住。围城的那段日子,他都在城里,不在阿而卡世系。那段期间,独裁官强行征集一支特别部队,对象包括受训生、伤残返家的士兵、退伍军人,这些人被派到市警卫当候补警卫。这支特别部队负责站哨、强化城墙和城门、支援救火与警力。他们在防卫和救火上表现殊优,所以最初都被奉为受欢迎的英雄,但由于他们越来越常处罚黑市交易商、囤积者、以及有背叛嫌疑的人,导致民众畏惧他们的调查,终至指控他们滥用权力。自由之后没几天,独裁者辞职,全部权力归还议会,这支特别部队就在那时解散。
  托姆十七岁了,但看起来比十七岁大,他让自己的气质和举止都像个成年男子,沉默寡言、严厉无情、令人生畏。
  他带着侯比回到阿而卡世系。为了给自己的服役作为奖赏,他请求让侯比从市工队解职,担任他的贴身保镖——如同湎特担任主父的贴身保镖一样。侯比就睡在主人门外。尽管侯比依旧剃胡子,而且块头大于托姆,两人样貌之相像,依旧一看便明。
  托姆返家,刚好赶上爱丝塔娜的订婚仪式。主母不赞成她嫁给柯力蓝达,改从门第的母系亲戚中挑选了瑞甯塔克。塔克世系历史悠久,但并不富裕,瑞甯则是前途看好的年轻议员。他长相不恶,谈吐讨喜,但是,根据霞萝——我们首要的消息来源——表示,他啥都不懂:「连初氏也不懂!或许,他懂政治吧。」
  关于这项婚事,珊菟没跟我们提起什么。我们很少见到她,好像她并没有像我们一样摆脱了恐惧。她的体重没有回复,而且看起来就与我们之前一样。她的围城脸依旧。我在图书馆见她拿本书坐在书桌旁,她亲切对我打招呼,但话不多,而且很快就离开。我对她的欲望之痛已经消逝,转变成怜恤之痛,此外还带了一丝不耐——在这自由的好日子里,为什么她继续愁眉苦脸?
  叶威拉受命在订婚仪式发表演说。他花了几天时间,从经典典籍收集一大堆佳言录。置身那个秋天的美好氛围中,我在先祖祠从米萌和其他伙伴学得的东西,要是对我这位上年纪的夫子密而不宣,我觉得可鄙且不光采。所以,我告诉他,我读过德宁士的书,而且米萌把克思的《宇宙演化》送给我。我夫子郑重地摇摇头,但没进一步激昂慷慨地训话。这鼓舞了我,我接着问他,德宁士的诗作既然在文字和意义上都够高贵,如何可能腐化读者呢?
  「不满。」叶威拉回答:「高贵的字词教你如何变得不快乐。这类诗人拒绝祖先的赐予。他们的作品是个无底坑,一旦你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借以建立信念的坚实基础,就一无所有了。仅剩字词!华丽空洞的字词。葛维,人不能靠字词维生,唯有信念给人生命与平安。所有道德都建立在信念的基础上。」
  我试着描述我在德宁士诗作看到的东西,那里面有一种是非道德,大于我们所知的是非道德。但由于我的想法还在摸索中,竟被叶威拉的信念一笔抹杀。「德宁士没教导别的,只教导:反抗必然,拒绝真理。我知道,年轻人喜欢把玩反抗、把玩不信。但年纪渐长,你就会厌倦那些病态的傻念头,而重返信念——道德律的基础。」
  能再一次聆听这种悠久古老的信念,是一种慰借。而且,叶威拉并没有禁止我阅读克思的作品。那本《宇宙演化》我也不常读,因为很难,而且我觉得它既遥远又怪异;但是,那本书或德宁士的书,有些诗行偶尔会进入我的脑海,慢慢揭开它们的意义和美丽,宛如山毛榉的叶子在春日舒展开来。
  我与全家人一起站着观看爱丝塔娜身穿银白相间的袍子,越过大中庭,走向她未来夫婿时,想起了那些诗句中的一行:她是一艘船,行驶在流动的灿亮水面……
  叶威拉发表演说,满是经典嘉言;阿而卡世系的学识让在场每个人留下深刻印象。阿而卡的主母为代表,讲了将女儿交给塔克世系该说的话。对方的主母上前接受我们的爱丝塔娜——塔克世系未来的主母。接着,我的幼儿学生合唱一首结婚颂——珊菟陪他们练习了好几星期。订婚仪式于是完成。坐在顶层楼座的七弦琴乐手和鼓手一齐奏乐,名门出身的两家人,齐集大厅宴乐跳舞,我们这些门第奴隶也有盛宴,也有音乐、跳舞,只不过是在后院。天气已寒,而且微雨,但我们还是打算跳舞,而且随时准备重开盛宴。
  爱丝塔娜冬季订婚,春分结婚。一个月后,亚温被召回他的军团。
  埃绰城正磨刀霍霍,准备入侵卡席卡。与莫瓦结盟对抗我们的沃图斯,由于畏惧卡席卡的力量,加上看出可以利用其战败衰弱期间,好好挫挫它,于是转而与我们联手。埃绰人与沃图斯人打算入侵卡席卡城,攻陷或围困它。卡席卡这座大城市,有时是我们的敌人,有时是我们的同盟。珊菟说过的,一次又一次,来来又回回。
  亚温离开那天,我见到霞萝。她获准到大河门去,夹在激动欢呼的民众当中,目送亚温和他的军团行军上战场。她没有泪流满面,她依然如同整个围城期间一样,对亚温抱着确定的希望。「我想,幸运神永远聆听他祈祷。」她面露微笑,但很认真:「我是说,在战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霞萝,你的意思是什么?」
  只有我们两人在图书馆里,可以自由交谈了。但霞萝踌躇了好半天,最后才抬头看我,发现我当真不懂她的意思,她才说:「主父高兴看他走。」
  我不苟同。
  「不,真的,葛维,听我说。」她坐近我,很低声地说:「主父不喜欢亚温缔。他真的不喜欢!他嫉妒亚温!亚温将来要继承鄂敦阿而卡的权力、他的门第、他在议会的地位。而且亚温俊美、高大、仁慈,像他母亲。他是迦列人,不是阿而卡人。他父亲受不了看到他,主父非常嫉妒亚温,我见过!有一百次了!你想,为什么是亚温,长子,继承人,再次被送上战场?应该去当兵的次子,一直接受各式各样精选的训练好成为军人的次子,却安安稳稳留在家里?而且带着贴身保镖!这条懦弱浮夸的毒蛇!」
  我一辈子不曾听个性情温良、心地柔软的姐姐这么忿恨地说话。我吓呆了,哑口无言。
  「托姆会被打点成议员,你等着瞧!」她说:「鄂敦阿而卡希望亚温有一天,有一天被杀掉——」她柔和但激动的嗓音爆出这样的字眼,而且抓紧我的手。「他这么希望。」她小声再说一遍。
  我想拒绝并驳斥她说的每一点,然而依旧说不出话。
  珊菟进图书馆。见到我们,她停下脚步,好像准备退走。霞萝抬头看她,哀愁地低语:「噢,珊菟奥。」珊菟走向她,展臂抱住她——我没看过这个沉默害羞自持的女孩对任何人这么做过。她们紧紧相拥,仿佛希望向对方保证什么,但却没办法。我坐在那儿,纳闷得说不出话来。我试着相信她们是因为亚温离开而彼此安慰,但我晓得并不是那样。我看到的,不是悲伤,或爱。而是恐惧。
  珊菟的视线越过我姐姐,对上我的目光,表情有一股强烈的愤慨,但渐渐淡化。无论她在我身上见到什么大敌,最后她还是再一次看见我。
  她说:「噢,葛维!但愿你能够说动叶威拉去为霞萝请求,让霞萝去学堂协助他教那些小孩,或做什么事。任何可以让她离开丝居的事情都好!我知道你没办法,他没办法……我知道!我请求过主母,要霞萝当我的女仆,作为我的命名日礼物,就只是亚温不在家的这段期间——『我可以要霞萝吗?』她说不行,那是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请求过什么。噢,霞萝,霞萝——你必须生病才行!你必须再一次挨饿!把自己弄瘦弄丑,跟我一样!」
  我不懂。
  珊菟不能理解我的不理解,但霞萝理解。她亲吻珊菟的面颊,然后转向我,拥抱我,她说:「别担心,葛维。会没事的,你看着!」
  然后她就走了,返回世家的厅室和丝居的房间,我返回奴隶棚寮。虽然既困惑又操心,但,我总是会重拾那个稳固的信念:主父、主母及门第祖先不会让这个家里任何事情真的走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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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七章

  四周很暗,我躺在一张有浓烈异味的怪床上。我的脸部上方不远,就是低矮的穹窿,由原始末凿的黑岩构成。我身边躺着暖暖的什么东西,紧贴着我一条腿。它抬头,长长的灰头有一张狰狞的黑嘴,它的黑眼睛正越过我凝望着对面。是一条狗吗?还是狼?这个景象我曾回想多次,每一次总是记得,醒来时,那条狗或狼紧靠着我,我躺在一个有岩石顶的黑暗地方——必定是个洞穴吧,毛茸茸的床铺臭气难当。现在,我又记起了它,而且我正躺在那儿。那条狗呜呜低哼着站起来,举步跨过我。有人对它说了话,然后那个人靠过来蹲在我旁边,对我说话,但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谁。我的头无法抬起来,我的手无法抬起来。我衰弱空虚,一无所有。我记得的是一无所有。
  我会像历史学家一样,按照顺序告诉你事情的经过,虽然那将严重失真。我以前并非如同被人撰写的历史那般活着。以前,我的神智一向超前追忆尚未发生的事情;如今,我所活过的以往却从脑海中消失了。现在我告诉你的,乃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又找到的一段记忆,它藏起来,不让我知道,深埋在漆黑中——如同我被埋了似的,躺在那个黑暗地方,那个洞穴里。
  那是在一大清早,开始回暖的春日。阿而卡世系开放的内院沐浴在晨阳中,喜孜孜的。
  「霞萝在哪儿?喔,霞萝和莉丝跟托姆缔一起出去了,葛维。」
  「跟托姆缔?」
  「对呀。他带她们去温泉。昨天夜里,很晚的时候。」
  是花梨在对我说话。她是丝居的看门人,说话浊重缓慢,很久以前她曾是主父的赠品女孩,现在,她坐在西苑纺纱。每次提到主父、主母、世家人,或任何名门的世家人,她都会鞠躬敬礼。她把那些人奉若神明。奴隶们常为此取笑她——「花梨认为他们已经是祖先了。」艾梅说。花梨是个傻女人,刚才她说了什么傻话?说托姆带莉丝和我姐姐去温泉?她提到托姆缔的时候,一直颔首为礼。
  那座温泉为柯力蓝达所有。柯力的父亲是埃绰城最富有、政府组织里最有权力的格攘诺蓝达。柯力原本想娶爱丝塔娜,结果婚事没成,但他好像并不怀恨,最近倒成了托姆的朋友或资助人。托姆平常都与他和他那伙富裕的年轻朋友在一起。既然埃绰城重获自由繁荣,富裕的年轻人大可以挥霍度日:大开筵席、玩女人、聚会饮酒,闹到最后总变成街头骚乱……我们有些人觉得,以托姆顽强阴森的性情,加上所受的各种战士训练,与柯力等人交往似乎很是奇怪。但柯力就是迷恋他,坚持要有他一起进出。主父也赞同他们来往,他认为如此可以加强阿而卡对蓝达世系的影响力,对世家有益,当然加以鼓励。年轻人嘛,总会泡泡女人、喝喝酒等,那些事没什么伤害,也不会真的走岔。
  成了厨师学徒的提帛,每逢侯比待在阿而卡世系时,总像一条狗,在侯比身边跟前跟后。提帛曾将侯比告诉他的事转述给我们听。柯力和他那一班朋友喜欢把托姆灌醉,因为他一醉,人就疯起来,他们激他去做任何事,他都照做,像是同时与三人击剑、与熊打斗;撕掉衣服,在议会厅的台阶上裸身跳舞,直跳到口吐白沫倒地为止。侯比说,那些人认为托姆很棒,都崇拜他。这听在我们有些人耳里,觉得他们似乎把托姆当小丑耍玩取乐,与柯力养来当摔角手的侏儒差不多,或者也像柯力的弱智独眼大块头贴身保镖赫昂一样。然而,根据提帛的转述,侯比的看法完全不同。侯比说,柯力蓝达向托姆习斗剑,把托姆当剑术大师看待。还说,柯力的那群朋友都尊敬托姆,他们畏惧托姆的力气。他们喜欢托姆变野,因为那样一来,人人都会怕托姆与柯力他们。
  「托姆缔还年轻嘛,」叶威拉说:「趁他年轻,爱怎么冲撞就随他吧。等他年纪大些,自然会随着年龄变得睿智些。主父晓得这一点。他自己也有过狂野的岁月。」
  被称作「温泉」的蓝达庄园,位在埃绰城西边那块富饶的谷产地,距城区约一哩远。格攘诺蓝达议员在那里盖了一栋豪华的新屋,将它送给儿子柯力。其内的一切,侯比都告诉了提帛,提帛则再说给我们听,屋里有豪奢的房间,丝居里满是女人,庭院栽满鲜花,后院有个美妙的池子,水从一眼温泉涌出,随时维持在血液的温度,但它是透明的蓝绿色,而孔雀在池边绿紫掺杂的大理石铺地不时开屏……侯比身为托姆的贴身保镖,曾多次造访那里。那些年轻贵族都有贴身保镖,是一种风潮;柯力除了大块头保镖以外,还有另外三个保镖。托姆最近也多买了一名保镖。保镖们可以受邀到温泉里的丝居,分享里面的女人。到了那里,食物和女人任君挑选——当然,是在他们的主人享受完之后。侯比曾在那座浴池游泳。他对提帛大谈那座浴池、那些女人,至于食物,有阉鸡的鸡肝酱、母羊肚里尚未出世的羔羊嫩舌。
  所以,当花梨告诉我,托姆带莉丝和霞萝去温泉时,虽然我的脑子有如撞上石墙而震昏那般空白一片,一会儿过后,我还是去厨房找提帛,心想,他可能曾从侯比那儿知道些什么。我不晓得我认为提帛可能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花梨告诉我的话告诉提帛,他先是吓一跳,露出惊异之色,接着他说:「那里有一大堆女人,蓝达世家在那边养了好多女奴隶。托姆只是带两个女孩去那里玩玩吧。」
  我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但我的回答让提帛绷起脸,防卫起来。「葛维,听着,也许你是夫子宠爱的弟子,但要记住,莉丝和霞萝毕竟是赠品女孩。」
  「她们不是送给托姆的。」我说。我讲得很慢,因为我的脑子依然空白一片,而且运转很慢。「莉丝是处女。霞萝已经送给亚温。托姆不能把她们带出这个门第,他不能带她们去那里。主母绝不会准许的。」
  提帛耸肩。「也许花梨搞错了。」他说完,转身回去工作。
  我找到艾梅,把花梨的话告诉她,并且复述了我对提帛讲的——不可能,主母不会准许。
  艾梅与很多人一样,围城后一下子老了很多。听了我的话,她半晌没说什么,然后才大大「啊」了一声,摇头,一再一再摇头。
  「噢,这实在——这实在是不好。」她说:「我希望,我希望花梨弄错了。她一定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没有请准,就让托姆把两个女孩带走?我去找她问清楚,也找丝居其他女人问看看。噢,霞萝!」在所有女孩当中,艾梅一向最爱霞萝。「不,不可能。」她加把劲又说。「当然,你说得对,主母菲莉摩奥不会准许这件事。绝对不会。亚温缔的霞萝!还有小莉丝!不,不,不。一定是那个浆糊脑袋的花梨把什么搅混了吧。我马上去摆平这件事。」
  我一向信赖艾梅,她通常有办法摆平事情。我于是离开她,去学堂,带我的小学生做练习、背书,让脑子别再多想,直到早晨结束。我来到食堂,很多人在闲聊。「不,」汤恩正在说:「马是我亲手装上车轭的,他用那辆关着的马车把她们带走,候比和那个他从蓝达世家买来的笨蛋,跟她们在里面。他本人亲自驾车。」
  「唔,如果是主母让他们去的,就没什么不对啦。」恩努妹高亢的嗓音说。
  「当然是主母让他们去的!」另一个妇人说。但,已升为第二马夫的汤恩摇头,说:「她们被裹得像是一大袋脏衣服,我甚至不晓得她们是谁,直到霞萝探出头来,好像在喊叫什么。但侯比把她推进车内,好像推一袋粗粉。然后,马车门砰的一声,他们策马飞奔离去。」
  「是恶作剧吧,大概是。」有个老人说。
  「一个会让二少爷缔和孪生儿给老爹缔惹麻烦的恶作剧,有可能!」汤恩悍悍地说。这时,他看见我,深色的眼睛定定望着我的眼睛。「葛维,」他说:「你晓得这件事吗?霞萝有告诉你吗?」
  我摇头,没办法说话。
  「啊,不会有事啦。」过一会儿,汤恩说。「一场恶作剧嘛,像大叔刚才说的。一个该死的愚蠢玩笑。他们傍晚就会回来的。」
  我站在那儿,有别人在周围,却仿佛所有事物和所有人都离开我,剩我独自一人呆立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地方。我穿越阿而卡世系各厅室、各院落,整个人被一团「空无」笼罩。若有人讲话,嗓音好像来自远方。
  那团「空无」渐渐拢聚成一片黑暗,一个低矮粗糙的黑岩穹顶,一个洞穴。
  「我知道事情。」霞萝曾经对我说:「而且,我晓得我知道那些事情。我们沼地人拥有内在力量!」她说着笑起来,明亮的眼睛闪着光。
  他们来找我之前,叶威拉告诉我之前,我已经知道:霞萝死了。他们认为,叶威拉应该是告诉我消息的适当人选。
  叶威拉说话时,两眼盈满泪水:一个意外,昨天夜里,在温泉的浴池里。一场悲伤的意外,太可怕了。
  「一个意外。」我说。
  他说,霞萝被淹死了——但他马上更正:她溺死了。她溺死了,就在那群年轻人跟姑娘们在浴池里玩的时候。那些年轻人饮酒过度,顾不了行为得体与否。
  「温泉浴池,」我说:「大理石铺地有好几只孔雀。」
  对,我的夫子说着抬起泪眼看我。我感觉,他的表情里有一抹诡秘与畏缩,仿佛为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而羞愧着,却又不肯承认,像小学童一样。
  「莉丝已经回来了。」他说:「在丝居里,跟那些女人一起。可怜的女孩,她状况很糟。没有受伤,但是……太疯狂了,太疯狂了。我们都晓得托姆缔总是会——总是会出现那种极度的激动。可是,带两个女孩出门第!带她们去那里,在那些男人当中!疯狂,疯狂。噢,可耻,可耻,可怜,噢,我可怜的葛维。」说着,我夫子在我面前低下他业已灰白的头,藏起他泪湿的双眼和畏缩的脸。「等亚温缔回来,他会怎么说!」夫子高声道。
  我穿过各厅堂,经过先祖祠,来到图书馆,单独在那儿坐一会儿。「空无」仍在我四周,寂然无声。我请求霞萝来,但没人来。「姐姐!」我扬声呼唤,但我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
  于是我想——明显得很,假如她被淹死,她会是躺在那个温若鲜血的绿水池池底。假如她不在那里,会在哪里?既然她不可能在那里,她就不可能已经被淹死了。
  我四处找她。我去了丝居,去了西院落,对在那里碰到的妇女说:「我在找我姐姐。」
  我已经忘记那些妇女是谁,也忘了带我去看她的那些人是谁,但我认得她。
  她躺着,层层白布覆盖住她,我只看得到她的脸,那张脸死灰,不再是粉嫩的棕色,一边脸颊有深色的瘀青。她双眼紧闭,看起来幼小而疲倦。我在她身旁跪下,她们让我待在那儿。
  我记得她们进来对我说:「葛维,主母要你去。」宛如一件严肃的大事。我亲吻霞萝,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我跟随她们去。
  她们带我穿过许多熟悉的走廊,来到主母的套房。那套房我只认得外面;霞萝获准入内打扫主母的各个房间,但我不准进去,我只打扫外面的甬道。主母在里面等我,穿着长袍,显得高姚。这是阿而卡世系的主母。「葛维,你姐姐的死,我们好遗憾,好遗憾。」她美丽的嗓音说着:「这么悲惨的意外,这么甜蜜的女孩。我不知道届时要怎么告诉我儿子亚温。这件事对他是一大打击。我晓得你爱你姐姐,我也爱她。我希望你知道了这一点,可以稍感安慰。还有这个。」她把一个丝制的沉重钱包放进我手中。「我会派我自己的侍女参加她的葬礼。」她诚挚地凝视我。「我们的心都为我们甜蜜的霞萝碎了。」
  我向她敬了礼,呆立原地。她们又过来,拉我离开。
  她们不肯带我再去霞萝那儿。我也就没再见到她的脸。所以,我得记得它是死灰色、有瘀青,而且疲倦。我不想记忆她那样的脸,所以,我转离那记忆,把它忘了。
  她们带我回我夫子那儿,但他不要我在那里,我也不想在那儿。可是,我一见到他,话语自动脱口而出:「他们会处罚托姆吗?他们会处罚托姆吗?」
  叶威拉仿佛畏惧我一般,他向退后。「平静,葛维,平静。」他安抚道。
  「他们会处罚他吗?」
  「为了一个奴隶女孩之死吗?」
  沉默在他的话语四周扩散。沉默在我四周变大、变宽、变深。我在一个池子里,在池子底部,不是水池,而是沉默与空无之池,它一直扩展到世界尽头。我无法呼吸空气,但我呼吸那片空无。
  叶威拉在说话,我看见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他的眼睛闪光。一个灰发老人开合着他的嘴。我转身走开。
  我的心被一堵墙横越,墙的另一边是我无法记忆的东西——因为没有发生。以前,我绝对无法遗忘任何事情,但这时我可以了。我可以忘却白天、黑夜、一周复一周。我可以忘却其他人。我可以忘却所有我已失落的,因为我不曾拥有。
  但我记得我站在那里,那处坟场。那是第二天的大清早,天色方亮。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以前我就忆起过了。
  我们埋葬葛蜜时,我们埋葬小明福时,我就曾经记得自己站在这柳树枝条的绿雨中,地点在城墙外、大河边。当时我就曾纳闷,在这个另一天的大清早,我们埋葬的,是谁?
  必定是某个重要的人,因为主母的随身侍女都到齐,穿白色丧服,脸孔藏在长围巾里。那人的尸体包着漂亮的白丝布,艾梅大声哭泣。她无法向恩努媺诵念祷词,她试着诵念,却发出尖锐的恸哭,把现场的沉寂撕出一个可怕的破洞。就因为这缘故,其余同样在哭泣的妇女都过去搀扶她,安慰她。
  我站在近水处,观看河水怎么啃啮河岸:不停舐着、啃着河岸的泥土,从下淘空,慢慢吞噬,于是青草悬在河岸边,白色的草根悬垂在河面上。假如仔细看河岸的泥土,会发现很多细如草根的白骨,那是小孩的白骨,埋在那儿,河水会来把他们的坟吃掉。
  有个女子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没与其他妇女站一块儿。她用一条粗劣的长围巾围着头,把脸遮藏住。但她一度注视我。那是珊菟,我知道。我记得,暂时记得。
  她和其余妇女离开后,有些人在我周围,男的,我于是问他们,我能不能留在坟场。其中一人是马夫汤恩。我们孩提时代起,他就对我很好。那时,他照样对我很好。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盾上:「你一会儿就会回来吧?」
  我点头。
  他抿紧双唇,以免颤抖。他说:「她是我见过最甜美的女孩,葛维。」
  我说:「谢谢,汤恩。」
  他与别人一起离开,这时,坟场没人了。他们已把绿色草皮重新铺回去,尽可能完善地覆盖墓穴,在一片坟墓当中几乎不特别突出。但,那都没关系了,因为河水终究要将所有墓穴淘空,最后一无所剩,只余一点白色破布,在潮流中七扭八缠,向大海漂流而去,我离开这些坟墓,走在柳树枝条下方,沿尼萨丝河上溯。
  那条路渐渐变窄,成了城墙与大河之间的一条小径,然后就到了大河门。我等候正在进城过桥的市集车队:白牛拉着沉重的货车,驴子或奴隶拉着小货车。最后,在这些车流中有了个空隙,我可以穿越这条车道。我继续沿尼萨丝河的西岸前进。这条小径是宜人的,时而靠近河岸一些,时而远离河岸一些。沿途经过许多勤俭的自由民栽植的小花园。有些老人已经在他们的小块土地上锄地除草,享受和熙的春晨、多云的日出。我继续走,走进寂静,走进空无世界。我走在一片低矮的粗糙黑岩穹顶底下,走进黑暗。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有许多我绝对不会回想起来的事。等我终于学会了忘却,就学得又快又好。如今,我能找到的那些天的片断,可能是记忆,也可能不是。它们可能是另一种回想,是关于尚未到来的时间、我尚未前往之地。我活在我所在之处,也活在我不在之处。那些天,那些时刻,一个月,两个月。当时,我不是离开阿而卡世系,因为我后面一无所有,只有一堵墙,而我已忘记那堵墙另一边的大部分人事物。至于我前面,根本空无一物。
  我走着。是谁陪我走?是引导我们步入死境的恩努神吗?或者,是以聋耳听你祈祷的幸运神?那条道路带领我。有小径,我就顺着小径走;有桥,我就过桥;有村庄,我闻到食物气味而且饿了,就去买食物吃。我口袋里一直带着别人给我的那个丝质小钱包,里面装了钱,丰盈沉重,如同一颗饱含鲜血的心灵,丰盈沉重。六个银币、八个老鹰币、二十个五毛青铜钱、九个甘五分青铜钱。我在尼萨丝河边坐下,藏身在开花的灌木丛和长草当中,才头一回点数。在村子里,我只花用廿五分青铜钱,即使如此,很多人还是无法找零给我。村民和农人无从找零,只好多给我食物。很少有人不情愿给我食物,有的人选宁愿送我而不收钱。我穿白衣,白色丧服,而且我说话像城里有救养的人,每逢他们问:「您上哪儿呀,缔?」时,我就说:「我要去埋葬我姐姐。」
  「可怜的男孩。」我听见很多妇人说。有时,小孩在我后面追跑,喊着:「疯子!疯子!」但他们从未靠近我。
  不管我去到什么人中间,都没被抢,因为我完全没有被抢的念头,也一点都不怕。万一被抢,对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没什么事要祈求时,就是幸运绅听见你的时候。
  假如阿而卡世系设法寻找逃奴,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因为我没有躲藏。尼萨丝河沿岸,任何人都可以向他们指出我的行踪。在阿而卡世系,他们或许谣传着,那天清早在坟场,众人都离开以后,葛维把自己淹死了;很可能他抱起一块重石,然后走进河里。事实上,我是拿起主母沉甸甸、装满了钱的丝质钱包,因为它就在我的口袋里,然后走进空无的世界。因为,拿起石块走进河里的念头当时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至于我走去哪里,都无所谓,所有道路都相同,只有一条路我不可以去,就是回头路。
  不晓得我是在哪里横渡尼萨丝河的,反正,村间的小路带我四处乱走,方向不时变换。一天,我看见前方有几座又高又圆的绿色山丘。原来,我竟漫游到凡谭路了。假如我顺着那条路继续前进,那条路将带我上山丘,去农场、去申塔斯——那几个名字跳出了遗忘,自行浮现在脑子里。我记得申塔斯,记得农场,我记得某个人住那里:农场奴隶考米。
  我在一棵橡树的树荫坐下,吃一点人家给我的面包。那时,我的思绪运转很慢,而且很耗时。考米曾是一个朋友,我想我可以上山去农场,然后在那儿住下。农场大屋的所有奴隶都认识我,过去也待我很好,考米会陪我钓鱼。
  卡席卡人来犯时,农场可能已被烧毁,果园被劈光,葡萄藤被扯烂。
  也许,我可以去申塔斯住一住,把它当成真正的据点。
  所有缓慢、愚蠢的想法通通经过之后,我站起来,踏上离开凡谭农场的道路。我走在两块田野之间一条东北向的小路。
  那条小路带我到一条有车辙的窄路,路上行人稀疏。我继续走,持续远离我记得而希望遗忘的人事物。我在那条路上继续走,走到一个小镇,我在市场买了足够数天的食物,还买了一条棕色的粗毯,准备过夜用。之后走到一个无人烟的村子,几条狗跑过来吠叫,让我无法逗留。不过,那村子也没什么好叫我逗留的。
  过了那个村子之后,小路愈行愈窄,成了羊肠小径。起伏的山间没有种植任何作物。羊群在斜坡上四散吃草,我经过时,它们的看守者,一条高大的灰狗站起来看我。山间谷地林木茂密。我就地在灌木丛中睡觉,林木间有条小溪可供我饮水。等食物吃尽,我自己觅食,那时节几乎任何东西都还没长成,只见到一点细小的草莓,此外我不知该找什么东西吃。最后放弃寻找,继续沿着山间那条小径前行。饥饿很痛苦。我脑子不觉升起一个想头——不是记忆,只是个想法:在先祖祠工作时,我与祭司们吃得那么好,那段期间却有人没得吃饱,以至她的婴儿胎死腹中,所以,如今就轮到我挨饿。世事无他,公平而已。
  每天,我走的距离渐渐变短,即使烈阳当空,我也经常得在高高的野草当中坐下休息。野地各种奇花异草甚是美丽,我望着小飞蝇和小蜜蜂在空中飞,或想起曾发生的事,或想起未曾发生的事,一切宛如在同一场梦里。往往一整天过去,太阳横越天空走完它的大道,我才起身,拖着脚步,寻找夜宿之处。有一天,我找不到一路走来的那条小径,只得顺着山间谷洼前进。
  那天,在拂晓的蒙蒙光线中,我正慢慢下坡,想去寻找山脚下的小溪,边走边觉两腿发抖,突然,后方有什么东西击中我,周围树木在一瞬强光中旋绕之际,我感觉气息溜出了身体。
  不晓得多久之后,我躺在一张有浓烈异味的毛皮床上。我的脸部上方不远,是低矮的穹窿,由原始未凿的黑岩构成天花板,材料是原始未凿的黑岩。四周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身边躺着暖暖的什么东西,紧贴着我一条腿。一头庞然大兽。它抬头,一条狗,长而沉重的灰头,狰狞的黑嘴,它的黑眼睛越过我凝望对面。它呜呜低哼着站起来,举步跨过我。有人对它说了话,然后靠过来蹲在我旁边,对我说话,但我老半天听不懂他说什么。光线微弱,似乎是自洞穴地面闪烁反射而来。我盯着他瞧,我可以清楚看见他两眼的眼白,以及他深色面孔周围乱莲蓬的灰黑色头发。他身上的气味,比床铺上随便处理过的动物毛皮发出的异味还要难闻。他用树皮做的杯子盛水给我,由于我无法举头,他扶起我让我喝到水。
  泰半时间,我在那个低矮的石室里睡觉。我对其他地方或其他时间一无记忆。我在那儿,就只在那儿。而且是独自一人,除非那条狗躺在我左腿旁边陪伴我。它有时抬头凝望漆黑的空中,但不曾看我的脸。那个男人弯着腰进这石室时,狗儿会站起来走向他,把长鼻子放在他手中一下,然后走出去。稍后,狗儿会与那男人回来,或自己回来,跨过我,转个身,又在我腿边坐下。它名叫守护。
  那男人名叫酷嘎或酷哈,有时他说其中一个名字,有时说另一个名字。他讲话嗓音很怪,好像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阻塞了,以至于声音出来时,有如穿过许多岩石跑出来。每次他来,都会坐在我旁边,给我新鲜的水,也给我食物,食物通常是烟熏的肉干或鱼干,有时也采些刚成熟的草莓。他从不一次给我很多。「你那时候在干么呀,饿死自己吗?」他说。只要来和我一起,他就很多话。我也经常听见他在石穴另一边自言自语,或对那只狗讲话——同样是低声漱口似的破碎字流,从不等候对方回答。他对我说的话,不外是:「你到底为了什么事要饿死自己?食物有的是,找一找就有了。什么原因让你来到这里?我原以为你是从笛润来的。我以为他们又在追踪我了。反正啊,我就跟踪你,我跟踪你,并且监视。我可以监视一整天。我叫守护伏低一点。你醒来以后,我以为你打算继续走下去,没想到你却直接来这里,来到我家门口。我能怎么办,兄弟?那时我在你后头,手中拿着棍子,所以我打你的头,砰!」他用动作示意一记猛击,然后笑起来,露出他牙缝很大的黄褐色牙齿。「你绝对不晓得我在那里,对不对?我心想,我把他干掉了,我把他干掉了。你像一根枯枝那样倒下,呵,我干掉他了。把笛润了结啦!但我再看一眼,发现是个小孩。山帕神,山帕神,我竟然错手杀死一个小孩!不,还没死。甚至也没打破他那颗鸟蛋头。但他像枯枝一样横在地上。一个小孩。我用单手把你举起来,好像举起一只小鹿。你晓得,我很强壮。他们都知道,所以他们不来这里。你为什么来这里,男孩?什么风把你吹来?你干么要把自己饿死?躺在那里,钱包里却有千万银两!青铜钱、银钱、众神脸的钱币!简直像坎别洛国王那么有钱!你干么要把自己饿死?来这种地方带那么多钱做什么?你打算跟迎泥女神买祂的鹿吗?你疯了吗,小子?」他点头。「对,你疯了,你疯了。」
  然后他自己咯咯咯笑了,说:「我也一样,男孩。疯子酷嘎。」他再度咯咯笑,然后给我一片耐嚼的肉,甜甜韧韧,带有烟熏和灰烬的苦味。我慢慢嚼,嘴巴充满饥饿的汁液。
  日子如此这般,过了一段时间:我的饥饿,他赈济滋味独特的食物,他的破锣嗓,我头上的黑岩洞顶,烟与动物毛皮的浓重臭味,狗儿紧挨着我一条腿。慢慢地,我可以坐起来了;慢慢地,我能爬到岩室的出入口,发现酷嘎把好几个这种洞穴当中最里面、最低矮的一个拿来当作他家。我慢慢去探险,有的洞穴可以站直——至少在洞穴中央可以站直。最大的一个石穴相当宽濶,但地面是大块的乱石。他家这个洞穴的黑岩有孔洞和裂缝,所以光线可以从上方透过孔隙和裂口射进来,造成烟蒙蒙的感觉。我第一次走出洞外,阳光的眩目光线让我目盲,只感觉一片红光和金光,但空气闻起来有蜂蜜般的甜味。
  从洞穴外面,即使正对它的出入口,也无法瞧见里头,只能看见有如瀑布般的一大片斜岩,斜岩上茂密地覆满爬藤植物和羊齿植物。
  酷嘎所有的财产有他粗工制作的鹿皮和兔毛皮、几个树皮杯子、用赤杨木削成的汤匙等日用器具、一卷细肌腱,以及他的宝贝——一个金属盒,里面有脏脏的结晶盐,一只生火用的火绒盒,两把上等钢制的狩猎刀,刀把为兽角制。他用一块河里的细纹卵石磨这两把刀以保持锋利。这些宝贝他爱得紧,怀疑我会因欣羡而偷走,所以总是藏起来。我也不晓得他把盐放在哪里。有一次,他得在我视线能及之处拿出其中一把狩猎刀,他咆哮着对我挥舞刀子,然后破着嗓子说:「别碰它,别碰它,不然的话,摧毁神为证,我会用它把你的心脏劈了。」
  「我不会碰它。」我说。
  「要是碰它,它会自动转过来砍你喉咙。」
  「我绝对不会碰它。」
  「你说谎。」他说:「男人全是骗子。」有时候他会整天一直说相同的话,不停重复,别的什么都不说,就光说:男人全是骗子,男人全是骗子……别接近,别接近!别接近,别接近!……除了这种时候之外,他言谈都算神智正常。
  我话不多,这一点似乎合他脾胃。他对我讲话有如对那条狗讲话,叙述他每天的探险:查看他的捕兔陷阱和捕鱼洞和一小块莓果园,以及他抓到或看到或闻到或听到的每一样东西。我与那条狗一样,专心聆听那些冗长的故事,没有打岔。
  「你是逃奴。」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外头,透过树叶仰望八月浓密明亮的星星。「门第奴隶,没吃什么苦。你逃跑了。你猜想我也是奴隶,对不对?不,不。你想找逃奴吗?往北去,到那边的森林,他们在那儿。那些骗子,那些小偷,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自由民,我出生就是自由的。我不想跟他们混,也不想跟农民、镇民混。山帕神摧毁他们吧,摧毁骗子、小偷。他们全是骗子、小偷。」
  「你怎么知道我是奴隶?」我问。
  「你还可能是什么?」他说着,咧嘴笑笑,露出敏捷机灵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来这里,是想摆脱他们,不要跟他们有瓜葛。」酷嘎说。「他们叫我疯子、隐士,他们怕我,所以随便我怎样。那个酷嘎隐士!他们不敢接近,保持距离。」
  我说:「你是酷嘎世系的主人。」
  他默默坐一会儿,才爆出他独特的咯咯笑,并用他粗大的手捶打大腿。他是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尽管他必定有五十岁了。「再说一遍。」他说。
  「你是酷嘎世系的主人。」
  「我是!我是!这里是我的领地,我是这里的主人!摧毁神为证,那是真的。我遇见一个讲真话的人了!摧毁神为证!一个讲真话的人!他来这里,而我怎么招待他?用一根棍子猛击他!这种欢迎方式怎么样?欢迎光临酷嘎世系!」然后,他笑了好久;接着,安静沉默;然后又笑,又再安静沉默。最后,在灰蒙蒙的星光下,他看着我说:「在我这里,你是自由人,信任我。」
  我说:「我信任你。」
  酷嘎从不洗澡,肮脏度日。他粗制滥造的兽皮革和毛皮都发臭腐坏,但在保存及贮藏食物上,他却一丝不苟。他将捕捉到的较大动物,比如兔子、野兔、偶尔有小鹿,都利用烟熏法,制成肉干,挂在洞穴的火炉室穴顶。他也设陷阱捕捉草原的小动物,像是木鼠,甚至庄稼鼠,这一类就在火上烧烤,趁新鲜吃。他的陷阱设计聪明,极富巧思,他的耐心无限。但他就是拿鱼钩和鱼线没辙,很少抓到值得熏制的大鱼。这方面我倒是能帮帮他。动物肌腱是他能拿来制作钓线的唯一材料,但肌腱一入水就软掉了。我从我的粗毯拉出几条亚麻线,绑上他用细骨刻削的钓钩,结果钓到几条大河鲈,以及群集在小河塘里的几条小鳟鱼。他用这些鱼示范如何熏制鱼干。除了钓鱼这件事,我对他没什么用处。他的私人探险也不希望我参与。有时候,他一整天没理我,迷失在他喃喃自语的重述里。但吃东西时,他总是跟我和守护一起分享食物。
  我不曾问他,为何收容我、养活我。这件事没在我脑袋里形成问题。我也不曾问他问题——除了问:守护是从哪儿来的。
  「从一只母牧羊犬来的。」他说:「母犬在岩石斜坡那边生了一窝小犬。我看到那些小犬在玩,以为它们是狼,就拿我的猎刀过去,想把它们挖出来砍喉咙。我刚走到它们那个窝,看母犬绕过山丘,准备跟我拼命的样子。我就说,母亲,嘿,没事,嘿,没事,我会杀狼,但从不伤害狗,是吧?她露出牙齿——」酷嘎露出棕色的牙齿,学狗嗥——「然后就进窝去了。所以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我们渐渐熟了,她把小犬带出来,让我看它们玩。然后我看上这一只,它就跟随我回来了。之后我有再回那个狗窝去,母牧羊犬现在又生一窝小犬了。」
  他从来没问我半个问题。
  就算他问,我也不会有答案。我只要发现自己回想起什么,总是立刻抽离,转而注意眼前和手中的任何事物,并且只活在其中。我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些记忆和视象了。假如我睡时做梦,醒来也不记得那些梦。
  早晨的阳光变得比之前的阳光金黄些,白天渐渐提早结束,夜晚渐渐凉冷。酷嘎世系的主人在他洞穴的火炉室内,隔着一团小火与我对坐,把细棍子穿着的一整条小鳟鱼干滑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吞下去,两手在脏污凝块的裸胸前擦一擦,然后说:「冬天这里很冷,你会冻死。」
  我没说什么。但,他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你继续走吧。」
  过了许久,我才说:「没地方可去,酷嘎。」
  「啊,有地方,有地方。那个树林,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朝北方点点头。「那座森林,达尼蓝,那座大森林。听人说,它大得没有尽头。还说,那里没有搜奴人。噢没有,没有搜奴人。只有成群的森林汉子。那就是你的去处。」
  「没有屋顶。」我说着,再放一片树皮到火堆中。
  「有啊,有啊。他们在那里过得舒服。屋顶墙壁,什么都不缺,床铺外套,一应俱全。他们认识我,他们认识我。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认识我,但保持距离。」他沉了脸,陷入又一次的喃喃自语:别接近,别接近……
  第二天上午,他很早把我摇醒。在洞口前的平坦岩石上,他已经放好我的棕色粗毯、丝质钱包——因为装满钱而鼓涨;一件脏斗篷——前阵子他送给我的。此外还有一包肉干。「快点。」他说。
  我站着不动,他的脸色转为警戒冷峻。
  「帮我保管这个。」我说着,将丝质钱包递出去要给他。
  他咬着唇。
  「不希望因为钱包而惨遭杀害,啊?」他终于说,我点头。
  「说不定,」他说:「说不定他们会来真的。小偷,骗子……我不要这东西。该放哪儿,才不会被偷?」
  「放在你的盐盒里。」我说。
  他怒目瞪我,「那是哪儿?」他气冲冲地说,强烈怀疑我。
  我再一次耸肩。「我不知道,我不曾看到它。没有人能找到。」
  这让他笑了,嘴巴慢慢扩大。「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了!好。」
  那个变脏褪色的沉重钱包被他的大手吞下。他拿着钱包走进洞穴,好一会儿。再走出来时,他朝我点点头。「快点。」他说。然后他启步。散漫的步伐,看似缓慢,却有本事一口气走数哩。
  我身体强健了,所以能跟上他一整天没问题——只是,到了晚上,我又疲倦又脚酸。
  来到最后一条溪,他要我好好喝上一顿。我们渡河,爬上一段长坡,停在一座丘顶——最后一座山丘。从这里起,土地缓缓展开成广袤的森林。群树的树梢延伸、再延伸,构成一片没有尽头的蓝色暗块。太阳尚未落下,但影子拉得好长。
  酷嘎立刻忙碌起来,他捡柴,起火,选用绿色木柴而非干柴,那样生起的火势比较大。浓烟盘旋,飘进清朗的天空。「好了,」他说:「他们会来的。」然后他转身,重回刚才我们来的路。
  「等等。」我说。
  他止步,不耐烦了。「就等着,」他说:「他们会来的。」
  「我会回来的,酷嘎。」
  他生气地摇头,走了。他略微弯低腰身,从枯干的杂草当中穿拂而过。很快地,从山下林间望去,已不见他的踪影。暗暗的树梢上方,夕照如火。
  那晚,我就在山顶的火堆旁睡觉,身上包着我的粗毯和那件斗篷。毛皮的烟臭味闻起来颇愉快——我已被那臭味疗愈了。
  夜里,我一再醒来。一次是起来添火——并非为了保暖,而是希望它尽可能发出信号。凌晨时,我做了梦。我睡在申塔斯城,在那个梦之保垒里面,其他人也都在那儿与我一起。黑暗中,我听见轻声细语,其中一个女孩笑了……我醒来,仍记得这个梦。我紧附着它,努力留在它里面。可是我好渴,是口渴唤醒我的。它告诉我,一等有了天光,就下去山脚那儿找水。我躺着等候天光。
  我心想,当年我们从不曾在申塔斯过夜。我们总是在农场大屋外不远处的树下睡觉,总是透过树叶,望着星星。我们说,有一天要去申塔斯过夜,但我们始终没有履行。


