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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西岸三部曲 II 沉默之声 [娥苏拉·勒瑰恩][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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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1:18 编辑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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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三部曲 Ⅱ 沉默之声
The Annals of The Western Shore Ⅱ Voices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娥苏拉·勒瑰恩
翻译:蔡美玲
书源:为月冥
扫图:为月冥的嫁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校对:肉丝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Voices
  话语文字的刀刃,
  有时比刀剑武力更为锋利。
  阿兹人用武力轻易毁灭安苏尔城,
  然而,话语文字的力量何以令他们恐惧?

  安苏尔城,人称「慧丽安苏尔」,城中耸立孕育知识的大学、保存文化与智慧的图书馆、壮丽宏伟的高塔建筑,以及千百座大理石建造的大小神庙。安苏尔深受神谕眷顾。然而,现在的安苏尔,是一座到处断垣残壁,充斥饥饿、恐惧与绝望的破败之城。入侵的阿兹人认为文字是邪恶的魔法,藏书万千的安苏尔城更是罪无可赦。
  玫茉系出高华氏系,解读神谕、为安苏尔城指点迷津本该是高华家的职责,但神谕沉寂已久。十七年来,玫茉学习阅读秘室中最后的藏书,文字滋润她的心;但家园被毁、亲人受尽折磨,让她心中仇恨不断滋长;她只知道,阿兹人是永远的敌人,她要杀光阿兹人。
  知名的诗人欧睿久闻安苏尔文风鼎盛,他受阿兹人之邀,与妻子驯兽人桂蕊一同到来。阿兹人虽视文字为恶魔,却热爱诗人讲述的故事。意料不到的是,欧睿讲述的故事不仅娱乐了阿兹人,也扰动了潜伏于安苏尔城底下的暗流。
  安苏尔人失去信仰与文字,在被压迫的沉默中度过十七年。
  延续已久的仇恨与战争,该如何结束?
  沉默了二百年的神谕,何时会再重新发声?


原发布地址:请走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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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书籍与恶魔

  「我不会阅读。」才讲完,我看他脸上的笑容快速消褪,回归原有的暗沉,于是赶紧说:「我可以学吗?」
  这句话稍稍挽回那笑容,接着他望向别处。
  「阅读是危险的,玫茉。」他说,并非把我当成小孩在对话。
  「因为阿兹人害怕阅读。」我说。
  他重新注视我。「他们是害怕没错。他们必定会害怕。」
  「阅读不是恶魔或妖术。」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恶魔或妖怪。」
  他没有直接回应我,只望进我的眼睛;一个灵魂衡量着另一个灵魂。
  「如果你喜欢,我会教你。」他说。


  克思颂歌〈自由谣〉

  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吾等眼目寻求黎明,
  如同置身苦寒枷锁里
  心灵渴望阳光,
  何其盲目又何其受缚,灵魂
  恒向尔呼求:
  做吾等之光、吾等之火、吾等之生命,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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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我清楚记得的头一件事情是进入那间秘室的写画方法。
  我的身量恒是那么矮小,因此,想在走廊墙壁的正确位置比画那些记号,我得尽力向上伸出胳臂才行。厚厚涂布灰泥的墙壁,有好几个地方龟裂了,灰泥碎落,露出里面的石头。整条走廊几乎全黑,而且静极了,恒常散发尘土与岁月的气味。可是我不害怕,我从没怕过那个地方。我举臂,在正确的位置移动手指,几乎没碰到灰泥表面,只是在空中比画。墙壁那扇门开启,我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光线明亮沉静,那是从挑高天花板上众多小块厚玻璃透进来的天光。这房间很狭长,好多书架沿墙而立,满满都是书。这是我的房间,我一直都知道有这个房间。依思塔、莎丝塔和顾迪都不知道,他们甚至不晓得有这个房间。他们不曾走到宅邸后面这么深远的走廊这里。来这里得经过「商路长」的房门。而商路长本人,由于罹病,加上跛脚,大多待在他自己的套房。这间秘室是我的秘密,是我能够独处、不被责骂、不被打搅,又不用害怕的地方。
  记得我进入秘室不只一次,而是很多次。在当年的我眼中,里头的阅读桌好大、书架好高。那时候,我喜欢躲在阅读桌底下,把书叠起来充当墙壁或屏障。我就假扮成巢穴中的小熊。窝在那个巢穴里面,我觉得安全。出巢穴后,我总是把书放回它们各自所属的架子,放得准确是很要紧的。我总逗留在房间比较明亮的这一头,靠近那扇不是房门的房门。我不喜欢房间另外那头,那边太暗了,而且天花板渐低。我私下帮那一头取了个名字,叫「暗影端」。我总是远离暗影端。对暗影端的畏惧,也是我私人秘密的一部分、我「孤独王国」的一部分。它一直单单属于我个人,直到我九岁那年的某一天。
  莎丝塔老是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骂我,而且那些事又不是我的错。假如我粗鲁回应,她就喊我「羊毛发」,这让我气极了。可是我没办法打她,因为她两只胳膊比我的胳膊长,可以一把将我拎起来,我只好咬她的手。结果,她母亲依思塔,也就是我的「递补母亲」就骂我,还赏我巴掌。我一气,跑到宅邸后面黑漆漆的走廊,打开那扇门,走进这间秘室。我准备待到依思塔与莎丝塔以为我离家出走,而且被抓去当奴隶了,永远不再回来。到时候,她们将后悔曾经冤枉我、骂我、掴我、喊我难听的绰号。我怒火中烧,涕泪纵横冲进那间秘室。想不到,商路长居然在里面,手拿一本书,站在那地方的清奇光线中。
  商路长也吓一跳。他一脸峻厉向我走来,高举一只手臂,好像要打人了。我呆若木鸡,无法呼吸。
  但他突然停下脚步。「玫茉!你怎么进来的?」
  他凝望那扇门开启时应该在的位置,而当然,那时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我依然无法呼吸或说话。
  「是我刚才没关门。」他说了,又不大相信自己的话。
  我摇头。
  最后,我终于嗫嗫嚅嚅坦白:「我晓得怎么进来。」
  他看起来大为震惊,也大惑不解。但隔一会儿,他神色改变了,他说:「狄可萝。」
  我点头。
  狄可萝高华是母亲的名字。
  我虽然有意谈谈她,却想不起她来。或者说,我虽然记得她,但那记忆不肯变成字词。记忆里:被人紧紧抱着、紧紧贴着,床铺的黑暗中有一股好闻的气味,一块粗糙的红布,一个无论怎样就是听不清楚的嗓音。过去我总认为,假如我能够安静不动,仔细去听,就会听见她的嗓音。
  不管是血统上或门第上,母亲都是高华家的人。当年的安苏尔城由苏尔特高华担任商路长,母亲是安苏尔商路长的总管家。总管家是个体面的重要职位。那个时代的安苏尔,没有农奴,也没有奴隶;我们全都是市民、屋主、自由民。母亲负责管理那些在高华世系内工作的所有人。我的递补母亲,依思塔,也就是厨娘,她一向喜欢对我们追忆往昔,总说,高华世系从前是何等的大户世家,而当时狄可萝又照料了何其庞大的人口。单是依思塔自己就有两个日常厨房助手,如果晚餐有贵客到访,需要扩大准备,会有额外三个助手。我们共有四个清洁工、一个杂工、一个马夫兼马厩童负责照料马匹的工作;马厩内共饲养八匹马,有的给人骑、有的供载货。各房亲戚一同住在宅邸内,其中有不少长者。依思塔的母亲住在厨房楼上,商路长的母亲住在主房楼上。商路长本人经常旅行到安苏尔海岸各城镇会晤其他商路长。他有时自己骑马,有时搭乘四轮马车,一名随扈陪同。那时候,西院落还设有一个锻铁场;车夫兼信差住在马车棚的顶楼,随时准备陪同商路长外出视事。「噢,那时候大家忙里忙外的。」依思塔说:「昔日美好时光啊!」
  每次我跑着经过那些寂静的走廊,越过那些只剩断垣残壁的房间时,总是努力想像那段昔日美好时光。每次我打扫宅邸的几个出入口时,时常假装我是在为锦衣华服、美缎革履的宾客到访而准备。我经常去主房,想像各个房间是何等干净温馨、配备齐全。我也曾跪在窗边的座位里,透过小块玻璃嵌镶的明窗往外望,越过城里一片片的屋顶,极目眺望远山。
  我居住的城市,加上城北整片海岸,统称为「安苏尔」,意思是「凝望苏尔」——海峡对面的那块土地叫做萌华,而「苏尔」是萌华五峰当中,位置最末、最高耸的那座山。整个滨海地区以及安苏尔城的西向窗户,都可以望见白皑皑的苏尔山巍立在海水上方,云朵聚在山头四周,仿佛是那座高山的许多许多梦境。
  我晓得这城市曾经被人称为「慧丽安苏尔」。慧丽是又智慧又美丽的意思,因为这城市有大学、有大学图书馆,有高塔,有拱廊庭院,有运河和拱桥,有千百座大理石建造的街神庙。然而,我童年时代的安苏尔,是一座到处断垣残壁、充斥了饥饿与恐惧的破败城市。
  以前,安苏尔是受桑卓门保护的领地。但是,桑卓门那个大国忙于和边境的洛门作战,无暇派兵保护我们。安苏尔物产丰饶,不兴争战已经很久了。我们的商船舰队都配备精良的武器,能防止南方海盗登陆骚扰沿岸;而且桑卓门很久以前即坚持与我们结盟,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半个陆上敌人。也因此,阿苏达的沙漠民族,也就是阿兹人,派军侵略我们时,简直像野火横扫安苏尔境内各山丘。他们的军队破城而入,穿行各街道,劫掠烧杀,奸虐妇女。母亲狄可萝那时刚好从市场回来,当街被几个军人逮着,横遭强暴。事后,那些军人被市民群攻,双方拼斗之际,母亲趁隙逃离,回到高华世系家中。
  我们城市的居民沿街扫荡入侵者,最后,把他们赶出城了。但敌军在城墙外扎营,安苏尔因此被围城一整年。我就在围城那年降生。后来,东边的沙漠又出现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前来攻打,并征服了我们的城市。
  几个祭司带领军人来到这个宅邸——祭司们称这座宅邸是「恶魔屋」。军人把我们的商路长当成囚犯带走。宅里的老人以及试图反抗的任何人,都被军人杀了。依思塔与她母亲和女儿逃到邻人家中躲起来。但商路长的母亲被杀,尸体被扔进运河中。比较年轻的妇女被掳去给军人当奴隶。母亲带我藏匿在秘室,逃过一劫。
  现在,我正在这间秘室写这个故事。
  不晓得母亲当时在这秘室藏匿了多久时间。她必定有带进一些食粮,而这秘室里也有水。阿兹人洗劫全宅,能抢的抢走,能烧的烧掉。军人和祭司日复一日回来,破坏厅房,搜寻书籍,劫掠抢夺。最后,母亲不得不离开秘室,她利用夜晚时间爬出来,找到了在咖曼地下室避难的其他妇女。我不晓得她是在什么地方、又如何使自己和我活下去。后来,阿兹人停止烧杀掳掠,在城里安顿下来,当起了城主。直到那时候,母亲才重返她的家——高华世系。
  宅邸所有木造的外层建物都已烧毁,家具摆饰遭破坏或被偷走,木质地板也破了好几处;但宅邸的主体是石造的,屋顶是瓦片,这些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高华世系虽然是城内最大的家族,但阿兹人没敢住这里,因为这屋子一向被认为充满恶魔和恶灵。狄可萝尽她所能,让家里一点一点再度就序。依思塔带着她女儿莎丝塔从躲藏处回来,驼背的老杂工顾迪也现身。这屋子,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对它忠诚,也对彼此忠诚。他们的众多神明在这里,过去给与他们许多梦想的历代祖先在这里,他们领受的各种祝福也是在这里。
  一年过去,被关在统领监狱的商路长获释。阿兹人将他赤裸着弃置街头。由于在狱内受了苦刑,商路长的两腿已无法行走,只能从市议会经过高华街,一路爬向高华世系。居民纷纷帮忙,背他回来这儿。只要背回家,家里自然有人照顾他。
  那时,大家都穷困。安苏尔每个居民都穷,因为被阿兹人掠夺净尽了。但是大家仍设法活下来,商路长在母亲照护下,开始恢复元气。可是母亲自己却在围城后的第三年冬天,又冷又饿之余,染患热病,无药可医,从此与世长辞。
  依思塔自己宣布充当我的递补母亲,负责照料我日常所需。虽然她重手重脚,性子又烈,但她爱母亲,因而肯为我尽力付出。我从幼年起就开始协助家务,十分甘心乐意。商路长有病在身那几年,手脚疼痛又瘸腿,我以能够随侍在他身旁而自豪。甚至,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商路长也是宁可要我服侍,而不要莎丝塔,因为莎丝塔讨厌任何种类的工作,而且老是打翻东西。
  我从小就明白,拜秘室之故,我才活下来,因为它让我和母亲躲过敌人。母亲必定曾经对我讲过这一点,而且她必定曾经教我开门方法;不然就是我见过她开门,而且把那方法记住了。我依稀认为是这样:虽然我没办法看见写下字母的手,但我看到了那几个被写在空中的字母形状。我举手照着比画,门开了,我进来了。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会进来。
  直到那天,迎面看见商路长。我们面对面站着,呆望彼此,他举起拳头准备打人。
  他又放下手臂。
  「你以前进来过?」他问。
  我实在吓死了。好不容易才能点个头。
  他没有发怒。先前举起手臂,要攻击的对象是侵入者,是敌人,不是我。他从没对我生气或不耐烦,即使在他病痛期间,在我还笨手笨脚,拙于服侍时也一样。我完完全全信任他,以前也从来不曾惧怕他,但是,我的确对他怀抱敬畏。而这时,他看起来好凶,两眼冒火,与他平日谈到《摧毁者山帕赞咏》时一样。他眼睛是黑的,但那把火一旦进入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就有如猫眼石在黑岩块中闷烧。他瞪着我。
  「有任何人知道你进来这里吗?」
  摇头。
  「你曾向人谈起这房间吗?」
  摇头。
  「你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这房间,你知道这一点吗?」
  点头。
  他等候着。
  我晓得我必须大声说出来。所以我先吸口气,然后说:「我永远不会提到这个房间。愿本宅全体神明、本城全体神明,以及母亲的灵魂,还有已入住『神谕宅邱』的所有灵魂,一同见证我的誓言。」
  商路长听我讲这一段,再度震惊了。过一会儿,他走上前来,用手指轻触我的嘴唇。「我见证这段誓言是发自真心的。」他说完,再转身用手指碰触书架间那个小神翕的端点。我也如法炮制。然后,他一只手轻轻搁在我肩上,垂眼看我。「你从哪儿学到这样的誓词?」
  「我自己编的。」我说:「每次我发誓将永远痛恨阿兹人,并发誓要把他们逐出安苏尔——能够的话,还要杀光他们——每逢这样发誓时,我就用这个誓词。」
  这是我最私密的誓词,也是我内心的愿望和诺言。向商路长倾诉完之后,我突然哭起来,那不是愤怒的眼泪,而是猝然、巨大、吓人的啜泣,我像是被一把提起,并摇个粉碎。
  商路长竟然能够弯曲他那副坏掉的膝盖,并伸展双臂拥抱我,我贴着他的胸膛哭泣。他不发一语,只紧紧搂着我,直到我终于能够停止啜泣。
  我感觉又疲乏又难为情,转向一旁坐在地上,脸孔藏进两膝间。
  我听见他拖着脚,跛行至房间的暗影端。回来时,他的手帕已用暗影端的泉水濡湿了。他把湿手帕放在我手中,我用手帕贴覆哭得发热的脸,好舒服,好凉爽。我也用它贴着双眼一会儿,再揩揩脸。
  「商路长,我非常抱歉。」我说。对于自己先是出现在秘室,接着又哭起来而打扰了他,自觉丢脸。我全心爱他、敬他,想借由协助及服侍他来表达我的爱,不希望让他担心、困扰。
  「人生有很多可哀泣的事,玫茉。」他语气平静。我注视他时,赫然发现他刚才也哭了。眼泪会改变人的眼睛和嘴巴。我竟害他也哭了,虽然心中不安,可是,无形中也缓和了我的羞愧。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是个哭泣的好地方。」
  「来这里时,我多半不哭。」我说。
  「你是个多半不哭的孩子。」他说。
  他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教我自豪。
  「你在这房间时,都做些什么?」他问。
  这很难回答。「碰到我无法忍受的事情时,就来这里。」我说:「而且我喜欢看那些书。我看它们,没有关系吧?还有,假如我看书里面呢?」
  躇踌一下,他郑重地回答:「没关系。你在书里发现了什么?」
  「我在找寻那个使房门打开的东西。」
  我那时还不晓得「字母」这个称呼。
  「指给我看。」他说。
  本来我可以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形状就好,像我每次开门那样;但我没有,反而起身,从下层书架取出一本皮革装订的暗褐色书本,我一向叫那本书「熊」。打开第一页有字的地方(现在我认为,当时我已经晓得了,那就是字。不过也可能还不晓得),我指出和能打开门的符号一样的形状。
  「这一个,还有这一个。」我嗫嚅道。说完,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本放在桌上,如同之前每次我看那本书的里面时一样慎重。商路长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手指那些我认得的字母——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的名称,也不知道怎么发音。
  「它们是什么,玫茉?」
  「书写。」
  「那么,开启那扇门的,是书写?」
  「我认为是。但只限于那种在空中特定比画而开启的门。」
  「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我当时不太了解他在问什么。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认为当年的我,知道书写的字与说话的字,是相同的;还有,当年的我也不知道,书写与说话是做同一件事的两种不同方式。我摇头。
  「书本是拿来做甚么用的?」他问。
  我没搭腔。我不知道。
  「拿来阅读。」他说。这次说话时,他面带微笑。我很少看到他的脸像这样子亮起来。
  依思塔经常告诉我,在过去的日子里,商路长是何等快乐、好客、亲切;来宾们在大膳厅用餐,宾主同乐,何等欢喜;商路长当时又是如何取笑莎丝塔的稚龄恶作剧。可是如今,我的商路长是个双膝曾遭铁棒打坏的男人,他的两只臂膀都脱臼了,他的家人被谋害,他的族人被打败,他成了处于贫穷痛苦和羞辱的男人。
  「我不会阅读。」才讲完,我看他脸上的笑容快速消褪,回归原有的暗沉,于是赶紧说:「我可以学吗?」
  这句话稍稍挽回那笑容,接着他望向别处。
  「阅读是危险的,玫茉。」他说,并非把我当成小孩在对话。
  「因为阿兹人害怕阅读。」我说。
  他重新注视我。「他们是害怕没错。他们必定会害怕。」
  「阅读不是恶魔或妖术。」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恶魔或妖怪。」
  他没有直接回应我,只望进我的眼睛;并非四十岁的男人注视九岁的小孩;而是一个灵魂衡量着另一个灵魂。
  「如果你喜欢,我会教你。」他说。


  第二章

  于是,商路长开始教我读书。我学习阅读异常神速,宛如我早就在等候这一天,而且迫不及待,如同一个饥饿的人终于有得吃了。
  一旦明了什么是字母,我就先学习字母,并且逐步能认字。我不记得自己曾觉得茫然,或出现花很长时间还认不出字的情况。只有一次,我拿下那本封面有金色设计的大开本红皮书——还没学习阅读之前,它一直是我钟爱的一本书,我都叫它「亮红」。我只是想知道它的内容,想好好品尝它。然而,我试着阅读时,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书里有字母,也凑成了单字,但对我而言,却都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单字,一个字也看不懂,完全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商路长进来时,我刚好在对那本书生气,也对我自己生气。「这本蠢书是怎么回事!」我说。
  他瞥了一眼。「没有怎么回事,它是一本很美的书。」说着,他把那些胡言乱语大声朗读出来。听起来的确很美,而且仿佛有其意义。我皱起眉头。「这本书是用『雅力坦语』写成的。」他说:「很久以前,这个世界的人都使用这种语言。我们的语言就是从它衍生出来,有一些字并没有改变太多。看到了吗,这里,还有这里?」他手指的那些字,我可以认出一部分。
  「我可以学这种语言吗?」我问。
  他以他常用的那种方式打量我:缓慢的、耐心的、评估的、赞同的。「可以。」他说。
  于是,我开始学习那种古语。同时,我也开始阅读以我们自己语言写成的《先邯集》。
  当然,我们不可以把书本拿出秘室外。书本要是拿出去,我们以及高华世系所有人都会有危险。阿兹人的红帽祭司要是发现哪户人家有书,就会带士兵去那间屋子。他们自己不碰书,因为书本附有恶魔。不过,他们会派奴隶把书拿到运河或海边,绑着石头增加重量,然后扔进水里,让它们沉下去。对于拥有书本的人,他们的做法如出一辙。他们从不烧毁书本或读书的人,因为阿兹人的神是焚烧之神「阿熹」,所以阿兹人认为,「燃烧致死」乃崇高伟大的事,要处罚书和人就改采水淹,或是把人带到海边的烂泥坑,用铁锹和杆子把人推进去,再用脚踩,直到他们窒息,沉入深泥沼中。
  居民常常暗地里将书本趁夜带到高华世系。没人知道这间隐藏的书房,连住在宅邸的人也终生不知。可是现在,连城外的居民也晓得,既然拥有书本变成了危险事,就把书本拿去交给商路长苏尔特高华;他们也知道,那栋「神谕宅邸」是保存书本的安全处所。
  我们这一家子人,想进商路长所使用的那几个房间前都会先敲门,等到有了回应之后才进去。由于商路长的病况已经好转了一些,所以要是敲门而没听见他回答,我们就不再打扰他。他如何打发时间,在哪里打发,依思塔和莎丝塔从未过问。我猜,她们和我过去一样,都认为他总是待在他的套房或内院里。高华世系整栋宅子实在太大,很容易找不到人。如今由于商路长双脚跛得厉害,连一个街口的路程都很难走完,所以他从不离开屋子,但居民会来这里看他,而且人数还真不少。他们大多在后栋那边长谈,假如是夏天,就改在某一个院落谈话。无论白天或夜晚都有人来,每个人安安静静来去,出入借道现在已无人居住的宅邸后栋空屋废墟,不会引起外人注意。
  商路长有白天访客时,我负责服侍茶水——假如家里当时刚好有茶。有时候,我会留下听他们交谈。那些访客有些我从小就认识,像是桑卓门世系的迪萨克、「四屋」家族的人、咖曼世系的卡蒙,以及佩尔亚克。阿兹人征服安苏尔城那年,佩尔只是个十或十二岁的男孩。亚克世系的人艰苦迎战,军队夺其宅邸时,杀了所有男人,女人则带回去充当奴隶。佩尔在一处院落的干井里躲了三天。如今,他和我们一样还活着,平日与少数几个族人住在一个破落的屋宅中。他为人和善,比商路长的其他访客年轻,会跟我讲讲笑话。每次佩尔来,我总是很高兴。所有访客中,只有迪萨克明白表示不欢迎我在场聆听他们交谈。
  至于我不认识的那些,多半是城里来的贸易商之类,他们有的还能维持衣着的品质。很多男人来的时候,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在外奔波已久。有的访客或信使来自安苏尔的其他小镇,说不定是别的商路长派来的。冬季期间,天黑之后,有时候会有妇女前来——虽然妇女在城里单独行动很危险。其中有一位一度常来的妇女留着灰色长发,我觉得她有点疯疯癫癫,商路长却以尊敬的态度接待她。她来总是带了书,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其他小镇来的那些人往往也带了书来,大家或把书藏在衣服里,或混在装食物的包包内。商路长晓得我有办法自己进入秘室之后,他都把那些书交给我带进秘室。
  商路长多半只在夜晚才进秘室,就因为这缘故,先前我们才一直没碰到彼此。我本来就不是很常去那儿,夜里进去,那更是不曾有的事。平常,我与依思塔和莎丝塔共用宅邸前栋的一间卧房,所以没办法在夜晚从容开溜。而白天我总是很忙,有分内的家务事、祭祀,还有大部分的采买,因为我喜欢采买,而且我总能比莎丝塔杀到更便宜的价格。
  依思塔总是担心莎丝塔,她认为假如让莎丝塔独自外出,会在街上碰到士兵,然后会被抓走或被强暴。她就不担心我。她说,阿兹人不会瞧我一眼的。依思塔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喜欢外貌长得与他们相似的我:苍白骨感的瘦脸,外加羊毛似的头发。阿兹人喜欢找安苏尔女孩,棕色圆脸颊以及与莎丝塔一样的柔软黑发。「你很幸运长成这个样子。」她总是这样告诉我。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又瘦又小,这真的非常幸运。根据阿兹统领下达的命令,妇女须有男人陪同才能上街或去市场。单独在街头的是妓女,是恶魔的诱惑,任何一名士兵都可以随意强暴、夺为奴隶或杀了她。但阿兹人显然没把年长妇人当成女人;至于小孩,虽然并非总是视而不见,但多半时候的确就是被忽略了。所以呢,负责去市场采买和杀价的总是老祖母和小孩,很多小孩其实是女孩穿扮成男孩,或是如同我这种一半一半混血的「围城儿」。
  我们现今使用的钱,全都是很久以前海盗舰队逼临安苏尔城时,某个祖先设法藏匿起来的。后来海盗被驱离,家人却没动用那个「幸运宝藏」——商路长都是那样称呼它的——照旧让它埋藏在屋后树林某处;这就是我们今天赖以维生的全部。因此,我必须尽可能杀价,这往往很花时间。而祭祀和家务也都很花时间。依思塔每天很早就起床制作面包,所以,我能固定去秘室,不让人发现我不见了,也不至于引起太多好奇和疑问的时段,就是夜晚大家都就寝之后。所以,我告诉依思塔,我想把我的床铺搬到母亲的房间,就在我们共用的卧房隔壁。依思塔说没问题。通常,晚餐后洗浴完不久,她和莎丝塔就上床打鼾起来了,要是我不在房间睡觉,她们也不大会注意到。于是,每个夜晚,我轻手轻脚摸黑穿过大宅邸的几个走廊和甬道,抵达秘室,然后进去,与我亲爱的老师一同阅读和学习。
  碰到他有夜间访客,不能来教我雅力坦语,不能协助我阅读时,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常常,我会一直读下去,忘情在故事或历史中,总会留得比老师平常遣我上床的时间还晚得多。
  后来我开始长高,也开始转变为女人,偶尔我会爱困得很:不是晚上,而是早晨。我没办法叫自己起床,就算起床,也会一整天像蛜蛾般又沉重又迷糊。尽管我要商路长别跟依思塔讲,他还是告诉了依思塔,并且要依思塔雇用那个名叫波米的流浪女孩,改由她负责我原本的扫地和清洁工作。我对商路长说:「扫地和清洁工作不成问题!最花时间的是整理那些祭坛,如果请别的女孩做那工作,我就会有很多时间了。」
  这是一个失误。这一回,他悠悠地看着我,虽然依旧带着耐心与评估的神色,却没有赞同的成分。
  「你母亲的亡灵,连同我们列祖列宗的亡灵,都一同住在这里。」他说:「这宅邸的众神就是她的众神,她在世时,每天向众神祈祀。我堂堂一个男子,对祂们也是尊崇不误。」这倒是真的,商路长从没错失过一天的祭祀,也不曾忘记该做的献祭。「你身为我们历代祖母的女儿,也应崇拜祂们,并接受祂们的祝福。」事情就是这样。
  我为自己感到丢脸,而且生气。我满脑子想的是摆脱祭祀的相关工作,因为有时我得花掉整整一个钟头,才能完成那些工作:为好几个神龛擦拭灰尘;替迎泥神更换新鲜绿叶;为几位壁炉守护神点香;同历代亡魂亡灵献上祝福并祈求庇佑;感谢恩努神,并留意祂的纪念日,以便将水和食物放在祂的祭坛上;在每个门槛持颂「出入守护神」赞文;另外,还要记得什么时候该点亮帝瑞神的那几盏油灯,以及诸多不一而足的祭祀相关任务。
  我想,我们安苏尔的神明一定比任何地方任何人所拜的神明来得多。我们的神明不但多,而且与我们比较亲近。我们有土地众神、有纪念日众神,还有我们的血与骨之众神。当然,我是受庇佑的,只要我明白这宅邸充满了众神;明白我有按照母亲的规矩,回报众神所赐的庇佑;明白我个人的「房灵」就住在门边墙壁那个空空如也的小神龛里,随时等我回房,并看顾我睡眠,只要这样就够了。年纪小的时候,做祭祀的工作让我很自豪,但我已经持续做很多年了,对那些众神已经感到乏味。祂们需要的照顾,实在是不少啊。
  但只要记起阿兹人称我们的众神为恶灵、恶魔;也记起阿兹人害怕我们的众神,就足以让我高高兴兴、全心全意进行祭祀工作。
  还有另外一件好事:商路长也让我重新记起,母亲曾在这宅邸善尽妇女的祭祀任务。商路长深知母亲和他脉出同源,所以一向信任母亲必定能做好祭祀这件事,如同他信任母亲不至于泄露秘室的事。想到这些,我头一回清楚地明白了,商路长与我,是我们世系血统仅存的两个人;目前,家里为数不多的人口里,其余那些人之所以是高华世系的人,全是出于选择,而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在那天之前,我没怎么花时间去思考这两者的不同。
  「我母亲会阅读吗?」有个夜晚,上完雅力坦语课之后,我问他。
  「当然啦。」讲完,又追忆说:「那时候,阅读并没有被禁止。」他往后靠向椅背,揉揉眼睛。酷刑损伤了他的手指,因此他十只手指都弯曲结节,不过,我已经看惯他那两只手的样子了;我也看得出来,那两只手曾经是美丽的。
  「母亲生前有来这里阅读吗?」我问着,并环顾四周,很为自己能置身这间秘室而开心。我渐渐喜爱它夜晚的感觉,温暖的暗影从油灯的黄色光晕向外、向上伸展拉长,书背的镀金字有如星星在眨眼——借由屋顶的天窗,有时可以瞥见星星。
  「她没有很多时间可以阅读。」商路长说:「宅邸里样样事情全靠她打点,实在是庞大的职务。当一个商路长,需要花费大把金钱:比如娱乐宾客及其他各种事项。所以,你母亲的书本,大多是记帐本。」他注视我,那神情宛如在回顾,并在脑海里比较我与母亲。「我们一听说阿兹人派了一支军队进入伊斯马山,我就让她知道怎么开门进这间秘室了。我母亲敦促我:狄可萝具有我们的血统,她有权利知道这个秘密。假如事况恶化,她可以设法保存。而这秘室也可以当她的避难所。」
  「的确曾经是我们的避难所。」
  他引述〈那座塔〉的一行诗句:众神的怜悯不容怀疑。〈那座塔〉是一首雅力坦语诗篇,我们正在合作翻译。
  我引用那首诗篇比较后面的一行,作为对应:真实的牺牲寓于真心的赞颂。他很高兴我能引用诗句回应他。
  「我还是婴孩时,母亲带着我一起藏在这里,说不定那时候她读了一些书。」我说。这一点我以前就曾经想过。每次我读到能为我灵魂带来喜悦和力量的东西时,常常遐想,母亲在这秘室时,是否也曾读到相同的东西。我晓得商路长有读到相同的东西。秘室里的书他全读过了。
  「或许吧。」虽然如此,他却面带悲伤。
  他注视我,有如正为脑海里某个疑问研究我。最后有了决定,他说:「玫茉,告诉我,你自己头一次进来时,就是在你能阅读之前,那时候,书籍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这问题花了我一些时间才想出答案。「唔,我替几本书取名字。」我指着那本皮革装的大书《桑卓门第四十代领事史实录》。「我都叫它『熊』。《若思坦》是『亮红』。我喜欢它封面上的镀金。有时候,我会拿一些书来盖房子。但我总是把它们放回原位,一点差错都没有。」
  他点头。
  「可是那时候,有些书——」我原本无意说这些,但话语自己跑了出来:「我怕它们。」
  「怕?为什么?」
  我原本不想回答,但我却再一次说了出来:「因为它们会发出怪声音。」
  他对着自己发出了一个怪声音:啊。
  「都是哪些书?」他问。
  「在……在另外那一头,其中有一本书,它会嘎嘎叫。」
  为什么我会提起那本书?我从不想它的,我才不想去想它呢,更别说提起它了。
  尽管我很爱到秘室来,尽管我很爱与商路长一同读书,尽管我在故事和诗篇和历史的宝库中,发现了我个人最大的快乐,我依然不曾费事走到另一端去。那边的地面渐渐变成比较粗砺、灰暗的石头,天花板也比较低矮,又没有天光透下来,所以愈走过去,光线就愈暗,直到完全没入漆黑。我晓得那边有泉水或喷泉,因为我可以听见微弱的水声,但我从没走到那么远,去瞧它一瞧。有时,我以为这秘室的暗影端比较大;有时,我以为秘室愈往暗影端就变得愈小,有如洞穴或燧道。我不曾走到比那本会发怪声的书更远的地方。
  「你可以指给我看是哪本书吗?」
  我在阅读桌旁坐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动也没动,最后才说:「那时候我还小,那类事情都自己乱编。比如,我就假装那个大本的「史实录」是一头熊。实在蠢。」
  「玫茉,你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害怕。」他柔和地说。「有的人或许有,但不是你。」
  我不发一语,觉得又冷又不适。我真的害怕。那时我只晓得,要守口如瓶,免得让我不想说出来的其他事情又自己跑出来。
  他再一次陷入深思,然后再一次有了一些决定。「慢一点再看那本书不迟。现在,再读十行诗,或是就寝?」
  「再读十行。」我说。于是我们又低头看〈那座塔〉。
  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感觉很难承认、很难写出我的恐惧。回顾十四、五岁那前后,我一直不让自己想起那份恐惧,如同我远离秘室的暗影端一样。那间秘室不正是我能免除恐惧的所在吗?我希望它保持只是那样。我不明白我的恐惧,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它太像阿兹人所称的恶魔、恶灵、妖怪了。他们口中的那些,不过是对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强加一些无知的、厌恶的话语罢了。他们不理解我们的众神、我们的书籍、我们的方式。我十分确定秘室里没有恶魔,而且商路长本人也没有半点邪恶力量。阿兹人不是折磨了他一年,逼他供出什么邪恶法术,最后,由于他实在没什么可供,所以才放了他吗?
  既然这样,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虽然我那时才六岁,但我仍记得,我一碰那本书,它就发出怪声。我很想使自己勇敢起来。我要自己壮胆走到暗影端那儿。后来我真的去了,视线保持在双脚前方的地面上,一直前进到地砖变成粗石。然后我悄悄走向一个书柜,目光依然下垂,只看着那个建造在石壁里的低矮书柜,我伸手碰触一本破旧的棕色皮装书。我一碰到它,它就发出好大的怪声音。
  我缩手,呆立在那儿。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希望自己勇敢,长大后才能够杀死阿兹人。我必须勇敢才行。
  我多走五步,来到另一个书柜前,并迅速往上瞥。我看见一个架子放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小书,封面是光滑的珍珠白色。我握紧右手,伸出左手去拿那本书,一边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因为它的封面很漂亮。我让那本书自然摊开,然而,它的书页间竟慢慢渗出几滴血来。它们是湿的。我晓得鲜血是什么。我急忙合上书本,胡乱放回书架,然后跑回去躲到大桌子底下我的熊穴中。
  我一直没向商路长提起这件事。我不希望它是真的。那之后,我不曾再重返暗影端那些书柜之间。
  如今,我为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感到遗憾,她没有像那个六岁女童那么勇敢——尽管她和幼年时一样渴望勇气和力量,以便与她所惧怕的事物相抗。恐惧喂养沉默,然后沉默又喂养恐惧,我却任由它宰制。即使是在那儿,在那间秘室内,在滔滔尘世中那个我晓得自己是谁的唯一所在,我却不肯让自己猜一猜,自己日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第三章

  即使是十年之后的现今,还是很难老实写出我当年如何欺骗了自己。但若要写出我的勇气,困难度也同于写出我的懦弱。不过,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尽可能真实;希望它成为「神谕宅邸」的有用纪录;我也希望借这本书来荣耀母亲狄可萝——这本书就是献给母亲的。我尽可能把那几年的记忆厘清顺序,这样才能找出该从哪里把我第一次遇见桂蕊的情景说清楚。然而,在我十六、七岁的脑袋和心里,却没什么秩序可言。当时有的,全是无知,还有激烈的愤怒与爱。
  当年我若有什么平安详和、有什么理解领会,都是来自我对商路长的爱、他对我的好,以及书本。在我正执笔的这本书里,「书籍」是它的核心。书本使我们置身危险,书本害我们冒了许多风险,但,书本也给了我们力量。阿兹人害怕书本是对的。假如有那么一位「书神」的话,肯定就是「建造者暨摧毁者山帕」了。
  商路长让我阅读的书籍当中,诗篇的话,我最爱《转化》;故事的话,我最爱《萌华列王故事集》。我知道故事集就只是故事,不是历史,但它们给了我许多当时我需要而且想要的真理——关于勇气、友谊、効死、抵抗并驱逐敌人。十六岁那年的一整个冬天,我都去秘室阅读阿德拉与玛拉两位英雄之间的友谊。我渴望拥有一个像阿德拉那样的友伴,与他一同被赶入苏尔山的雪地,与他在那儿一同受苦,然后与他并肩出击,撂倒斗芬人,把他们赶回自己的船上——那些内容,我一读再读。我展读这位古代苏尔王的事迹时,宛如看到商路长:深肤色、瘸腿、高贵、无畏。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与我有关的一切,以及我自己的生活,都充满恐惧与不信任。每天在街头见到的景象都让我的心退避畏缩。我对萌华英雄们的爱,提供血液给我的心脏。我对他们的那份爱,赋与我力量。
  就是那一年,我们把流浪女波米带进家里,商路长在宅邸的祭坛前,以古代仪礼将「高华」这个姓氏送给她。她入住莎丝塔房间那条甬道走到底的房间。她做事又认真又规矩,多数时候连依思塔都满意;而且,她也是很好作伴的人。她约莫十三岁,对于自己何时出生、谁是她母亲,完全不清楚。起初她在我们住的那条街附近晃荡,乞讨维生一阵子。后来,顾迪开始招呼她进家里来,把她当成走失的猫咪一样哄着。等到顾迪终于成功让她在院子的小屋睡觉,顾迪也开始要她协助清理马厩换取食物,马厩里有很多烧毁的木料和损坏的废家具。顾迪坚决认定商路长将重新养马。「这是有道理的呀。」他会说:「一个商路长游走四方,怎么可以没有座骑?你们要让他走路吗?一路走到宜桑梗或多摩吗?他那两条腿怎么成?要他像普通小贩那样,毫无尊严吗?不行。他需要马匹。这是有道理的呀。」
  碰到顾迪这个人,谁都拿他没辄,只能同意他所说的。他年纪大了,性情古怪,又驼背,虽然不一定总是担任最有用的职务,但他工作一向极卖力。即使嘴巴坏,但他有颗清净之心。依思塔雇用波米,她取代我开始负责屋内清洁工作之后,顾迪很火大。他发火倒不是针对依思塔,而是针对波米,因为波米「遗弃」了他、也遗弃了他珍爱的马厩。一连好几个月,只要见到波米,顾迪就以她祖先的亡灵来诅咒她。其实,那诅咒对波米没有什么作用,因为她不认得半个祖先,也不晓得他们的亡灵在哪儿。后来,等顾迪的气头消散,波米只要做完分内家务,就回去帮他忙,就是那个清理、重建马厩的可怕任务。因为,波米也是有颗清净之心。如同最初顾迪把她带进家里来一样,波米如法炮制,也把流浪猫带进家里来。那年夏天,马厩的院落挤满了小猫。依思塔说,波米吃东西好像十个女孩,我个人则以为,她吃东西,像一个女孩,外加二十只猫咪。不管怎样,马厩最后总算清理干净了。事后看来,即使繁重的清理工程未必那么有道理,毕竟还是招来幸运。而且,我们家再也没有半只老鼠了。
  依思塔花很长时间才接受商路长把我纳入他的特别管辖之下;也花很长时间才接受我正在「受教育」。讲到「受教育」这种字眼时,她总是非常小心,仿佛那是别种语言。而确实,在阿兹人的管辖之下,说这话是要小心没错,因为他们认为阅读是一项明知故犯的恶行。正因为摆明着有那种危险,而且就如她所说,她自己早已忘记小时候大人教了她什么鸡鸭鱼鹅,所以,对于我日渐变得知书达礼这件事,她就是不大舒服。(「说嘛,我倒是问问你,学那么多,对于当个厨子到底有什么用处?用笔和墨水要怎么制造酱料,你就作给我看看,行啊!」)不过,叨念归叨念,她从来不想拿这件事来反抗我,也从来不想质疑商路长的判断或意愿。想来,我之所以深爱「忠诚」,说不定就因为我知道,这宅邸是受「忠诚」所祝福的。
  不管怎么说,我仍然协助依思塔做厨房的粗活,也依然上市场采买。波米如果有空,就与她同行;如果她没空,我就独自前往。那阵子,我的体型依然矮小骨感,若穿上改短的男人衣服,看起来还相当像个小孩,或者,起码也像个不起眼的少年。在街头厮混的少年有时看出我是女孩,会用石头丢我——安苏尔的我族少年,行径就像卑劣的阿兹人。我讨厌经过他们旁边,所以总是远远避开他们聚集的地方。我也讨厌神气活现的阿兹卫兵在每个市场周围站哨,说是要「维持秩序」。所谓的维持秩序,就是欺凌市民,就是不付钱而从小贩的摊子拿走他们喜欢的任何东西。要是经过他们,我都尽量不显出畏缩的样子,尽量慢慢走,忽略他们。蓝斗篷、皮护胸,加上刀与棍,他们一个个盛气凌人地站在那儿,很少向低处看,低到像我这么矮的高度。
  好了,这就要讲到那个重要的早晨了。
  时为晚春,我十七岁生日过后四天。沙丝塔预定夏季结婚,那阵子,波米忙着协助沙丝塔缝制婚礼的行头,包括新娘的绿袍和头饰、新郎的外套和头饰;一连数周,依思塔和莎丝塔谈的尽是婚礼、婚礼、婚礼;缝制、缝制、缝制。甚至连波米也是绕着相同的主题叨念不已。我自己是连想都没想过要学缝纫;也没想过要恋爱、要结婚。有一天吧,将来有一天,我自会准备好,去寻找那种爱,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先找出我是谁,这是首要之事。我有个诺言待实现,我有亲爱的商路长让我去爱,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学习。因此,那天早晨我独自前往市场,让她们留在家里继续讨论。
  那是个灿亮甜美的日子。我步下宅邸通往神谕喷泉的台阶。喷泉的绿色大浅池里没有水,只有垃圾;浅池中央的雕塑已毁损、破裂,掉落在送水进喷泉的水道里,锯齿状的碎片堆堵塞住水道。这个喷泉在我来到世上之前很久就已干涸,但我照旧站在喷泉旁,向「泉与水之主」诵念祝祷之辞。而这一回也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总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喷泉叫做「神谕喷泉」;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高华世系本身有时候被称做「神谕宅邸」。我心想,这件事应该问明商路长才是。
  我的视线从那个已死的泉喷抬起,掠过全城,看见海峡对面的苏尔山,有如岩石与白雪共同铸造的滔天巨浪。它的峰顶有一道云雾向北方吹去。我想着阿德拉与玛拉,偕同麾下疲累至极的士兵被逼到那冰冻的高峰之上,没有粮食和火,他们跪下来赞颂山神与冰河众神灵。一只乌鸦飞来,将嘴中所衔的带叶树枝放在阿德拉面前。众人谢过乌鸦,把仅余的一点点面包奉献给它。「鸟喙如黑铁;恩赐绿希望。」我的心思总离不开那些英雄。
  我赞颂苏尔山,以及从海岬之外仅可见白色顶峰的修昂山,接着,向地基石诵祷;经过巨石角,左转至西街时,我摸摸街神的神龛,决定今天到港口市场采买,虽然它比山脚市场远,提东西回家得多走些路,但它比山脚市场好。我很高兴来到户外,很高兴看着阳光将蓝绿色照进运河,很高兴看见阳光把几座桥上的雕像照出亮眼的影子。
  阳光与海风令人愉快。我走着走着,愈来愈确定我的众神明与我同在。我无所畏惧了,走过那几个在市场边站岗的阿兹士兵时,觉得他们仿佛是几根木桩而已。
  港口市场铺了大理石地板,面积宽广,北侧和东侧有海关大楼的红色拱廊,南侧有「海将塔」,西侧向港口与大海开放。浅而长的大理石阶有雕刻的曲栏搭配,石阶最下层衔接海军大楼的船屋以及碎石海滩。那天早上,处处是阳光、海风、白色大理石、湛蓝海洋。不远处有市场摊位五颜六色的辽篷和伞盖,以及欢畅的市场喧闹声。我从市场神旁边走过,市场神是一颗圆石,代表本城最古老的神明「乐若」,这名字代表公义、协同、正行。我坦坦然向这位神明敬礼,甚至没想到阿兹士兵就在附近。
  那是我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举动。十岁那年,我目睹几名士兵当街殴打一个老人,地点就在那老人刚刚致意过的神明台座下方,老人血流如注、不省人事,被弃置街头。士兵在时,没人敢靠近老人,我哭着跑开,始终不知道老人究竟被打死了没有。我一直忘不了那件事,但没有关系,这天,我一无所惧,这是个受祝福的日子,一个神圣之日。
  我继续前进,穿过广场,每样东西都瞧它一瞧,因为我爱这些摊位,我爱百物杂货,我也爱那些诱哄顾客出手购买的摊贩,以及说话粗俗无文的摊贩。我的目标是鱼市,但见到海将塔前正在搭一个大帐篷,便走过去,问一个贩售脏岩糖的小童那帐篷要做什么用。
  「从高山区来了一个伟大的说书人,」他说:「很有名的哩,我可以帮你占个位子,小少爷。」人家都说,就算是一堆大便,市场小僮也有能耐把它变成一个钱子儿。
  「我可以自己占位子。」我刚说完,他就说:「噢,很快就会爆满的啦。他预定在这里停留一整天,有名得要命。半便士给你一个靠近的好位子如何?」
  我对他笑笑,继续前进。
  不过,我还是上钩了,被吸引到帐篷边。我感觉想做点什么蠢事,比如听说书人讲故事就是一桩。阿兹人对诗人和说书人很疯狂。据说,每个富有的阿兹人随扈里都会有一名说书人;每个兵团里也都会有一个说书人。我听商路长说过,阿兹人来之前,安苏尔城里没有很多说书人,可是如今书籍被禁,说书人反而多了起来。我们族人里有几个男人会在街角讲故事,赚点小零钱。我曾经驻足聆听一、两回,但他们大多讲阿兹人的故事,才能从阿兹士兵那儿赚几文钱。我不喜欢阿兹人的故事,全是关于战争、战士、以及他们那位暴扈之神的故事,没一个是我想听的。
  吸引我的是「高山地区」这几个字。高山地区来的人不会是阿兹人,因为高山地区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以前,我听都没听过高山地区,也不曾听人提及遥远北方的任何一块土地。直到去年,我读了埃朗撰述的《大历史》,书中附有「西岸」所有土地的地图。市场小童只是重述别人讲的话语,他并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义,顶多晓得那是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罢了。甚至对埃朗本人而言,高山地区的种种想必大多也仅限于风闻。我经过补锅匠,继续往卖鱼妇的摊位前进,一边试着回想那幅地图,却只记得地图里的高山地区有一座大山,我想不起来那座大山的怪名字。除此之外,我不记得其它。
  我讨价还价买了一条大红斑,想必足够全家人今天吃,甚至猫咪们也有分,鱼头还可以留到明天煮汤。我绕过摊位,买了一块新鲜乳酪,以及一些卖相不差的便宜蔬菜。准备起程回家之前,我转去大帐篷那边,想看看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动静了。群众满满的。人头钻动之中,可以看见有骑马的人鹤立鸡群,马头上上下下摆动。那是两个阿兹士官。阿兹人没把女人从沙漠带来,倒是带了漂亮的好马来。阿兹人善待马匹,以至于有个街头笑话戏称那些马匹为「士兵的老婆」。
  群众中有人想让路给那两匹马。但后头好像有什么骚动和混乱。这时,其中一匹马尖声长嘶,先是冲撞,接着用后腿人立起来,继而又像小雄马般四腿僵硬地跳动。站在我前方的群众为了闪躲,猛然后退。于是,那匹马就朝我直冲而来。我后方有群众簇拥着,我动弹不得,而马匹对准了我——骑马人已经不在马背上,马匹的缰绳连枷似的鞭打我的手。我伸手抓住缰绳并用力拉。马匹低下头,位置刚好在我肩膀一侧,一只眼睛狂野地转动着。那个马头,看起来真是巨大,仿佛充塞整个世界。我缩短缰绳,握住靠近辔头的位置,并稳稳站定,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马儿想甩头,那个举动一把将我提离了地面,出于纯粹的恐惧,我尽管腾空,却没有放手。马儿从鼻孔喷出一大口气后站定了,甚至还轻轻拱拱我,有如要保护我一般。
  周围群众,呼喊的呼喊、尖叫的尖叫,当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使他们别再惊动马匹。「安静,安静。」我呆呆地对大呼小叫的群众说。他们好像听懂了似的,纷纷后退,空出马匹后面的大理石路面。而就在那个阳光照射的白色地面上,刚才被重摔下马的阿兹士官还吓傻了静躺着。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身旁还有一头狮子。
  女人和狮子并肩而立,他们一走动,空出来的路面范围就跟着移动。四周几乎鸦雀无声。
  在女人和狮子的后面,我瞧见一个类似四轮马车的车顶。他们走向那辆马车,群众也随之后退,白色路面有如变魔术般在他们面前展开。那是一辆有篷的小马车,拉车的两匹马平静站着,并没有看向我们这方向。女人打开马车后门,狮子跳了进去,消失不见时,尾巴弯曲成一个可爱的弧度。女人将后门闩好,随即返回,虽然这次并没有狮子同行,群众依然为她后退让路。
  她走到士官身边跪下,士官这时已坐起来,一脸眩惑不解。她对士官讲了几句话,起身向我站立的地方走来。我那时依然抓着马儿,不敢松手。群众后退时有一点推挤,害那匹马再度受惊,用力拉扯辔头想挣脱我的掌握,结果,挂在我手臂上的菜篮掉落地面,鱼啦乳酪啦青菜啦,全部飞蹦而出,马儿更是大受惊吓,我抓不住它了。但,那个女人在。她伸出一只手放在马脖子上,对它说了什么,它摇摇头,胸臆间好像有一股不满,但它终究站定了。
  女人伸出一只手,我把缰绳交给她。「做得好,」她对我说:「做得真好!」然后她又贴近马耳,柔声对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朝马儿的两个鼻孔吹进一点点她自己的气息。马儿于是吐吐气,低了头。我赶紧弯身捡拾地上那些买回去准备给家人吃两天的食物,免得被踩烂或被偷走了。那女人看我急着往地面抓东西,先是用力拍一下那匹马,也弯腰来帮我。我们把那条大鱼以及青菜丢进篮子。人群中有人把乳酪丢给我。
  「谢谢各位。安苏尔的善良百姓!」那女人以清朗的声音说话,但带着外地腔。「这个小男孩应该获得奖赏!」然后,她对那个已经颠危危站在马匹另一侧的士官说:「队长,这个男孩抓住您的牝马。是我的狮子吓着了她,所以我请求您原谅。」
  「那只狮子,对。」阿兹人说着,依然恍惚。他看看女人,再看看我,一会儿才探手到腰带小包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要给我,是一个便士。
  我正在帮菜篮拉紧扣带,不想理他和他那一个便士。
  「噢,真慷慨啊,真慷慨啊。」群众交头接耳,而且有人轻声赞叹:「好个财源哪!」士官怒目环视众人,最后才又定睛看着那女人。她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他马匹的缰绳。
  「放开你的手,别碰她!」他说。「你,女人,是你带了那只动物来——一头狮子——」
  那个女人把缰绳丢过去给士官,轻轻拍拍那匹牝马,然后没入群众当中。这回,群众都紧挨着她。一会儿,我看见四轮马车的车顶慢慢远离。
  我心想,这时还是别引人注目才聪明,所以趁那士官登上牝马马背,我迅速转身,走进旧衣市场。
  被唤做「高帽子」的旧衣女摊贩刚才站在凳子上观看整场好戏。这时,她爬下凳子。「你很熟悉马性,是吧?」她对我说。
  「不。」我说:「那是狮子吗?」
  「管它是啥。反正是和那个说书人一道的,还有他老婆。人家是这么说的啰。留下来听他讲故事吧。据说,他是首席故事大王哟。」
  「我得把这条鱼带回家去。」
  「唷,鱼可是不等人的。」她锐利的小眼睛定定注视我。「喏,」她说着,丢了什么东西给我,我反射动作接了下来。原来是一个便士。这时,她已经转身走开了。
  我谢谢她。那个便士,我把它放在乐若神下方的空位中,那是人们留置各样神赐物品的所在,穷人会去那儿找东西。我跟之前一样,不在乎警卫是否看见我,因为我晓得他们不会看见。我离开了市场,朝西街方向前进。经过海关大楼高高的红色拱廊时,我听见得得马蹄和辘辘车轮。那两匹马和那辆四轮马拉货车顺着海关街驶来,狮女高坐在驾驶座。
  马匹停步,她开口问:「搭便车吗?」
  我犹豫了,差点谢谢她并回绝。但那天是异乎寻常的,之前可不曾发生半件异样的事情,所以我不晓得如何是好。毕竟,陌生人向来让我感到不自在,人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但,那天是受祝福的,而回绝祝福乃是作恶。我谢谢她,然后爬到她旁边的座位中。
  座位好像非常高。
  「上哪儿?」
  我指向西街。
  她仿佛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像我见过的其他车夫那样晃一晃缰绳、或动一动舌头,但马匹就是动了。比较高的那匹马是顺眼的红棕色,几乎和《若思坦》的封面一样红;比较矮小的那一匹是亮褐色,四腿、鬃毛和尾巴是黑色,前额有一撮星形白毛。两匹马都比阿兹人的马匹高大许多,看起来也更为平和。他们的耳朵前后摆动,好像一直在聆听什么;这景象看了就让人心情愉快。
  马车驶经几个街区,我们都没交谈。从马车驾驶座的高度俯瞰很有趣,我看见几条运河、河上的桥梁、建筑的立面和窗牖、来往的人群,还看见马背上的骑者由高处往下看着行人。我发现,这情形让我感觉自己是优越的。
  「那头狮子——在后面——马车内?」我终于发问。
  「她是半狮,混血的。」她说。
  「来自阿苏达沙漠!」她一说到「半狮」,我立刻回想起在《大历史》里读到的内容和图片。
  「正确。」她说,瞥了我一眼。「可能就因为这缘故,她才惹毛了那匹牝马。牝马晓得她的身分。」
  「但你不是阿兹人。」我突然担心起她会是阿兹人,尽管她长了深色皮肤和深色眼睛,不可能是阿兹人。
  「我是从高山地区来的。」
  「那地方在最北边!」我说完,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成两截。
  她斜睨我一眼。我等着她控诉我竟读了书。但那却不是她留意的重点。
  「你不是男孩子。」她说:「嗳呀,我可真笨哪。」
  「对。我穿戴成男孩样子,因为——」我住口了。
  她点点头,意思是无需解释。
  「说说看,你是怎么学习御马术的。」她问。
  「我没学。之前,我没碰过半匹马。」
  她吹一下口哨。那哨音小小甜甜的,像只小小鸟的叫声。「唔,那么,你要不是抓到诀窍,就是运气好。」
  她的微笑那么窝心,我不禁想告诉她那是运气使然,是乐若神和好运神,也就是那位耳聋神赐给我一个圣日的关系,可是,我怕自己太过多嘴。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你应该能带我去一个不错的马房,给这两匹马休息。我原以为你是马童。因为你又敏捷又冷静,不输给我见过的任何一位马夫。」
  「嗳,那匹马就朝着我冲来呀。」
  「它是走向你。」她说。
  马车又辘辘地经过一个街区。
  「我们有个马厩。」我说。
  她笑起来。「啊哈!」
  「我得问一下。」
  「当然。」
  「目前马厩里没半匹马,也没有饲料,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了。但是里面干净。有一些麦杆,给猫咪用的。」每回我张口说话,总是说得太多。我咬咬牙。
  「你真好心。假如不方便,直说无妨。我们可以找别的地方。其实,统领已经说过了,我们可以使用他的马厩。但我宁可不要蒙他们照顾。」她匆匆瞥我一眼。
  我喜欢她,打从看见她站在狮子旁边那一刻起,我就喜欢她了。我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喜欢她说话的内容,喜欢她的一切。
  祝福降临时,万勿拒绝。
  我说:「我是高华世系的玫茉,狄可萝高华的女儿。」
  她说:「我是乐得世系的桂蕊贝曦。」
  介绍完自己,我们都有些害羞,也就沉默地进入了高华街。「宅邸到了。」我说。
  她敬畏地说:「真是一栋漂亮的宅邸。」
  高华世系面积庞大,气势尊贵,这栋宅邸有宽濶的院落,石造的拱门,挑高的窗户;只是如今已泰半遭毁。因此,听见来自远方、见识过许多豪宅深院的人看出它的美,真教我感动莫名。
  「这就是『神谕宅邸』,」我说:「商路长的住处。」
  听我这一说,马匹猛然停住。
  桂蕊茫然注视我好一会儿。「高华——商路长——嘿,马儿,醒来呀!」两匹马于是继续耐心前进。「今天真是大大出乎意料的日子。」她说。
  「今天是乐若神的日子。」我说。马车驶达临街大门,我跳下座位,碰触地基石,然后引领桂蕊入内,经过大前庭那个已枯干的神谕喷泉,绕过宅邸侧边,来到马厩院落的拱门前。
  顾迪沉着脸出来。「看在你那些笨祖先亡灵的分上,你认为我到哪儿找燕麦来喂?」他大吼,一边过来替红马解开马具。
  「等等,等等。」我说:「我必须先秉报商路长。」
  「谈你们的去吧。你们谈的时候,牲口可以点喝水,不行吗?来,放轻松,女士。这里我会照料。」
  桂蕊由着他为两匹马解套,然后牵去饮水槽边。她看着这个老人打开水龙头,目睹清水流入饮水槽。她很有兴味地看着,满脸赞赏。「这水是从哪儿来的?」她问顾迪,他于是滔滔不绝跟她讲起高华世系的泉源始末。
  我经过四轮马车时,它振动一下。里面有一头狮子呢。我很好奇顾迪会怎么说。
  我跑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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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商路长在宅邸的后栋与迪萨克谈话。迪萨克不是安苏尔本地人,他是桑卓门世系的人,曾在那里的军队服务。他不曾带书来,也不曾谈论书。他站立时非常挺直,讲话时颇严厉,很少微笑。我心想,他八成知道了太多悲伤的事。他与商路长互相尊敬、友谊相待。他们总是私下进行冗长的交谈。每次我去那个房间,走到他们坐着交谈,有一片阳光照进来的尾窗那里,两人就都安静下来,有点严厉地望着我。宅邸的后栋区建筑年代最久远,全部石造,而且紧贴着山坡,那儿比较冷,但我们并没有多少柴火可以让各个房间保持温暖。
  我先向他们问安,商路长扬起眉毛,等候我传信。
  「有遥远北方的旅人来到,他们需要马厩安顿他们的马匹。男的是个说书人,而女的——」我停顿一下。「她有一头狮子。一头半狮。我已经告诉她,我会问明是否可以让他们在这儿安顿马匹。」说这些话时,我感觉自己像《萌华列王故事集》里的一个角色,正在将一位高贵访者的请求传达给一位高贵的主人。
  「马戏班的人。」迪萨克说。「游牧族。」
  他轻怱的语调让我生气,我于是说:「才不是!」
  我的粗鲁让商路长的眉毛垂了下来。
  「她是高山地区乐得世系的桂蕊贝曦。」我说。
  「高山地区,是在哪儿呀?」迪萨克说。他仿佛是在跟小孩子说话。
  「遥远的北方。」我说。
  商路长说:「玫茉,多说一点,好吗?」这是他经常使用的方法,例如希望我再翻译一行雅力坦语,或是要我替任何什么事情多做点说明。他希望我条理井然,意义清晰。我也就尽力啰——
  「今天他们所以会在港口市场那儿,是因为她丈夫来市场说故事的关系。她的狮子惊吓了阿兹人的马匹,是我抓住那匹马,但使马匹安静下来的人,是她。然后,在我回家途中,我碰到她驾着马车,所以她就载我回家。她当时正在寻找马厩。狮子在那辆四轮马车内。顾迪目前正在照料马匹喝水。」
  提到「回家」时,我才想起,菜蓝子装着那条重达十磅的鲜鱼,还有乳酪和青菜,全部还沉沉挂在我的手臂上呢。
  现场没人接话。
  「你跟她说了可以让她使用马厩?」
  「我刚才是跟她说,我会先问你可不可以使用。」
  「你请她来一下好吗?」
  「好的。」我说完,快步离开。
  我把菜篮放进食品储存冷藏间,然后跑回马厩院落——经过工作间时,看到依思塔和其他人还在那里忙着缝纫。桂蕊与顾迪正在谈狗,应该说,是顾迪说个不停,告诉她高华世系曾经饲养很多只跑起来不输给马匹的猎犬,看守各大门的任务都交给它们。「如今,宅邸里只有猫,到处是猫。」他说着,别过脸,啐口痰。「根本没有肉可以给狗吃,晓得吧。道理就在这里。围城那些年,那些狗啊,本身就是给人吃的肉啰。」
  「你们现在没饲养猎犬可能也挺好的,」她说:「不然的话,它们对我们马车里装的东西,一定会很不安。」
  我说:「商路长请问你愿不愿意赏光,进屋里去。他其实愿意自己过来,但他的脚很难走远。」我十二万分希望能够用恰当得体、高贵大方的方式欢迎她,如同昔日萌华列主欢迎陌生访客那样。
  「乐意之至。」她说:「但是先得——」
  「两匹马交给我。」顾迪说:「我会先把它们安顿在临时栏位,然后去街尾跟帛斯堤拿一点干草回来。」
  「马车里有一捆干草,还有一桶燕麦。」桂蕊说着,打算指给他看放在哪里。但顾迪回绝了:「什么话,没有谁来商路长宅邸还自备粮食的。嘿,来吧,老女士。」
  「她叫白星。」桂蕊说:「他叫布蓝提。」听见名字,两匹马都转头来看她,牝马还喷了口气。
  「不过,要是你清楚马车内还有别的什么,会比较好。」桂蕊的声音里别有意指,虽然话音低柔,但连顾迪都转过身来仔细聆听她。
  「是一只猫,」她说:「别种猫。大型的。她不会乱来,但就是不能受惊。所以,不要打开马车门,拜托。玫茉,我是把她留在马车里好呢?还是让她跟随我进屋去?」
  运气来时,要懂得把握。我希望迪萨克瞧瞧「马戏班」的狮子,让他吓得呆若木鸡。「假如你希望带上她……」
  她仔细打量我。
  「还是让她留在这儿最好。」她露出一抹微笑。想到依思塔和莎丝塔见到狮子走过廊道时,会怎么惊声尖叫,我了解桂蕊的决定是对的。
  她跟随我穿越宅邸周围的院落,来到正屋入口。经过门槛时,她停下脚步,小声向宅邸众神诵念宾客祈愿。
  「你们的神明与我们的神明一样吗?」
  「高山地区的人不大尊神,但作为一个旅人,我学会尊崇所有神明或神灵,也学会了向愿意赐予福佑的祂们祈求。」
  我喜欢这种态度。
  「阿兹人向我们的神明吐口水。」我说。
  「水手们都说,对风吐口水是不智的。」她说。
  我带她绕远路,原是希望让她看看我们的接待大厅、宽濶的庭院,还有通到古老大学各个房间、回廊,以及内院的气派廊道。只是,那些建物如今都已荒废、一无陈设,雕像也破损,织锦画被偷走,地面都是陈垢未清。带她看这些,我半是自豪;半是丢脸。
  她沿途张大锐利的双眼,流露内在的谨慎。虽然她从容而开放,但也有自制和警觉,像置身陌生场所的动物。
  我敲敲后栋厅房的雕花门,商路长吩咐我们入内。迪萨克已离开,商路长站起来迎接访客。他们互道姓名时,都很正式地颔首为礼。「欢迎来到我族人的住所。」他说。而她则说:「谨向高华宅邸及其族人敬致问候,同时向宅邸众神明与众先祖敬致尊崇。」
  他们抬头看对方时,我看到他的眼睛满是好奇与兴趣;而她的眼睛因振奋而发亮。
  「真是千里跋涉的问候。」他说。
  「为了求见苏尔特高华商路长。」
  他的脸好像合起一本书那样,封闭了起来。
  「安苏尔没有商路长,只有阿兹人了。」他说:「我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
  桂蕊瞥我一眼,仿佛寻求支持。但我没办法给她什么支持。她对商路长说:「假如在下语辞失误,还望阁下见谅。不过,是什么缘故引领我丈夫欧睿克思与我前来安苏尔,能否先容在下向您秉报?」
  听到克思这个大名,商路长的表情,与我向桂蕊提及商路长衔称时的表情一样,都是惊异透了。
  「克思在此?」他说——「欧睿克思?」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提振自己,以他最僵硬、最正式的语气说:「诗人声名远播,他大驾光临,本城备感尊荣。玫茉告诉我,有一位说书人要在市场开讲,我还不知道那个说书人是谁。」
  「他也将为阿兹人的统领公开吟诵诗歌。」桂蕊说:「是统领派人邀请我丈夫来。但,那不是我们来安苏尔城的理由。」
  紧接着有一小片沉重的停顿。
  「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宅邸。」桂蕊说:「结果,是您的女儿带我们来到这宅邸——虽然,我起初根本不知道她是本宅邸的女儿,她也不晓得我一直在寻找本宅邸。」
  他看着我。
  「是真的。」我说。但他还是怀疑地看着我,所以我又说:「今天,众神明一直与我同在。今天是乐若神之日。」
  对他而言,这话有其分量。他用左手第一个指节揉揉上唇,每逢他深思时,就会出现那样的动作。突然,他有了决定,刚才的怀疑不见了。「既然乐若神以双手将你带来,本宅邸的祝福也是你的。」他说:「还有,宅里的一切也是你的。请坐好吗,桂蕊贝曦?」
  商路长请她坐那张爪脚椅时,我看见她注意到商路长走动的样子;商路长坐进扶手椅时,我也看见她注意到他两只残废的手。我在桌边的高脚凳落座。
  「克思的名声远播到你们这里,」她说:「安苏尔图书馆的名声也远播到我们那里。」
  「那么,你丈夫来这里是想看看那些图书馆?」
  「他总是在书里寻找他技艺和灵魂的滋养品。」她说。
  听了这句话,我好想把整颗心给她、也给他。
  「他必定知道,」商路长不带情绪地说:「安苏尔的书籍已遭毁弃,很多人由于读那些书,也被杀害。整座城市,连一间图书馆也不准有。书写的文字被禁。文字是唯一真神阿熹的气息,因此文字只有凭借那个气息才能说出来。把文字用于书写,那是亵渎神明,罪大恶极。」
  我忍不住哆嗦一下,因为我很不喜欢听他讲这些,讲得仿佛信之不疑,仿佛那就是他的意思。
  桂蕊没有接口。
  他说:「我希望欧睿克思没有随身带书才好。」
  「没有。」她说:「他是来找书的。」
  「那就无异于在海上寻找篝火。」他说。
  她立刻回应:「或者说,想从沙漠的岩石挤出牛奶。」
  桂蕊利用德宁士诗句的剩余部分来回答,我看见商路长双眼闪烁——那是几乎隐匿不显的亮光。
  「他可不可以来这里呢?」她问,语气相当谦卑。
  我想大喊:可以!可以!看着商路长并没有立即回以温馨的邀请和欢迎之情,我感到相当震惊和丢脸。他踌躇再三,结果所说的只是:「他是夷猷的座上宾?」
  「我们还在峨岱时,有讯息送来给我们,表示安苏尔市阿兹人的统领,夷猷,欢迎欧睿克思——众诗人之首领,前往安苏尔市,展示技艺。我们得知,夷猷统领非常喜欢听故事和听诗,他的人民也同样喜欢。所以我们就来了。不过,我们并没有当他的宾客,他为我们的马匹提供马厩,但没有为我们提供住宿。不信他们神明的人进到他家屋檐下,会冒犯他们的神明。所以,欧睿去为统领表演时,会是在户外,在开阔的天空下。」
  商路长用雅力坦语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懂,但猜想是说,天空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众星斗和众神明。讲完,商路长望着桂蕊,想知道她懂不懂这行诗。
  她偏偏头,说:「我是无知无识的女人。」她这话依旧是说得柔和。
  他笑起来。「不会吧!」
  「不,是真的。我丈夫曾经传授我一点点,但我个人的知识完全不在文字方面。我的天赋在于聆听那些不以言语达意者。」
  「玫茉说,你有一头狮子同行。」
  「是的。我们长时间旅行,而旅者容易遇险。我们的好狗儿去世后,我想再找一个护卫的同伴。我们在瓦得瓦南部的沙漠山区遇到一伙游牧人、说书人和魔术师的团体,他们有人用陷阱捕获一头半狮和她的幼兽,他们留下母兽作为表演之用,把幼兽卖给我们。她是一个好同伴,而且很可靠。」
  「她叫什么名字?」我很小声地问。
  「希塔。」
  「她现在在哪儿?」商路长问。
  「在我们的马车里。马车在你们的马厩院落中。」
  「我希望见见她。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不接受信仰重担的人。所以,我能自由将我的屋檐提供给你们——就是你,桂蕊贝曦,以及你的丈夫、马匹和你的狮子。」
  桂蕊谢谢他的慷慨,商路长说:「穷人都是在慷慨中享富贵。」自从桂蕊提了她丈夫的姓名之后,商路长的脸就被点亮了。「玫茉,」他说:「哪个房间——?」
  这个我早有定案,而且正盘算着,那条鱼如果交给依思塔焖炖,能不能喂饱八个人。「东房。」我说。
  「校长房怎么样?」
  这提议稍微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知道他母亲生前就住在那个漂亮宽敞的房间,位置就在宅邸后栋这个最古旧的区域,他自己的套房楼上。很久以前,高华世系的宅邸供大学作为校舍、供安苏尔设立图书馆时,那个套房曾经属于大学校长所有。它完好的小棂窗俯瞰宅邸西向苏尔山、较低的屋顶。可是现在,套房里只有一个床架,别无他物。但我可以从东房搬一张床垫去,再从我房间搬张椅子去。
  「我会去那房里升个火。」我说。因为我知道,没使用的房间都潮湿阴冷。
  商路长非常和蔼地看看我。然后对桂蕊贝曦说:「玫茉是我的两只手和半个脑袋。她虽然不是我这身躯的女儿,却是我的家和我的心的女儿。她的神明和先祖,也是我的神明和先祖。」
  我很清楚我有高华家的血统,但,亲耳听商路长这么表明,依然给了我一股揪心的欢喜。
  「在市场时,」桂蕊说:「有一匹马看见我的大猫,冲撞起来,把骑者甩下马背,而且直冲玫茉,当时是玫茉抓住缰绳,把它停住的。」
  「我去准备房间啰。」我说,发觉很难承受别人给我赞美。
  桂蕊告退,随我出来,说是想帮我准备房间。等铺好床,壁炉也升了火,一切妥当。桂蕊说要去港口市场带她丈夫来这里。我渴望听他说书,桂蕊看出这一点。「我想,现在他差不多讲完了。」她说:「但我很高兴你陪我。希塔就留在马车内没关系,她不会惹麻烦的。」我们往外走的途中,她又补充:「一头狮子陪我就够了。」
  教我怎能不爱她?
  于是,桂蕊与我步行往港口市场走去。就在那儿,我头一回聆听诗人欧睿克思开讲。
  帐篷爆满,前翼和侧翼都撩了起来,好让观众可以站在外面聆赏,大家像山坡上的树木一样挨在一起,全体安静聆听。他正在讲「火尾鸟」的故事,摘自德宁士的《转化》。我晓得那个故事,安苏尔年长的居民也知道那个故事,但对阿兹士兵还有多数的年轻人而言,这故事却是个新的惊奇。在场有很多阿兹士兵,他们都占了最好的位置,紧靠帐篷内的舞台。观众个个双唇蠕动、凝神注目,沉浸在故事诗中。我也融入其中,耳朵听着诗人均匀嘹亮的嗓音和清亮的北国腔调,但几乎见不到他本人。我聆听,并且看着这个故事发生。
  他说完时,广大群众伫立无声,持续了一口长气之久,然后才「啊!」一声,开始为他喝采——阿兹人是两个手掌用力拍响;我们是拉开嗓门高喊那个古老的赞美辞:「耶呵,耶呵!」这时,我看见他了:高台上站着一个瘦削颀长挺拔的深肤色男子,眉宇间流露一抹挑战万方的不驯——虽然他对群众极为亲切和气。
  过了许久,我们仍无法接近已经下台而没入群众当中的讲者。我们努力向集结在他周围的士兵和官员突围,拼命拨开官兵的蓝披风和羊毛头发和他们的刀和十字弓和棍棒,还是徒劳无功。桂蕊说:「早知道,我应该带另一头狮子来才是。」
  他跳回高台,扫视群众,桂蕊吹响她的小鸟口哨——这回吹得又大声又刺耳。他马上看见桂蕊。桂蕊朝我们左侧点点头。不出几分钟,他来到海关大楼的台阶和我们会合。
  士官兵散去后,改由众多市民跟随在他身后。但大家都有分有寸,不愿过度压迫讲者。只有一位老者走到他面前鞠躬,像我们感谢我们的神明时那样深深鞠躬,并且张开双手,以便收受上天赐予的礼物。「赞美诗人。」他低语,然后直起身,快步走开。他眼里有泪。他曾带书籍来给商路长,而且不只一次,但我不晓得他的大名。
  欧睿克思看见我们,大步走过来。他握住桂蕊的双手一会儿。「带我离开这儿!」他说:「希塔呢?」
  「在高华家呢,」她特别用北方腔的发音讲我们的名字。「我身旁这位是高华家狄可萝的女儿玫茉。我们要当他们的客人了。」
  他睁大双眼,很有礼地向我致意,没问半个问题,但他看似有好些问题想问。
  「请容我暂且告退。」我临时想起一件事,便说:「我今早去市场忘了某些东西。你知道路,我一会赶上你们。」说完我就离开他们。煮八人份的焖烧鱼,依思塔还真需要多一点青菜才行。
  我经常纳闷,为什么诗人在他们的故事里总是略过家务和烹饪。所有伟大的战役和争斗,不都是为了家务和烹饪吗——期待白日将尽时,一家人能在安宁的屋子里同桌共食?萌华列王的故事虽然有讲到流亡期间,在苏尔山脚扎营时,列王如何狩猎并搜集根茎野菜来煮晚餐。但书里却没有说,他们的妻小住在被敌人毁坏乃至荒芜的城市里,依靠什么维生。他们必定也得设法找到食物,同时清扫屋内、祭拜神明,与我们在围城期间,以及之后屈从于阿兹人暴政之下,日日所做的一样。英雄从深山返家,人民当然设宴欢迎。我真想知道,当时他们吃什么;也想知道妇女们如何设法摆出菜肴来。
  我在西街的坡顶与桂蕊和她丈夫会合后,一起从盖柏桥爬坡回家。
  我走进厨房时,莎丝塔和波米已见过客人,都还十分兴奋,但依思塔却接近发火边缘:「看在摧毁者山帕的分上,一个女人家仅凭一小块鱼和一根叶柄,怎么喂得饱客人?」我多买回来的青菜和芹菜根扭转了灾难。她动手料理:磨姜、剁乐索尼、毫不留情地支使波米和莎丝塔做这做那。只要依思塔做得到,高华家是不会亏待宾客,或是让祖先蒙羞的。我所说的家务有一部分就是这些。要是这毫不重要,那么,什么才重要?这件事若不抱着崇敬之心去做,那么,崇敬又在哪里?
  昔日在大餐厅设宴款待四十名宾客的盛况,依思塔可以如数家珍,但现在,我们都只在她称为「储藏间」的地方用餐,那是个堆满架子和柜子的大空间,位在餐厅和厨房之间。之前顾迪利用松木废料做了一张桌子,至于椅子,我们就这儿找一张、那儿找一张凑足了。每一天,商路长最长距离的步行,常是从他的房间,穿过几条走廊,经过一些阶梯和内院,来到储藏间吃晚餐。今晚,他穿上昔日仅存的一件好衣服,那是一件厚重挺拔的灰长袍。我们所有人都多少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只有顾迪身上仍有很浓的马味。桂蕊穿一袭红色长衫,盖过窄管的丝质长裤。她丈夫穿白衬衫、黑外套、黑短裙,膝盖以下的腿部任其外露。他穿黑色显得异常俊爽,莎丝塔瞪大眼睛注视他,有如那条大鱼搁在市场厚板子上的样子。
  但商路长也是个英俊男子,即使现今跛了足也一样。他向欧睿克思欢迎致意时,让我想到阿德拉和玛拉等英雄。商路长与克思都站得非常挺直——当然,商路长必定多费很多劲。
  我们入座。桂蕊在商路长右侧,克思在他左恻,莎丝塔在波米旁边较次的座位,顾迪则是在我旁边,桌尾位置空着,因为依思塔不等到大家快吃完是不肯入座的。她一向说:「厨子就座,晚餐烧焦」,但那是得服侍更多人、煮更多食物,这句话才有道理。商路长诵念男人祷辞、而我念女人祷辞时,依思塔就站在一旁;我们一开始享用她烘烤的美味面包和焖烧鱼,她又不见人影了。我很高兴食物这么可口,让我们家很有光采。
  「你们安苏尔人与我们高山人一样,全家人同桌进餐。」克思说。他的嗓音是他整个人最美的部分,宛如一把低音六弦提琴。「让我感觉像在自己家里。」
  「告诉我们一些高山地区的事。」商路长说。
  克思微笑环视我们大家,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讲起。「各位知道那地方任何事情吗?」
  「它在遥远的北方。」没人开口,我于是说:「一块多山的土地,有一座大山脉——」那座山的名字突然跳进我脑海,有如我正看着埃朗所绘的地图。「那座山脉是叫卡朗山脉吧?据说那里的人都会巫术。但那只是埃朗的说法。」
  波米和莎丝塔瞪大眼睛——每次碰到我知道她们不知道的事情时,她们都这样。我觉得那很蠢,难道要是碰到她们谈论如何给衬料做折边、如何给折边做衬料时,不管是哪件事,我也应该瞪大眼睛?虽然未必总是了解她们,但我可不会瞪大眼睛看她们,仿佛认为她们知道那些事情很古怪。
  克思对我说:「卡朗山脉是我们最雄伟的山,如同你们的苏尔山。高山地区到处是山丘和岩石,农民很穷。他们有些人拥有某种力量是真的;但『巫术』是危险的词。所以我们都称为『天赋』。」
  「现在置身阿兹人中间,我们就说那些都没什么。」桂蕊用她冷静的、稍带揶揄的口气说:「我们不希望因为来自天赋族群就背负着罪名,并被石头打死。」
  「那么,」波米想开口,因为害羞,又打住。桂蕊鼓励她,波米于是问:「你有天赋吗?」
  「我能与动物融洽相处,它们也能与我融洽相处。这种天赋叫做『召唤』,不过其实比较像聆听。」
  「我没有天赋。」克思微笑道。
  「我不相信你这么不知感恩。」商路长说着,并非开玩笑。
  克思接纳这斥责。「您说得是,商路长。我确实被赋与了极大的天赋。但那是……那是一个错误的天赋。」他皱眉,而且几乎是绝望地想找到贴切的字眼,仿佛,他诚实回答与否,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对我而言,那并非错误;但是对我的族人而言,那就是错误的。因此,我才离开他们,离开高山地区。我从我自己的技艺获得无上的喜悦,但有的时候——有时候,心里难过时,自然也想念高山的岩石、泥塘与众山的宁静。」
  商路长静心注视他,不评断,只赞赏。「欧睿克思,即使住在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屋子,一个人也可能因思乡而心里难过。现在,你是一个流亡者置身在几个流亡者当中。」他举起玻璃杯,里面是水,因为我们没有酒。「敬我们的『归乡』!」他说完,我们全体与他同饮。
  「如果你的天赋是错误的天赋,正确的天赋会是什么呢?」波米问,她的害羞一旦不见,就永远不见了。
  克思注视她。他的容貌变了。对波米随口提出的问题,他本可以随口回答,波米照样会满意,但那不是他这个人的性质。
  「我家族的天赋是『消解』。」说到这,他不由自主举起双手覆盖双眼——这是奇特的一刻。「但我却被赋与『造就』的天赋。阴错阳差。」他抬头往上看,仿佛迷惑不解。我看见坐他对面的桂蕊忧心地切切望着他。
  「一点也不。」商路长以一种平静亲切的威信这么说,一句话,就舒缓了当时不自在的气氛。「你在你的诗中,把你被赋与的天赋送给了我们。真希望能现场聆听你说书。」
  「别鼓励他,」桂蕊说:「他会滔滔不绝讲那些诗,讲到太阳下山还不停。」
  莎丝塔噗哧一笑。我想,这是她听得懂的头一件事;而且她觉得「讲到太阳下山」这个说法很好玩。
  克思也笑了,还说他能永永远远不停谈诗。「唯一比讲述更棒的事是聆听。」他说:「或是阅读。」他投向商路长的目光里,有一个信号或挑战,比字词本身更沉重。当时,在阿兹统治下的安苏尔,阅读是沉重的字眼。
  「这宅邸曾经是诗篇的良舍。」我的商路长说。「再多尝点鱼吧,桂蕊贝曦?依思塔,你来不来吃啊?」
  依思塔喜欢商路长提高嗓门命令她坐下来用餐。她立刻进来,向宾客屈膝为礼。一念完面包谢辞,她立刻就问:「来了一头狮子,顾迪要怎么应付?」
  「它在马车里,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这个不信神的傻瓜。」顾迪说:「我说过,别去乱动那辆马车。你没去动它吧,嗯?」
  「那种事情,我当然不屑为之。」顾迪的粗大无礼加上他的大嗓门冒犯了依思塔,反而让依思塔变得优雅起来,几乎矫枉过正了。「一头狮子何惧之有。那么,它会继续待在马车内吗?」
  「最好让她跟着我们——假如不会打扰各位。」桂蕊说完,看出了这番话对莎丝塔、波米,可能还包括依思塔所产生的反应,立刻补充说:「但,让她睡在马车内可能比较好。」
  「这没道理。可以让大家见见我们的另一位客人吗?」商路长说。我不曾见他这样亲切和蔼,同时又坚定有力。我现在看到的是「往昔好日子」时依思塔的那位商路长。「她用餐了没有?请带她进来吧。」
  「噢。」莎丝塔虚弱地说。
  「她要吃的不会是你,莎莎女儿。」依思塔说。「她可能比较想吃一点鱼吧?」看样子,依思塔不会被任何狮子吓倒。「鱼头我还留着呢,准备煮汤用的。非常欢迎让她享用。」
  「谢谢你,依思塔,今天上午她早就吃过东西了。」桂蕊说:「而明天是她的断食日。狮子如果养得肥肥的,看起来会很可怕。」
  「我毫不怀疑。」依思塔附和道。
  桂蕊告退,不久,用一条短皮带牵着她的半狮一同回来。这只动物的大小如同一条大狗,但外形与步态迥异于大狗。这是一只猫,一只身子长,但结实柔软流畅的长尾猫;短短的脸,珠宝似的猫眼直视前方,步伐半带佣懒,半带尊贵。她的皮毛是沙子的颜色,带点黄褐。脸部四周的毛色较淡,柔柔细细长长的;嘴部四周和下巴底下的毛是白色的。她的长尾巴末端是一撮黄褐色的羽毛。我见到她,一半害怕;一半着迷。这只半狮蹲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一个接一个看我们。她张开嘴巴,露出粉色的宽舌;打呵欠时,露出可畏的白牙;然后,她合上嘴巴,闭上黄玉般的大眼,满足地发出呼噜声——那可是雷鸣般毫不客气的呼噜!
  「噢。」波米说:「我可以摸摸她吗?」
  我跟着波米也摸摸她。这头狮子的毛好可爱,又深又厚。假如你搔搔她俐落的圆耳朵四周,她会贴靠你的手,呼噜得更大声了。
  桂蕊牵她去商路长面前。希塔在商路长的椅子旁坐下,他伸手让她闻。希塔把那只手彻底闻过,然后抬眼看他,不是狗狗那种深长的注目,而是锐利的猫瞥。商路长把手放在她头上,她坐在椅子旁,两眼半闭,呼噜着,我看见她前脚的指爪轻轻上下敲着铺石地。