  第八章

  他们有四人。在我看见他们任何一人之前,他们早已围住我了。当时我还睡眼惺忪呢。开濶的山腰上,我独个儿待在已熄灭的火堆旁,坐了起来。他们围着我,站定不动,身形突出于野草之上,突出于灰茫茫的黎明空气中。我静坐在地上,将他们四人一个接一个看过。
  他们都带了武器,虽然不像军人,但个个佩戴短弓和长刀,有两人还多带了五尺长杖。每一个看起来都面目狰狞。
  其中一人终于开口:「火熄啦?」声音低沉沙哑,近乎耳语。
  我点头。
  他走近火堆,踢踢那几根只烧了一半的柴枝,小心踩一踩,并伸出两手感觉温度。我起身,协助他埋好余烬。
  「好了,走吧。」他说。我将粗毯和最后几片肉干捆扎好,背上身,把兔皮和松鼠皮制成的斗篷穿上以保暖。
  「臭哪。」一个汉子说。
  「臭死了。」另一个说:「和老酷嘎一样难闻。」
  「是他带我来这里的。」我说。
  「酷嘎?」
  「你和他在一起?」
  「一整个夏天。」
  一人瞪大眼睛,一人啐啐口水,一人耸耸肩;第四人——就是率先讲话的那一位,则是以头示意,引领我们下山,朝森林前进。
  到了山脚溪边,我跪下饮水。正牛饮时,领头那个嗓子沙哑的男人用他的木杖轻轻推我。「够啦,这样你会一整天尿尿。」他说。我匆匆爬起来,跟随他们渡了溪,然后在枝稍相连的幽暗树荫下继续前进。
  一路由那人带头。我们快步穿过林间,不时还小跑。直到早晨过半,到了一处小空地,才停下来。那儿有血的浊臭气味。一群秃鹰虎视眈眈对着一些内脏和头颅鼓动黑色大翅膀。三只死鹿已宰杀完毕,高挂在一棵树的主枝上,密布的苍蝇让死尸熠熠生光。那些男人把它们取下来分解捆扎,让我们每个人都背负一些鹿肉。我们再度启程。但这回,速度缓了些。一路上,由于口渴,加上苍蝇老是聚集在我们和背负的鹿肉周围,令我十分着恼。我背负的那份,一直不怎么平衡,加上昨天长程步行,现在,两脚都在旧鞋里起了水泡。我们行走的小路在深色的大树之间蜿蜒,很不像路,因为很少有空隙能看到几步以外的地方,加上树根横阻,步行益发困难。等到又瞧见前面有条溪,我立刻双手双膝趴下喝水。
  领头的回过身,示意我起来,说:「快点!到了那里,就随你喝!」但还有一人也把脸没入水中,然后抬起头说:「啊,布里金,由他喝吧。」领头的没再多说,停下脚步等候我们。
  涉水渡溪时,溪水浸透我双脚,凉得舒服极了。可是,上岸继续前进之后,湿鞋磨擦水泡,比之前更加难受。我痛苦地跛着脚,一路走到森林营地。我们在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卸下鹿肉,我才终于可以整个人站直,看看四周。
  假如我是从以前居住的宅邸来到这个营地的话,会觉得这根本就什么都算不上,只是草地上几间低矮的小屋,零零星星几个汉子,赤杨木栽在一条小溪旁,周围全是暗郁的森林。但,我是从孤绝寂寥的野地来到这里,一见到那些房子,感觉真是新奇又难忘;何况现场还有其他人存在,那就更加奇特、更加吓人了。
  没有半个人留意我。我鼓起勇气,走到赤杨树下的小溪旁,终于喝个饱。然后脱鞋,把破皮而灼痛流血的双脚浸入水中。草地这儿很和暧,秋阳一径往草地里投射光照。所以不久,我就脱了衣服,整个人泡在溪水里,好好把自己洗一洗。接着又尽全力把衣服也洗干净。衣服本来是白色的。举行订婚典礼的女孩,穿白色衣饰;亡故的死者,穿白衣;埋葬死者的人,也穿白衣。而现在,我的白衣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它们变成既棕又灰的抹布颜色。但我并没有去思索它们的白,只顾把它们铺在草地上晾晒,然后重回小溪,把头也洗一洗。起身时,我一时看不见景物,原来是头发长得盖住双眼。头发又脏又纠结,只得一洗再洗。等到最后一回浸水并搓揉完毕,正要上岸时,我看见一个汉子在溪岸上,坐在我的衣服旁望着我。
  「改头换面啦。」他说。
  他是那个叫领头的让我喝水的人。
  他个子矮,头发短,皮肤是棕褐色,颧骨高而红润,黑眼睛细窄,说话有个腔调,是别处的口音。
  我从水中爬起来,用我的旧毯子尽可能擦干身子,然后穿上湿外衣。虽然四周好像只有男人,我还是希望看起来得体,也希望保暖。这块空地已不见太阳,但天空依然明亮。我在发抖,但我不想穿那件脏脏的斗篷,毕竟,好不容易才获得这一身干净。
  「嘿,」他说:「等等。」他走开,回来时拿了一件短外衣和一种我没见过的衣物。「不管怎样,起码是干的。」他说着,将衣物递给我。
  我甩掉身上那件垮垮的湿外衣,穿上他给我的衣服。长袖的棕色亚麻料长袖外衣陈旧柔软,我的皮肤感到温暖愉快。再拿起他给的另一件,是黑色的厚实质料。我心想,这必定是一件斗篷。我试着套在肩上,却无法穿好。
  汉子看我一会儿,接着笑倒在溪岸。他笑到两眼全眯起,脸孔也涨成暗红。他屈起双膝,虽然笑声不是很吵,却足以让你知道他都笑痛了。有几人听见,走过来,先看他,然后看我。其中有几个也笑了起来。
  「哦,」他终于揩揩眼睛,坐起身:「哦。笑一笑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那是褶短裙,你穿的时候——」他又一次笑起来,笑弯了腰,而且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终于说:「你穿反了。」
  我仔细看那衣物,发现有长裤般的腰带。
  「假如你不介意,」我说:「我不穿这种短裙没关系。」
  「不介意。」他说时还没喘过气来。「我不介意。那就还给我吧。」
  「这娃儿怎么会想穿你们那种笨裙子呢,千锐?」众多旁观者中的一人说。「这样吧,娃儿,我给你体面的东西穿。」他回来时,拿来一件马裤,虽然有点松,但很适合我。我一穿上,他就说:「你留着吧。我穿起来腹部太紧了。你是今天跟着布里金他们进来的?准备加入喽?我们要叫你什么?」
  「葛维阿而卡。」我说。
  给我短裙的那个汉子说:「那是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想用那个名字吗?」他问。
  我已经长时间不大思考,脑筋一点都不想快速运转;它需要大把时间。所以老半天后,我才说:「葛仔。」
  「『葛仔』可以。」给我短裙的那人说。「我是伯恩世系的千锐。我依然沿用我的名字,因为现在这里离家乡很远,没有人能从我的名字或名气用任何计谋追踪到我。」
  「他出身的那地方,男人穿裙子,女人站着撒尿。」另一名旁观者说完,引起一些哄笑。
  「平地人。」千锐是在说他们,而不是对他们说。「不懂装懂。来吧,葛仔。你最好宣个誓——假如那就是你来的目的。然后才好按你的份分晚餐——我看你扛进来的东西已经多过你晚餐的分量了。」
  人家说,幸运神的一只耳朵是聋的,我们都对着聋的那只耳朵祈祷,所以祂听不见我们的祈祷。到底祂听见什么,到底祂在听什么,没人知晓。诗人德宁士说,祂听见星辰的巨型马车轮子在天路转动。但我知道,在这段时间,我沉落到底,完全不抱希望,完全不信赖任何人事物,完全没有欲望,完全没想到要祈祷时,幸运神始终与我同在。尽管我丝毫不在乎死活,但我活了下来。我置身陌生人之间,没受到一点伤害。我身上带了钱,但没被抢。我落单以至濒死时,一个疯狂孤老的隐士一棒把我敲回人间。而现在,幸运神又把我送到这些汉子中间,其中一位名叫千锐伯恩。
  千锐走去最大那间木屋,用力敲击柱子上挂着的铁棍。听到信号声,人群全部集合在那间木屋的门廊四周。「有新来的人,」他说:「葛仔是他的名字。他说,来这里之前,他与食人魔酷嘎共同生活过,这一点,很可以解释他身上带来的气味。但刚才在我们河里洗过澡,他准备加入我们的团体了。对吧,葛仔?」
  我点头。相当畏怯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尤其是这群汉子,总共有二十来个吧,人人皆已成年,个个低头俯视我。他们大多还年轻,而且与带我们来此的那个布里金一样,外貌端正、健壮、严整,但也有几人头发已灰白,或是秃了头,还有两个肚腹松垮了。
  「你晓得我们是谁吗?」一个秃头的人间。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是拔那原人吗?」
  听见这话,一些人拉下脸,另一些人则笑起来。「我们有些人曾经是。」那个汉子说:「也许吧。你怎么知道拔那的事,小子?」
  虽然我比他们都年幼,但我并不喜欢一直被人叫娃儿或小子,于是不由得挺了挺背脊。
  「我听过一些传言,说他们住在森林里,是自由人,团体里不分主奴,无论有什么都平均分享。」
  「讲得好。」千锐说:「只用几句话就全数道尽。」有几个汉子也露出满意表情,并点着头。
  「好得很,好得很。」秃头汉子说,他始终保持着他的尊严。另一个汉子走近我。他长得跟布里金很像,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兄弟。他的面孔坚毅英俊,双眼明亮冷冽。他上下打量我。「要跟我们共同生活,你得学通公平分享的真义。」他说:「意思就是,我们做什么,你也照做什么。这是我们一通百通的原则。假如你认为你可以为所欲为,就无法待得久。要是你不分享,就没得吃。要是因为你粗心而给大家带来危险,那就是死。我们有些规矩,若要与我们共同生活,你得宣誓遵守那些规矩。假如有违誓言,我们会追捕你到底,肯定比任何搜奴人的手法更加彻底。」
  他们一个个面容严厉,对他所说的话点头。
  「你认为你能够遵守誓言吗?」
  「我可以试试。」我说。
  「光试试还不够好。」
  「我会遵守你们的誓言。」我说。他的威吓激起了我的脾气。
  「我们会看你的表现。」他说完转身。「牟德拉,准备东西。」
  秃头汉子与布里金从屋里取出一把刀、一个泥碗、一枝鹿角、一点粗粉。我不谈那个仪式的内容,因为凡经历那仪式的人都发誓要保密;同样,我也不说宣誓的字词。全体在场的汉子陪同我,把那誓词再说一遍。仪式和复述誓言,把所有人凝聚在同伙情谊当中。等程序全部完毕,有几个人过来用力拍我背部,说我的入会仪式表现优良,是个勇敢的伙伴,欢迎我加入他们。
  千锐伯恩上前来担任我的教父,一个叫威宁的年轻人当我的狩猎伙伴。接下来的庆祝仪式,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坐我旁边。鹿肉已用铁叉烧炙好,他们还多准备了别的食物,弄得如筵席一般。我们坐下来享用时,夜幕笼罩,有的人坐地上,有的人坐树木残干,有的人坐粗糙的小凳子,全部围着跃动的红火堆。我没有刀,威宁带我到屋内一个武器箱,叫我自己挑选。我拿了一把锐利的轻刀,刀鞘为皮革制。我用那把刀帮自己从烤得滋热滴油,渐渐变黑,但味道甜美的后腿部位切下一大块,坐下来像只快饿死的动物般大吃特吃起来。有人为我拿来一个金属杯,倒了什么进杯子,八成是啤酒或蜂蜜酒,味道微酸而且有点冒泡。这些汉子一喝酒,就越笑越大声,朗笑呼叫此起彼落。他们那种真伙伴的情谊——森林兄弟的友谊,使我心中温暖。他们自称「森林兄弟」,也把那名字给我,因为我已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火堆照亮这块空地,四周是夜晚的森林,林中树下一片漆黑;高拔的枝叶于星光中构成灰色树冠,绵延又绵延,何止数哩。

  假如,千锐伯恩没对我有好感;假如,威宁没找我当他的狩猎伙伴,那年秋季和冬季一定会过得比实际还要糟糕。如同以往,我在那段期间也经常受囿于自己的忍耐力。虽然曾经与酷嘎一起在野地生活过,但那时是他照顾我,给我遮风蔽雨的住处,给我食物吃;加上夏天的野地生活本来就比较容易。到了森林这里,我带着城市人的虚软,缺乏体力又毫无求生技能,简直死定了。布里金和他兄弟埃特以及几个汉子曾经是农奴,习惯了苦日子,所以个个强悍无畏,一身好本领,对他们而言,我是负担、是无用的亏损。团体里有几个在城市出生成长的汉子,他们对我可怜的无能就比较有耐心,总是教我或供给我在这里过活所需的种种。一如与酷嘎生活时,我的钓鱼本领让我有些起码的用处。但在狩猎上,尽管威宁尽责地带我,努力想教会我使短弓及猎人必备的种种潜行匿踪技巧,但我完全没什么指望能学好。
  威宁约莫二十岁。他十五岁那年,在卡席卡领地一个城镇里,逃离了一个恶毒的主人,此后就来到这座森林。他说,卡席卡人都晓得「森林兄弟」,而且每个奴隶都梦想加入。威宁喜欢这里的森林生活,似乎完全如鱼得水,又是我们这个团伙里的最佳猎手。但不久我就发觉,他跟布里金和埃特处不来,常因此烦燥不安。「专爱扮演主人。」他嘲讽道。一会儿又说:「而且他们不肯让我们带女人进来……唔,拔那的手下个个都有女人,对不对?我想去加入他们。」
  「要三思哟。」千锐一边将柔软的鞋面与鞋底缝合,一边说。他是我们的制革和制鞋专家,平常都利用麋鹿皮帮大家制作漂亮的鞋子或系带凉鞋。「等到你去了以后,会再跑回来,乞求我们救你。你觉得布里金耍老大?跟女人的发号施令相比,男人可差得远了。男人天生是女人的奴隶,女人天生是男人的主人。想要女人,就准备跟自由说再见吧!」
  「也许吧。」威宁说:「但女人还有别的天性呀。」
  千锐和威宁是朋友,他们也将我纳入他们的友谊和谈话当中。这个团伙里有很多人好像不大使用语言,必要时不是比手势就是借鼻音示意,其余时间都冷冷坐着,像动物一样不说话。奴隶的沉默如果深深扎根在他们内在,那就怎样也无法打破。反之,千锐是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人,他爱说话、爱听话、爱讲故事——半像是吟诗朗诵;此外,他随时能跟任何人讨论任何事。
  不久我就得知他的过去——凡他认为适合讲的个人往事,他一股脑儿倾囊相告。至于距离真相多近多远,自然任凭他了。他说,他来自高山区,高山地区在离城市邦联很远的北方和东方。我没听过高山区,于是问他是否比峨岱更远。他说对,比峨岱远多了,甚至比班卓门更远。我听过班卓门,来源是古代的故事《先邯集》。
  「高山地区比远山更远,」他说:「在月亮以北,日出以东。一个集合了祟山峻岭、沼泽泥塘、岩石悬崖的孤寂之地,在那块土地上,一个留着飘缈云须的巨无霸山系拔地而起,就是卡朗山脉。除了山羊,没有谁经得起高山地区的生活。它是一块忍饥挨饿、土地冻结、长年如冬的地方,一年只见阳光一次。但那块土地却分割成众多小领地,每块领地有一个主人,就是领主,每个领主的内在都拥有一种邪恶力量。可以说,他们每个人都是巫士。像那样的主人,你有多喜欢呢?那个人,只要动一动手指,讲一讲字词,就能把你整个人由里往外翻,使你的内脏满地窜流,让你的双眼瞪着你的头脑内部,喜欢吗?或者,某个人注视过你之后,你的思想再也不会是你自己的思想,而是他放进你脑袋的思想,这又如何?」
  他喜欢针对这种可怕的能力大放厥辞,他称那种能力为「天赋」。若讲到高山区的巫士,他的故事更是加倍离谱。我问过他一回,假如他曾有主人,他主人的力量是什么。这个问题让他沉默良久。他明亮细长的眼睛注视我,「或许你不会认为那是一种力量。」他说:「因为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见。他能使体内的骨骼衰弱,那需要一点时间。然而,他一旦对你施力,你一个月内就会衰弱疲乏,半年内两条大腿会像草一样折弯,不出一年,你就翘辫子啦。你不会想遇见干这种事的人。哦,你们这些平地人自以为懂得服事主人是怎么一回事!在高山区,我们甚至没有『奴隶』这样的说法,而是称为『领主的人』。领主的人包括下人、仆役、农工等等,而领主也许与他们半数有亲戚关系。但是,对领主而言,领主的人比这里最不堪的奴隶更像奴隶!」
  「我不清楚那种情况。」威宁说:「但,一条鞭子外加两条大狗也可以毁掉一个人,跟巫法的效果差不多嘛。」威宁的大腿、背部和头皮有可怕的伤疤,一只耳朵也被扯掉了一半。
  「不一样,不一样。那要命的效果在于恐惧。」千锐说。「在于骇人的恐惧。你不会害怕打你的人或咬你的狗呀,一旦逃离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对不对?但我告诉你,我已经远离高山区和我主人千百哩了,但只要感觉到他想起我,我照旧畏缩不误。我能感觉到!力气从大腿和胳膊流逝,背部也挺不直。他的力量在我身上!我能做的,仅是继续走,继续走,继续走,直到他的手、眼和残酷力量被山脉、河流、遥远距离隔开。我当年越过创德河之后,就变强壮一点。再越过第二条大河,撒力河之后,我终于安全了。以前有个智妇告诉我,『力量』只能越过大河一次,无法越过两次。但后来,我多越过一条河,以期高枕无忧!我绝不再回北方,绝不。你们平地人哪,根本不懂当奴隶是怎么回事!」
  然而,千锐却不时提起高山区和他诞生的农场。而且,尽管他口中所叙述的是个贫穷、愁苦、悲惨的地方,但我也听出他思乡的渴念。他在我心中描绘一幅鲜明的图画:广袤贫瘠的沼地,云雾飘缈的山岭,拂晓时分千只白色野鹤同时振翅高飞的泥塘,石墙和板岩屋顶的住家农场窝在光秃秃的棕色山丘下。经由他的叙述,我可以清清楚楚看着这景象,几乎有如我自己记得它一样。
  因此,我也留意起自己的力量——或是不管它叫什么名称,反正就是记起尚未发生之事的本领。我记得我曾经拥有那种力量,一度拥有。但,我一去思索它,就忆起很多我不希望忆起的地方。那些记忆使我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使我的脑子因害怕而空白一片。于是,我将它们推开,转离它们。「回想」会杀死我,「忘却」使我存活。
  森林兄弟都是亡命之徒,逃离了无法忍受的人事物。他们与我相仿,都没有过去。等我学会怎么度过这粗砺的人生,学会忍耐没有一刻干爽或温暖或干净,学会只吃半生不熟的野味,我就能与他们生活下去,像我与酷嘎共同生活那样,除了眼下这个时刻和周围这些,不去多想什么。而大部分时间,我就是这么做了。
  然而,偶尔,碰到冬季暴风雨把我们留在通风但有烟的小屋内时,千锐、威宁和一些汉子坐在闷烧的炉火旁,就着不明不暗的光线一起闲聊,我陆续聆听他们的故乡、他们昔日的生活,他们逃离的主人,他们的痛苦回忆与快乐回忆。
  有时候,一个清晰的视象会进入我的思绪:一个有很多妇女和小孩的宽阔地方;一座城市广场的喷泉;一处阳光照射的院落,四周有拱廊,妇女们正坐着纺纱……每逢见到这样的地方,我无法给它名字,我的心神也会急忙转开。别人谈论森林以外的世界时,我从不加入他们,也不喜欢聆听。
  一天下午稍晚时,六、七个疲倦、肮脏、饥饿的汉子会在我们小屋内围着粗陋的壁炉闲坐,可聊的话题都聊完了,大家泄气地默默呆坐。那天,已经下过连续四个昼夜的寒冬大雨。乌云笼罩着森林的暗黑树木,仿佛整天都是夜间似的。雾气与黑暗缠着沉重潮湿的树枝。柴堆渐用渐少,假如到屋外柴堆拿木柴进来添火,准立刻全身湿透,所以我们有的人干脆裸身出去,因为皮肤比衣物或皮革干得快。我们有个名叫卜雷克的同伴,他咳得厉害,每次一咳,就摇得有如小狗嘴里衔着的老鼠。连千锐也把笑话和故事都讲光了。在那寒冷寂寥的地方,我想起某个地方的夏天,几座开濶山丘上的光与热。忽然,一个节奏进入我脑子,附带一个节拍以及配合节拍的字词。然后,无意间,我竟然大声把那些字词念了出来。

  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吾等眼目寻求黎明,
  如同置身苦寒枷锁里
  心灵渴望太阳,
  何其盲目又何其受缚,灵魂
  恒向尔哭求:
  做吾等之光、吾等之火、吾等之生命,
  自由!

  「啊,」千锐打破那些字词导致的安静,说:「这我听过,听过别人用唱的。它是有曲调的。」
  我寻找那首曲调,它一点一点回来了,外加唱它的那个美妙嗓音也一起回来。虽然我天生没歌喉,我还是唱了。
  「好听。」威宁轻声说。
  卜雷克咳了咳,说:「多讲一点这类东西吧。」
  「是呀。」千锐说。
  我看进我的脑子,找寻更多记得的字词,才好跟他们讲。起初一会儿,没出现什么。最后,我找到的是一行书写字,我把它念出来:「少女身着白丧服,登上高阶……」我大声念完,没多久,那行字带我进入另一行字,那个另一行字又带往下一行。于是,我跟他们说起葛洛的诗作片段。在那个片段,女预言家叶娜勇敢面对敌人——英雄鲁烈克。一个穿白丧服的女孩站在申塔斯城的城墙上,向城墙下方那名杀死她战士父亲的男人说话。她对鲁烈克预言他将如何死去:「留心崔布斯城众山丘。」她说:「因为你将在那儿遭受伏击。你会逃走,躲进树丛中。但是,当你以为没人看见,想爬着逃走时,他们会杀死你。他们会将你赤裸的身躯拖进城内示众——以伸开四肢伏卧地面的姿势,以便众人看见你背上的伤。你的尸身将不会领受英雄合当的惯例,没有焚烧,也没有祝辞献给祖先。反之,你的尸身将与奴隶与犬只同葬。」鲁烈克听了她的预言,大怒道:「你才会遭遇那种死法,说谎的女巫!」说着,将自己沉重的矛用力掷向她。众人目睹枪矛从她胸口下穿过,继续飞出去,拖带鲜血。但她依然身穿那白袍,挺立在战场上,毫发无伤。她兄弟,战士亚利拉拾起那柄矛,递给她。她将矛往下抛向鲁烈克。她没用力抛掷,而是轻轻地、轻蔑地丢出,任矛在空中翻滚。「在你逃跑并躲藏时,你将会需要这个。」她说:「帕格底的大英雄。」
  在那间寒冷、烟雾弥漫的小屋里,光线不明不暗,低矮屋顶有雨声劈啪响着,而我念出那首诗的词句时,我眼里的字词是写在某个学生辛苦手写的手抄本上,而我站在阿而卡世系的学堂里,手拿着那本手抄本。「葛维,念那一段。」我的夫子说,而我大声念出词句。
  接着是一阵静默。
  「嗳,真傻啊。」卜雷克说:「居然对女巫掷矛。他难道不晓得,除了火,没什么能杀死女巫呀。」
  看外貌,卜雷克大约五十岁,只是,在半饥饿状态以及鞭打之下过日子的人,年龄很难准确猜测,也许他只有三十岁。
  「那是个好故事。」千锐说:「还有吗?那故事有题目吗?」
  我说:「它叫做《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故事还多着呢。」
  「说来听听吧。」千锐说,其他人都同意。
  我无法立即回想起那首诗的开头。但后来,宛如我手中拿着那本旧手抄本,诗行抄在簿子里,我念道:

  他们来到申塔斯议会和顾问中,
  全权公使们身穿铠甲
  个个手中拿刀,迈开大步,
  不可一世走进议会厅
  城市大老们坐在厅内进行审判……

  我讲完诗作的第一部时,时间真的晚了。我们的炉火已烧到只剩余烬在粗糙的炉床中。但围坐的几个汉子没人起身拨弄它。已经一个钟头过去,都没有人动弹。
  「他们会失去他们的城市。」卜雷克说。黑暗中,雨声轻轻地咚咚敲响。
  「他们应该能再撑下去才对,毕竟,其他那些人离家太远了,就跟卡席卡去年想拿下埃绰城一样。」塔发说。这是我听见他说最多话的一次。威宁曾告诉我,塔发过去并非奴隶,而是一个小城邦的自由民,被征召入伍,在一次战争中,他逃走,寻路来到了森林。他有一张悲伤的面孔,性情也疏淡寡言,但现在,他却近乎喋喋不休地议论道:「瞧,军力延伸过长,像帕格底就遭受攻击。假如不赶快出兵取城,接下去的冬天他们将挨饿。」
  他讲完,其他人也都投入讨论。大家交谈着,仿佛申塔斯的围城发生于此时此地,仿佛我们此刻就住在申塔斯。
  所有人当中,只有千锐明了我告诉他们的是「一首诗」,一种由诗人编写的东西;艺术作品;一部分是很久以前的历史,一部分是创作。但对在场其他人而言,那是一个事件,凡他们所听到的,都如实发生。而且他们希望能够继续发生下去。如果我可以,他们会一直要我日夜不停讲下去。但,在那次说书的头一天晚上,我的嗓子哑了,我躺在我的木床上,思考那一点一点还给我的东西——话语的力量。当时我有时间,能思考、规画怎么运用力量、何时运用,也就是如何继续讲那首诗,但又不让大家把诗作和我个人都耗尽了。未了,我安排在晚餐过后,每天晚上讲一、两个小时。冬天的漫漫长夜,有东西帮他们消磨时间,大家都欣然接受。
  口耳相传的结果,不过一、两晚,大多数森林兄弟都自动聚集到我们的小屋,为了聆听「那场战争的讲述」,也为了之后的热烈讨论;以及有关战略、动机和道德是非的议论。
  有时候,我无法一字不差地回想起葛洛的诗句,但故事情节清清楚楚在我脑子里,所以,我就用诗的叠句和我自己编的叙事来填补空隙。但后来,我或者回想起我所默记的,或者「看见」了那些书写文字,得以重拾诗句粗糙的节奏。但我那些伙伴似乎没人察觉我的散文与葛洛的诗篇有什么不同。每当我讲述那部诗作时,大家都专注聆听。而他们专注聆听的部分,经常是关于战斗和受苦,那些最鲜活的段落。
  等我们重新回到我第一次朗诵的故事段落,就是叶娜在战场发表预言的场景时,卜雷克屏息聆听。他听到鲁烈克「盛怒之余,举起沉重的矛」时,他竟高喊:「嗳呀,别丢了!没用啦!」其余人轰他少多嘴,他却忿忿道:「难道他不晓得那是没用的吗?上次已经丢过啦!」
  起初,我仅对自己的追忆能力和他们的聆听能力感到莞薾。他们并没有针对故事向我多说什么,但我在众人中的地位以及被对待的方式,却有了不同。我拥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因此而尊敬我。由于我免费相送,所以他们给我的尊敬也丝毫不勉强,「嘿,你没有比较肥的羊肋给那娃儿吃吗?他今天晚上要干活儿呢,讲那个战争故事……」
  然而,诚如千锐说的,世事圆缺相随。布里金和他兄弟,还有他们亲近的几个汉子,就是他们的同屋伙伴,有一、两次探头进来瞧瞧我们的朗诵,先是站在门边听一下,然后默默走开。他们没对我说什么,伹我听别人提起,他们表示,聆听傻子故事的人,比讲傻子故事的人更儍。布里金则表示,愿意花半夜时间聆听一个小鬼倾吐书本空话的成年人,不配当森林兄弟。
  书本空话!布里金何以用那种轻蔑的口气?这座森林里没有半本书。布里金的人生不曾有过半本书,他为什么瞧不起书籍?
  这些汉子可能嫉妒知识,嫉妒那个他们始终小心保持距离的东西。一个想学习阅读的农场奴隶,双眼有可能被挖掉,或被鞭打至死。书本是危险的,当奴隶的人有各种畏惧书籍的借口。然而,畏惧是一回事,轻视是另一回事。
  我对他们的轻蔑讥嘲感到忿忿不平,而且视之为恶意中伤,因为,我看不出我讲的故事有任何配不上男子汉的地方。一个关于战争与英雄气概的故事,如何使每晚渴切聆听的那些男子汉变得没有骨气?讲完故事,针对故事中那些将军的作战策略和战士功勋,我们议论并聆听当中的对错,不是使我们更加凝聚在真正的兄弟情谊当中吗?下雨期间,若是一个又一个夜晚只是呆呆坐着,一声不吭,像牛只一样,无聊到心神恍惚,这难道是使我们成为男子汉之道吗?
  有天早上,埃特刻意在我听得见的情况下说:闲散的大傻瓜聆听小鬼扯谎连篇……等等。我受够了。正准备去质问他时,我的手腕被一只铁掌扣住,还有一只机灵的脚故意差点绊倒我。
  我挣脱后,大嚷:「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对方是千锐,他重新使力,扣住我手腕之余,也为他的笨手笨脚道歉。「哦,把你踩着的陷阱收起来吧,葛仔。」他按捺火气,小声说着,并将我拖离围绕埃特的那群人。「他在设圈套钓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是在侮辱我们所有人!」
  「该由谁来制止他?你?」
  这时,千锐拖着我,已经绕到柴堆后面,远离他人。他看我专心想跟他争吵,不再执意质问埃特,于是松开我的手腕。
  「但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拥有他们所没有的力量,他们却不爱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何况,他们有的是硬拳;而你,你晓得嘛,你拥有软嗓子。嗳,葛仔,不要比主人更聪明才好,那要付代价的。」
  此刻,他面露悲伤,那是我在这里的每个汉子脸上都曾见过的,受尽痛苦折磨的记号。他们大家都曾经从近乎一无所有重新起步,结果,连那仅有的一点也失去了大半。
  「他们不是我的主人。」我忿忿道:「在这里,我们是自由人!」
  「唔,」千锐说:「某些方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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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我忽然间大受欢迎,这情况如果令埃特及布里金怀恨,他们必定也知道,倘若故意破坏晚间聚会,可能引发实质反抗。因此,他们改以冷嘲热讽为乐。讥诮的对象是我和我两位同伴,千锐与威宁;至于其他人,他们就不管了。如此这般,我与我那群狂热的听众继续《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阴暗的冬天缓缓步入春天。诗作结束时,刚好春分差不多来临。
  有些人不大能理解故事已经讲完,也不懂为什么它必须结束。申塔斯城陷落了;城墙与宏伟的城门被拆毁;保垒被焚烧,萎弃于地;市民遭屠杀,妇女与小孩被掳为奴隶;英雄鲁烈克带领军队和战利品,得意洋洋启程朝帕格底出发。如此这般,那么,接下去呢?
  「再来,他是不是要经过崔布斯山丘?」卜雷克想知道。「像那个女巫讲的一样?」
  「他肯定会经过崔布斯,今天不去,改天也会去。」千锐说。「有预言者之眼看着,一个人就不可能不走去那个既定的所在。」
  「唔,那么,葛仔为什么不明讲?」
  「故事讲到城市的陷落为止,卜雷克。」我说。
  「那——是不是他们都死光了?但,讲到这里只有一些人死掉啊!」
  千锐试着向他说明故事特殊的本质,但他依旧不满意;而且大家都很郁闷。「啊,再来的日子,我们会很无聊了。」塔发说:「我会怀念那些刀剑打斗。真的身在其中是很恐怖;但光是听的话,就很棒。」
  千锐不觉莞薾。「也许,你可以把那句话用在人生大部分事情上面。」
  「还有其他像这样的故事吗,葛仔?」有人问。
  「故事一大堆。」我小心地说,因为我并不渴望再讲另一首新的史诗。我觉得自己成了听众的囚犯。
  「你可以重讲我们听过的这个啊。」有个汉子说完,好几人热切地同意。
  「明年冬天吧。」我说:「等到夜晚再度变长时。」
  他们把我的最终裁决当成祭司的仪式规则,一无争议地接受了。
  但,卜雷克很留恋地说:「希望短一点的夜晚,有短一点的故事可讲。」之前聆听史诗期间,他专注到几乎是痛苦的程度,因为他必须尽力克制他的咳嗽。讲到战争场景时,他喜欢听宫殿各厅室的描述;讲到动人的家庭故事时,他喜欢亚利拉与若蔻的恋情。我喜欢卜雷克,但是,看他这么年轻,病情却一天一天恶化;天气渐渐转亮回暖,他的身体却日渐衰弱,我很难过,也无法抵挡他的请求。
  「嗯,是有些短故事。」我说。「我来跟你讲一个。」起初我想讲〈尼萨丝河上之桥〉,却做不到。因为,诗词尽管清清楚楚展现在脑海里,但它们负载一些我提不起的重量,我说不出口。
  于是,我在脑海中把自己放到那间学堂里,打开手抄本,里面有一则贺第斯写的寓言〈吃掉月亮的男人〉。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他们听。
  和之前一样,大家都听得很专心。但众人的接受度各有不同。有的人笑着嚷道:「啊,这是最棒的故事,打败其他所有故事!」有人则认为是愚蠢玩意儿,「唬弄唬弄人而已。」塔发说。
  「哦,但是,故事里有教训啊。」刚才一直津津有味听这故事的千锐说。大家于是争相议论,吃掉月亮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说谎。他们从没要求我下定论,也没要我加入讨论。与之前一样,我照旧是他们的书本,负责提供内容,至于内容的评断则交给他们自由发挥。他们的讨论里有深刻的道德是非观,与我从受过教育的有识之士那里听到的一样。
  之后,每到晚上,他们往往能从我这里要到一则寓言或一首诗,但他们的要求不像以往那么迫切,因为我们再也不用窝在小屋里躲雨,可以到户外活动了。狩猎、设陷阱捕猎、钓鱼,都快速进行,因为冬末春初,食物渐少,生活惨淡。我们不仅渴求肉类,也殷望野生洋葱及其他菜蔬药草,有人晓得如何在森林里找到它们。我经常怀念谷粥,那是我们城里常吃的食物,但这里完全没有那种东西。
  「听说,森林兄弟会从富农那里偷谷物。」有一次,我们正在挖掘辣根时,我对千锐说。
  「没错。能偷就偷。」他说。
  「谁去偷?」
  「拔那那帮人。在北方那边。」
  「拔那」这名字在我脑子里怪异地回响,同时带出了一整套短暂零碎的视象,有年轻男人群众谈话、温暖的房舍、一张年老祭司的脸……但因为我已习惯这类视象,也就没多加理会。字词才是我能安全记忆的东西。
  「这么说,是有个名叫拔那的人。」
  「哦,有啊。只是,布里金在场时,你别提起他。」
  我哄着赖着想多知道一些;再加上千锐永远无法按捺着不讲故事,所以,我得以获悉,我们这伙分裂自另一个较大团帮,这与我曾暗中怀疑的情况一样。至于分裂的原因,是彼此不合所致。拔那是那个较大团帮的首领,埃特与布里金反抗他的领导,于是率领少数人来到森林南边。这里与任何垦居地都距离遥远,因此逃奴在这里最安全,然而,千锐说,除了长鹿角的牲畜以外,这里相对也是资源最穷乏的地区。
  「在北方那边,他们捕猎的动物才是真正的货色。」他说:「肥壮的阉牛!山羊!啊,为了尝到羊肉,我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我打心里讨厌山羊,它们是狡猾、多毛、邪恶的牲畜。但,只要它们其中一只倒下来变成烤羊肉,我可以把它整只吞下去。」
  「拔那的人饲养牛羊吧?」
  「他们大多让别人替他们饲养,然后从中挑选几只上品。有人管它叫『偷』,但,那种字眼太优雅、也太法律了。我们改称为:缴纳十一税。我们让农民缴交他们饲养牲口的十分之一。」
  「看来,你以前也曾住那边,跟拔那的团帮一起生活?」
  「是住过一阵子。而且还过得不错。」千锐挺起身子坐好,注视我:「其实,你该去的地方是那里,而不是在这里跟这些硬梆梆的死脑筋瞎混。」他拿起一枝辣根,敲掉泥土,在衣服上擦一擦,咬了吃起来。「你与威宁,你们应该离开。他的狩猎技术、你的高明舌头,他们会欢迎你们加入。」他咀嚼辣根一会儿,不但脸孔皱缩起来,两眼也辣得浮泪。「你的舌头用在这里,七讲八讲,只会把你讲进麻烦当中。」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吐出口中纤维,抹抹嘴。「石头神为证,这辣根实在辣死了!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跟随布里金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伙伴,而我又是不安分的人……我不知道。」
  千锐是不安分的汉子。威宁与我下决心离开时,要劝诱千锐跟我们一起走,并不困难。我们很快就搞定了。
  布里金与埃特依然对我们不满,就用更严厉的命令想压制我们。埃特告诉已经病重的卜雷克,假如他再不为营地的锅子出去狩猎,就甭想再从锅子里拿东西吃。埃特可能是在欺负人,也可能以为他的威胁能奏效;有些生活刻苦但身体健康的人无法相信,生病或虚弱的确就是生病或虚弱,他们总以为那是懒惰、假装。卜雷克也许出于害怕、也许出于难为情,反正,他开始坚持要一支狩猎队带他同去。结果,出了营地没多远,卜雷克就撑不住,口吐鲜血。大家将他带回来,威宁去找埃特,咆哮道,他会像任何一个奴隶主子一样把卜雷克逼死。在绝望与盛怒当中,威宁讲完话就走人。他发现我在溪流上游钓鱼。「我们原本打算离营地够远后,就帮卜雷克找个地方,让他可以坐下来等我们,但是卜雷克甚至没办法走那么远,他快死了。葛仔,我无法继续留在这里了。我没办法听从他们的命令!他们自认为是主人,而我们是他们的奴隶。我真想杀了那个该死的埃特!反正,我必须离开就是了。」
  「我们去跟千锐说。」说完,我们一起去找千锐。起初,他劝我们再等一等,但他看威宁的怒火之盛,极有可能招致危险,也就同意当天夜里启程。
  我们与大家一同晚餐,没人说话。卜雷克躺在一间小屋,呼吸困难,挣扎苦斗着。
  黎明前的黑暗里,我仍可听见卜雷克的喘气。威宁、千锐与我偷溜出营地,带了我们认为是个人物品的东西:身上的衣物,每人一条毯子,我们的刀,威宁的弓箭,我的钓钩和兔子陷阱,千锐的制革工具,以及一袋熏肉。
  那是春分之后两个月,大概是五月下旬吧,一个宜人的黑夜,一个多雾的黎明,一个鸟鸣的早晨。能够自由出走,将营地的敌对与残酷留在后头,实在令人心情愉快。那一整天,我步履轻快,心情也轻快,还一边纳闷,我们为何忍受埃特与布里金的欺凌那么久。但是,到了傍晚,我们没有起火,而且也担心追兵,所以特别找个低处躺着,那时我的心也跟着低落了。我一直想起卜雷克和其他人:塔发,一个被弃的汉子,也遗弃他所爱的妻子和孩子,以至永远无法再回到妻儿身边;卜雷克,心思单纯,连他出生为奴的村庄名字都不晓得,只知道就是「那个村子」……他们总是善待我,而我们曾立誓要同甘共苦。
  「你在烦心什么,葛仔?」千锐说。
  「我觉得我背弃了他们。」我说。
  「要是他们喜欢,他们也可以逃走。」威宁说,那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知道,他一直顺着那样的思路:为我们的背叛找开脱的正当理由。
  「卜雷克没办法逃。」我说。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得比我们远了。」千锐说。「别为他烦恼,他已经回家了……葛仔,你太死忠了,那是你内在的弱点。别回顾过去,接触一下就走人,那是最好的。」
  我多少觉得,他的想法真匪夷所思;那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回顾过去呀,也没什么好死忠的,没什么好为之坚定持守的。运道带我上哪儿,我就去哪儿,就像溪流中一小块七扭八缠的破布。
  次日,我们到了大森林内一个我从没到过的地方,从这里起,我们就在先前落脚的范围之外了。林木都是长青树,有冷杉和铁杉。掉落在地的树干形成坚不可破的树墙和迷宫,幼树从当中奋力萌芽抽长。我们必须沿溪床前进,很不好走,必须一会儿急急涉水,一会儿跳过岩石,一会儿绕过湍流,而且是在被参天巨树遮掩光线的蒙蒙灰暗中进行。千锐一直说,我们很快就可以脱困,结果,三人一直走到第二天下午,顺着一条溪河上溯至它的源头,到了一处密密长草的开阔山腰,才终于脱困。清朗的薄暮中,我们愉悦地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不到二十尺远的下坡处,有一列野鹿行经。它们瞧瞧我们,漫不在乎,继续一只跟着一只安静向前,大耳朵前后摆动。威宁默默举弓,射出一箭。现场除了弓弦发出有如大甲虫振翅的弹抖音以外,阒静无声。那队野鹿的最后一只惊跳一下,双膝曲弯,倒卧在地。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其余的鹿都没回头,继续步入林中。
  「啊,我这是干什么,」威宁说:「这样一来,我们只得清理它了。」
  但清理工作很快完成,我们很高兴当天晚上及第二天有新鲜野味可吃。吃饱后,坐在火堆旁,千锐说:「假如这里是高山地区,我就会说,你召唤了那些野鹿。」
  「召唤它们?」
  「那是天赋的一种。召唤动物前来。嗳,要是一个领主不具备召唤天赋,他去狩猎时,会带一个召唤者同行。不管他们想猎什么,野牛、麋鹿或是驯鹿,只要一召唤,动物就会向召唤者走来。」
  「我没有召唤呀。」一会儿,威宁低声说。「但我可以理解那是怎么回事。假如我认识一块土地,那么,我大半会知道驯鹿在哪儿——同样,驯鹿也知道我在哪儿。假如它们害怕,我绝对无法看见它们。假如它们不害怕,它们就会前来。它们展露自己——『你想要我,那么,我在这里。』它们奉献自己。一个人假如不懂这个,就与狩猎无缘,只能算是个屠夫。」
  我们又走了两天,穿越坡度徐缓的开放树林,来到一条相当宽大的溪。「过这条溪,就是拔那的地盘了,」千锐说:「我们最好待在这条小径,制造一点声响,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以免他们误以为我们想潜进去窥探什么。」于是,诚如威宁描述的,我们如同一群野猪,大嗥大叫着进入拔那的土地。我们走到一条小径,沿路前进时,还是大声讲话。很快便传来「止步别动」的喝斥声。我们当然遵命。两名汉子大步从小径另一头走过来迎会我们。其中一名汉子高瘦,另一名矮小——但肚围可观。
  「你们可晓得自己身在何处?」矮汉子说着,装出快活模样,还好不大讨人厌。高汉子举起弓弩,箭在弦上,但尚未瞄准。
  「我们在『森林之心』。」千锐说。「正在请求获准进入。托麻,你不记得我了吗?」
  「嘿,摧毁神为证!坏钱子儿回笼,意料中事!」托麻上前来,一手抓住千锐的肩膀,使劲前后摇晃,以示热诚欢迎。「你这只高山鼠,」他说:「你这只有害动物。半夜跟着布里金他们一班人爬了出去。到底打算跟着他们去做什么?」
  「那是一个错误,托麻。」千锐说着,挪一挪立脚点,好让托麻继续摇晃他。「算是个错误,然后原谅它吧,啊?」
  「有何不可?这又不是我原谅你的最后一件事,千锐伯恩。」他终于放开了千锐。「你还带了什么来?小老鼠吗?」
  「上次,我带走的是布里金和他兄弟那班顽固分子。」千锐说:「这次,我带回来的是两颗珍珠。为拔那的耳朵带来镶在黄金里的珍珠。这位是威宁,他有本事在千步之遥射中野鹿;这位是葛仔,他有本事讲故事和朗诵诗,让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带我们进森林之心吧,托麻!」
  于是我们走了约莫一哩路,穿过橡木林与赤杨林,来到那个奇异的地方。
  「森林之心」其实是个城镇,栅栏围墙的外面有家用菜园、谷仓、牛棚、兽栏;栅栏围墙内有房舍、楼厅、街道、广场。建筑全是木造,我向来以为城镇都是岩石和砖头建造;只有牛棚和奴隶棚寮才用木造。但这是一座木造城市,到处是人,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园子里、街道上,都聚集了好多人。我惊奇地看着女人和小孩,敬畏地望着房舍的十字梁和山形屋顶;看着宽阔的中央广场满是人潮,我吓得停下脚步。威宁走在我身边,推推我肩膀,为我壮胆,他嗓子喑哑地说:「我没看过这样的场面,葛仔。」我们紧随在千锐后面,内心好不惊奇。「我离开时,规模不到一半。」千锐说:「如今,瞧他们建设的!」
  「你们真好运,」我们的向导托麻说:「前面走来的,就是拔那本尊。」
  正穿越广场向我们走来的,是个魁梧的胡子大汉。个子很高,胸膛很宽,肚围不小,暗红色的卷发,两颊和下巴和胸膛满覆毛须,双眼大而明亮,步伐异常挺直有劲,仿佛他被什么抬升到稍微高于地面似的走着;等到你当面见到他,就明白托麻所说的「本尊」是什么意思。他带着愉快、热切的好奇注视我们。
  「拔那!」千锐说:「要是我带给你两个上选的新人,你愿意让我回来吗?」千锐不算向拔那行礼,语调也依旧轻快活泼,但他的态度举止是尊敬的。「我是千锐伯恩,几年前错误离开这里,去了南边。」
  「你是那个高山人,」拔那微笑着说。他宽濶的微笑露出白牙,与胡须形成反差,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低沉得很动听:「哦,你就为自己欢迎你回来吧,老兄。我们这里是自由来去的呀!」他握握千锐的手。「这两个孩子是——?」
  千锐介绍我们,简短提及我们的才能。拔那拍拍威宁的肩膀告诉他,森林之心永远欢迎猎手;至于我,他热切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葛仔,假如你愿意,今天晚点来见我。托麻,你会帮他们安排宿处吧?好,好,好!孩子们,欢迎来到自由!」接着,他迈开大步走了,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
  千锐喜不自胜。「石头神为证!」他说:「连半句严厉的话都没有,而是欢迎回来,并且原谅一切!真是了不起的好汉,心胸宽大!」
  宿处在营房内,住过森林兄弟营区那种草率搭盖、烟味弥漫的小屋,这里似乎算得上是豪华了。用餐处在公共食堂,整天开放,自由前往。千锐在那里吃到了满心盼望的东西:他们宰杀两只山羊。千锐吃了烤羊肉,双眼闪现满足的光辉,羊油更是让他两颊发光。之后,他带我去拔那之屋——它宏伟地俯视中央广场。千锐没陪我进去。「我可不想压坏我的运气。」他说:「他是要你来,不是要我。唱你那首〈自由谣〉给他听吧,喏?可以赢得他的心。」
  于是我进去了,努力表现出「我才不怕」的样子,告诉里面的人,是拔那要我来的。屋里全是男人,但我听见屋内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大宅内其他房间传出众多女眷的声音,奇异地搅扰我的脑子,我希望暂停一切,仔细听。有个声音是我想要听到的。
  但我必须跟随带路的几个汉子。我们来到一个有大壁炉的大厅——这时,大壁炉里倒是没生火。拔那坐在一张适合他的大椅子里,与周围男女谈笑风生。女人都穿漂亮衣服,那些颜色,除了花朵或灿烂的霞光,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你可能会笑我注目凝视的竟不是女人,而是缤纷的颜色。有些男人也穿着体面。看见男人干干净净、衣着帅气、放声谈笑,真让人愉快。这是熟悉的景象。
  「孩子,过来这儿。」拔那的声音低沉洪亮。「你叫葛仔,对不对?葛仔,你是卡席卡人吗,还是阿西安人?」
  在布里金的营区,你绝不会问一个男人:你从哪儿来。在逃奴、被弃者、被捉拿的小偷中间,没有人喜欢那种问题。我们当中,只有千锐经常随口谈起他逃跑的原生地,理由当然是因为他已远离那个地方,不用担心任何传言会跑回那边。我们听说,没多久之前有几场突袭攻进了森林,搜奴人在找寻逃奴。我们所有人都喜欢彻底摆脱过去,这一点很适合我。可是现在,拔那的提问让我畏缩不前,以至于回答得生硬而不自在,连我自己听起来都像在扯谎。「我是埃绰人。」
  「埃绰?是吗?唔,碰到城市人,我一看便知。我自己在阿西安出生,是奴隶的奴隶儿子。诚如你所见,我把城市搬进了森林,假如你又穷又饿又脏又冷,自由有什么用处呢?假如沦落到那种境地,那种自由也不值得拥有!倘若有谁想靠弓箭或双手的劳作维生,让他遵循自己的选择。但在我们这个范围内,没有人遭奴役或穷困度日。这是『拔那之律』的第一条和最后一条,对不对?」他笑着询问周围众人,大家高声回答:「对!」
  这个汉子的精力与善意、他个人存在所含容的纯粹欢快,锐不可当。他用他的温暖和力道,将我们大家拥抱在一起。此外,他也十分敏锐,清澈的双眼视物明快又深刻。他注视我:「你原是一个门第奴隶,受到相当好的对待,是吧?我也一样。在你的世家里,你被训练来为主人做什么?」
  「我受教育,准备日后负责教育门第内的小孩。」我说得缓慢,有如正在展读脑里的一个故事——我正在说某个人的故事。
  拔那身子向前倾,非常感兴趣。「受教育!」他说:「关于书写,阅读之类的?」
  「对。」
  「千锐说你以前是个歌手?」
  「说书人。」我说。
  「说书人,你说什么书?」
  「任何我读过的书。」事实如此,我并非自夸。
  「你读过什么书?」
  「历史学家、哲学家、诗人写的书。」
  「是有学问的人哩。耳聋的那一位为证!这是个有学问的人!一个学者!幸运神把我希望的人,我缺乏的人送来给我了!」拔那惊喜地盯着我瞧,然后从他的大椅子起身,走近我,将我抱个满怀。我的脸被挤进他的卷须里,气息都给挤光了,他才将我放开到一臂之遥处。
  「你会在这里住下来,」他说:「对不对?给他一个房间,蒂娥若!今天晚上呢,今天晚上,你愿不愿意为我们说书?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学问,说一点给我们尝尝,学者葛仔缔,喏?」
  我说我愿意。
  「这里没有书本供你使用。」他几乎是焦灼地说,两手依然抓着我的肩膀。「书本以外,一个人所需的所有东西我们都有,但是书本——我的手下来到这里时,多数不会带着书本来。他们是无知无识的笨人,何况,书本都很重——」他笑得头往后仰。「啊,但现在,从现在起,我们会补救,我们会注意这件事。那么,就今晚!」
  他松开我。一个身穿细致长袍的女人过来牵我的手,带我离开。我认为她年纪不小了,肯定超过四十岁,但她容貌端庄,虽然没有笑容,但举止和声音都温柔,紫黑相间的长衫也很美,此外,她的仪态及谈吐与这群大汉截然不同,真令人惊奇。她带我到楼上一个房间,还因房间在楼上,空间又小而向我道歉。我期期艾艾地说,想跟我的伙伴一起住营房。她说:「当然,假如你希望的话,可以住那边,但拔那希望你荣耀他的住屋。」我无法让面前这位优雅纤弱的人失望。每个人都深深信赖我的学识,我却无言以对。
  她让我一个人留在楼上的房间。它有个正方形的小窗,一张有蓆垫和寝具的床铺,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盏油灯。这些在我看来,如同天堂,但我还是先来到营房。千锐与威宁都出去了,我请一位正懒懒倚在他铺位的汉子转告两位伙伴,我将住在拔那之屋。那个汉子起初不信,瞪着我看,之后露出理解的笑。
  「住高级的,呃?」他说。
  我将随身带来的小道具留给千锐,因为我不需要钓钩和脏毯子了;但我仍将刀子挂在腰际,因为我看这里多数汉子都腰际佩刀。我返回拔那之屋。这时,我可以好好端详这栋一开始就被它吓着的屋子了。它又宽又高的正面对着中央广场,屋梁巨大,山墙高深,整栋屋子是木造的,小窗户的窗格并没有装玻璃,但它确实是一栋让人印象深刻的屋子。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我自己的房间!任由茫然的激动穿透我。晚上要对这个亲切和蔼、一意到底、无从测度的巨人和他的部下群众朗诵,我十分紧张。居然从那个蛰居已久的静默、从森林的静默、从遗忘的瘖哑中走出来……且被召来做这件事,这实在太奇妙了。但,我已经在静默中对我的伙伴朗诵过全首申塔斯了,不是吗?我召唤它,它走向我。它是我的,就在我里面。我仍记得在那个学堂所学的全部,是跟谁学的——?
  我走得太靠近那堵墙,霎时,脑子木然,空白,虚无。
  我躺下,应该有小睡了一下吧,我想。因为直到深框的小窗上光线渐渐转红,我才醒来。我起床,尽可能用手指把头发梳理好,并用钓线绑在后头——已经一年没剪头发,这样处理就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看起来还算体面。我下楼走到大厅,里面已聚集三、四十人,大家闲聊着,像一群欧椋鸟。
  大家欢迎我,那个穿黑紫袍子,容貌端庄、举止讨喜的女子,蒂娥若,端给我一杯酒,我口渴,就把它喝了,结果头晕目眩。我没勇气叫她别再添酒,但我有起码的机智:不再多喝了。我注视那酒杯,纤薄的银器,雕镂着橄榄叶的图形,美丽得如同在……如同我早年见过的任何物品。我纳闷,森林之心里是否有银匠,而银矿又从那里来?这时,拔那出现了,庞大的身形高过所有人,他洪亮的嗓音低沉地响起。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带我到众人前面,先叫大家安静,然后告诉他们,今晚有个特别节目给大家,然后微笑朝我点点头。
  我希望我有一把七弦竖琴,像游走的说书人那样,可以为朗诵定调子、定氛围。但现在我必须以栽入静默做为起点,实在很难。还好,我受过良好训练。葛维,站挺身子,两手不要乱动,从肚子把嗓音带上来,从胸膛把嗓音带出来……
  我对他们讲述〈阿西安的海洋旅者〉那首古诗。今晚,这首诗来到我的脑子,因为拔那稍早说他是阿西安人。我希望这首诗也适合现场这些同伴。故事大意是一艘运送财宝的船从安苏尔启航,沿岸北行至阿西安城。海盗劫船突袭,他们杀了船员,命令划桨奴隶把船划到搜华岛——海盗的避风港。桨手顺从海盗,但是到了半夜,他们策动一场反叛,解开锁链,杀了海盗。然后他们把满载财宝的船划到阿西安海港。港城列王把他们当做英雄欢迎,并赏以均分的财宝以及他们此后余生的自由。那首诗写得有如海浪摇摆;我那些穿高级服饰的听众,个个张大眼睛和嘴巴,随着故事起伏,与烟雾小屋里我那些穿得破破旧旧的兄弟一个样。诗中的字词和大家的专注让我精神昂扬。我们全体同在灰茫大海的船里。
  故事结束了,紧接着短暂的沉默之后,拔那站起来大声说:「他们自由了!建造暨摧毁的山帕神为证,他们释放奴隶自由了!总算有一个我喜欢听的故事了!」他又大力拥抱我,然后照例将我推到他双臂之遥处,说:「但我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向那么多船奴表达感谢?不大可能!好,我把它的结尾改好一点,学者:他们根本没有划船去阿西安港,而是航向南方,遥远的南方,回到财宝所由来的安苏尔,在那里把财宝分享出去,大家以那些财宝安度余生——暨自由又富裕!这个结局怎么样?不过,这确实是一首好诗,诗写得极好,你也讲得极好!」他用力拍拍我的背,然后带着我,将我介绍给其他男女认识,大家都赞美我,亲切地与我说话。我把我的酒饮尽,我的头再次晕眩。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但最后,我很高兴可以离开大厅,上楼回房间,内心为这漫长一日的所有事件感到奇妙,然后扑进柔软的床铺,睡着了。
  如此这般,我开始了「森林之心」的生活,也开始与开创者及管理思想日渐熟稔。我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幸运神依旧与我同在;就只能想到,由于我不晓得该向幸遥神祈求什么,所以祂将我所需要的赐给了我。
  拔那对我的欢迎,并非只是快活的大话——虽然他的所言所行确实有一点那种味道,但在大话底下,动机很明显:他一直盼望他的自由城里能有学者之流,但始终没出现半个。
  拔那很快将我纳为心腹。和我一样,他成长期间也在大世家为奴,那个门第内的主人和部分奴隶都受了教育,也有书本可读。不仅这样,来到阿西安城的学者都会亲自拜访他所属的门第,与门第内的有学之士交谈;曾有多位诗人驻留在门第,哲学家戴尼特也在那儿住过一年。这一切在在震慑了少年拔那,让他留下深刻印象。相对来说,少年拔那也以敏于学习,尤其是哲学,让主人和访客留下深刻印象。戴尼特看重他,打算收他为门徒;他也有意当戴尼特的学生,跟随他周游世界。
  但十五岁那年,阿西安城的公共棚寮奴隶叛乱,他们攻进市警卫的兵械库,利用兵械库作为要塞,杀了市警卫和其他想还击的人。他们宣布他们是自由民,要求城市承认他们是自由民,并呼召所有奴隶加入他们。很多门第的奴隶响应呼召,加入了。阿西安城因而好几天处于惊恐与动乱中。阿西安军队派遣一支军团进城,包围并攻陷兵械库,杀了叛乱者。事后,几乎所有男奴都被怀疑涉入叛乱,很多人因而被烙印,以标识他们永不得自由。十五岁的少年拔那虽然逃过了烙印,但再也没机会谈论哲学与周游世界了,因为他被征召去城市棚寮,奉派干粗活。
  「所以,我的教育就停在那时、那里。自从那天起,我手中再也没有拿过一本书。但我曾经受过几年教育,也听过真正的智者讲话,所以知道,心智自有其生命,远高于世上任何其他事物。也因此,我知道这里缺少什么。我虽然能够使我的城市集结自由民,但自由对无知者有什么用处?自由为何物,不就是心智有力量去学习它所需要的东西,有力量去思考它所喜爱的事情吗?啊,就算你的身体被枷锁束缚,如果你脑子里有哲学家的思维和诗人的词汇,就可以摆脱枷锁获得自由,与伟人同行了!」
  拔那对于学识的赞扬,深深感动我。过去,我曾生活在赤贫者之间,任何知识,只要远超过他们的贫穷,就变得毫无意义,也因此,他们判定那些知识为无用之物。由于我接纳他们的贫穷,所以,我也接纳他们的判定。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没去思考诗人的词汇。但在布里金的营地里,那些字词重新回来了,它们回来,无关我的意志或意向,仿佛是什么神奇的礼物。我自己曾经那么贫穷、那么无知,所以我无意去主张,无知也就代表缺乏评断知识的能力。
  但在这里,一个男人曾经证明他的智力、精力、勇气,把自己从贫穷与奴役状态中提升,达到某种君王的身分,并带领一大群人与他一同进入独立自主,而这个男人竟将知识、学问与诗放在高于上述那些成就之上。我真为自己的浅薄软弱感到羞愧,同时,也在他的力量里感到欣悦。
  逐渐认识拔那,逐渐越来越欣赏拔那之余,我希望对他有用。但以当时来看,他对我的期望似乎仅止于要我当他的门徒,随他游走城内,听他发表他的思想,而我也乐于听他发表;到了夜晚,我则对他的宾客和家眷朗诵任何我想朗诵的诗篇或故事。我曾建议教导他的同伴阅读,但他说没有书本可以教;虽然我自告奋勇负责抄写,但他不肯让我浪费时间去抄写。他说,书本要去外头寻找,带进来,还要再找几个受过教育的人协助我。届时,我们就会有固定的学校,人人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但那时候,却有一些拔那的人哄劝我教她们读写。她们是住在拔那之屋的年轻女人,想要有些新鲜的娱乐。经拔那许可,我为她们少数几人开了一小班写作与阅读的课。拔那取笑我与那些女孩:「学者,别让她们愚弄了你。她们不是追求文学的料!她们只是想坐在漂亮男孩的肉体旁边而已。」由于拔那与他的伙伴揶揄这些女孩渐渐变书虫了,害她们没多久就放弃上课。唯一多上了几次课的人是蒂娥若。
  蒂娥若是个美女,优雅温柔。从少女时代起,她就受了「蝴蝶女」的训练。以仪式、奢华、女人闻名的阿西安古城,设有「愉悦学」这个学门,而众多蝴蝶女就是在愉悦学学门里受训。这门学问,比城市邦联已知的任何事物都来得优雅精巧。
  不过,蒂娥若本人告诉我,「蝴蝶」受教的技艺不包括阅读。对于我讲述的诗作,蒂娥若都渴切地专心聆听,而且对诗怀抱好奇,那是一种巨大但胆怯的好奇。我鼓励她让我教她学写字和拼字。她个性谦虚、缺乏信心,但学得快。她在学习上的快乐,也成了我的快乐。拔那颇有兴味地看过我们上课。
  拔那有些年长的友伴已经跟随他多年,自然算是他的下属。由于过去多年为奴的关系,他们习惯接受命令,不会竞争领导权,所以,与他们相处一点也不费力。他们把我当成小孩,而非竞争对手;凡我需知的,他们都会告诉我,有时也会给我警告。比如,他们告诉我:拔那固然会从自己身上脱下外套送给你,但假如他认为你在暗中猎取他的众多女伴,你就得当心了!他们告诉我,在拔那刚获得自由时,蒂娥若就追随拔那,一起从阿西安来这里当他的情妇。多年过去,她现在不是情妇了,但仍是拔那之屋的女人;不能真心诚意尊重蒂娥若的人,就不受欢迎。
  有一天,拔那与我高坐在森林之心的瞭望塔上。他向我说明,男人与女人应该自由恋爱,不受「保证忠心」那种虚伪的联结所束缚。这观念我也觉得不错。关于婚姻,我只知那是主人的事,与我们这种身分的下人无关,所以我很少思及婚姻。但拔那倒是思考过这种事情,而且得出了结论,也将那些结论应用在森林之心,据以制定法律。他对孩童也有个人的看法。他认为儿童应完全自由,永不处罚,随他们高兴,任其到处乱跑,但必须为他们找出最适合从事的工作。依我看,这观念似乎也值得赞许。他所有的观念都同样值得赞许。
  我是个好聆听者,偶尔才提个问题,多数时候满足于听他畅谈他心智上许多无尽的发明和大量的展望。诚如他所言,大声讲出来的时候,他想得最通透。不久,他就断言我是他的必需品:「我需要思考了!葛仔缔在哪儿?那个学者在哪儿?」
  虽然我住在拔那之屋,但经常去看望千锐。他已加入制鞋工会,他在那里住得舒适,没什么抱怨,只说女人和羊肉太少了。「他们应该派『十一税』小子出去多找些山羊回来!」他说。
  威宁不久便发觉,由于森林之心附近的猎物早已被猎完,所以如果要当猎手,他必须花大部分时间到远一点的树林去,与过去为布里金打猎一样。打猎已不是喂养这城镇的手段了。有个「十一税男孩」的团体一发现威宁是个射箭好手,立刻邀他加入,担任该团体的守卫,他答应了。我们来到森林之心之后一个月,威宁开始跟着他们上路。
  十一税收税员——或称劫掠者——从我们这个木造城市出去,到森林外的道路,等候路过的赶集者或赶集马车。他们的目标是带回禽畜、满载的马车、车夫与马匹。假如车夫愿意加入兄弟的行列,则可以增加我们的资源——不管是食物、车辆、动物或人手,都会增加。拔那告诉我,假如他们不愿意加入,就将他们双手绑起,布条遮眼,留在原路,期待下一个路过者来帮他们松绑。他还告诉我,有的车夫太常被森林兄弟抢劫,都会乖乖伸出双手,准备受缚。拔那说到这里,发出他有力的招牌笑声。
  这里还有一种叫「网罗人」的汉子,他们会单独或两两进入阿西安城,有时到市场为我们的必需品讨价还价;有时则当小偷,去有钱人家或富裕神坛的金库偷窃。我们在森林之心不使用金钱,但兄弟们还是需要现金,才能购买劫掠者偷抢不到的物品——包括森林附近城镇的善意、各城市商贾之间的沉默串通。拔那喜欢夸耀说他坐在一笔巨大财富之上,连阿西安的豪商可能也要嫉妒。金子银子存放在拔那之屋的哪里,我从来都不知道。如果有人想进城采买,可以要求带些青铜币或红铜币。
  有哪些人离开森林之心,拔那和他的助手都晓得。离开的人不多,只有那些业已经过测试的可信汉子。按照拔那的说法,只要一个笨蛋在酒馆里乱说话,就可能把阿西安整个军队招来。所以,从大门进出的那些复杂林地小径,都有密布的守卫,而且小径时常更动并抹去痕迹,因此,马车车辙或牛群足迹不可能轻易引导任何人来到这座木造城市。我还记得我们当初来时的情景,也记得被盘问以及扣在弦上的箭。我们都知道,小径守卫如果看见谁未获准而从大门离开,不需盘问就可拉弓射击。
  他们问威宁要不要当小径守卫,但威宁不喜欢做那种从背后射人的事。抢劫马车或偷牛比较适合他,何况,当个劫掠者可以在兄弟当中享受极大的特权。拔那本尊曾说,劫掠者以及负责维持城内秩序的「公判员」,是这个团体最有用的成员。森林之心每个人都要追随自己的心,好好选择要做什么差事。因此,威宁开心地与一班年轻人外出,他向千锐保证,回来时必带「一群山羊;要是山羊没带成,就带一票女人」。
  事实上,森林之心的女人不多,而且她们每一个都被爱吃醋的某个男人或一群男人紧守着。街道和园子里所见,似乎都是怀孕或怀抱婴孩的妇人,要不然就是弯腰在扫地、纺纱、挖菜、照顾孩子,与任何地方年老的女奴一样。拔那之屋的年轻女子比其他地方来得多,她们是镇上最漂亮、最愉快的一群。她们穿着劫掠者带回来的上等服装。要是她们有本事唱歌跳舞或弹七弦竖琴,再好不过;至于工作呢,任何工作均豁免。拔那说,她们只要「具备十足女人的样子就好:空闲、漂亮、体贴」。
  拔那喜欢女人陪伴,因此她们都很殷懃地对他调情卖俏、谄媚奉承、挑逗揶揄。他会跟她们说说笑笑,玩耍比赛。但严肃的话题总是只跟男人谈。
  时日推移,他几乎把我当成固定的伴了。对他这番信任,我一方面感到光荣,一方面也觉得负担。我努力让自己担得起那份信任。每天晚上,我照例在他的大厅为所有想听的人朗诵;由于这缘故,也由于拔那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所以多数人很尊敬我,只是,由于我终究还只是个男孩,他们的尊敬常常要不是不甘愿,就是不明究理,或是带有施恩意味。我知道,他们有些人觉得我是有学问的傻瓜。他们感觉得出来,我的内在缺少了什么;感觉得出来,即使我能运用无穷的字词,我对世界的认识毕竟脆弱浅薄,只是孩童之见。
  虽然我也有自知之明,但却无法深入思考,也无法领悟为何会如此。我撇开这一类的想法,陪着拔那到处转悠,追随他,需求他。他的存在之丰实,填补了我的空虚。
  有那种感觉的并不只有我。拔那是这座森林之心的中心。他的见地、他的决定,总是其余人好恶的参照点,他的意志是他们的支点。他并非靠恫吓来维持这个优势,而是透过他过人的精力、智力以及天生惊人的慷慨:他身先士卒,关照何事该做、怎么做;借由他的热情、行动、善意,他激起大家共同行动。他爱大家,也爱置身于大伙儿之间,与众人相濡以沫。他全心全意相信兄弟情谊。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听过他的诸多梦想,因为在城里走动时,他总是一边指导、鼓舞、参与工作,一边告诉我他的梦想。
  他对森林兄弟的爱,我未必总是跟进,还不时纳闷,何以他对有些人竟能持续保持耐心。虽然在这里的住宿、食物、生活所需,都尽可能公平分享,但那必定只是粗略的公正,因为某个房间总是比另一个房间大些;一块均分的馅饼也会比另一块多一点葡萄干。只要感受到不公平,很多人当下的反应都是指控对方贪婪自私,然后用拳头或刀子发泄他们的怨怼。他们多数人曾经是农场奴隶或粗工奴隶,自幼被残酷对待,以至于很习惯以夺取或争斗的手段来保有所得到的一点点什么。拔那也经历过那种生活,自然了解他们。他把规则订得非常简单,但非常严格。他的公判员执行规则毫不宽容,但偶尔还是有谋杀案,每晚都有人打架闹事。为数不多的疗者、接骨师、拔牙师都很卖力工作。我们的酿造厂遵照拔那的命令,将麦芽酒调得稀淡,然而,碰到头脑虚弱或一整晚猛喝的人,还是有可能喝醉。在没有喝醉、也没有争吵时,他们就抱怨工作分配不公平、不公正;他们想做少一点,或做别的工作,或跟另一组伙伴合作,林林总总的状况,不一而足。而所有这些抱怨都由拔那了结。
  「人需要学习如何成为自由民。」他告诉我:「当奴隶还容易。想当『自由民』需要用脑筋,你必须在一处先给予,然后才在另一处收取。你还必须对自己下令。他们还有得学呢,葛仔,他们还有得学呢!」然而,拔那即使拥有大好天性,也是会被有待他摆平的各种小奸小坏与众多需求激怒。他也可能被亲近者的中伤和竞争惹火。而那些亲近者,就是他的公判员和他门户内的男人——事实上也就是我们的政府,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衔称。
  拔那本尊也没有衔称,他纯粹就是拔那。
  他挑选手下,手下再挑选别人来协助他们,但都要经过拔那同意。民众投票选举的概念,拔那懂得很少。好歹我能告诉他,有些城市,某些时期是实行共和体制或甚至实行民主制,只不过,当然只有具备资产的自由民才有投票权。记得我曾在书上读过,遥远南方一个叫安苏尔的城邦,它的政府就是由全民选出的官员治理,而且他们完全没有奴隶。只是,后来他们自己却被东边沙漠来的一支好战民族奴役了。边岱北方的大国峨岱,也没准许任何形式的奴役。与安苏尔一样,他们把男男女女都视为市民,每个市民都有选举权,共同选出任职两年的执政领事,以及任职六年的议员。我能告诉拔那这些不同的政体,他感兴趣地聆听,并从中抽取一些元素,加到他的计划中——在这座森林成立「自由邦」终极政府。
  拔那心情好时,这类计划是他最喜爱的话题。但,若碰到争吵打架中伤,以及没完没了关乎粮给和守卫和建设和其他诸多需要他负起的责任,他累垮了,心情低落,他所谈的,是革命——所谓的「起义」。
  「阿西安为每个自由民提供三、四个奴隶。整个边岱地区,负责农地工作的男人都是奴隶。他们要是能看清楚他们的身分就好了——他们的身分就是,没有他们,什么事也做不了!他们要是能够看出他们人数有多么多就好了!他们要是能领会他们的力量,然后聚集在一起就好了!二十五年前那场『兵械库之变』只是临时的爆发罢了。完全没有计划,没有真正的领导人。徒有武器,没有决心。要是没有目标,他们无法聚集力量。目前我在这里计划的将会完全不同。其中有两大要素。第一,武器,我们在此处累积的武器,到时候,我们会遭逢暴力,所以我们必须能拿出无从克服的力量予以迎击。其次是合一:我们必须团结一致。起义的行动必须在每个地方瞬间同时发生:在城内、在乡下、在小镇和村庄,在农场。一大张人力网络,彼此保持连系,消息灵通,武器在手,随时准备好,人人清楚何时行动、如何行动。如此一来,等第一枝火炬被点燃,全国一同起火。自由之火!你那首歌谣是怎么唱的?『做吾等之火……自由!』」
  拔那这席有关未来那场起义的谈话,一方面困扰我,一方面也吸引我。尽管我不是真的理解什么事正处于危急关键,但我喜欢听他制订计划,也会询问他相关细节。那种时候,拔那会如同着火一般,以无比的热情大谈特谈。他说:「葛仔,你将我带回到我的心。为了努力保持此地事务运转,我一直被消磨。长久以来,我忙着关注下一步要做什么,都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做。我来这里,是要建设一个要塞,以便集结男人与武力,至终,男人会从这个中心回去。这里是北方城市邦联与边岱的人力网络,致力于促成阿西安全体奴隶与我们、与卡席卡以及与乡下地区的人共同合作。让大家为那场起义准备妥当,以期时机成熟时,主人们将无路可退。他们会祭出军队,但,他们将监禁在自家门第和各个农场,成了人质,而城市本身又落在奴隶手中,他们派出的军队要攻打谁?城内每个门第的主人都会被关在棚寮内,如同遇到战事威胁时,他们将我们这些奴隶囚禁在棚寮内一样,对不对?但这时,被锁起来的是主人,掌理门第和治理政事的任务改交给奴隶,当然,一切如旧,市场照常贩售和营运。在小镇和乡下,与城内一样,把主人们牢牢锁好,由奴隶接管主人们平常的事务,唯一的不同是,下命令的是奴隶……好吧,让军队来攻打,但他们一攻打,先死的将是那些人质。主人们尖声哀求:别让他们屠杀我们!别打了,别打了!率军的将军心想,嗳,这些人不过是手持耙子和厨房菜刀的奴隶罢了,我们一攻进去,他们就会逃跑。于是,他派令一支部队拿下农场,结果,部队士兵惨遭佩备刀枪与弓箭的埋伏奴隶砍成碎片,他们都是在自己土地上受过战斗训练的汉子,不作兴囚禁犯人。然后,他们在士兵皆能目睹的地点,带出其中一个哀求的主人——也许是某个主父吧,对他说:你们进攻,他就没命,然后一刀砍掉他的头。军队若再进攻,就是更多人来送死。这状况将在全国上演,在每个农场、村庄、城镇、以及阿西安本身。伟大的起义啊!这场起义,要等到主人们用所拥有的每一分钱、每一样产物来买回他们的自由,才会结束。到时候,他们可以走到外面,好好搞清楚普通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仰头大笑,比我之前所见的他快活许多。「哦,葛仔,你是我的助力!」他说。
  他所描绘的景象固然了不起,但也鲜活得恐怖,教我不得不信服。「但是,你要怎么与农场奴隶还有城市的门第奴隶取得连系呢?」我问道,努力让我的问题显得实际又有见识。
  「策略就是,要精准。将触角伸进门第,伸进棚寮和奴隶村,派人去找他们谈话。总之,把他们捕捉到我们的网子里!让他们实际看看他们能做什么、怎么做。让他们提问题。让他们为自己盘算一番,制订自己的各项计划——只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必须等候我们发信号才行动。的确,散布网络、建立起串联城市和乡村的计划,在在需要时间。不过,建立网络也不能太慢,因为假如拖延过久,消息会走漏,很多笨蛋会开始乱讲话,主人们开始小心提防——奴隶在棚寮里谈论什么?他们在厨房小声交头接耳什么?铁匠在那边制造什么?如此一来,就错失了让他们措手不及的大好时机。把握时机,即是一切。」
  拔那的起义对我而言仅是一则故事。在他心目中,那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是一场盛大复仇,矫正过去的错误。但在我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过去。
  除了字词,我什么也不剩。那些字词是在我脑海自行吟诵的诗篇;是我可以带到心眼前逐字逐句阅读的故事和历史。我埋首于那些字词,没有抬头看看它们四周围绕着什么。所以,只要眼睛一离开它们,我就回到「此时此刻」那股强烈的张力当中,它们后头没有留置什么,没有阴影,没有记忆。我需要它们时,字词自动现前,它们来自「无处」。我的名字是个字词,埃绰城是个字词,全部就这样。它们没有意义、没有历史。「自由」是诗作中的一个字词,一个美丽的字词,「美」即是它的全部意义。
  拔那永远忙着草拟他的计划和未来的梦想,从没询问我的过去。他一直谈论那场起义。相对而言,或许我的回应显得不够热烈吧,因为我自己的虚空感,有时我很难做出有力的回应。他敏锐地注意到这种情绪。
  「葛仔,你晓得吗,你确实做对了。」他清澈的双眼注视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回想在城市时……你心想:『我真是大笨蛋一个!竟然逃跑,弄得差点饿死,在森林跟一个无知的汉子生活,比以前在主人家受到更不堪的奴役!这哪是自由?在门第家里,与有学问的人交谈,阅读诗人写的书,软软入睡,暖暖醒来,在那里不是更自由吗?在那里不是更快乐吗?』其实,你没有,葛仔,那时候你不快乐,你心里清楚明白,所以你才逃跑。主人的手始终在你身上。」
  他叹口气,目光望进炉火一会儿;时序已入秋,空气中有凉意。我听他说话,如同听他陈述他所有的故事,没有争议或提问。
  「我晓得那是什么情形,葛仔。以前你是一个大世家的奴隶,那是城里的富有世家,你有和善的主子让你受教育。噢,我晓得那情形!你那时以为,你应该快乐才对,因为你有学习、阅读、教书的能力,有朝一日将成为一个智者、一个饱学之士。他们容你那样,准你那样。噢,是啊!然而,尽管你有能力做某些事情,你对任何人或任何事却都没有任何权力。他们才有那种力量,那些主人,那些拥有你的人。而不管你是否知晓,你身体里每一块骨头、你脑子里每一条纤维,都感觉得到主人的手紧抓着你、控制着你、压制着你。在那种情况下,你就算拥有任何力量,也一无价值。因为那力量根本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他们的力量透过你在起作用罢了。利用你……他们假装那是你的力量,所以,那就足以让你一直快乐下去了。对不对?问题是,你日渐长大成人了,葛仔,而对一个成人而言,除非出于他个人的自由,否则,一无快乐可言。他得能自由去做他意志要他做的事才行。也因此,你的意志将寻求全然的自由。这就如同很久以前我做过的事。」
  他欠身向前,拍拍我的膝盖。「别一副悲伤的样子。」他说,露出白牙齿的笑容在他的卷须里闪烁。「你知道你做对了!所以高兴起来吧,跟我一样!」
  我试着要告诉他我确实感到高兴。
  他有事在身,所以留下我在火边沉思。他所言不假。那是真相。
  但,却不是我的真相。
  转离他的故事,我头一次回顾了——这是多久以来头一次回顾?我翻越那道我搭盖起来防堵记忆的墙,去探看究竟。我见到了真相:我曾是一个大宅邸的奴隶,一个富有的门第,在城里,顺服众多主人,我完全没有自由,只能做他们准许我做的事。但我一直很快乐。
  在我为奴的那个门第里,我一直体验着一份爱,那份爱是那么珍贵,光只是想到它就让我无法消受——因为,我失去它时,就失去了一切。
  我之前的一生都建立在信任之上,但那信任被阿而卡世系的家人背叛了。
  阿而卡世系。有了这名字,有了这字词,所有我已忘怀,一直拒绝想起的每件事都纷纷回来,又成为我的。附随那名字,同时挟带了所有我曾排斥的、无法言喻的全部痛苦。
  我坐在火边,背对房间,弯下腰,两手紧抓着膝盖。有人靠过来,站在炉边取暖,就在我近处。那人是蒂娥若:一个温柔的存在,披了细致的淡色羊毛长围巾。
  「葛仔,」她非常轻柔地说:「你怎么了?」
  我原想回答她,却忽然啜泣起来。我把脸孔藏进臂弯里,放声大哭。
  蒂娥若就着壁炉的岩石座位在我身边坐下,伸出两臂搂着我,在我痛哭时,一直抱住我。
  「告诉我,告诉我。」她终于说。
  「我姐姐。她是我姐姐。」我说。
  那字词再度带出啜泣,强烈得令我无法呼吸。
  她抱着我,轻摇一会儿,直到我能够抬头,抹抹鼻子和脸孔。然后她又说一遍:「告诉我。」
  「她一直在那儿。」我说。
  于是,一边哭着,一边用破碎的句子、没有顺序的追述,我告诉她霞萝的事、我们的生活、霞萝的死。
  遗忘的墙壁坍塌了,我又能思考、说话、记忆。我自由了。自由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第一个小时很可怕,我再三回到霞萝的死、回到她如何亡故、回到她为什么身亡,所有这些我一直拒绝问的问题。
  「主母晓得——她必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我说:「也许托姆没事先请求、没事先获准,就带霞萝和莉丝出了丝居,听起来,他是那样强行带走她们的,但丝居的其他女人会知道,她们会去找主母,告诉主母,托姆缔带莉丝和霞萝出去了,主母,她们不想去,她们在哭。你有准许托姆缔带她们出去吗?你要不要差人去追赶?结果她没有差人去追赶。她什么事也没做!也许主父说,别干涉。霞萝说过,主父向来喜爱托姆,霞萝说,主父讨厌亚温,偏爱托姆。可是,主母知道,她知道托姆和侯比带她们去那个地方,去那些男人那里。他们把女孩当动物般使用。那种情况她知道。莉丝是处女,而霞萝是主母亲自送给亚温的。可是,她竟让另一个儿子带走她,把她交给——他们怎么害死她的呢?她有没有试着与他们搏斗呢?她不可能做到。那里那么多男人。他们强暴她,折磨她。他们对女孩的期待就是那样,想听她们尖叫——把她们折磨至死,淹死她们。霞萝死了以后,我看见她,我看见她死了。主母找我去,她称霞萝是『我们甜蜜的霞萝』。她给我——她给我钱,因为我姐姐——」
  有个声音从我喉咙发出来,不是呜咽啜泣,而是粗厉的嚎叫。蒂娥若抱紧我,什么话都没说。
  终于,我安静下来。整个人累极了。
  「他们背叛了我们的信任。」我说。
  我感觉蒂娥若点了点头。她坐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
  「世事本如此。」她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要么,维持那份信任;要么,就没有。对拔那而言,全部只关乎力量。然而,力量并非关键。信任才是。」
  「他们拥有背叛信任的力量。」我苦涩道。
  「就算是奴隶,也拥有那种力量啊。」她慈和的嗓音说。