  第五章

  晚餐吃完,商路长邀请我们的客人去他的套房。同时,他瞥瞥我,让我放心,我也在受欢迎之列。我们配合商路长瘸腿的缓慢步伐,穿过走廊、经过无人使用的房间和内院,在后栋的厅房就座。窗户透进来的黄昏光线正在消逝。
  「我想我们该好好谈一谈。」商路长对他的客人说。他看着两位客人,双眸辉耀着猫眼石之火。「桂蕊说,你们到安苏尔来,部分是为了找我。玫茉也告诉我,她能遇见两位,是乐若神赐福。我确信这是赐福。但容我一问:两位何以要找我?」
  「容许我秉报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吗?」克思问。
  商路长笑了,他说:「『我该允许阳光照耀,或允许河流奔泻吗?。大竖琴家莫洛问雷涅他能否在市庙里演奏竖琴时,雷涅就是这样回答。」
  一开始,克思有点踌躇。「在我幼年时代,书籍对我而言,有如黑暗中的光;书写下来的东西就是光。」他停了一下。「后来,我下山走访各城市,渐渐明了,要学的东西何其多,不免有点陷入了沮丧绝望中——」
  「起初,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犊。」桂蕊说。
  「唔,对,也是那样没错。」我们都笑了,克思这才比较自在地继续讲下去:「无论如何,依我之见,创作诗篇是我所做的事情里最微不足道的。寻找其他诗人的作品,把它们说出来、印出来、让它们不被忽略或遗忘,也就是重新点亮文字的光芒,那才是我此生的主要工作。因此,我在各个市场说书营生的余暇,就置身图书馆,置身书商的摊子,置身学者的书斋,探询书籍与着述的相关讯息,认识那些被忘怀的诗人,或是那些只有在他们自己的城市或乡村才有人认识的诗人。而我所到之处,班卓门、峨岱、城市邦联、瓦得瓦,每个地方的大学或图书馆或市场,那些最智慧、最有学问的人都会提到安苏尔的学识,以及安苏尔的图书馆。」
  「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商路长说。
  「商路长,我的工作围绕着那些失落、被埋没、隐藏的东西。失落,也许是因为时机和恶运;隐藏,也许是因为统治者或祭司的偏见导致有毁坏之虞。在峨岱的美生城,旧议会厅堂的地基内,我们发现《雷涅生平》最早的证据,全部写在牛皮上。五百年前,暴君帖壬撒统治期间,那些书写的牛皮都封藏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地窖。帖壬撒驱逐教师、毁掉全城的市庙与撰着。他在位前后四十年。阿兹人统治安苏尔,于今才十七个年头。」
  「正是玫茉一生的年岁。」商路长说:「十七个寒暑有可能失落很多东西。一整代人所学到的是:获取知识会被惩处,安全系于无知。下一代人不晓得他们是无知的,因为他们不懂知识为何物。在美生城那个地方,帖壬撒的后继者并没有挖掘那些被埋藏的撰着,他们根本不晓有那些埋藏的撰着。」
  「但,有一个谣言幸存下来了。」克思说。
  「总是有许多谣言。」
  「我却追随它们。」
  「是某个特别的谣言将你带来此地吗?是一位失落的诗人大名?或是一首佚失的诗?」
  「安苏尔的名声传遍西岸各领土,说它是学识与撰述的中心。但吸引我来的,主要是那个故事——也就是那个谣传——谣传说,这里有个大图书馆,创建时间早在安苏尔大学设立之前。据说,图书馆内的撰述起自我们仍说雅力坦语的时代,而且馆内有些沙漠以外的土地的记载,而我们,全都来自那些土地。说不定,馆内甚至有远从日升之处带来的书籍,那地方在沙漠的另一边,是我们历史的源起之处。我已期盼多年,希望来这里请益、寻找任何有关那座图书馆的知识!」
  商路长未发一语,未做任何回应。
  「我知道,我的追寻无异将我置于危险中。而向每个人提起那座图书馆,让我置身于更加恶劣的危险中——即使我所交谈的那个人并不作答。」
  商路长微微点头,他面无表情。
  「我了解阿兹人,」克思说:「我们住在他们当中有一阵子了。」
  「那是需要勇气的。」
  「比不上我请求您付出的勇气。」
  我快受不了。这两个人都压抑热情、火力、畏惧、挑战。我想哭,想对他们说,大声对他们说:「信任彼此吧!你们不能互相信任吗?」但我也知道,吼他们是愚蠢、幼稚之举。
  桂蕊贝曦轻推希塔。狮子起身,向我靠过来,仍旧一派安详、爱困,在我双脚前就着自己的后腿坐好。这样一来,我可以搔弄她的耳朵,我的情绪因此缓和了。桂蕊看着我们,她并没有真的眨眼示意,但我认为,从她的注目当中,我读到了类似下面这样的讯息:「他们是男人;他们只知道用这种方法进行这件事。」
  商路长起身去拿蜡烛。本来应该我去拿的,但他已经把沉重的铁烛台拿到桌上了。他的行动实在很不便利,也不大能以两手抓握。桂蕊用打火盒点亮蜡烛。光明一显现,房间其余部分变暗,而我们的脸孔衬着黑暗以及窗户微微的暮光,一个个都鲜明起来。希塔呼噜一声,全身瘫沉在我脚边,活脱脱就是图画书中狮子的标准姿势。她的前爪向前伸,双眼注视烛光。
  「我修正我刚才对勇气的看法。」商路长说:「我被关在统领的监狱期间,曾经认为,自豪或自尊这类东西,人都可以归功于自己;但若是说到勇气,就该归功于众神。」他的目光也投向蜡烛稳定的黄色火焰。
  克思没说话。
  「我被带进监狱,」他继续说:「是因为阿兹人和你一样,听说了那些故事和谣传。故事与谣传把他们带来安苏尔。你晓得阿兹人为什么入侵我们国家,为什么围困我们城市吗?」
  「我以前认为是出于贪婪。他们觊觎你们的绿色土地。」
  「为什么觊觎这块绿色土地?瓦得瓦距离他们还比较近一点,而且瓦得瓦人和我们一样不善战。你说,你在阿苏达住过一阵子,那么,要是我讲错,就告诉我:阿兹人有个国王,是众统领中的统领,他同时是阿熹神的最高祭司。他的权力很大,众奴隶的所有权全部归他,军队也由他统帅。」
  克思点头。
  「这个祭司国王名叫窦利,三十年前他篡登阿苏达的王位。他素来相信,阿熹神希望他与大地的邪恶作战。阿熹神就是阿兹人承认的唯一神;阿熹的意思就是『上主』。阿熹神的真正名字是不可说的。所有善都属于阿熹神。但世上也有一股巨大的邪恶力量,名叫『恶霸熹』,意思是『另一个上主』。」
  克思再度点头。
  商路长问:「你晓得『千名真人』的故事吗?」
  「阿兹人说,假如能聚集一千个真战士,就可以永远征服恶霸熹。但也有人说是一百个。」
  「还有人说是十个。」桂蕊说。
  商路长微笑,可惜没有多少欢乐之情在其中。「我喜欢那个版本。」他说。「他们有没有说,这些真人准备在哪里会合?」
  「没说。」克思望向桂蕊,桂蕊也摇头。
  「唔,当年人家说那故事给我听的方式,让我很难忘记。告诉我故事的人叫做夷多,是我们这里的统领,夷猷的儿子。他对我说了很多次。」商路长停顿一下,又继续,但声音很小:「我不喜欢在这个屋子里讲那个故事。原谅我。我所听到的是:所有光明与正义属于阿熹神——那个焚烧之神,祂的力量可见于太阳。在阿熹神的火焰之外,无一神圣。因为祂的缘故,所有的火都是神圣的。他们鄙视月亮,称它为奴隶、巫婆。大地是流亡之所,污浊有罪、恶魔出没、全然阴冷黑暗,但因为阿熹太阳的关系,大地反射出了光亮及温暖。恶霸熹——阿熹神的敌人,会以如下方式显现:人的恶运、邪恶之人之所为,以及邪恶之人所崇拜的众多恶灵。而最重要的是,这些都在某特定地点显现。
  「大地的一切罪恶聚集在那个特定地点。黑暗陷入大地,光亮的相反质从太阳照耀出来。它是一个专吃光亮的反太阳,它是黑的、湿的、冷的、坏的。太阳是存在,『反太阳』则是反存在。地底有一个虚空、一个巨洞,比深更深。它名叫『夜之口』。
  「千名真人将在夜之口聚集,以便运送阿熹神的火进入恶霸熹的王国。他们将进入黑暗,迎战恶霸熹,摧毁恶霸熹。然后,他们会把火焰旗帜带出来,大地将日夜焚烧,届时将明亮如太阳。所有恶魔与阴影将被驱入比众星更远的外黑暗中。然后,阿苏达子嗣将名正言顺统治全人类,并崇拜那位焚烧之神。」
  讲这故事时,商路长的声音既单调又不平稳,几乎快听不清楚了,而且,我看到他两手紧紧交握。
  「阿苏达的古代传统说,『夜之口』在西部海岸。祭司王窦利从他所在的昧中城,命令一些低阶祭司去寻找这个黑暗中心。有些人认为,苏尔山本身即含纳『夜之口』,但其他人则不那样认为。他们说,苏尔是一座火山,它含火,所以对阿熹神而言是神圣的。山的对面,就是越过海水之处必然是那个黑暗中心,那个邪恶的无底井。所以夜之口必定就在安苏尔城的某处。
  「他们猜想,夜之口由一个拥有可怕力量的巫师守卫着,那个巫师能召唤邪灵大军,就是大地污浊的放射物。而异教的众神明,就是千名假神,将聚集防守。
  「因此,阿苏达调派大军,要以武力攻打这个国家和安苏尔城,希望找到夜之口。要是找到,窦利王将派遣千名真人的焚烧大军,带着火之旗帜进入夜之口。光明将消灭黑暗,善将征服恶。」
  商路长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咬着唇,不再注目烛火,让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
  「我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克思说,他自己的嗓音都在颤抖了。我想,他开口,是要给商路长有时间平静下来。「没错,有很多故事,讲述大地如何成为阿熹神与恶霸熹的战场,一场无终无止的战争。沙漠里的居民知道,遥远西边有一座叫做苏尔的山,是个诡异的地方,其实不过因为它的周围被海水环绕罢了。沙漠居民把咸水称做『恶霸熹的诅咒』……至于这个『夜之口』的故事,必定是个秘密知识。只有祭司才知道的民俗学识。」
  「拿来作为入侵的正当理由,倒是很管用。」桂蕊说。
  「假如是这样的话,这故事必有更多人知道才对,不是吗?普通士兵知道这故事吗,商路长?」
  「我不晓得。我知道他们都被告知要去寻找某些东西,某些房舍、山洞、巫师、偶像、书籍……这城市的山上有很多山洞,而偶像与书籍,在安苏尔也是不胜其数。士兵们都很勤于寻找。」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
  「他们怎么治理你们?」桂蕊问。
  桂蕊的嗓音有特色,虽不像她丈夫的嗓音那么美,但其中有某种质地,让我宽心、平静,跟触摸狮子毛有一样的效果。商路长回答她时,也比较不紧张了。
  「我们是被奴役,而不是被治理。夷猷统领和他的部属官长就是全部的法律。我们安苏尔人大多照旧用我们习惯的方式做事,尽力好好做,以此团结整个城市。但阿兹人会强索贡物,会惩罚渎神行为,而且态度倨傲。自从占领本城之后,阿兹士兵住在此地,有如派来驻防的部队。他们并没有派殖民人口来,也没带女人来,因为他们不喜欢在这里居住。他们讨厌这土地、这城市、这海洋。对他们来说,大地本身就是个流亡处所,而这里又是其中最糟糕的地方。」
  在接下来的静默当中,原本把头伏在脚爪上的希塔抬起头,从喉咙深处发声:「哦哇噢!」然后还用力打个呵欠。
  「你说的对。」桂蕊对希塔说完,与克思同时起身道晚安,除了谢谢商路长热诚接待,也向我致谢。
  我拿一盏油灯给桂蕊,附带一个云母矿石制作的遮风片,好让他们有光亮可以回房。他们走出套房时,我看见她和她丈夫都摸摸门边的神龛。我望着他们并肩走下甬道,他的手扶着她的肩,狮子在他们后面缓步随行,油灯闪烁不定的微光掠过空荡荡的石墙。
  我回身,看到商路长盯着烛火,面容十分疲倦。我心想,他多么孤单啊。朋友来来去去,而他却必须待在这里。我曾经想过,他的孤独是出于个人的选择、个人的天性,可能因为我早已习惯他的缘故,所以才那样想。然而,他其实是别无选择的。
  他抬眼看我。「你为高华世系带来的,是什么?」他说。
  我被他的语气吓着了,好不容易才说:「我猜想,是朋友吧。」
  「啊,没错,是有力的朋友,玫茉。」
  「商路长——」
  「嗯?」
  「那个『夜之口』,那个恶霸熹。那些戴红帽的、那些军人,他们以前是不是有来这栋宅邸,来高华世系?他们抓你进监狱,是因为他们以为——?」
  他好久没有回答。只是僵坐着,两肩缩起,他感觉痛苦时都这样。「对。」他说。
  「但,是否——这里有任何东西——?」
  我都不晓得自己在问什么,但他明白。他抬眼看我,是强烈的注视。「他们找什么是他们的事。要找的东西在他们心中,不在我们心中。这栋宅邸并没有隐藏什么邪恶。他们随身携带他们的黑暗,就永远不可能晓得这栋宅邸的核心是什么。他们看也看不见,见也见不着。那扇门永远不会对他们开启。玫茉,你不需要害怕。你不可能背叛它的。我试过,我试过要背叛它,一次又一次,但我宅的众神以及我亡祖的亡灵宽宥了我,才使我不致于犯下背叛之罪。他们不让我那样做。那么多『梦之施与者』的那么多只手,当时全放在我嘴上。」
  这时,我真是害怕极了。以前他不曾谈过监狱里的酷刑。他双手紧握,肩背弓起,全身颤抖。我好想走到他身旁,却不敢去。
  他做了个小手势,低声说:「去吧,去睡吧,孩子。」
  我这才上前去,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
  「我没事。」他说:「对了,你把他们带来宅邸,是正确的。你带来了祝福,玫茉,你总是带来祝福。好了,去吧。」
  我不得不留下他坐在那儿,颤抖着,孤单着。
  我好疲倦,经过漫长的一天,经过极好的一天,但我无法就寝。所以我走向山坡下方那堵墙,在空中写那几个字母,开了门,走进秘室。
  我一进到里边,立刻感到惧怕起来。我的心脏渐渐凉冷,我的头发在脖子上搔动。
  吸尽一切温暖与光亮的黑太阳,形象恐怖,有如我脑海里的一个洞,就在这当下,它吸走意义,除了寒冷与空无,别无半点其他剩余。
  我一向害怕这个狭长房间延伸入黑暗的远处角落,所以我总是远离那个暗影端,转身背对它,也不去想它,还告诉自己:「我晚一点再去了解那边有什么。」而此刻就是那个晚一点的时候。此刻,我必须弄清楚我居住的宅邸是建造在什么之上。
  但其实,我需弄清楚的只有那个「夜之口」的故事,那个可恨的形象,来自我所痛恨的民族。
  还有欧睿克思的故事。他说过了,是关于一座图书馆,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全世界最大的。一个学习的所在,一个展现心智之光的所在。
  我甚至没办法望向秘室的暗影端。我还没有准备妥当,我必须先聚足力气才行。我走到桌边,就是我常在底下建房子,假装自己是一头窝在穴内的小熊的那张桌子。我放下油灯,手掌向下搁在桌上,用力压着平滑的木质桌面,感觉它的滑顺、坚硬。它真的存在。
  有一本书放在桌上。
  我和商路长离开秘室之前,总是把书本放回原处,那是个遵循很久的老习惯,是商路长的母亲传给商路长,商路长再吩咐给我的命令。商路长的母亲曾经是他的老师,如同商路长是我的老师一样。桌上这本书我没见过。它看起来不旧,想必也是秘密带来给商路长,要他收藏起来,希望因此可以免得被阿熹神摧毁。由于努力学习古代大诗人以及他们收集的知识,我几乎没有时间去看那些比较新的书,它们是族人随机抢救来的。一定是今天我与桂蕊重回市场时,商路长拿出来要给我看的。
  我打开书本,发现它以金属字母印刷。现今班卓门和峨岱的书本也都以这种方式制作,即使要印一千本书也容易。我阅读书名:《混沌与灵性:宇宙演化》,书名底下有「欧睿克思」的名字,再底下有印刷地和印刷者的名字:德利水城,班卓门世系之贝瑞与侯拉文。下一页只印了几个字:「印制此书,借以荣耀并怀念克思世系的湄立瓯里塔」。
  我坐下来,面向秘室的暗影端,因为,要是我没办法望向它,当然也没办法背对它。我把油灯拿靠近书籍一点,开始阅读。
  清晨的微光中,我就在秘室中醒来。油灯已灭,我的头枕在打开的书本上。我冷到骨子里去了,两只手也僵得几乎无法在空中写画,差点就离开不了秘室。
  我跑着去厨房,几乎整个钻进壁炉好获得温暖。依思塔斥责我,莎丝塔叨念着什么,但我没细听。诗篇里的那些伟大字句像海浪在我脑袋里汹涌,像鹈鹕飞越海浪。除了那些诗句,我没办法再听、看、或感觉其他什么。
  依思塔真心为我担忧。她给我一杯热牛奶,说:「喝掉,你这个傻女孩,干么这个时候生病呢?家里不是有客人吗?把它喝完!」我喝完,谢过她,回房倒头就睡,睡得像块石头,直到快中午才醒。
  在马厩院落,我找到桂蕊和她丈夫和狮子和两匹马和顾迪和莎丝塔。莎丝塔把她的缝纫工作放一边凉快,痴迷地绕着克思打转。顾迪在为高大的红马上马鞍,而桂蕊与克思正在争论。他们倒没有生什么气,只是彼此意见不同。按照我们的说法,这是因为乐若神没有在他们心中。桂蕊正说:「你不可以独自一人去那里。」而他说:「你不可以跟我去那里。」他们这样说了不只一次。
  克思转过来面对我。那个刹那,我觉得自己几乎陷入与莎丝塔一样的痴迷,一边想:这个人就是我昨晚通宵展读,灵魂因而被重塑的诗篇创作者。但,迷惑即起即散。没错,这一位是欧睿克思,但却不是诗人克思,他是平凡男子欧睿,一个正与老婆起争执的忧心男子,一个总是对每件事认真之至的男人,是我们的客人,是我喜欢的人。「玫茉,你告诉我好了,」他说:「昨天在市场,很多人看过桂蕊了,看见她与希塔。看见的人总有好几百个,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没来得及说话,桂蕊抢先说了:「但没人看见马车里面啊!对吧,玫茉?」
  我对他说:「是真的。」然后对她说:「我不认为有人看见里面。」
  「所以啰,」她说:「昨天在市场,你老婆躲在马车里;令天则待在屋子里,像个贞洁的女人。然后,你的仆人,也是驯狮员,则走出马车跟你一起去宫殿,不成吗?」
  他顽强不屈地摇头。
  「欧睿,我扮成男人跟着你走遍全阿苏达沙漠,长达两个月。为什么现在突然不行了?」
  「你会被认出来。他们看过你了,桂蕊。他们看过你是女人的样子。」
  「所有不信者都长得很像啊。何况阿兹人根本不看女人的。」
  「他们有看见女人带了狮子,而狮子正好惊吓了他们的马!」
  「欧睿,我要跟你去。」
  他为难极了,她走上前拥抱他,又是抗辩、又是保证。「你知道的,在阿苏达没人识破我是女人,只有绿洲那个年长女巫,但她也只是笑。记得吗?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不会看出来,他们没办法看出来的。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去。我就是没办法。你也不行那样。你需要希塔,而希塔需要我。我现在就去换装——时间还很充裕。我不骑马,你骑马,我和狮子步行跟随你。时间还充裕,不是吗,玫茉?这里去宫殿有多远?」
  「四个街口,加上三座桥。」
  「瞧?我马上回来。别让他丢下我自己走掉!」她对我、顾迪和莎丝塔,可能还包括那匹马这么说完,跑向宅邸的后栋。希塔大步慢跑跟随。
  欧睿走到院落大门,直挺挺站在那儿,背向我们所有人。我真为他感到难过。
  「有道理啊。」顾迪说:「在他们所谓的宫殿里面,人人都是致命的毒蛇。那宫殿其实是我们以前的议事厅。你,过去那边!」高大的红马略带责备地看看他,才礼貌地走到左边去。
  「你真美啊。」我对那匹马说,因为他真的很美。我轻拍他的脖子。「白兰地?」
  「布蓝提。」欧睿回答,一边走回大伙儿这头。他那股被打败的尊贵风度,可想而知,恰恰打进了莎丝塔的心坎里。
  「噢——」她对欧睿说,说完又想掩饰失态,胡乱又问道:「噢,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帮你拿——」但她想不出可以拿什么给他。
  「他是优秀的老伙伴。」欧睿说着,拿好布蓝提的缰绳。样子好像就要登上马背,但顾迪说:「稍待一下,等一分钟。让我看看他这儿的肚带。」他一闪身,站到欧睿与马匹中间,把马蹬甩到马鞍上。
  欧睿放弃了,与那匹马同样耐心地站着。
  「你拥有这匹马很久了吗?」我试着制造话题,可却让我感觉与莎丝塔一样蠢。
  「他今年超过二十岁了。该是让他别再旅行的时候了。白星也一样。」他有点悲伤地微笑。「我们一起离开高山地区,布蓝提跟我,白星跟桂蕊。本来还有黑煤儿,我们的狗,一只好狗,是桂蕊训练她的。」
  听到这,顾迪开始滔滔不绝大谈曾住在高华家的猎犬,桂蕊出现时,他还说个没完。她穿一条长裤和一件粗布束腰短上衣。安苏尔男人留长发,长发绑在后头,所以,桂蕊只是把她的发辫梳开,再戴上一顶旧黑绒帽。她的下巴不晓得怎么弄的,反正变得深色一点,或是粗糙了一点。这样一来,她成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青年,板着脸,眼神敏捷但怕生。「好。我们可以走了吗?」她说。原本低柔有节的声音变嘶哑了。
  莎丝塔盯着她直瞧,十分着迷。「你是谁呀?」她问。
  桂蕊两眼一转,说:「驯狮人,奇以。行了,欧睿?」
  欧睿注视她,耸耸肩,笑了笑,一跃上马。「那就走吧!」他说完立即启程,头也没回。她与狮子追随在后。经过大门时,她回头看看我,眨眨眼睛。
  「他打哪儿冒出来的呀?」莎丝塔问。
  「愿慈悲的恩努神与他们同行,陪伴他们前往致命鼠蛇的巢穴。」顾迪一边拖着脚步走进马厩,一边有气无力地说。
  我进屋照料众神和列祖,并询问依思塔需要从市场买什么回来。