  第十章

  之后,我一连几天待在房间里。蒂娥若告诉拔那,我病了。我真的病了——离开尼萨丝河边的坟场后,经过无数个月,我一直不能感受那些悲伤和愤怒,如今,一次全部涌现。我那时离开,是身体与灵魂都离开。现在,我终于回头,不再继续跑开。可是,回头的路程非常漫长。
  我无法在身体上返回阿而卡世系,虽然我经常、经常想要回去。但我真的曾抛开霞萝,抛开所有包含她在内的记忆,而今,我必须重回她那里,好让她也回来我这里。我不能继续否认她,我的爱,我的姐姐,我的灵魂。
  为霞萝哀悼虽然带给我宽慰,但宽慰绝不持久。那股单纯的悲伤总是被忿怒、被苦涩的责备、被自我的责备、被不肯原谅的仇恨堵塞而增厚。由霞萝开始,它们全部回来了,那些脸庞、嗓音、形体,我远离它们那么久,一直把它们藏在那堵墙后面。常常,我根本想不起霞萝,只想到托姆,想到他厚沉的身体、踉跄的步态;也想到阿而卡主母与主父;或是想到侯比——霞萝哭叫求救时,侯比把霞萝推进马车内。侯比这个主父的私生子,满怀嫉恨,尤其憎恶我和霞萝。有一次他几乎把我溺毙,他们也可能——在那个浴池内,可能是侯比他……
  我伏在房间的地板,将一件斗篷的褶边塞进嘴里,免得别人听见我尖叫。
  蒂娥若一天上楼到我房间一、两次,虽然我无法忍受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样子,但她不但没有让我感到难为情,甚至给了我些许尊严。她内在有一种苍凉、柔和、不移的平静,与她在一起时,我也能够分享到那种平静。我因为这一点爱她,并且感激她。
  她劝我吃点东西,并照顾好自己,我听劝了。有时候她还能促使我思考:我之所以绝望至此,全是为了找到一条穿越绝望的途径,一条回到生命的路。
  等到我终于又下楼时,也因为有她相伴,为我带来了勇气。
  拔那听说我发烧,特别善待我,并叫我一定不可以朗诵,要等到完全康复才行。因此,虽然我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依旧跟拔那在一起,但冬天已临的这些夜晚,我会去蒂娥若的安静房间,在那里与她单独坐着谈话。我总是盼望着跟她相处的时间,事后又十分地珍惜地想着她的温暖接纳、她的微笑、她的轻柔动作。她那些动作一方面具有演员或舞者的专业格调,另一方面又展露了她的真实天性。我知道她喜欢我到访,也喜欢我们的安静交谈。蒂娥若与我彼此相爱,只是,除了在大壁炉那儿,她任由我放声大哭时抱过我一次以外,不曾再将我搂进怀中。
  旁人开我们玩笑时,会小心看着拔那,以确定他没被冒犯。对于他的旧情妇正在安慰他的少年学者,拔那似乎只觉得有趣。他并没有针对此事开过什么玩笑或暗示什么,这可真是难得的体贴之举。他对待蒂娥若,照旧抱着尊敬。至于蒂娥若本人,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和说法。
  而我呢,则自忖,假如拔那认为蒂娥若与我是情人,他也就不必怀疑我在「偷追」他的姑娘们。他的姑娘们虽然那么漂亮,而且显然唾手可得,我这种年纪的男孩很容易陷入痴狂,但,诚如家中一些男人早就警告我的,那些姑娘的唾手可得乃是一种骗局、一种陷阱。他们说过,假如拔那给你其中一个姑娘,就接收下来吧,但只限于那个夜晚。而且,不要企图偷偷摸摸与他宠爱的任何一个姑娘胡来!男人们渐渐比较认识我之后,开始信任我能谨慎行事,不过,他们依然告诉我关于拔那醋劲的可怕故事:拔那发现有个男人与他想要的姑娘在一起,就把那男人的手腕拉断,像折断棍子一样,然后,将他拖到外面森林里任他饿死。
  我不完全相信这种故事。说到底,这些男人可能有点嫉妒我吧,所以不惜威吓我远离那些姑娘。我固然还年少,但有些姑娘甚至比我更年幼。其中有几个姑娘会小心地调情,把我吹捧一番,亲昵地称我为她们的「学者缔」,恰当地恳求我朗诵时编个「爱情故事」:「葛伃,故事要编得让我们哭出来喔,要让我们心碎唷!」所以不久之后,我成了她们的娱乐。字词回来了。
  在第一回合的极度痛苦期间,在我重新得回我先前切断的全部记忆之际,我能记得的只是霞萝、霞萝之死,以及我在阿而卡世系和埃绰城的全部生活。之后有好几天,我始终相信那些就是我要追忆的全部,至于我在那个谋杀之家曾经学过的一切,我都不想忆起。因为我珍爱的历史、诗还有故事,都被他们的罪行玷污了。我不想知道他们教了我什么。他们以前给我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也不想要任何属于主人的东西。我试着将它推开,忘记它,如同我先前曾经把他们全忘了。
  但我内心明白,那是愚不可及之举。渐渐地,疗愈启动了,似乎与它未启动时相仿。一点一点地,我任凭过去所学全部回来我这儿。它没有受污染,没有被糟蹋。它不属于主人,它不是他们的,而是我的。它是我真正拥有过的全部。因此,我不再继续努力遗忘。因此,所有我的书本知识都回来了,清晰而完整,有些人或许感到匪夷所思,但那种天赋并非那么稀罕。我可以在脑海里一再进入阿而卡世系的学堂或图书馆,打开一本书,开始读。站在拔那之屋挑高的木造大厅内,在众人面前,我能够张开嘴巴,讲出一首诗或一个故事的前面几行,其余的会自动跟上来。透过我,诗作会自己说话歌唱;而故事则如同河流奔跃,会在它自己之内更新它自己。
  那里的多数人相信我是即兴创作,相信我是个创作者、诗人,受到奇妙的灵感刺激,因而将能永远叙述六步格诗作,滔滔不绝。与他们争论这件事没有多大意义。关于一项工作如何进行较佳,旁人通常知道得比施工者本人还多,也会就这么把自己的见解告诉施工者;但,施工者依然可能保留自己的看法。
  森林之心很少有别的娱乐方式。有些女孩和几个男人能演戏或歌唱。他们的观众和我的观众都很和善。拔那坐在他的大椅子里,捻着大胡子,热切愉快地聆听。对当天讲的故事或诗没太大兴趣,却依然列席的人,可能是想赢取拔那的宠爱,或者单纯只想与他在一起,分享他的愉快。
  拔那依旧带着我到处转悠,不时谈论他的诸多计划。有谈论有聆听,有闲暇有舒适,于是就有了思考——一个人温暖干爽又不饥饿时,思考运转得快多了。冬末期间,我终于回到我的霞萝,也能为她悲伤哀悼了。于是,那段期间就用来整理重新发现的东西、认识我的失落、查看我过去的人生以及人生的未来可能。
  我还是觉得难以思考阿而卡的主母和主父。想到他们时,我的脑筋不肯变清晰。但我经常想起亚温。我想,他不会背叛我们的信任。不知道亚温回家后是否急于报仇——尽管可能没用。但,无论要按捺多久才能加以惩罚,他肯定都不会原谅托姆和侯比。亚温是个讲信用的人,而且他一直深爱霞萝。
  然而,亚温说不定死了,在卡席卡围城行动中战死。人们说,那场战争对埃绰城是一场灾难,与卡席卡当年围困埃绰城一样,托姆说不定已是阿而卡的正式继承人——我的脑子依然畏惧、不愿靠近这个想法。
  思及珊菟,我只有锥心的悲伤痛苦。她一直尽其所能为我们保持信心。如今,孤伶伶一个人在世家那儿,她近况如何呢?说不定已经出嫁到其他世家去了——没有夫子叶威拉,没有藏书的图书馆,没有友谊,无从逃逸。
  我一再想起霞萝与我在图书馆内谈话的那个晚上。后来珊菟进来,她们曾试着告诉我她们为什么害怕。当时,她们诚挚而无望地相拥。
  然而我却不明白。
  不是只有门第家人背叛了她们,我也背叛了她们——并不是行动上背叛。区区我者,能有什么作为?但那时,我应该去理解,却一直不愿正视。我用「信念」蒙蔽自己的双眼。我当时相信,主人制订的规则与奴隶的顺从,是一种相互、神圣的信任。我当时相信,正义能存在于一个建立在不义之上的社会。
  相信谎言,造就谎言的生命。克思书中的这行字回来了,锋利如刀。
  光荣可以在任何地方存在,情爱可以在任何地方存在,但,正义只能存在于人们基于正义建立的关系当中。
  于是,我以为我理解拔那的起义大计了,以为它们开始对我有意义了。所有由历代祖先形塑的古老邪恶当中,「辖制」与「屈从」的监禁之塔应该根除并拆毁,代之以「正义」与「自由」。那个梦想将会化为真实。幸运神已将我带到巨大改变即将启动之处,将临的自由发源于此,并以此为中心。
  我希望自己也是使那个梦想成真的一员。我开始梦想着「前进阿西安」的种种。很多森林兄弟是阿西安人,那个大城市有众多自由民和解放民、商贾和工匠,相当有利于逃奴混迹其中,不会被盘查或遭怀疑。拔那的网罗人经常扮成贸易者、商人、买牛人、为农民出任务的奴隶等等,进出往来其间。我想加入他们的行列。阿西安城里有许多受过教育的贵族和自由民,我可以向他们毛遂自荐,表明想找工作,比如:抄写、朗诵、教书。那么,一边工作时,我就能一边帮忙拔那,在我遇见的奴隶之间建立起起义的基础。
  但是拔那悍然拒绝。「你得留在这里。」他说:「我需要你,学者!」
  「在那边,你更需要我。」我说。
  他摇头。「太危险了。哪一天要是他们问你:你在何处接受教育?你要怎么回答?」
  我早就想过了。「我在大学所在地美生城受教育,之后才到阿西安,因为峨岱的学者过多,而且边岱的工作酬劳比较高。」
  「边岱也有学者曾在美生城的大学受过教育,他们会说,不对,那男孩从来没进过那所大学。」
  「去那里上大学的有数百人之多,不可能全部互相认识。」
  我竭力争取,但拔那始终大摇他毛发卷曲的头,而且一向豪迈的笑也变得有点狰狞可怕了。「葛仔,听我说。有学问的人总是突出,而你已经有了名气。你晓得,我们很多年轻小伙子前往各个村庄和城镇,说服当地人来这里加入我们。那些小伙子总拿你来吹嘘,说,我们有个能讲任何故事和诗作的人!而且还只是个少年唷,可以说是世界奇景之一呢!嗳,反正,你不能挟着这么响亮的名气去阿西安。」
  我盯着他瞧。「我名气响亮?他们有讲出我的名字吗?」
  「他们就是讲出你给我们的那个名字呀。」拔那丝毫不觉有问题。
  当然了,除了千锐伯恩,拔那以及其余所有人都认为「葛仔」是假名。因为在这里,甚至包括拔那,都没有人使用他们为奴时代的名字。
  拔那看了我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也变了。「噢,摧毁神为证,」他说:「你保留了你在埃绰时使用的名字?」
  我点头。
  「唔,」过一会儿,他说:「万一有一天你真的离开,得换个新名字!不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更有理由要你留下来了。你以前的主人可能早就到处放消息,说他们过去花费那么多金钱施以教育的聪明少年奴隶逃跑了。他们可不喜欢逃奴逍遥法外,那会让他们坐立难安,魂不守舍。虽然,我们这里距离埃绰城很远,但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我从没想过追踪逃奴的事。当初我离开坟场,顺着尼萨丝河上行时,是死的。我离开一切,进入空无,漫无目的乱走。那时候我一无所惧,因为我一无所欲。而今,我在这里重新活了过来,依然一无所惧。我在自己的脑子里行过何等迢遥的路程,以至从未想到会有过去人生中的任何人追踪我。
  「他们以为我死了。」我终于说:「他们以为那天早上我把自己溺毙了。」
  「他们为何会那样想?」
  我无语。
  我不曾向拔那提起我的过去。除了蒂娥若,我没有向谁讲过。
  「你留了一点衣物在河岸上,是吗?」他说:「唔,说不定他们早就被那个老把戏骗过。但,你是有价值的财产。假如你的老东家认为你可能还活着,就会拉长耳朵探听。事情才经过一、两年而已,对不对?所以,千万别以为你已经安全了——除了在这里!还有,你可能必须跟那些小伙子说你是帕格底人或排兰人,那样的话,就算他们提到你,也不会谈起埃绰城,懂吗?」
  「我会听你的话。」我谦卑地说。
  我的愚笨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吗?幸运神对我的耐心毫无止境吗?
  不过,后来我的确又向拔那重提要去阿西安的事。拔那说:「葛仔,你是自由的人,我不给你什么命令!但我告诉你,现在还不是你去阿西安的时候,因为不安全。而且,如果你出现在阿西安,有可能危及这里的人,也危及起义大计。等你可以前去的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但,假如在时候未到之前去,就是违逆我心了。」
  我无法反驳那一点。
  早春,来了两个新人,他们是阿西安一个门第的逃奴。驾驶载货马车的一个线民将他们藏在马车货品当中带进森林来。他们随身带了从主人家偷得的东西:一大笔金钱、以及一个长盒子。「这是什么东西?」拔那的手下打开盒子,拿起一个卷轴时,那东西滑了一下,滚落展开在他脚边。「只是布,对不对?」
  「老兄,那正是我想找的东西——一本书。」拔那说:「拿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事实上,拔那曾要求他的网罗人带书,但在那次之前,都还没有人带半本书进来。由于森林里被征集来的新成员及负责征集的人员大多不识字,所以根本不知道上哪儿找书——更有甚者,像现在这一位,他连书本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两个新来的逃奴都受过教育。其中一个受过会计训练,另一个受过当众吟诵的训练。他们带来的书形式繁多,有卷轴、有分页装帧的;但不管什么形式,都适合拿来作教材,而且其中有一本书对我而言尤其珍贵——克思的《宇宙演化》,一份小巧精致的印刷本,刚好可以取代米萌送给我,而今业已痛失的那份手抄本:当我逐渐回想我遗失、以及遗留在阿而卡世系的物事,那份抄本就是其中之一。
  诚如拔那所言,新来的两名成员大有用处:会计帮他记录物藏清册,朗诵者能讲寓言故事和边岱史诗,他上场,我就可以休息。
  我抱着深切期望,想和两位受过教育的新成员谈话,但结果不如预期。那位会计只懂数字和计算;而那个名叫普特的朗诵者明白表示,他年纪较长,学识又高于我,所以我再怎么佯装有学问,都不够资格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交谈。可是,虽然他的朗诵很快就有拥戴者,多数人却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朗诵,这让他很着恼。过去我受的教导是让字词自行发挥;但普特的表演不同,他交替使用高喊与低语,辅以漫长的停顿、夸张的语调以及表露情绪的震颤嗓音。
  《宇宙演化》是普特带来的,但他没兴趣阅读克思的著作,他认为现代诗作不但晦涩难明,而且堕落违常。他将那本书送给我。仅仅出于这缘故,我就可以原谅他的自高自大,并容忍使用颤音的所有演出。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那部诗作很艰深,但还是经常反复閲读。有时我会摘取片段诗行,利用某些宁静的午后,待在蒂娥若房里时,读给她听。
  蒂娥若的友谊是我人生中的异数。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我才能谈谈阿而卡世系的生活种种。与她相处时,我感觉自己没了报仇雪恨的渴望;没了翻转社会秩序的欲望;对可怜已故祖先的无能也不至于怒火中烧。我清楚了自己失去什么,也能想起我曾经拥有什么。蒂娥若虽然不曾去过埃绰城,却成了我与埃绰城重新连结的中介;她不认识霞萝,但她将霞萝带回来给我,因而宽慰了我的心。
  与多数奴隶一样,蒂娥若从小只偶尔有「母亲」照顾,而据她所知,她并没有兄弟姐妹;年轻时所生的两个小孩,早在婴儿时期就被卖掉了。所以,对家庭关系的渴望深植在她心中——如同我们所有奴隶一样。拔那很了解这一点,他形塑及强化这里的兄弟情谊,就是诉求于这一点。
  我与我姐姐有那么紧密的连结,实在不寻常。也因此,我的失落绝无仅有。我对亲情的渴望十分尖锐。我爱蒂娥若有如爱一个姐姐;而我之于她,则如同一个小弟或一个儿子——此外,我可能也是她所知唯一不想当她主人的男人。
  她很喜欢听我聊起霞萝、聊起阿而卡世系其他人,以及我们在农场度过的时光。她对埃绰城的习俗很好奇,对我的出生也很好奇。芮希河发源的大沼地位于阿西安南边不远处,蒂娥若一看到我,就猜出我必定是沼地人:肤色深、外型纤瘦矮小,浓密的黑发,高梁鼻子。她自己将沼地人称为「芮叟」。她说,芮叟人定期进阿西安城,到每月一次的市集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他们带来阿西安人大量需求的药草和药物、芦苇编的篮子和芦苇布,交换他们自己需要的陶器和金属器皿。由于一个自古传下的宗教性休战协定,他们可以来去自如而不怕搜奴人。阿西安人尊重芮叟人为自由民,而且,有些芮叟人甚至定居在城市某特定地区。听说埃绰人为了强掳奴隶而突袭沼地,蒂娥若吓了一跳。「芮叟是一支神圣的民族。」她说:「他们与『众水之主』立了约。我想,将来有一天,埃绰人必得为奴役芮叟人而遭天谴。」
  拔那之屋里,有些年轻女子对蒂娥若极尽屈从奉承,仿佛蒂娥若具有奴隶主人那种特有的权力。另有些人则对她抱持信任与尊重,还有些人则如同对待所有上年纪的妇女一样,漠视蒂娥若。蒂娥若本人对她们一视同仁,一概亲切温婉和顺,外加使她得以保持距离的一种尊贵态度。我猜想,蒂娥若在这些女人当中应该感到十分孤单。有一次,我看见她与一个年轻女孩谈话,情形如同她上次安慰了我一样,让那女孩尽情倾吐思乡之情。
  拔那之屋没有小孩。某个女孩如果怀孕,就搬去镇上其余妇女居住的其中一间屋子,生下孩子之后,自己选择留下婴孩或把婴孩送走。假如她想自己抚养孩子长大,那很好;假如她想重回拔那之屋,过自由日子,她不能把小孩也带过来。「这里是我们产生小孩的地方,不是留置孩子的地方!」拔那这么说,他手下都高呼赞同。
  普特和那个会计到来之后不久,一个新的女孩被带到拔那之屋,同时带来一个她无论如何不肯分离的小妹。新女孩名叫依兰,年方十五、六,长得美极了,来自森林西边一个村子。拔那立刻被她的美貌迷倒,当着众人明白宣称依兰是他的人。不知是由于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还是纯粹出于毫无戒备,总之,她顺服一切,全无抗拒——直到别人告诉她,她的小妹必须被带走时,突然间她变成一头母狮。我并未亲眼目睹当时情况,只听别的汉子转述。「你要是碰她,我就把你杀了。」她说着,出其不意从刺绣长裤缝边抽出一把细长匕首,瞪着四周的男人与拔那。
  拔那先是跟她讲理,说明家中规矩,并保证小妹妹会获得妥善照顾。依兰站着没说话,握住刀子随时准备出手。
  蒂娥若在这个节骨眼介入。她走上前来站在两姐妹身旁,一边劝服依兰,一边将一只手放在小妹妹头上。她问拔那,两姐妹是否为奴隶。我可以想像她用温和平静的嗓音问这问题。
  拔那当然宣称,在这个自由城市,她们都是自由之女。
  「既然这样,那么,假如她们喜欢,可以跟我同住。」蒂娥若说。
  转告我这件事的人认为,蒂娥若终于嫉妒了,因为依兰那么年轻漂亮。在场所有人听了这说法,都笑了。其中一人说:「那只母狐狸只剩一、两颗牙齿了嘛!」
  我倒不认为蒂娥若介入是出于嫉妒。蒂娥若并无嫉妒之心或占有欲。那么,这一回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介入呢?
  最后,蒂娥若如愿以偿。那天晚上,她带小妹妹去她房间。拔那当然带走依兰去过夜。此后,只要拔那没找依兰,依兰就与小妹待在蒂娥若的房里。
  拔那之屋的女人全部聚集时,她们青春的娇柔力量常令我畏缩。身为男性,我求取公平的方法就是瞧不起她们。她们身体健康,三餐美食,无忧无虑,终日满足于在屋内闲晃,试穿最新偷来的华丽服饰,空洞地闲聊。若其中一、两人搬出去生小孩,这里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姑娘源源不绝,同样年轻貌美的姑娘将随同下一批劫掠者的护卫抵达。
  于是,有一天,我忽然对这批源源不绝的姑娘纳闷起来。她们全是逃奴吗?她们都要求来这里吗?她们都在寻求自由吗?
  是的,她们当然都是。她们逃离那些强迫进行鱼水之欢的主人。
  但是,拔那之屋有好过她们逃离的不管什么门第吗?
  是的,当然比较好。在这里,她们不会被强暴、不会被痛打。她们吃好穿好,悠闲度日。
  与阿而卡世系丝居内的女人一模一样。
  此刻,回想当初得到上述结论时,我曾如何为之瑟缩,现在不觉再次瑟缩。此刻的我与当时的我同样羞愧。
  当时我以为,我在我的记忆中将霞萝珍藏得好好的,而其实,我早就再度将她遗忘,早就拒绝去看她,也拒绝看清她的一生和她的死亡向我揭示了什么。我早就再度跑开了。
  因此,见蒂娥若也变得困难。所以一连几个晚上,我去找威宁与千锐还有他们的朋友谈话。等我终于又去探访蒂娥若时,我的羞愧使我哑然无语。何况,那个小妹妹在场。「依兰当然每天晚上与拔那共度。」蒂娥若说:「但我跟小湄立一起睡。我们说了很多故事,对不对,湄立?」
  小妹妹很有精神地点头。她大约六岁,深色皮肤,个子非常瘦小。她坐在蒂娥若身边,盯着我瞧。只要我一看她,她立刻躲开,但马上又转回来继续盯着我。「你是柯来吗?」她问。
  「不是,我是葛仔。」
  「柯来有进我们村子,」孩子说:「他也长得像一只乌鸦。」
  「我姐姐以前都叫我『尖嘴儿』。」我说。
  过一会儿,她总算没再盯着我瞧,改看地上,但她含笑地小声念着:「尖嘴儿,尖嘴儿。」
  「湄立住的村子靠近沼地。」蒂娥若说:「也许柯来是沼地人。湄立也长得有点像芮叟。葛仔,来看看今早湄立做了什么。」她让我看一块薄薄的硬帆布,由于我们几乎没有纸张,所以就用那种帆布来练习书写。帆布上头写了几个大大的,笔画还不大稳的字母。
  「T,M,O,D。」我读出来。「湄立,这些是你写的?」
  「我照着蒂娥若奥写给我看的写。」孩子说。她跳起来,把蒂娥若的卷轴抄本拿来,打开最后几行诗。「我照着那几个大的抄写。」
  「写得很好。」我说。
  「那个字不大稳。」湄立带着批判眼光审视字母「D」,一边说。
  「她要是能跟你学,可以学得比我能教她的多很多。」蒂娥若说。蒂娥若很少表达愿望,若表达,也都很婉转迂回,我常常错失,没察觉。但这次,我察觉到了。
  「虽然写得不大稳,但我认得出来是什么,完全没问题。」我对湄立说:「它读作『蒂』。你如果写蒂娥若的名字,开头就是D。你想不想看其他字母怎么写?」
  小女孩没说什么,但再次跳起来去拿墨水瓶架和笔。我谢谢她,将两样工具放在书桌上。桌上有一块没写过字的帆布,我写下蒂娥若的名字,然后端来一张凳子让湄立坐着,将笔交给她。
  她依样画葫芦,写得很好,得到了赞美。「我可以写得再好一点。」她说着,伏在桌上,重新抄起来。她两道眉毛挤在一起,笔紧握在麻雀爪子般的小手中,上下牙咬住粉红舌尖。
  蒂娥若再一次将我离开阿而卡世系时遗落的某样东西给了我。她看着湄立与我时,两眼发亮。
  之后,我几乎每天去她的房间,与她一起阅读、教小湄立写字。那孩子的姐姐也常常在那儿。起初碰到我,依兰很害羞;我对她也同样感到害羞,因为她那么漂亮、那么没有防备,而且那么明显是拔那的财产。蒂娥若总是陪我们,同时也保护我们两个。湄立敬爱蒂娥若,不久也热情地黏着我:我一进房间,她就朝着我疾冲而来,大嚷:「尖嘴儿!尖嘴儿来了!」我抱起她,她也用力搂住我。这让依兰也开始信任我,而且一起跟小湄立玩耍、谈话,依兰和我都渐渐自在多了。湄立个性认真、逗趣,而且聪明极了。依兰对湄立的爱,有极强的保护意味,此外还含有欣赏,甚至是敬畏的成分。她总说:「恩努神派我来照顾湄立。」
  她们姐妹的脖子都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上有恩努神的小雕像——一只粗糙的泥塑猫头像。
  说服依兰跟湄立一起学习阅读和书写并不困难。所以她也一起上课。她与蒂娥若一样,在学习方面缺乏自信。但湄立不会,我每次看湄立这个小妹妹教姐姐写字,总是很感动。
  至于其他女孩的学习进度,始终没能超过半数字母;因为她们老是失去学习兴趣,不然就是被叫走。教导湄立的快乐让我想到,说不定可以聚集全镇的小孩一起上课。我后来实际尝试了,但总不成功。妇女不放心把她们的女儿交给任何一个男人,就托口孩子需要跟母亲去田里;或是得照顾婴儿小弟;再不然就是孩子根本没办法为了好好上完课而安静久坐;孩子的父母也想不通,为何有必要好好静下来上课。我需要拔那的支持,需要他的权威才行。
  我去见拔那,提议设立一所学校,规画一个特定处所,上课时间固定。我负责教读写。至于普特,为了满足他的优越感,就请他教朗诵和文学。那位会计或许可以教一点实用的算术。拔那听着这些提议,点点头,衷心表示赞成。但等我一提出我认为合适的地点时,他却有各种推翻的理由。最后,他拍拍我肩膀,说:「学者,延到明年再说吧。现在忙得很,大家都挪不出时间。」
  「六、七岁的小孩挪得出时间啊。」我说。
  「那个年纪的小孩不想被锁在一间教室里!他们需要到处跑,游戏玩耍,像小鸟一样自由!」
  「但现在他们并没有像小鸟一样自由啊,」我说:「他们都跟着母亲在田里做苦工,或是吃力地背着小妹小弟到处晃。像这样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际学东西?」
  「我们会留意让他们及时学习。我会再找时间跟你谈这件事。」说完,他又赶着去视察谷仓的增建工程。他确实有忙不完的事,虽然他应允会找时间再谈,但我还是很失望。
  为了稍稍补偿自己,我先在我希望拿来当学堂的房间演讲,事先告诉别人,我打算利用晚上时间,讲述城市邦联、边岱以及西岸其他地区的历史,想听的人都可以来。第一次共有九至十位男性听众——女性夜晚不上街。这些听众多数只是来听故事,但有两个人对各地习俗和信仰的差异非常感兴趣;对稀奇古怪的做事方法及思考方法,也痛快大笑;而且随时能谈论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由于大家白天都辛苦工作了一天,所以如果我拉长时间,有半数听众就睡着了。因此,假如真要教育这些森林兄弟,必须在他们年少时期进行。
  既然兴学失败,我于是有较多时间与蒂娥若和湄立相处,而我也感觉,与她们相处,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来得快乐。我仍然继续跟随拔那,但他的兴趣都在那些急切的计划、新兴建设、社区厨房扩建等事务上。由于禽畜和菜园扩增,劫掠者带进更多东西,这座「森林之心」繁荣得更加快速了。我去千锐经常造访的啤酒屋喝淡啤酒,跟那些去过阿西安城的网罗人交谈,他们谈的都是偷窃和易物,我不禁觉得,他们被派出去的主要目的就是搜罗奢侈品。
  威宁和他的狩猎团如果结束好几天的狩猎活动归来,也会和一些伙伴来啤酒屋加入我们。他喜欢他的工作,他说工作很刺激,又不必射死任何人。我问他,森林外的人知不知道他们是谁。他说,在他刚去过的排兰村,村民都喊他们「拔那的小子」。村民虽然愿意跟他们以物易物,但会提防他们,而且总是怂恿他们去下一个城镇「剥商人的皮」。
  我问威宁,劫掠者曾不曾向人提到起义的事。结果连威宁也根本没听过这件事。「起义?奴隶?奴隶怎么可能打仗?要打仗,我们必须像一支军队才行啊。」既然他不晓得这件事,我于是猜想,只有某些特定的人,才被赋与出去散播起义计划这个危险任务。但我不知道那些特定的人是谁。
  我问劫掠者,村庄或农场的奴隶是否经常请求加入他们。他们说,偶尔才碰到一个男孩想跟他们逃跑,但他们通常不带走对方,因为,连偷牛贼都会引来报复的追杀,何况是偷走奴隶。不过,他们倒是有很多关于逃奴自动跟随他们的故事,劫掠者中有很多人就是这种逃奴。「懂吧,我们以前就知道,不跟随拔那的小子走,就进不了拔那的城镇。」一个来自芮希河域村落的年轻人说:「我一向都在留意那些跟我相像的人。」
  「你带进来的那些姑娘,也都是这样来的吗?」我问。
  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以及七嘴八舌的各种陈述。我推测,有些女孩是逃奴,但劫掠者接收时必须小心,「因为有人会跟踪她们,而她们又不知道怎么藏匿行踪。何况,有的还怀了小孩。」另一个人插嘴道:「只有怀孕、貌丑、残废还有兔唇的,才会想加入我们。我们想要的那些,都被紧紧把守着。」
  「那么,你们如何促成她们加入?」我问。
  更多笑声。「与我们促成牛羊加入我们一样的办法。」威宁的狩猎领队说,他是个矮小,甚至算矮胖的男人。威宁曾经告诉我,他是个出色的猎人暨侦查员。「先绕到她们后面,然后驱赶!」
  「但是,别碰,别碰。」另一个男人说:「至少别碰最漂亮的那、一两个。拔那喜欢尝鲜。」
  他们继续讲各种传闻。带依兰和湄立进来的那几个男人也在场,其中一个讲起依兰和湄立的故事——相当夸张,因为人人都已经知道依兰是拔那最宠爱的姑娘。「她们那时刚好出来,在村子边缘的田野中,两个人。阿特与我骑马经过,我瞧一眼就向阿特眨眼示意,然后纵身下马,抓起那个美丽姑娘。可是,告诉你们,她打斗起来竟像一头母熊。她本来准备伸手拿她的刀,幸好没拿成,不然就被她开肠破肚啦。而那个小的就用她的小利刀戳我两腿,划得好像彩带一样,所以阿特不得不过来将她拉开,本来他想把小的扔在一边,但两个人抱得死紧,我就说,只好两只母泼狗一起带走了。我们把她们绑在一起,放在我牝马座骑的前面。她们一路尖叫,但我们距离房舍都够远,所以没人听见。山帕神为证,那次掠夺真够幸运的!我猜想村民可能直到半夜才发现女孩不见,但那时,我们已经在返回森林的半路上了。」
  「我不喜欢像那样子拿刀拿家伙打斗的女人,」块头大但说话慢的阿特说:「我喜欢温柔的女人。」
  与啤酒屋经常的闲聊一样,那天,大家漫扯着,渐渐聊到女人的种类。我们那一桌八个男人当中,只有一个有自己的女人,大家揶揄他,每逢他外出劫掠,他的女人都做什么。其他人所谈的,大都是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比较少谈到他们现有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森林之心」毕竟是男人之城,拔那自己有时候也说,森林之心是个军营。这样的比照,从很多方面来说都相当贴切。
  那么,假如我们是士兵,我们在打什么仗呢?
  「他又恍神,思考去了。」威宁说完,发出母鸡般的咯咯笑声。我只知道有人开我玩笑,但没听清。他们都笑起来——有点讨好的温厚取笑。我是这里的学者,小书呆子,他们喜欢我扮演心不在焉的角色。
  我返回拔那之屋。那天晚上我有朗诵聚会。拔那照例在场,坐在他的大椅子里。那天还有依兰坐在他膝上。他边听我讲摘自《先邯集》的一个故事,一边爱抚依兰。
  虽然拔那有时会公开爱抚他的姑娘们,但总归是开玩笑性质,不外乎召唤一群姑娘围在四周,「让我在冬夜保持温暖」,并邀请他的手下「自行取用」。但以前都是在宴饮之后才有这种情形,不是在朗诵之际。每个人都晓得他被依兰醉倒了,每晚要她进他房间,完全忽略了之前宠爱的其他姑娘。无论如何,像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爱抚,这是头一遭。
  依兰安静不动,面无表情,任随拔那越来越亲昵的爱抚。
  那一章还没讲完,我停住了。字词已自行枯干。我失去了故事头绪,很多听众也一样。我默默站立一会儿,然后鞠躬下台。
  「还没到结局,对吧?」拔那的大嗓门说。
  我说:「还没。但今晚好像已经讲够了。也许朵瑞梅愿意为我们演奏?」
  「把故事讲完!」拔那说。
  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起身走动并交谈。有几个人赞同我的提议,朵瑞梅拿了她的七弦竖琴上前,如同普特或我每次朗诵完之后一样。现场就这样交代过去,我立刻脱身走开。我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蒂娥若的房间。因为我心烦,想与她谈话。
  湄立已在卧房睡了。蒂娥若坐在起居室,没有点灯,月光照进来。那是初夏,一个芳甜清朗的夜晚。好多只被称为「夜铃」的林鸟正在远处树林间鸣唱,相互应和,偶尔有猫头鹰传来小声啼叫。蒂娥若的房门开着,我走进去跟她打招呼,然后坐下,我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我想将拔那的行径告诉她,却又不想破坏她的宁静——那份宁静总是能使我心静。最后是她说话:「葛仔,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很悲伤。」
  我听见有人轻步上楼的声响。依兰进来,头发散乱,喘着气。「别说我在这里!」她小声说完,又跑出去。
  蒂娥若站起来。在月光中,她一身银黑,有如杨柳临风。她拿起打火石和钢片点了灯。小油灯焕发黄光,不停变换着房内的影子,将月亮的寒光留在室外的空气中。我不希望失去我们安静的氛围,正准备唐突地问蒂娥若,依兰为什么玩躲猫猫时,楼梯传来沉重踏步的吵杂声,一转眼,拔那已站在门口。在蓬乱的头发与胡须中,那张气鼓鼓的脸孔几乎是黑色的。「那条母狗在哪里?」他吼道:「她在这里吗?」
  蒂娥若低了头。一辈子接受顺从训练的她,除了瑟缩的沉默,无法回答他什么,而我目睹这个大汉处于盛怒中的盲目,也瑟缩了。
  他推开我们,砰地开了卧室门,四下查看之后,转过身,瞪着我。「你!你在追求她!所以蒂娥若才留她在此!」他有如一只红色的大公猪,直扑过来,一只胳膊举起来要揍我。蒂娥若站到我们两人中间,一边唤他名字。拔那一只手将她推倒,走过来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提起,然后像以前侯比那样摇晃我,还左右开弓掴我的头,然后扔下我。
  我不晓得其后一、两分钟的事况,等我能坐起来,透过眼冒金星的黑暗看出去,望见蒂娥若缩成一团伏在地上。拔那已经走了。
  我勉强用双手和双膝爬起来。走去卧室察看,没人,只见靠墙边的床上有个蜷缩的小身影。
  我说:「别怕,湄立,没事了。」我发觉自己讲话有困难,嘴里满是鲜血,右侧两颗牙齿松动。「蒂娥若马上就来了。」我说。
  我回到蒂娥若身边。她已经坐起来。油灯仍亮着,借着微弱的光晕,我看见她一边脸颊的细嫩肌肤瘀血了。这光景让人无法忍受。我在她身旁跪下。
  「拔那找到她了。」蒂娥若低语:「她躲在你房间。拔那直接去了那里。葛仔,你要怎么办?」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冷的。
  我摇头,这一摇,头又晕眩起来。而且我一直在吞咽鲜血。
  「拔那会对她怎样?」我说。
  蒂娥若耸肩。
  「他怒火冲天——有可能杀了她——」
  「拔那会伤害她,但是,他不会杀女人。葛仔,你不能待在这里。」
  我原以为,蒂娥若的意思是指这个房间。
  「你必须走。离开!她刚才去了你房间,因为她不知道能躲去哪里。噢,可怜的孩子。噢,葛仔!我一向这么爱你!」她把脸埋进我手中,无声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我们没事的。我们不是男人,我们没关系。但你必须走。」
  「我带你走。」我说:「还有她们,依兰和湄立——」
  「不行,不行,不行。」她低语:「葛仔,他会杀了你。快走,现在!两个女孩和我安全无虞。」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卧室。我听见她柔和的声音在对孩子说话。她抱着湄立走出来。湄立紧依着她,脸孔藏着。
  「湄立甜甜,你必须跟葛仔道别。」
  孩子转头,伸出两只手臂。我接过她,紧紧拥抱。「会没事的,湄立。」我说:「要跟着蒂娥若继续上课,答应我好吗?还要帮依兰学习。有一天你们两个都会变得很有智慧。」我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噙着泪,亲吻孩子,然后放下她。我执起蒂娥若的手靠在我嘴边一会儿,随即放手走了出去。
  我去我房间,将我的刀用腰带佩挂好,穿上外套,《宇宙演化》放进口袋。四下看看这个有扇高窗的房间——我生平仅有的个人房间。
  我从后巷离开拔那之屋,然后绕路穿过街道,走去制鞋匠的棚寮。月光如洗,月下的这座木造城市变成一座灰蓝之城,光影相接、寂静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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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我一坐上千锐的铺位,他很快就惊醒了。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住一段时间,因为拔那之屋起了一点误会。「什么意思?」他陆续将我原本不想多说的内幕挖了出来。「那个女孩?她在你房间?噢,石头神为证!你要赶快脱身逃走,今晚就走!」
  我提出辩解,说那只是一场误会,都是因为拔那喝醉酒所致。但千锐已经起床,往铺位底下摸索。「你上次留的那些东西呢?钓鱼工具之类的——找到了。我就知道是放在这里。好了。带着你这些东西,走去大门,告诉守门的说,你打算在日出之前抵达鳟鱼池。日出之前是最佳垂钓时间——」
  「最佳垂钓时间是日落时。」我说。
  他摆出痛苦欲呕的表情看着我。但那表情马上变了——他摸摸我的脸颊。「你挨了一拳,是吧?好在他没当场把你杀掉。再让他见到你的话,他会把你宰了。为了女人,他会那样对付男人;如果谁企图动摇他的权力,下场也一样。我见识过了。目睹他徒手把一个男人的脖子扭断。这些东西你带走,你的毯子在这儿,也带着。去大门那里。」
  我呆立在那儿,茫茫然,像根柱子。
  「嗳,我陪你去吧。」他虽口气不悦,但到底陪着我从后街朝城门疾行。一路上他一直交代:该怎么跟守门人说明,到了树林里要怎么做,诸如此类。「千万别走小径!任何一条小径都不可以,它们都有守卫轮班看守。我希望——对!没错,他可以带你——快点,走这边!」他换一条路,转进威宁与他的劫掠团居住的街道。他留我在棚寮外的黑暗阴影中站着,自己入内。我立在那儿,看着灰蓝色的屋顶,由于头部抽痛的关系,屋顶稍微在跳动。千锐又走出来,威宁跟着。「现在改成你们两人要去狩猎,」他说:「不钓鱼了。快点!」
  威宁背着两把弓和他的箭筒。「真遗憾你有了麻烦,葛仔。」他温和地说。
  我试着解释,我没有麻烦,是拔那喝醉了,所以这些惊慌举动都没必要。千锐说:「别听他胡扯。他的脑袋已经被打松了。反正,带他去到他可以脱身的地方就对了。」
  「只要他们放我们出大门,」威宁说:「我就办得到。」
  「那件事交给我。」千锐说。果然,他三两句话就让我们顺利出了大门。他先跟守卫聊聊,马上确定拔那还没派人来追我。那几个守卫认识我们三个,没多问什么就放行,只警告必须在日落前返回。「哦,我马上就回来。」千锐说:「我才不会半夜外出去打猎!我只是给这两个笨蛋送行。」
  他陪我们走到过了菜园,抵达森林边缘。「我回来时,要怎么跟他们说?」威宁问。
  「你找不到葛仔。在河边那一带。找他一整天没结果。可能落水,可能跑走了——这样行吗?」
  威宁点头。
  「这理由很单薄。」千锐审慎地说:「太单薄了。但我会记得跟其他人说,葛仔曾经谈到要去阿西安的事,所以,他说动你带他去狩猎,结果却悄悄溜掉。这样你就不会有事了。」
  威宁再次点头,一点也不操心。
  千锐转向我。「葛仔,」他说:「自从你出现,想把我的短裙往头上套那时候开始,你除了一直是个负担和麻烦,就没别的了。先前你拖我回来这里,现在却要抛下我而去。哎,总之,祝你顺利。朝西边去。」
  他看看威宁,确定他没疑问。威宁点点头。
  「还有,要远离高山地区。」千锐说完,展开双臂,紧紧拥抱我,然后走开,消失在众多树木底下的漆黑中。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威宁。他毫无迟疑地迈开脚步,走在我几乎无法看出来的一条小路上。月光在树枝和树干间闪动,让我头晕、迷茫。我一直绊倒,威宁理解我的困难后,放慢了速度。「给了你一记老拳,是吧?」他说:「所以头昏眼花?」
  我是有点头昏眼花,但我说,它会慢慢消散,所以我们继续前进。那时我仍然确信,催促我逃离一场次日早晨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单纯误会,实在是无谓的惊慌。以前我见过拔那发怒,他的忿怒是无心的,发作时粗暴野蛮,但并不持久,像一阵暴雷雨吹打而过。所以我暗自打算,黎明时就告诉威宁,我要掉头回去。
  可是,在寒凉的夜气和夜晚沉寂中,放慢速度行进时,我的头脑渐渐清楚了。拔那之屋发生的事陆续重现,我逐一重看。我看见拔那爱抚那个木然呆坐的女孩,一旁有许多男男女女看着。依兰跑向我和蒂娥若,想躲开拔那时,她脸上的惊恐我看见了;我也看见拔那脸上的狂怒;我看见蒂娥若一边脸颊的红黑瘀青。
  威宁在一处多岩陡峻的小溪岸停下来喝水。我在那儿洗洗脸。我的右耳和两颊都肿胀疼痛。树林里有一只猫头鹰小声啼叫。月亮刚沉下去。
  「我们在这里等到稍微有点光亮再走。」威宁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们就在那里静静坐着。他在打盹。我将一只手打湿,用这一抹凉爽贴住肿起的耳朵和太阳穴,再三重复这动作。我望进四周的黑暗,说不清楚自己的脑筋在这片黑暗中如何运转,可是,树木和它们的叶子,还有溪岸的岩石,以及溪水的潺流,开始在天光伊始的灰茫微光中,神秘难解地逐渐浮现时,我知道了——那是更胜于决心的一种确信——我知道了,我不能再回拔那之屋。
  我感觉到的唯一情绪是羞愧,为他,为我自己。又一次,我付出了信任;但是,又一次,我背叛、也被背叛了。
  威宁直起上身,揉揉眼睛。
  「我将继续走,」我说:「你不必再走更远。」
  「唔,」他说:「我预备的说辞是,你悄悄溜走了。所以,我得花一整天时间假装找你才行。何况,我希望带你走到够远,他们抓不到你的地方。」
  「他们不会出来找我。」
  「那可不一定。」
  「拔那不希望我回去。」
  「他却可能想敲下你的脑袋。」威宁站起来,舒展全身。我仰头看他,心中有喜爱、有感伤,这个瘦长、有伤疤、嗓音柔和的猎手,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友伴。我得确保他不会因帮我逃走而被找麻烦。
  「我继续朝西走。」我说:「你绕个圈子从北边回来,那么,假如他们派人追我,你可以指引他们错误的方向。现在你快走,好让你有时间照我说的去做。」
  他坚持跟我走到可以走出达尼蓝森林、往西前进的小路。「我见过你在森林里兜圈子!」他说,并给我一大堆指示:不可点火,直到完全走出树林;要记住,一年这个时候,太阳下山方位是西南方,诸如此类。他还操心我没带食物,所以当我们穿过虽不见路径但相当通畅的橡木林时,他一直仔细查看每个小土堆和土丘,最后总算扑向一处像是毛刷和废木形成的地方,扒开它之后,露出一个木鼠的谷仓:里面有一把野生胡桃和橡实。「橡实吃了会有点不舒服,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他说:「到了往西的道路再过去,有很多甜味的栗子树。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仍留在树上的剩余果实。注意看就是了。一旦走出森林,你必须乞讨或偷窃。以前你大概做过,是吧?」
  我们终于走到他想找的地方。那是一条清楚的林道,明确地弯向西边。我坚持要威宁回头。那时候,上午已经过去一半了。我正准备同他握手告别时,他却用力拥抱我,像千锐一样。而且他还叨念着:「幸运神与你同行,葛仔。我不会忘记你还有你讲的故事。幸运神与你同行。」
  他转身,才一下子,已经没入林木阴影中。
  那真是个悲怆苍凉的时刻。
  昨日此时,犹在拔那之屋的食堂,与一群快乐的男男女女共处,期盼晚上为拔那朗诵……拔那的学者。拔那的宠物……
  我在林道边缘坐下,盘点自己的所有物:一双鞋、长裤、上衣、外套;破旧发臭的棕色羊毛粗毯、我的钓鱼工具、一袋向木鼠偷来的坚果、一把好刀、克思的《宇宙演化》。
  此外还有在阿而卡世系和森林里的全部生活。这一回,凡我读过的每本书、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犯过的每项错误,都随身带着走。我对自己说,我不再逃跑,绝对不再逃跑。它们永远随我走,全部。
  但在当时,我应该带它们去哪里?
  我唯一的答案只有脚下这条路。它将引领我前往沼地,前往霞萝与我出生之处,前往可能是这世间我唯一所属的族人。我尽可能快活果敢地在心中对沼地人说:我要将昔日被偷走的孩子——或至少其中一个——带回来给你们。我起身,迈步朝西。

  离开埃绰城,顺河岸上行时,我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孩,踽踽独行,那景象本就奇异;因此旁人得以看出我的精神不大对劲,我也因此得到保护。疯狂者即神圣。而今,顺着这条孤寂的林道前进时,我增长了两岁,外貌和穿着都恰如其分地像个逃奴。所以,万一碰到人,要避免别人怀疑、或避免被搜奴人带走,我只能靠机智保护自己,或是仰赖幸运神眷顾,但祂也可能渐渐疲于照顾我了。
  这绛路会带我从西边走出达尼蓝森林,之后继续往西或西南,最终将抵达沼地。我不知道路上可能经过哪些村庄,但我确定,路上没有或大或小的像样城镇。我曾经见过我现在置身的荒野——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在金色霞光中,我曾从凡谭丘的丘顶往这方向远望。那时候,这附近看起来空无一物。我也还记得东边森林那一大片暗块,以及向北方延伸的平坦开阔土地。霞萝与我曾经凝视好久。珊菟还曾问我们是否记得沼地,我提到我记忆中的湖水、芦苇、远处的蓝色山丘。但霞萝说,我们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任何事情。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必定是另外那种我曾经拥有的力量,对尚未发生之事的记忆。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那种视象了。我一离开埃绰,就把过去抛在后面——顺便连未来也一起扔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只活在当下。直到去年冬天,与蒂娥若相处,我终于有了勇气回顾过去,并且重拾失去的天赋和负担。可是,另一种天赋,就是瞥见未来视象的天赋,似乎永远失去了。
  我沿着林道前进时,心想,也许是因为蛰居林木之间的关系。森林中,无数的树干、纠结的树枝横阻,视线无法穿透间隔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若到了开放平坦的土地,在蓝水与蓝天之间,我或许能够再向前看,能够再看得远。那是一种得自我族人的内在力量,很久以前,霞萝坐在学堂长椅上,在我身边,不是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吗?
  「不要跟别人讲喔。」她轻柔的嗓音在我耳边,暖暖的。「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种力量。」
  我真的没跟任何人提起。连俘虏我们的那些人,也就是阿而卡世系的主人,我也没提。他们没有这种力量、他们害怕这种力量,而且也不会理解这种力量。在森林那些逃奴当中,我也没提,因为我在那里时完全没有未来视象,只有拔那的起义及自由梦想与计划。但,假如我能去到我自己族人中间,一个自由的民族,没有主奴之分,说不定我能找到其他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到时候,他们可以教我怎么把那些视象找回来,并且学习运用它们。
  这些想法鼓舞了我。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又独自一个人了。过去一整年与拔那相处,他快活的大嗓门塞满我脑袋,控制我的思想,统辖我的判断。他个人存在的力量本身有如一个魔咒,我自己的存在只能缩在角落,藏身阴影中。如今,我离开他了,我的脑子可以来回漫游我停留于森林之心的全部时间。也能自由来回漫游与布里金那伙人相处的期间,以及更早与酷嘎,那个曾将疯男孩从饥饿死境救回来的疯狂老隐士相处的期间。但,想到曾经由饿死边缘回生,马上让我锐利地回到当下这时刻:我从昨晚起就没吃东西。我的胃开始闹着要吃晚餐了,而一袋胡桃没办法让我吃多饱。我于是决定,行至森林边缘之前一颗都不吃。到了那里,就来个木鼠大餐,并决定下一步行动。
  下午过半时,林道先穿过一片稀疏的赤杨林,随即接上另一条比较宽濶的南北向道路。路上有前次下雨留下的车辙,还有很多羊蹄足印、一些马蹄印迹。我极目四望,整条路空空如也,一无人车畜。横过它,就是一片开阔的乡野,有灌木丛等难以描述的植物,外加少少几株树木。
  我在一片灌木丛后坐下,郑重地敲开胡桃,吃了十颗。这一来,我剩下二十二颗胡桃、九颗橡实。这些都要留下来,不得已时才求助于它们。我起身,向左转,放胆顺着道路往前走。
  由于担心货车、赶牲畜去市集的人,还有骑士经过时可能询问,所以我忙着思考该怎么应对。我决定,包包里带的那本小书,可以显示我应该比一名逃跑的男童奴更优越一点。所以,我乃是一位学者的奴隶,要带这本书去给埃绰城的一位学者,他生病了,盼望死前能读到这本书。所以他乞求住在阿西安的一个朋友把书带去,并且需要一个能阅读的男孩去读给他听,因为他双眼渐渐不行了……一连数哩路,我勤奋地编织这故事,由于编得太入迷,没看到那辆农场货车在我身后不远处从另一条侧道转进这条路。等到挽具的叮当声以及大蹄子的达达声将我唤醒时,那匹马的温和大眼和大脸正好居高临下在我肩膀上方。
  「挑上来。」货车驾驶是个矮胖宽脸的汉子,从座位上俯视我,面无表情。
  我含含糊糊打了声招呼。
  「跳上来。」那汉子再讲清楚一点。「去交叉路口还很远。」
  我勉力爬上座位,他仔细端详我。他的眼睛非常小,在他那张面包似的大脸上,双眼有如两颗小种子。
  「你打算去旭查。」他说,宛如那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我没反驳。似乎此时就该这么做。
  「现在很少看见你们族人在这条道路往来了。」驾驶说。听他这句话,我明白他把我当成沼地人了——或者说,他认出我是沼地人。哎呀,根本不需要编什么故事嘛。我不是逃奴,而是「本地人」。
  凑巧得很,因为这汉子可能不晓得书籍是什么。
  那天下午的后半段,以及金黄霎紫的日落时分,前往叉路口的几哩慢车路程中,那个汉子告诉我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农民和他叔叔和几只公猪和芮水边一块土地以及一件不公不义的事。我一直没仔细听懂那故事,但我能在正确时刻点头或含糊虚应——这正是他要的。「总是很喜欢和你们族人谈话。」在交叉路口放我下来时,他说:「碰到别人再问一问路吧,别怕麻烦。找旭查路就对了。」
  我谢过他,迈入黄昏。侧边那条路通向西南,假如旭查是沼地人聚居的地方,我大可以前往一探。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用两块石头敲开剩下的胡桃,一颗一颗将它们吃了,因为已经饿得难受。
  傍晚渐暗时,我看见前方有微光。我慢慢接近,水面映出天空最后一道光线。我穿越一座奶牛牧场,来到一个湖边小村庄。村内房舍都搭建在支架上,码头尾端的房子甚至直立在水面上。那边有船只停靠,但是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我十分疲累,肚子又很饿,因此,从村舍窗户透出来的微光,在向晚这个时候,显得尤其美丽。我往房舍走去,踏着木阶登上窄小的门廊,从开着的门探头张望。看起来似乎是一家旅店或酒馆,没有窗户,也完全没有家具,只有一个低矮的柜台。四、五个男人坐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每人手上都拿着泥塑杯子。他们全部看向我,但很快又转开,以避免瞪着人瞧。
  「唔,进来吧,孩子。」其中一人说。他们都是深色皮肤,精瘦矮小的男人。柜台后面一个女人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年老的葛蜜,同样锐利明亮的双眼,鹰钩鼻子。「你从哪儿来的?」她说。
  「森林。」我讲话的声音沙哑得有如耳语。没有人说什么。「我在寻找我的族人。」
  「他们是什么人?」那女人问:「进来吧!」我于是进去,不用说,当时必定是一副卑微的样子。她把什么东西放进盘子,从柜台推过来给我。
  「我没有钱。」我说。
  「吃吧。」她执意道。我拿了盘子,走到没点火的壁炉前坐下。盘子里的东西,我猜大概是冷的面粉炸鱼,分量相当多。我没来得及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食物,已经把它吃个精光。
  「说吧,你的族人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就有点难找了。」一个男子示意。他们一直注视我,但不是死盯着看,也没带敌意,而是对来到面前、没见过的东西,偷偷摸摸地研究。炸鱼一下就不见,引起他们无言的玩味。
  「在这附近吗?」另一个男人问,一边搔搔光头。
  「我不知道。我们以前被偷走——我姐姐和我。埃绰城来的搜奴人。可能在这里的南边吧。」
  「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女店主问,嗓音尖锐。
  「十四或十五年前。」
  「他是逃奴,对吧?」最年长的男人小声问他旁边的男人,有点不自在的样子。
  「所以,当年你还很小。」女店主问,一边往一个泥杯倒了什么进去,递给我。「你有名字吗?」
  「葛维。我姐姐叫霞萝。」
  「只这样,没别的了?」
  我摇头。
  「是什么机缘,你会去那座森林?」秃头男子问,虽然相当温和,但那是个难题,他自己也知道。
  我犹豫一下才说:「因为我迷路了。」
  让我吃惊的是,他们都接受这个答案——至少暂时如此。我喝了女店主给我的饮料,味道甜如蜂蜜。
  「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名字吗?」女店主问。
  我摇头。「那时候我只有一、两岁大。」
  「你姐姐呢?」
  「她大我一、两岁。」
  「她目前在埃特拉城当奴隶?」她把城市名字念成「埃特拉」。
  「她死了。」我环视在场的人,那几张深肤色、警觉的面孔。「他们害死了她。」我说:「所以我才跑走。」
  「啊呵,啊呵。」秃头男说。「啊呵。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年前。」
  他点头,并与其他两人互瞧一眼。
  「来,碧娥,给这男孩更好喝的什么吧,不要奶牛的小便。」最年长的男人说,他笑起来完全没有牙,外貌也有点单纯。「我替他付一杯啤酒钱。」
  「他现在就是需要牛奶。」女店主说着,又将我的杯子添满。「假如刚才给他的是啤酒,他现在就躺平了。」
  「谢谢你,姨娘奥。」说完,我立刻感激地喝光牛奶。
  我想是因为我对她的尊称吧,她发出刺耳的一笑。「虽然带有城市腔,但你是个芮叟。」她观察作结。
  「所以,就你所知,他们——南方那边,你的城市主人们,并没有追捕你。」秃头男问我。
  「我猜他们以为我溺死了。」我说。
  他点头。
  我的疲惫、填饱饥饿的食物,还有他们虽然防备及小心,仍亲切和善地接纳我,或许再加上我不得不说出霞萝被害死的往事;这些都影响了我,使我双眼浮泪。我盯着壁炉,仿佛里面有火在燃烧,借此隐藏我心中的软弱。
  「看来是南方人。」一人喃喃说着,另一人接着说,「我知道有个霞萝依芙达纳哈,住在大鹤平原。」
  「葛维与霞萝是喜多怡族的名字。」秃头男子说。「我要去睡了,碧娥。明早天亮前就出发。帮我们外带餐食吧,喏?葛维,假如你喜欢,明天可以跟我往南边去。」
  女店主要我跟随秃头男子上楼,到旅店的一般寝室去。我在一张帆布床上,躺在自己的旧毯子里,沉沉睡去,有如一块黑岩石落入黑水中。
  黑暗中,秃头男摇醒我。「要跟来吗?」他说。我勉强爬起来,拿了我的行囊,跟随他。我完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去、怎么去,只晓得他要往南,而他的邀请就是我的指引。
  楼下点着一盏小油灯,女店主站在柜台后面,好像整晚都在那儿没走开。她递给秃头男一个大包,包巾很像涂了防水油的丝质布料。她收下秃头男的黄铜钱币,说:「恩努神同行,亚曼达。」
  「恩努神同行。」他说。我随他走到外面的黑暗中,然后下到水边。他走向系在船坞的一条船,在我眼中,那条船真是巨大。他松了缆索,将缆索抛进船中,自己也一跃进船,动作随意得好像只是步下一个台阶。我呢,则是小心翼翼爬进去,但是动作也很急,因为感觉船只已经从船坞漂开了。我蜷伏在船尾,他经过我走到黑暗中,忙着一些神秘的活儿。旅店甬道的金色火光,一下子就在我们后方远处的黑水上方,渐渐比星星在水面的反光更暗了。秃头男在船中央升起一片短桅船帆——其实不大像帆,但稍微可以受风,所以我们稳定前进。我渐渐习惯在漂浮行进的船中行走的异样感觉。等到天光出现时,只要扶住东西,我就能到处走动自如了。
  这条船又窄又长,有甲板,船身四周有用绳索围成的低矮栏杆。船中央是一间狭长的矮房子。
  「你住船上吗?」我问亚曼达。他坐在船尾的舵柄旁,正凝望远处水面上渐亮的东方天光。
  他点头,并说了什么,声音很像「是喔」。过一会儿,他判断道:「你会钓鱼。」
  「我有几样小工具。」
  「我看到了。你试试看吧。」
  我很高兴能派上用场。我拿出鱼钩和钓线,以及那根轻便钓竿,千锐有教我怎么装置。亚曼达没有鱼饵,而我只有橡实。我把最小的一颗倒装在鱼钩上,心里一面觉得蠢。然后,我把两腿放在船舷,坐着感觉钓线。出乎意料地,不到一分钟,鱼饵动了,拉起来,是一条颇为可观的红鱼。
  亚曼达清除鱼内脏,对剖,用一柄精巧至极的刀子去骨,再从一个小袋子里倒了什么在鱼身上,并递给我一半。我从没吃过生鱼,当时却毫不犹豫就吃了。味道鲜美,他洒在上面的调味料是磨碎的辣根。辣辣的味道将我带回到一年前的森林,我与千锐一起挖掘辣根的情景。
  我的另一颗橡实不肯勾在鱼钩上。亚曼达刚才把鱼内脏搁在一个像纸张的东西上。他拿给我当鱼饵。结果我又抓到两条红鱼,我们用相同方式把它们都吃了。
  「它们吃同类。」亚曼达说:「跟人类一样。」
  「好像它们什么都吃。」我说:「跟我一样。」
  每逢我肚子饿,总是渴望吃到在阿而卡世系吃的谷粥,浓浓稠稠的,里面有坚果,加了油和橄榄干调味。我当时就在脑子里如法炮制。肚子里有一、两磅鱼肉,感觉味道更棒了。太阳已升起,芬芳可口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背。小浪滑过船侧,我们前方及四周都是明灿的水域,芦苇形成的小小岛屿零零星星点缀其中。我躺在甲板上,睡着了。
  那一天,我们顺着那座长湖泊整天行舟。第二天,由于湖岸拉近的关系,我们进入了一个迷宫:两边是芦苇和灯心草丛高耸的水峡;忽窄忽宽的蓝灰色水巷在淡绿色和褐色高墙之间蜿蜒,无尽地重复,无尽地相同。我问亚曼达,他如何摸清路线,他说:「小鸟会告诉我。」
  数百只小鸟飞掠灯心草丛,野鸭野鹅在我们头上飞;瘦高的银灰色苍鹭、还有比较小的白鹤,各自在芦苇小岛的边缘高视濶步。谈到这些鸟时,亚曼达对其中某些种类说了「哈萨」之类的词或名字,仿佛在向它们致敬。
  除了第一晚,亚曼达一直没再多问我什么,他也没有谈起他自己。他并非不友善,但的确相当沉默寡言。
  太阳整天晴空照耀,夜晚的月亮正逐日亏缺。我看着夏季星辰升起、滑过整片黑暗苍穹。那些星辰是我曾在凡谭丘注目过的星辰。白天阳光下,我钓鱼,或坐着凝视水峡与芦苇床、蓝水与蓝天所构成的「永远不同的相同」。亚曼达驶船。我进船屋,里面几乎塞满货品:多数是成捆成堆,纸张似的大薄片,有的薄、有的厚,但都很坚韧。亚曼达告诉我,那是芦苇布,以捶打的芦苇制成,可用来做盘碟和房屋的壁饰布。他从制作芦苇布的南部沼地和西部沼地载运成品到别处,人们会付钱购买,或者以物易物。他的船屋满是以物易物交换来的各式各样物品:罐子、锅子、鞋子、织工漂亮的带子和斗篷、泥制油瓶,以及大量的辣根粉末。我揣测,他使用或交换这些物品都很随兴。而他的钱——廿五分钱币、半元青铜币,以及几个银角子,则收在屋角一个黄铜碗中,完全没想把它们藏好。这个情况,以及旭查旅店里那些人的举止,给了我关于沼地人的一个概念:他们很单纯,不多疑,不畏惧——对陌生人或对彼此都一样。
  我明了,我太明了了,我非常容易对人交付过多的信任。我怀疑这种缺点是否天生,如同我的深色皮肤和鹰钩鼻。过度信任的结果,我不但自己被人背叛,也因此背叛了别人。说不定,我终于来对了地方,来到像我一样的人中间,大家都彼此信任。
  日照水面的漫漫长日,我有好几天充裕的时间让我的脑子漫游于这些思维与希望中间,同时也回顾过往。每当我想起在森林之心的一年,总是听见拔那深沉洪亮的嗓音回荡着,说个不停……因此,沼地的寂静,我同伴的沉默,乃是一种祝福,一种解放。
  与亚曼达同行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已钓鱼一整天,渔获丰富。他在船屋背风处的甲板用一个大陶罐燃起炭火,上头放置烤网。看我在看他,他于是说:「你晓得我没有村子。」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只点点头,等候更多下文。但他却没再说什么。他给鱼撒了油和盐,然后火烤。烤鱼鲜嫩多汁。餐毕,他拿出一只陶壶和两个小杯子,为我们倒了他所谓的稻草酒,清澈但非常强劲。我们坐在船尾,船正顺着一道宽水峡缓缓前进。他没做什么捕风的动作,只有时碰一碰舵柄,以维持航线。清朗的蓝绿色和古铜色的薄暮卧在湖水及芦苇之上。我们看见那颗黄昏的星星在西天低处,像一滴水在颤抖。
  「喜多怡家族住在靠近海港那边。」亚曼达说:「搜奴人都从那里来。可能那里就是你的家乡。假如你喜欢就住下,四处看看。我两个月后会再回来。」一会儿,他又补充:「一直想有个渔夫。」
  我明白,他简洁的话语所要表达的是,假如我到时候想加入他,是受欢迎的。
  第二天日出时,我们又行驶到开放水域,一、两小时后,我们接近一个湖岸,岸上有一些树,还有高架小屋立在岸上。我听见小孩的叫嚷,他们聚集在船坞等候这艘船。「女人村。」亚曼达说。我看见跟在小孩后面的成人都是女性,深肤色,四肢细瘦,简单的束腰外衣,鬈鬈的短发,跟霞萝的头发一样。我还看见霞萝的眼睛,在她们这群人当中,我到处看到霞萝的面孔、视线和闪动的目光。看着周围这些陌生人,这些姐姐们,我感觉好奇异,心绪烦乱。
  我们刚把船系在船坞,妇女们立刻围上前,探看亚曼达带了什么来。她们摸摸芦苇布、闻闻油瓶、跟他闲聊,也互相闲聊。她们没对我说话,但有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两腿分立,很像回事地说:「你是谁,陌生人?」
  我抱着能立刻被认出来的荒谬希望,连忙回答:「我名叫葛维。」
  那男孩等了一下,然后仿佛被冒犯似的,有点夸张地又问:「葛维什么——」
  看起来,我需要比我的单名更多的东西才行。
  「你的氏族名!」男孩追问。
  一个女人过来将他拉开,什么客套话都没表示。亚曼达对她及旁边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人说:「以前他被当成奴隶抓走。说不定是喜多怡家的人。」
  「啊呵。」较年长的女人说着,朝我侧转过头,虽然没看着我,但肯定是在对我说话。她问:「你什么时候被抓走?」
  「大约十五年前。」我说,重新燃起荒谬的希望。
  她想一想,耸了耸肩,然后说:「不是这里。你不知道你的氏族名吗?」
  「不知道。我们共有两个人被抓,我姐姐霞萝和我。」
  「我也叫霞萝。」那女人以一种不痛不痒的嗓音说。「霞萝依席杜阿莎。」
  「姨娘奥,我在寻找我的族人、我的全名。」我说。
  虽然她依然半背着我,但我看她一只眼睛侧着闪动了一丝光芒。「去试看看飞如兮好了。」她说:「过去士兵们曾经从南边那里捉人。」
  「我要怎么去飞如兮?」
  「经陆路。」亚曼达说。「往南走。有水峡时,可以游过去。」
  我转身收拾我的钓鱼设备时,亚曼达和霞萝依席杜阿莎谈话。霞萝要回村子一趟,他要我等她回来。霞萝回来时拿着一个芦苇布包,将它放到我身边的甲板。「食物。」她依旧是不痛不痒的声调。她的脸也仍然半背着我。
  我谢过她,将布包收进我的旧毯子里。穿越各沼地期间,我已将那条毯子洗过、晒干了,可以充当背包。我又转向亚曼达,谢谢他,他说:「恩努神同行。」
  「恩努神同行。」我说。
  我启程了。我跳出船坞,登上陆地。有两个女人喊出尖声警告,刚才那个多事的男孩冲过来,挡住我去路。「女人的地,女人的地!」他大喊。我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亚曼达指指我右边,那是一条临近水边,覆盖石头和蛤壳的小径。「男人走那边。」他说。我于是改走那条小径。
  才走没多远,小径就带我到了另一个村庄。靠近那村庄时,我感觉不甚自在,但并没有人喊叫着要我走开,所以我走进那些小房舍之间。一个老人在他自家门廊晒太阳,门廊似乎是把沉重的芦苇蓆张挂在一个木框上而成。「恩努神同行,小伙子。」他说。
  我先回应他的致意,然后问:「从这里有路往南吗,伯爹缔?」
  「伯爹缔,伯爹缔,什么是伯爹缔?我叫罗瓦依席杜梅尼。瞧你一直唤伯爹缔,伯爹缔,你打哪儿来的?我不是你爹。你爹是谁?」
  他比较像是在揶揄,而不是攻击。我觉得他了解我刚才使用的敬称,只是不想承认。他头发是白的,他脸上有一千条皱纹。
  「我正在寻找我爹,还有我娘,还有我的全名。」
  「哈!很好!」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为什么你想去南方?」
  「去找飞如兮。」
  「啊奇!他们是群怪人。是我就不会去那儿。要是你喜欢,就去吧。走那条穿过牧场的小径就是了。」说着,他又躺下,在太阳下搔着他黑瘦、鹤腿似的两条腿。
  村子里好像没别人了。我看见远处水面上有渔船。我找到穿越牧场,朝向内陆的小径,随即启程往南,继续找寻我的族人。