  第六章

  顾迪告诉我,那天上午,来了一位议事厅的信差。议事厅就是阿兹人叫做「统领宫殿」的地方。那位信差前来传讯,要欧睿克思中午以前去宫殿,听候统领指令。当然,信差没有说「请」或为什么或其他任何话语。他们于是去了,我们于是等着。等到他们回来,时间已相当晚了,所以中间我有好多时间可以担忧。见到他们从南边沿我们这条街回来时,我正坐在宅邸前神谕喷泉的干水池边。欧睿牵着马步行,驯狮人奇以在他旁边,狮子在后头缓步而行,满脸无聊。我跑上前迎接他们。「一切顺利,一切顺利。」欧睿说。奇以也说:「顺利得很。」
  顾迪站到马厩院落的大门边,准备牵布蓝提——马厩里有马匹,给顾迪带来无上的快乐,所以,他连一下子也不肯让其他任何人照顾马儿。奇以对我说:「跟我们来。」
  在校长房里,奇以虽然还没换装,也还没洗脸,但她已经又变回桂蕊了。我问他们饿不饿,他们说不饿。统领有给他们食物和饮料。「他们有让你们进到屋檐下吗?」我问:「他们有让希塔进去吗?」我其实不想对阿兹人的行动太过于好奇,但我就是真的感到好奇。我认得的人没半个曾进去议事厅、或营房、或见过统领及阿兹人在那里怎么生活,因为议事厅所在的那整座山丘,随时有大批士兵守卫着。
  「我去换下这些行头时,你先把经过告诉玫茉。」桂蕊说。结果欧睿把经过编成一个故事——他忍不住那样做。
  阿兹人除了支搭帐篷,他们也设立营房。帐篷的样式与他们在沙漠游牧时使用的帐篷样式相同。搭在议事广场的帐篷很高大,像一栋大房子那么大,全是红布镶金边的材料做成,还插了许多旗子。欧睿说,看起来,统领实际上是在那顶帐篷里执行统御任务,而不是在议事厅内,至少在雨季期已过的目前是这样。那顶帐篷有豪华的陈设,而且可以随意移位,里面以雕刻的屏风分隔空间。欧睿旅行阿苏达时,曾获邀进入那种大帐篷里。但如今在这儿,他甚至没被带进这种布搭的屋檐底下,而是请他坐在距离那顶帐篷不远的一张轻型折叠椅上,椅子摆在一块地毯上,帐篷的布门是开着的。
  布蓝提由一位马童带去马厩,那马童对待布蓝提,好像他是玻璃做的马匹。训狮人与狮子在欧睿后方数码之远的地方站立,几名阿兹士官看守着,他们与欧睿一样,都获纸伞遮蔽日晒。「我是托希塔之福,才拿到一把纸伞。他们尊重狮子。」桂蕊从更衣室朝外喊。「他们后来会扔掉那些纸伞,因为被我们用过了,而我们是不洁的。」
  他们一到达,立刻被供以茶点,希塔则有一盆清水。他们等了大约半小时,统领由那顶帐篷出来,并有朝臣与将官等随员陪同。他对欧睿十分殷勤亲切,称呼他为「诗人王子」,并表示欢迎他造访阿苏达。
  「阿苏达!」我脱口而出:「这里是安苏尔呀!」接着立刻为插嘴而道歉。
  「凡阿兹人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个大沙漠。」欧睿温和地说。我不清楚这是欧睿自己的说辞还是阿兹人的谚语。
  欧睿说,夷猷统领是六十或年纪更大些的男人,衣着华贵,袍子都是金线掺织的亚麻材质的阿苏达式样,头上所戴,是只有阿兹贵族才有资格戴的宽缘尖顶帽。统领的举态和蔼可亲,谈吐睿智又有活力。他坐下来与欧睿谈诗:最开始是谈阿苏达的伟大史诗,但他也想了解他所谓的「西部诗人」。他的兴趣真实不虚,他的问题也都很聪明。他邀请欧睿定期去宫殿,可以朗诵他自己的作品或是别人的作品。统领说,那将替他本人,以及整个宫廷带来很大的乐趣和很好的教导。统领与欧睿的言谈,很像亲王对亲王,口气是邀请,而非命令。
  两人对谈一会儿之后,有些朝臣与将官也加入会谈,他们与统领一样,都展现出对他们自己的史诗有相当通透的认识,而且都有一股好奇,甚至是饥渴,渴望聆听诗歌与故事。他们赞美欧睿,说欧睿是他们的沙漠之泉。
  但有些人就没那么友好。统领之子,夷多,看得出来一直保持距离,没理会正在讨论诗歌的他们。他站在那顶门打开着的帐篷内,与一群祭司和将官聊天。后来,愈聊愈吵闹,统领斥责他们安静,夷多沉了脸,没再说话。
  统领要求带狮子上前,奇以遵从。希塔的本事可派上用场了,她在欧睿的指示下:面向统领,前爪向前伸,狮子低头鞠躬——如同猫科动物伸展身子时的「敬礼」。这动作十足十取悦了每个人,以至于希塔必须重复做好几回。当然,她也无所谓,毕竟每一回都可以获得一点奖赏——虽然当天是她的断食日。夷多走上前来想跟她玩,他把尖顶帽摘下来,放在手上悬荡着,但希塔不理他。他就问,希塔的本事多强、她曾不曾活吃猎物、有没有咬过人、有没有咬死人等。驯狮人奇以恭敬地回答所有问题,而且命令希塔向他敬礼。希塔马马虎虎鞠了个躬,还朝夷多打呵欠。
  「应该不准不信我神的外人饲养阿苏达的狮子才对。」夷多对他父亲说。他父亲回答:「但,谁会把狮子从他主人身旁带走呢?」这显然是个谚语,回答得俐落漂亮。夷多听了,开始捉弄希塔:大喊大叫想激怒她、跳起来作势要攻击她。可是,希塔完全置之不理。统领搞清楚儿子在干什么时,很生气地站起来对他说,他使这个家门的待客隆谊蒙羞,也冒犯了这头狮子的尊威,然后命令他离开。
  「这头狮子的尊威。」桂蕊终于在我们身旁坐下来时,顺口重述一遍。她的脸洗干净了,衣服换回她的丝衫和长裤。「我喜欢那个说法。」
  「但我不喜欢统领与他儿子之间的互动。」欧睿说:「如同顾迪所说,一个蛇穴,要小心行走才好。不过,那位统领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心想,他是毁灭我们,奴役我们的暴君。但我没说出口。
  「商路长说的对,」欧睿继续说:「阿兹人暂时安顿在安苏尔,有如行军中的军人。他们对本地人的生活、习性和生计,好像一无所知,这实在让人惊讶。而统领对这样的一无所知,渐渐感觉无聊了,所以我猜想,他大概准备结束此地的生活,因此有可能想好好善用这段期间吧。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城市的人民同样对阿兹人一无所知。」
  「为什么我们应该对他们有所知?」我说,无法克制自己不开口。
  「我们高地人常说,老鼠才真正懂得猫。」桂蕊说。
  「这些人对我们的神明吐口水,而且说我们不洁,我才不想认识他们。他们说我们不洁,我倒要说他们污浊呢。瞧,仔细瞧我的商路长,瞧瞧他们怎么对待他!你们以为他是天生手残吗?」
  「啊,玫茉。」桂蕊说,她把手伸向我,但被我推开。我说:「你们喜欢的话,大可以去他们所谓的宫殿,吃他们的食物,然后对他们谈你的诗作。可是,只要我有办法,我要把阿兹人杀个片甲不留。」
  说完,我转头哭起来,因为我破坏了一切,配不上他们两位对我的信赖。
  我想离开房间,但被欧睿拦住。
  「玫茉,听我说。」他说:「听我说。原谅我们的无知。我们是你们的客人,我们请求你原谅。」
  这话把我从愚蠢的哭泣里带了出来。我揩揩双眼,并说:「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桂蕊低语。我让她拉我的手,一起在窗边座位坐下。「我们所知太少了——对你、对你的商路长,还有对安苏尔。但我同你一样知道,我们在这里相遇,不是因为偶然。」
  「是因为乐若神。」我说。
  「是因为一匹马、一头狮子、还有乐若神。」她说:「玫茉,我愿意信赖你。」
  「我愿意信赖你们。」我对他们两人说。
  「那么,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们有需要彼此认识!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商路长的事,或者,阿兹人来之前,他是做什么的。他是这个城市的城主吗?」
  「我们没有什么城主。」
  我努力整顿自己,以便适切回答,如同商路长要求我「请多讲一点好吗,玫茉?」时,我会做的那样。我说:「我们选出议会来治理城市。安苏尔海岸的所有城市都这样。议会的议员由市民选举产生,然后由议会指定『商路长』。商路长要巡游各城市、安排贸易,好让城市和乡村各取所需。另外,他们也要尽力防犯商人可能有的欺骗或高利行为。」
  「所以,那不是一个世袭地位?」
  我摇头。「一个商路长一次当十年,假如议会再指名让你当,就可以再当十年。之后必须由别人取代。任何人都可以当商路长。但你必须自己有钱、或是你的城市有钱。因为你必须经常招待商人、代理商和其他商路长,而且总是在旅行——甚至远到南部的桑卓门,去与那里的丝商和政府洽谈事情。那是很花钱的。但当年的高华世系是个富有的世系,城里的人民也出钱帮忙。当商路长是一项荣誉,很了不起的荣誉。所以现在虽然『商路长』这个衔称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我们仍然称呼他为商路长,以示尊崇。」
  我差点再次哭出来。我的软弱和欠缺控制力,让我心慌,也教我生气,好在,那股怒气帮我稳定了自己。
  「那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我所以晓得,是因为别人告诉我,而且我自己也读了一些历史书。」
  突然间,我的肚子仿佛挨了一拳,气息瞬间全跑光,只能瘫坐在椅子里。我一生的习惯约束着我:我不能提阅读,我应该永远不对任何人说我在书上读了什么——除了家人。
  但欧睿与桂蕊当然没留意什么。对他们而言,那是绝对自然的事。他们点头,要我继续说。
  这时,我可不确定我应该或不应该对他们说了。「像我这样的人,被大家叫做『围城儿』。」我拢拢淡色、波状的细发。我希望他们了解我的身世,但我不想提到我母亲被强暴的过去。「你们也看得出来……阿兹人拿下这城市时,那时是……但我们又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在城外待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我们有战斗能力,只是不想制造战争而已,我们是可以打仗的。可是,有更多军队从阿苏达派过来,数量有原来的两倍之多,他们闯进城内,把商路长捉进监牢,并重创高华世系。他们把大学拆了,把书籍扔进运河和海里。他们或是在运河溺毙居民、或是用石头把他们打死、或是把他们活埋。商路长的母亲,苡莉尤高华——」
  她在世时,就住这个房间。士兵闯进宅邸时,她就在这里。我说不下去了。
  我们陷入沉默。
  希塔在旁边踱步,挥打她的尾巴。我向她伸手,希望借此摆脱我正在叙述的事,但她没理我。她半张着嘴,不知何故,看起来比平常更像一头狮子。
  「她整个晚上都会情绪不好。」桂蕊说:「她在宫殿获得太多奖赏了,等于提醒了她,她今天连一餐都没吃。」
  「她都吃什么?」
  「运气不好的山羊,多半时候。」欧睿说。
  「她会狩猎吗?」
  「她不大知道怎么狩猎。」桂蕊说:「假如小时候留在她母亲身边,她母亲本来是会教她的。半狮和狼一样,都是成群狩猎的动物。就因为这缘故,她才忍受我们,我们就是她的家人。」
  希塔发出一声长长的狮吼——像抱怨又像唱歌的评论,然后再度踱向狭长房间的另一头。
  「玫茉,谈过去对你不知道算不算太难?」欧睿说。见我摇头,他又说:「你刚才说,他们摧毁了大学的图书馆吗?整个摧毁?」我看得出他希望我会否定。
  「士兵当时是想要拆掉图书馆建筑,但它是石造的,又建得牢靠,所以他们只能打破窗户,捣毁各房间,把书籍拖出去。他们不想碰书,所以叫市民来搬,堆到货车上,拉去倒在运河里。书借实在太多,积满了运河河底,开始堵塞河道,他们又差人把书拉去港口,倒在码头上。要是书本没有立刻沉入海洋,他们就把搬运书籍的那些人也推下去。有一回我看见一本——」这次,我总算止住了自己,没说出我看见有人从海里捞出一本书。
  那本书如今放在秘室中,是北国卷轴书的其中一册。这种卷轴书是写在上胶的亚麻布上,再绕着木杆子卷起。有人发现它掉在海滩上,被太阳晒干了,就把它带来这里。虽然泡在海水里数周之久,但那漂亮的书写字依然清晰可读。商路长试着复原被毁损的文字时,曾让我看过。
  但我不能谈那些书,那些在秘室中的旧书或被救回来的书。连对桂蕊和欧睿也不能说。
  谈论古代应该是安全的,希望如此。所以我说:「大学以前就在这里,很久以前,就在高华家。」
  欧睿问到安苏尔城的四大世系,我倾囊相告——多半是从商路长那儿听来的:开蒙、盖柏、高华、亚克。从建城的最早期,他们就是最富裕的家族,在议会里最有权力。他们建造高级住宅和市庙,出资赞助公共仪典和节庆,吸聚艺术家与诗人、学者与哲学家、建筑家与音乐家,让这些人住在他们家里工作。从那时起,人们开始把这城市称做「慧丽安苏尔」。
  高华世系始终定居在神谕宅邸,位在山丘的第一个隆岗上,俯瞰河流与港口。
  「这里有神谕?」欧睿问。
  我迟疑未答。直到昨天,也就是桂蕊和欧睿到来的早上,我站在喷泉旁,站在神谕喷泉干枯的水池边,才稍微思考起「神谕」这两个字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说。原有意多说一些,结果没说。真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不曾疑思,高华世系何以被称做「神谕宅邸」?「神谕」了什么,我甚至都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定不可以谈到它——我所知道的,我向来所知道的,就是一定不可以谈到那间秘室。仿佛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
  接着,我想到前一天晚上商路长说的话:「所有施梦者的手都放在我的嘴上。」这话吓坏了我。
  他们看我既困惑又说不出话来,欧睿于是改变话题,问起这栋宅邸的事。所以没多久,又让我讲起了它的故事。
  昔日,高华家渐渐兴旺,宅邸和家族都扩张,吸引了艺术界、学术界、工艺界的人前来——特别吸引到学者还有创作诗与故事的人。不但安苏尔城的居民前来,连其他地方的人也来聆听他们的创作、向他们学习、跟他们一起工作。所以,经过那些年,大学就在高华世系这里发展了起来。宅邸的后栋部分,包括楼上和楼下,都曾经是套房、教室、工作室和图书室,在现今的外层院落外面,曾经还有其他建筑;山上更远的那些房舍,曾经是师生的招待所和宿舍、艺术家与建筑商的工作坊。
  诗人德宁士年轻时曾经从峨岱来这里。也许,他就曾经在我们昨晚同坐的后楼研读过,因为那里曾是高华图书馆的一部分。
  最后,「幸运神」,也就是我们所称的「那聋者」,转身离开开蒙、盖柏、亚克三世系。他们的财富和福祉日渐减少,与高华世系的竞争转变成怨隙。所以,他们说服议会,抽走高华世系的大学和大学图书馆,把它们收归市有,那多少是出于怨恨和嫉妒吧——虽然他们美其名为「公有精神」。高华家接受了议会的裁决,但也提出警告,旧地点是神圣的,新地点也许不那么受祝福。城市当局在比较靠近港口的地方为大学重盖新校舍。经过数百年收集来的藏书,差不多全部搬到新地方。然后,我把商路长以前告诉我的话,告诉了桂蕊和欧睿:「从他们开始动手把书籍搬离高华世系起,前庭的神谕喷泉就开始失灵。书籍渐渐搬离,一点一点地,水渐渐不流了。等到书籍全部搬完,喷泉就完全干涸了。它不涌泉不流水,已经两百年了……」
  新图书馆开张,他们举行了仪式和庆典,学生与学者也来参加。但它一直没有像高华世系旧图书馆那么有名、那么常被光临。两百年后,沙漠居民来到,拆掉建石,把书籍倒入运河和海洋、埋进烂泥巴里。
  聆听我讲这段过去时,欧睿两手抱着头。
  「高华世系这里,什么也没留下?」桂蕊问。
  「留下了一些书。」我不大自在地说。「但是围城结束时,阿兹士兵连大学都还没去,就直接来了这里。想寻找那个……那个他们所相信的特定地点。他们拆了宅邸的木造部分,拿走书籍和陈设——发现什么,就拿走什么。」我讲的是实情,但我有股很强的直觉:桂蕊察觉到那不是全部实情。
  「太惨了——太惨了。」欧睿说,他起身。「我知道阿兹人认为书写是邪恶的事情——但摧毁、还有废弃……」他悲痛难过得无法言语。他迈大步走到房间尾端,站在西窗边:越过高华世系的屋顶和城市的较低山坡,白皑皑的苏尔山浮在海峡上空的云雾之上。
  桂蕊走近希塔,将皮带扣上她的颈圈。「来吧,」她轻轻对我说:「希塔需要散散步。」
  「我很抱歉。」我随她走出去,一边为了又让欧睿那么沉痛而沮丧不已。我说的每件事都不对。这是没有恩努神的一天,没有半点祝福的一天。
  「毁坏书籍的人,是你们吗?」
  「不是。但我真希望——」
  「假如天底下的各种希望像马匹就好了!」桂蕊说:「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希塔松掉皮带跑一跑?只要我在附近,她就不会攻击。但如果是在周围没有人的地方,就可以比较放心让她随便跑。」
  「旧公园。」我说,于是我们往那里走去。旧公园在宅邸东边的上方山坡,是山腰中的宽峡谷,向下刚好俯瞰河流分成四条运河的那个堤岸。这个旧公园的每个斜坡都林木葱茏,阿兹人不曾上到这儿——他们不喜欢树木。没有人常到这儿来,只有山下小孩偶尔来为家人猎野兔或鹌鹑,让家人有点肉吃。
  我带桂蕊去看大家称做「德宁士之泉」的地点,位置靠近公园入口。希塔在泉水池痛痛快快地喝水。
  附近半个人也没有,桂蕊松掉希塔的皮带,她马上冲了出去,但没冲远,总是去了又回。显然,希塔也不大喜欢树木,所以不想深入密林,连矮树丛也避开。但她对着一棵树磨锐她的爪子,磨了很久,接着,去另一棵树继续磨。后来,她在一大片悬钩子灌木丛中到处嗅着某种动物的踪迹。她跑离我们最远的一次,是为了追一只蝴蝶,这一追,让她又跳又冲地下坡到一个陡峭的幽暗山路。她绕过一个转弯,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一会儿之后,桂蕊发出一小声召唤,没多久,狮子重现,迈开大步穿过树影跑向我们。桂蕊摸摸希塔的头。我们开始闲步穿过树林,慢慢爬坡回家,希塔一路随着我们走。
  「真是奇妙的天赋啊。」我说:「能够召唤动物靠过来。」
  「还得看你怎么使用它。」桂蕊说:「我们从高山地区下来,必须营生,这种天赋确实很方便。欧睿东学西学时,我就训练马匹。我喜欢那个工作……我欣赏阿兹人训练马匹的方式。对他们而言,打马比打老婆还要糟糕。」她鼻子轻轻发出喷鼻息的声音。
  「你们怎能忍受在阿苏达住那么久?你们不……你们没对他们动怒过吗?」
  「你动怒有理由,我没那个理由。」她说:「那有点像跟野生动物、跟掠食动物住一起。以我们的标准来说,他们是危险的,也不讲理。他们把生活弄得很辛苦。我为阿兹男人感到难过。」
  我没接话。
  「他们像种马,或者像公兔。」她一面深思,一面说:「他们没一刻不挂虑男性对手、没一刻不操心女性日渐放荡。他们永无自由。他们用敌人把自己的世界填满……但,他们是勇敢的,也重然诺,又礼待宾客。很像我的高山族人。我实在相当喜欢他们,只是,当时没能认识任何女人,因为我乔装成男人,就必须远离女人。这一点蛮讨厌的。」
  「我痛恨他们的一切。」我说:「没办法。」
  「当然你没办法。根据你已经告诉我们的那些事——你怎么可能不恨他们?」
  「我不想以任何其他方式去看他们。」我说。
  我不相信桂蕊会故意不听别人说话,但她有时会略过不理。她继续向前走,一会儿过后,在山路上突然回身面向我,咧嘴笑着说:「嘿,玫茉!你何不跟着我们去宫殿?当马夫副手。你像个俊秀的男孩,上次就彻底骗过我了。你想不想去呀?很有趣喔。他们的统领类似国王,而人生有多少机会可以觐见一个国王呢?还有,你可以听欧睿——他准备跟他们讲《宇宙演化》。那是有点风险的,因为他们非常执著,认定阿熹就是神,而且是唯一的神。但统领昨天已经提出要求了。」
  我只摇头。没错,我渴望聆听欧睿讲那首诗,却不希望是在一大堆阿兹人之间聆听。我不想再多说我如何痛恨他们,但我肯定不打算对他们表现出礼貌、懦弱、和卑屈。
  可是,第二天晚餐后,桂蕊又提起这个主意。显然,她已事先说动了欧睿,因为欧睿并没有表示反对。令我火大的是,连商路长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只问他们认为那会有多危险。一听说他们信赖阿兹人的待客律法,商路长就说:「他们对我展示的待客之道,不是我希望玫茉知道的那种。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时间,我们的人民和他们的人民彼此间的了解这么少,也实在丢脸。对我们、对他们来说都一样。」他深思地注视我。「而玫茉学什么都很快。」
  我想抗议,说我拒绝去到临近阿兹人的地方,不管那地方是哪里。我不想向他们学习什么,也不想认识有关他们的任何事。但那种刚愎自用导致的无知,是商路长最鄙薄的事。而且,那种话听起来也像懦弱。要是欧睿和桂蕊愿意冒险前往宫殿,我怎能拒绝?
  这主意实在愈想愈吓人。但听了欧睿和桂蕊的描述,我对宫殿和阿兹人都好奇起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持续很久了,我不免遐想,这一切是否将永远不变:家务、市场;高华世系的许多空房间,秘室及其中的阅读和学识宝藏,还有那个我一直不敢涉足的诡异黑暗角落;除了我亲爱的商路长以外,没有人教我任何新东西;除了他,没有谁可以相处、可以付出我的爱。如今,由于来了两个人,这宅邸活了起来。列祖列宗,包括亡魂、亡灵,以及地基石和壁炉的守护者都醒了,正在聆听。「双向张望者」已经打开那扇门。我知道这一点。我知道我们的客人带着乐若神的祝福,踩踏恩努神之路而来。拒绝他们的好意,就是拒绝恩赐、拒绝机会、拒绝转换。
  「你想去吗,玫茉?」商路长问我。我知道,如果我抗议,他不会坚持。我耸耸肩,甚至没开口说什么,仿佛去或不去是一件毫不重要的事。
  他用洞悉的目光看着我。为什么他赞同把我送去我们的敌人中间?我明白原因了:因为我可以去他无法去的地方。即使我是懦夫,我仍能携带他的勇气前往。他正在请求我扮演我们世系子嗣的角色。
  「好,我愿意去。」我说。
  那天夜里,我生平第一次梦见是我生父的那个男人。他穿着阿兹士兵穿的那种蓝斗篷,头发像我的头发:暗褐色、无光泽的波浪状羊毛发,因为纤细得没办法梳理而乱成一团。我无法看见他的脸,因为他正急急忙忙手脚并用爬越废墟、破墙、裂石——如同我们城市满布的那些。我站在街头,看着他。他经过我时,曾经正眼看我。虽然我没能看清他的脸,但我认为,那不是一张男人脸,而是一张狮子脸。他转头后,又翻越一道断垣残壁,匆匆地,宛如在追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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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欧睿克思第二次去娱乐安苏尔的阿兹统领时,他的随扈有驯狮人奇以、狮子希塔,以及马夫孟木。
  马夫孟木惶惶难安,而且浑身不自在:假如阿兹人叫我替布蓝提卸除马鞍,或是用马夫那一行人的语言和我攀谈,怎么办?他们一下子就会识破。我对马匹的跗关节与骹骨怎么区分,实在一无所知啊。桂蕊说,甭害怕,他们与顾迪一样,不会容许一个不认识的男孩进入他们马厩,去接触他们那些名贵的马匹。而且不管怎样,一旦进到宫殿里,她会一直把我留在她身边。我假扮孟木,只需要拢出马夫的样子,装出带领布蓝提的模样走过街道,仿佛欧睿需要马夫帮着驾驭他的座骑似的。
  我照做了,但就是觉得傻里傻气,而且害怕极了。布蓝提是我的安慰。一路走来,他的钉蹄在城里的铺石街道,踩踏出规律的达达声响。他的大头在我旁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点摆着,耳朵前后前后弹动,不时从鼻孔喷出气息,黑瞳仁的大眼睛含着仁慈。他年事已高——至少比我年长,足迹遍及西岸各地。只要是欧睿要他去的地方,他就拿出高贵的耐心跟随。我希望我能像他一样。
  从铁匠桥开始,我们顺着高华街的缓坡直走,直达议事厅前的广场。我注视这栋建筑,内心涨满自豪之情。这建筑又宽又高,以银灰色的岩石建造,还有几排挑高优美的窗子。红铜色的圆顶比全城的屋顶都稍微高些,就像苏尔山浮在其他较低的山脉上一样。从大广场有台阶沿缓坡通向前门平台。以前,我们自己人统治自己人的时代,常有居民在平台上发表演说和辩论。商路长跟我说过,那个平台建造得极为用心,要是你站在中门的前面说话,音量只要略大于平常,就能被全广场的人听到。以前我不曾爬上那些台阶,甚至也不曾走到这个广场。它属于阿兹人,不属于安苏尔市民。
  广场中央矗立着那个巨型帐篷,红色篷顶,好多柱子插着飘扬的旗子,几乎把议事厅淹没了。
  我们接近广场入口时,一名官员前来迎会,并命令穿蓝制服的守卫让我们通过。
  有几个人从广场左侧的马厩出来,我拉好布蓝提,让欧睿下马。一个年长的阿兹人从我手中接走缰绳时,对布蓝提发出啧啧称赞,然后牵他离开。驯狮人奇以用短皮带拉着希塔,随即来到我身边。我们跟随欧睿走过铺石地。大帐篷的前面有一张地毯,还提供一张折叠椅和一柄遮阳伞给欧睿。我和奇以没有座位,就站在欧睿后面。不久又来了一个围城儿,交给奇以一柄红纸糊成的遮阳伞,奇以立刻把那柄伞递给我,由我拿着,为三个人遮阳。他自己则两臂横胸,摆出高傲的姿势站好。我明白,这是做给阿兹人看的,让他们以为我是奇以或欧睿的奴隶。
  在阿兹人的王朝这里,奴隶一律穿条纹粗布做的袍子,或是及膝束腰短袖外衣;条纹有灰与白、暗褐与白两种款式。这些奴隶有的是阿兹人,有的是我的同胞。他们全都是男人或男孩。女奴隶都待在室内那种不露面的地方藏着。而她们没有一个是阿兹人。
  从大帐篷里走出几个位阶不同,所以华服款式也互异的朝臣。营房也出来几个将官。阿兹人把营房盖在议事厅后面的东运河山坡上,以前,那是我们设置选举亭的地点。统领终于从大帐篷出来,全体文武官员都起立。统领后头跟着两名奴隶:一个撑着大阳伞在他头顶上方;另一个拿着扇子,以备统领需要凉快时之用。当时是气温适中的春天,太阳多半被薄云遮掩,海风轻柔地吹着。眼看两名奴隶拿着愚蠢的设备站在那儿,我暗暗觉得,阿兹人真是笨——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根本不需要遮阳伞或扇子,也不需要朝臣们头上戴的宽沿帽吗?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不是沙漠?
  我模仿阿兹奴隶的举止,不直接注视夷猷统领,只不时偷瞄几眼。统领的脸型宽厚、多皱纹,而且与多数阿兹人一样,带了病态的黄色;鹰钩鼻短短的,眼睛窄窄的。阿兹人的淡色眼睛常让我反胃,我曾经好几次感谢祖先让我生成与我族人一样的深色眼睛。统领的羊毛头发是灰白的短发,从帽子底下向外鬈曲,他的眉毛也向外鬈曲,沿着下巴有一圈剪得短短的灰胡髭。他的容貌看起来凶悍疲乏。他微笑迎接欧睿——那抹微笑松弛了他的凶相;另外他还附带一个动作,我不曾在其他阿兹人身上见过:他的双手从心脏部位伸展开来,同时低头鞠躬,以示欢迎之意。那似乎是对同等地位的人的见面礼,而且他称呼欧睿为「诗人统领」。
  然而,我心中暗想:他还是没让欧睿进到他的屋檐底下。
  他们以「不信者」称呼我们,那是我们跟他们新学到的字眼,其中若有什么意义,就是指不知道什么是「神圣」的人。世上有这种人吗?「不信者」这个词,说的只不过是有某些人,他们所谓的神圣,与你所谓的神圣有所不同罢了。阿兹人已在此地逗留十七年,却还是不懂,安苏尔的海洋、土地、岩石,全都是神圣的,它们都因为富含神性而活了起来。我心想,若有谁是「不信者」,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才对。我就这样站着东想西想我对他们的怨怼,没在听那两个男人——亲王对亲王,暴君对诗人——在说什么。
  欧睿开始朗诵了,他那低音提琴般的嗓音唤醒我开始聆听。但,那是统领要求的阿兹人诗作,是他们不计其数的沙漠战争史诗之一,我才不愿意听呢。
  我在朝臣中寻找统领的儿子夷多——就是之前曾作弄希塔的那个人。要从众人中找出他很容易。他穿戴一大堆华服美饰,而且帽子样式奇特,插了许多羽毛和金布裁制的饰带。他长相有点像他父亲,但比较高,也比较英俊,只是肤色很淡。他是无一刻安静的人,不是在与某人讲话,就是坐立难安,两手和身子动个不停。老统领安坐不动,专注听故事,他穿的亚麻袍子像石雕般垂着不动,五短的硬实双手摊开在大腿上,几乎每一位朝臣都与他一样专注聆听,啜饮着故事中的文字。欧睿的嗓音像情感高昂的歌唱,我也渐渐忘却自己,融入了故事。
  讲完悲剧的背叛与和解,他停了,听众全体喝采——喝采的方式是手心互击。统领命令一个奴隶端一杯水给欧睿(「事后他们会打破那杯子丢掉。」奇以很小声地对我耳语。)此外,也提供几碟甜品,但没有给奇以和我。夷猷向前欠身,取了一小块什么东西给希塔。奇以牵她向前,她坐下,礼貌地嗅嗅那东西,然后转开头。统领笑了,他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那是个很悦人的笑容。「这不是狮子食物,对吧,希塔女士?」他说:「要不要派人取肉给她?」
  答覆统领的人是奇以,不是欧睿。她的回答粗哑简短:「最好不要,阁下。」
  统领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你让她节食,嘎?好的,好的。你能让她再鞠躬一次吗?」
  我没有看见奇以走动或做任何事,但狮子站了起来,在统领面前大动作做了猫科的身躯伸展。统领笑开时,她环顾四周,想找奖赏:那个骨髓小球。奇以把奖赏丢进她嘴里。
  夷多走上前来,对欧睿说:「你付了多少代价买到她?」
  「我用一首歌买了她,夷多统领。」欧睿说。他说这话时依然坐着,因为他正在为七弦竖琴调音,有借口不站起来。夷多不悦地沉着脸。欧睿抬头,说:「应该说,是用一个故事买了她,才比较正确。拥有这只幼兽和她母亲的那一位游牧人,想要完完整整聆听《德大》的故事,以便充实他们自己的表演内容。我当时花了三个晚上时间对他讲那个故事,结果,我的奖赏就是这头狮子幼兽。我们双方都很满意。」
  「你怎么知道那个故事?你怎么学到我们族人的歌谣?」
  「我听过一个故事或一首歌谣后,它就成为我的了。」欧睿说:「那是我的天赋。」
  「除了那种天赋,还有创作歌谣的天赋。」夷猷说。
  欧睿颔首鞠躬。
  「但你在哪儿听到的?」统领儿子追问。「你在哪儿听人讲《德大》?」
  「我旅行过阿苏达的北部,夷多统领。那边每个地方的居民都把他们的歌谣和故事送给我,也就是跟我讲故事、唱歌,跟我分享这种财富。他们没有要求付费,没有要求一头狮子幼兽,或甚至一个铜子儿,他们只要求一首新歌或重讲一个老故事。沙漠地区,最贫穷的人民在文字上和心灵上最慷慨。」
  「真的,真的。」老统领说。
  「你读过我们的歌谣吗?你有没有把它们收进书里面?」夷多吐出「阅读」和「书籍」这样的字眼,有如它们是他口中的粪便。
  「王子,置身在阿熹神的人民当中,我就依照阿熹神的律法过生活。」欧睿说这话,不但流露尊严,而且语气强烈。那是一个人的荣誉受到挑战时,针对那挑战所作的回应。
  夷多转身走开,不晓得是因为欧睿直率的答覆,还是他父亲的怒视而退缩了。不过,他对他的一个同伴说:「那个拉提琴的是男人吗?我以为是女人呢。」
  事后桂蕊才告诉我,在阿兹人之间,只有女人演奏拨弦乐器或拉弦乐器,男人则是吹笛子或吹号。但是,当时我一心以为,夷多是想侮辱欧睿;再不然就是,他想找机会嘲弄他父亲,而侮辱欧睿正是一个途径。
  「诗人,假如您用过茶点,已感到神清气爽,那么,我们很想听您朗诵您自己的诗作。」夷猷说:「只是,还望您原谅我们对西岸地区的诗相当无知,请多启迪指教。」
  统领说话这么得体典雅,真教我惊讶。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军人,这一点无庸置疑,但他说的每句话都经过斟酌,甚至以古字和转语修饰,听起来真令人心旷神怡。对于一个回避书写,并以开口大声说来表达其文字艺术的民族,你是有可能听到他们这样说话的。而在那次之前,除了喝斥命令以外,我几乎没听过阿兹人说什么话。
  除了口语上一决雌雄,欧睿也相当擅长文雅有礼的交流。稍早,朗诵史诗《德大》时,他把天生的北方腔放到一边,借由模糊掉较重的子音,并突显母音,他说起话来就像个阿兹人。此刻,他回答统领的要求时,依旧保持那种柔和的阿兹腔:「统领,在诗人这一行里,我微不足道。」他说:「而且,我也无心把自己摆在那些伟大得多的人前面。您与您的朝臣能否容许我不要朗诵我自己的诗作,改为朗诵峨岱地区最受喜爱的诗人,德宁士的诗作?」
  统领点点头。欧睿一边继续为七弦竖琴调音,一边先解释,这首诗不能用唱的,乐器的声音只是用来区隔这首诗和前后其他话语,有时候也用来表达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欧睿解说完,也调好音了,他先向七弦竖琴点头鞠躬,然后拨动琴弦。琴音悲切、清晰、激昂。最后一个弦音消逝时,他才说出《转化》长诗第一篇的起首字句。
  直到欧睿全部讲完,没人稍有移动。即使在欧睿讲完之后,大家依然沉默良久,如同市场那些听众一样。正当他们准备鼓掌表示称赞时,统领突然举手。「不成,」他说:「诗人,再一次!假如您肯,请再为我们讲一遍这个杰作。」
  欧睿露出有点震惊的表情,但他微笑,再次对竖琴点头鞠躬。
  在他还没碰到琴弦之前,有个男人大声说话了——不是夷多,而是距离他那一伙人不远的一个男人。他身穿红黑两色的袍子,红色高帽子从帽顶到肩膀有个盒子似的头饰,直直垂下来,把他的头遮得只剩脸孔可以看见。他的胡髭曾经用燎烧法去除,所以沿着下巴只留下烧得鬈鬈的胡髭根。他身上除了一把短剑,还多配戴一根重重长长的黑棍子。「太阳之子,」他说:「这种亵渎神明的内容,听一次不就已经太多了吗?」
  「祭司。」奇以小声对我说。虽然我们不常看见祭司,但我晓得这个人是祭司。我们都叫他们「红帽子」,而且都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们,因为若有市民要被石头砸死,或在潮泥滩活埋,都是由红帽子执行。
  夷猷转头看着那个祭司——如同隼鹰转头那么迅猛,皱起的眉头仿佛在说「好大胆子」。但他只温和地说:「最蒙阿熹神祝福的,」他说:「我两只耳朵都迟钝,竟听不出有什么亵渎神明的地方。我请求您为我解惑。」
  配戴红色头饰的男人自信满满地说:「夷猷统领,这些字句里都没有神,里面完全没有对阿熹神的认识,也丝毫不相信祂神圣诠释者的启示。诗句全都盲目崇拜恶魔和假神,只谈属世作为,而且赞美女人。」
  「啊哈,啊哈。」夷猷点头,但那既不是反驳,好像也不受祭司的一番斥责所动摇。「不信神的诗人确实都不认识阿熹神和祂众多的烧炙者。说到他们的理解,固然都黑暗不明,而且大错特错,但,我们也别说他们盲目。只因启示之火还没烧到他们而已。对于我们这些很久以前就被迫把妻子留在家乡的人,您是否甚至吝于让我们听到一个关于女人的字眼?您,受祝福的、被火烧炙的您,您高高在上,不致沾染污秽,而我们只不过是军人。单单聆听,并非拥有;但,无论如何总给了一些安慰啊。」他这话说得绝对严肃,周围有几个男人却露齿而笑。
  戴头饰的男人正准备回答,统领却突然站起来。「基于尊重受炙者的神圣纯净,」他说:「我不要求这位『受祝福的煣得』或他的弟兄留下来,继续听这些会冒犯他们耳朵的字句。不想聆听不信神的诗人朗诵歌谣的人都可以离开。因为,有道是:『只有被诅咒的人,才会听见诅咒』。凡是同我一样耳朵迟钝的,可以留下来安心聆听。诗人,原谅我们的争执和我们的无礼。」
  统领再度坐下。夷多和几个红帽子——共有四个人,还有夷多的众伙,通通返回大帐篷,大肆喧嚷。有几个靠近夷猷的男人也尽量不起眼地溜走了,个个是一脸不安和不悦的表情。其余人都留下来。欧睿拨动琴弦,再一次讲起《转化》的开头。
  这回结束时,统领带动大家鼓掌,并命人再端一杯水给欧睿,(「水晶玻璃杯盛装的财富。」奇以小声对我说),然后遣走随扈,说他想同诗人「在羊齿棕榈底下」谈话——意思显然是私下谈话。
  两名守卫仍站在帐篷出入口旁,但军官和朝臣各自回大帐篷或营房。奇以与我则被执扇的多事奴隶遣开,我们只好跟随一些人走去庭院的马厩那一侧。这时我才了解,那几个人是从马厩或别地方来听诗的,他们一直站在众人的外围,不希望引起注意。他们有些是士兵,有些是马夫,其中有两个人是男孩。他们大都对希塔很感兴趣。他们想再靠近希塔一点,但奇以不让他们更靠近。他们试着攀谈,问些平常的问题:她叫什么?你在哪儿买到她的?她吃什么?有没有杀过人?奇以的答覆简要傲慢,很切合驯狮人的身分。
  「他是你的奴隶吗?」一个年轻人间。我起先没意会他是在说我,奇以回答了才懂:「他是马夫学徒。」
  那个年轻人跟到我旁边。我走去有阴影的墙边,就地坐在圆石上,他也在旁边坐下来。他看了我好几眼,最后说:「你是阿兹人。」
  我摇头。
  「你爹是。」他看起来很精明。
  长这种头发,长这种脸,否认何用?我于是耸耸肩。
  「你住这里?在城里?」
  我点头。
  「你认识任何女孩吗?」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我满脑子以为他看出我是女孩了,就要开始嚷嚷污染、污秽、亵渎——
  「我是去年跟着我爹从杜耳来这里的。」他口气沮丧地说着,然后好一阵子没再开口。
  我更仔细地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个男孩,顶多十五或十六岁,还不是成年男子。他没穿蓝色斗篷,而是穿及腰短上衣,肩上有个蓝色绳结。他赤脚、淡肤色、粗骨骼、脸孔柔和,但嘴巴周围长满痘痘。他的羊毛鬈发是黄色的。他叹气道:「安苏尔女孩都痛恨我们,」他说:「我以为你可能有个姐妹。」
  我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孟木。」
  「唔,孟木,假如你认得一些女孩的话,而她们……你晓得嘛,假如她们想跟男人相处一下的话,我有点钱。意思是说,我会给你一点钱。」
  他这个人粗俗、讨厌,而且可怜,对自己甚至有点绝望。我没回答。我又畏惧,又瞧不起他,他实在让我想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实很无耻,像条狗,我没办法真的恨他。
  他继续谈着女孩。我猜他是在谈他的白日梦吧,而且开始谈到某些事情,我感觉我脸红了,而且烦躁不安。我平板地说:「我不认得半个女孩。」这句话让他闭嘴好一会儿。他叹叹气,搔搔鼠蹊部,终于说:「我痛恨这里,我想回家。」
  那就回家去呀!我想对他大吼,但我只说:「嗯。」
  他又看看我,看得那么仔细,又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你曾经跟男孩约会吗?」他问。
  我摇头。
  「我也没有。」他的嗓音悲伤单调,并没有比我的嗓音深沉。「有些男人有。」这念头好像让他十分沮丧,以至于没再说什么,末了才说:「若是那样,父亲会把我宰了。」
  我点头。
  我们默默坐着。希塔在奇以的陪伴下,来来回回在庭院中走动。我想跟他们一起,但又想到,马夫学徒与狮子和驯狮人一起来回走动,会显得奇怪。
  「这里的男人都做什么呀?」男孩问。
  我耸肩。男孩呢?阿兹人的男孩除外,我们城里每个男孩都得到处搜寻食物和柴火。「玩棍球。」我终于说。
  他看起来更沮丧了。显然,他不是热衷比赛游戏的人。
  「这里好奇怪啊,」他说:「每个地方都有女人,都公开露面。到处是女人,但你却无法……她们都不……。」
  「阿苏达没有女人吗?」我装傻。
  「当然有女人,但她们都不出来外面到处走动。」他忿忿不平,语带责难。「她们不总是在你能随时看到的地方。我们的女人不会在街上招摇过市。她们待在各自的家里。」
  我想起了母亲,在街上,正准备回家。
  一股巨大猛烈的忿怒席卷我全身,假如我当时开口说话,必然会是诅咒,或者在他脸上吐口水。但我没说话,那股怒气慢慢消褪,成了空冷的不适。我吞咽口水,用意志使自己平静。
  「梅克说,市庙有妓女,」这男孩说:「任何人都可以去那里,只是,市庙现在当然关闭了。所以他们改成秘密进行,但妓女总归还是有的,她们跟任何人做那件事。你晓得那些情形吗?」
  我摇头。
  他叹气。
  很小心地,我站起来。我需要走开,但必须慢慢走。
  「我叫西姆。」他说。他抬头看我,眯起眼睛微笑,像个小孩子。
  我点头,慢慢走开——走向希塔和奇以,因为不晓得还能去哪里。血液在我耳内鸣响。
  奇以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后说:「我猜想,统领大概快谈完了。去马厩那里,要他们把诗人的马牵出来。就说,你想带他散散步,好吗?」
  我点头,绕到大马厩的院落。基于某些理由,我不再害怕那些男人了。我向他们要诗人的马,他们带我去布蓝提的马栏。布蓝提正在玩味燕麦的滋味。「替他上马鞍,然后带出来。」我说,仿佛他们是奴隶,而我是主人。起初从我手中接走布蓝提的老人遵照我的命令去牵马。我双手在背后交握,站着看一长排马栏里的骏马。老人把布蓝提牵出来,我毫不迟疑地接过他的缰绳。
  「他大概有十九岁或二十岁了吧?」
  「更大一些。」我以相同的自信回答。
  「优等血统。」老人说。他伸出又粗又脏的手指,轻柔地梳理布蓝提的额毛。「我喜欢高大的马匹。」他说。
  我匆匆点头表示认同,随即把布蓝提牵走。奇以与希塔剐走到马厩院落的出入口,欧睿也正朝我们走过来。我让欧睿踩着我的膝盖登上马背。我们镇定地启程返家。穿过议事广场大门时,我们经过几名蓝斗篷守卫,我突然被眼泪征服,它们热滚滚夺眶而出,我的嘴在颤抖抽搐。我继续前进,透过泪眼遥望我的城市,我美丽的城市,以及海峡上方的远山和云天,直到泪止。


  第八章

  那天晚餐,依思塔做了一道特别料理,我们叫它「油富」,用一点绞碎的羔羊肉或小山羊肉,拌马铃薯、青菜和药草,作为内馅,外面包裹酥皮,再下油锅炸。依思塔感激欧睿和桂蕊,不仅因为他们为厨房提供肉品——事实上,我们是在分享希塔的晚餐——也因为他们是客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使宅邸重现荣耀和尊严;此外,他们也让依思塔有了为之煮食的新对象。他们赞美油富,依思塔却耸耸肩,抱怨并批评自己的酥油皮做得太硬,她说是因为买不到昔日好时光用的那种上等油。
  晚餐后,商路长又带两位客人和我去后栋的厅房,四个人再一次坐下来谈天。对于夷猷统领在「羊齿棕榈下」对欧睿说了些什么,我们都很好奇,欧睿也很乐意告诉我们详情。他确实带回了新消息。
  窦利,就是众统领的统领,也是阿苏达的祭司王兼司令官,负责指挥阿兹军队已达三十九年,上个月在他的沙漠城市昧中的宫殿病发身故。他的继承者名叫阿克雷,号称是他侄子。由于阿苏达的国王都身兼最高祭司,而阿熹神的祭司在形式上须独身,所以国王不可能有儿子,只会有甥侄。阿克雷继位,其他竞争王位的甥侄都在暴动中被杀死,或在幕后被暗杀。昧中城已动乱好一阵子,但目前阿克雷已稳掌政权,成了阿苏达全境众统领的统领。
  这结果显然很投夷猷统领的喜好。欧睿根据统领所言得知,比起已故的窦利本人,这位新的祭司国王,祭司身分少一点,国王身分多一点。而那些曾经意图阻挡阿克雷登上王位的宫殿派系,与窦利本人一样,都是「千名真人」信徒的追随者,就是他们宣告展开「善恶之战」,怂恿军队入侵不信的安苏尔,希望找到并毁灭「夜之口」。
  阿克雷的追随者似乎并没有很相信「夜之口」的存在,尤其是入侵的军队一直没能找到夜之口,当然就更难取信于人了。这班追随者认为,尽管占领安苏尔能为昧中城带来一些利益和奢华用品,但不仅消耗阿兹军队的资源,精神上也是可疑的冒险。因为阿兹人是一个独立的种族,住在他们的沙漠里,独受他们唯一的神眷顾。他们一直与不信者的污染划清界限;而持续住在不信者中间,对他们的灵魂是一种冒险。
  那么,待在安苏尔的这些阿兹人该做些什么?
  夷猷边思考,边把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都说给欧睿听,讲得相当坦率。依他之见,问题在于:怎么做,才更能取悦阿熹神。统领中的统领应该下令士官兵尽可能掠夺战利品,然后召回他们,重返阿苏达呢?还是,他应该派遣殖民者来安苏尔永久定居?
  「他当时差不多就是那样说的,」欧睿说:「显然,监于夷猷在不信者中间生活了这么多年,新登位的统治者于是询问夷猷的意见。而夷猷则认为,我是公正无私的观察者。但,他何以这样看我呢?而且,他为何信赖我,跟我谈起那些让他非常左右为难的决定呢?我本人就是一个不信者呀!」
  「因为你是诗人。」商路长说:「因此,在阿兹人眼中,就是真理传声筒,也是先知。」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别人可以讨论。」桂蕊表示:「再说,无论你是否为先知,至少你肯定是个好的聆听者。」
  「一个沉默的聆听者才对。」欧睿有点苦涩地说。「关于这种事,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能对夷猷说什么。」商路长说:「但这件事能帮你了解他。我个人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他们刚来时,他曾带走一个安苏尔女人去当奴隶,当妃妾,听说统领对她是待之以礼。那女子名叫缇柔亚克,是名门之女。我在入侵前就认识她了,她是个美丽聪明又有灵性的女孩。但现今,若有她的消息,全是仆人的八卦,由别人传来的。据说夷猷给予她相当于妻子的尊荣对待,据说她对夷猷有巨大的影响力。」
  「希望能跟她谈谈!」桂蕊说。
  「我也一样。」商路长说,他的声音带着嘲弄和忧郁。停顿一会,他继续说:「夷多是统领之子,由远在阿苏达的一个妻子所生。听说,夷多痛恨缇柔。还听说,夷多也痛恨他父亲。」
  「他会奚落他父亲,也会公然反抗他父亲。」欧睿说:「但好像还是服从他的命令。」
  商路长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神龛那儿,站在它前面。「受祝福的宅邸众灵,」他喃喃念着:「帮助我说话诚实。」他点头鞠躬,伸手摸摸神龛那个老旧的基底,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走回来我们这边。他站着说话。
  「率领士兵来我们宅邸寻找夜之口的人是夷多和一帮祭司。他们折磨宅邸的人,逼大家透露洞穴、阴沟或任何夜之口可能存在的出入口。有的人因苦刑致死。阿兹人却让我活着,他们——」他顿了顿,继续说:「他们对我怀抱最大的希望,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巫师——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祭司,但,却是个『反神』的祭司。然而,我无法告诉他们渴望知道的事。恩努神把祂的手放在我嘴上,不让我说谎。山帕神制止我的舌头,不让我说出事实。高华世系所有亡魂都来到我四周。祭司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都怕我,即使在……他们或许不是怕我,而是畏惧那个进入我里面的神圣性,畏惧那些环绕在我四周的亡魂聚集,畏惧这宅邸、这城市、这土地的众神众灵之祝福。
  「经过一段时间,那些祭司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剩夷多一个人审问我。我猜想,他也是怕我的,但同时他对自己的胆量很自豪,因为他相信我是强大的巫师,而他依然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因为成了他内在残酷的玩具,而证明了他的力量。我必须听他的。他讲个不停,一直对我解释,再三重复说:那个充满我内在的魔鬼,最终会跑出来告诉他该去哪里找夜之口。在那个恶魔出来讲话之前,我都还不准死。所有邪恶都会死亡。正义会统治地球,而他,夷多将坐在万王之王的宝座上,在荣光中燃烧。他一直讲,一直讲。我曾想对他说谎,也曾想向他表明事实。但神灵就是不肯让我顺遂心意。」
  他叙述这些时,都没有坐下。这时,他又走回神龛那儿,双手放在基座上,默默在那里站立一会儿。我听见他向恩努神和宅邸众神小声祝祷。祝祷完毕,才重回我们这里。
  「夷多监禁我那段期间,我都没见到他父亲。夷猷远离监牢,也不参与这个猎巫计划。夷多经常对我抱怨他父亲,挑他毛病,说他不敬神,轻视祭司和预言者,还藐视统领中的统领的命令,没听令寻找夜之口。『我服从我的神和我的王,父亲却没有。』夷多说。最后,不晓得是不是夷猷下的命令,我被释放了。洞穴和众恶魔的寻猎热度逐渐降温,只剩夷多或那帮祭司偶尔激惹一阵恐慌,比如找本书来毁坏,或是找个学者来折磨。夷猷让他们畅所欲为,我猜是为了满足统领中的统领,让他知道,寻猎计划依然持续进行中。他必须小心行事,毕竟,他儿子是国王派系的人,而他本人却不是。
  「如今看起来,夷猷好像只管扮演着自己想当的那种国王。而夷多与祭司们的大权,恐怕会突然被削减。所以,目前有可能是个危险的时刻。」
  他又同我们一起坐下。虽然他之前做了痛苦的陈述,但这时似乎已经不烦心了,只剩黯然与疲乏。他环顾我们时,面庞有了柔和神色,仿佛从一趟旅行归来,见到了他所爱的人。
  「危险是因为……」桂蕊说,欧睿接话,补足了她那半个疑问:「是因为夷多眼见他的派系权力渐失,可能会想夺回大权吗?」
  商路长点头。「我倒想知道,阿兹人的士官兵对这件事采取什么立场。」他说:「不用怀疑,他们都想返回在阿苏达的家。他们对他们的祭司都很尊敬,假如夷多公然反抗他父亲,而祭司们支持夷多,士官兵会服从那一边呢?」
  「我们可以到宫殿探听。」桂蕊瞥了我一眼,我不明白缘由。
  「另外还有一个危险,或希望,或两者皆是。」商路长说:「我告诉你们的事,要请你们保密。有一群人希望激发安苏尔城民起来反抗阿兹人。这个团体已经蕴酿很久,目前走到了制定反叛计划的阶段。我只是从朋友口中听说,没有参与制定计划。我甚至不清楚这个团体有多强大。但它的确存在就是了。倘若获悉宫殿里有权力斗争,像这种团体可能会借机采取行动。」
  这时,我终于明白迪萨克来这里都在谈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他与商路长会谈时,我总是被支开。领会到这一层时,一股怒意穿透我全身。他们谈论反抗之举,为什么不准我听?他们谈论对抗阿兹人、跟他们战斗、把他们驱赶出去,为什么不准我听?迪萨克认为我害怕吗?或者,他认为我会像小孩子到处去张扬?他认为,由于我长了一头羊毛发,就会背叛我的族人吗?
  桂蕊想多了解这个团体,但商路长无法多谈,或是不愿再多谈。欧睿倒是默不作声,思考着,最后才问:「安苏尔城共有多少阿兹人?一千、两千?」
  「超过两千。」商路长说。
  「居民人数超过他们很多呀。」
  「但阿兹人配备了武器,又训练有素。」桂蕊说。
  「受过训练的士兵。」欧睿说:「的确给予他们一种优势……不过还是一样,经过这么多年——」
  我脱口而出:「我们战斗吧!我们去每条街道跟他们战斗。我们曾经撑过一年——直到他们增派两倍的军力,然后杀戮又杀戮。依思塔告诉我,城市被攻陷那几天,几条运河都被死尸堵塞,河水不流——」
  「玫茉,我倒不是质疑你们的勇气。我知道你们族人是被超强的不对等军力打败。」欧睿说
  「我们不是战士。」商路长说。
  「阿德拉与玛拉!」我抗议。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一会儿。「我并不是说,我们不可能造就英雄,」他说:「但是几百年来,我们都是靠讨论、商议、协调、选举解决争端。即使有争端,也是借由词语,而不是借由刀剑来战斗。我们已经失去野蛮残酷的习惯……但阿兹士兵的野蛮残酷好像没有穷尽。他们还打算摧毁多少东西呢?我们失去了心,直到如今仍是残废的族群。」
  他举起损坏的双手,他的表情怪异、扭曲,双眼看起来非常黑。
  「欧睿,如你所言,他们具有优势。」他说:「一个国王、一个神、一个信仰,他们可以齐心行动。他们是强大的,但单一也可能被分化。我们的力量在于拥抱多元。这是我们神圣的土地,我们与众神和众灵同住在这里,我们在祂们中间,祂们在我们中间。我们与祂们共同忍耐。我们虽然曾被伤害、被削弱、被奴役,但只有毁掉我们的知识,我们才真的被摧毁。」

  ※

  两天后,我们再去议事广场,我才搞清楚,桂蕊说「我们可以到宫殿探听」时为什么瞥了我一眼。她要马夫学徒孟木去找那些阿兹马童和见习士兵聊天。欧睿朗诵时,他们都在周围闲晃、聆听。「把耳朵拉长,」她说:「询问有关昧中城新统领的事,以及有关夜之口的事。前几天,你与其中一个男孩谈了很久。」
  「长青春痘那一个。」我说。
  「他喜欢你呢。」
  「他是想知道我会不会出卖我姐妹供他取乐。」我说。
  桂蕊吹声口哨,轻轻的下滑音调。
  「忍耐。」她轻轻说。
  商路长也常说「忍耐」,我把它当作我的向导、我的戒律。我会服从。我会忍耐。
  这一回,夷猷统领从大帐篷出来听欧睿开讲,夷多和祭司群没有随他出来。朗诵进行到一半,帐篷内开始出现噪音,喧嚷的唱诵和鼓击声传出来——祭司们显然在执行仪典。统领周围的朝臣,有的露出不胜其扰的表情,有的耸肩并小声交头接耳。夷猷冷静安坐。欧睿结束那个诗节后,也住口了。
  统领打手势要他继续。
  「我无意对祭祀者不敬。」欧睿说。
  「那不是祭祀。」夷猷说:「而是无礼。假如你愿意,就继续吧,诗人。」
  欧睿鞠躬,继续朗诵那部作品,同样是阿兹英雄的故事。朗诵完毕,夷猷差人为他端来一杯水,然后开始与他交谈,有几位朝臣也加入。而我,我服从命令,溜到马厩院落墙边,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加入那群男孩和男人。
  西姆在那儿。他正朝我走过来。他的体型比我稍大些,是个高壮的男孩。他嘴巴周围的青春痘之间有细毛冒出来——阿兹人的毛发量比我们族人多,而且很多人长了络腮胡。但是我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样子,他几乎是畏缩的,好像希望我喜欢他。我暗忖:他实在还是个小男孩。
  我所知的全部,不过是我居住的城市、我居住的宅邸,还有书籍;而他,已跟随军队走过不同地方,又是个正在受训的士兵。可是,我知道我见识比他广,比他强悍,而他也知道。
  如此一来,就更难恨他了。恨那些比你强大的人,容或称得上德行高尚;但要是恨比你羸弱的人,就实在是可鄙,而且教人不安了。
  他不晓得要谈什么;而我,起初也认为我们根本无法交谈,但后来,我想到可以问他我真的想知道的事情。「前几天你谈到的那些事情,」我说:「就是关于市庙与庙妓那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听有些男人讲的。」他说:「他们说,你们这些不信者,在那种庙里,跟女神、女魔的女祭司们纵欲狂欢。还说男人都可以去和那些女祭司瞎搞,整个晚上。」
  想到这里,他显得振奋许多。
  「我们没有什么女祭司,」我冷然道:「也没有祭司。我们都各自祭祀。」
  「唔,也许只有女人才进那种庙。然后,那座市庙的女魔就使她们与任何人瞎搞。整个晚上。」
  「那种市庙要怎么进去?」
  在安苏尔,「市庙」通常是指设置在街上,或建筑物前、叉路口的小神龛——也就是供人敬拜的祭台。很多只是像家里摆设的神明壁龛。敬拜时,你用手碰触那座庙的基石,同时说出祝祷之辞;或者放朵花作为供奉。街上很多市庙都是好看的大理石小建物,高度只不过两三尺,有雕刻和装饰,外加镀金的屋顶。阿兹人早就把它们全数毁掉,但有些市庙仍悬在树上,阿兹人以为是鸟屋,也就没动它们。事实上,假如有小鸟栖在庙里,也是件可喜的事,是一种祝福,很多悠久的树庙年复一年吸引了燕子、麻雀、鶫鸟。其中最幸运的鸟类是猫头鹰。猫头鹰是「那聋者」的鸟。
  我知道,在阿兹人的想法里,市庙是指全尺寸的建筑。管它呢。
  无论如何,我的问题一下就把他带离整夜瞎搞的念头。他皱眉,「你说什么?每个人都进得了市庙啊。」
  「进去做什么?」
  「祈祷。」
  「祈祷?什么意思?」
  「敬拜阿熹神呀!」西姆瞪大眼睛。
  「你们怎么敬拜阿熹神?」
  「参加仪式吧?」他语带怀疑,不相信我竟然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祭司们唱诵、打鼓、跳舞,然后他们就讲阿熹神的话吧?你晓得!你手脚伏地跪拜吧?头敲地四次,跟着祭司念祷词。」
  「要做什么?」
  「唔,假如你想要某些东西,你就向阿熹神祈祷,用头敲地,然后祈祷获得那东西。」
  「祈祷获得它?你要如何为获得东西而祈祷?」
  他开始当我是弱智者一般看着我。
  我以眼还眼。「你们的行为没意义。」我说。其实,我相当好奇,想了解他的祈祷观念,但我不希望他开始感觉比我优越。「人不能为获得东西而祈祷。」
  「当然能!你向阿熹神祷告,祈求生命和健康和,和,和其他每样东西!」
  我了解他了。每个人惧怕时都会向恩努神呼求;每个人也都向幸运神祈求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因为这缘故,幸运神才被称为「那聋者」。但我轻蔑地说:「那是乞讨,不是祈祷。我们都是祈求祝福,而不是祈求东西。」
  他既震惊又不知所措,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你们无法领受祝福。因为你们不相信阿熹神。」
  这回换我震惊了。对人家说,他们无法领受祝福,那太令人毛骨悚然了。西姆不像是可能想到这种残酷事的人。最后,我非常非常谨慎地问:「你说『相信』是指什么?」
  他瞪着我。「唔,相信阿熹神的意思是——意思是,相信阿熹是神。」
  「当然祂是神。所有神明都是神。何以阿熹不该是神?」
  「你们称为神的那些,都是恶魔。」
  我把他的话想了一想。「我不知道我所相信的是不是恶魔,但我确实知道那些神明。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必须只『相信』一个神,而不相信其余的神。」
  「因为假如你不信阿熹神,你就会被诅咒。而且等到你死时,你会变成恶魔!」
  「谁说的?」
  「祭司们!」
  「于是你就相信那些?」
  「是呀!祭司懂那种事情!」他愈来愈不开心,而且讲得很生气。
  「我不认为他们很了解安苏尔。」我说完才领会过来——但有点太慢了——要从他获取讯息的话,与他对立实在不是最佳方式。「也许,他们对安苏尔是知之甚详,但在这里,事情不一样。」
  「都因为你们是不信者!」
  「对。」我又是点头又是赞同。「我们是不信者,因此我们有一大堆神明。可是,我们没有半个恶魔、或祭司、或庙妓——除非她们的身高大约是六寸。」
  他不作声了,一脸不悦。
  过了一会儿,我才又开口,并且采取比较友善的方式,我自己觉得同时兼具了迂回和坦率:「我听说,军队来这里是要寻找一个特别的坏地点。某一种地上的洞。据猜测,所有恶魔都从那个洞出来。」
  「我猜是吧。」
  「找那个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说。表情非常郁闷不乐,淡色眼睛眯紧了,而且皱着眉。
  当时我们坐在墙边太阳照不到的铺石地,我开始就着地上的尘土画十字图样。
  「有人说你们那位住在昧中城的国王死了。」我尽可能轻松自在地说。我说的是我的古老字词「国王」,没用他们的「统领」。
  他只是点个头。我们刚才的讨论已经让他泄了气。很久之后他才说:「梅克说,新任的最高统领说不定会命令军队返回阿苏达。我猜你们喜欢那样。」他不高兴地瞥瞥我。
  我耸肩。「那你会喜欢吗?」
  他耸肩。
  我想让他再讲下去,但不晓得怎么做。
  「那是『笨蛋玩意儿』。」他说。
  这下子,换我当他疯了般注视他,直到我发现他低头看我在尘土上画的图样。他伸手到地上,在十字线分割出来的一个方形里多画一条水平线。
  「我们叫这『傻子游戏』。」我说着,在另一个方形里加画一条垂直线。我们平手,一般人玩傻子游戏都会平手,除非你真的是个傻子。接下去,他教我一种叫做「发现埋伏」的游戏,就是两个人各有一个十字,不能被对方看到,并各自在其中一个方形注记,当作「埋伏」。然后你们轮流猜对方的埋伏在哪里,谁率先发现对方的埋伏就是赢家。玩三次,西姆赢两次。他精神来了,话也多了起来。
  「我希望军队移师回阿苏达。」他说:「我想要结婚,在这里的话,我没办法结婚。」
  「夷猷统领就在这里结了婚。」说完,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太过躁进。但西姆只是咧嘴笑笑,并咯咯咯地弄出一种猥亵的声音。
  「缇柔皇后?」他说:「梅克说,她就是众多庙妓当中的一个,一开始,她就给统领下了魔咒。」
  我受够了他和他的庙妓之说。「城里从来没有什么庙。」我说:「我们有各种庆典,全市共同庆祝,有游行和舞蹈,但被你们阿兹人终止了。你们杀掉所有跳舞的人。你们可真惧怕你们那些蠢恶魔啊。」我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十字图形抹掉,然后高视濶步向马厩走去。
  到了马厩,我却不晓得要做什么。我为自己感到丢脸,因为我刚才没有忍耐,反而逃开了。我探头看布蓝提,他轻轻嘶鸣跟我打招呼。他正优雅地用嘴唇亲吻那些燕麦小点心,以延长享用时间。老马夫高据在附近一个锯木架上。他观望布蓝提的那种眼神,在我看来有如倾慕崇拜。他朝我点点头,布蓝提继续玩着他的燕麦。我靠着一根柱子,两臂环抱,希望自己看起来冷漠、难以亲近。
  西姆这时穿过马厩院落走过来,表情无精打采,神态畏缩,咧嘴笑着,有如一只刚被喝斥的小狗。
  「嘿,孟木。」他说着,仿佛我们是两天前分开的,而不是两分钟前。
  我向他点个头。
  他看着我,那模样跟看着布兰提的老马夫如出一辙。
  「我父亲的马在那边。」他说。「过来瞧瞧她。她出身昧中城的皇家马厩。」
  我让他带路,穿过院落,往饰面马栏那边走。我看见一匹纯净、刚健、亮眼、淡色鬃毛的栗色牝马——好像那匹在市场向我冲来的马。说不定就是那匹马呢。她从马栏的门上侧脸注视我,然后摇头。
  「她叫做『胜利』。」西姆想摸摸牝马的脖子,但她甩甩头,向马栏后方退去。他再试第二次,她转头看他,露出黄色的长牙,吓得西姆迅速缩手。「她是道地的战马。」他说。
  我注视这匹马,装出正想借由深度的知识和过去接触马匹的经验,给她下个评断的样子。然后我再次点头表示赏识,然后闲适地转身,穿过院落。所幸,奇以与希塔刚好在门口向内张望。有几匹马因为看到或闻到了狮子,在各自的马栏内或嘶鸣、或踢脚。我急忙走向奇以,身后的西姆喊道:「孟木,明天见啰?」
  回程往高华世系的路上,我告诉桂蕊和欧睿,我怎样跟西姆力拼「十字测验」,我觉得那蠢极了,而且没有结果,但他们专注聆听;稍后告诉商路长时,他也同样专注聆听。关于我迂回提起夜之口,以及西姆听人说,新上任的大统领可能把军队召回阿苏达,他们三人都觉得,西姆显然欠缺有关的资讯或兴趣。
  「他有提起夷多吗?」桂蕊问。
  「我不晓得怎么问那一点。」
  「他是聪明的小伙子吗?」
  「不,他很笨。」我说。但我这样说时,却觉得惭愧——即使我说的是事实。
  那天很暖和,傍晚也不冷,所以晚餐后我们没有在后栋的厅房就坐,改为坐在厅房外面的外层小院落里。这个院落的两侧有宅邸的墙壁遮荫,另外两侧有细柱拱廊。东边山丘紧挨着宅邸后面高起,空气中有灌木丛开花的香气。我们面南而坐,正好望着点缀着暗绿色植物的开阔天空。
  「这栋宅邸是开挖山坡建造而成的,对吧?」欧睿说着,抬眼看院落上方校长房的南面窗户,也抬眼看这栋墙面、屋顶层层相叠的悠久建筑。
  「是啊。」商路长说。我不知道他的口气含藏了什么,但我脖子上的寒毛却直竖起来。
  过一会儿,他接着说:「安苏尔是西岸地区最古老的城市,而这栋宅邸是安苏尔最古老的房子。」
  「一千年前,雅力坦人从沙漠地带过来,发现我们今天所知的这片土地,空无人居,是真的吗?」
  「时间早于一千年前,而且,他们来的地方,比沙漠还远。」商路长说:「据说是从日升之处——远东那边的大帝国来的。帝国派遣探险家前进到与他们西陲相邻的沙漠,进入沙漠后,有一群人最后发现一条横越沙漠的道路。据说这片沙漠宽达数百哩。穿过沙漠,就到了西岸地区这片绿色谷地。探险队伍由塔拉玛率领,其他人跟随。相关的记录书籍,一方面很古旧,一方面也不完整,很难解读——更何况,其中很多本书如今都已丧失。但据说,来到这里的那群人,是被日升之处的国度驱逐出境的。」他念一行诗,先用雅力坦语,再用我们现在的语言:「『那无河荒地守护了流放者的春天……』所以呢,我们都是那些流放者的儿女。」
  「之后就没人再从东方来吗?」
  「也没人再回东方去。」
  「除了阿兹人。」桂蕊说。
  「他们回到沙漠,对,也许就留在那里了,但只待在西陲边境有泉有河的地带。据说,阿苏达沙漠以东一千哩的范围内,太阳就是统领中的统领,沙土则是他的子民。」
  「我们居住在一个大世界的遥远边陲,而我们对那个大世界却一无所知。」欧睿凝望灰暗深沉的天空。
  「有些学者认为,塔拉玛和其他跟随者之所以被驱逐,因为他们是巫师,拥有各种怪异力量。他们认为,像你们高山人拥有的那种天赋,在当年那些从日升之处来的人当中很普遍。但几百年过去,我们血液中的天赋都消失了。」
  「你有什么想法?」桂蕊问。
  「如今,我们已不具备当年那些人的天赋了。」商路长有点谨慎地说。「但安苏尔最早的记载有提及,人们来这里让亚克世家的女人医治,她们有能力回复瞎子的视力、聋子的听力。」
  「跟寇迪世系一样!」欧睿对桂蕊说,可是桂蕊说:「是向后的,跟我想的一样!」他们刚要向我们解释时,迪萨克突然从后栋厅房的甬道门走出来,进入我们落坐的庭院。
  与商路长所有的固定访客一样,迪萨克自行进了宅邸,又穿过宅邸最古老的区域,因为,这宅邸从来不锁门。依思塔有时候会烦恼这样的风险,但商路长说:「高华世系的每一扇门都没有锁。」所以一切就照旧了。而迪萨克就是这样在此刻出现,希塔给吓了一跳。那头半狮站起来,头压低,耳朵平得让人看着难受,而且怒目瞪视迪萨克。迪萨克猛地在甬道口止步。
  桂蕊出声斥责希塔,她哼了哼,再度坐下,但还是怒目瞪视。
  「欢迎,我的朋友。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坐。」商路长说,我急忙起身再找一张椅子,而迪萨克则直接拿走我的椅子,在商路长身旁落坐。他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恶劣或粗俗的举止,但只要不是他感兴趣的人,对他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在他眼中,我是一个家具提供者,重要性差不多等同于我所提供的那个家具而已。他与阿兹人相仿,都是天性直率单一的人。也许,军人都必须直率单一吧。
  等我找到一张像样的椅子,把它搬出来时,他正被介绍给欧睿和桂蕊认识。想必,商路长已经告诉两夫妻,此人便是反抗军的领袖,不然就是迪萨克自己告诉了他们,反正,他们当时谈的就是这主题。我坐下聆听。
  迪萨克这才注意到我,家具不应该有耳朵的。他看看我,然后转眼看商路长,意思很明白,他要像以往那样把我支开。
  「玫茉认识了一个军人的儿子,那男孩告诉玫茉,有阿兹人提过,军队要被召回阿苏达。」商路长对迪萨克说:「而那男孩称呼缇柔亚克为缇柔皇后,当做一般笑话一样。你听过皇后那样的衔称吗?」
  「没有。」迪萨克僵硬地说。他又朝我抛来一瞥,看起来好像两耳压平瞪人的希塔(不过,希塔这时已经决定不理迪萨克了,只顾勤快地舔洗她的一只后爪)。「我们在这里所讲的话,一定不能传出这个院落之外。」他宣布。
  「那当然。」商路长说。他照旧亲切自在,却具有刚才桂蕊斥责狮子的那种效果。迪萨克不再看我,他清清喉咙,搔搔下巴,然后对欧睿说话。
  「是神圣的恩努神把你送来这里,欧睿克思。」他说:「或是『那聋者』召唤你来找我们——在我们万分需要的时刻。」
  「需要我?」欧睿说。
  「若要召唤百姓投入战争,有谁比伟大诗人更适合?」
  欧睿怔住了,神态僵硬起来。沉默片刻,他才说:「我乐意做我力量能及的事。但,我毕竟是个外地人。」
  「反抗入侵者时,我们都是一伙的。」
  「来到贵宝地,我待在宫殿的时间,多于在市场的时间。因为得随时接受统领的传唤。而你的人民为何该信任我呢?」
  「他们确实信任你。他们说,你来此城是个信号、是个前兆,表示安苏尔的伟大时代即将重返。」
  「我不是什么前兆,我是诗人。」欧睿说。这时,他的面孔简直像岩石那样坚硬。「这个城市准备起义反抗暴政,她所要找的,将是自己城市的诗人。」
  「我们召唤你时,你将为我们发言。」迪萨克还是一样肯定,「在安苏尔,我们躲在门后偷偷吟唱你的〈自由谣〉,已经十年了。那首诗歌怎么来到这里的?谁带来的?岂非口耳相传,灵魂传给灵魂,土地传给土地。等我们终于在敌人面前高声吟唱这首诗歌时,你想,你会沉默吗?」
  欧睿没说话。
  「我是个军人。」迪萨克说:「我知道是什么让人想打赢这场战争;我知道你这样的嗓音,能有什么可为;当你来到这里,我知道这就是你出现的原因。」
  「是因为统领要我来,所以我来了。」
  「他要你来,是因为安苏尔的众神牵动了他的心;是因为我们的时刻将来到;平衡改变了!」
  「我的朋友,」商路长说:「平衡容或正在转变,但,你双手中的天秤呢,也在转变吗?」
  迪萨克伸出空空的双手,苦笑。
  「目前,在阿兹士兵间,看不到什么可利用的动乱迹象。」商路长说。「我们也不确定阿兹人的政策是否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夷猷和夷多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哦,这一点,我们倒是晓得。」迪萨克说:「夷猷打算把夷多及祭司随从和士兵等送回昧中城。表面上是寻求新统领阿克雷的指导,实际上是把夷多和他的祭司们赶出安苏尔。缇柔亚克的仆人雅芭今早把这个讯息传给与我们有接触的宫殿奴隶。雅芭一直是个忠诚的报讯者。」
  「那么,你打算等到夷多离开就行动?」
  「干么等?干么让老鼠从陷阱中逃走?」
  「你打算攻击?目标营房?」
  「是有计划要攻击没错。但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地点和时间。」
  「我知道你有一点武器,但,你有人吗?」
  「武器我们有,人马也足。人民会加入我们。我们是二十个对一个,苏尔特!这么多年的暴政统治、奴役、侮辱、玷污,累积这些年的愤怒,将如同稻草引燃般爆发,全城处处。到时候,就看我们的人有多多,而他们的人有多少!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声音,一个召唤我们的声音。」
  他的热情撼动我,看得出来,也撼动了欧睿——此刻,迪萨克就正看着他。一次起义,一次造反,去扰动那些傲慢自负的蓝斗篷男人,把他们拖下马背;使用他们,如同他们曾经使用我们;威胁他们,如同他们曾经威胁我们。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城去,赶出我们的生活。噢!我期盼已久!我会追随迪萨克。现在我看清楚他了:一个领袖,一个战士。我将追随他,如同众人追随古代英雄赴汤蹈火、历险涉水、穿越死亡。
  但欧睿静静坐着,面容端凝,一言不发。
  桂蕊呢,警觉一如她的狮子,也没有说话。
  紧绷的沉默中,商路长说话了:「迪萨克,假如我求问这件事——假如有获得答覆——你肯听那个答覆吗?」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强调了「求问」二字。
  迪萨克注视他,起初显然不明了,接着皱起眉。他刚要提出问题,却被商路长的表情给制止了。迪萨克那张坚毅、悲伤、饱经风霜的脸孔慢慢转变,变得开放而不确定。「好,」他起初有点迟疑,然后变得更加强烈,「好!」
  「那么,我就来问。」商路长说。
  「今天晚上?」
  「时间这么逼近?」
  「对。」
  「很好。」
  「明天早晨我会过来。」迪萨克说,他起身,精力充沛。「苏尔特,我的朋友,我衷心感谢你。我们将看见——你将看见——你的众灵将为我们发声。」他转向欧睿——「而你的声音将召唤我们,你会加入我们的,我知道。然后我们将在此地重会,以自由人之身,在自由之城!乐若神的祝福与安苏尔众神的祝福降临诸位,也降临此刻聆听我们说话的高华世系历代神灵与亡魂!」他大步向外走,步伐英勇、欢欣。
  欧睿、桂蕊与我,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觎。某件要紧的事已经被说出口,某个应许已经被承诺了,而那是我们三个人不明了的。商路长坐着,一脸严肃,没看我们任何一个人。最后,他终于一个接一个看我们,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此地设城之前,」他说:「此处建屋之前,神谕就已在此。」然后,他用雅力坦语说:「『彼等疲乏人,流放者,横越沙漠至此。翻越耸立于西海之众山,乍见雪白苏尔山横跨大海。山腰有洞,洞中涌泉。于洞内凌空之幽暗中,彼等见书写文字:留驻于此。是以,彼等啜饮该泉之水,并建城于此。』」