  第十二章

  到飞如兮要两天脚程。那条小路十分蜿蜒曲折,但终归向南;而且,只要上午时保持太阳在我左边,日落时保持太阳在我右边,我就能分辨南方在哪。穿越牧草地和柳草地的途中,有很多水峡需要涉水或游泳,我用一根棍子挂起背包和鞋子,让它们高出水面,以免弄湿。除此之外,一路轻松易行。而我的食物:干鱼饼和咸乳酪,也让我得以持久前进。偶尔,在小路的这侧或那侧,我看见远处有小屋或村庄炊烟,也看到通向它的岔路,但主道一直没有中断,我也就一直走在主道上。如此这般,次日向晚时分,这条路左弯后,沿着一座大湖的沙岸伸展,带我到了一个村庄,村里有牧草地,几头牛正在吃草;有几棵柳树,几间小房子搭在支架上,船坞内有几条船。沼地的一切都在「大同小异」的情况下重复自身,构成一种极端的简单。
  村里不见儿童,但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摊开一张鱼网,我于是走近屋舍,大声问他:「这是飞如兮吗?」
  他先小心将鱼网放下,然后走近我。「这里是飞如兮的东湖村。」他说。
  我告诉他我的追寻时,他认真聆听。他大约三十岁,是我见过的芮叟里面个子最高的,而且,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稍后我才知道,他是沼地人被埃绰军人强暴所生。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也对我说了他的名字:拉华阿提吾喜多怡;并邀我去他的住处、去他的餐桌。「渔民陆续回来。」他说:「所以我们大家都会到『鱼蓆』去。跟我们一起来吧,到时候,你可以拿你的问题去问那里的女人。女人才晓得那些事情。」
  船只先后驶进船坞,卸下渔获。另有十多条小船,小船帆令我想起虫蛾的羽翼。村子有了男人的嗓音与犬只的吠叫,开始活跃起来。很多狗从船上跳出来,飞跃浅水,上了岸。都是精瘦的黑狗,毛浓密卷曲,眼睛大而亮。它们的礼节可以说相当讲究:先以一声吠叫彼此致意;然后用力摇着尾巴,侦查一下对方的臀部,其中一只鞠躬,另一只接受鞠躬,然后就分开,各自跟随主人。其中一条狗衔了一只死鸟——也许是天鹅,它就不与别条狗进行礼节程序,而是很当一回事地带着那只死鸟沿着岸边向西走。很快地,所有用网子和篮子装运渔获的男人都跟随它。拉华带我跟随队伍前行,来到一个位在小湾内,长了很多草的陆岬,东湖的女人村到了。
  一片草地上,已有大批妇女坐在一大张芦苇布上等候。许多孩童在四周奔跑,但都小心不踩到芦苇布。地上摆了许多盆罐及芦苇布制作的盒子,各式容器都盛装食物,有如到了一个市场。男人们同样把渔获放在苇布上展示。那条衔着死鸟的狗把死鸟放下,退后,摇着尾巴。现场谈谈笑笑,好不热闹。然而,不容置疑的是,这是一个正式场合,一个仪式:一个男人上前拿一盒或一盆食物,或是一个女人上前挑走一袋渔获时,他们都会口诵一套传统谢辞。有个老妇突然起身扑向那只死天鹅,大喊:「高拉之箭!」立刻引来更多玩笑和揶揄。妇女们似乎都知道哪篮渔获归哪个妇女;男人们则需要多一点讨论,才能确定谁拿什么食物。妇女多半早已分清楚,所以,如果碰到两个年轻人为一盒油炸馅饼争吵起来,某个妇女朝其中一人点个头,争吵就解决了,没拿到炸馅饼的小伙子只好闷闷不乐退下。等所有食物都被拿走,拉华带我上前,对在场的妇女说:「这个小伙子今天来到本村,为了寻找他的族人。他幼年时被军人抓去埃特拉城。他只晓得他名叫葛维。北方那边的人认为,他可能是喜多怡家的。」
  听完这席话,所有妇女都凑上前盯着我瞧。一个大约四十岁、锐眼锐鼻的深肤色妇人问道:「多少年以前?」
  「大约十五年前,姨娘奥。」我说:「我和我姐姐霞萝一起被抓走。」
  有个老妇高喊:「唐娜的小孩!」
  「霞萝与葛维!」一个臂弯里抱小孩的妇女说。抓住死天鹅黑腿的老妇排开众人,靠近我仔细查看,说:「对。是她的小孩。恩努安霸,恩努神!」
  「当年,唐娜去长峡找黑蕨,」一个妇人告诉我:「她带了孩子一起去。但他们没再回来,大家都找不到他们的船。」
  「有人说她溺死了。」另一个妇人说,再另一个妇人则说:「我一直都说是搜奴人带走的嘛。」那个老妇更加凑近端详我,想在我身上找出那个她们认识的女子。年轻的那名妇人则后退,用另一个不同方式审视我。
  率先跟我讲话的深肤色妇人一直没说什么,也没上前来。拿死天鹅的老妇走过去同她讲话。接着,深肤色妇人走上前对我说:「唐娜艾塔诺喜多怡是我的妹妹,我叫吉吉摩艾塔诺喜多怡。」她面容冷峻,语调严厉。
  我不觉畏缩起来,过一会儿才说:「你愿意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姨母?」
  「葛维艾塔纳喜多怡。」她几乎是着急的。「你娘——你姐姐——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我不曾见过我娘。我们在埃绰城当奴隶。姐姐两年前被害死了。之后我离开,去了达尼蓝森林。」我尽量简短扼要,而且说「离开」,不说「逃走」或「逃跑」,因为对这个长了一张乌鸦脸和乌鸦眼的妇人,我必须像个成年男子说话,不能是一个逃跑的小孩。
  她匆匆看我一眼,虽是看得专注,却没有与我视线相遇。最后她说:「艾塔努的男人会照顾你。」说完,她转身走了。
  其余妇人显然都希望继续注视我,并跟我说话,但她们跟从我姨母的带领。众多男人开始三三两两回各自的村子,我于是转身跟随他们。
  拉华与两个年长男人正在讨论,我没办法完全听懂他们。对我而言,喜多怡的方言很奇特,有许多我不认得的字。他们好像在谈关于我的归属,最后,其中一人转身对我说:「来。」
  我随他去他的小屋。小屋是木造框架,木造地板,但墙壁与天花板是芦苇布;没有门窗,因为只要掀开任何一面墙壁,就门户洞开了。男人放下从妇女那儿取来的食盒和食盆,走去揭开面对湖水那面墙,将它悬空绑在一根杆子上,原本的屋顶就这么往外延伸,为露台遮去午后燠热的阳光。接着,他在一张芦苇布厚蓆坐下,埋头于一个制作一半的蛤壳鱼钩。他没看我,只用手势比一比屋子,说:「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我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不知所措,何况,我也不想拿任何东西。我实在不懂这些人。假如我真是这个村子一个失落多年的孩子,那么,这些就是他们对我的欢迎吗?我很失望、很难受,但我不想对这些凉心冷肠的陌生人流露一丁一点失望和软弱。我要维持我的尊严,也像他们一样表现冷淡。我是城里来的男子,一个受过教育的男子;他们是野蛮人,在他们的沼地里迷失了。我告诉自己,既然大老远来了,至少留宿一晚再说。一个晚上,应该足够让我决定,在一个我显然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世界上,接下来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我找到另一张蓆子,在露台靠外侧的地方坐下。我两腿悬吊着,离下方的湖岸泥巴约两寸远。过一会儿,我说:「敢问寄宿主人大名?」
  「湎特艾塔纳喜多怡。」他的嗓音很柔和。
  「你是我爹吗?」
  「我是刚才你那个姨母的弟弟。」他说。
  他讲话时,面孔一径向下,我不禁怀疑他其实只是害羞,并不真的那么不友善。由于他一直不看我,我觉得我也不该一直盯着他,但是,从眼角余光,我可以看出来,他并不十分像那个乌鸦妇人,我姨母;也不十分像我。
  「也是我娘的弟弟?」
  他点头,深深点头。
  这么一来,我得转过来好好看他了。湎特比吉吉摩年轻很多,而且肤色不那么深,脸形也不那么锐利;事实上,他的外貌像霞萝,圆颊,清亮的棕色皮肤。也许我娘唐娜就像这种长相。
  他姐姐与两个小孩不见那一年,他应该差不多是我现在这年纪吧。
  过了很久,我说:「舅父。」
  他说:「吆。」
  「我就住这里吗?」
  「吆。」
  「跟你?」
  「吆。」
  「那我就必须学习怎么在这里生活。我不知道你们的生活情形。」
  「咹。」他说。
  我会很快熟悉这种嗯哼啊哈式的回应:「吆」代表「是」;「嗯」代表「不是」;「咹」介于「是」与「不是」之间,但通常意指:我有听见你说的。
  另外有个声音冒出来引人注意:喵!一只小黑猫从屋子暗处一堆东西里出现,横越露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端雅地将尾巴绕过前爪。不久,我试探地抚摸它的背,它靠向我的手,所以我继续抚摸它。它与我都凝望湖水。两条黑色的捕鱼狗跑过湖岸,猫不理它们。我注意到,我舅父正看着猫咪,停下了手边工作。他的表情放松了。
  「阿普很会捉老鼠。」我舅父说。
  我揉揉猫咪的颈背,阿普满足地呜呜叫。
  一会儿,湎特说:「今年老鼠很多。」
  我搔搔阿普的耳朵,心想,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舅父,我人生中有一年夏天是以老鼠为主食。但这好像是不智之举,毕竟,都还没有人问到关于我所来处的种种。
  在飞如兮,没人询问我的过去。他们要知道的就只是:我在「埃特拉」住过,那里是搜奴人的巢穴,士兵会盗抢、奸淫、烧杀、偷小孩。我去过别的地方,但他们不想知道别的地方。想知道别的地方的人,实在不多。
  我若想询问关于飞如兮的种种,也不容易。倒不是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也不是他们不想谈;而是因为,这里就是他们全部的活动范围,因此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能理解我提出的那种问题: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那座湖的名字?为什么竟然有人问,男女何以分开居住?——肯定没有人可以想像,男女应该恬不知耻地在同一村子、同一屋子共同生活。怎么可能有人会忽略夜晚的祭拜,或是在给予及领受食物时,忘了该说的话?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割芦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捶打制造芦苇布?我很快就认清,比起在森林度过的头一个冬天,我在这里更为无知,因为实在有太多不懂的事物。城市人或许会说,喜多怡是简单的族人,过着简单的生活;然而,我认为,只有像酷嘎那种孤单穷乏粗糙的生活,才能称作简单的生活。但,即使酷嘎过的是简单生活,「简单」二字依然掩饰了它具体的真相。喜多怡家族的各个村子,生存是丰满、富足、精致的,它像一幅织锦画,需要多元关系、多元选择、多元义务、多元规则。身为喜多怡家的一分子,生活的繁复精妙不下于在埃绰城过日子;要在这两处正确度日,也许同样困难。
  舅父湎特收容我住进他的屋子,他的确没有表示欢迎;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情愿;他相当有心要喜爱这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他是个温和谦逊宽厚的男子,满足地埋首于村中责任、习惯、彼此关系的网络中,如同蜂巢里的一只蜜蜂,或泥巢群落里的一只燕子。其他男人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高明之处,但他无所谓,不至于因而变得不安或争强好胜。他的老婆有好几个,这一点倒为他赢来一些尊敬,只不过,与女人的任何一点关系,当然都会分掉一些他身为男人的生活……假如要描述我如何零零碎碎借由猜测,费时良久才学会身为一个喜多怡该如何过日子,我的故事将没完没了。因此,讲述碰到的那些事情时,我必须尽可能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像是我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冷鱼饼和稻草酒,与我舅父、他的猫咪阿普、还有他的狗阿敏一起吃。阿敏是一只用餐时间一到就会出现的老母狗,她一来,就很礼貌地把她日渐灰白的口鼻放进我掌心。睡前,我看舅父在小屋的露台上,就着暮光向「众水之主」跳舞并诵念简短的祭辞——别的男人也在暮光中各家露台进行同样的仪式。仪式结束,舅父展开一张自己用的床蓆,并帮我铺展一张坐蓆当作我的床。猫在屋里四处抓老鼠,狗则在舅父展开床蓆时,蜷卧在主人的蓆子上。我们躺下,互道晚安,随即入睡。白日天光的最后一点余晖,于湖水之上渐渐淡逝。
  太阳尚未升起,全村男人都去了湖上,有一、两人带一、两只小狗上了大船。湎特告诉我,目前这季节,有一种叫做「涂鳎」的鱼,从向海的水峡大量涌进湖中,大家希望那天早上开始连续捕捉作业。我推断,各村庄都将持续辛勤工作一个月左右,男人捕鱼,女人晒鱼。我问他能否跟随,开始学习他们的捕鱼方式。他其实是那种不可能说不的男人,但他却嗯哼喔哦的说了什么,据我的理解,他是说,某个人要来,我应该等着跟他谈话。
  「要来的人是我爹吗?」我问。
  「你爹?你是指梅特索迪亚?哦,唐娜失踪以后,他去了北方。」湎特模糊带过。我想再问,但他只说:「之后就没人再有他的消息了。」
  他尽可能快速离开,留我单独在村里——有很多猫作陪。在这里,每个家庭都有一只或好几只黑猫,男人与狗走了以后,猫咪当家,它们在露台上躺一躺,到屋顶上溜一溜,在各家之间找配对的伴,或是把幼猫带出来在阳光下玩耍。我坐下来看猫,尽管小猫让我发噱,我仍觉得心情沉甸甸的。现在我已晓得湎特并无不善之意,但我是回家来找族人的,他们对我而言却全然陌生,我对他们而言也是陌生人一个。
  我可以望见渔船陆续出航,行驶在湖面上,小羽翼般的船帆点缀在如丝的蓝水上。
  有一艘船驶向村子。是一艘大型的独木舟,几个男人正用力划着。独木舟滑上了泥岸,男人跳下船,将船往岸上拉一点,随后径直向我走来。我原本在想:他们脸孔都上了彩,后来发现,那是黥面。所有人脸上都有黥面线条从太阳穴延伸到下巴。其中一个老者,整个上额到眉毛,还有鼻尖,都布满垂直的黑色线条,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苍鹭,头部上方是黑的,下方是淡的。他们几个人走路的步态都带有威严的尊贵感。其中一人手持木杖,木杖顶端有白鹭羽毛为饰。
  他们在湎特小屋的露台前停步,那名老者说:「葛维艾塔纳喜多怡。」
  我站起来向他们施礼。
  老者讲了一长串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们等了一会儿,老者对持木杖的男子说:「他不曾受过任何训练。」
  他们商谈一会儿,持木杖的人转过来对我说:「你随我们来,进行启蒙仪式。」他说。我必定露出一脸茫然。「我们是你的氏族长老,艾塔努喜多怡长老团。」他说:「只有我们能使你成为男子汉,成为男子汉以后,你才有能力做成年男人的工作。你以前没受过半点训练,但只要尽力而为就是了,我们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来到我们之间,你不能保持老样子。」老者说:「未启蒙的男人对他的村子是个危险,也是氏族之耻。恩努安霸的爪子会对付他,苏阿的畜群会逃离他。所以,来吧。」他转身。
  我步下露台,站在他们中间,持木杖的男子用白鹭羽饰碰触我的头。他没有微笑,但我感觉得到他的善意。其余几位都冷淡严峻、中规中矩。他们围着我,我们一起走向那艘独木舟,登船出航。「躺下。」白鹭羽饰的男人低声对我说。我在这些划船人的脚之间躺下,除了船底,什么也看不见。我发觉,这艘独木舟也是以芦苇布制成!一条条薄片交叉再交叉,然后涂上半透明的亮光漆,让芦苇布变硬,直到整个底部光滑坚硬得有如金属。
  到了湖中央,划手把桨提起来,芦苇舟停在湖水的寂静里。在这片静默中,一个男人开始诵唱。诵唱的字词我还是都听不懂。如今我猜想,那可能是雅力坦语,我们族人的古老语言,借由沼地居民的仪式保存了数世纪之久,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样。唱诵持续很久,有时只有一个人声,有时几个人声,而我则躺着,如同一具死尸。在半恍惚中,白鹭羽饰男人对我耳语:「你会游泳吗?」我点头。「起来到一边去。」他低语。接着,宛如我真是一具死尸,他们几个人合力把我抬起,甩上空中,头朝下抛到了船外。
  事出突然,我根本搞不清怎么回事。我浮上水面,抹去两眼的湖水,看见芦苇舟侧浩浩大大逼近眼前。「从另一侧上来。」他说。于是,我潜入舟底,游过芦苇舟下方的巨大阴影,到了阴影外,又浮出水面喘气。我一边踢水,一边盯着满是男人的那艘船。白鹭羽饰男人摇动他的羽饰木杖,高声喊:「黑咿!黑咿!」他颠倒木杖,把没有羽饰的那一头伸下来给我。我抓住,他用力将我拉到船侧,几个人出手,合力将我提上船。我一坐好,立刻有什么东西往我头上套——木头箱子?在那里面,我无法移动头部,而且它一直盖到肩膀,除了下巴底下透过来的光线,我什么都看不见。白鹭羽饰男人又高喊:「黑咿!」众人当中发出几个笑声和道贺声。不管刚才发生什么事,显然都发生得相当正确。我坐在船内的横梁,头套在盒子里,倒也不想试着弄明白什么。
  由于启蒙仪式并非什么秘密,人人看得见,所以我才讲这么多——稍早出航的渔人都聚到这艘战船附近观看。但,我的头一套上那个盒子,我们的芦苇舟就返航回村子。
  飞如兮共有五个村子,我出生的村子叫「东湖」,另外四个村子沿飞如湖岸顺序排列过去,范围不出数哩。他们带我进行启蒙仪式的地方在「南岸」,是最大的一个村庄,氏族的神圣器物都放在那里保管。我们乘坐的这艘大型芦苇舟,之所以被称作战船,不是因为沼地人曾与别族作战,或自家人曾经内斗,只因为我们族里的男人喜欢把自己想成战士,而且只有男人才划乘这种大型芦苇舟。我头上套着的是一张面具,戴着这面具时,就被称为「恩努之子」。在芮叟人心目中,猫女神恩努神也是沼地的那头黑狮恩努安霸,我无法再详谈启蒙仪式的细节,不过,等全部仪式结束,我脸孔两边,从太阳穴上方的发际开始,直到下巴,也有了一道黑色的细线黥面。由于我肤色很深,所以线条很难看清楚。启蒙完毕,回到东湖村,我才发现,所有男子都有这种黥面,有的人甚至一边两条或更多些。
  所以,我启蒙后回到东湖村,就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可以确定的是,由于这里很多事情我不懂,因而成了怪小子。但,村里的男人让我明了,他们不认为我笨得没救,其中原因或许在于我展示了打鱼好手的潜能。
  我受到的待遇与这里其他男孩一样。正常情况下,男孩在十三岁进行启蒙仪式后,就从女人村搬出来,与一位较年长的男性同住几年,这个男性可能是他母亲的兄弟或年长的大哥,有时候是他父亲。母系家族就是这人的氏族,因为这样,父系亲戚不如母系亲戚那么重要。
  在男人村居住时,男孩开始学习男人的各种活儿:打鱼、造船、猎鸟、种稻及收成、割芦苇。女人负责饲养家禽和牛、种菜、制作芦苇布、保存食物及烹煮食物。住在女人村的男孩,七、八岁以后,大人就不期待、或甚至不准他们做女人的工作,所以他们迁到男人村时都显得懒惰无知、一无用处,男人因而可以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男孩不会被打,我从没见过芮叟打人、狗、或猫,男孩会被骂、被叨念、被指使、被无情地批评,直到他们学会一、两项技艺。之后他们会再接受第二回启蒙,启蒙完就可以搬进他们自己选择的小屋——独居或与朋友同住都行。除非长老们同意某个男孩业已精熟至少一项技艺,否则不许进行第二回启蒙。他们告诉我,有时候也会有男孩拒绝进行第二回启蒙,反而选择重返女人村,终其余生像女人一般在女人村长住。
  舅父有几个老婆。有的芮叟女人也有不只一个丈夫。结婚仪式是在每日进行的食物交换现场,由两人共同宣布:「我们结婚了。」两个规模不大完整的小村子之间,零星散布着一些芦苇布小屋,空间小到只够摆一张帆布床或一张芦苇蓆,供想睡在一起的男女使用。他们在交换食物时订下约会,或是私下在小路上、田地里商订。假如一对男女决定结婚,男人负责搭建结婚小屋,只要彼此同意、安排妥当,男人的一个妻子或多个妻子任何时候想去住都行。有一次,我舅父傍晚要离开时,我问他,是哪个妻子要去小屋,他羞怯地微笑说:「哦,由她们决定。」
  我旁观这里的年轻人调情及求婚,发觉婚姻与打鱼和烹调技术大有关系,因为丈夫将渔获交给妻子,妻子为他烹煮。每日的食物交换称为「鱼蓆」。由于女人提供家禽、乳制品还有菜蔬,所以,她们的供应其实远远多于男人的渔获。虽然每个人对男人的供应常常有所抱怨,可是,女人还是准许大家拿走她们的奶油、乳酪、蛋还有菜蔬。
  现在我终于明白,之前亚曼达烹理我钓到的鱼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原因了。村里的男人从不煮食,男孩或光棍必须为他们的三餐去向女人讨价还价或好言哄取,再不然只好剩什么拿什么,对于老婆和烹调,我舅父的品味都是一流,所以,跟他同住期间我吃得很好。
  启蒙仪式完成后,我成为芮叟族的一个艾塔喜多怡,我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我族男性该做的事:打鱼、种稻与收成、割芦苇与贮藏。由于我不善使弓射箭,所以没人要求我上船射野禽,这儿的男孩常常都被叫到船上射野禽。我倒是成了舅父的渔网抛掷工。我们合作拉网时,我也用钓竿和钓线钓鱼。我这方面的本领立即广获认可,而且为我赢得赞许。我们常常顺便带一个男孩负责射箭。一旦射箭男孩射中野鸭或野鹅,就是老阿敏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了,她负责跳进水中把猎物拖回船上,然后骄傲地将带上岸,快乐地摇尾巴。她总是把她带回来的野禽送给我舅父最大的老婆菩莫,菩莫则会庄重地向她道谢。
  我认为,种植与收割稻草是世上最容易的事。秋天,在如丝的蓝色湖水上乘船,前往稻屿密集的湖尾区,在狭窄的水峡之间撑篙慢行。前进时,沿途将闻起来清甜的黑色小谷种一小把一小把抛洒在船只左右侧,仿佛下雨。等到晚春再回去,将长高的稻草从左右两侧压进船内,再利用一柄小木耙,将成熟的新谷实从稻茎敲进船内,直到船只半满。男人小题大作的抱怨他们负责的种稻和收成工作,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我知道女人都偷偷笑他们。不过,在鱼蓆交换日,女人总是又赞美又尊崇地收下我们一袋袋的稻米,并说:「我会用这稻米填塞一只鹅给你!」这样烹调出来的稻米,尝起来几乎和埃绰城的谷粥一样美味。
  至于切割芦苇,那就是艰苦活儿了。天气阴冷多雨的晚秋及早冬,这种苦活儿我们做了不少。我们得在深两、三尺的湖水站一整天,得拿捏大镰刀弯斜的角度,也得拿捏切割、收聚、放置的节奏——因为切割之后,你必须在芦苇漂走前将它们聚拢,再把重重长长的一大捆放入船中。习惯了之后,我变成挺喜欢这工作的。我跟着几个年轻人一同出去干活,他们是好伙伴,他们互相较量切割的英勇本事,但颇善待我这个新手。即使在雨中工作,他们还是开开玩笑、讲讲闲话、唱唱歌,或是在广大的芦苇田朝彼此大声对喊。年长男人去割芦苇的不多,年轻时代干这苦活罹患了风湿,老了自然避免做这工作。
  我想,这样的生活固然单调乏味,却是我需要的。它给我时间修复,给我时间思考,也给我时间成长——以我个人的速度。
  晚冬是闲散愉悦的时光。芦苇已割好,交给女人去制作芦苇布,男人没太多事情好做——除非他们是造船人。这里无事困扰我,除了潮湿多雾的寒冷:我们唯一的热源是在一只陶器里用一点木炭烧火。在小屋里,它只能温暖一小块区域。如果出太阳,我就去湖岸边看造船人工作,那是一种精巧艰辛的工作。他们造的船是芮叟人最精致杰出的艺术品,整艘战船名副其实是一首诗的一行诗句,无一丝一毫不必要的东西,它本身就是纯粹之美。因此,只要我没有窝在火炉边做梦,就去看船只一点一点增长扩建,边看边为自己制作成套的优质钓竿、钓线、鱼钩。假如雨不大,我就钓鱼。并跟一些少年朋友聊天。
  尽管女人不涉足男人村,男人也不涉足女人村,但我们毕竟还有村子以外的世界可以相会。男人与女人要交谈可以把握鱼蓆时间,或在湖上隔船交谈,因为女人也打鱼,尤其是捕捉鳗鱼;或在村外的草地也行。拜我在钓鱼方面的好运所赐,我在女孩间也交到了朋友。她们都争相拿她们煮的食物交换我的渔获。她们会逗我,不露骨地调情,或是几个少女与我们几个少年一起沿湖岸或内陆小径开开心心地散步。第二次启蒙之前的配对成双是禁止的。凡打破禁令的男孩会被终生驱离村庄。因此,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都团体行动。女孩子里面,我最喜欢缇淑贝菟,由于她脸蛋窄小,又瘦得皮包骨,所以也叫「蟋蟀」。她聪慧和善,很爱笑,而且会尽力回答我的问题,不像别人,只瞪着我说:「可是,葛维,那人人都知道呀!」
  我问过缇淑一个问题:有没有谁曾经讲过故事。下雨的日子和冬季的晚上,时间漫长而乏味,我总是拉长耳朵,希望听见故事或歌唱,但少年与成年男人的谈天话题很有限,而且一再重复,不外乎当天的事、次日的计划、食物和女人,或是某人和别村的某人在湖上相遇或在草地相遇而获得的一丁点小新闻。我很想用故事来娱乐他们和自己,像我为布里金的团伙及拔那的手下做的那样。但这里根本没有人做这样的事。我知道若想用陌生方式去改变既有事情,不会受沼地人欢迎,所以我没有提出要求。但是对于缇淑,我不怕犯错,于是我问她是否从来没有人讲讲故事或唱唱蕴含故事的歌谣。她笑了。「我们有啊。」她说。
  「女人那边有?」
  「吆。」
  「男人这边没有?」
  「嗯。」她吃吃笑。
  「为什么没有呢?」
  她也不知道。于是,我请她告诉我一个故事——假定我是一个在女人村成长的男孩,有可能听到的故事。这要求让她大为震惊。「噢,葛维,我不能讲。」她说。
  「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听过的任何故事吗?」
  「嗯,嗯,嗯。」她连忙说。不行,不行,不行。
  我想找我姨母吉吉摩谈话,希望她讲讲我娘的事。但她还是一直冷冷地避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问那些女孩关于姨母的事,她们都闪避我的问题,我猜,吉吉摩艾塔诺是个强悍的女人,在村子里不是很受喜爱。终于,机会来了。一个冬日,在草原上散步时,缇淑与我落在团体后面,我问她,我姨母好像不想与我有什么瓜葛的样子,为什么。
  「唔,她是个『安霸妹』。」缇淑说。意思是沼地狮子的女儿。但我还是必须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缇淑仔细想一想。「意思是,她能够看穿这个世界,而且能听到远方人声。」
  她看着我,以便知道我是否明白她在讲什么。我迟疑地点头。
  「有时候,吉吉摩听见死人讲话;或是听见还没出生的人讲话。在年长妇人的家里,大家唱歌时,恩努安霸亲自进入吉吉摩里面,她因而能够走遍全世界,并且看见在发生的事以及将要发生的事。你也晓得,我们大家小时候,有的人也有这种看见或听见的能力,只是我们不懂那能力而已。然而,假如安霸使一个女孩成为她女儿,那个女孩就终生能够看见和听见。你晓得,因为这样,你姨母才会怪怪的。」缇淑深思一会儿。「她必须试着把她看见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但那些男人连听都不听。他们说,只有男人才可能有看见的能力,所以,一个安霸妹只是一个疯女人罢了。但我娘说,以前发生的毒潮,吉吉摩艾塔诺事先就看见了。那时候,大家在沼地西区吃甲壳鱼,结果染病而死。早在事情发生前,吉吉摩还是小孩时,她就看见了……还有,她也知道村子里有谁将要死去。大家因此都怕她。可能也因为这样,她自己也怕大家……不过,有时她也知道哪个女孩将会有个小婴孩出世。我是说,甚至在八字还没有一撇时。她对一个女孩说:『雅妮,我看见你的孩子在笑。』雅妮高兴得叫了又叫,因为她希望有个孩子却一直还没影子。结果一年后,她真的生了孩子。」
  这些事情足够让我思考了,但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我姨母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说。
  「我把我娘跟我说的告诉你好了。只要你不对别的男人透露任何事就好。」缇淑急切地说。我答应不说,她于是告诉我:「唐娜和她的小孩到底发生什么事,吉吉摩一直想试着看见,一连试了好几年。大家也持续为她唱诵。吉吉摩甚至试着吃药。但安霸妹是不应该吃药的。然而,安霸就是不让她看见她妹妹或那两个小孩的情况。后来——后来,你进了村子,她还是看不出是你。她看不出你是谁,直到你自己说出名字。大家都目睹了这个状况。她感到难为情,就想,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她想,可能因为她让妹妹唐娜独自去那么远的南方,安霸为此处罚她。她认为,士兵强暴唐娜、卖掉你和你姐姐,都是她的错。而且她认为你知道这一点。」
  我正要抗议,缇淑先发制人:「你的灵魂知道得很清楚——不是你的头脑知道。你的头脑不知道什么无所谓,只要你的灵魂知道就好。所以说,你成了对吉吉摩的一个指责。你使她的心灵变阴暗。」
  一会儿,我说:「我的心灵也变阴暗了啊。」
  「我知道。」缇淑悲伤地说。
  很奇怪,何以缇淑让我想起珊菟。虽然她们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同,但也有相似之处,她们都能很快同情别人、能体会悲伤,而且不会对那些事喋喋不休。
  监于我姨母的罪疚感防卫,我放弃了想要亲近她的念头。但对她的内在力量,我却渴望了解更多。缇淑所说「我们大家小时候,有的人也有这种看见或听见的能力」,我也很感兴趣。可是,男人的知识与女人的知识,两者的界限清楚得有如区分半数村庄的那条界线。缇淑对我说了那么多,已经感到不自在了,我不能再进一步给她压力。别的女孩根本没有半个肯让我询问有关「圣事」的事:她们要不是学猫头鹰叫,就是学君王鱼碎碎念,借此把我打发走。至于我的违犯,她们有点防备,也有点取笑——她们的用辞是笑我「像只蝌蚪」。
  我不愿意询问与我同龄的少年对这种看见的能力是否知道些什么。毕竟,我已经够异常了,再谈这种事只会使我加倍与众不同。我舅父对所有奥秘难明的事不求甚解,他只在容易找到答案的地方寻求安慰。村里的长者我都不大认识。拉华已是最亲切和善的了,但他是个长老,是他那个氏族的启蒙人,大半时间都在南岸。我猜想,只有一个人大概还欢迎我的疑问,就是裴洛克。裴洛克年纪很大,浓密的头发已全白,皱纹满面而且扭曲,由于患风湿的关系,不良于行。我猜想,他平常生活一定颇为痛苦。他患关节炎的双手也不大方便做什么,但他很勤快地编结或修补鱼网。虽然这工作他做得很慢,但总是做得很好。他独自与两只猫住在一间小屋。他很少讲话,但为人处事态度温和。由于他经常不便走路去鱼蓆,缇淑的母亲就为他送食物,而我自告奋勇代劳。这已经变成固定的例行公事,所以,缇淑的母亲会把食物交给我,由我带去老人的小屋放在露台上,并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裴洛克舅父。」我们年轻人都喊老年人为舅父。
  假如有太阳,他会坐在太阳下补鱼网,不然就只是凝望草地,一边哼着歌。他会谢谢我,等我转身走开,他又重新开始轻声哼唱。很快地,那些不大容易听懂的字词会成为曲调,奇特的歌词讲述沼地狮子、鱼之众主、苍鹭王等。这是我在飞如兮听到的歌谣里面,仅有的一些严肃歌谣,仅有这些歌谣暗示其背后可能有故事。一天,我放好他的食盒,照旧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裴洛克舅父。」他谢谢我,但这次我没有转身走开,就站在他的露台旁边,说:「我能不能问,你唱的歌曲是什么内容,舅父?」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工作,然后放下鱼网,定定看着我。「等到第二回启蒙以后吧。」他说。
  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圣事规则没有商量余地。我说:「咹。」但他看出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于是等候着。
  「所有那些故事都是神圣的吗?」
  他盯着我一分钟,思考着,最后点头说:「是。」
  「那么,我可以听你唱吗?」
  「嗯。」他说的是那个婉转的否定字。「慢一点再说,等你去了国王的宫殿以后。」他同情地看我。「你会在那里学到这些歌。跟我以前一样。」
  「苍鹭国王?」
  他点头,却又喃喃道:「嗯,嗯。」还打手势不让我再多问。「慢一点再说。」他说:「快了。」
  「没有故事不是神圣的?」
  「女人和小孩讲的那些不适合男人。」
  「但有些英雄故事——比如邯达,在西岸全地漫游的那个大英雄——」
  裴洛克注视我一会儿,然后摇头。「他没有来到沼地。」他说完,又弯身继续工作去了。
  因此,我脑袋里那么多故事、那么多首诗作,只能继续锁在里面,默然无声;如同那本克思诗作抄本,也只能合起来,用芦苇布包好,放在我舅父的屋子里——整个飞如兮仅有的一本书,却无人阅读。

  春季。有一天,我舅父跟另一个村民出去网捞捕鱼,所以我独自驾船去钓鱼。老阿敏理所当然跃入船内,坐在船首,有如一尊卷毛耳朵的「破浪神」。我升起小帆,让春风带我们前行。我没有下网,用上钓竿、钓线,希望钓到一种叫里鳎的湖底小鱼,它的肉质甜嫩多汁。那天,里鳎比较懒散,我也一样。所以,一无所获没多久,我干脆呆坐船上,任船漂浮。四周是如丝般的蓝色湖水,不远处有几个芦苇丛小岛屿,再过去是低平的绿色湖岸,远方是一座蓝色山丘……
  如此这般,百转千回,至终,我来到了我所有忆象和视象中最初最久的那一个。而且,就是置身在那个记忆当中、那个视象本身里面。
  一面回想这个记忆,我立刻一面回想起别的事情。
  我回想起,许多城市的许多街道;密集的万家灯火俯临一条运河;冬风中,一条陡坡街道上的黑色鹅卵石。记忆里有阿而卡世系宅邸前的喷泉;一个俯瞰海港内众多船只的高塔;一栋有红色墙壁,屡经风吹雨打的屋子。所有的影象、几十个视象争相涌现,互相交叠后随及滑走,抓也抓不住。它们先后消失,剩下蓝天蓝水、低平湖岸以及远处山丘——恰是我毕生一直身处其中,而目前这个当下也正置身其中的地方。
  所有的视象松解、淡去。阿敏环顾四周,望向家里。我驾着船慢慢驶回村子。村民已经聚集,就要进行「鱼蓆」了。我只有两小条里鳎,但缇淑与她母亲总是帮我烹煮食物。我拿了我的份和裴洛克的份,返回男人村,走去裴洛克的屋子,他正坐着修补鱼网。我放下他的食物,并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舅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咹。」
  「从我出生起,一直能看穿这个世界。我记得一些从没见过的景象,也去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他抬起头,郑重地看我。我继续说:「这是我们族人——我们芮叟人的一种力量吗?它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诅咒?这里有没有谁可以告诉我,我看见的那些视象到底是什么?」
  「有人可以。」他说:「在南岸村。我想,你应该去那里。」
  他吃力地站起来,走下露台,和我一起走到我舅父湎特的小屋。舅父正在吃晚餐,阿敏在他旁边,狗尾巴敲打着露台;另一边是阿普,猫尾巴围绕着前爪。舅父向裴洛克打招呼,并示意他共进晚餐。
  「葛维艾塔纳很好心,他已经从鱼蓆带食物给我了。」老者用正式的语气说:「湎特艾塔纳,你们氏族以『先知』闻名,对不对?」
  「吆。」我舅父张大眼睛。
  「说不定葛维艾塔纳具备那种力量。这件事最好让圣物保存人知道比较好。」
  「咹。」我舅父说完,圆睁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你的鱼网明天可以完工。」老者的声调变回平常,转身跛着走回他的小屋。
  我在离舅父不远的地方坐下吃我的晚餐。缇淑的母亲做了美味绝伦的鱼饼,用卷心菜包裹,里面还加了一点点辣酱。
  「猜想,我应该去南岸村一趟。」我舅父说:「或者,不晓得是不是先告诉吉吉摩一下。可是她……我猜想,我应该走一趟南岸村吧,不知道耶。」
  「我可以跟你去吗?」
  阿敏又拿尾巴敲打露台。
  「那可能不错。」我舅父说着,松了一口气。
  所以,第二天我们乘船去南岸村,也是我接受启蒙的地方。我们上岸后,湎特好像六神无主,所以,由我带头前往「大屋」:贮藏圣物和举行启蒙仪式的地方。大屋是我在沼地所见最大的房子。如同战船,大屋的墙壁也用坚硬的上漆芦苇制成,高屋顶是用芦苇捆扎而成。大屋前面有围篱隔出庭院,地面只是泥土,没有铺石,但有一方小水池,池旁有一株垂柳。大屋里面很暗,加上启蒙仪式的各种记忆,更加令人生畏。我们不敢入内,甚至不敢说话,就站在池边等候。直到一个男人进了庭院。来南岸村之前,我一直向舅父建议,我们先找氏族的成员,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建言或能提供什么协助,但舅父却走向进入庭院的那个男人,立刻表明他带了具有看见视象力量的外甥来此。那男人独眼,手中拿了一枝耙帚,很显然是来清扫庭院的。我曾经试着阻止湎特向工友之流泄漏此事,但他还是就这样随口泄漏了。那男人边听边点头,而且越来越露出自己颇为重要的模样。最后,他说:「我会告诉我表兄杜拉艾塔纳,他是芦苇屿的先知,也许他可以查证你外甥适不适合接受训练。恩努安霸引导你们的脚步来此。恩努神与你们同行。」
  「恩努神同行。」湎特感激地说。「走吧,葛维,都处理妥当了。」他等不及离开那栋大屋通风但阴暗的门口。我们直接走到船坞,上了我们的船,直接返航回家。我们不在船上时,阿敏一直躺在船头睡觉,守护着我们的船。
  我不大信得过那个独眼男的夸夸言辞。我心想,如果我要探究我自己的视象,我得自己着手才对。
  所以,那天傍晚的鱼蓆,我鼓起勇气去找我姨母。去鱼蓆之前,我先用我的可观渔获,里鳎和高拉鱼,和村人交换他射到的野鹅。那是一只肥嫩的野鹅,我事先将它清理并仔细拔了毛。我曾经看过男人追女人时供应这种贡品,所以我也将它贡献给吉吉摩姨母。「我需要建言和指引,姨母。」我说,比我原本想要表达的更加直率。我姨母是个难对付的女人,也很难说服。
  起初,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收下我奉献的鹅。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退缩和想拒绝的意图。但她最终还是伸手拿了礼物,并以头示意到菜园去谈,我知道很多男女经常在那里碰面交谈。我们沉默地前进,我在心中整理要讲的话——至少留意怎么开头。她在一排矮种的老樱桃树旁停步,转身面向我。我于是说:
  「姨母,我知道您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我知道您有时会看透世界,而且与恩努安霸同行。」
  让我大感惊讶的是,她笑了,那是一种吃惊的、轻蔑的笑。「哈!真想不到,竟然会听到一个男人这样说!」她说。
  我不但大为震惊,而且躇踌不前了。不过,我还是敦促自己说出原本打算要说的话。「我是非常无知的人,」我说:「但是,我想,我拥有两种力量。凡我听过或看过的,我都可以记得非常清楚。此外,有时候,根本没听过或看过的事情,我也可以回想起来。」
  她走开数步,一只手搁在一棵小树多节瘤的树干上。「我可以为拥有内在力量的男人做什么呢?」她终于问,照样是含有敌意的轻蔑态度。
  「你可以告诉我,视象到底是什么。要怎么运用它,怎么了解它。在我过去居住的城市和森林,都没人有这种力量。以前我就想过,要是能回到族人中间就好了,也许他们会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但如今,我想,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协助我。」
  听了这段话,她转身走开,走得相当远,而且良久默然无语。最后,她走回来,面向着我说,「葛维,假如你幼年就在这个村子里,我可能早就教导你了。」她说。我看得出她用力把持她的嘴巴,以免颤抖。「现在的话,太迟了。太迟了。一个女人没有能力教男人任何事情。不管你在哪里居住,想必都知道这种情况!」
  我没说话,但她必定看出我脸上的抗议神色,也看出:她伤害了我。
  「妹妹的儿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你真的有天赋。只要唐娜听过一遍的故事,她都能讲。很多年前听过的话,她有办法字字重述。而我,如你所说的,我与那头狮子同行,领受祂带给我的所有益处。在记忆中把过去拉回来现在,那是了不起的力量。能够记得那些还没成为过去的事,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你问我,它有什么用处吗?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也许那些男人知道吧。他们轻视女人的视象,斥之为没有意义的蠢事。去问他们吧!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好好把握另外那一种力量,你母亲唐娜拥有的那种力量,因为它不会把你搞疯。」
  她不肯定睛注视我。她的目光有如乌鸦那般凶猛、乌黑。我听见,她的嗓音与我的嗓音,何其相像。
  「假如男人不准讲故事或听故事,那么,记得我听过的所有故事有什么用?」我说。我受挫的怒火慢慢高涨,迎向她的怒火。
  「没用。」她说:「你应该生为女人才对,葛维艾塔纳,那么,你的其中一种力量或许可以为你带来好处。」
  「但我不是女人,吉吉摩艾塔诺。」我苦涩地说。
  她转头再次打量我,表情变了。「你不是女人,」她说:「但你也还不完全是男人,但已经在途中了。」她暂停,深吸一口气,最后说:「我给你一个建言,只是,我猜你不会接受。只要记住你自己,你就是安全的。一旦你开始向前记忆,你也开始失去自己——你开始变成失落的。所以,不要失去自己,唐娜艾塔诺的儿子。把持自己,记住自己。以前没人告诉我这一点。除了我,没有人会告诉你要那样做才对。所以,种种冒险,凡是你的,就去冒险吧。我与那头狮子同行时,如果有看见你,我会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这可能是我必须给你的唯一礼物,作为回报——」她拿着被套住的死鹅红色双腿,晃一晃,沉着脸走开了。

  春季稍晚,天气渐渐变热时,一天下午,我与阿敏和舅父打鱼回来,发现两个陌生人坐在露台上。就芮叟人的身量而言,其中一人很高,很魁伟,穿着一件长袍,长袍以细致的芦苇布裁制,而且漂到近乎纯白。我猜他必定是某一种祭司或官员。另一个男人腼腆而沉默。长袍男子首先自我介绍他是杜拉艾塔纳,然后列举一大串他与我们氏族的关系。由于杜拉说他们想找我谈话,所以湎特拎着渔获匆匆走开;他乐于远离陌生人。等舅父走开了,杜拉才对我说话时面露微笑,但带着权威感:「你来南岸找过我。」
  「可能我自己不晓得吧。」我说。那是沼地人常用的措辞,因为沼地人希望避免直接的否定和不必要的允诺。
  「你没在视象中见过我?」
  「我相信没有。」我谦卑地说。
  「我们的道途越来越靠近,已经很久了。」杜拉说,他的嗓音低沉和蔼,举手投足让人生畏。「我知道你过去在异乡人间成长,回到飞如兮才一年而已。我们在南岸村大屋内的一个亲属,日前派人告诉我,你终于到来了。你在寻找师傅,也终于找到了;我在寻找先知,也终于找到了。随我到我的村子,芦苇屿,我们即将开始你的训练。因为已经迟了,非常迟。照说,现在应该已经学习视象的道途很多年了才是。但,我们会弥补那些丧失的时间——因为时间永远不丧失,对不对?我们将带你进入你的力量,假如你全心投入,可能一、两年就行了。到时候,你的第二回启蒙就不会只是个渔夫或芦苇切割人,而是你氏族的先知。目前,你们氏族没有先知,已经好几年了。大家长久期待你来,长久等候你来,葛维艾塔纳!」
  他的最后一句话敲进入我心坎。谁一直在等候我来?一个被偷的小孩、奴隶、逃奴,宛如族人的鬼魂,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有谁要我?有谁在等待我?
  「我愿意跟你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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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芦苇屿是飞如兮五个村子里最西、最小、最穷的村子,位在飞如兮西南角的一个湖湾,零星的房舍散布湾内的小屿、小湾。杜拉与他温顺寡言的表弟铁默克合住一间小屋,小屋位在一座芦苇环绕的泥泞半岛。芦苇屿这个村子,女人比男人少,而且女人似乎都冷漠,躲着人。全村大约四十人,只有四间结婚小屋。它的鱼蓆也不像东湖村那么热闹快活。
  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杜拉,我谁也不熟。他老让我有事做,没空跟别人打交道。我怀念与舅舅或其他少年去打鱼,那种自在闲散的友伴关系;我怀念与缇淑及别的女孩聊天;我怀念观赏村人造船;怀念割芦苇、种稻子;怀念生活了一年的缓慢节奏,尽管经常无聊到陷入恍惚昏睡状态,但从不觉得不快乐。
  在芦苇屿,我每天打鱼,而且我们经常留下一半的渔获自用,因为这里的女人只供应一点点蔬菜、一点点餐食,没有水果。我实在很乐意把我们捕来的鱼炸一炸,或和进女人研磨的粗粉制作鱼饼,可是,身为本地男人,动手烹煮简直是颠倒翻转社会之举,会让我永遭族人驱逐,所以,我与杜拉大量吃生鱼,像我和亚曼达在一起时那样,只不过,现在我们并没有辣根可以给生鱼片一点刺激。这里没人射野鸟;野鹅、野鸭、野天鹅、苍鹭,在这个村子被当作圣物「哈萨」,所以禁止射猎。这里有种淡水蛤蜊十分美味,也很常见,是本地最大宗的食物;但在少数难以预料的某些期间,它会变成有毒,所以杜拉自己不吃,也禁止我食用。
  铁默克告诉我,杜拉的前一个见习生是个孩子,三年前因吃了有毒甲壳鱼而死。
  杜拉与我处得不好。我的心灵并非天生叛逆,而且我非常想认识我的力量,所以只要他能教的,我都愿意学。只是,我已经学会不信任我自己的信任倾向。杜拉要求绝对的信任,他会给我反复无常的命令,期望我默默顺从。我质疑那些命令的缘由,但他拒绝回答,我也就拒绝服从。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月左右。一天早上,他指示我闭着眼在小屋里跪一整天,一边念「一如」。两天前我才这么做过。我告诉他,我膝盖还非常疼痛,没办法再跪那么久。他说:「你必须照我说的做。」就走开了。
  我受够了,决心沿着湖岸走回东湖村。
  我将带来的东西裹进棕色旧毯里。我舅舅的猫阿普,入睡前总是拿他的爪子磨那条毯子,简直快把它给磨碎了。杜拉回到小屋时,发现我正在打包。
  「葛维,你不能走。」他说。我于是说:「你若是一直像这样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能学到什么?」
  「『视读者』是指引人。他的任务及责任是帮预视者传递奥秘。」
  他照旧夸夸其谈,一如往常,但我感觉他相信他所说的。
  「我不要当这种预视者。」我说:「我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需要知道为什么我应该那样做。但你只要盲目的服从。预视者为什么应该盲目?」
  「预见视象的预视者必须受指引。」杜拉说:「预视者如何自己指引自己?他会在众多视象中迷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在现在、活在几年前,还是几年后!虽然你还不能算是已在时间中旅行,但你自己也有过我所说的那种感觉。没人能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独自行走那条道路。」
  「我姨母吉吉摩——」
  「一个安霸妹!」杜拉说:「女人只会叨念些没价值的讯息,只不过目睹一些她们自己也不懂的无用视象,就乱叫乱嚷。呸!预视者需要训练,也需要指引,他为氏族和他的族人服务,是个有价值的人。我可以使你成为有价值的人。我知道那些秘密、那些技艺、那些神圣道途。没有视读者,预视者不会比女人好到哪里去!」
  「唔,也许我不比女人好到哪里去,」我说:「但我不是小孩。你却把我当成小孩对待。」
  杜拉也许与多数村民和部落人一样,难于接纳新观念;但是,他能聆听、能思考,而且对情绪与暗示异乎寻常地敏感。所以,我刚才所言狠狠戳中他要害。
  他好一会儿没吭声,最后才问:「你多大了,葛维?」
  「大约十七岁。」
  「预视者都要趁早训练。我之前训练的尤贝克,死时才十二岁。而我从他七岁起就开始训练他。」他讲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你是启蒙过的男人。假如是小孩,就能被训练成服从一切。」
  「小时候,我在『信任』和『服从』方面受过很好的训练。」我不无苦涩地说。「但现在,要投入信任时,我希望知道我是在做什么,也希望知道我在服从什么力量。」
  他再一次聆听我的话,思考一番之后才开口。「你灵魂的力量能看见真相。」他终于说:「那就是预视者和视读者都须追随的力量。」
  「既然我已不是小孩,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学着去看?」
  「那么谁来读你的视象?」他又茫然又讶异地说。
  「读视象?」我同样茫然地说。
  「我必须学会在你的所见当中读出真相,然后我才有办法将真相告诉大家。这是我身为视读者的任务!一个预视者要怎么独自进行那件事?」他看出来,我和他一样困惑。「你知道你看见的是什么吗,葛维?你知道视象中的人地时各为何,还有视象的意义吗?」
  「只有等它们成为过去之后,才能知道。」我承认。「那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就是我的力量!你是我们族人的双眼,我则是你的声音!预视者并没有读他之所见的天赋,那种天赋属于受训于众多航道所经之处的男人,他懂芦苇的根——那是安霸行走、苏阿经过、哈萨飞翔的地方。你要学习看,然后将所见的告诉我。那些视象对你而言,都是奥秘——难道不是吗?你能告诉我的,只是你的所见。而我,透过安霸的双眼细看,看入深处,就会了解那些奥秘,并学着说出所见的意义,再给予我们族人指示。你需要我,一如我需要你。而我们的亲戚和飞如兮各氏族,都需要我们两个。」
  「你如何知道……如何读我的视象?」我说「读」时有点迟疑,在沼地,直到此时,我还不曾听过「读」这样的字词,而它显然并未具有我所知的那个含意。
  杜拉发出一种笑声。「你如何知道如何看它们?」他问。这时,他注视我的眼神已经没那么高傲,几乎称得上和善了。「为何一个人拥有一种力量,却未拥有另外一种?你无法教我看视象,我却能教你如何看它们——不过,不是如何读它们,因为读是我的力量,不是你的。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们需要彼此。」
  「你能教我如何看视象?」
  「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努力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呀!你从来没有明讲。只说每隔三天禁食一天,绝对不可赤脚走路,不要头朝南方睡觉,要跪着,直到我的膝盖受伤。规则百条,外加一大堆可做不可做的事,它们到底有什么用?」
  「禁食是为了保持你灵魂纯净轻盈,好让它能轻松漫游。」
  「但两次禁食之间,又不能吃饱。我的灵魂变得那么纯净轻盈,以至于它想来想去都只是食物,有什么好处?」他皱眉了,而且其实多少有点羞愧的样子。我乘胜追击:「我不介意禁食,但我不要饥饿。还有,为什么我必须穿鞋?」
  「让你的脚不接触泥土,因为泥土会拉扯灵魂向下。」
  「迷信。」我说。他又茫然了。我说:「穿鞋和赤脚,两种情况下,我都曾经有过视象。我不须学习服从,那种课以前就上过了。我只想了解我的力量,并学会如何使用。」
  他低头,默默无语,过了很久才回答我,语气郑重,并没有施恩似的不耐与气焰。「葛维,假如你愿意遵照我告诉你的去做,我就会尽力告诉你,为什么预视者要做这些事情。虽然你已受启蒙,但这类知识也许真的刚好适合你。」
  我为自己能勇敢面对他而自豪,也为自己赢得他的一些敬意而开心。我把随身用品放回幌布床旁边的架子上,继续与他一起住在这间孤寂,而且有点脏的小屋。
  我看得很清楚,杜拉确实需要我,因为之前那个小学徒死了之后,他等于也失去了「视读者」的地位。但我想,只要他能将所知的教给我,这到底算是个公平的交易。
  要杜拉放弃主人的地位,随时回答我问题,为我说明为何一定要做这做那,这一切都不容易。他不是坏脾气的人,而且我猜想,他一定发觉到,有个学生暨同伴,而非学徒奴隶,可以带给他快乐。但他依然什么也不告诉我,除非我开口问。
  凡是他能够教我、或愿意教我的歌谣和仪式故事,我都可以快速学习吸收。总算,我逐步在神只和灵魂、芮叟歌谣和故事方面,有了些许认识,与沼地人的心灵也稍微靠近了一些。
  记忆天赋虽然已长久不用,但它并没有抛弃我。因此,我的学习进展比杜拉预期的快很多。有一次,我刚向他重述完一个仪式故事,他笑着说:「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努力把那个故事捶进前一个学生尤贝克的脑袋,但他一直没能讲对一半!可是你,我才讲一遍就全部学会了。」
  「那是我所拥有的力量的一半,加上我以前当奴隶时期所受全部训练的结果。」我说。
  然而,仅管他很努力要引出我的视象本领并加以训练,它却似乎一直抵拒不从。我跟他一起住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我所谓的「回想」依然没有进展。我失去耐心,他却似乎不为所动。
  他称他的核心教导为「等候狮子」。方式是坐下来安静呼吸,把我的思绪从周遭一切挪开,投入我内在的静默中。那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我的双膝虽然终于习惯,但我的脑子似乎永远不会习惯。
  此外,他还要我把我见过的视象一五一十告诉他。这件事起初也非常难。霞萝曾坐在我身边,小声对我说:「不要跟别人讲喔,葛维!」我一直遵从她的吩咐。如今,为了服效这个奇特男子的愿望,我得违背霞萝的吩咐。我抗拒着不想向杜拉透露,可是,偏偏只有他能教我必要的知识。我强迫自己对他描述我所看见的——吞吞吐吐,而且片片断断。他的耐性永不枯竭,所以,凡我能讲述的「回想」,他一点一点都挖掘了出来:下雪的埃绰城,卡席卡军队的突袭,我行走其间的几座城市,有很多书籍的房间里那个男人,洞穴,恐怖的舞动人体(我接受启蒙时,又一次看见它),甚至包括最早、最简单的一个景象——蓝水与芦苇。他喜欢一次又一次重复聆听那些视象,「再告诉我一次,」他会说:「你在一条船中……」
  「那有什么好讲的?我一直都看见沼地,如其本来。不用怀疑,那景象跟以前我还是小婴儿、还没被偷走时看到的一模一样。蓝色的水、绿色的芦苇、远方一座蓝色山丘……」
  「在西边?」
  「不,是南边。」
  我怎么知道那座山丘是在南边呢?
  每一次,他都以同样的专注聆听,虽然经常提问题,但不曾有任何评断。我使用的很多词汇显然对他都不具意义,比如,我尽力形容我看见的各城市,或者在那个满是书籍的室内,那个男人转头看我,并叫出我的名字。杜拉从没见过城市;他虽然使用「读」这个字眼,但他不会阅读;他也从没见过一本书。我从柔软如丝的芦苇布包拿出我的小书《宇宙演化》,告诉他那几个字的意义;但他瞥一眼书本,不感兴趣。他不要关于事实和意义的说明,只要我的视象中最接近、最细节的描述。根据我的那些描述,他到底得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来不说。
  我想知道其他预视者和视读者是什么情况。我问杜拉,飞如兮还有哪些预视者?他告诉我两个名字,一个在南岸村,一个在中央村。我问,可不可以跟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位谈谈。他注视我,好奇道:「为什么想跟他们谈谈?」
  「谈一谈,才知道他们的情况是否和我相似——」
  他摇头。「他们不会跟你谈。他们只对他们的视读者讲他们的视象。」
  我坚持了一会儿,他说:「葛维,这些人是神圣的人,他们跟他们的视象独处,过隐居的生活。只有他们的视读者才跟他们谈话。他们不外出,不到人群中。就算你本人已是个完全的预视者,也无法获准见他们。」
  「那就是我以后的情况吗?隐居、独处,活在我的视象之间?」
  我觉得那幅景象太恐怖了。我猜,杜拉感受到了我的恐惧。
  他迟疑半晌,然后说:「你是不同的。你的起步与他们不同,我没办法说未来你会如何生活。」
  「说不定我永远不会再有新的视象了。说不定我是回到了湖上的起点,而起点即终点。」
  「你在害怕。」杜拉说时,流露不寻常的温柔。「想知道狮子是否走向你,的确很难。但别害怕,我会陪你。」
  「我在视象里时,你无法陪我。」我说。
  「不,即使在那里我也陪着你。现在,到露台等候狮子。」
  我顺从了,无精打采地走去小屋的小露台,跪下,俯临半岛尾端的泥泞和石头。往外望去,是平静灰暗天空下的湖面。我按照杜拉教的方法呼吸,努力不让思绪胡乱漂移。不久,我觉知到一头黑色母狮从我身后的地面走过,我没有转身查看。无论我原本在害怕什么,这时,我的恐惧都消失了。我坐在一个窄小的花园里,园内有奇花异卉。黑夜里,我在雨中走上一条铺石街道,就着对面一扇窗户透出的微光,看见雨水扑打街上一道红色的高墙。我在一间我认得的屋子的中庭里,阳光普照,那是我的房子,有个少女微笑着过来向我打招呼;看到她的脸带给我极大的快乐。我站在一条河中,水流几乎推倒我,我的双肩承受一份沉重的负担,重得我差点挺不住河水的冲力,而脚下的河砂很滑,我摇摇晃晃向前跨一步。我正跪在芦苇屿这间小屋的露台上。傍晚来临。日落之处有红霞遮蔽,最后一只野鸭飞过那片天空。
  杜拉一只手在我肩上。「进来吧。」他低声道:「你做了一次长途旅行。」
  那晚,他很沉默,而且对我很和善。他没问我看见什么,只确定我有好好吃晚餐,然后让我去睡觉。
  随后的几天,我一点一点,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我看见的那些视象。他让我再三回忆视象,更靠近、看细节,仿佛研究一幅图画那样,如此就算是那些我没想到该讲的、那些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见了的,他也能一一挖掘出来。我觉得我的两种记忆合而为一了。
  那几天,我有几次再度「去旅行」——这是杜拉的用辞。情形就仿佛有一扇门开着,我可以任意进出,只不过不是按照我的意志,而是按照那头狮子的意志。
  「我看不出我的视象对我们氏族能有什么用处、能给什么指引。」一天傍晚,我告诉杜拉。「它们都是些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几乎完全不在沼地。它们对沼地这里能有什么用?」
  我们当时正在外面捕鱼。那几天我们带到鱼蓆的渔获少得可怜,女人给我们的食物也相对不足。我们已经撒出鱼网,打算让它漂流一段时间,才收拉回来。
  「你所做的还只是小孩子的旅行。」杜拉说。
  「那是什么意思?」
  「小孩只用自己的双眼看,看见的是前面的事物,亦即将来会去的地方。假如他学习以成年男子的方式旅行,就学会看得宽广些。他学习看见别双眼睛可能看见的、看见别人将来会去的地方。他会去到他自己的身体永远不会亲自去的地方。对一个伟大的预视者而言,全世界所有地方和所有时间都对他开放。他与安霸同行,与哈萨同翔,他与众水之主同游。」他说得理所当然,还迅速、精明地打量我一番。「你从小未受教导,起步又这么迟,自然像小孩子一样在看。我能教你如何做更浩大的旅行——但你得信任我才行。」
  「我不信任你吗?」
  「对。」他平静地说。
  我姨母曾经针对我的「回想」对我说过一些话,但没有很深入。假如当时我搜寻我的记忆,有可能找到她说过什么,但我没有去搜寻。杜拉说得对:要是我跟他学,就必须照他的方式来。
  我收回鱼网。运气好,抓到两条大鲤鱼可以带去鱼蓆。我发觉鲤鱼是一种多刺又有泥味的鱼,但芦苇屿这里的女人喜欢鲤鱼。所以那晚我们拿到了丰盛的晚餐。
  吃过晚餐,我问杜拉:「你打算怎么教我超越孩童的视象?」
  他老半天没回答,最后才说:「你必须准备好。」
  「有什么可以让我准备好?」
  「顺从与信任。」
  「我没顺从你吗?」
  「在你心中。」
  「你怎么晓得?」
  他用像是不屑或怜悯的目光看我,没说什么。
  「那么,我必须怎么做?我要怎么证明我信任你?」
  「顺从。」
  「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就照做。」
  我不喜欢这种意志之战,我不想要,但这却是杜拉要的。等到获得他希望的,他的语气也变了。他严肃地说:「葛维,你可以不继续往前。」他说:「预视者之道是艰辛的道途。既艰辛又可畏。我会随时陪伴你,但你才是去旅行的人。我可以指引你抵达这条道途的起点,但之后我只能跟随。是你的意志要勇往直前,是你的眼睛去看。假如你不愿进行更浩大的旅行,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也没办法强迫你。假如你想放弃这趟旅行,明天就离开,回去东湖村。你的孩童视象有时候会回来,但很快会逐渐消褪;至终完全消失,你也失去这种力量。到时候你可以像普通男人一样过日子——假如你希望那样的话。」
  我大受震撼又困惑不已,而且受这番言语所激,我说:「不。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认识我的力量。」
  「你会认识的。」他不露喜色,平静如常。
  从那晚开始,他对待我,一方面比以前更仁慈,另一方面也比以前更严格。我下决心顺从他,绝不质疑,以便确认我究竟能不能学会认识我的力量——假如我能够。他重新要求我每三天禁食一天。他非常严格控制我的饮食,不准喝牛奶或吃谷物,但增加了某些他称为神圣的食材:鸭或其他野禽的蛋;一种名叫「莎地苏」的根茎植物;以及一种从内陆柳树丛冒出来的小菌菇「益荅」。这些食材均须生吃。他花费大把时间搜集这些食材。莎地苏和益荅的味道糟透了,吃了教我恶心头晕,但每一种我只须少量摄食。
  遵循这样的饮食几天,并每天跪数小时之后,我开始感觉身体轻飘飘,脑袋也有自在漂浮的感觉。跪在露台上的时候,我得一再复诵「哈萨,哈萨」,这也让我感觉有如被放在野鹅、野天鹅的双翅之上。
  我跪在露台上的时候,看见整个沼地在我下方,云朵的阴影在沼地上方飘浮。我看见湖岸边的村庄、在湖上网鱼的船只。我看见小孩的脸、女人的脸、男人的脸。我肩膀负重,渡过一条大河,所负的重量大到我承受不了,把那负担甩掉之后,我发现我长了双翼——是苍鹭的翅膀。我飞翔再飞翔……最后在杜拉小屋的露台着陆时,我又难受,又寒冷,又僵硬,两膝痛得如同火烧,我的头钝沉,我的肚子疼痛。
  杜拉扶我站起来,带我进屋,走到用陶器生起的小火堆旁——冬天快来了。他安慰我、赞美我。他喂我吃一种半透明的生鱼和蔬菜、蛋糊、一点点莎地苏,外加一口水,以便去除口中可怕的味道。「那时她给我牛奶喝。」我边说边回忆我初到沼地时那位旅店女主人,心中渴望着牛奶的滋味。那整个夜晚,所有记忆都回来跟着我。我躺在杜拉的小屋里,却如同在阿而卡世系的学堂,坐在我姐姐旁边;那时,暴风雨正肆虐,摧毁一个名叫黑如的村庄,掀掉屋顶,吹走绑在柱子上的芦苇布墙,全然的漆黑中,只听见好多人声尖叫与风声怒号……
  我难受死了,一直呕吐,再呕吐。我伏在露台上,直接往下方的泥巴呕吐,胃部和肺部疼痛如绞。杜拉在我旁边跪下,一只手放在我背上,告诉我没事,很快就会过去,我就能安睡。入睡后,我的梦全是那些视象。我醒来,仍记得以前不曾见过的视象。他要求我将所见全部告诉他。我尝试告诉他,但就在我叙述时,又看见新的视象,他与他的小屋都消失,我也消失了,消失在我不曾认识、也绝对记不住的人群与地点当中。然后,我又躺在黑暗的小屋中,难受、疼痛、晕眩,几乎无法坐起来。这时,杜拉拿水过来给我喝,让我吃点东西,跟我讲话,也试着要我讲话。「我的葛维,你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你将来会成为出色的预视者。」他抱着我,我趴在他身上——唯一一张既不在梦中,也非视象或记忆的脸孔,唯一真实的脸孔;唯一一只我能握住的手;我的向导暨拯救者——我的错误向导,我的背叛者。
  在这些梦境与视象中,出现了另一张脸。我认识她,我认得她的嗓音。可是,所有的脸孔与嗓音,我不是都认识吗?我记起了一切,一切。酷嘎俯身看着我,侯比在走廊向我走来。但她在那儿,我认识她,然后我说出她的名字:「吉吉摩。」
  她的乌鸦脸很严厉,她的乌鸦眼又黑又锐利。「甥儿,」她说:「我告诉过你,假如我在视象中看见你,就会告诉你。现在你记起来了。」
  我记起了一切。之前她就跟我讲过了。所有这些都已发生过,我回想起来,是因为它已发生过千百回,如同其他一切。我躺着,因为我旅行得太累,坐不起来。杜拉在不远处,双腿交叠坐着。小屋又暗又闷。我姨母不在这间小屋里,这是男人的小屋,而我姨母是女人:她跪在门口,她必须在门口止步。她注视我,用她严厉的声音对我说话。
  「我看见你在渡河,背着一个小孩。你听得懂我说话吗,葛维艾塔纳?我看见你要前往的路。你如果张望,就看得见它。你必须渡越第二条河,假如能越过它,你就安全了。渡越第一条河是危险的,渡越第二条河就安全。渡越第一条河,死亡将追随你;渡越第二条河,你将追随生命。你听懂我讲的吗?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妹妹的儿子?」
  「带我跟你走。」我喃喃道:「带我跟你走!」
  我感觉杜拉上前挡在我们中间。
  「你叫他吃益荅。」我姨母对杜拉说:「你还用了其他什么来毒害他?」
  我勉强坐起身,再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杜拉起身想阻止我。「带我跟你走。」我大声向我姨母呼求。她抓住我伸出去的手,将我拉出小屋。我几乎站不住,她伸出一只胳膊搀扶我。
  「已经害死一个小男孩还不够吗?」她对杜拉说,有如乌鸦攻击前来劫巢的老鹰那么凶猛。「你屋里有什么他的东西,拿出来给我。让他跟我走,否则我要在艾塔纳长老团面前以及你们村子的女人面前让你蒙羞,使你的羞名永不被人忘记!」
  「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预视者,一个有力量的男人。」杜拉气得发抖,但没有从门口走开。「让他留下来跟着我,我不会再叫他吃益荅了。」
  「葛维,」她说:「做选择。」
  我搞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对我姨母说:「带我走。」
  「把他的东西拿给我。」她对杜拉说。
  杜拉走开,不久重回门口,拿来了我的刀子、钓鱼工具、包在芦苇布内的书、破旧毯子。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的露台上。他大声啜泣,泪水滚下他的脸。「愿邪恶跟随你,邪恶的女人。」他大喊:「脏东西!你一无所知。你与神圣事物毫无关联。你污染了你接触的东西。脏东西!脏东西!你污染了我的屋子。」
  姨母没说什么,只协助我收拾东西,扶着我走下露台,走到小船坞,她的船系在那里——女人的船,轻如叶片。我颤抖着爬进去,伏在船内。我一直听见杜拉诅咒吉吉摩的声音,说的不外乎男人用来诅咒女人的不堪字眼。她松开船索时,杜拉愤怒又痛苦的声音号叫着——「葛维!葛维!」
  我将头缩在两臂中间,躲避他的呼叫。我们驶出湖面时,他安静了。下着毛毛雨,我难受、虚弱、寒冷,无法抬头,只能伏在横梁上。众多视象环绕我,蜂拥着,面孔、人声、地方、城市、山丘、道路、天空,于是,我又继续旅行,继续旅行。

  吉吉摩不仅到了杜拉的屋子,还站在他家的门槛边上,这种行为本身已经踰矩——即使她有急事得通知我,仍然不算理由正当。而回到东湖村,她也不能带我去东湖的女人村;至于男人村,连她本人都没办法进去。于是,她带我到位于各村之间没人使用的结婚小屋。她先为我铺了床,让我留在小屋内,之后每天来照顾我两、三次。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处理方式,男人生病了,需要妻子或姐妹悉心照料或探视时,一般都这样办。
  所以,我就那样待在脆弱的小屋里,寒风拍打芦苇布墙,雨水打在墙上和屋顶上,还从屋顶的芦苇束间渗漏下来,滴滴答答。我一直打颤并不时狂吼咆哮,胡言乱语;或不省人事躺着。我不知道我与杜拉住了多久,也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复原,只晓得我去找杜拉时是夏天,等我开始回到自己——再次又是自己时,是早春。我形容枯槁、身子单薄,手臂瘦得好像芦苇茎。想起身走路时,心悸气喘,头昏眼花。很久之后,我的胃口才又恢复。
  杜拉给我吃的那些药物,我姨母对我说明了。她一讲到那些药物,就憎恶恼怒。
  「我吃过益荅。」她说:「那时因为一心一意要知道你娘的下落。我听从了视读者——就是大屋里那些智者的话。愿他们被他们的话噎住,愿他们吃泥巴并且被流沙溺死。他们说,吃了益荅,你的心智将得到解放,想去哪里就可以飞去哪里!心智会飞翔,是啊,却是肚子和脑子都要付代价!我那时就是愚蠢,结果,没见到你娘,却生病一、两个月,就只是吃了一口而已。杜拉到底让你吃了多少?多久吃一次?还有那个莎地苏苦根,它会使你晕眩,心脏猛烈悸动、呼吸短促。我自己没吃过,但是我知道它的效果。我晓得那些男人怎么样互相喂食,还称它是『圣药』!」她像猫咪那样发出嘘嘶声。「一群愚人,」她说:「男人,女人,我们全部都是。」
  我那时坐在小屋入口,她就在不远处,坐在自己带来的柳条凳子上。村里的妇女都自己用柳藤编成这种重量轻、又能折叠的小凳子,可随身带到户外任何地方。由于最近下雨,地面还湿着,但天空已是灰亮的蓝色,太阳也有了崭新的暖意。
  我姨母与我已能自在相处了。我知道她救了我一命,她自己也知道。过去,她一直为了我母亲枉死的事自责不已,现在,我猜那份自责纡解了。吉吉摩刚毅严厉,脾气也烈,但我生病期间,她照顾我极有耐心,甚至温柔。她与我常常不了解对方,但没关系,言语底下有一层了解;所有相异之下,心思是相通的。有一件事我们一直心照不宣:等我复原得差不多时,我将离开沼地。
  我自己不急,但她急。最后,她不得不说:她看过我被死亡追赶着朝北方去。所以我必须走,必须去渡越第二条河才会安全。我必须尽快动身。
  「不论我何时动身,」我说:「死亡都会追赶我。」
  「嗯,嗯,嗯。」她用力摇头,皱起眉头:「假如你拖延太久才动身,死亡会在前面等你!」
  「那么,我就留在这里吧。」我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我该离开我的亲人和氏族,而去追逐死亡呢?我喜欢这里的族人,我也喜欢打鱼……」
  当然,我是在跟她打哈哈,她也清楚,所以不怎么在意。但,她见过了她见到的,而我却没有。因此她无法轻忽这件事。
  我与杜拉同住期间,以及刚返回东湖村时,有许多无意义的视象不断蜂拥,其中有一幅,我特别记得准确清晰:我在一条水深及腰的河中,水流冲刷我双腿双脚,一直要将我拉走。而我背上有个重担,老是让我失去平衡。我向前跨一步,想直接走向河岸,但我错了。我马上知道我错了,脚下的河砂不稳固,那里没有立足点!四周河水奔流、漩涡打转,我看不出该往哪里去。但我向右边走一步,再走一步,然后就那样走下去,仿佛追随河水下方的什么路径,一步又一步,一边抗拒水流的力道。整个视象就是如此,没多看到其他。
  我开始慢慢恢复健康的期间,这段回忆、这幅视象再度回来。我心想,这是我病中视象的最后一个了。第二天,吉吉摩来时,我告诉她。她瑟缩了,并且战栗。
  「那是同一条河流。」她喃喃道。
  她这么说时,我也战栗了。
  「我当时看见你在那儿。」她说:「你背负的是个小孩,在你背上。」良久后她又说:「你终将安全,妹妹的儿子,你终将安全。」她的嗓音低微粗砺,但其中蕴含极多的同情与殷念,以至我没把她的话看成是预言,只当是她的愿望。
  追随杜拉真是愚蠢之举。可怜的杜拉一直在等我,但他要我,只是为了他自己,他要成为视读者、命运仲介、有力量的男人,以便在人群中显得重要。那时我背弃了吉吉摩——纵使她不大知道这一点,但,她才是真正在等我,真正要我的人,而且并非为了使她自己变得伟大,而是为了爱的缘故。
  四月时,我已经复原到能够回我舅舅家了,只是,仍未好到能够走更远的路。我在结婚小屋的最后一天,我姨母来,单纯为了跟我道别。她坐在屋前的阳光中,我说:「母亲的姐姐,我能跟你谈一谈我姐姐吗?」
  「霞萝。」她喃喃念道。一个两、三岁时遗失的小孩。
  「她守护我,捍卫我。她一直都很勇敢。」我说:「她不记得沼地,她对我们族人一无所知,但她晓得我们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她跟我说过,不要把我的视象告诉沼地以外的人。她有智慧,又长得美丽。我们村里没有人像霞萝那么美,也不如她那么和善有爱、真心诚意。」看姨母听得专心,我继续讲下去,努力想告诉她霞萝的长相、言谈,以及她对我的意义。但也没讲很久,毕竟,要说出一个人的本质并不容易。何况,霞萝的一生那么短暂,还来不及编织成很长的故事。她在世的时间甚至没有长于我到目前在世的时间。
  我沉默下来——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没办法哭着讲。吉吉摩说:「你姐姐像我妹妹。」说着,她将深肤色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一会儿。
  然后,我再次收拾我的小行囊:毯子、钓具、刀子、书——徒步走回男人村,走回我舅舅家。湎特以平静的亲切欢迎我。阿普晃着尾巴相迎,我刚把旧毯子放到我的帆布床,他立刻跳上去,开始勤快地推揉,像风车般喵喵叫着。老阿敏完全不来礼貌的致意那一套,因为她已在冬天过世了。湎特悲伤地告诉我,裴洛克也走了,单独在他家里过世:一天早上,湎特带一张鱼网要去让他修补,结果发现他弓身坐在已经冷却的炉边,动也不动,已冷却的双手依然拿着他死时正在进行的工作。
  过一会儿,他又说,「拉华家刚生了一窝小狗,我们或许明天过去瞧瞧。」
  我们当真去了,而且选了一只强健、双眼明亮的狗带回家,她黑色的毛卷得像羊毛那么紧实。湎特将她取名为「波」,而且当天就带她捕鱼去了。湎特才把船推出去,阿波就跃入湖中,沿着船身涉水。湎特连忙将她抓出水面,并严肃地告诫她,她却毫不知过,依然欢快地摇尾巴。我很想跟他们出去,但我还没强壮到能够去捕鱼——仅仅走路去拉华家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而且摇摇欲坠。我在阳光照射的露台坐下,望着湎特的船,蛾翅般的小帆在如丝的湛蓝湖水上越来越小。在这里真好。我心想,这间屋子大概是我待过最像家的地方吧。
  但它并不是我的家,我不想在此度过一生,这一点如今已很清楚。我天生拥有两种天赋,两种力量。其中一种属于这里,是沼地人都晓得的力量,也知道如何训练及运用。只是,我在这方面的训练失败了——不管是由于教师的无知与不耐,或是由于我的视象力量其实不深厚,仅是此地常见的天赋,也就是有时能够稍微提早看见事情罢了。那是一种孩童天赋,一种野天赋,无法训练,也靠不住。而且,我日渐长大,它就会日渐减弱。
  但我的另一种力量,尽管可靠,在这里却全然无用。一个装满故事、历史和诗篇的脑袋,有什么益处?芮叟男子越少讲话越受敬重。故事是妇女与孩童的玩意儿。至于歌谣,它们是秘密,只在那些可怕的启蒙神圣仪式中唱诵。这里的人不是文字民族,他们是「视象」与「当下」的民族,我在书本中所学的一切,在他们之间毫无用处。那么,我是否要忘掉那一切,背离我的记忆,并任由我的心智与精神随着我日渐长大而缩小减弱?
  将我从我族人当中偷走的那些人,也从我这里偷走了我的族人,我永不可能完全成为我族人的一分子。
  想通这一点,我就明白了:我必须向前走。
  然而,走去哪儿呢?
  吉吉摩说,向北。她看见我朝北方走,渡越两条大河。那两条大河想必是搜木连河、先驷利河。阿西安在边岱领地,位于搜木连河的西北岸;美生城在峨岱领地,位于先驷利河北岸。美生城有个出色的大学,还有众多学者和诗人,诗人欧睿克思也在那里。
  我起身进小屋。阿普在我的旧毯子上忙着,眼睛半闭,爪子一伸一缩一伸一缩风车般动着。我从他上方伸手到架子上取了那个芦苇布包,带到外面,拿着它盘腿坐下。我想起在杜拉家的露台上,那许多个时辰、那许多个日子、那许多个月,心中于是起誓,永远不再跪地了。我很希望有一张女人那种没有脚的柳藤椅,可是这里的男人不使用女人的东西。这里的女人,有什么东西好使用、好制作,就使用、就制作。但男人对很多事物抱持躲避且不屑的态度,比如柳藤椅和烹煮和讲故事。男人自己剥夺了自己许多技术和乐趣,以证明他们不是女人。要证明的话,「去做」不是比「不做」更为理想吗?
  对我而言是更为理想没错,对他们却不是。我不是他们一伙的。
  我盘腿而坐,打开柔软如丝的芦苇布,拿出书本。有多久了?一年、两年?如今我才头一回打开它。书摊开在哪里,我就翻开那里,让书自己选择书页,然后阅读。

  在众水之主的疆域
  蔺草生长,绿苇生长。
  哈萨!哈萨!
  天鹅群飞越众水,
  飞越绿苇和蔺草,叫着
  哈萨!哈萨!
  苍鹭群飞越沼泽
  影子在他们双翼下掠过。
  云影在云朵下掠过,
  飞越沼地,飞越
  芦苇和稻草的岛屿。
  众水乌的羽翼是有福的,
  众泉众河之主——
  众水之主的疆域是有福的。

  我合上书本,闭上眼睛,背靠门柱,让阳光流穿我眼帘,流进我骨骼。他怎么知道呢?他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呢?他怎么知道天鹅与苍鹭的圣名呢?欧睿克思是芮叟人,是沼地人吗?他是预视者吗?
  诗行在我脑海持续发出轻柔低吟,我睡着了。阿波跳上我膝头,热情地舔洗我的脸,我醒了过来。湎特刚从船坞爬上来。他望着书,以温吞的好奇说:「那是什么?」
  「一盒字。」我说着,举起书本让他看。他摇摇头,说:「咹,咹。」
  「今天有捕到里鳎吗?」
  「没有。只抓到河鲈和一小条梭子鱼。要捕里鳎的话,需要你和我一起去。你要不要一起去鱼蓆?」
  我同他去了鱼蓆,随后还与缇淑聊聊天。见到她我很高兴,我们坐在靠近菜园的地方,聊了相当久。回来后,在我们家的露台上望着夕阳时,我突然难为情、不自在地想到,缇淑似乎有心要跟我谈恋爱——虽然我尚未进行第二回启蒙,虽然我看起来还是像一根黑棍子,而且,还是个失败的预视者,一个毫无成就的男人。
  湎特在刮胡子。沼地男人有大胡子的不多。舅舅用一个黑碗装水当镜子;用一个蚌壳当镊子,拔掉偶尔长出来的须毛。他十分享受这过程。他弄好之后,将蚌壳递给我。我吃一惊,但摸摸下巴,探探碗里,看见下巴冒出一点卷卷的黑须。我一根一根拔掉,确实感觉满享受的。沼地这里所有的每日活动几乎都是一种享受。我将怀念与我安详的舅舅一起坐在这里时所感受的那份安详。但现在,我益发确定,我必须离开。
  但是,非等到我力气回来,否则不能走,这一点无庸置疑。到目前为止,早春之后这些日子以来,我的饮食起居很规律。几乎全部时间待在男人村,虽然有去鱼蓆,也在那里跟人聊天,但没有与那些少年少女散步。为了散步强化双腿,并让呼吸恢复顺畅正常,我独自沿着湖岸步行数哩路。我学会了裴洛克的补网手艺,这工作可以坐着进行,虽然我的技术还不大娴熟,但我补缀的渔网总归聊胜于无,这工作让我对我的村子有点用处。
  不久,我就能与湎特出去垂钓,并帮他训练阿波。那条小狗几乎不用训练,衔回猎物的本能早就孕育在她的脑子和骨子里。第一次,一条大河鲈从我的钓线上咬走鱼钩时,阿波潜入水底;抖动着浮出水面时,那条奋力挣扎的鱼巧妙地夹在她嘴里,她把鱼献给我——我都不知道鱼钩不见了呢。
  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坐在露台上读几页书,下雨了,就把墙壁往上推,坐在底下。越老越懒的阿普总是趁机坐我膝上。一天结束时,舅舅与我一起向众水之主跳一小段礼敬舞蹈,并诵念赞美辞句。舞蹈与赞辞,我刚到村子就学会了。礼敬完毕,我们就寝。
  日子就这样过去,盛夏来临,夏至也走了。我自己想都没想到我必须离开村子。我没有什么需要。我很满足。
  鱼蓆时,我姨母大步向我走来,怒目的模样,好像一只生气的乌鸦,年纪小的孩子碰到她都吓得四散逃开。「葛维!」她说:「葛维,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正在追赶你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你的死亡。」
  我愣愣瞪着她。
  「你必须走,妹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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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部