  第九章

  我们没多久就互道晚安,各自散去。但商路长对我说:「玫茉,到秘室来。」
  所以,稍晚一点,我穿过宅邸,在空中写画字母,进入那间位居黑暗山底的秘室。
  商路长一会儿后才到。我已点燃阅读桌上的油灯。商路长把他自己带来的小灯笼放下,但没吹熄。他看到我把欧睿那本书翻开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你喜欢他的诗?」
  「超过其他任何人的诗,也超过德宁士!」
  他又微笑了,这次笑得深些,他略带取笑地说:「啊,他们都很不错,是现代作品,但他们都比不上雷葛莉。」
  一千年前,雷葛莉就住在安苏尔这里,以雅力坦语写作。雅力坦语很难,诗作也难,所以雷葛莉的作品我读得还不多——尽管我晓得商路长有多爱她。
  「把握时间。」他看着我的表情,说:「把握时间……现在,我的玫茉,我有很多事要说、要问。让我先花点时间跟你讲讲吧。」我们在桌灯制造的柔和氛围里,面对面坐在桌子边。桌子的四周,又高又长的房间愈往旁边愈被黑暗吞没。书背烫金字的微光,这儿那儿闪烁着,所有这些书籍,本身即沉默的集合,黑暗的变貌。
  商路长刚才叫我名字时,口气那么温柔,几乎吓着我了。但他的面孔依旧如同他痛苦时一样严峻,可见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可能不容易启齿。他说:「玫茉,我还没好好把你教得通透。」
  我想抗议,想表明他已经给了我人生中的所有至宝,他给了我爱、忠诚、学识。但他温和地制止我,神态依然严峻。「之前,你是我的安慰。」他说:「是我挚爱的安慰。一直以来,我只寻找安慰,不理会希望。对那些赋与我生命的人,我还没还清欠债。我虽然教你阅读,但一直没让你了解,除了故事和诗,还有更多可读的东西……我只给你我能轻易给予的东西。因为我告诉自己,她还只是个孩子,为何一定要让她背负重担……」
  我一直对背后那片黑暗有所知觉,觉得它真实存在。
  商路长顽固地接着说:「我们之前谈到,在血液和世系中流动的天赋。像桂蕊的家族,贝曦世系,他们能对动物讲话;或者像亚克世系,他们能医治。至于我们高华世系,所拥有的也许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联系。我们恒是定居在这地方的人。留驻于此。我们果真留驻于此,在这里,这栋宅邸,这个房间。我们守护这里的一切。我们开门关门,我们还阅读神谕文字。」
  听他提到「神谕」,我就知道他准备吐露了。他必须说、而我必须听的,就是神谕。
  可是,我的心却在我里面变得又冷又沉。
  「因为我的懦弱,」他说:「我告诉自己我没必要告诉你。神谕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变成一个不再真实的老故事……你晓得,真理可能脱离故事。原本真实的东西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变成一个谎言,因为真理跑进别的故事里了;泉水也在别的地方涌出,神谕喷泉已经枯干两百年……但喂养它的泉源,依然流淌。在这里,在里面。」
  他坐着,面对我和房间尾端,那个角落伸展进入阴影,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低的区域。这时,他不再看着我,而是望进那片黑暗。他没讲话时,我仔细聆听流水的细微声响。
  「我看清我的责任,紧紧守着它。也就是维持、维护仅剩的一点点:这里的书籍,其他人带来让我保存的书籍,我们的最后财宝,安苏尔的最后荣光。那次你进来这里,进到这个房间那天,我们谈到文字、谈到阅读,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那段记忆让我稍稍温暖起来。我注视书架上那些我已读过、已知道、已爱上的书——它们是我的朋友。
  「我告诉自己,你生来要做相同的事,要取代我的位置,要保持一盏油灯燃亮着。而我紧守那个安慰,却否认我还有别的责任要履行,否认我还该教你别的东西。
  「倘若你的身体有一天破损成我这个样子,那么,你的心智也会变形、变软弱——」他伸出双手。「我无法信任我自己,我太害怕了。但我早该信任你才对。」
  我很想说,我很想恳求他:「不,不要这样,你也不能信任我。我也很软弱,我也很害怕!」但这些话却不肯出来。
  他勉为其难讲完上面的话。片刻后又再开口,稍早那份温柔已重返他的嗓音。「所以啰,」他说:「就多讲一点点历史好了。之前,你付出极大的耐心,学了好多历史,你这么年轻,却让这么多岁月的重量压在身上,甚至包括已故那些人数世纪以来所担负的责任!既然你已承受那么多,接下来来这一个,你也要承受。
  「你所属的门第是『神谕宅邸』。我们是神谕的解读者。神谕在此,在这个房间。你还不晓得书写是什么时,你先学会了能让你进到这里的字母。一旦进到这里,你就会知道如何阅读被人书写的文字。
  「首先是我刚才说过的:『留驻于此』。
  「在古代,四大世系的人都能解读神谕。那是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神圣性。雅力坦的流放者在海岸地区安顿下来,并开始在别处建置城镇,但他们还是会回来安苏尔,回来这个神论宅邸。大家会把他们的问题带来:这样做正确吗?假如我们做了那件事,后果将如何?他们来到这个喷泉,啜饮泉水,祈求祝福,提出他们的问题。然后,神谕读者会进入宅邸、进入洞穴、进入那黑暗。要是问题被接受,他们就会读到写在空中的答案。
  「有时候,虽然没人提问,他们进入那黑暗时,却会看见有发光的文字。
  「所有神谕文字都被书写下来。如此撰写成的那些书,就叫做《高华之书》。多年过去,在神谕洞穴建屋定居的高华人,渐渐变成书籍的唯一保存人、文字的诠释者、神谕的发声者——也就是神谕读者。
  「到最后,情况演变成嫉妒和敌对。假如我们原本有分享力量,情况可能会好些。但我猜想,我们当时没办法那样做。因为天赋自行其是。
  「《高华之书》不仅仅是神谕的纪录而已。有时候,虽然没有谁用手去碰书,里面的书写却会改变。或是,有时候一个读者打开一本书,却发现里面有过去没写的字。神谕愈来愈常在书籍的书页上说话,而不在洞穴的黑暗中说话。
  「不过,文字本身经常是隐晦的,需要一番诠释。有时也会出现答案——却是针对还没提出的问题。因此,杰出的神谕读者妲娜高华就曾经说:『我们不找寻真正的答案。我们所要找寻的迷途羊,才是真正的问题。只要找到问题,答案自然来,如同羊尾巴紧接在羊身体后面一样。』」
  商路长本来一直注视着我后面的空气,一面思考;这时,他再次注视我,但沉默不语。
  「你有没有——你有没有读过神谕?」我终于发问。我感觉自己好像有一整个月没讲话似的,喉咙干疼,嗓音纤细。
  他回答得很慢。「我二十岁开始读高华之书,由我母亲指导。一开始,先读最古老那些。书里的文字都是固定的,不再改变。但最古老的那些也是最模糊难懂的,因为他们没把问题和答案写在一起,因此,你得自己猜测:哪部分是羊、哪部分是尾巴……然后还有数百年之后的高华之书,里头就同时包含了问题和答案。一样模糊难懂,但若仔细研读,总会有报偿。后来,他们把图书馆从高华世系迁出去,问题就减少了,答案也有可能会改变、或消失、或是虽没有问题也出现答案。它们是那种你无法读两遍的书,就好比,你也无法在神谕之泉喝两口相同的水。」
  「你曾经向它提问吗?」
  「问过一次。」他发出短促的笑声,并用左手指节揉揉上唇。「在安苏尔刚被围城时。我当时认为那是个好问题,简白直接,很像神谕会回答的那种问题。我问:阿兹会征服这城市吗?但我没有得到答覆。或者说,我可能有获得答案,却往错误的书里寻找。」
  「当初你是怎么——要怎么提问?」
  「你会看到的,玫茉。今天晚上,我已经告诉迪萨克,我会就他计划反叛的事求问神谕。他只把神谕当成陈年故事,但他知道,假如神谕说话,就可能对他的目标有帮助。」
  他细看我好一会儿。「我要你跟我来,行吗?会不会太快了?」
  「我不知道。」我说。
  我害怕得全身僵硬,那是冰冷愚蠢的惧怕。从商路长开始讲起那些书,那些神谕之书,我脖子和两臂的毛发就一直竖着。我不想去看那些书,我不想去摆书的地方。我知道它们在哪儿,也知道是哪些。但一想到要碰触它们,我的呼吸就卡在喉咙。我差一点就说:「不要,我不行。」然而,就连那几个字也卡住了。
  我最后说出来的话,把自己也吓一跳。我说:「那边有恶魔吗?」
  看他没回答,我继续说——那些话自己脱口而出,嘶哑不清:「你说我是高华子孙,但我不是。不是纯粹的,我包含两者;或两者都不是。既然这样,我怎么能继承?甚至,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怎么做得到?像我这么害怕:怕恶魔,怕阿兹人的恶魔,我怎么能承接这力量——毕竟,我自己也是个阿兹人啊!」
  他发出一点声音,示意我静下心来,别说了。我于是住口不语。
  他问:「玫茉,谁是你的众神明?」
  他这提问,是之前教导我时可能使用的提问方式,比如:「在埃朗撰着的《大历史》里,对创德河以外的那些土地,他说了什么?」于是,我凝聚心智回答,尽我所知照实讲。
  「我的众神明有乐若神;使道路变容易的恩努神;把世界梦出来的帝瑞神;张望两方之神:壁炉之火的看守神暨门户守护神;负责园艺的迎泥神;无法听的幸运神;众泉与众水之主,开朗神;合而为一的摧毁者暨建造者山帕神;守在摇篮边的贴汝神;还有在坟上跳舞的阿那答神;森林与众山之众神;海马神;我母亲狄可萝的亡魂;你母亲苡莉尤、以及住这宅邸内的所有亡魂与亡灵——也就是赋与我们梦想的前居者暨先行者;房间众神灵:我的房间神灵;街道众神以及叉路口众神;市场及议事厅的众神;这城市的众神;岩石的众神;海洋之神;还有苏尔山神。」
  说了这许多名字,我知道祂们都不是恶魔,也知道安苏尔连一个恶魔也没有。
  「愿祂们庇佑我,也被我祈祝。」我小声说,商路长也随我小声说了那几个字。
  然后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回桌边,只因为我需要动一动。那些书籍,我所认识的书籍,我挚爱的同伴,它们稳稳地站在书架上。「我们该做什么呢?」我问。
  他站起来,提起他带来的那盏小灯笼。「首先去黑暗那一端。」他说。我跟随他。
  我们沿着狭长的房间往前走,经过几个书架,上面放着我害怕的书籍。灯笼照亮的范围很小,所以无法看清那几本书。走到最后几座书架再过去的地方,天花板渐渐低矮,光线好像也更淡薄了。这时,我清楚听见流水的声音。
  地面渐渐变得不平,铺石地也变成沙石地。商路长的瘸腿步伐慢了下来,而且也更加谨慎。
  在灯笼闪烁的微光中,我看见一道小水流从暗处涌出,往下注入一个深水池,然后在地底下消失。我们绕过那个水池,沿着水流上行,踏上一条岩石小径。影子闪躲着灯笼的火光,在湿冷的岩壁上投射出巨大的变形黑影。我们一直深入,走进一条高耸的燧道,悠长的山洞。继续往里走,岩壁愈来愈靠近。
  灯笼的光线在一个井泉的水面上闪耀,颤动的光影反射到上方的岩顶。商路长停步,举起灯笼,黑影狂野地跳动。他吹灭灯火,我们站立在黑暗中。
  「圣地的众灵啊,请庇佑我们,也接受我们祈祝。」他的嗓音低沉稳定。「我们是祢们的子民苏尔特高华、以及祢们的子民玫茉高华。我们以信任之心来此,尊崇神圣,愿追随祢们指示给我们的真实。我们以无知状态来此,尊崇知识,祈求知晓。我们来到黑暗中寻求光亮,来到静默中寻求言语,来到恐惧中寻求福佑。曾令我族人安适的此地众灵啊,我为我的问题寻求解答:现在起义反抗那些占领我城的阿兹人,将会失败亦或得胜?」
  他的嗓音并没有在岩壁上产生回音——静默将回音完全剪除了。听不见半点其他声响,只有这眼井泉细弱的流淌声,以及我和商路长的呼吸微声。我的双眼一再愚弄我:一会儿制造淡淡的闪光,一会儿在我面前的黑暗中显现朦胧的色彩,随即又消逝;以至于有时候似乎变成一副紧贴住我双眼的眼罩,有时又变成如同没有星星的夜空那般深远,弄得我有如站在悬崖边缘,深怕会失足跌落。有一个刹那,我以为我看见了有形有状的微光,排列出文字的形状,但一下子就完全消失,如同火星瞬间消逝。我们站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感觉薄鞋底之下的岩石压迫着,也感觉背部因为久久不动而疼痛起来。我觉得晕眩茫然,因为此处天地,空无一物。完全没东西,只有黑暗、水声,和脚底下岩石的压迫感。空气也不动,寒冷且寂静。
  商路长轻碰我的手臂,我才感觉到温暖——是他的温暖。我们再念一次祷辞,然后回转。转过身,晕眩感更强烈了,我失去方向。在这片全然的黑暗中,我不晓得我面朝什么方向——到底,我是转了一半呢,还是完全转身了?我伸手,发现他就在那儿,温暖,也摸到衣袖的布料触感。我抓着,跟随他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点亮灯笼,但又不敢提问。回程好像比进去的路程远了许多,我以为我们走错了方向,愈走愈深入黑暗。直到眼前开始有所不同,起初我还不肯相信我们走对了。前方的黑暗渐渐有了暗淡微光,虽然还不能看清什么,却有了看见的把握。那时,我才放开商路长的手臂。但跛脚的他却又握住我的手臂,抓着它,直到能看清我们脚下的路。
  又置身房间内时,周围空间显得通风又宜人,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清清楚楚,充满温暖的光——即使这里还紧临洞穴,也就是那个「暗影端」。
  他用洞察的眼光看我,然后转身,走到洞口岩壁与灰泥墙交接处的书架旁。灰泥墙壁有很多地方露出粗糙的岩石。这几座书架嵌建在墙里,而非在墙外支搭。书架上的书籍有小、有大,装订粗劣,有的竖立、有的卧倒,总数约有五十本。有的书架空着,或者只摆一、两本书。商路长仔细看书架,他扫视浏览,仿佛不确定要找的书在哪儿。他又回望我一眼。
  我立刻看到那本白书,那本曾经流血的书。我一眼就看到它了。
  商路长看见我注视的地方,看见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本书移开。他走上前,从书架取了那本书。
  他拿下那本书时,我向后退——不由自主。我说:「它有在流血吗?」
  他看看我,看看那本书;在手中随意打开书页。
  「没有。」他把书本递给我。
  我又退后一步。
  「你可以读它吗,玫茉?」
  他转动书本,然后把它摊开着交给我。我望着那两面小小方方的白色书页。右手边的书页空白,左手边的书页写了几个小字。
  我向前跨一步,然后再跨第二步,两手紧握,把那几个小字大声读出来:「破碎修复破碎。」
  我嗓子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好恐怖,那根本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空洞的回音,从我头部满涨出来。我大叫:「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然后转身,想走回房间远处的另一端,走到照出金黄氛围的油灯旁。但是我宛如在梦中行走,双腿只能缓慢、沉重地移动。商路长靠过来,拉着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往回走。我觉得回程愈走愈轻松,最后终于走到阅读桌旁,感觉像是回家了,从黑夜回到火光,回到避难所。
  我坐进椅子,颤抖地大大吐了一口气。他站着轻抚我的肩膀一会儿,然后绕过桌子,一如以往在我对面坐下。
  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已经不觉得冷了,但牙齿继续打颤。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有办法让我的嘴巴服从我。
  「那是答案吗?」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
  「那是——那就是神谕吗?」
  「是。」
  我花了点时间咬咬双唇,因为感觉嘴唇像硬纸板那么僵硬,然后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
  「你以前读过那本书吗?」我问他。
  他摇头。
  「我以前没看过书里有字。」他说。
  「你没看见——那一页?」我比画着解释那些字一直在左手边的书页上,然后我发现我的手指头开始自动在空中写那些文字。我让它们停下来。
  他摇头。
  这样一来,情况甚至更糟了。
  「它——我刚才是说,那是你的问题的答案吗?」
  「我不知道。」他说。
  「为什么它没回答你?」
  他良久不语。最后才说:「玫茉,要是由你提问,你会怎么问?」
  「我们要怎么摆脱阿兹人?」我立刻回答。但说这话让我再度感觉,我是用另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响亮深沉的声音,那不是我的嗓音。我合上嘴巴,咬着牙,希望封闭那个透过我、利用我说话的东西。
  然而,那确实是我会提出来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他说着,半带微笑。
  「那本书会流血。」我说。我决意为自己说话,不再被借去说话,也就是说我想说的话,自己来掌控。「很多很多年前,在我小时候,我曾经走到暗影端。这件事我曾告诉你,但我只讲了其中一部分。我跟你说有一本书会发出声响。但我没有告诉你我看到了那本书,那本白色的书。当年我从书架上把它拿下来,好多书页上都是血,湿的血,不是字,是血。之后我就没再到那边去过——直到今天晚上。假——假——假如宅邸内没有恶魔,好,那就没有恶魔。但是,山洞里的东西实在教我害怕。」
  「我也一样。」他说。

  ※

  我们都累了,却还没有想睡觉的问题。他再度点燃小灯笼,我捻熄油灯,他在空中写画那些字母,我们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回到那晚稍早我们落坐的北院落。头顶有好大一片星星天幕。我吹熄灯笼,在星光下坐着,沉默良久。
  我问:「你要告诉迪萨克什么呢?」
  「告诉他我的问题,以及我没有获得答案。」
  「可是——那本书说的呢?」
  「要不要告诉他,是你的权利,由你决定。」
  「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晓得那是在回答什么问题。我不懂。那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
  我觉得我被耍了,我觉得我被利用了,却没人告知我目的,仿佛我不过是一个物品,一个工具。先前我是受到惊吓,此刻则感觉受辱且生气。
  「意义在于,我们可以取其为材料,创造意义。」他说。
  「那不就像用砂子算命吗?」安苏尔城里有几个女人,只要付少少几分钱,她们会拿一把湿海砂,让它落在盘中,再根据砂堆、砂峰,以及砂子的分散情形来预言:好运或歹运、旅行、投资、男女爱情等等。「随你想要说它是什么意义,就是什么意义。」
  「或许吧。」他说。过一会儿,他继续说:「妲娜高华说过,阅读神谕是将合理思维带进难以穿透的奥秘中……在那些旧书里,有很多答案对于听者而言似乎都没意义。桑卓门世系第一次威胁入侵安苏尔时,城中百姓曾问神谕:我们应如何自卫,以免被桑卓门世系攻击?结果,答案是:让蜜蜂群远离苹果花。议员们很生气,说这答案太过直白,还说那神谕只是蠢话。所以,他们下令组成一支军队,沿阿斯提斯筑一道墙,靠这道墙阻挡桑卓门来犯。可是,南方的桑卓门人越过河流,拆毁那道墙,打败我们的军队,长驱直入安苏尔城,杀了反抗他们的居民,宣布安苏尔全城为桑卓门的保护地。从那时起,他们一直是优质的邻居,很少干扰我们,反而借由贸易让我们大为富裕。所以说,让蜜蜂群远离苹果花是一个建议,而不是警告,意思是说,蜜蜂如果远离苹果花,果树也就不会结果了。那个神谕在今天来看就清楚了,安苏尔是花,桑卓门是蜜蜂。当年,神谕读者妲娜高华明白其中意义,她一读,就说神谕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不要反抗桑卓门世系。但就因为那样,她被指为叛徒。从那时起,盖柏、开蒙、亚克等世系都说,议会不应该请教神谕,所以才施压,叫大学和图书馆搬离高华世系。」
  「那个神谕对阅读者和她世家大大行了好事。」我说。
  「钉子只被敲一次,鎚子却敲千回。」
  我思考这句话。「要是有人选择不当工具呢?」
  「你大可以做那种选择。」
  我坐着,举目凝望星空的宏伟深度。心想,天上星辰如同往昔住在这城里、这宅邸的所有灵魂,万千魂魄、先行者。他们仿佛遥远的火焰,仿佛岁月的巨大黑暗中比遥远还要远的光,永活长存。昔日生灵,来日生灵,浩瀚如星斗,怎么可能有所区分?
  我本来想问,神谕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说清楚,为什么它不干脆说别抵抗或者马上出击,反而提供一些隐秘的意象和模糊不清的文字。此时看着天上星辰,我原本的疑思好像成了蠢问题。神谕是不给命令的,相反地,它鼓励思考。它要我们把思考带进奥秘中。尽管结果可能不如人意,但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打了个巨大的呵欠,商路长笑了。
  「去睡吧,孩子。」他说。我听话照办。
  穿过黑暗的厅堂和走廊,往我房间走去的途中,我以为我会整晚躺着睡不着,满脑子缠绕刚才发生的事:诡异的洞穴、我读到的文字,以及透过我说话的那个声音——破碎修复破碎。然而,我摸了房门边的神龛,扑进我的床铺后,立刻像块石头般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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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第二天,迪萨克来访时,我正在帮依思塔洗衣服,没有与商路长在一起。依思塔、波米和我,我们天亮不久就烧好一锅炉的滚水,架起有曲柄的扭绞器,拉妥洗衣绳。不到中午,厨房的院落晾满白得眩目的床单和厨房用的亚麻桌巾,在起风的骄阳下劈啪作响。
  下午,带希塔在旧公园散步时,桂蕊告诉我早上的情况。
  商路长来到校长房,说迪萨克希望与欧睿谈话。欧睿要桂蕊陪他一起去。「我让希塔留在房里,」桂蕊说:「因为她好像不喜欢迪萨克。」两夫妻走去后栋厅房,迪萨克又试图让欧睿答应,等时刻来到,欧睿一定要出面对全城居民说话,激励他们起来行动,驱逐阿兹人。
  迪萨克雄辩滔滔,而且迫不及待。但欧睿为难着,三心两意,只觉得这不是他的战役——然而,任何一场争取自由的奋战,又必定是他的战役。假如安苏尔城起来反抗暴政,他怎可能坐视不理?但无论是时间或地点,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他也不大清楚这场揭竿起义将如何进行。迪萨克显然很聪明,只透露一点点,毕竟,成功与否全赖出其不意啊。不过,欧睿也告诉桂蕊,他不喜欢被利用,相较之下,他还宁可被纳入起义一分子。
  我问,商路长说了什么,桂蕊说:「几乎什么都没说。昨天晚上,你晓得的,苏尔特说他会『求问』时,迪萨克不是急忙答应吗?唔,关于那个求问,商路长根本什么都没提起。显然,在我们下楼之前,他们已经谈过了。」
  我很遗憾无法透露神谕的任何事情给桂蕊;我不希望对桂蕊有所隐瞒。可是,我知道,谈论神谕不是我的事,或者说,谈论的时间还没到。
  桂蕊继续说:「我猜想,苏尔特是担心人数。他说阿兹士兵人数超过两千。大部分待在宫殿和营房。其中至少三分之一配有武器,而且都值勤中。其余士兵也都离他们自己的武器很近。迪萨克如何能够在不引起守卫注意的情况下,动员充足的兵力对抗他们?甚至夜间行动?夜间守卫都是骑兵,你晓得,阿苏达的马匹都像狗儿一样,它们受过训练,一察觉风吹草动,就懂得出示信号。我希望那位老军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我猜他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想到街头巷战,我的脑筋迅速转动起来。我们要怎么摆脱阿兹人?用剑、用刀、用棍棒、用石头、用拳头、用蛮力、用我们终于解放的忿怒。我们将击败他们、破坏他们的权力,打破他们的头、他们的背、他们的身体……破碎修复破碎。
  那时我站在大灌木林的一条小径上,阳光洒在头上,热热的;双手干干的、肿肿的、酸酸的,因为整个早上用热水清洗亚麻桌巾和床单。桂蕊站在我身旁,露出机敏的关切表情看着我,柔和地说:「玫茉?你在想什么?」
  我摇头。
  希塔顺着小径向我们跑过来。她停步,头高高抬起,露出得意与警觉的神色。她张开吓人又有尖牙的大嘴,一只蓝色小蝴蝶拍着翅膀从她嘴里飞出来,然后飞走,十分怡然。
  我们都无法控制地大笑。狮子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为情,又有点困惑不解。
  「她是那种爱花朵、钟铃与蝴蝶的女孩!」桂蕊说:「你知道她吗——坎别洛国王在位时?」
  「她姐妹是爱讲虱子、海蚯蚓与泥团的女孩。」
  「噢,猫咪,猫咪。」桂蕊说着,一边抚摸希塔耳朵后面的毛,直到狮子愉快地扭头小声呜呜叫。
  我没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兜在一块。街头巷战、洞穴中的黑暗、惊恐、笑声、我头顶阳光、我眼里的星光,以及一头吐出一只蝴蝶的狮子。
  「噢,桂蕊,我盼望我能理解一些事情。」我说:「你都怎么把发生的事情理出一番意义来?」
  「我不晓得耶,玫茉。持续努力,有时候就会有结果。」
  「合理的思考与难解的奥秘。」我说。
  「真糟,你和欧睿一样,都遇到难题啦。」她说。「好了,回家吧。」
  那天晚上,欧睿与商路长谈论夷猷统领。我发现聆听时可以不必关闭心灵。也许是因为我已见过统领两次,所以尽管有那些可恨的帐棚、畏缩的奴隶,我也知道他若心血来潮,大可以把我们全都活埋,但我眼中的他并不是恶魔,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强硬多谋的老人,全心热爱诗作。
  欧睿几乎说出了我的心声:「这种对恶魔、妖怪的恐惧实在和他不相衬。我倒是想知道,他究竟相信多少。」
  「也许他不是那么害怕恶魔,」商路长说:「但是,只要他不会阅读,他就会害怕书写的文字。」
  「假如我能带一本书去那里,在那儿打开来,展读书里的字句——跟我没带书时所讲的话一样!」
  「憎厌。」商路长摇头。「亵渎。到时候,统领别无选择,只能把你送交阿熹神的祭司发落。」
  「可是,如果阿兹人决定留在这里,继续统治安苏尔,并和其他领地、国家为邻往来,他们不能继续厌弃贸易的根本啊——而贸易的根本,就是各种纪录和契约;除此还有外交,而历史与诗歌就更别提了!你们知道吗?在城市邦联那里,『阿兹』的意思是『白痴』。『跟他讲没用啦,他是阿兹(白痴)一个。』当然,夷猷想必已经渐渐看出他们的不利处境了。」
  「但愿他已经看出来了。希望昧中城的新国王也看出来了。」
  然而,我却渐渐对这段谈话失去耐心。阿兹人甭想决定留在这里继续统治我们、与我们的邻国交往。那不是由他们决定的事。我发现我自己说:「那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都转头看我。我于是说:「他们在阿苏达那里,可以随自己高兴继续当文盲呀。」
  「对。」商路长说:「假如他们回去的话。」
  「我们会把他们赶走。」
  「赶到乡下?」
  「对!赶出城!」
  「我们的农民有能力与他们作战吗?假如我们彻底追赶,把他们赶回阿苏达的家,到时候,最高统领不会视为是对他新政权的侮辱和威胁吗?于是派遣更多千军万马对付我们?他有军队,而我们没有。」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商路长接着说:「迪萨克忽略了这些考量。虽说『深谋远虑,行动之害』,但,假如他能先经过这些考量,才去执行,说不定就没问题。不过,玫茉,阿兹人自己内部已经起了变化,你有没有看出来?所以,我最大的希望是说服他们了解,比起一方受压制当奴隶,我们双方联盟对他们才更有利。但说服他们需要时间。说服的结果是议和,而非胜利。但是,假如我们求取胜利,结果失败,那将很难再找到希望。」
  我无话可说。他说的对,迪萨克也对。采取行动的时间在于我们。但,要如何行动呢?
  「我帮你们去向夷猷统领进言,会比为迪萨克向群众演说来得好。」欧睿说。「告诉我,假如夷猷同意协商,城里有人可以进一步与夷猷谈判吗?」
  「有的,城外也有。这些年来,我们与安苏尔海滨各城镇都保持联系,包括学者、商人、商路长、市长、还有负责节庆与仪典的官员。各城镇之间都有信童传递讯息,马车夫运送卷心菜时,会顺便送信童一程。士兵很少搜查书写的讯息,他们宁可不要与亵渎的事和巫术有任何瓜葛。」
  「噢,摧毁之主,求祢给我无知的敌人!」欧睿引用诗句。
  「这些年来,我和城里的一些人谈过这件事,其中有的已经加入迪萨克。他们一心一意,无论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拿掉阿兹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轭就好。他们已经准备好要战斗了,但是,他们可能也愿意谈谈吧。不过也得阿兹人肯听。」

  ※

  第二天,欧睿没有被传唤去宫殿。上午稍晚时,他和桂蕊徒步去港口市场。他没有事先公告,所以没有人支搭帐篷,但他一走进市场广场,就有人认出他来,并慢慢跟随。民众没有跟得太近,部分是因为希塔。但大家移动着,围住他,欢迎他,喊他的名字,并大声说:「朗诵!朗诵!」其中有个男人大喊:「读书!」
  我没有与他们在一块儿。一方面因为我当时是男孩装扮——跟往常去市场一样;另一方面,因为我不希望被看出是跟随桂蕊的马童孟木——桂蕊那天并没有乔装。我跑步到海将塔前那片加高的大理石版地,并爬上一座马匹雕像的基座,整个市场一览无遗。这座雕像是雕刻家雷丹的作品,直接用一块大岩石雕刻而成。马匹雕像站得四平八稳,强壮有力,头部扬起,朝西望向大海。阿兹人摧毁大部分的雕像,这一座却没碰,也许因为这座雕像是匹马的缘故。当然,他们一定不知道,安苏尔人都以马的形象臆想、膜拜海神修昂。我摸摸修昂巨大的左前蹄,喃喃念了祝祷辞。修昂用凉快的遮荫回报我的祝祷——那天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之后还会愈来愈热。
  欧睿找到他的位置,他第一天来这里开讲时,帐篷就搭在那。群众簇拥到他周围。我所攀登的雕像基座,很快挤满了男孩和男人,我依旧占据马匹两条前腿之间,要是有人挤我,我就用力挤回去。市场内很多摊贩拿布覆盖他们的货品,暂时休市,加入群众,聆听诗人开讲。或者干脆站到摊子上,从群众头顶上方张望。我看见五、六个蓝斗篷的士兵,而且很快地,一队阿兹骑兵从议事路骑马出现在广场转角,但他们就停在那儿,并没有前进到群众当中。人群吵杂,谈谈笑笑,大呼小叫。等到欧睿的七弦竖琴响起第一个音符,人声忽然止息,陷入完全的静默,那个瞬间真教人震撼。
  一开始,欧睿先讲帖特莫的情诗〈多摩群山〉,那是安苏尔海滨南南北北各地居民都喜爱的一首老诗。开讲时,只要碰到叠句副歌,他就用七弦竖琴伴唱,群众也微笑着、摇摆着,同他一起唱和。
  然后他说:「安苏尔的土地不大,但是,她的歌谣和故事却在整个西岸地区被传唱、被讲述。我第一次听说这些故事是在遥远的北方,班卓门世系。安苏尔诗人的名声从最远的南边,传到北方的创德河。宁静和平的安苏尔与萌华这里,一直英雄辈出、勇士辈出,所以有诗人不断帮他们传述。接下来,请听阿德拉与玛拉在苏尔山的故事歌谣!」
  群众发出一个巨大、奇特声响,一种融合了欢喜与悲痛的感叹之声,听起来很吓人。假如欧睿有被吓到,假如听众的反应超过预期,他也没有显露出来。他自信地抬头,用清晰有力的嗓音开始朗读:「在老苏尔王的时代,从北方的黑许领地来了一支军队……」群众鸦雀无声。从头到尾,我一直跟眼泪战斗。对我而言,这个故事和它的话语是那么珍贵,但我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秘密地,独自在一间隐蔽的房间熟悉它们。如今,听见有人大声诵读,就在这片开阔天空之下,在我城市的心脏,在我众多族人中间。山巅雪白的蓝色苏尔山跨越海峡,矗立在蓝色的雾霭中。我紧握修昂的石蹄,与眼泪战斗着。
  故事讲完,在那片静默中,阿兹人的其中一匹马发出成串的巨大嘶鸣声,是那种规律的战马呼啸。声音打破现场魔咒,群众笑了出来,也动了起来,并且大喊:「耶呵!耶呵!赞美诗人!耶呵!」有的人则大叫:「赞美马匹!赞美阿德拉!」广场东角骑兵动了动,仿佛排好队,准备骑进群众当中,可是群众完全没理他们,也没让路。欧睿静静站着,低头鞠躬良久。喧嚣还是没有消退。最后,他在嘈杂声中说话,没有提声高喊,他只是以平常的口气说话,但那嗓音却奇妙地传开:「来,跟我一起唱。」他高举七弦竖琴,大伙儿刚要静下来时,他唱出了他的〈自由谣〉第一行:「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我们跟随他同唱,数千人声。迪萨克说的对,安苏尔的百姓都知道这首歌,但不是从书中得知,因为我们早就没有书了。我们是从空气中获悉,是口耳相传,一个心灵传给一个心灵,终于,传遍整片西岸。
  唱完,静默时分也结束时,喧嚣又起,人群喝采着,叫喊着再多唱些,不过也有忿怒的叫喊声。某个地方传出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乐若!乐若!乐若!」于是,其他声音也加入了,形成一阵赞咏,大家一齐以快速的合拍组合成叠叠层层的和音。我不曾听过,但我知道它必定是古时候的赞颂之一,是节庆、游行、祭祀用的歌曲。以前我们可以自由赞美众神的时代,往往在街头就能听到有人唱。我看见骑兵向前推进到群众里,引起相当的骚乱,赞颂因而失去力量而渐渐消散。我还看见欧睿与桂蕊走下东向的台阶,但没有穿越广场,反而跟在阿兹骑兵队后。群众还在抗拒那些骑兵,但也缓缓让出路来——我可以作证,一匹马直冲你而来时,要不让路也很难。我从雕像基座滑下来,蜿蜒穿过群众,爬上议事路,冲上坡,再横过海关厅的后面,在要转上西街的地方看到了我的朋友。
  有一群人跟着他们两夫妻,但没有很靠近,而且多数人只跟到北运河桥为止。诗人、歌手是神圣的,不可以随意打扰。刚才我还在雕像基座上时,看到海将塔石阶上铺石地那边,有人用手触摸欧睿先前站立的地方,以祈求祝福;而且,那个地点会有一段时间没人敢跨越。同样的,他们保持距离跟随欧睿,喊出赞美辞和玩笑话,也唱着那首〈自由谣〉。而「乐若!乐若!乐若!」的赞颂也再次扬起了好一会儿。
  我们爬上山坡走向高华家时,没人说话。由于疲乏的关系,欧睿棕色的脸庞几乎成了灰色,而且他只能盲目行走,由桂蕊搀扶手臂。到家后,他直接往校长房走去,桂蕊说他需要休息一下。我这才了解,欧睿的天赋是要付代价的。

  ※

  太阳刚下山,我下楼到马厩院落,跟新一批的小猫咪玩耍。波米的猫群都相当害羞,自从希塔出现,它们也退隐了,但小猫咪却毫无畏惧。这群小猫的年龄刚好到了非常好玩的时候,它们追着、跑着、翻滚着穿过柴堆,有时停下来用它们圆圆的、专注的小眼睛盯着你瞧,然后飞也似的跑开。顾迪把星儿牵出来,到马匹小径做做运动,他看着成群的小猫咪,满脸不以为然。有一只小猫碰到了麻烦,它胡乱爬到一根柱子上,却愣在那儿不知如何下来,只能喵喵叫着。顾迪轻轻把它从柱子上拎下来,好像提一颗刺果似的,再轻轻放到柴堆上,还数落:「害虫精。」
  我们听见马蹄的达达声,一名蓝斗篷的士官骑马进来,停在在拱门边。
  「怎么?」顾迪尽可能把驼背挺直,怒视对方,没好气地大声迎问。未受邀请,没人能骑马进入他的马厩院落。
  「安苏尔统领的宫殿交待一项讯息,要传给诗人欧睿克思。」那个士官说。
  「怎么?」
  那士官好奇地注视老人一会儿。「统领要诗人明天下午到宫殿一会。」他十分礼貌地说。
  顾迪匆匆点个头,背过身去。我也望向别处——假意拎起一只小猫咪。那匹优雅的栗色牝马,我认得。
  「嘿,孟木。」有人出声喊。我冻结,不情愿地回转身,西姆在那儿,站在马厩院落内侧。士官已经调转他的牝马,离开了拱门。马匹转弯时,他对西姆说话,西姆向他敬礼。
  「那是我爹。」西姆对我说,骄傲之色溢于言表。「先前我问他,能不能跟着一起来,我想看看你住哪儿。」我无言瞪着他,他的微笑渐渐淡去。「这房子,这房子真是大呀。」他说:「可能比宫殿还大呢。」我依旧无言。「这是我见过最大的房子。」他说。
  我点头。克制不了。
  「那是什么?」
  他靠近并弯腰看小猫咪。小猫咪在我双手中扭动,奋力想挣脱。
  「小猫。」我说。
  「噢。它是……它是那头狮子生的吗?」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蠢?
  「不是。这只是一只家猫。喏!」我把小猫咪交给他。
  「喔。」他说着,没抓好猫咪,它蹦跳着跑走了,小尾巴当空扬起。
  「爪子。」他一边吸他的手,一边说。
  「是,爪子真的很危险。」我说。
  他表情迷惑。他经常表情迷惑。不管是谁,这么迷惑的人,似乎不好占他便宜。但,占便宜的诱惑却几乎无法抗拒。
  「我可以看看这栋房子吗?」他问。
  我站起来,拍掉手中灰尘。「不行。」我说:「你可以从外面看,但不能进去里面。你不应该进到这么里边来的。陌生人和外地人都是先在前院等候,直到受邀,才能再走近一点。懂礼貌的人甚至在街上就下马,而且还没进入前院,会先摸摸『地基石』。」
  「唔,我不知道嘛。」他稍微退后一点。
  「我晓得你不知道。你们阿兹人对我们一无所知。你们只晓得我们不可以进到你们屋檐底下。你们甚至不知道,你们也不可以进到我们屋檐底下。你们实在无知得很。」我试着压抑在我内心膨胀起来的怒火,那股颤抖的、胜利的潮涌怒火。
  「嗳,别这样嘛。我一直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西姆说。虽然照旧以他卑躬屈膝的方式说出来。但,讲那种话,是要一点勇气的。
  我走向拱门,他跟上前。
  「我们怎么可能当朋友?我是奴隶,记得吗?」
  「不,你不是。奴隶是……奴隶是那些太监啦、女婢啦,你晓得嘛,还有……」他所知的定义,已经都讲光了。
  「奴隶是,你必须遵照主人命令做事的人。假如你不照做,他们会打你或杀你。你们说,你们是安苏尔的主人,那当然把我们变成奴隶了。」
  「我并没有叫你遵照我说的做什么事呀。」他说:「不管哪一种奴隶,你都不是。」
  他这话倒有几分见地。
  我们已走出马厩院落,正沿着主屋的高大北墙步行。主屋以大块方形岩石建造,拔高十尺,十尺之上是更细致的石造楼房,有高高的双拱窗户,更高处是雕楣,支撑着石版瓦屋顶的深檐。西姆抬眼瞥了楼房好几眼,迅捷、怀疑,就像一匹马见到了让他毛骨耸然的东西那样。
  我们绕过外围,进入与宅邸同宽的前庭。前庭高于街道一阶,两者以一道拱廊石柱区隔。地面铺了抛光石头,有灰色和黑色,排列成复杂的几何图形:一个迷宫图形。依思塔曾告诉我,他们以前怎么在新年第一天,还有春分和秋分,踩着迷宫图形跳舞,一边对祝福植物的迎泥神歌唱。现今,铺石都脏了,被尘土和落叶等覆盖,清扫起来是个大工程,我偶尔也试着清扫,但就是没办法让它常保干净。西姆踩过那个迷宫图形。
  「不要踩在上头!」我说。他跳开,随我步下石柱间通往街道的阶梯,用惊异、天真的目光凝视,几乎和那些小猫咪没两样。
  「一堆恶魔。」我咧嘴,笑着叫嚣,同时手指那个灰色暨黑色的石块图形。他根本没看到迷宫图形。
  「那是什么?」他正望着神谕喷泉的残骸。
  假如你面向前庭大门,喷泉就在你的右方。喷泉的水池横宽约十尺,建材是绿色蛇纹石——乐若神之石。以前,水由中央喷口射出,青铜打造的喷口突出于大理石之上。但如今,它严重破损变形,你很难看出它一度是瓮缸形状,外表雕刻水田芥和百合花。如今只有尘土和枯叶躺卧在水池内。
  「一个充满恶魔之水的喷泉。」我说。「它在几百年前就枯干了,但你们士兵照样破坏它,想把恶魔揪出来。」
  「你不用老是把恶魔挂在嘴边嘛。」他不高兴地说。
  「哦。不过你瞧瞧。」我说:「看见底座周围那些小雕刻没有?那都是字。那是书写。而书写是妖术。书写的文字都是恶魔,不是吗?你想不想靠近一点读读看?想不想近距离瞧瞧一大堆恶魔?」
  「好了啦,孟木。」他说:「别再说了。」他瞪着我,既受伤又生气。那正是我要的,不是吗?
  「好。」过一会儿,我说。「不过听好了,西姆,没有任何途径可以使我们成为朋友——除非等到你能读懂那喷泉说什么;除非等到你能去碰触那块岩石,并祈求祝福降临这宅邸。」
  他注视嵌进阶梯中央的象牙色狭长地基石。经过数百年来那么多双手的碰触,上头稍微磨出了一个小坳。我弯下身子碰触它。
  他什么都没说,终于转身离开,走下高华街。我望着他走远,半点儿也不觉得胜利,只感觉挫败。