  第十四章

  我姨母告诉大家,我遵从她的视象,后天将启程离开。次日,乃是我最后一回参加鱼蓆。缇淑的母亲在等候,要送我一条芦苇编织的毯子。那条毯子所使用的芦苇经过特别处理,使芦苇茎的纤维起毛,所以,毯子厚实柔软,像羊毛一样温暖。「是我女儿编的。」拉丽贝菟说。我说:「谢谢她花工夫编织。今后,碰到寒冷的夜晚,我会想起你们。」缇淑在后面徘徊,并没有试图跟我说什么。我向在场的妇女道别,然后跟姨母讲一下话。她不想多言,只希望我快走,快点去渡越第二条河,以保平安。
  第二天早晨,舅舅还没起床,我就离开了。小狗阿波正在他脚边安睡,老猫阿普蜷缩在我的旧毯子上。我小声对他们全体说:「恩努神与你们同行。」随即溜出小屋,离开我的村子。我的心沉甸甸地挂在我身体里。
  走陆路,朝东。姨母若知道,必定失望,因为她一直希望我火速直接朝北走,但我拒绝让她的恐惧驱使我。我没有船,假如朝北徒步,就必须穿越迷宫般的沼泽地。没完没了的徒步,不知要走几天。而这一趟旅程,我既没带钱,也没有赚钱的方法。
  但,在我脑海里,我有钱——因我姐姐身故而支付的血债钱、罪恶钱。我将那些钱留在酷嘎那里,藏在他的洞穴。那些钱应该足够带我前往美生城,只要轻俭度日就行了,而我早就习惯轻俭度日。之前千锐和威宁带我走的山路,我还认得;所以我可以一直沿着「森林之心」的东侧走,不至碰到拔那的守卫,然后再朝北走。这一路,比较伤脑筋的部分是得在达尼蓝森林南边寻找酷嘎的洞穴。我确信,只要能走到那个夏天我曾熟识的山丘和谷地,我的记忆天赋就能指引我——所以首先,但愿能找到那些山丘和谷地。
  我有个装满干粮的背包,有烟熏鱼干、硬乳酪、硬面包、水果干。鱼蓆的妇女给我的食物,超过我能消耗的量;我村子的男人也去湎特小屋,把他们各式各样的旅行配备送给我。所以,我好几天不用担心挨饿。除了食物和新毯子,我照例携带我的钓具、刀子,还有那本书——稳妥地包在防水芦苇布内,所以假如我必须涉水或游泳,都可以保护它不被弄湿。此外,我的身体恢复强健了,能够持续、而且享受一整天的步行。
  不到两天时间,我已走出沼地,进入一处树木稀疏的乡间坡地。我依然保持向东;假如我的判断没错,我应该已经到了卡席卡城北方不远处。我看见远远有少数几座农庄,都很荒芜的样子。牛羊稀疏,四散在各个谷地。我经过几个被烧毁的果园、一间农舍废墟。看起来,军队曾行经这里,劫掠一番,留下荒废情景。城市邦联无穷尽的敌我之争,兵荒马乱……没有大路,没有羊肠小径,我也没见到人,只偶尔遇到一、两个牧羊人,我们短暂交谈,挥挥手,我继续前行。
  地势持续上升,这时,我已置身我寻找的那片丘陵旷野,再来的问题是:找到我要的那个地点。酷嘎的洞穴在我所站之处的哪个方向,我毫无概念。这里树木浓密,绝不可能全景俯瞰这片丘陵,我只能向前,跟随我的直觉。那天,太阳渐渐西下,透过树木洒落金黄色光芒,我感觉自己完全迷失了,只好随便乱走。看来我的计划履行无望。可能就在这片丘陵徘徊漫游,直到虚脱发疯。我坐下吃点东西,为自己打气,一边盘算,只要还有光线就继续走,直到找到可以过夜的遮蔽处。我在一块小空地坐下,背靠一棵树龄还小的橡树,叹口气说:「啊,恩努神,指引我吧。」
  我拿刀子切下一块面包,放一小片烟熏鱼干在上面,慢慢吃起来,品尝它的咸味和烟熏味,一边回想我的村庄。我抬头,见到什么在走动。结果,一头黑色狮子走进这块小空地,在距我约二十码处站住。是一头母狮,踱步时,头部和长尾巴都低垂。她停下来直勾勾注视我。我没有出声,默道:「恩努安霸。」她又凝视我一会儿,随即走开,几乎是在那片灌木丛中突然消失不见。
  过一会儿,晚餐吃完了,我把鱼干包起来,小心放进背包。舔一舔油油的手指,再利用坐处的鹿角蕨擦一擦,然后喝点水,水装在上漆的芦苇布瓶子里,稍早在上一条溪那里,我已将瓶子重新装满。喝完水,我慢慢站起来,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跟随狮子。看似非明智之举,但我这时所处的境况,智慧可能无用武之地。所以,我跟随狮子。
  穿过灌木丛,狮子走的路显然就不大像一条路了,但它顺着山丘顶蜿蜒,穿越开濶的橡木林,由于能见度不差,所以好走。我没再见到那头狮子,我继续稳步前进好一段路。太阳穿过树木平西时,我认出我在哪儿了。酷嘎要领我去会森林兄弟时,曾经带我穿越这块林间空地,当时曾经过那棵雄伟古老的橡树。我心想,原来,我们走到了「酷嘎世系」。这样想完,自己又纳闷起来:为什么我心中想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要往洞穴,就要离开狮子的道路,跟随我所知的道路,下坡,右转。
  我停下来,感谢恩努神。然后右转,下坡穿过我越来越眼熟的树林,走到那条溪,渡了溪,眼前便是那块遮蔽酷嘎洞穴的落石。这时,夕阳余光照亮了树梢。
  我开始喊他的名字,但我万分确定他不在洞内。我不再作声。一会儿后,我挤过窄小的入口进去,双眼在洞内只见漆黑。烟味、制作差劲的毛皮味、酷嘎的臭味,都在,但很淡,宛如一股气味的回音。在那黑暗中,感觉很冷,又没有光,我又走回外头。这个傍晚明亮、温暖得不可思议,我回想起第一次离开洞穴时辉煌眩目的天光。
  我卸下背包放在洞口边,拿起水瓶到溪旁再装满,喝水,重新装满,然后蹲了一会儿。望着溪水在暮光中流动时,我看见他在溪岸上。
  一、两年来,动物、雨水、加上天气,他没剩下多少:前额碎裂的头颅和其余骨骼,以及两块发霉的毛皮衣物碎片,还有他的皮带。
  我靠过去,摸摸那颗头颅,轻轻抚触,跟酷嘎说话。暮光很快消逝,我又很累,但我不想睡在洞内。于是我就近在那片岩石区一处有青草的溪湾,缩进芦苇布毯中,睡得既沉又久。
  早晨,我再次进入洞穴,想将酷嘎埋葬在洞内。但里面实在太阴郁凄凉,让他留在洞外原处反而比较理想。我在溪岸上够高的位置挖出一个小坟穴,以防冬季湍流。我收拾他的骨骸,放进坟穴,此外还放了他的皮带、一把在洞内找到的刀子,以及他最宝贝的金属盐盒。我与他同住期间,他一直把盐盒藏起来,我始终不知道它放在哪儿,今天发现它就躺在火炉穴的地板上。盒底还有一点点盐。火炉穴内另有他珍爱的两把刀,以及我交托给他保管的那只沉甸甸的小钱袋。
  晓得酷嘎不是因为这些钱的缘故被杀害,我宽了心。他将宝贝物品取出来而没有放回收藏处,由此看来,我想像,或许他当时受了伤,或许生了病,他想再瞧瞧他珍爱的物品。当他发觉自己濒死时,就搁下那些物品,去外面他喜爱的溪边等死。
  我将小坟覆盖好,用双手抹平泥土,并祈请恩努神引领他。我没有打开小钱袋,直接放进背包底下。道别过后,我重新启程,返回朝北和朝东的那条路,走向我第一次遇见森林兄弟的那座山丘。
  自从离开东湖村以后,感觉异常孤单。在东湖村时,「孤独」向来让我觉得愉悦,但那种孤独是罕有的相对孤独,毕竟,几乎随时随地都有他人在邻近,想找人就可以找到人。而今在山林里的孤单,截然不同。再度离开我的族人,离开我所知的一切;而且晓得,不论接着去哪里,都将置身陌生人中间——无论我怎么努力告诉自己,这是自由,它感觉起来依旧是孤单。离开「酷嘎世系」那天是最难受的一天。我沉重地缓步走着,走着,有路就走,不加思索。到了酷嘎留下我,独自回头离开的那座山丘顶,就是止步的时候。我停下来。没有起火,因为不想引来森林兄弟或其他人。我必须独自前进,我也愿意独自前进。可是,那一夜,我躺在丘顶,悲伤不已。我为自己悲伤,为酷嘎悲伤,也为东湖村的族人悲伤:缇淑、吉吉摩、我的亲人懒舅父……等所有人。也为千锐伯恩、威宁、蒂娥若悲伤,甚至是拔那,因为我曾经敬爱他。此外,也为我阿而卡世系的家人悲伤,珊菟、提帛、莉丝、小欧蔻、爱丝塔娜、亚温、我夫子叶威拉,还有霞萝,我的霞萝,业已失去——对我而言,他们全部都已失去了。我因为无法哭泣流泄出泪水而沉重,而且头好疼。夏季的硕大星斗缓缓滑向西天时,我终于睡着了。
  我与拂晓一同醒来。天空是一座粉红色的透明山丘,俯望地上这座暗色山丘。我感觉又饿又渴,起身收拾背包下山。走到山谷溪边,布里金曾经不让我痛饮,现在我就让自己喝个痛快。既然我是独自一个人,也就独自一个人继续走,往后的生活,怎么合适就怎么过。想在哪儿喝水就在哪儿喝水。我会去美生城,那里的人都是自由民,那里有大学传授智慧,诗人欧睿克思也住在那里。
  我大步前进时,想高唱他的〈自由谣〉,但始终没能好好唱,何况,我的嗓音在树林里这片寂静和鸟鸣声里,有如一只小乌鸦嘎嘎叫。所以后来干脆让克思诗里的字词进入我的脑袋,偕同我前进,让它成为一种安静的音乐来作伴。
  森林里,变动快。老树倒塌,幼树出头。小径到处生长黑莓,但,前进的路一直很清楚,找一下就知道。所以,我任由我的记忆告诉我该往哪里去。走到那块我们担起鹿肉的小空地时,我停下来吃午餐,心中好希望有鹿肉可以吃。我的背包渐渐轻了,不晓得是否应该再转向朝东,走出达尼蓝森林,试试运气到村子或镇上采买食品。但我还不想真的那样做。我还是留在森林里,大弧度绕过布里金的营地——假如它还在的话——选择千锐曾经带我们走过的路,直到安全远离拔那的城市为止。届时我可以朝东北走,出森林,在搜木连河上寻找村庄。搜木连河就是我定意渡越的第一条河。
  在差不多到拔那城市东缘前,我的计划都还很顺利。搜木连河弯向北方,穿过林木森森的群山,我也沿着河向北走。肚子很饿,正好遇到滞水流域,我可以看见鲑鳟鱼在水中,如同鸽子在空中飞翔那么清楚,实在教我难以放过。所以,我在一处秀丽的池子边停下来,拿出钓具,以石蛾为饵,立刻钓到一条漂亮的鱼。第二条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就钓到了。我正要再次投掷钓线时,有人说:「葛仔?」
  我跳起来,扔了鱼饵,伸手抓刀,同时瞪着站在我后面的人。起初我不晓得他是谁,但很快就认出他是阿特,抓到依兰与湄立的劫掠者,他们曾在啤酒屋大谈逮到她们的经过;当时他曾表示他喜欢温柔的女人……以前他是魁梧的大块头男子,这时却变得憔悴枯瘦。我惊惧地瞪着他,但他的目光中没有威胁之色,只是钝钝的惊奇。
  「葛仔,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我以为你淹死了,或者跑掉了。以前是那样子以为。」
  「我跑掉了。」我说。
  「那,你又回来了?」
  我摇头。
  「没什么好为它回来的。」他说。
  他注视我的两条鱼。我晓得饥饿会怎样让人盯着食物瞧。
  「你是什么意思,阿特?」说完,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翻转双手,摆出无助的姿势。「唔,」他说:「你晓得,」我凝望他,他凝望我。「全部烧了。」他说。
  「那个城市?森林之心?烧掉了?」
  他难以理解,我竟然不知道这桩在他生命中分量如此巨大的事件。我花了些工夫才让他明白其中道理。
  我最初的忧虑是其他男人会跟踪他,拔那的守卫会盯上我,捕获我。但他只是不停说:「没有,不会有人来。他们全都不在了。没人会来。」他说:「我去过我们以前常去的村庄,想看看那里有没有食物,但连那个村庄也被烧掉了。」
  「谁烧的?」
  「士兵。」
  「卡席卡?」
  「我猜是吧。」
  想从他问出讯息大概得慢慢来才行。我于是说:「现在起个火,安全吗?」
  他点头。
  「那么,起个火吧。把鱼插在棍子上,烤一烤。我这里有一点面包。」他起火时,我又钓到另一条大鲑鳟。他简直等不及鱼烤好。吃的时候他狼吞虎咽,硬面包塞进嘴里,卖力咀嚼。「啊,」他说:「啊,真好吃,谢谢,葛仔,谢谢。」
  我们吃完,我再回去钓鱼。空空如也的鱼钩,鲑鳟照样对着它跳,不让它们如愿,反而是罪过。我钓鱼时,阿特坐在岸上,告诉我森林之心的遭遇。我必须猜一猜,才能把他不连贯的叙述串在一起。
  现今,埃绰城与卡席卡城结盟了,成为「北方联盟」,共同对抗沃图斯、莫瓦以及莫耳河南方比较小的城市。稍早,埃绰城与卡席卡城连年争战期间,大批农奴或被杀害、或已逃跑,所以需要以新的农奴取代,或者把旧的农奴抓回来。达尼蓝森林周围的城镇久已谣传,森林里有逃奴组织的大营地或大城市。所以,这个新联盟决定进入森林,探查究竟。他们派出军队,两城各派一支军团,火速进军到达尼蓝森林与沼地之间。拔那的手下事先对这次突袭毫不知情,直到前哨守卫跑进城市,扬声警告。
  拔那集合那些愿意与他坚守的男人,共同捍卫森林之心。他下令妇女与小孩疏散到树林间,很多男人也跟着她们跑了。凡踌躇未逃或留下战斗的,很快被围困:联盟士兵包围城墙,有条不紊地全城纵火,投掷火炬到木造建筑的屋顶。拔那的手下曾尝试突围,但双方人马比例悬殊,拔那的人被砍的被砍,被杀的被杀。联盟士兵围困那座焚烧之城,凡逃过大屠杀的一律逮捕。在树林中躲藏或想逃走的,也遭围捕。他们花了两夜,等候大火烧尽,以便劫掠烧剩的物资。两城军团对分寻获的财物,囚犯也对分:一半给埃绰城,另一半给卡席卡城。然后,两军各自班师回城,奴隶被链着和牛羊一同驱赶。
  阿特对我追述遭遇时,两颊都是泪水,但他的话音始终迟钝平板。外出劫掠这帮人看见焚烧之城的浓烟时,人远在北方数哩之处。等士兵离开后两天,他们才偷偷回去。
  「拔那……」我没说完,阿特就说:「他们说,士兵们砍下拔那的头当球一样乱踢。」
  实在很难启口询问其他人的下落。我终于问出口时,阿特却没有答案。似乎,他甚至不认得我提到的那些人。千锐?他耸肩。威宁?他不知道。蒂娥若?他不知道。不过,显然有一群人设法逃走了,多数仍聚集在城市废墟,不晓得该往哪里去。有些谷物库存依然藏着未动,那些人就以这些补给品及菜园残余的蔬菜维生。可维持多久?阿特再一次给了含含糊糊的答案。至于突袭及大火的时间,我猜大概是半年前,说不定是在早冬。
  「你现在准备回去废墟城?」我问他,他点头。「那里比较安全。」他说:「士兵们曾经到处劫掠,捉拿奴隶。我之前在亚贝拉,那里的遭遇也跟我们差不多。没剩半个奴隶可以下田工作。」
  「我跟你回去。」我说。我必须知道我的朋友们情况如何。
  我又多钓到五条大鱼,将它们用叶子包妥后随即出发。傍晚之前,我们来到森林之心。
  这个城市,我上一次见它时,在月光下映现银蓝光辉,而今一片荒废,屋梁烧成炭,土堤不成形,田地尽是灰。靠近菜园的一个角落里,曾巧妙运用从沉船打捞起来的木料搭建小屋和遮雨亭,如今已被烧掉大半。一个妇人在园子里除草,鞠躬回应我们之后,就别过脸去。两个男人坐在自家小屋的入口,双手垂在两膝间。一条狗朝我们吠叫,然后哀鸣,最后畏缩着走开。一个小孩坐在泥巴中,无精打采地凝望阿特与我,等我们走近,也是畏缩着走开。
  我来这里,原是为了询问我朋友们的情况,但我问不出口。我只能看见,拔那之屋起火时,蒂娥若身陷火窟;千锐的尸体被扔进一个普通的坟中;带锁链的威宁在路上被驱赶。我对阿特说:「我没办法待在这里。」我将那些渔获送给阿特,并说:「与别人分享吧。」
  「你呢——你要去哪里?」他茫然地问。
  「北方。」
  「当心搜奴人。」阿特说。
  我正要转回我们来时的路,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我两腿,那么用力、那么突然,我差点跌倒。是个小孩,那个凝望我们,又畏缩走开的小孩。「尖嘴儿,尖嘴儿,尖嘴儿。」她高声叫,声音细得有如小鸟。「噢,尖嘴儿,噢,尖嘴儿。」
  我不得不从我两腿扳开她的手,但她麻雀爪子般细瘦的手指立刻抓住我的手,仰头看着我。她的瘦脸全是灰尘和泪水。
  「湄立?」
  她将我拉近,我抱起她,没几两重,有如拎起一抹鬼魂。她紧紧依着我,如同我去蒂娥若房间教她字母时那样紧依着我。她把脸藏在我肩窝。
  「她住哪儿?」我问停下来盯着我们瞧的阿特。他伸手比向附近一间小屋。我正要启步抱她去那儿。
  「别去那里。」她小声说:「别去那儿。」
  「你到底住哪儿,湄立?」
  「哪儿都没有。」
  阿特手指的那间小屋,有个男人在门口看我们。我以前见过他当泥水匠,但从不知他的大名。他同样有一张迟钝的面容:围城脸。
  「这女孩的姐姐呢?」我问他。
  他耸肩。
  「蒂娥若没有——逃成,是吗?」
  男人又耸肩,这一次,对我的问题报以咧嘴冷笑。他的表情渐渐锐利起来。他说:「你要那一个吗?」
  我盯着他。
  「一个晚上半个青铜钱。」他说:「或者用食物也行,假如你有食物的话。」他走上前来,想看看我的背包。
  我脑子里快速跑过一串复杂的思维。我说:「我既有的,我将保留。」然后直接走回我来的那条路。湄立默默紧搂着我的脖子,脸孔藏起来。
  那男人在我背后咆哮,那条狗跟着嚎叫,别的狗也加入吠叫和哀鸣的合唱。我拿着刀子,不时回头瞥一眼。没有人跟来。
  步行大约半哩路以后,我才晓得,我的小鬼魂比我以为的结实得多,而且,我最好想一想我在做什么。我顺着一条模糊难辨的小径走一段,然后侧转。有丛接骨木树丛可以藏身,从小径上也看不见我们,我放下湄立,让她站好,我自己在她旁边坐下来喘气。她蹲下。「谢谢你带我离开。」她细声说。
  我猜想,她现在该有七、八岁了吧,却没有长大多少,而且那么瘦,每个关节看起来都像疖瘤。我从背包拿出一些水果干给她。吃的时候,她为了不显得贪嘴所做的那种努力,看了让人心疼悲怜,也令人敬畏。她拿一小片要我吃,我摇头。「我刚刚才吃过,」我说。她把水果干吃完。我取一块硬面包,切成一小口一小口,事先警告她,要先放在嘴里濡湿,变软才可以嚼。她含着面包在嘴里,肮脏瘦削的脸孔渐渐放松。
  「湄立,」我说:「我正要去北方,很远,去一个叫『美生』的城市。」
  「我可以跟你去吗,拜托。」她细声说着,表情又紧绷起来,双眼慢慢睁大,但只敢举目瞥我一下。
  「你不想待在那里,在——」
  「噢,不要。拜托,不要。」同样的细声。「拜托,不要!」
  「那里没有人可以——」
  她摇头再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她细声说。
  我不知如何是好。事实上,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但我不晓得要怎么办。
  「你很能走路吗?」
  「我可以一直走,一直走。」她热烈地说。她怯怯地将另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照我告诉她的方法先濡湿。
  「好,」我说:「你必须能走才行。」
  「我行,我行。你不用背我,我答应。」
  「那很好。现在我们就该启程了,因为我希望天黑以前回到河边。明天我们将离开这森林。好吗?」
  「好!」她双目闪亮,立刻站起来。
  她勇敢向前走,但她腿短,而且忍饥挨饿的小身子也没多少力气。所幸,我们比我预期的提早重返搜木连河,来到一个长湾岸边的开濶林间空地。这里的鱼群不如更远的上游那座秀丽池子,不过,我还是钓到一条鲑鳟和两条河鲈,足够两人的晚餐。这里的青草柔软,夕阳穿过林木,惬意地洒在河面上,溪河呈现青铜色。「这里真漂亮。」湄立说。一吃完东西,她立刻睡着了。她在草地上窝成一小团,脆弱的模样让我看着心酸。我怎能带这孩子跟我走?但,我又怎能不带她走?
  幸运神聆听人间祈祷,只用祂那只聋耳;然而,这时我依旧同祂说话,对那只在聆听的耳朵,那只听得见繁星战车轴辘转动的耳朵,我说:「神啊,过去,祢始终在我不知情的境况下与我同在。现在,我祈望祢与这孩子同在,别光是开她玩笑。」说完,我也默默在心中对恩努神说话,谢谢祂,并请求祂引领我们。再来剩下的事,就是将湄立与我包在我那条柔软的芦苇布毯子里,睡吧。
  曙光渐渐亮起来时,我们两人都醒了。湄立自己走去河边,再回来时,已将自己清洗得相当干净,不过,也由于弄得湿冷而颤抖。我连忙再用毯子将她包起来,然后两人吃一点早餐。她腼腆庄重。
  「湄立,」我说:「你姐姐……」
  她追述的嗓音,疏淡虚弱平板。「我们曾想躲起来。藏在后面的山羊牧草地,但士兵们发现了我们,他们抓走依兰。其他我不记得了。」
  我倒是回想起来,拔那的劫掠团曾聊到,他们如何将两个女孩带离她们的村子,阿特如何想将小的弃在一旁,但两姐妹紧抱在一起……这一回,她们却没能抱住对方。
  湄立的下巴在颤抖,她垂下目光,嚼着小块硬面包,但无法下咽。我们两人都无法再谈依兰。过了很久,我说:「你们的村子在这座森林的西边再过去,你想回去吗?」
  「回村子?」她抬头,认真思考。「我对那村子没什么印象。」她说。
  「但你在那里有家人。你母亲——」
  她摇头。「我们没有什么母亲。我们属于主人刚不理,他时常打我们。我姐姐……」她没讲完。
  也许,幸运神一直与湄立同在。
  但从没与依兰同在。
  「好,那你就跟我走吧。」我说,尽我所能讲得严肃。「但要仔细听好喔,我们会一直走路,也会进村子——至少有时候要。那就会碰到很多人。我想,假如你扮成我的小弟,可能比较好。你能假装是男孩吗?」
  「当然。」她说着,对这主意很感兴趣。她思考了一会儿。「我需要一个名字。我可以叫明福。」
  我差点说:「不行!」但制止了自己。她是该叫她自己挑选的名字。如同湄立,明福也是个普通名字。
  「好吧,明福。」我得费点劲才说得出口。「那么,我叫阿维。」
  「阿维。」她重念一次,然后喃喃道:「阿维尖嘴儿。」脸上浮现一丝丝笑意。
  「至于我们的身分,就是这样:我们不是奴隶,因为我们居住的峨岱领地没有奴隶。我是美生城那所大学的学生。我在那里跟随一个杰出人士研读,他正在等我们。我正要带你去那里,一样是当学生。我们来自沼地东边。」
  她点头,好像完全信服这套故事,而她,才八岁而已。
  「我希望我们多数时候可以远离大路,只从乡野穿过。我有一些钱,可以在村子采买食物,或向农人购买。但我们必须留意有没有搜奴人,在每个地方都要留意。假如没碰到他们,我们就不会有事。」
  「美生城那个杰出人士叫什么名字?」她问。一个好问题。我都还没想到这一点呢。最后,我讲了在美生城内我仅知的一个名字:「欧睿克思。」
  她点点头。
  她脑袋瓜里似乎还有一件事。她终于说:「我没法子像男孩一样尿尿。」
  「那没关系,别操心。我会站着看守。」
  她点点头。我们准备上路了。从河湾往下游走没多远,河面变宽,河道变浅。于是我说:「我们渡河吧。你会游泳吗,明福?」
  「不会。」
  「水太深时,我可以背你。」我们脱鞋,鞋子绑在我的背包上。我再拿一条轻便绳子系住湄立的腰和我的腰,两人之间留下几尺长的绳段。我们手拉手涉入河水。我想到我那个渡河的视象,一边纳闷着,是否很快就要把这孩子背在肩上(昨天背她,我的肩膀仍在酸痛)。但这条河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中那条河。我们专挑河浅的高处,走之字形路线涉渡,所以河深都没有超过我的腰际,我也都还撑得住湄立。只有一处例外:河中的砂砾岛旁,水流深急。我要湄立抓紧我腰际的绳子,头部尽可能抬高。我先涉水,再游几码就碰到砂砾沙洲,挣扎着走上岸。湄立只在最后一刻才沉入水中,因为她以为自己可以踩到河底,结果不行,她爬上沙洲时又呛又咳的。之后我们就只需涉渡浅水,没多久便到了对岸。
  我们坐下来喘气、弄干,重新穿鞋时,我说:「我们必须渡越两条河流,刚才是第一条,现在这里是边岱的领地。」
  「英雄邯达受伤时,还必须游泳渡过一条河,不是吗?」
  我说不出她的话让我多感动。关键不在于她是从我这里知道邯达的故事;关键在于,她想到邯达。这个孩子与我,我们有共同的语言——那是自从我将我的童年留在埃绰城之后,就不曾与谁讲过的语言。我伸出手臂搂紧她瘦削单薄的肩膀,她安然贴靠着我。
  「我们去找个村子,买点食物。」我说:「不过,等一等。让我先把钱拿出来,到时候不必在别人面前露财。」我探手到背包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丝质小钱袋。带烟味的酷嘎臭气依然淡淡地附着在钱袋上,但也或者只是因为钱袋贴着飞如兮烟熏鱼放。我松了系带,打开钱袋,愣住了。我仍记得钱袋装了什么:几个青铜币、四个银元。但现在,伴随青铜币的是九个银元;四个帕格底人称为「独裁者」的金元;外加一个安苏尔来的阔金币。
  我的酷嘎不但是个逃奴,还是个偷儿。
  「我不能带着这个!」我惊惧地瞪着这些钱。万一有谁略略知道我们带了这么一笔财富,可就危险了,我此刻就能看见那危险。我脑子想到的是,干脆把金元扔在草地和砂砾沙洲上,不要带走。
  「是之前有人给你的吗?」
  我点头,说不出话。
  「你可以把钱币缝在衣服里面。」湄立说着,一边好奇又欣赏地把玩着「独裁者」。「这些钱都好漂亮,但最大的这一个最漂亮了。你有针线吗?」
  「只有鱼钩和钓线。」
  「唔,到了村子里,也许我可以买点缝纫用品。路上也许就有小贩。我会缝东西喔。」
  「我也会呀。」我蠢蠢地说。「唔,现在只能把它放回去了。真希望我根本没找到它。」
  「那是很多钱吗?」
  我点头。
  她还在端详那些钱币。「帕——什么——城——」
  「帕格底。」我说。
  「哦,这上面的字绕成一圈。帕格底城市邦联,第八年,什么的。」她低着头俯看钱币,如同在拔那之屋,蒂娥若房间的油灯光线中阅读时,她也习惯趴着俯看阅读的东西。把钱币交还给我时,她抬头对我微笑,双眼闪亮。
  我将几个二十五分钱币和五毛青铜币拿出来,其余的留在钱袋里,放回背包。我们沿河前行,沿路一直有条明显的小径。走了大约一个钟头或更久,湄立说:「到了要去的那个城市以后,也许我们可以找看看我姐姐在哪里,再用那个金币向士兵买回我姐姐。」
  「也许可以喔。」说着,我的心又扭绞起来。
  一会儿,我不安地补充:「但我们可不能谈起这件事。一点都不可以谈。」
  「我不会的。」她说。她果真不再提起。

  顺河前行,走到向北方大转弯的那天下午,我们来到一个中型的小镇。我鼓足勇气走进去。湄立好像一点也不怕,很信任我的力气和智慧。我们大胆走进市场,给自己买了食物。我还帮湄立买一条毯子,有时候她可以当披风。然后,为一小盒粗针和一卷亚麻线讨价还价。当地人想找我们搭讪,问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讲了我预备好的说辞,但,「大学生」对多数人而言太过神秘,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进一步询问。暴牙的胖妇卖那盒针线,要价二十五分青铜钱。她同情地注视湄立,说:「还这么小,我可以看得出来,之前的生活多么艰苦。当学生!」
  「去年冬天她都在生病。」我说。
  「生病哦?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明福。」湄立镇定地说。
  「我相信你哥哥有好好照顾你,没让你走太远的路。」妇人道。也许因为她看我不准备照她要的价付钱,或者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她继续说:「这个送给你,保你旅途平安——是礼物,是礼物。我不会为恩努神的庇佑向一个小孩要钱!」她拿出一个黑木刻的猫雕像,猫脖子环绕一条铜索,可以挂起来当吊饰。她的商品托盘里有几个这种恩努神小雕像。湄立张大眼睛抬头看我。我记起她和依兰都曾佩戴这种雕像在脖子上,只不过,现在这些,比她们以前戴的雕像精致些。我照妇人的勒索价钱如数给了她,然后点头示意湄立拿雕像。
  她将雕像握在手中,再将那只手紧压在喉咙下方。
  在这个市场,我感受到出乎意料的自在安全。我们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隐身在群众中,但并未被孤立,不像那种旷野中的孤单旅者。有个摊位在卖一种甜味炸饼,闻起来可口。「我们去买点那个吧。」我对湄立说。我们各拿一块热饼在手中,坐在有遮荫的喷泉边沿吃了起来。热饼多油,而且口味重。湄立只吃了大约半块。我侧看她,见到那个暴牙妇人眼中所见:这个非常瘦削的小孩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边缘。
  「你累了吗,明福?」
  她稍微挣扎一下,才拱起双肩并点头。
  「我们找一家旅店投宿好了。我估计我们不会常有这种机会。况且这是个不错的小镇。」我不顾后果地说。「渡河大概让你着凉了。今天你又走了这么长的路。今天晚上你该有一张真正的睡床。」
  她的肩膀多拱起一些,低头看看油腻腻的饼,拿起饼对我说:「你可以吃掉吗,尖嘴儿?」她细声说。
  「我什么都能吃,吱咯儿。」我说完立即以行动证明。「好啦。市场广场的后面就有一家旅店。」
  旅店主人的老婆对湄立很感兴趣——显然,我这个同伴是取得旁人同情的通行证。旅店给我们房舍后边一个不错的小房间,有一张宽而短的床。湄立立刻爬上床,缩起身子。她手中仍紧握着恩努神,新披风穿着不想脱掉。「它帮我保暖。」她说,但我看她还在发抖。我将她整个人盖好来,她不久就睡着了。我在窗边位子坐下。很久没坐椅子,也很久没处在这种大而坚固的房子里,这与芦苇墙壁的沼地小屋很不一样。我取出书本,读一会儿。这本《宇宙演化》我已经默记于心,然而,仅仅拿着书,让我的双眼跟随印刷的诗行游走,对我就是一份再保证。我需要再保证。对于我正在做什么、往哪里去,我没有实际概念;如今还多负一个责任,就算在情况最好的时候,这责任还是严重拖慢我的速度。我心想,也许我可以把她留在镇上,交托给某个人?稍后再回来找她——留下她?从哪里再回来?我低头看她。她沉睡着。我静静走出旅店找晚餐。
  我为湄立带回一碗鸡汤。她起床喝,但只喝了一点。我猜她发烧了。我询问店主的老婆雅梅娜——她具备那个行业常有的热诚宜人态度,但私底下似乎是个安静严肃的女人。她过来查看湄立,说湄立有可能染了什么病,但也可能只是太疲累了。她说:「你去吃晚餐吧,我来取个火,帮忙看顾这孩子。」她说服湄立放掉一直紧握的小雕像,以便她可以为它穿上项链。湄立看着女主人用细线编结链子,打着盹,又睡了。我到公共厅吃了一顿美味的烤羊肉晚餐,既亲切又心痛地想起千锐伯恩。
  我们在瑞米镇的那家旅店住了四个晚上。雅梅娜没多久就让我明白,她知道湄立不是男孩,但她没多问——女孩扮成男孩旅行,理由很清楚——也没向任何人暗示什么。湄立不是生病,但她几乎精力耗尽。三天休息,外加好食物和仁慈的照顾,就让她展现神奇结果。她坐在床上,仔细把我们的金元缝到衣服里面,之后又睡了。假如不是由于第四天晚上在旅店听到的消息,我本来会再留久一点,好让湄立养足体力。
  每天晚上,镇上男人来旅店喝一杯啤酒或水果酒,大家闲聊,也与旅店住客中想交谊的人闲聊。起初,由于我的身分是学者、是城里人,所以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谨慎生分。但后来看我不过是个孩子,人又谦逊,他们很快就友善地没太搭理我。他们当然畅谈地方事,不过,在座的旅者则谈起更广阔的世界。由于我久居森林和沼地,没听过城市邦联与边岱领地的消息,所以对那种广濶世界的闲谈较感兴趣。
  湄立吃完一顿好晚餐后,沉沉入睡。我于是来到公共厅的火炉边坐下。当晚的闲谈内容落在「拔那原人」。关于拔那一帮手下,那些惯常突袭道路、农场、有市集的小镇的手下,大家都有话要说。有些人说起我在埃绰听过的老套浪漫故事,但本地有个人证实了那些浪漫故事。他说,三年前,劫掠者拿走了他正要驶去市场的半车物品——他们真的只拿走一半,还一边清点物品,一边说:「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们。」他说,那些劫掠者大可全部拿走,既然只拿一半,那么,他诅咒他们也只能用一半的诅咒。我当时有个印象,在场听众对他的故事也只相信一半。
  接下去,大家对拔那之城也各有故事要讲:奴隶们怎样在很多房子里装满漂亮女人;他们偷了何其多的黄金,以至于都用来盖屋顶;但士兵焚烧那座城市时,熔化的黄金在排水沟流淌如溪水。每个人都晓得拔那,一头火焰红发的巨人,比谁都高,计划袭击阿西安城,自己当边岱领地的王,并让奴隶统治没落的主人。有些人谈到,不论一个奴隶看起来多么忠诚,就是绝对不能信任;大家还七嘴八舌提出好几个奴隶背叛的实例。
  「唔,关于不忠的奴隶和忠心的奴隶,」旅店的一名住客说了起来,他是个羊毛商,东边岱来的。「我这里就有个故事可以说给大家听。我自己也是才刚听到不久。话说,在埃绰城,有个出生于沼地的奴隶男孩,一直是他主人的骄傲,因为他能讲任何故事、唱任何歌,不管什么故事和歌谣,他都通晓。对他的主人而言,这奴隶价值一百个金元。没想到,他玷污一个门第女儿之后逃跑了,还偷了门第一袋黄金,随身带走。门第派了好多个搜奴人去追赶,但没人找到他,有些人说他溺毙了。那世家的少爷有个忠心的奴隶,那奴隶发誓,他会找到那男孩,把他带回埃绰城受罚,因为他使主人蒙羞。因此,那个发过誓的奴隶开始跟踪追查。一段时间后,他听说,拔那之城有个少年逃奴,以说故事和唱歌谣闻名,拔那本人曾是个受教育的奴隶,非常看重这个男孩。可是,在士兵到来前,男孩就放拔那鸽子,再度消失了。那个立誓的奴隶仍在追查男孩。我曾经跟一个认识那个立誓奴隶的人闲聊,他称那个立誓奴隶为『三道眉』。他曾追查过沼地、卡席卡、排兰。还说,就算要花掉全部余生,他也要追到那个逃奴。所以我说嘛,确实有对主人忠心的奴隶啊!」
  其他人纷纷表达赞同的补充之词。我努力模仿他们那种很有见识的点头方式,内心却冷得如同一块冰。我佯装学者,原本是希望免于被人怀疑,但现在反倒可能招惹怀疑了。那人没提到逃奴是沼地人就好了!我的外貌、我的肤色,每到沼地以外的任何地方,总是引起一些人注意。这话可是真的——一个正在喝啤酒的镇上男人立刻盯着我,说:「你的面貌像是从这区域的那一边来的人,关于这个闻名的奴隶,你晓得什么事情吗?」
  我无法言语,只能摇头,尽力假装事不关己。大家继续讲更多逃跑和搜奴人的故事。我坐着听完全部,一边啜着水果酒,告诉自己:我一定不能惊慌;又没有人质疑我的身分;有那个孩子作伴,可以避开怀疑。明天我们就又动身离开了。在任何地方停留不管多长时间,都是一项错误。不过,假如我们没在这里休息,湄立绝对不可能继续走下去。终会没事的。再过不了几天,我们将走到第二条河,渡过它就安全了。
  那晚,我去找雅梅娜,问她是否认识任何正要往北的马车夫,或许可以顺道载我们。她告诉我该去哪里询问。次日一大早,我将爱困的湄立拖出来。雅梅娜准备了一袋食物送我们出门,同时收下我给她的银元。「幸运神同行,恩努神同行。」她说着,给湄立一个长久的郑重拥抱。我们走出旅店,在雾茫茫的拂晓中走到小镇远端一个广场,很多马车夫在那里聚集,整理他们的运载物品,有时就顺便接受要搭车的旅客。我们在那里找到马车,可以载我们到一个叫做特图迪的地方,马车夫说,那里已是前往大河的中途了。我脑袋里没有边岱领地这区域的清楚地图,只能仰赖别人告诉我的讯息。而我获得的讯息仅仅是:河流在我们北方;至于美生城,渡河后,向东走就是了。
  我们这位马车夫的慢马,花了一整天才抵达特图迪,那是个没有旅店的穷乏小镇。我不想在那里多作逗留,惹人注意。我希望打破我们与瑞米镇那家旅店的任何关连,以便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可以按着索骥。我们在特图迪没有与谁谈话,直接离开,走了两哩路,才进入该镇四周的牧草地。当天,我们就在牧草地一处小溪边露宿。温热的傍晚,周围有好多蟋蟀远远近近鸣唱不已。湄立胃口很好,吃完晚餐,说她不累,央求我为她讲个她听过的故事。她是这么请求的:「讲个我知道的故事给我听。」我跟她讲《先邯集》的开头,她仔细聆听,全神贯注,从头到尾没有动弹,直到最后才开始眨眼、眯眼、打呵欠。她窝在她的披风毯子里入睡,一手依旧握着猫咪小雕像,贴靠颈喉根部。
  我躺着聆听蟋蟀,并眺望初露的星星。我安详地滑入睡眠,但在黑暗中醒来。牧草地上有个男人站着看我们。我认得他,我认得他的面孔——伤疤将他的眉毛分为两段。我想爬起来,但瘫痪了,如同吃了杜拉给的药那样瘫痪了,身体无法动弹,但心脏剧烈跳动……那是夜深了,星光正灿烂。蟋蟀大多已沉寂,但附近有一只依旧高唱。没人了,但我再也睡不着。
  我与阿而卡世系的最终连结,竟然会是盲目的怨恨与憎恶,真让我心痛。现在想到门第那些人,我是心怀感激的,他们曾给予我和善、安全、学习,还有爱。我永远不可能想像珊菟或亚温曾经背叛我的信任。那时我已能明白——至少部分明白了,为何主母和主父背叛我的信任。主人与奴隶活在相同的罗网里,主人要想看到超越那个罗网的事物,或许比奴隶更为艰难。但托姆的奴隶手足侯比却不想超越那个罗网;除了权力以及极端残酷地操控旁人,他们什么都不看重。万一托姆听说我脱逃,这消息必定让他的怨恨如同化脓般加倍尖锐刺骨。至于候比,随时因嫉恨而骚动翻腾,假如让他知道我即将成为自由之身,必驱使他投入狂烈的报复追杀。我不怀疑他在追踪我,我实在深深畏惧他。我自己一个人,尚且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身边又多一个无力照顾自己的小人质。她将唤醒他全部的残酷,我深知那种残酷。
  离天亮还早,我叫醒湄立,我们立刻出发。我知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走,一直走,离开。
  整天行经坡度徐缓的空阔乡野,远远经过了两个村庄,还避开几个有狗吠的农场。一路大多是牧草地,牛只散布在草地上。我们遇到一个牧牛人停下来等我们,他牵着马跟我们一起徒步聊天。湄立怕他,瑟缩着躲避他;我对他的陪伴也没有一丝丝高兴。不过,他并没有好奇问我们从哪里来或要往哪里去。他说他只是孤单,希望有人聊聊天。他特意下马陪我们闲逛,一路畅谈他的马匹和他的牛只和他的主子们和他脑袋想到的林林总总。慢慢地,湄立似乎自在了些,但他自告奋勇要载她一程时,她又瑟缩了,不过,她很受那匹友善的小马吸引,最后,总算让我将她抱上马鞍。
  我们这位新朋友告诉我们,他出来围捕他主人的牛只,因为有些牛只走散了。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急于他的任务,反而随我们走了好几哩路——他牵马带路,湄立坐在马背上,样子越来越开心忘我。我问起河流时,我们有好一阵子鸡同鸭讲:他坚持该往东走,而不是往北;最后就说:「哦,原来你讲的是撒力河!我只晓得它的名字,它很远,很远,在世界边缘!我猜,我们这里的安巴河就是流向它,但我不知道有多远。你们要走很久。最好是骑马!」
  「假如我们往东走,会碰到你们的河?」
  「对。不过,那也是很远的路程。」他给我们的路程指示很复杂,包括得走牲畜赶集人的小路和货车大路,最后他总结:「当然,假如你直接翻越我们面前这些山丘,很快就会到安巴河。」
  「唔,或许我们会走那条路。」我说。然后他说:「是我的话,大概也会走那条路。那些走散的牛只说不定在那边。」
  他的话让我对他起疑。恐惧都是这样污染思想的。我一路走一路想,他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如果他故意引我们落入陷阱,我要怎么摆脱。不过,我同时也确信,他只是一个孤单的男人,很高兴有伴,也很开心取悦小孩。我沉默时,他就跟湄立聊天,湄立怯怯地问他有关马匹和马具的事。很快地,他开始为湄立传授骑马课,让她握住缰绳,告诉她如何让这匹名叫「布蓝妮」的马起步小跑。这个牧牛人对马匹和小孩都能以柔和轻松的态度交流。他伸手要教湄立怎么抓牢缰绳时,湄立害怕地推开他,之后,牧牛人一直没再靠近湄立,反倒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得体态度对待湄立。像这样,要不信任他也很难。但我一边迈着步伐,一边因怀疑与焦虑而心情沉重。假如去先驷利河真的那么远,像这人以为的,是世界尽头的话,而假如因为湄立跟着,我无法一天走超过十哩路,要多久我们才到得了先驷利河?我觉得像这样在空旷的平原蜗牛慢行,我们是暴露的,想寻找我们的任何人都能看见。
  我们同伴的指示,到目前为止是真的:翻过低矮的山丘,我们见到一条不小的河,离我们大约两哩路,朝向东北流。我们刚翻过山顶,就停下来,坐在高大的山毛择树下,一个居高临下的空地,分享我们的食物,布蓝妮自己吃鼻袋里装着的燕麦。湄立尊称我们的同伴「牧牛人缔」,让他不觉笑开了嘴。他则叫湄立「乖宝宝」。湄立坐我旁边跟他谈话。他们聊了很多马匹和牛只的话题。我注意到湄立不停问他问题——如同一般的小孩,无疑是出于好奇心,但那也意味,她不需要回答关于她自己或我的任何问题。湄立是机敏的。
  我们可以偶尔看见河上有船只或驳船。我们的同伴说:「对啦,你们走去镇上,然后搭船,那么,随你们想去多远,船都可以载你们去。」
  「镇上在哪里?」湄立问。
  「下面那边。」他说着,用手大略指着低矮的山丘之间,河流在那儿大转弯,消失在视线中。「我看我最好别再继续跟你们走了,我不认为我们的牛会跑到比这里更远的地方。反正,你们下山去镇上,然后搭船,随你们想去多远,船都可以载你们去。是吧?」
  他又说了一遍,说法完全相同,让人好生奇怪,仿佛他早就默记于心,仿佛有人教他怎么引导我们陷入圈套。
  「好主意。」湄立说:「不是吗,阿维?」
  「可能是吧。」我说。
  与马匹分离时,湄立颇伤感,对它又拍又宠,还拥抱它温和的长脸;她与牧牛人道别也颇亲昵,只差没有肢体接触。她望着他骑马越过丘顶离开,我们也启程下山,她叹气道:「他们好美。」她说。
  我替自己感到丢脸,但仍然无法放掉戒慎恐惧。
  「我们要去找小镇,然后搭船吗?」
  「我不打算那样。」
  「为什么不呢?」
  我发觉我无法说出我的理由。我们必须继续走,我们必须躲开那个正在追踪我们的人,但在我看来,没有一个旅行方式是安全的。
  「或者我们可以骑马,像那个牧牛人说的。只不过,马是不是很贵呢?」
  「我想应该很贵。何况,你还得知道怎么骑才行。」
  「我现在知道啦。算是知道吧。」
  「我可不知道。」我简短地说。
  我们继续走。下坡路很轻松,湄立轻快前进。到了山脚,有一条模糊不清的小径通向河流,我们顺着它走。
  「嗳,搭船必定比较好,」湄立说:「不是吗?」
  我感觉,因她而起的那份责任感,像块石头压在背上,压得我提不起精神。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跑跑、躲躲、走走,早就走到了……我生她的气,因为她害我落后,拖慢我的脚步,还与我争论怎么走法。「我不晓得。」我说。
  我们继续前进。我总是留意缩小我的步伐,以配合她的步伐。这时我们走到一条货车路,越来越靠近河流了,而且看到右边前方一个小镇的房舍屋顶;不久也看到码头,有几条船系泊着。
  我曾经请求幸运之主将祂过去所给我的祝福,照样给这个孩子。现在,我连祂也不信任了吗?只有笨蛋才会自以为知道得比幸运神还多,因而胡乱行动。虽然我素来是个笨蛋,却也不是那种笨蛋。
  「等我们到了镇上再看看。」经过大约半哩路的沉默之后,我说。
  「我们有钱付船费,不是吗?」
  我点头。
  我们穿过苹果园,进了小镇,直接往河滨查看情况。没有船只系泊,码头也没有人。我们上坡回街道,有一家小旅店,门开着,我探头进去。在吧台张望的,是个英俊但沉着脸的大头矮子——不比湄立高。「需要什么,沼地的?」他说。
  我直想转身跑走。
  「跟着你的是什么来着?小狗吗?不对,山帕神为证,是个小鬼。你们两个都是小鬼。那,你们要什么来着,牛奶?」
  「对。」我说;湄立则说:「对,麻烦你。」
  他端出两杯牛奶,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喝。他站在吧台旁仔细打量我们。他的注目让我非常不舒服,但湄立似乎无所谓,还一反平日的羞赧,也用注目回敬他。
  「这里有黑猫吗?」她问。
  「为什么这里要有黑猫?」
  「大门上方的招牌写的。还有图。」
  「啊。老天。那是指这屋子。意思是,黑猫标志,恩努神赐福。你们要往哪里去呀?就你们两个吗?」
  「往下游去。」我说。
  「准备搭船喽。」他从开着的门望出去,看看是否有船系泊。
  「不。我们要走路。如果有船肯载我们,也可能走水路。」
  「目前没有船只停泊。佩锥的驳船明天进来。」
  「往下游去?」
  「确定到撒力河。」那男人说。本地人似乎都把「先驷利河」叫做「撒力河」。
  他帮湄立的杯子添牛奶,然后移动沉重的脚步到吧台,再回来时,拿了两大杯水果酒。他在我面前放一杯,自己举起另一杯致意。
  我与他一起举杯致意,湄立也举起她的牛奶杯致意。
  「假如你们愿意,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他说。湄立亮着眼睛看我。时候已渐晚,我尽全力忘掉我的恐惧,拾起幸运神给我们的。我点点头。
  「有什么好付帐的吗?」他问。
  我从口袋拿出两个青铜币。
  「因为假如你们没什么可付帐,我就把这小鬼吃了,懂吗。」矮子正经八百地说,还装出龇牙裂嘴的恐怖相,往湄立扑去。湄立大吸一口气,退缩到我身上,但接着就笑了——比我莞薾这个玩笑还笑得快些。矮子挪回身子,也露齿而笑。「吓死我了。」湄立对矮子说。矮子很开心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湄立的心跳,小小身躯颤抖着。
  「钱收起来吧。」他对我说:「等你们走时再算。」
  他带我们到楼上一个小房间,位在旅舍的前侧,从矮窗看出去就是河面。房间挺干净的,只是摆满了床,有五张挤在一起。他煮了一顿可口晚餐,我们与天天晚上在那儿用餐的两个码头工人一起吃。他们都没话说,主人话也很少。晚餐后,湄立与我沿着码头散步,看傍晚霞光照在水面上,然后就回旅店上楼就寝。起初我睡不着,我的脑子在一些没有结果的思绪和恐惧之间打转又打转。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但始终没有深眠——然后我突然坐起,盲目瞎摸之前放在帆布床边地上的刀子。楼梯有脚步声,停停走走。房门吱咯响起。
  有个男人进房来。我仅能从窗户照进来的暗淡星光捕捉他的形影。我坐着不动,按捺我的呼吸,也按住我的刀子。
  庞大的身影跌跌撞撞经过我的床,摸路走到尾端那张床,坐下。我听见鞋子落地的闷响。男人躺下,扭动一下,诅咒一声,就安静躺着了。很快地,他开始打鼾。我心想:那是一种招数,想让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一直保持那样深长的鼾声,直到拂晓。
  湄立醒来,发现房里多个奇怪的男人,惊骇莫名,等不及要出去。
  我们的店主给她热牛奶当早餐,给我温热的水果酒,另外还有可口面包和新鲜桃子。我太不安、太担心了,静不下心等候那艘驳船。我告诉店主我们打算走路。他说:「如果你们想走,那就走吧。但假如你们想漂着走,驳船再一、两小时就进来了。」
  但是上午过去一半,驳船才进码头。是条又大又长的船只,中央有船舱,让我想起沼地亚曼达的船。甲板上堆了许多板条箱、干草捆、林林总总的货品和包裹,还有几笼鸡。利用卸货和上货的时段,我询问船主能否让我们搭便船。很快我们就讲定,一个银元的船资,一路载到先驷利河,夜宿甲板。我回「黑猫」结算花费。「一个青铜币。」矮子说。
  「两张床,食物和饮料。」我有意见,放了四个青铜币。
  他推回两个给我。「这里不常有与我一样尺寸的客人。」他说着,并未微笑。
  我们于是离开镇上,走去佩锥的驳船,登船。中午时分启航,顺着安巴河往下游去。晴日当空,甲板上热闹异常。能够置身一艘大船,湄立很兴奋;只是一上船就和船主和他的助手保持距离,而且一直偎在我身旁。上了船,我感觉轻松了。我在心里向众泉暨众河之主祈祷——那是在飞如兮时跟我舅父学的祷辞。我和湄立站在甲板上,观看码头工人松开船索,船主将绳索拉进船内;驳船与码头之间的河面慢慢拉宽。就在船慢慢掉头顺流而下时,一个男人从街上走来,步上码头。是侯比。
  我们靠着船舱站,从码头往船上看,可以一览无遗。我急忙蹲下,坐到甲板上,脸孔藏在臂弯里。「怎么了?」湄立问,也蹲低在我身旁。
  我壮胆从上臂偷瞄出去。侯比站在码头上往驳船张望。他是否看见我,无从得知。
  「尖嘴儿,怎么了?」孩子小声问。
  我好不容易才能回答:「噩运。」