  ※

  那天晚上,欧睿下楼来晚餐,精神恢复了,而且也饿了。首先,我们谈到他的朗诵。他和桂蕊和我一起告诉商路长他在市场说了什么,以及群众对他的话如何反应。
  莎丝塔今天也下山去市场听他开讲,这时,她对欧睿比之前更加心醉神迷了,一脸温柔多情地盯着餐桌对面的欧睿,直到欧睿对她同情起来。欧睿试着开玩笑,但这招不管用,所以他改变方针,把她的心思从他身上转移到她实际的未来:问她结婚后住哪儿。她勉强勉强才说明清楚,她的未婚夫选择加入我们,成为高华世系的一员。欧睿与桂蕊一向对人做事的方式兴趣浓厚,所以就问起我们结婚协议与选择亲属的习俗——大部分是商路长在回答,而莎丝塔仰慕得哑口无语,只能凝视。但等到依思塔也在桌边坐下,她逮住机会吹嘘她的准女婿,她总是喜欢这样。
  「结婚前这么长时间不能相见,对他和她好像都挺辛苦的。」桂蕊说:「三个月呢!」
  「以前,已订婚的男女可以在任何公开状况会面。」商路长解释:「但现今我们没有舞蹈或节庆之类的公开场合,所以,可怜的他们只能在经过时,互相捕捉个几瞥……」
  莎丝塔脸都红了,嘻嘻笑着。每天傍晚,她的未婚夫都会带几个朋友固定到宅邸这边闲逛,依思塔、莎丝塔与波米总是刚好在外头的侧边院落小坐,面向高华街呼吸新鲜空气。
  晚餐后,我们其余人走到北侧小院落,发现迪萨克已在那里等候。他走上前来拉住欧睿的双手,祈祷神明赐福给他。「我就知道你会为我们说话!」他说。「导火索点燃了。」
  「我们等着看统领对我的表演有什么想法。」欧睿说:「说不定得到的是批判的评论。」
  「他已派人找你去了吗?」迪萨克问。「明天吗?什么时间?」
  「下午稍晚一点——对吗,玫茉?」
  我点头。
  「你会去吗?」商路长问。
  「当然。」迪萨克说。
  「我几乎无法拒绝。」欧睿说。「不过我可以请求延后。」他注视商路长,机敏地想意会他刚才那个问题的含意。
  「你一定要去。」迪萨克说。「这个时间点可真完美。」他的口气唐突,听起来就像个军人。
  我看得出来,欧睿不喜欢人家叫他一定得去。所以他继续将目光放在商路长身上。
  「我推测,延后的话一点好处也没有。」商路长说。「但,这次去可能会有一些危险。」
  「我应该单独去吗?」
  「对。」迪萨克说。
  「不对。」桂蕊说,嗓音平静且决断。
  欧睿看看我。「玫茉,除了你和我,大家都只顾着下命令。」
  「众神爱诗人,因为他们遵从众神所遵从的律法。」商路长说。
  「苏尔特,我的朋友,任何行动都有危险。」迪萨克说,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怜悯。「你们在高宅深院这里,远离街头生活以及各种社交往来。你们活在古代的阴影中,分享了他们的智慧。然而,时候已到,采取行动才是智慧——谨慎招致毁坏。」
  「时候已到,行动的意志击败了思考。」商路长冷然说。
  「我必须等候多久?我们并没有得到答案呀。」
  「那答案不是给我的。」商路长匆匆瞥了我一眼。
  迪萨克没注意到商路长的目光,这时,他已经发火了。「你们的神谕不是我的神谕。我并非在此出生,就让书本和小孩告诉你该做什么好了。我倒要运用我的头脑。假如你不信任我是个外人,多年前就应该告诉我。跟随我的那些人信任我。他们都晓得,我一心盼望安苏尔城的自由,并恢复与桑卓门世系的联盟。欧睿克思也晓得。他站在我这边。我这就走了。等到安苏尔重获自由,我会回来高华世系。到时候,你必定就会信任我了!」
  他转身大步走出庭院,并没有穿过宅邸,而是走下北端那些破台阶。他转过宅邸的一角,随即消失踪影。商路长默默站立,望着他离开。
  过了很久,欧睿问:「我是那个点燃这火焰的笨蛋吗?」
  「不。」商路长说:「或许是打火石冒出的火花,不能归咎谁。」
  「假如我明天单独前往……」欧睿说。但商路长只是微笑望着桂蕊。
  「你去,我就去。」她说:「这一点你是晓得的。」
  一会儿后,欧睿说:「对,我是晓得。但……」他转向商路长,「假如今天我走过了头,统领说不定被迫得惩罚我,借此展现他的权力。那是你担心的吗?」
  商路长摇头。「假如是那样,他早就派大批士兵前来了。我担心的是迪萨克。他不肯等候乐若神。」
  乐若神是我们城市所在地的灵魂,古老而神圣。「乐若」是平衡的刹那。乐若是山下港口市场那个大圆石,那么平稳,以至于它随时可能移动却又从不曾移动。
  不久,商路长告退,说他累了。他没有示意我跟着,也没要我等一下去秘室会他。他进屋,跛着脚慢慢走,但身躯仍旧挺直。
  那天夜里,我再三再四醒过来,看见那本书里的字:破碎修复破碎;还听见那个声音读出那几个字。我的脑子一直重复回想,重复再重复,试图想出意义来。


  第十一章

  第二天,我赶早把家里的祭祀工作完成,然后下山,去了两个市场,不只采购家中需要的食物,也去看看城里有没有什么状况。我原以为,一切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和我一样,全心静候大事发生。但看起来,好像没人在等待任何事情发生。一切如旧,街上行人匆匆,为了避免惹来什么麻烦,没有谁互相对望一眼。蓝斗篷的阿兹卫兵雄纠纠、气昂昂地在市场角落看守着;小贩各在摊位中,小孩与老妇,讨价的讨价,采买的采买,结束后就从偏旁小径蹑手蹑脚地回家。没有紧张,没有兴奋,没有人说任何不寻常的话。只有一次,经过海关街那座桥时,我觉得我听见有人用口哨吹出〈自由谣〉旋律中的几个音符。
  那天下午稍晚,欧睿与奇以徒步前往议事厅。他们带了希塔同行,但没带我。因为没骑马,就没有理由跟着一个马童。而且他们担心此行可能有危险,所以我的职务就解除了。何况,我也不想面对西姆,因为每次想起他,我的心都因为羞愧而下沉。
  但他们一出门,我就知道我无法待在家里。我受不了坐在家里等待。我必须靠近他们所在的议会丘。我必须待在他们附近。
  我穿上我的女人衣服,头发往上拢成发结,不像小孩或男人那样披着长发。这样一来,我就是女孩儿玫茉,而不是马童孟木,也不是无名无姓的小男孩。因为我需要做我自己,所以我该当穿自己的衣服。也许,我必须把自己放在一点小危险当中,以便感觉我是跟他们同在一起。
  我快步下高华街,像一般女人那样低着头,走到横越中央运河的金匠桥。安苏尔所产的黄金多数都送去增富阿苏达;桥上很多店铺因而关门大吉,但仍留了几家,卖点廉价小玩意儿和祭祀蜡烛等物品。我可以进去其中一家商店,一家不在主要大街上的铺子,待在里面留意我的朋友。
  两个市场都没有一点动静;靠近议会丘的这座桥也没有任何扰动;两名看守桥梁的阿兹步兵就坐在桥阶上玩掷骰子游戏。我却无法除去一种感觉,好像有大事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感觉仿佛头上有个庞然大物一直往下垂、往下垂,就快断裂了。
  我站在一家店铺门口的阴影里。刚刚跟店里的老人聊了一下,告诉他我正在等候会见一个朋友;他理解但又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让我留在那儿。这时,他在一篮一篮木珠子、玻璃镯子以及线香的柜台后面打盹。外头没有多少行人走过。店铺门框边有个小神龛,我不时去摸摸它的基座,低声念诵祝祷辞。
  宛如在梦中,我瞥见一头狮子走过,尾巴在空中挥动。
  我走出店铺,刚好与两位朋友碰上。他们只流露出一点点惊讶。「我喜欢你的头发绑成这个样子。」桂蕊说。她仍穿着奇以的装扮,但已经不扮演那个角色了。
  「告诉我事情经过!」
  「回家再说吧。」
  「不,现在讲,拜托!」
  「好吧。」欧睿说。当时,我们在那座桥的北端阶梯上。我们侧转到铺了大理石栏杆围住运河的桥基,从那里有一排向下的狭窄阶梯,通往船只和渔人使用的码头。我们循阶梯下行,走到桥梁正下方的运河河岸,街道完全被遮蔽住了。我们首先下到水边碰触运河水,为桑笛斯河念诵祝祷辞。桑笛斯河就是形成我们四条运河的主河流。然后,我们就地蹲坐,望着半带褐色、半带绿色的半透明河水流动,急迫的气息仿佛都被河水带走了。但没过多久,我就问:「怎么样?」
  「唔,」桂蕊说:「统领是想听欧睿昨天在市场讲的那个故事。」
  「阿德拉与玛拉?」
  两个人都点头。
  「他喜欢吗?」
  「喜欢。」欧睿说:「他说,他不晓得我们有那样的战士。但他特别喜欢老苏尔王。他说,『有一种勇气,出于刀剑武力;有一种勇气,出于话语文字。其中比较珍贵稀有的,乃是出于话语文字的勇气。』知道吗,我真希望我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他和苏尔特高华聚在一起,他们应该可以互相理解。」如果是没几天之前,这番话会让我深感冒犯,但此刻似乎没事。
  「没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他没有要你唱〈自由谣〉吗,有吗?」
  欧睿笑了起来。「没有,他没有要求。但当时出现了一点骚乱。」
  「欧睿才刚开始朗诵,祭司们又在帐篷内念诵祭拜起来。」桂蕊说:「很大声,有鼓声,还有很多铙钹声。夷猷的脸变得像雷云一样黑。他叫欧睿暂停,派一名军官进帐篷。主祭司随即出来,一身红,外加很多镜子,实在非常气派,但表情狰狞恐怖。他站定,说焚烧之神的神圣祭拜不可以被污秽的不信者中途打断。夷猷说,献祭仪式应该在日落时分举行。祭司说,但仪式已经开始了。夷猷说,离日落还有两个钟头。祭司说,仪式已经开始就要继续下去。夷猷接着说:『不恭的祭司是国王鞋里的蝎子!』然后,他命令奴隶在东运河的桥拱下用竿子支起毯子遮荫,我们所有人都移过去那边,欧睿继续朗诵。」
  「但夷猷输了这一局。」欧睿说:「祭司们仍然继续进行他们的献祭。夷猷最后还是得赶过去大帐篷,免得误了整个仪式。」
  「祭司擅长让人跳脚。」桂蕊说:「班卓门领地有一大堆祭司,只会作威作福。」
  「唔。」欧睿说:「他们地位尊贵,又负责执行重要仪典,所以往往干涉道德、政治……若要对抗这一班祭司,夷猷将会需要大统领的支持。」
  「我认为他把你当作支柱。」桂蕊说:「借此与本地人开始有点连结。不晓得这是不是他派人找你来的原因。」
  欧睿露出深思的表情,继续坐着仔细思考。我们上头的街道有一匹马疾驰而过,钉蹄敲在铺石地上,发出有力的达达巨响。运河平滑的水面起了涟漪,从河中央向外漾开。已经吹一整天的海风这时停歇了,第一道傍晚的陆风开始吹起。原本伏卧在地的希塔这时坐了起来,发出有韵律的低鸣,脊椎附近的毛略微竖起,因此她看起来毛茸茸的。
  水涟漪的波纹轻拍岸边最底下的大理石台阶和码头桩基。城市上方的树林山坡上,正逐渐消逝的金色霞光掺杂了一点云烟。水岸边这里,一切平静,但仿佛有一口气憋着。仿佛万事静候,蓄势待发。狮子站起来,警觉地谛听。
  又一匹马疾驰而过,这回是在我们头顶上的桥梁。接着是更多匹马,马蹄杂沓。然后是脚步奔跑过桥的声音,还有喊叫声,通通在上头以及远处。这时,我们起身移步,盯着大理石围栏和桥上房舍的背后。「出了什么事?」欧睿说。
  我大声说:「它正在破碎,它正在破碎。」却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这时,叫嚷与呼喊全部在我们上方。马匹嘶鸣,脚步踩踏,愈来愈多喊叫与扭打。欧睿往上走了几阶,停在那儿,大理石护栏旁边,好大一群人在打斗、喝斥命令、惊恐尖叫。忽然有什么东西冲过护栏,欧睿赶忙闪躲。一大团黑色物体扑了下来,坠落在阶梯边的泥土中,伴随沉重闷钝的砰击声。
  欧睿立刻跳下阶梯,他说:「到桥底下去!」我们四个一齐跑去躲在桥下最后一个低圆拱与河岸交会的地方,桥上的人看不到我们。
  我看看刚才掉下来的东西。体积很大,原来是个男人,看起来好像一堆脏衣物扔在阶梯脚附近。我没看见他的头。
  没人跑下阶梯。桥上的喧嚣突然完全消音。远处,往议事厅的山坡路上却传来巨大沉滞的吵杂声。桂蕊走向那个坠落的男人,在他身旁跪下,并抬头看她上方的护栏一、两次。她跪下的地方有可能被上头的人看见,所以她很快就回来,两手黑黑的,沾了泥巴或是血迹。「他的脖子断了。」她说。
  「是阿兹人吗?」我小声说。
  她摇头。
  欧睿说:「要在这儿待一下,还是想办法回高华世系?」
  「不能走街道。」桂蕊说。
  他们一起看着我,我于是说:「沿堤岸走。」他们不明了我的意思。「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说。
  「带路吧。」欧睿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等到天黑?」桂蕊问。
  「走树下就不会有事。」我抬手,指着运河有大柳树突出河岸的地方。我好想回家。我担心我的商路长,担心高华世系。我必须在那儿。我迈步,与河水保持距离,紧靠堤岸墙,我们很快就到了柳树下方。我们曾停下两、三次看看后面,但从下方这里,什么也没看到,只见桥上众房舍的背面,以及运河对面的墙、很多树顶,还有很多屋顶,但没有谁从街上向我们走来的声音。空气厚重,我觉得我闻到烟味。
  我们到了堤岸。那片巨大的石墙有如堡垒,约束着从众山岭流泻而下的桑笛斯河。如同所有的安苏尔孩子,我也曾在堤岸上玩耍:我们爬过切入堤岸墙壁的陡峭阶级、跳过堤岸的裂口,也在给工人和采捞船使用,用厚板串联以连结堤岸的窄桥上奔跑。当时有个游戏是这样的,我们在厚板上跳跃,让厚板在水上剧烈弹跳,看你敢不敢这样过桥。但此时,我们的游戏是看希塔敢不敢越过厚板桥。她看一眼那一连串脆弱的厚板子,河水时而淹没它们、时而漫开。她双肩低伏,尾巴垂下,意思很明显:才不。
  桂蕊马上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放在她双耳后面的头顶上。看起来,她好像在同希塔讨论事情,虽然这景象我看过不少次,但由于心急,我自顾自开始越过厚板桥。一起步,就不能停,其中只有一个窍门:一直前进。我没停步,直接过了桥,在对岸站着,内心感觉可笑又绝望,直到看见桂蕊和希塔双双起身,迈步越过运河——桂蕊稳稳地踩踏一块接一块的厚板子,希塔在她旁边游泳,凶猛的头部保持在水面上。欧睿随在桂蕊后头。
  到了对岸,希塔抖动身子。但猫科动物不像犬类那么会抖掉身上的水,所以她的毛依旧湿湿的,在黄昏光线中看起来变成黑色,而且整个缩了水,瘦瘦小小的。她露出一口白牙,发出一声雄伟的狮吼。
  「还要过一座桥、搭船。」我说。
  「带路吧。」欧睿说。
  我带他们穿过桥墩到东运河,用老方法又过了河,然后登上又陡又窄的侧阶,爬上区隔东运河与主河流的楔形桥墩,越过它,再一次下到了主河流。天色已经相当暗了,我们利用固定设置在那儿的绳索摆渡过河。摆渡船在我们这一岸,我们上船,拉绳过河。河水流劲强大,得靠欧睿与我合力拉曳。希塔不想上船,也不想待在船上,所以她一路嗥叫,有时还发出咳嗽般的短促狮吼。可能因为寒冷、恐惧或忿怒,她一直打颤。桂蕊不停与她说话,但大多时候只是一只手放在她耳朵后的头顶上。
  绳索摆渡船的着陆点在旧公园的山脚。桂蕊解开狮子皮带,希塔一下子跃入树林的黑暗中消失了。我们跟随她,穿过树木找路爬坡,来到之前桂蕊与希塔与我曾经散步的小径。就这样顺小径下坡,从东北侧回到高华世系。狮子一马当先,有如大团黑影中的一个小黑影。宅邸耸立,巨大而黑暗,像山丘一样沉默。
  我惊恐地想:「宅邸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丢下他们两人,抢先跑过庭院,冲进屋子大声叫唤。没有回应。我跑过商路长的套房,一片漆黑。我又往回跑向秘室。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写出打开秘室门的文字。秘室里没有灯光,只有房顶投射下来暗淡的天光。里面没人,只有那些会出声的书籍,还有洞穴内那个鬼怪。
  我关上门,急速跑经黑黑的走廊和房厅,赶往家人居住的区域。大庭院对面有一抹温暖的光。他们都聚在我们用餐的餐具室——商路长、顾迪、依思塔、莎丝塔和波米;桂蕊与欧睿也已在那里与他们会合。我猛地在门口止步,商路长向我走来,将我抱在怀中好一会儿。「孩子,孩子。」他说。我用了全身力气紧紧拥抱他。
  我们围坐在桌子边。依思塔一直叫我们吃她摆出来的面包和肉。而我还真的饿极了。我们把所知的情况告诉彼此。
  顾迪原本去了中央运河附近的一家啤酒屋,他和一些老朋友,全是马夫、马童,习惯在那里聚会,畅谈马匹。「突然,」他说:「我们听见吵杂声从议会丘那边传来。接着有烟飘起来,一股巨大的黑烟。」有人吹喇叭,阿兹士兵——步兵和骑兵急忙跑过,全部朝议会路的方向。顾迪和他朋友最远走到高华街,不过议事厅广场的入口已经挤满大批群众,有阿兹人,也有市民。「喊叫声持续不断,阿兹人都拔刀了。」他说:「我不喜欢人挤人,所以决定回家。这是有道理的。」
  他原想顺着高华街走,但道路已被市民堵塞,而且前方好像有打斗。他不得不绕道盖柏街到西街。我们这一侧的区域似乎比较平静,但他看见有人朝议事厅前去。等他爬上高华世系家的山坡时,一队阿兹骑兵快马奔驰而过,他们一边挥舞刀剑,一边大喊:「离开街道!各自进屋去!街道净空!」
  我们证实高华街确实发生过打斗,就在金匠桥上,有一个男人从桥上被抛下去摔死了。
  顾迪返家不久,波米的一个朋友跑来,说「大家都说」议事厅起火了。但有个邻居跑回家,说是阿兹人那顶设在议会广场的大帐篷被人纵火,阿兹王和一大堆红袍祭司在里面被焚烧。
  除了这些,没其他消息,因为没人胆敢摸黑上街,何况,现在到处都有阿兹士兵。
  依思塔很害怕。我猜想,十七年前,这城市陷落的恐怖景象又重回她脑海,而且淹没了她。她摆出食物,还命令我们吃,但她自己根本没晈上一口。她双手抖得厉害,只好把它们藏在膝盖上。
  商路长命令她和两个女孩去睡觉,并告诉她们,欧睿和桂蕊会看守宅邸的前区。「有狮子一起。」他说:「你们不用担心,没有人会越过狮子一步。」
  依思塔温顺地点头。
  「顾迪照旧跟马匹,玫茉与我会在旧房区看守。晚上可能会有朋友路过,并为我们带来新消息。希望。」他说得温和愉快,依思塔和两个女孩都振作了起来——或至少假装振作了。我们收拾好厨房,她们勇敢地道过晚安后,一起离开。她们有看见桂蕊在屋前阶梯的最上一阶站岗,就在大门内侧,任何人、任何东西经过街道或进入前院,她和希塔一定能看见。欧睿在我们其余人之间担任联络人,偶尔去看看顾迪,有时看看商路长,有时去宅邸南侧荒废的区域巡视。
  我们多少隐隐担忧着同一件事:高华世系将再度成为阿兹人恐惧或报复的目标。
  夜晚时间悄悄流逝。我上楼去校长房几次,从那里可以俯瞰全城。我没看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由于山坡的斜面遮掩,从我们家看不到议事厅。我往那个方向细瞧,希望看见烟飘或火光,但都没有。我又下楼,到长厅与商路长在一起。我们只讲一下话就陷入沉默。今晚很温暖,是初夏的温和夜晚。本来,我打算再上楼到窗边看看,但说话声吵醒我时,我竟在椅子里深深熟睡着。
  我吓得跳起来。房间的另一端有个男人,站在通往院落的门口。「我可以留下吗,你可以把我藏起来吗?」
  「可以,可以。」商路长说:「进来。有人跟你一道吗?进来。你在这里很安全。有没有人跟踪你?」商路长的语气温和平静,也不急于获得问题的答案。他引导那个男人进入室内。我奔过他们身边,想看看外面还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有人站在庭院里,星光下只见一团黑,我差点开口喊叫警告——结果,发现那是欧睿。
  「逃亡者。」他小声说。
  「有人跟踪他吗?」
  「就我所见没有。我再绕回去瞧瞧,你看守这里,玫茉。」
  他快步穿过拱廊。我站在出入口向外看,一边听商路长与那个逃亡者交谈。
  「死了。」那男人哑着嗓子小声说。讲话时,他一直咳。「他们都死了。」
  「迪萨克?」
  「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他们有攻击议事厅吗?」
  「攻击帐篷。」那男人一边说,一边摇头。「那火——」他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商路长从桌上的玻璃水瓶倒水给他,让他坐下喝。他坐得靠近灯,所以我可以看清他。我不认得这个人,他不是来过宅邸的那些人。他大约三十岁,头发蓬乱,衣眼和睑孔都是尘土或灰烬或血迹。我明白,他穿的是宫殿奴隶的条纹衣。他蜷缩在椅子里,拼命挣扎着呼吸。
  「他们放火烧帐篷。」商路长说。
  那男人点头。
  「统领在里面吗?夷猷统领?」
  他再次点头。「死了,他们全都死了。帐棚像麦杆般燃烧,有如篝火,烧得……」
  「但迪萨克没在那顶帐篷里吧,有吗?别急,先喝点水,慢点再告诉我。我该怎么叫你呢?」
  「凯德安卓。」那男人说。
  「盖柏世系的。」商路长说:「我认得你父亲,铁匠安卓。以前我担任商路长时,盖柏家常借我马匹。你父亲制作马蹄特别拿手。他仍在世吗,凯德?」
  「他去年过世。」那男人说。他喝完水,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恍恍惚惚瞪着前方。
  「我们放火之后跑出来。」他说:「但阿兹人就在那儿,他们包围我们,推我们回去,回去火海中。每个人都尖叫推挤。我逃了出来,用爬的。」他迷惑地低头看自己。
  「你有没有烧着?有受伤吗?」商路长凑近查看他全身,还摸摸他上臂。「你这儿烧伤了,或是被刀砍伤了。我们来看一下。不过,首先告诉我,你怎么来高华家的?你一个人吗?」
  「我爬出来。」凯德重复。来这里之前,他不是跟我们在这个安静的房间,而是在火海中。「我一路爬……爬到东运河的山坡上,我往下跳。广场那边,他们还在打斗砍杀。我去……下面……绕经滨海区。所有街道都有卫兵骑马走过。我躲在房子后,不晓得该往哪里去。我猜想他们可能来这里,这个神谕宅邸。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
  「你做得很对。」商路长的语气依然抚慰、实事求是。「让我把灯弄亮一点,来看看你受伤的手臂。玫茉?你再拿点水来,还有一块布,好吗?」
  我原不想擅离看守岗位,但这男人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有追兵跟踪。我去取来一个装了水的水盆、一块布,还有药草油膏,那油膏是为厨房不慎烧伤或切伤预备的。我帮忙清洗凯德的手臂并敷药包扎。做这件事,我的手比商路长的手灵活。凯德被照料完毕,又喝下一小杯陈年白兰地——那是商路长为恩努庆典和紧急事故保留的——好像比较不恍惚了。他向我们道谢,并且吞吞吐吐地祈求赐福给这栋屋子。
  商路长又问他几个问题,但他能告诉我们的并不多。迪萨克的人——有些是阿兹人的奴隶,有些人像凯德,是假扮成奴隶——有一小群趁仪式进行中,渗透进入大帐篷,在几个地方纵火。但那计划走偏了。「他们没按计划来。」凯德一直这样说。有几个谋反者——例如凯德和迪萨克,逃离起火的帐篷时被逮着。按计划,其他人应该在广场等候,纵火者逃离火场时,他们负责攻击阿兹人,但他们可能遭到反击,或是根本无法去到靠近帐篷的地方——凯德不晓得实际是哪种状况。他试着回顾时,竟哭了起来,而且又咳嗽。「好,好,别再讲了。」商路长说:「你需要睡眠。」他带凯德去他自己的房间,让他待在那儿。
  商路长回来时,我问他:「你认为他们都死了吗?迪萨克、统领?统领的儿子呢?他那时在帐篷里。」
  商路长摇头。「我们都不晓得。」
  「假如夷猷死了,而夷多活着,他会接管,他将统治。」我说。
  「对。」
  「他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来这里?」
  「与凯德来这儿的理由相同。因为这是安苏尔城一切的中心。」
  商路长站在门边,看着星光照耀的庭院,一言不发。
  「你应该去那个房间。」我说:「你应该在那儿。」
  「去寻求神谕?」
  「去寻求安全。」
  「噢。」他微微笑。「安全……也许我会去,但情况还没那么危急。唔,让我们静候度过这段黑暗,看看白日天光会带来什么。」
  白日天光尚未来临,但我从楼上的窗户向外望,看见西南方向有火光,位置在大学建筑群的废墟附近。火光亮起,然后消失,之后重又燃亮。山下远处的街道传来马匹骚动声、喇叭吹号声、纷纷扰扰的人声,很多人声。无论议会广场刚才发生什么灾难,安苏尔既没有大受威胁,也没有得到抚慰。
  黑夜刚转为鱼肚白,城市后面山头上方的天空渐亮时,欧睿进来。跟他一起的是商路长一辈子的朋友,开蒙世系的苏尔善开蒙,他是一位学者,曾经将很多救回的书带到高华世系。现在,他带来最新消息。
  「我们得到的都只是传闻,苏尔特。」他说。苏尔善年约六十,谦恭有礼,谨言慎行,非常自爱自重,也期望别人自爱自重。商路长曾说,这位朋友是「彻头彻尾的开蒙人」。即使是现在,他讲话依旧有条不紊。「但不只一个消息来源都说夷猷统领死了,换他儿子夷多统治。我们死了好多人。南方人迪萨克和我的亲戚亚尔莫死于帐篷大火。阿兹人依然掌控全城。昨天整个晚上,暴乱、纵火、街头巷战四起。居民从屋顶和窗户向经过的阿兹士兵丢石头。问题是,攻击阿兹人的攻击行动,没有半个领导人,而且没有我们认得的人。全是偶发、零散的攻击。再说,阿兹人有一整支军队,我们没有。」
  我想起来,好像是几天前,还是几个月前,有人说过一样的话。讲的人是谁呢?
  「那么,就让夷多继续对他的军队信心满满吧。」商路长说:「我们拥有一整个城市,他们没有。」
  「说得真勇敢。可是,苏尔特,我替你担心、替你全家人担心。」
  「我了解你的担心,我的朋友。我明白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的理由。我很感激。愿我家和你家所有神明及祖灵与你同在。好了,你快回家吧,趁现在天还没大亮!」
  他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然后,苏尔善开蒙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商路长去探看那个逃亡者,看到他正熟睡,就依着每天早晨的习惯,转往后面中庭的小水盆漱洗,然后也依着每天早晨的习惯,开始每日例行的祭祀。起初,我以为我不可能照旧祭祀,但我仿佛受到召唤。所以,我到外面摘几片迎泥神看顾的叶子,放在她的祭坛上,然后擦拭每一个神龛,并念诵祝祷辞。
  依思塔已经起床,在厨房忙碌了。她说两个女孩还在睡,因为差不多半个晚上都睡不着。我走到宅邸前面,听见内层的大庭院有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桂蕊站在较远的那一头,正在与一个女人讲话。在这个开濶的庭院上空,可以看到第一道阳光刚刚触及屋顶,空气清甜,有凉夏之感。两个女人站在墙边的阴影里,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灰衣,花朵绽放的藤蔓在她们上头,看起来有如一幅画中的两个人影。让人感觉一切热切鲜活,蓄势待发。
  我穿过庭院,走向她们。「这位是雅芭亚克。」桂蕊对我说,然后对那个女人说:「这位是玫茉高华。」
  雅芭三十多岁,娇小纤秀,双眼明锐。她穿的是宫殿奴隶穿的灰色条纹衣。我们戒慎地与对方打招呼。
  「雅芭带来宫殿的消息。」桂蕊说。
  「是缇柔差我来的。」那个女人说。「我捎来夷猷统领的话。」
  「他死了?」
  她摇头。「他没死。他在那场大火中受了伤,他儿子令人将他带进宫中,然后告诉士兵他快死了。我们猜,他儿子会宣布夷猷的死讯。但他根本没死!祭司把他和我们夫人送进宫中监牢。所以夫人目前和他在一起。假如夷多杀了统领,夫人会与统领同尽。假如将官们知道他还活着,可能会把他们救出来。但在宫中那边,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昨天我躲藏一整晚,最后穿过山中小路走来这里。夫人说:『去找商路长,告诉商路长,统领还没死。』」她说话平稳轻柔,但我发现她在颤抖——讲这段话时,她整个身体都在抖。
  「你很冷吧。」我说:「整个晚上待在外头。快到厨房来。」
  她顺从地跟我走。
  我把她的名字告诉依思塔,依思塔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说:「你是碧楠的女儿。当年你母亲结婚,我有参加婚礼。你母亲和我,我们是朋友。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最得缇柔夫人宠爱。坐下,坐下,我马上弄点热的给你吃。怎么,你的衣服都是湿的!玫茉!带这女孩去我房间,帮她找些干衣服换穿。」
  我带雅芭去换衣服的同时,桂蕊跑去找商路长和欧睿,把雅芭带的消息告诉他们。没多久后,我去找他们,把雅芭留给其他人好好照料。我顺便从厨房带了一篮面包和乳酪,因为我自己饿了,猜想其他人可能也一样都饿了。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谈——雅芭带来的消息有什么意义?我们能做什么?「我们需要知道状况!」商路长挫败地表示。欧睿则说:「我出去弄个清楚。」
  「你别想到街上露面。」桂蕊不客气地说:「每个人都认识你!我去。」
  「他们也认识你。」他说。
  「没人认识我。」我说。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和乳酪,站起身。
  「这城市,每个人都认识其他每个人。」欧睿说。这话多少是真的。然而,不管是帮高华家采买的半混血男孩或女孩,我被认出来的危险性不大,何况,对阿兹土兵而言,我毫不重要。
  「玫茉,你应该留在这儿。」商路长说。
  假如商路长下令,我会遵从;但我认为,他那句话是一种抗议,不是命令。或者说,我是那样理解的。「我会小心,一个钟头内回来。」我说。原本我就已经换好了男装,这时又把头发放下,绑在后面,然后随即动身,从北庭院出门。桂蕊跟随我出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她低声说:「狮子,路上小心。」