  第十五章

  船航行到河湾附近,身后小镇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驳船在艳阳下轻快往下游行驶。我们站在船舷边,我跟湄立说,刚才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他可能认出我了。
  「是拔那之屋的人吗?」她问,依旧细声细气。
  我摇头。「更久以前认识的,我还在城里当奴隶的时候。」
  「他坏吗?」她问。我说:「对。」
  我猜想他没看见我,但无法因此安心多少。要找我不难,只要问一下码头的人或黑猫旅店的店主,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少年,深肤色、大鼻子,外貌像沼地人,就行了。
  「别挂心,」我说:「我们在船上,他走路。」
  这同样无法令人安心。驳船顺流前进,由船尾的长舵操控,沿岸各小镇和村庄一一停靠,以便装卸货物及上下船客。船主告诉我,到了上游河段,须从岸边的「拖船路」利用马匹拉船,到时候速度甚至更慢。真难相信船主所言。安巴河流经广大的平原,准确说来,它并没有在奔流,而是闲闲徘徊,一路缓行,有几处还淤积泥砂。牲畜赶集人和用拖船路驱赶牛只,偶尔我们会碰到一群棕黄色的牛和斑纹牛,牛步慢行,与我们顺流而下的方向一样,可是,我们居然花了很长很的长时间才超过它们。
  在河上的几天,惬意而单调平静。但每逢驶入某个村庄的码头,我的恐惧便再度升起,只得细细扫视岸上每张面孔。我再三与自己辩论,哪种办法比较明智?是否在东岸这儿的某个小镇下船,然后徒步,避开所有小镇和村庄,直奔先驷利河?可是,湄立的体力虽然比我刚遇见她时好很多,仍然无法走远走快,所以似乎继续搭船为佳,至少搭到离先驷利河只剩一天脚程时再说。这艘驳船的航行终点是在两河交会之处,一个叫北湄特的镇。到时候,我将不计任何代价避开它。北湄特有渡船载客渡越先驷利河,虽然驳船船主说,渡船符合我们的需求,但,那里却正好是侯比会待着等候我的地方。因此我只能希望他不会比我们更早到达那里等候我。事实上,骑马或坐马车或其至疾行,速度肯定都快过这艘驳船,那么,他就必定能比我们早到西岸的任何一个村庄。
  佩锥船主没有多理我们,也不希望他的助手浪费时间与我们交谈。我们只是货品,挤身于箱子、禾捆、鸡只之间,也置身村落与村落、山羊群与老祖母之间。一度,有个新来的年轻水手一直想溺死自己,睡在船舱里的佩锥与助手们不得不在驳船行驶期间轮流看守。
  我们自己解决在船上的三餐。停靠村庄时就下船采购。船上的鸡只是要送去北湄特的,湄立与它们交成了朋友。它们都是参赛的母鸡,所以尾羽和腿羽特别花俏漂亮,也异常温驯。我买了一包鸟禽饲料给湄立,好让湄立跟它们玩。湄立帮它们一个一个取名字,而且与它们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我坐在她旁边,听她和鸡只不停讲话,很有抚慰及镇静功效。有时碰到老鹰在河上的天空盘旋,船里这些热闹的吱咯和闲谈立即停止,鸡只全部窝到一处,安安静静,各自竖起羽毛藏好自己。「别担心,小红。」湄立会安慰它们:「没事,小乖;别担心,啪啪。它不可能抓到你们,我不会让它抓你们的。」
  别担心,尖嘴儿。
  我读我的书,或跟湄立讲一些年代悠久的诗作,她学会背诵〈尼萨丝河上之桥〉。我们也继续讲《先邯集》里的故事。
  「葛仔,我好希望我真的是你弟弟。」一天夜晚,漆黑的河面上,星空下,她细声跟我说。我也细声回答:「你真的是我妹妹。」
  我们在东岸一个码头登岸。佩锥的手下立刻忙着将干草捆卸下驳船。这里并没有市镇,只有一间像货栈、谷仓的房子,有两、三个牧牛人在看守。「从这里去北湄特还有多远?」我问其中一个牧牛人,他说:「快马大概两、三个时辰。」
  我转身回船,叫湄立收拾她的东西。我的行李随时备妥,而且已重新装满我背得了的食物量。最初登船时,我们已付清船资,可以直接下船。遇到佩锥时,我跟他说:「我们要从这里开始步行,我们的农场在后面那个方向。」我比着东南方。他咕哝一声,继续搬移干草捆。我们背对北湄特,朝向我跟船主手比的方向走,直走到他们视线外,才左转朝东北前进,目标先驷利河。一路上乡野非常平坦,多半长了高草,只有少数几个树丛。湄立坚定勇敢地跟在我身边前进,她一边走,一边喃喃念着:「再会了啪啪,再会了柔西,再会了金眼,再会了小乖……」
  我们走的不是什么小路,这片乡野没有变化,也没有地标——除了北边很远处有一条蓝线,大概是河对岸的云朵或山脉吧。我一无依据,只能靠太阳告诉我前进的方向。傍晚来临。我们在一处树丛底下吃晚餐,吃完就裹着毯子睡觉。这天,我们没看到有人跟踪的迹象,但我确信侯比紧迫我们所走的路线;也确信,说不定他已经在等我们了。深怕看见他的恐惧,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也充塞在我不安的睡梦中。天没亮我就醒了。我们在黎明曙光中启程,依然以我能力所及的范围,朝向东北。又红又大的太阳升起,俯照这片平原。
  地面开始潮湿,也出现沼泽和芦苇的低洼地。正午时分,我们望见了先驷利河。
  河很宽,是一条大河。我猜它不深,因为河中央有些沙洲和砂砾浅滩,将河面分成了不只一条河道。可是,从河岸,我们看不出哪里水流加快掘深了河床。
  「我们顺着河流往东走。」我对湄立,也对自己说:「看看会不会有可以涉水的浅滩,或是渡船。美生城还在很远的上游处,所以可以肯定我们方向正确。找到可以渡河的地方我们就渡河。」
  「好呀。」湄立说:「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先驷利。」
  「好高兴河流都有名字,像人一样。」她用河名编了一首歌,我们边走,边听她唱:先——驷利,先——驷利……岸边上的柳树丛很不好走,所以我们很快就往下走到河滩——泥泞、浅滩与河砂组成的宽阔冲积平原。
  走在河滩上更容易被看见,如果侯比是跟随我们的路线,那就根本无处可躲。这是一片开放孤绝的旷野,杳无人烟,所见只有野鹿和几只野牛。
  停下来让湄立歇息时,我尝试钓鱼。运气不佳,只有几条小河鲈。河水异常清澈,我涉水下去瞧瞧,水流不强。我看有几处或许可以渡过,但较远的那一带却有几处似乎不保险。所以我们继续顺着河滩前进。
  我们这样走了三天。备粮大概可以再吃两天,之后就必须仰赖鱼获。傍晚,湄立累了,我也是。压垮我的是「追兵在后」的感觉,何况,夜里我一再一再醒来,睡得很少。我让湄立坐在一棵柳树下的沙地上,我则爬上堤岸,再次眺望查看有没有适合涉渡的地点。我看到前方的河滩有几条不明显的小径,而且河面上有几座沙洲分隔,看起来像是适合渡越的浅滩。
  我回头,竟瞧见一个骑士沿着河骑马过来。
  我跑下堤岸,对湄立说:「走。」同时拎起我的背包。她又害怕又困惑,但她马上拿起自己的小毛毯包。我拉起她的手,以她可能的最快速度抵达刚才勘查时看见的浅滩小径。马匹和货车都从这里渡河。我领着湄立踏入水中,跟她说:「河水太深时,我会抱你。」
  哪里适合行走,起初很明显;河水清澈,我得见沙洲之间的浅滩。走到河中央时,我回顾一眼。骑士有看见我们,他正策马入水,河水在马腿间扬溅起来。那是侯比,我看见他的脸,酷厉而滞重的圆脸,也是托姆的脸、主父的脸,奴隶主人和奴隶本人的脸。他一脸愠怒,一边驱马,一边朝我吼叫——我听不见他吼些什么。
  在那一瞥里我就看到这些。我继续涉水前进,由于河水横流,我尽可能抓紧湄立。眼见水深快及她身高,我急忙说:「湄立,爬上我肩膀。别抓着我喉咙就好,但是要抓牢。」她照做了。
  那时,我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曾经肩上扛着这个负担,置身这条河中。视象中的我没有环顾四周,因为这时的我并没有环顾四周。我前进,几乎没顶,但仍踩着河床。有一条小径看起来像是正确途径,因为直通河对岸,但我没有走那条路,因为脚下河砂下陷,我只能向右,继续向右。突然冲来一股激流,我踩空了!我奋力游泳,下沉,挣扎,更下沉——但又重新踩稳了,孩子紧紧攀住我,我对抗可怕的水流,拼命爬到浅滩上,置身在扎根河中的柳树丛间仓惶喘气。从这儿,只有从这儿,我才能回头观顾。
  马匹正在那道深沉的激流中挣扎——可是,马背上无人!
  这时我才看出,就在我们找到立足点的下游处,汇集在那条水道的水流力量强大至极。
  湄立从我背上滑下来,颤抖着紧紧抱住我,我抱紧她,但无法动弹。我蜷伏着凝视河水,凝视马被水流带往下游,它拼命泅游,渐渐设法找到立足处。我遥望它极力冲着、滑着,回到了来时的河岸。我扫视整条河的河面、河中的小屿以及沙洲浅滩,上游、下游一遍又一遍巡视。只看到砂石、浅滩、波光粼粼的河水。
  「葛仔,葛仔,尖嘴儿。」孩子在啜泣。「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必须逃开。」她抓着我的腿用力拉扯。
  「我想我们可能已经逃开了。」我想这么说,但发不出声音。我跟随湄立往前几步,蹒跚走进柳树丛间,离开河水,踏上干地。我两腿一软,趴了下去。我努力想告诉湄立我没事,都没事了,但我无法言语,也无法吸足空气。我又入水了,下到水底。四周的水清澈明亮,然后,是清澈黑暗。
  我清醒过来时,已是黑夜,温暖但云影蔽空。黑黑的河流在灰灰的沙洲和浅滩间流动。紧靠我身边那一小团温温湿湿的东西是湄立。我摇醒她,我们摸黑爬出树丛,来到一个有点像洞穴、可作遮蔽的地方。由于手脚不听使唤,我生不起火。我们背包的东西全湿了,只好脱下衣服,用力摩擦全身,然后缩进湿毯子里。我们窝在一起,立刻睡着。
  我的恐惧消失了。我已经渡越第二条河。我睡得久而沉。
  出大太阳了,我们才醒来。我们把湿东西全部摊开晒干,在那个柳树丛的土坳里勉强吃着不新鲜的湿面包。湄立好像没受什么伤,但沉默警觉。最后她说:「我们不必再逃了吗?」
  「应该不必了。」我说。吃面包前,我下到河滩,藏身树丛中,巡视全河和两岸良久。理性告诉我,我应该害怕;理性说,侯比大有可能游泳过河,躲在附近;可是,非理性却一直告诉我:你安全了;他走了;那道连结已打破。
  湄立正望着我——带着孩童的信任。
  「现在我们身在峨岱,这里没有奴隶,」我说:「也没有搜奴人。还有……」我不知道湄立有没有看见侯比跟在我们后面的河中,也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他。「还有,我想我们已经自由了。」
  她花了点时间深思这句话。
  「我可以再叫你葛维吗?」
  「我的全名是葛维艾塔纳喜多怡。」我说:「但我喜欢尖嘴儿这个名字。」
  「尖嘴儿,和吱咯儿。」湄立喃喃道,低头看地,脸上挂着小小的半圆弧微笑。「我可以继续当明福吗?」
  「可能是不错的主意。你喜欢就好。」
  「再来,我们要去见那个在城里的大人物了吗?」
  「对。」我说。就这样,等我们的东西晒干,我们再度启程。
  前往美生城的旅程很轻松,事实上整段旅程都算轻松,只不过现在感觉美好,因为摆脱了两河之间一直尾随,并使我的路途蒙上阴影的担忧怀惧。到了美生城之后,要做什么,两人如何维生,我毫无想法。然而,提太多问题好像对幸运神和恩努神不知感恩,到目前为止,祂们一直与我们同在,不至于到现在才丢下我们不管。前进时,我低声唱克思的歌谣,借此向神致谢。
  「你唱歌不像有些人唱得那么好。」我同伴带点外交辞令地评论。
  「我知道我唱得没那么好。那么,你唱吧。」
  她扬起甜美但不大稳定的细小声音,唱出一首她在拔那之屋听过的情歌。我想起她美丽的姐姐,不晓得湄立长大是否也会那么美丽。我发觉自己想着:「让她免除美色吧!」然而,那实在是一种奴隶的思维。我应该学习以自由的思维思考才对。
  峨岱是一块宜人的土地,到处是苹果园,道路沿边种植白杨树。地势从河岸缓缓上升至我曾从远方见过的蓝色群山。我们步行,有时搭顺风货车。我们在村庄的市场采买食物;或者,有农妇看我们路过,可怜那个风尘仆仆的小男孩,就给我们牛奶喝。我也曾被责骂,怪我不该把小弟带出来长途跋涉,但我的小弟紧依着我,瞪视对方以表达忠诚的抗议,责骂的人就心软了,主动给我们食物,或让我们在草棚过夜。先前河流转弯,离开了我们的道路,五天后,我们重回河岸,就这样来到了美生城。
  美生城拔河而起,建造在陡峭的山上,有石板屋顶、红瓦屋顶,还有许多塔楼,以及几座雕饰华美的桥梁。美生城是一座石头城,它没有城墙,这让我觉得奇怪。也没有城门、没有哨塔、没有守卫。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士兵。我们走进一座大城市,宛如走进一个村庄。
  街道满是人、车、货车、马匹,沿街的塔屋有三、四层楼高。热闹喧攘拥挤的程度对我们俩而言无比巨大。湄立紧抓着我的手,我很高兴被抓着。我们经过靠近河流的一个市场,相形之下埃绰城的市场顿时小得不像样。由于我们如今是又臭又脏的一对,所以我心想,最好能找到一家平实的旅店,放下背包,清洗一番。我们经过市场,正在寻找旅店招牌,看见两个年轻人,穿着灰棕色的轻便长披风,头戴遮耳扁绒帽,大摇大摆从一条陡街走下来。他们跟叶威拉夫子的图书馆里一本书中的图片一模一样:美生大学的学生。他们看我盯着他们瞧,其中一位稍微对我眨眨眼。我走上前,说:「抱歉打扰,能不能告诉我们大学怎么走?」
  「直接从这里上山,朋友。」眨眼的那一位说。他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不晓得接着要问什么,最后才说:「山上有提供住宿的地方吗?」他点头:「最便宜的是鹌鹑。」他朋友说:「不对,是吠狗。」他说:「全看你对昆虫的品味而定。喜欢跳蚤就去鹌鹑,喜欢臭虫就去吠狗。」说完,他们笑着继续走下街道。
  我们顺着他们下来的路往上爬。不久,圆石道路变成台阶。我看出来我们正沿着一片大石墙走。很久以前,美生城曾经是一座城堡,这片墙是那座城堡的墙。墙内可见几座银灰色的石造宫殿耸立,有陡斜的人字形屋顶和高大的窗户。台阶终于带我们来到一条略弯的街道,沿街是成排的小房舍。湄立小声地说:「到了。」小房舍比肩而立,两家旅店就在其中,挂着各自的招牌:鹌鹑和凶悍吠叫的狗。「跳蚤或臭虫?」我问湄立,她说:「跳蚤。」我们于是在鹌鹑投宿。
  我们痛痛快快洗了澡,将没穿的衣物交给满脸不悦的女店主清洗。我们仔细搜寻跳蚤,但好像比大部分草棚还要少。吃完一顿吝啬而且不大美味的晚餐,湄立准备就寝了,这趟旅程,她虽然顺利捱过,但每天其实都将她小小的力气用到极限。最后两天,她忍不住哭了,而且变得暴躁些,像所有疲乏的孩子一样。我自己也是狠命硬撑过来的,但现在置身这个城市,我感到内在有股兴奋的精力,它不让我休息。我问湄立,假如我出去一下,她会不会担心。她躺在床上,恩努像握在胸前,心爱的披风覆盖着床单,高高拉起。「不会,」她说:「我不会担心,尖嘴儿。」但她看起来有点哀伤、害怕。
  我说:「哦,我可能还是别出去好了。」
  「去吧,」她生气道:「走开!我要睡了!」说着,她闭上双眼,眉头皱着,嘴巴紧闭。
  「好吧,天黑以前我就回来。」
  她不理我,双眼闭紧。我出去了。
  来到街上。之前巧遇的那两个学生刚好从我身旁走过。由于正在爬坡,他们有点喘。曾向我眨眼的那一位看见我。「选择跳蚤,是吧?」他说着露出愉快的微笑,看似对我抱着莫大的好奇心。我将这二度巧遇视为我应该跟随的兆头或象征。我于是说:「你们是本地大学的学生?」
  他停下来点头;他同伴倒不是那么乐意停步。
  「我想知道如何成为学生。」
  「我也猜到是这样。」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就是——我应该——我应该问谁——」
  「没有人指示你来吗?就是你原来跟着研读的夫子、学者?」
  我的心沉了。「没有。」我说。
  他偏偏头——头上是那顶好笑但潇洒的绒帽。「到『大酒桶』来跟我们喝一杯吧。」他说:「我叫山派特伊耳,这位是高拉莫得拉。他学法律,我修文艺。」
  我说出我的名字,并补充:「以前我是埃绰城的奴隶。」
  我必须一开头就表明这一点,免得他们发现自己向一个奴隶表示友好,因此感到不光采。
  「埃绰城?围城时你在那里吗?」山派特说,然后高拉说:「快走,我口渴了!」
  我们在「大酒桶」喝啤酒。这是学生群集的餐厅,喧闹嘈杂,学生多半与我相同年纪或稍大一点。山派特和高拉的主要兴趣在于尽快尽多猛灌啤酒;并与餐厅每个人说话。他们将我介绍给每个人认识,每个人都建议我,想在大学修文艺课程该去哪里找谁。等大家明白,他们提到的那些名师我半个也不认识时,山派特问:「你来这里,没有哪个人是你想追随的吗?或者,没有一个你知道的名字吗?」
  「欧睿克思。」
  「哈!」他凝视我,笑着,然后举起马克杯:「那么,你是诗人喽!」
  「不,不,我只是——」我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我知道的不够多,不足以知道自己是什么、或想做什么、或想成为什么。以前我不曾感到自己是那么无知。
  山派特一口饮尽杯里的啤酒,大声说:「再来一轮,算我的帐。然后我带你去他家。」
  「不成,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他不是教授,知道吗,他没有任何职衔,所以你不需要跪着拜见。直接去就行了,很近。」
  我总算婉拒了,坚称还得回去看顾小弟。我帮他们付了啤酒钱,因此赢得他们两人对我的喜爱。山派特告诉我怎么去克思家:爬坡走一、两条街,转角就是了。「去看他,明天就去看他。」他说:「或者呢,我帮你去找他也行。」我向他保证我会亲自造访,并且报上山派特的大名作为通行证。就这样,我离开大酒桶,回到鹌鹑,头晕晕的。
  我很早就醒来。低矮的房间内,天光渐亮时,虽然我还躺在床上思索,但也下定了决心。想成为这所大学的学生的模糊计划,这时已烟消雾散。我的钱不够,我的训练不够,我想我也不能成为大酒桶里那种无忧无虑的青年。他们与我同龄,然而,我们乃是经由不同的道路临抵这年龄。
  我要的是工作,才能维持我和湄立的生活。在这个如此规模、又没有奴隶的城市,必定有很多工作可做。整个美生城,我只晓得一个人的大名,因此,我会去找他。假如他没办法给我工作,就去别处找。
  湄立醒来,我告诉她,今天我们要去买些像样的城市衣着。这主意她喜欢。那个一脸不悦的女店主告诉我们怎么走。衣饰市场位在城堡丘的山脚,我们到了那里,见到一摊又一摊的二手衣,我们可以把自己打点一番,变得体面,甚至盛装。
  我看湄立带着渴望的钦慕表情注视一件有漂亮图案的丝质旧袍。我说:「吱咯儿,你不用一直扮演明福,知道吧。」
  她羞怯地拱拱双肩。「太大了。」她喃喃道。那其实是一袭适合成年女子穿的长袍。我们欣赏完,放回原位后,湄立对我说:「它好像蒂娥若。」湄立说得没错。
  最终,我们两人都买了长裤、亚麻衫,以及本地男人与男孩穿的深色背心或短外衣。我帮她找的背心是细致的丝绒料,钮扣是用红铜色的一分硬币做成。我们爬坡回城堡时,湄立一直低头看她的背心钮扣。「现在,我永远不会一点点钱都没有了。」
  我们在街头小贩的摊子旁吃面包,面包附了橄榄油与橄榄。吃完,我说:「好了,我们去见那个大人物吧。」湄立很开心,一马当先轻快地爬上陡峭的石子路;我则怀抱着执拗、盲目、畏惧的决心。刚才路过下榻的旅店时,我进去取了那个用芦苇布包妥的小包,这时就拿在手上。
  山派特的指示很有用;我们找到了那房子:一栋高大狭窄,背顶着山岩而建的房子,位在街尾。我敲门。
  一个少女来开门。她的肤色非常淡,她的脸仿佛透明。湄立与我都凝视她的头发——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头发,宛如最细致的金线,也仿佛从一头山羊的羊毛梳出来的,她整个头部四周宛如一圈荣耀的光晕。「哇!」湄立说。我自己差点也同样脱口而出。
  少女露出一小抹微笑。我想像,我们一个大男孩、一个小男孩,非常干净,非常僵硬,站在门槛处,张大圆眼看着对方,这画面一定有点好笑。少女的微笑很亲切,自然鼓舞了我。
  「我来美生城,想求见欧睿克思,假如——假如不大打扰的话。」我说。
  「我想,打扰倒不至于。」她说:「我可以转告,是谁要——?」
  「我名叫葛维艾塔纳喜多怡。这是我小弟明福。」
  「我叫湄立。」湄立说。「我是女孩。」她拱起肩,低头看地面,眉头用力皱起来,有如一只小隼鹰。
  「进请。」少女说。「我叫玫茉高华。我去问问欧睿有没有空。」她于是走了,敏捷又轻快;那头不可思议的秀发如同一圈烛焰,也如同太阳的光环。
  我们在窄小的甬道口站定,甬道两侧各有几扇门通向不同的房间。
  湄立把她的小手放进我手中。「我不当明福,可以吗?」她小声道。
  「当然,我很高兴你不是明福了。」
  她点头。之后又开口时,音量提高了些:「哦!」
  我往她注目的方向看过去,甬道口往里一点的地方,一头狮子正横过甬道。
  它完全没理会我们,自顾自站在其中一个门口,尾巴抽打着,不耐烦地回头向房间张望。它不像沼地的黑狮子;它是砂土色,体型也不大。我默道:「恩努!」
  「我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然后人出现了,正要跟随狮子一起横过甬道。
  她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哦,哎呀。」她说:「请别害怕。她很温驯。我不晓得有人在这里。两位不进来壁炉厅吗?」
  狮子转身坐下,依然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女人一只手放在它头上,向它说了什么,它则回以「噢呜哇。」以示抱怨。
  我注视湄立。她僵僵地站着,凝望狮子——到底是恐惧,还是神往,我无法分辨。女人对湄立说:「她名叫希塔,还是幼猫时就跟着我们了。你要不要过来摸摸她?她喜欢被抚摸。」那女人的嗓音愉悦非凡,声调低沉,几乎是沙哑的,但令人感到安详和缓。而且她说话是北方的高山腔,跟千锐伯恩一样。
  湄立更紧握住我的手,但却点头。
  我陪她上前,有几分犹豫。女人朝我们微笑,并说:「我叫桂蕊。」
  「这是湄立,我叫葛维。」
  「湄立!可爱的名字。希塔,请向湄立致意,要得体喔。」
  狮子几乎立刻起立,面向我们深深鞠躬,就是像猫咪那样伸展前腿,将下巴放在前爪上。结束后她站起身,期待地注视桂蕊,桂蕊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丢进狮嘴。「好狮子。」她说。
  湄立很快就抚摸起狮子的头颈。桂蕊与湄立交谈,回答湄立有关希塔的疑问,在在流露轻松鼓励的意味。她说希塔是一头混血的半狮。我心想,一半也就足够了。
  桂蕊抬头看我,问道:「你来找欧睿吗?」
  「对。刚才那位——那位女士说在这里等一下。」
  这时,玫茉高华走回甬道口。「欧睿请你到他书房。」她说:「我带你去。」
  桂蕊说:「也许湄立喜欢跟希塔和我们待在这里一下。」
  「啊,对,拜托让我留在这里。」湄立看着我,想知道我是否同意。
  「好的,麻烦了。」我说。我的心脏猛烈跳动,简直无法思考。我尾随玫茉秀发的淡色火焰,爬经一道窄梯,来到一条走廊。
  她一开房门,我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我记得它。我到过这个房间很多次,这个暗暗的房间,一扇高窗下方,这张书籍零乱的书桌,这盏桌灯。转头看我的这张面孔,我也认得:警敏、忧伤、坦然;他叫我名字的嗓音,我也认得——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像块石头般站着。他热切地注视我。「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问,嗓音低沉。
  我好不容易才道了歉,然后他让我坐下,自己则是挪开另一张椅子上的几本书,坐下来面对我。「有什么事呢?」
  我还抓着布包,这时才笨手笨脚打开紧紧包妥的芦苇布,取出他写的书,递给他看。「我还是奴隶时,不准阅读您的书。但有个奴隶送我这本书。后来我失去一切时,这本书也弄丢了。但后来又有人把它送给我。它跟着我渡越死亡之河、渡越生命之河。对我而言,它是我财宝所在之处的象徽;它是我的向导。所以,我——所以,我跟随它,寻找它的创作者。如今见到您。实际上,我这辈子早就见过您了。以前我就知道,至终,我会来到这里。」
  他取过书本,两手转动它、注视它,这本被挤压过、被河水泡涨过的书。他轻轻打开,念出翻开的那一页:「『可增益及强化灵魂的三项寻求:爱、学习、自由。』」他叹口气。「我写这个时,年纪并没有大你多少。」他有点苦涩地说,然后抬头看我。他将书本还我,并说:「葛维艾塔纳,你让我备感荣耀,这份礼物,是只有读者才能给予创作者的礼物。那么,我能给你什么吗?」
  他说话也像千锐伯恩。
  我哑然呆坐。刚才展现的口才业已结束;现在舌头打结了。
  「唔,我们可以慢点再谈那个。」他说,态度既关切又温和。「先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吧。你在哪里当奴隶?我知道不是在这世界上我生长的那个地区。高山区的奴隶可以用来学习的书本,没有比他们的主人多。」
  「在埃绰城,阿而卡世系。」泪水在我眼眶打转。
  「不过,我猜想,你的族人是沼地人?」
  「我姐姐与我被搜奴人……」他引我讲出我的故事,虽然是简要版,但他让我留在故事当中,问我一些问题,没让我仓促带过。关于霞萝的死,我只轻轻带过,因为我不能让我心灵的伤痛成为陌生人的负担。讲到重返森林,如何在那里与湄立相遇时,他两眼一亮。「湄立是家母的名字,」他说:「也是小女的名字。」说到这,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望向别处。「那么,像玫茉刚才说的,你带这个孩子一起来?」
  「我不能把她丢在那儿。」我说,觉得似乎有必要为她的在场致歉。
  「某些人就可以。」
  「她很有天分,我没见过这么敏捷的学生。我希望在这里……」我住了口。我希望什么呢?为湄立?还是为我自己?
  「看她需要什么,这里肯定有办法提供。」欧睿克思立刻很笃定地说。「你带个小孩,一路从达尼蓝森林来到美生城,这一趟旅程是怎么办到的?不可能很轻松啊。」
  「本来是很轻松,直到我晓得……我在阿而卡世系的敌人还在追捕我,追踪我走的路。」我尚未提及托姆与侯比,所以我必须回头谈他们是谁,也说到了我姐姐的死亡是他们联手造成的。
  我告诉他侯比怎么搜捕我,怎么尾随我们,也讲到渡越先驷利河的事,他屏息聆听,如同布里金营区那些伙伴聆听《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一样。
  「你看见他溺水了?」他问。
  我摇头。「我只看见马背上没人,此外什么都没看到。那条河很宽,而我无法顺着河岸一一近前查看。他可能溺毙了,可能没有。但我认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宛如一条锁链断开了。」
  克思静坐一会儿,沉思我的故事。「我希望玫茉和桂蕊也听听你的故事。另外,我还想多听听关于你所谓的『回想』、你的视象——居然老早就看过我了!」他仰头笑了,看似愉快,又带着疑惑的同理,他看着我。「我还想见见你的同伴,我们下楼好吗?」
  屋旁有个花园,很窄的花园,夹在屋子的墙壁和后面拔地而起的山崖之间。由于近午的太阳和夏末的繁花,那个窄花园正当炫丽灿烂。那个瞬间,我忆起了那些花朵。小花园里有座很小的喷泉,泉水涓滴,称不上奔涌。喷泉周围有铺石和大理石椅环绕,石椅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小孩、一头狮子,她们在聊天——其实狮子睡着了;湄立迷迷糊糊地抚摸狮子;在交谈的是两个女人。
  「来见见我妻子,桂蕊贝曦。」我们走进花园时,克思对我说。「她与我都是高山区的人,玫茉从她家跟着我们来这里,她家在安苏尔城;她是我们家今年的客人。我教她现代诗人的作品,她则教我雅力坦语——我们族人的古老语言。接下来,换你把我介绍给你的同伴认识吧。」
  我们靠近时,湄立跳起来,把脸埋在我身上,黏附着我。这不像她,害我不知如何是好。「湄立,」我说:「这位是接待我们的主人,我们专程来看望的那个大人物。」
  她贴着我的大腿,不肯露脸张望。
  「没关系。」克思说。他的表情稍沉。但他没有再看湄立,也没有靠近她,只愉悦地说:「桂蕊,玫茉,我们必须留客人住一段时间,你们才能听听他们的故事。」
  「刚才湄立告诉我们船上的小鸡。」玫茉说。阳光照在她脸上,容光焕发,明媚无比。我无法注视她,也无法移开目光。克思在玫茉身旁的大理石椅坐下,所以我坐到另一张大理石椅,把湄立带在身旁,双臂环抱她——保护她,也保护了我自己。
  「我看,差不多该弄点东西来吃了。」桂蕊说:「湄立,来帮我点忙好吗?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湄立被带着走,经过克思时,她依然别开脸,不看克思。
  我为她的举止道歉。克思却说:「她又能怎样表现呢?」我回想我的旅程,才领会到,除了矮子旅店主人(或许湄立当他是一种奇特的小孩),以及很慢才赢得她信任的牧牛人,湄立没和任何男人交谈,也没注视任何男人。湄立始终远避驳船船主以及其他男人。我一直没看出这一点,现在则感到心绞。
  「你是沼地人?」玫茉问我。这些人的嗓音都很美,她的嗓音宛如流水。
  「我在那里出生。」我只能这么回答。
  「他在婴儿时期就被搜奴人偷走,和他姐姐一道,」克思说:「被带去埃绰城。可是他们抚养你长大,是准备让你成为一个受教育的男人,对吧?你的夫子是谁?」
  「一个奴隶,叶威拉是他的名字。」
  「你们读些什么书?我不认为城市邦联是学识发源地,虽然帕格底确实有些不错的学者,也有不错的诗人。但一提到它,一般人都想到士兵,学者反倒少了。」
  「叶威拉的书,都是古书。」我说:「他不让我们阅读现代作家的书。他称那些现代作家——」
  「像我。」克思宽阔的微笑乍现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涅玛啦、史诗啦、还有《初氏德训》……以前在德利水城,他们一开始也是教我那些!那么,你受教育,是为了将来有能力教导门第内的小孩。唔,学那么多很好呀。虽然让一个教师持续当奴隶……」
  「本来那并不是什么邪恶的奴隶制度,」我说:「直到——」我住口了。
  玫茉说:「奴隶制度可能不邪恶吗?」
  「假如你的主人不是残酷的人,而且,如果你不晓得还存在别种形式,」我说:「假如人人相信,事情就是那样、也必须那样的话,那么,你当然无法知道……那是错误的。」
  「无法知道吗?」她倒不是在指控或争辩什么,只是单纯的提问和思考。她直率地注视我,说:「在安苏尔时,我是个奴隶,我的族人都是。不过是因为近期曾被征服,不是什么固有的社会阶级。所以我们不需要相信,我们之所以为奴是自然现象。两者必定大为不同。」
  我想跟她多谈谈,但没办法。「教我唱你的〈自由谣〉的人,」我对克思说:「是个奴隶。」
  玫茉露出微笑,她认真、平静的脸蛋亮了起来。她的肤色虽淡,眼眸却是深色,如同猫眼石中的火焰在闪耀。「我们把阿兹人赶出城时,就在安苏尔城内大唱那首歌谣。」
  「动听的关键在于曲调,」克思说:「在于悠扬的曲调。」他伸伸腰杆,享受太阳的温暖。然后说:「我想多听听拔那和他的城市,随你想说什么都没关系。听起来,那里似乎经历了一场悲剧。但你说,你成了他门第里的诗人、吟诵者。若是那样,你的记忆力很好喽?」
  「非常好。」我说:「那是我的力量所在。」
  「啊!」他对我出于信心的话有所回应。「你记东西毫无困难?」
  「完全不用努力。」我说:「这也是我来此的部分理由,拥有一个装满东西的脑袋,好处在哪里?森林里的人喜欢听故事。但如果在沼地,或任何别的地方,我能拿它们做什么?我心想,也许大学这里……」
  「对,对,绝对有好处。」克思说:「或者也许……唔,我们再看看吧。瞧,Mederende fereho en refema来啦——玫茉,我说得正确吗?这是雅力坦语,意思是说:美女送食物。葛维,你会想学雅力坦语的。想想看,另一种语言,与我们的语言相异的语言!当然,也不是全然相异,那是我们祖先的语言,但算是相当不同了。用那种语言写成的诗,又是另一种全新的面貌!」听着克思说话,我已经看出他具有不设防的热情,那是他的特点。他帮忙将食物摆在没人坐的大理石椅上,小心不靠近湄立,也不看湄立,只看他妻子。她们端来了乳酪面包、橄榄、水果,还有一种很清淡的水果酒饮。
  「你们目前住哪里?」桂蕊问。我回答「鹌鹑」,她说:「跳蚤群如何?」
  「不太差。对不对,湄立?」
  她早已又紧靠着我站定。这时她摇头,但搔搔肩膀。
  「希塔有她私人的跳蚤。」桂蕊告诉她:「狮子跳蚤。她不肯跟我们分享。鹌鹑的跳蚤也不肯咬她。」希塔刚才张开双眼,发觉对那些食物不感兴趣,又继续睡。
  吃过一点东西后,湄立在我前面靠近狮子的铺石地坐下,伸手就摸得到狮子。她与桂蕊一直小声交谈着。克思则与我交谈,玫茉偶尔插进一、两句话。克思正以温和迂回的方式,挖掘我有多少当学者的料,看看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根据玫茉少量的言谈,我猜想,她对诗和故事,必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我们谈到历史时,她自称她很无知,只晓得安苏尔的历史,而且所知也不多,因为安苏尔的书籍都被该城的征服者摧毁了。我想听听那个可怕的经过,但克思继续保持他的提问方向——温和但锲而不舍,直到他满足他的求知欲;他甚至还让我从实招供,说出我有个由来已久的傻野心:有朝一日着手撰写城市邦联的历史。「我想我不可能完成那个野心。」我尽力轻松以待:「因为那将有必要重返城市邦联。」
  「有何不可?」克思皱眉道。
  「我是逃奴。」
  「峨岱的市民是自由的。」他依然皱眉:「无论他去哪里,没人能宣称他是奴隶。」
  「但我不是峨岱市民。」
  「如果你跟我去民政厅,让我为你担保,明天你就可以成为市民了。这里有很多人过去是奴隶,现在都以峨岱市民的身分,自由进出阿西安城和城市邦联。不过,关于历史,你会发现,这里大学图书馆的收藏比城市邦联的资料更为理想。」
  「城市邦联的人不知道好好利用。」我悲伤地说,想着我曾在先祖祠整理那些极为精彩的纪录和年监。
  「也许你可以让他们知道如何好好去利用——只要有时间。」克思说:「而你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成为市民。第二件事,去大学注册。」
  「克思缔,我没有很多钱,我想,我头一件要做的事是找工作。」
  「唔,关于这点,我倒有个主意——但也得桂蕊同意。想必你写得一手好字吧?」
  「哦,是。」我说,忆起了叶威拉那些毫不留情的教导。
  「我需要一个抄写员。此外,一个拥有真正好记性的人,必定对我也大有用处。因为我的眼睛向来有点麻烦。」虽然他说得轻松,他的深色眼睛似乎也很清澈,但他说到这,表情有一点抽搐,我看桂蕊很快瞥了他一眼。「比如说,现在……假如我需要为一个讲座找寻德宁士的参考资料,却想不起来『让天鹅飞往北地——』之后的诗句——?」
  我接口说出诗行——

  让雄鹅在灰雌鹅身旁一起飞翔,
  春来朝北:吾则向南。

  「啊!」玫茉整个人亮起来,说:「我爱这首诗!」
  「你当然爱喽。」克思说:「但这不是德宁士最有名的诗作——除非对少数患思乡病的南方人而言。」我想起那个患思乡病的北方人泰德,他借我一册德宁士的诗集,那是我读诗的开始。克思继续说:「我一直在想,假如家里有个『活的诗选集』就好了,对我非常有用。葛维,看看像这样的工作,到底吸不吸引你。若有你不记得的内容,当然可以帮我查查书,我有一大堆藏书。这样一来,你也可以持续大学课业。桂蕊,你看这样好吗?」
  他的妻子与湄立一同坐在铺石地面,闻言伸手握住丈夫一只手,两人四目相望一会儿,流露一份平静但强烈的爱意。湄立来回看这两个人。她认真地望向克思,皱眉,端详着。
  「好像是个绝佳的主意。」桂蕊说。
  「瞧,我们有两个空房间。」他对我说:「其中一间是玫茉的——看她让我们留住她多久,那房间就有多久是她的。至少会留到下个冬天吧。阁楼上有两个房间,我们有两个班卓门世系来的女学生,住到最近才搬走。她们回德利水城去了,回去应用她们的学识,吓吓那些优秀的祭司。所以,那两个房间现在空着,在等候你与湄立。」
  「欧睿,」他妻子说:「你应该给葛维时间想一想吧。」
  「『给时间想想』常常是危险事儿。」他面露微笑注视我,那微笑既有歉意、也有挑战。
  「我将——那将——我们将——」我无法把完整句子好好说出来。
  「家里有个小孩,我觉得再开心不过了。」桂蕊说:「这个孩子——假如湄立也喜欢这个安排。」
  湄立注视桂蕊,然后注视我。我说:「湄立,我们的主人夫妇正在邀请我们与他们同住呢。」
  「跟希塔?」
  「对。」
  「还有桂蕊?还有玫茉?」
  「对。」
  她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又继续抚摸狮子的厚毛。狮子发出微弱但仍可闻的呼噜声。
  「好极了,那就决定了。」这时,克思的北方腔特别明显。「去鹌鹑搬你们的东西,住进来吧。」
  我躇踌了,不敢置信。
  「你不是半辈子之前就在你的视象中看见我,并且听见我叫你的名字吗?你来这里,不就是要找我吗?」他说,平静但强烈。「假如我们是被导引的,我们竟要与导引争论吗?」
  桂蕊同情地望着我。
  玫茉微笑注视克思,然后对我说:「跟他争辩可难了。」
  「我——我不想争辨。」我支支吾吾道:「只是——」我又停了。
  湄立站起来,坐到我旁边的大理石椅上,紧依着我。「尖嘴儿,」她轻声说:「别哭,没事了。」
  「我知道。」我伸出胳臂搂住她。「我知道没事了。」


———— 本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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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风格很像地海系列,挺好看的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初音控 发表于 2014-1-12 23:23
风格很像地海系列,挺好看的

已經算是她比較青少年向的作品了w
发表于 2014-1-13 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想想辦法補上角色和地名的英文原名嗎? 和英語資料對比時比較方便。
发表于 2014-1-13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勒瑰恩..只知道影響宮崎駿很深,還沒看過他的書,剛好可以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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