  第十二章

  经过马厩,我瞧瞧里头。顾迪沉着脸,牵布蓝提在庭院散步。他朝我点点头。干草叉及其他工具都已经拿出来预备当武器用。为了守护高华世系的马厩和马匹,他甘心一死。穿越前院时,宅邸和高山背着阳光投下的阴影犹覆盖着前院,我的呼吸竟哽在喉咙,因为我仿佛看见这个秃额驼背的老人,努着他的干草叉,迎战一整支骑兵队,骑兵个个长矛在握、刀剑出鞘,我看见他被砍杀,看见他阵亡——如同那些古代的英雄,如同苏尔山的众战土。
  经过北运河桥时,空荡荡的高华街在我前后伸展。整座城市似乎非常阒寂,我的呼吸再一次卡住:难道是死亡的寂静吗?尽管清晨阳光如此甜美、树木开花如此芬芳?我的族人呢?
  我取捷径,穿过盖柏世系的后巷,再顺着老街的坡道,往港口市场走去。我不敢去议会丘。快走到市场那一带,我还在为整城的死寂毛骨悚然,忽然听见叫嚷声,从还有点距离的议会路那个方向传来,接着,听见阿兹军队的喇叭重复发出尖锐召集令。我赶忙跑上西街,四周没半个人,有如在荒郊野外。一直到我往回走到盖柏街,才看到下坡处来了两名阿兹骑兵。如同波米早先所描述,他们策马小跑,挥舞亮晃晃的刀,大喊:「街道净空!各自进屋去!」
  我躲到一个破恩努神神龛后,他们没见到我。他们继续往前骑,没多久,我听到马蹄声和遥远的喊叫声从山下路传来,接着经过山脚市场。我摸摸恩努神神龛的基巨,念了祝祷辞,然后穿行房舍之间的小路,又爬坡回到高华世系。我原以为这一趟出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群众中,借机打听状况。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群众,只有大批士兵。这就是我探查到的全部,真是沉重的消息。
  桂蕊和希塔在高华世系的前门等我。她说,刚才有四个男人进去宅邸的后栋,他们都认得商路长,都是迪萨克的同谋者。昨天,他们原本被安排带一批队伍驻守东运河,等候大帐篷起火时,去攻击议事厅前庭的阿兹士兵,但帐篷比原定计划早起火,他们的人员还没有全部到齐。阿兹士兵很快集合起来,先守卫,后出击。反抗军被打散,想逃走时被抄截,落得散兵游勇,满城飘零。这四个人前一天晚上藏身在大学废墟,曾对阿兹军队发动游击式的攻击。他们之所以寻路来到高华世系,是因为全城都在谣传,凡是想为安苏尔城作战的人,都应该到高华世系,到商路长的家——神谕宅邸。
  「是避难?还是想要抵抗?」我问桂蕊。
  「我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她说。「看。」
  有七、八个人从西街转角向我们这边跑过来。是市民,不是阿兹人。其中一个人的手臂有包扎,一整群人看起来都非常狼狈。我走出去,迎向他们。「你们是想来我们这里吗?」我大声问。
  「阿兹人往这里来了。」先到的那个人回答。他停下来触摸地基石。「祝福这家人的祖灵——包括现在活着还有以前活过的。士兵们在议事厅,他们很快就要过来了。人家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叫商路长把所有门都锁好!」
  「我怀疑他会那样做。」我说:「你们愿意帮我们看守门户吗?」
  「我们正是为此而来。」其余人陆续抵达,每个人都摸了地基石。其中一人说:「看,有一头狮子。」
  「各位要进来吗?」我说。
  「不。我想,我们就留在外面等他们吧。」为首的说。他是个黑脸的男人,发带早已不见,黑密的长发飘散,看起来有点野蛮,但说话却文静。「还会有更多人来,假如你们有水可以……」他忧愁地注视破喷泉的干水池。
  「绕到屋侧,马厩那边,」我说:「那儿有水,叫顾迪让你进去。」
  「我认识顾迪。」其中一个人说:「他是我爹的朋友。来吧。」他们快步拐过弯往马厩走去。这条街的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山下路那边,有更大一群人顺着街道走来,大约二十个人或更多些,他们有的手拿锋利的工具,其中有个人挥舞阿兹人的军刀。我们欣然接纳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他们经历了「一整个酷热夜晚的工作」,也口渴极了。所以我们照样让他们去马厩喝水。
  最起码,这让顾迪不至于像我想像的那样,孤伶伶陪着他的干草叉站在马厩边。
  我跑进屋子告诉商路长我安全回来了,并向他报告,整座城市好像空了,但高华世系的前院却愈来愈拥挤;且有传闻说,阿兹人正往这里来。
  到来的所有人都证实这个消息。他们陆续抵达,一次几个人,有的是迪萨克的共谋,有的是议会广场起义计划流产后,才加入他们的男人和男孩。他们都说,迪萨克和统领都在大火中丧生。有的人说,数千士兵在议会广场被杀;有的人说,死的都是市民,所以阿兹军队还是同之前一样强大。
  早晨时间继续推进,来到高华世系的人群当中,也愈来愈多女人,她们成群结队,有人手里拿着卷线杆,少数几个用吊带背着婴儿。有一群是五个年长妇人,全部拿着结实棍棒,板着脸顾盼四方。其中四个俯身触摸地基石;第五个老妇由于患风湿,不便俯身,只好用她手中的棍子轻轻拂过地基石,外加短促的祷辞,听起来,反倒比较像咒骂。
  我站在宅邸门口阶梯的最上层,心想,这真像个市集、或朗诵会、或节庆——那种我迄今未能恭逢其盛的旧时代神圣仪式,很多市民聚集、交谈、聊天、闲晃,等候,虽然激动,但不失耐心……不过,假如是参加节庆,他们会穿比较体面的衣服;假如是参加节庆,他们会携带开花的小树枝,而不是刀剑、匕首、剪枝镰刀、棍子。
  两名带十字弓的男人自动在门口两边站哨。
  高华街南向的下坡路段传来喧闹声,那是议事厅的方向:刺耳的喇叭声与号角声,以及鼓声咚咚,人声鼎沸。喧闹声持续好一段时间,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街道,两脚在飞,头发在飞。「是新统领!」他大喊。
  「他和全部士兵在那边!还有红帽子在演说!」
  所有人都围上前。有个男人把他抱起来,让他跨坐肩上。男孩劈哩啪啦地陈述他听到的消息。那些话用他细甜的嗓音说出来,让人有股奇异之感:「夷猷统领死了,夷多统领统治!万众拥立太阳之子、阿熹神之箭、夷多国王!他将征服阿熹神的众敌,并且摧毁安苏尔的群魔!」
  远处街道上,喇叭与号角再度响起,人声如雷,鼓声震天,有如回声应和男孩的话。
  高华世系周围的民众发出一阵嗡嗡的回应,不安地动来动去。我看见几群人爬越矮墙,进入对街的废弃庭院,不想遭受波及。
  我转身再跑回屋子,穿过院子和走廊到老厅房区域,欧睿与商路长都站着,与佩尔亚克以及亚克家的其他男人谈话。他们转头过来看我,我说:「欧睿,你也许可以对民众讲讲话。」
  他们全部瞪着我看。
  「新统领和军队正往这里来。」我说:「大家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应该走。」商路长向欧睿说——不是要他去民众那儿,而是指爬到山里去,逃走。「现在。」
  「不,不。」欧睿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在商路长的臂膀上。
  两人默默站定一会儿,然后商路长转身走开。
  「一切都将消逝。」他以全然的绝望和悲痛高声说:「书籍失落,诗人死亡。」他将脸埋在毁损的两手中。
  我们深受商路长的哭喊打击,全都静立无言。
  商路长终于抬起脸,注视我。
  「玫茉,你愿意跟我来吗?我能不能救你,至少救你一个。」
  我无法应答。但我也无法跟他走。
  他明白。他过来亲吻我的前额,并且祝福我。然后他走开了,跛得厉害,走向后厅房,走向那个隐藏的房间。
  「他会安全吗?」欧睿问我。
  「会。」我说。
  这时,即使是在高华家的层层墙壁之内,我们也能听见喇叭吹响的声音。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往宅邸前侧走,穿过大庭院和高厅,走到宅邸的前门。桂蕊和希塔站在那儿,宛如一尊女人和狮子的雕像。
  我走向桂蕊,单手搂着她——因为我需要有人让我拥抱。我已经让我亲爱的商路长离开,没有拥抱他,我让他单独走掉,以保安全、以保生存、以保不会再一次受伤害。但我实在需要有人来拥抱。
  桂蕊也单手搂着我。我们站在宅邸的大门出入口,佩尔与其他人出去外面,但欧睿一直留在我们后面。他知道,他一旦踏上那个阶梯,让民众看见他,他就必须有所行动,他就必须讲话,而他还没准备好要行动或讲话。时候未到。
  民众来,继续涌入这条街道和对面的几处庭院。安苏尔居民愈来愈多了,我甚至无法看见前庭那个灰色与黑色构成的迷宫,外头成了一块会动的人体铺地,那是终我一生尚未见识的场面。民众聚集又聚集。我视野所及,高华街南北向都挤满了人。
  喇叭再度响起,噪音在血液中战栗;鼓声比之前更近了些。
  我们南边街上的群众掀起一股波动,宛如从河口涌进运河的怒潮,推开挡在前方的一切。人群嘶喊尖叫,攀爬人行道护栏和墙垣,以便让路给驱迫他们、把他们推到路边的那支武力:那是一队阿兹骑兵,他们当空挥扫弯刀,胯下的马匹人立,前腿铁蹄扬起攻击。他们直接穿过街道上的民众,在高华世系前面停下来,总共有五十名左右或更多骑兵。有八至十名红帽红袍的祭司混迹其中,受骑兵保护,祭司成群围绕一个戴宽边帽、披金斗篷的阿兹贵族。
  在这一队骑兵的后面,民众还是惊恐万分,有的拼命想逃离街道,有的奋力帮助那些被马匹踢倒或被铁蹄践踏的人。现场无比混乱恐惧。但我视野能及的整条街道,这些男男女女,全部都是安苏尔人。假如骑兵队后面还有更多阿兹士兵,他们必定不是排开这些民众而来。
  前院的骑兵队四周形成一个环形空间,有如桂蕊和希塔头一回出现在市场那次,只是,这一个空间大了许多。喷着鼻息、躁动不安的马匹围起的圆圈中间,我才看得到铺石地上的迷宫。
  红袍祭司群骑到宅邸的阶梯前,金色斗篷的男人在他们中间更往前骑一点。他是统领的儿子夷多,一个壮硕英俊的男人。他的斗篷闪耀着,宛如阳光本身。他站在马蹬上,手中弯刀高高举起,大声喊出什么,但被士兵的喊叫和民众呻吟般怒号的奇异噪音盖过,所以听不出夷多说了什么。
  突然间,近处的所有声音顿时消失,只剩下远处人群因为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仍旧鼓噪喧哗。
  我、士兵们、近处的民众,以及夷多,我们看见的是,桂蕊偕同没系皮带的希塔一齐走出大门。女人与狮子大步向前,缓缓步下宽阔的阶梯,直直走向夷多。
  他后退了。
  也许因为他无法教马匹不退缩;也许他拉了缰绳,总之,也披着金披风的白马和耀眼得让人昏眩的骑士一齐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桂蕊静立,狮子在她身侧也站住不动,发出低吼。
  「你不能进这宅邸。」桂蕊说。
  夷多没说话。
  群众开始发出轻声嘲弄的耳语,此起彼落。
  街道的远端传出喇叭声,打破这个僵局。夷多的马又退后一步,然后站稳。夷多站在马镫上,以有力的声音高呼:「夷猷统领死了,被造反者和叛乱者谋害了!我,他的继承者,夷多,安苏尔的统领,宣告复仇。我宣布这宅邸受了诅咒,将被摧毁,它的叠石要敲落,屋内的所有恶魔将与它一同消灭。邪恶之口将被封闭,不再出声。唯一的神将统治安苏尔全境!神明与我们同在!神明与我们同在!神明与我们同在!」
  士兵们跟着他喊:神明与我们同在!神明与我们同在!神明与我们同在!但,他们喊到后面,声音里出现杂音,另一个小声音冒出来,很快传遍群众:「看!看!看那个喷泉!」
  当时,我依旧站在甬道口,就在守卫着高华世系大门的两名十字弓手中间。弓手箭在弦上,对准夷多。有个男人过来站在我旁边,起初我以为是欧睿,后来发觉,我不晓得这人是谁——一个高个子男人,举着一只手,直指神谕喷泉。喷嘴已破的水池,正好就在阿兹骑兵卫队围起的环圈内。
  然后,我看出这人是谁了。就这一次,我看出他原本的模样,如同我心里向来所知的他:一个高大挺拔的出众男子,面含微笑,眼里燃着火焰。我循着他的手指,看见阶梯下方那些民众看见的景象:一小注喷水跃入光中,悬在那儿,然后下坠,注入枯干的水池,碎成银色水花。它沉落,又再升起,跃得更高、更强劲,泉水坠落的声音充盈空中。
  「喷泉,」群众大喊:「神谕喷泉!」大家或为了看清楚些,或为了碰触喷泉,通通移步上前,挤向骑兵队的环圈。一位军官大声号令,骑兵们于是调转马头,面向群众。但他们紧密的行列已被打破,军官的声音也被又一波高喊淹没。
  商路长把手放在我肩上,说:「玫茉,随我来。」
  桂蕊与希塔已向旁边移动,站在喷泉上边的阶梯上。我与商路长走出去,踏上宽阔台阶的最上层。他止步,开口说话。
  「昧中城的夷多,夷猷之子。」和欧睿的嗓音一样,商路长的嗓音盈满空中,教耳朵服于聆听,并攫获人心。广大民众安静了。「你说谎,你父亲还活着。你将他关进监牢,篡夺他的权力。你背叛你父亲,背叛忠心耿耿的士兵,背叛你的神明。阿熹神没有与你同在。祂憎恶叛徒。至于这宅邸,它不会陷落。这是喷泉之家,泉源之主保护着它,把她的水与祝福送给这一家。这是神谕宅邸,你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全写在这宅邸的书册内!」
  他左手拿着一本书,一本小小的书。这时,他把书本举起来,步下台阶。他没有跛,他的步履轻盈敏捷,我在旁边跟随。我们经过希塔时,我听见她发出笑声似的咆哮。我们在距离铺石地迷宫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平视坐在马背上的夷多。商路长举着那本打开的书,刚好正对夷多的脸。我看得出来,金斗篷闪闪发光的这个男人正克制着自己,强迫自己别被吓跑。
  「你会阅读吗,夷猷之子?不会?那么,就让别人读给你听。」
  接下来,我耳朵轰轰作响,说不清楚到底听见了什么;那天早上,在场也没有任何人能说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只晓得仿佛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那是个嘹亮奇特的声音,围着所有人旋绕,又越过喷泉跃动的前庭院,高华世系宅邸的所有墙壁响起共鸣。后来,有人说那是书本自己大声呼喊,我认为是这样没错。有人说,那是我,是我的声音。我很清楚,我当年并没有读出那本书里的文字——当时,我无法看见书页。大声呼喊的究竟是谁的声音,我至今不知。我也至今不知,那不是我的声音。
  我当时听见的话语是:让他们自由!
  但别人听见的,是其他话语。还有的人,只在群众的巨大沉默当中听见喷泉水溅落的声音。
  夷多听见什么,我不晓得。
  他发抖着闪避那本书,在马鞍上缩成一团,双肩隆起,仿佛在抵拒什么攻击。他两只手必定拉紧了缰绳,策动马匹向前或向后,结果,大概拉得有差错的关系吧,那匹马竟然人立了起来,而且猛地拱背,想甩开背上的骑士。身穿金色闪亮华服的夷多猛地一震,滑出鞍座,然后又滑了一下,跌落地面,尖声嘶鸣的马儿后退再后退,连带夷多也被又拖又拉。我们站定在台阶上;桂蕊与希塔早已走过来我们这边,欧睿也已经在我们身边。
  祭司们团团围住夷多,有的人试着帮他摆脱马背,有的人倒是自己先落马了。在这个混乱打结的时刻,商路长的嗓音清晰地响起:「阿苏达人,夷猷统领的士兵们,你们的统领被羁押在宫殿的监牢中。你们愿意去放他自由吗?」
  紧接着,传来欧睿的声音。「安苏尔百姓!我们要不要彰显正义?我们要不要一起去让牢里的人和奴隶重获自由?我们要不要把自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这话引起了狂热的回响,群众开始涌下街道,朝议事厅出发。「乐若!乐若!乐若!」深沉的颂赞响彻人群。他们涌过那队骑兵,有如海洋淹过岩石。军官大声号令,喇叭吹出短促的指挥信号,骑兵们有的集体行动,有的落了单,都跟着群众走,夹在他们之间,被他们带着走,一起走下高华街,向议事厅前进。
  红帽祭司已将夷多扶上他的座骑。他们朝彼此呼喊,并跟随着群众。原本护送他们的士兵,没有一个留下来等他们。
  欧睿简短对桂蕊说了一会话,随即加入佩尔及稍早来到台阶与商路长和我站在一起的那些人。「去,跟着他们!」商路长急忙说。欧睿等人于是动身跟随夷多与祭司群。
  并非所有人都跟着一起沿高华街赶去宫殿。有的人还留在街上或是前庭,大多是女人和老人。这群人似乎被高高喷起的水柱和瘸腿的男人震慑了。瘸腿的男人蹒跚步下台阶,走向水池,在它的宽边缘艰难地坐下。
  他变回我素来认识的他了,不再高大挺拔,而是弯腰瘸腿,但,他是我心之主,当时是,永远是。
  水柱越过宅邸的影子,捕捉到早晨的阳光。他抬头仰望跃动飞溅的水柱,脸上闪烁着水或眼泪。他俯身把手伸进水里——积水在宽阔的石造水池里愈升愈高。我刚才跟随他走过来,站在他近旁。他小声念诵对乐若神和泉水之主的赞美辞,一遍又一遍。其他人怯怯地聚拢在喷泉边缘,他们也伸手碰水,抬头仰望阳光照射下的水柱,一边对安苏尔众神说话。
  桂蕊向我走来。她用短皮带牵着希塔,一只手放在希塔头上。狮子依旧咆哮着、打着呵欠,依旧因为喧腾和群众而兴奋激动。我明白桂蕊为什么没有跟随欧睿去宫殿,但我知道她一定渴望跟去,于是我说:「桂蕊,我可以在这里看守希塔。」
  「你应该去。」她说。
  我摇头。「我留驻于此。」我说。这几个字出自我心,发自我声。说这几个字时,我因喜悦而微笑。
  我仰望水柱,水从青铜制的圆柱体跃出,高高升起,在最顶端分散成一大朵有如璀灿阵雨般的水花。银铃般的溅落水声十分美妙。我在水池的宽边缘坐下,也学着商路长:两手先放在水面上,然后伸入水中,任由水花洒在我脸上,同时感谢并赞美我宅及我城的众神、亡魂与祖灵。
  顾迪手中拿了一柄干草叉,从庭院的转角走过来,他停步,环视四散的安静百姓。
  「哦,他们走啰?」
  「去宫殿——议事厅。」桂蕊高声应答。
  「有道理。」老人说完,转个身,准备走回马厩。可是马上又转身回来,盯着喷泉。
  「慈悲的恩努神。」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喷泉又重新流淌啰!」他搔搔脸颊,再凝视一会儿,随即回头找他的马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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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事后,欧睿与佩尔告诉我们议事厅发生的种种。不用说我也知道,祭司团围住夷多,护着他挤过高华街的民众。欧睿与佩尔设法紧跟在他们后头。一行人到了议会广场时,站岗士兵高喊:「让夷多统领通过!」并帮祭司团开道,由于群众渐稀,夷多与他的红帽群直接策马加速骑过。欧睿原以为他们要前往伊斯玛桥,逃离城市,他们却绕到议事厅后面,往阿兹营房上方另一个较远的出入口前进。议事厅的后庭院有四尺高的石墙为界,并有士兵看守。夷多一声令下,士兵打开后门,祭司团策马进入。
  途中,有一群市民加入欧睿与佩尔,也跟着祭司团通过出入口,进入议会广场。众人涌进大门、翻过高墙时,横遭士兵攻击,但市民不甘示弱,也群起攻击士兵。夷多与祭司群突破这团混乱,纵身下马,从后门钻进议事厅。欧睿与佩尔趁着混乱,始终跟在他们后面。欧睿说,那场混战是扫把星的尾巴。
  因此,他们糊里糊涂地就置身议事厅内,而且还是紧跟在夷多和祭司团后脚跟。由于那群人过于专注所要前往的目标,根本没注意后头还有人。他们急速走过一条很高的走廊,再经过一道阶梯,最底下是一个地下回廊,很暗,只有几扇与地面同高的小窗透进微弱光线。回廊通向一个低矮的大守卫室。祭司与夷多止步,吼出命令——是对在那儿站岗的守卫?还是对来自广场,负责守卫的官兵?欧睿说,反正只听见好一阵子的喊叫和混乱,阿兹人对阿兹人咆哮。他与佩尔本来守候在后面,这时小心地向前走到甬道口。
  红帽祭司面对一队官兵,军官要求见夷猷统领,祭司说:「统领死了!你们不能玷污哀悼仪式!」祭司团一个个背部抵住一扇门,坚定站立。在这群人中间,几乎看不出哪个是夷多,因为他的金帽子和金斗篷早已不知去向。一名祭司向军官逼近,红色高帽和红袍的烘托下,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他举起双臂大喊,如果官兵不解散,他会以阿熹神之名诅咒他们。士兵们备感威胁,不由得倒退。
  就在这个时候,欧睿陡然大步向前,走到那位祭司旁边,高声说:「夷猷还活着!他在那个房间里,还活着!神谕已经开口了!祭司们,打开这监牢的大门!」佩尔转述的话大略是这样。欧睿本人则只记得他高声说夷猷没死,军官们则大喊:「开门!开门!」欧睿告诉我们,那时「我赶快闪到后面」,因为两边刀剑齐发,士兵攻击守护那扇门的祭司团,把他们驱赶到远处的走廊。有一名军官一跃上前,拔掉门闩,啪地开了门。
  里面没有点燃灯火,黑漆漆的。只能借由甬道天窗的微弱光线,见到一个鬼魅身影出现了:黑暗中出现一个白衣人影。
  她穿着阿兹奴隶的条纹袍子,血迹和脏污使袍子显得破旧不堪。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肿得张不开,头皮有硬掉发黑的血块,因为那个部位的头发被一把扯掉了。她手上抓着一根棍子。欧睿说,她站在那儿,有如烛焰般发光、颤抖。
  她看见站在欧睿旁边的佩尔亚克,表情慢慢转变。「表弟。」她说。
  「缇柔夫人。」佩尔说:「我们来解救夷猷统领。」
  「那么,进来。」她说。欧睿表示,她说话轻柔有礼,仿佛正在欢迎访客进她家门。
  走廊上的打斗原本很激烈,但这时安静了下来。有一名士兵从守卫室拿来一个灯笼,军官们踏入牢房,一时光影绰绰。佩尔与欧睿随他们入内。牢房虽空阔,但低矮,泥土地板发出一股潮湿浓重的恶臭。夷猷躺在一张长柜子或长桌子上,双手双腿被链住。他的头发和衣服有一大半烧得焦黑。两腿和两脚有血迹和烧伤结痂。他昂起头说话,嗓音像一根金属线拂刷黄铜:「帮我解开链子!」
  军官忙着帮他解开链子时,他看见欧睿,不由得瞪大眼睛:「诗人!你怎么来这里的?」
  「跟随你儿子。」欧睿说。
  听了这话,夷猷环视一周,用他被浓烟熏坏的嗓音勉强嘶哑着说:「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欧睿、佩尔与军官们看看四周,跑回守卫室。有四名祭司被士兵押在那儿,其余祭司逃走了,夷多也在其中。
  「统领殿下,」一名军官说:「我们会去找他。而现在——但愿您能出面,对全体士官兵说话。他们本来都相信您已经死了——」
  「那就动作快!」夷猷咆哮。
  军官们一解开统领手臂的链条,他随即伸手握住默默站在一旁那个女人的手。
  等他们把脚链也解开,他试着站起来,但烧伤的两腿无法承受体重。他咒了一声,颓然坐回去,但仍抓着缇柔的手。军官围着他,准备扶他坐进一张椅子,大家合力抬他出去。「她也一起。」他急躁地指指缇柔,然后又指向欧睿和佩尔,「还有他们!」
  于是,这群人簇拥着,一起爬上阶梯,来到环绕议事厅的高廊,再顺着走廊前行,穿过前厅,来到了这栋雄伟建筑的前方列柱廊道。列柱下,阳光耀目,他们站上俯瞰议会广场的演讲阳台。
  宽濶的广场现在整个布满为数浩大的民众,而且还有人陆续从每个出入口涌入。人数之众,是欧睿生平尽见:市民超过阿兹兵力已有数千人之多。
  稍早,夷多骑着马从议会路经过出入口时,没有给守卫的士兵任何信号,士兵们原本以为他就是新统帅、新君王;现在,不明所以的士兵间,有愈来愈多人听说了夷猷统领还活着的传闻。于是,忠诚拥戴的心混乱了、分离了。効忠夷猷与効忠夷多的阿兹人互指对方为叛徒,队伍秩序因而打破了。涌进广场的市民都携带各式各样能取得的东西当武器。军官们明白,双方数量悬殊,赶忙在真正开打前速速整顿士兵,把他们从群众中找出来。所以现在绝大多数阿兹人都站在议事厅的台阶和前方铺石地上。蓝斗篷形成一个稳固的半圆,面向安苏尔民众。他们刀剑出鞘,没有直接攻击的赫赫威势,也没有要投降的归顺姿态。
  民众尽管骚乱,仍能自持,在前面几排市民与阿兹士兵之间空出一条参差不齐的无人地带。
  「现场有股可怕的烧臭味。」欧睿告诉我们:「难闻极了,简直无法呼吸。灰烬和炭屑被群众踩踏,阵阵飞扬,空中浮悬着黑色的细灰尘。拥挤骚动的人群中,我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好像一艘触礁的大船船头。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大帐篷的部分骨架,烧坏的帆布黏附在上头。人海中,有好几处漩涡,是前一天硬闯广场,结果被杀或被伤的起义者躺卧的位置。有的人继续挤着,越过他们;有的人则停下来,想保护他们。现场喧声杂沓,以前我可不晓得人类有可能制造那样的吵杂声,因为实在太可怕了,而且不曾稍息,像某种巨大的嚎叫怒吼……」
  他当下暗忖,强迫自己到前头去面对那样的群众是不行的。由于心慌,他早已感觉晕眩。与他一起的军官显然也都惊疑不定,但他们仍坚定地抬着统领向前,并大声宣告:「夷猷统领在此!他仍活着!」
  下方的士兵都转身抬头看望,一见到统领,纷纷高喊:「他活着!」
  夷猷急躁地对抬他的人说:「放我下来!」那些人遵命了。夷猷一只手稳稳抓住其中一人的臂膀,另一只手放在缇柔的肩膀上。他勉力向前一步,脸孔露出疼痛的扭曲表情,最后面向群众站好。好一会儿,士兵致敬的高呼压过了群众的鼓躁,但很快地,之前那个可怕的喧嚣又再度高升,「暴君去死!阿兹人去死!」的咆哮,淹没了「他活着!」的呐喊。
  夷猷举起一只手。他虽衣装褴褛、遭火吻,还站不稳,但他的权威让现场安静下来,他说:「阿苏达众士兵,安苏尔的市民!」
  但他被浓烟熏哑的嗓音没能传远,大家都听不见他说什么。一名军官向前一步,夷猷命令他退回去。「他,他!」夷猷用手势要欧睿上前。「他们会听他讲话!诗人,对他们说吧。让他们安静下来。」
  群众见到欧睿,扬起一阵欢呼声。他们大喊:「乐若!乐若!」以及「自由!」
  在那片骚动中,欧睿对夷猷说:「假如我对他们说话,我会为他们说话。」
  统领焦急地点头。
  于是,欧睿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下头的人纷纷咕哝着安静,寂静在广大群众中散播开来。
  欧睿告诉我们,当时,该怎么从前一个字进到下一个字,他完全没有主意,而且,事后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别人却记得很清楚,而且还把那段话写下来:「安苏尔居民,刚才我们已经看见枯竭的喷泉重新流淌;我们已经听见原本沉默的声音说话。神谕吩咐我们,解放他们。今天我们已经照做了。我们解放了主人,也解放了奴隶。让阿苏达的男人都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奴隶,让安苏尔的居民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主人。让阿兹人保持和平,那么,安苏尔人也将与他们保持和平。让他们寻求结盟,那么,我们也会同意结盟。为了给予和平与结盟一个活生生的凭证,请听夷猷统领之妻,安苏尔的市民,缇柔亚克说话。」
  统领要是有被吓到,也没有表现在那张憔悴又炭黑的脸上。他站在那儿,除了尽力保持站立,并在缇柔说话时撑住自己以外,也没能力多做什么了。缇柔的嗓音既清晰又勇敢,但非常虚弱。整个广场的民众肃静地听她说,只是,邻近街道仍有持续的喧哗声传来。
  「愿安苏尔众神明再受祝福,祂们将保佑我们享有和平。」她说:「这是我们大家的城市,让我们像昔日一样,合法守护它。让我们再一次成为自由之民。愿幸运神、乐若神,以及我们的众神,都与我们同在!」
  群众随着她的话语,扬起了「乐若!乐若!」的深沉颂赞。接着,群众当中爆出一个男人的高喊:「还我们城市!还我们议事厅!」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那是最危险的时刻:假如群众挟持无可抵挡的巨大蛮力,硬挤上前占领议事厅,碰到坚守在那儿的军队,双方必然开战,而阿兹士兵将战斗至死方休。是夷猷向军官发令,防止了一场大屠杀——而军官又向士兵大声下令,并以喇叭传令,重新整顿士兵,迅速将他们从议事厅的台阶移到东边,净空台阶,让狂野的群众潮涌般奔入议事厅。欧睿说,是军纪救了他们自己,也救了数千市民,否则所有人都将在双方迎战下共赴黄泉。当时,统领所下的命令是:「放下武器。」结果,即使被激动亢奋、有意报复的市民碰撞、推挤或攻击,都没有一个士兵刀剑相向。
  为了躲避乱民急流,欧睿与佩尔跟一小群军官聚在一起。这小群军官再将统领抬起来,跑向演讲阳台的东端,由侧梯下楼,与正在楼下重整的军队会合。缇柔、佩尔和欧睿跟随他们。大家为统领找来一顶轿子。等众人将他安顿好,统领突然召唤欧睿。
  「诗人,刚才你讲得很好。」他说话虽然让人听不大清楚,但确实带了致敬之意:「只是,我现在没有权力可以与安苏尔结盟。」
  「您最好把权力要回来,吾王。」缇柔银铃般的嗓音说。
  老统领抬眼看她,显然,他第一回看清楚她脸上的瘀青、肿起的眼睛、被扯掉的头发和头皮上的血块。他挺直上身,注意看,怒目看,然后喃喃低吼:「那该死的——该死的叛徒——阿熹神把他击毙吧!他在哪儿?」
  军官们面面相觑。
  「把他找来!」统领气喘吁吁,咳了起来。
  缇柔亚克在轿子旁跪下,一只手放在他一只手上。「夷猷,你必须安静一阵子。」她说。
  他边咳边笑,同时抓紧她的手,他抬头看欧睿,说:「你已经帮我们完婚了,不是吗?」

  ※

  好像经过很长的时间,欧睿才返回高华世系,实际上,那时才不过是当天下午稍早一点,但感觉如同过了一整年那么久。
  由于我的强烈要求,商路长曾进屋子吃点东西并稍事休息。但他随即又回到接待厅。接待厅在宅邸的前栋,大家称它做「高厅」。我一生之久的时间,没见它被使用过,它也完全没有家具陈设。高厅有几扇门,就是高华世系的前门,现在都打开了。商路长要求搬些椅子和长条椅摆在里面。愿意帮忙的人手可多了,不只从别的房间搬来,也有人从附近住家搬来。商路长在那儿坐下,以便所有来客都可以找到他。
  他们果真来了,几十人、几百人。大家都来看神谕喷泉,来听在场人士畅谈神谕如何说话、说了什么。就在那个时候,我才头一回明白,大家听到的话语都不相同——要不然就是由于不断重述,导致它再三再四被更改。人们来看望商路长,看望高华家的「神谕读者」,跟他打招呼,向他谘询。来者很多是劳工,有男有女,有些则曾经是商人、文官、市政区区长,以及议会成员。他们现在都穷,因为我们大家都穷;你无法根据穿着分辨谁是鞋匠、谁是船长。有的工人进来,只为了向宅邸的神明祝祷,向神谕读者致意,他们表达完喜悦的敬意,随即离开。但有的工人待着,与列位区长、议员、商人、大世系的成员一起谈论所发生的事,并就「能做」与「该做」的事务,发表他们的意见。因为这缘故,我也头一回明白,当一个市民的职责是什么,当一个商路长的职责又是什么。
  我陪同商路长待在高厅,一方面便于随时听候差遣;一方面也因为他要求我待在那儿。我却发现,待在那儿很难,因为其他人会以敬畏、惧怕的眼光看我。其中甚至有人对我做出膜拜的动作,我觉得那是毫无根据又可笑的举动,而且我完全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什么。好在他们可以跟商路长谈话,也幸好我得不时进厨房帮依思塔。依思塔简直快要因兴奋与不安而疯狂,因为宅邸终于又装满来客。「好像昔日好时光!」这话她一说再说。但她没食物让来到宅邸的这些客人享用。「我甚至没办法给他们水喝。」她说着,忿怼的泪水涌进双眸。「也没有足够的饮水杯!」
  「去借吧。」波米说。
  「不行,不行。」依思塔说,觉得被这主意冒犯了。但我说:「有何不可呢?」于是,波米飞奔去向邻人搜罗饮水杯。我重返接待厅,谈话对象是恩努萝开蒙,她是苏尔善开蒙的妻子。苏尔善昨天晚上才来过——竟像一年前!——现在带了妻子、儿子来坐坐,与商路长及其他人谈话。我向恩努萝说明我们的需求,结果很快地,开蒙世系两个男孩搬来了五十个高脚杯给我们,并按吩咐告诉依思塔:「算是我们世系致赠给受祝福的神谕宅邸的礼物。」依思塔虽然绷着脸,但她很难拂逆这样的好意。有了杯子后,她又几乎把波米和莎丝塔逼疯,因为她们得端水给每位来客,然后把杯子撤走并清洗。依思塔还想要提供食物——当然是给每个人。但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要到那么庞大的分量,于是我告诉依思塔,客人是来谈话,不是来吃东西的。她再度沉下脸,咬咬嘴唇,转身走开。那时候我突然醒悟,我给了她一道命令,而她默默承受了。
  我走上前展臂拥抱她。好多年了,她不曾再赏我巴掌,但是,她也不曾有过我的拥抱。「递补母亲,」我说:「别犯愁!与我们宅邸的神灵与亡魂喜乐共处吧。客人所要的,不多不少就是神谕喷泉的水啊。」
  「嗳,玫茉,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思考了。」她说着,松开我的拥抱,匆匆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天,我们没一个人晓得怎么思考。
  等到欧睿终于回来时,他不是扫把星的尾巴,而正是扫把本身:一长串民众从议会广场跟随他来到我们家。他成了本城英雄。他在神谕喷泉旁止步,仰望不停歇的银色水流,脸上浮现很多人脸上同样有的惊奇笑意。桂蕊走过去迎接他,希塔关在校长房里(桂蕊告诉过我,希塔在房里生气地撕着又旧又脏的地毯)。欧睿与桂蕊拥抱了很久,才步上台阶,走进接待厅。
  每个人都来围住他。他先向商路长致意,接着应众人要求,叙述早上在议事厅的整段故事——就是我前面所写的经过。其中有些段落,曾在高华世系和议会广场之间来去的一些人已经告诉我们了,但追赶夷多和祭司团到囚房,找到夷猷与缇柔的部分,我们之前没听过;夷多的消失也同样没听过。
  假如欧睿没办法告诉我们他对群众说了什么,现场有很多人可以讲:「他那时候说:『让他们乞求结盟,而我们准予结盟!』」一个老人大声说:「以山帕神的耙子起誓,让他们来乞求!让他们爬着来!至于我们要不要批准,看我们什么时候高兴而定!」
  那就是城市当天的情绪:凶悍的快感,好战,几乎无法克制的复仇意图。
  夷猷下令士兵远离街道,留在议事厅南边和东边的营房区,四周派了哨兵站岗守卫。士兵们想到议会马厩找他们的马和同伴,试图在营房和马厩之间隔出一条通路,但广场内的群众不避丑行,乱掷石头。于是统领下令部下留在自己的岗位——不管是营房或马厩院落都一样。
  阿兹人谨慎地不挑衅、也不流露惧怕。他们所处的位置,太容易就会变作围城——可能早已经是了。而惧怕的习惯一旦打破,市民就醒悟,阿兹征服者当他们的主人这么久,反倒是依赖市民供应日常所需;而且,不管阿兹人有多么难对付、配备了多么优良的武器,他们的人数毕竟少很多。假如夷猷对他手下施加的约束被误解为软弱、不愿意作战,很可能会引起一场大屠杀。
  大家在接待厅谈论这些。他们也谈及迪萨克和他的同谋,说他们的计划原本如何,后来怎么出了差错。而凯德安卓——那个逃难到我们家的男人,也在接待厅,他的亲身经历有人加以证实,并加入更多细节;负责纵火的那几个人,是安苏尔出身的奴隶,是阿兹朝臣的仆人和清洁工。烧掉大帐篷的主意,就是其中一个奴隶率先提出。其他谋反者扮成奴隶,但配备武器,他们偷偷放这些真奴隶进入帐篷,大家一起准备,以便纵火计划可以同时在几处引燃,让整顶帐篷顿时吞没于火海当中。同时,迪萨克的人从两个方向冲进广场,攻击守卫士兵。这些行动全部预计在黄昏祭典时执行,如此一来,火势爆发时,夷多、夷猷父子和很多文武官员都会在帐篷里。
  可是,由于夷多想干扰欧睿朗诵,祭司们把祭典时间提前了。因此,袭击时间也必须改变,但改变的讯息没有传达到所有的共谋者,以至于纵火时祭典早已结束。夷猷因为迟到的关系,还在帐篷内祈祷,但夷多和主祭司团已经离开帐篷。火势蔓延迅速得可怕。在场的迪萨克人马出手袭击,但阿兹士兵很快集合,而且好像一点也不怕火——那是焚烧之神应允的拥抱啊。在打斗、浓烟与混乱当中,夷猷狼狈地逃出火窟,显然只有夷多和祭司团看见。他们抓住他,把他带进议事厅。那时候,士兵们正忙着把想逃跑和想攻击的谋反者揪进那个大火炉,活活烧死。迪萨克是其中的一个。
  我只想到欧睿告诉我们的,灰烬和炭屑构成的黑臭烟尘,被群众踩踏得飞扬起来。
  一同聆听这段故事的人,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又把话谈开。
  「所以,夷多看到了他的机会。」有个男人说:「要是老统领死掉,好机会就来了。」
  「为什么他把夷猷关进牢里?为什么不干脆把他解决掉?」
  「毕竟是他父亲嘛。」
  「父子关系对阿兹人有什么意义?」
  我想到西姆,他多么以他父亲为豪,连父亲的马匹也让他感到自豪。
  「他打算从那个老家伙身上挣回自己的地位。他苦候十七年啦!」
  「还有那个老家伙的安苏尔情妇。」
  「折磨他们两人为乐。」
  这句话让大家沉默了。大伙不自在地瞥瞥商路长。
  「那现在,他和他的红帽子到哪里去了?」一个女人问。市民痛恨阿兹祭司,比痛恨阿兹士兵还要强烈。「我说啊,再怎么躲藏,他们总会找到他的。街上那么多人,他们那一帮人别妄想活着逃走。」
  她说的对。那天稍晚,我们就听见了消息。因为不断有一身灰尘、疲乏但激动的民众从广场穿过街道带消息给我们。这些市民涌入议事厅,为这座城市夺回了议事厅。他们把阿兹文武官员使用过的物品和家具等等,都扔出去。想不到,在那栋建筑的圆顶小阁楼里,撞见了夷多和三个祭司。他们被逮到楼下,锁在地下室的房间——就是行刑室,夷猷和缇柔曾经被锁一个晚上;苏尔特高华则在里面被锁一整年的地方。
  那消息让我们大家都放了心。夷多的信仰让我们吃足苦头,他自认上天派他来驱逐恶魔、摧毁邪恶;如今被关进牢里,蒙羞受辱,我们都觉得,那个信仰的力量就此被打破了。虽然我们依旧有个敌人要对付,但那是一个血肉凡夫,而不是一尊精神错乱的神。
  也让我们放心的是,涌进议事厅的民众发现那几个祭司之后,没把他们碎尸万段,而是锁起来,听候某一种正义的发落——不论是我们这边的正义,还是阿兹人那边的正义。
  「我们或许会比他父亲更善待他。」苏尔善说。
  「我猜统领不会温和待他。」欧睿挖苦道。
  「不会比你夫人和她的狮子更温和。」佩尔说。他与欧睿会合后也来到这里,整个下午协助欧睿对新抵达、想听他们英勇功绩和冒险的来客重述故事。「夷多面对神谕之书,在众人面前倒退的胆小表现开启了他的末日!桂蕊夫人,你的狮子呢?她应该在这里接受大家赞美啊。」
  「她在大闹脾气呢。」桂蕊说。「今天是她的断食日。所以我把她留在内室。恐怕,她已经吃下一小块地毯了。」
  「给她来顿飨宴,不要断食了吧!」佩尔说完,大家都笑了,嚷着要狮子出来。「她是唯一跟我们站同一边的『阿兹』哪。」于是,桂蕊去把希塔带出来。她真的情绪不佳。前天晚上的游泳过河和搭船过河,还有今早的群众场景,她都不喜欢。她觉察到城里持续不断的紧张迫力——如同所有猫科动物,她也讨厌骚乱、激动、变化。她走进接待厅,一边哇啦哇啦哇啦低吼着,一边还怒瞪双眼,露出猜疑神色。每个人都让大位给她。桂蕊带她去商路长面前伸展鞠躬。所有人又笑了,纷纷赞美她。大家要她重复敬礼的动作——对欧睿、对佩尔、对跟随父母前来的三个小男孩的其中一个。结果希塔获得好多好多款待,这才慢慢开心起来。
  傍晚来临。大厅渐渐暗了,依思塔以及雅芭——就是缇柔的女伴,破晓时分捎来重大消息的女孩——拿着点燃的灯进来。依思塔曾经告诉我,在古代,那一向是请客人离开的信号。而今天,仿佛我们过去的习惯和做法都重返了,所有来客全部起身,一个个陆续向商路长告辞。他们也向欧睿、桂蕊,还有我告辞。经过门口时,他们也对宅邸的神灵和亡魂告辞。他们经过喷泉,望着水柱跃入傍晚的空中,也对泉与水之主祝祷;跨越地基石时,他们都弯腰触摸地基石。


  第十四章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眠离我之远,似乎同于月亮离我之远。于是,我把这漫长的一天重新活过一次。我看见桂蕊与她的狮子立定,面对祭司团、士兵、还有那个金斗篷男人。我看见泉水跃入阳光中。我看见商路长在我身旁迈开大步,步下我身边的台阶,看见他在夷多和我们大家面前,举起一本书;然后听见那个奇异又有穿透力的声音:解放他们……这句话,与我自己曾经高喊的那句话,或曾借由我发声的那句话,一起在我脑海回响:破碎修复破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认为我懂了。
  然而,我也再一次困惑了,我想起我到宅邸前厅,与欧睿他们待在一起时,商路长曾回头走向秘室,似乎是因为绝望,而去那里寻求慰借。但他不可能深入到最里面的神谕洞穴,因为那段时间不够他走到那么里面。他必定直接走到暗影端,从那里的书架拿了那本书,然后就折返,穿过许多房间、走廊、宅邸的庭院,再迈开大步走去面对夷多。出去时,不是个瘸子,不是个伤残人,而是一个业已痊愈、业已完整的人——为了那个短暂时刻,为了那个时刻的需要。
  那时他已询问过神谕了吗?他早知道那本书说了什么吗?那是什么书呢?
  当时我所见的,只是一本小书在他手中,并没有看清它的书页,所以我没有、也无法阅读书中内容。也因此,当时说话的确实是那本书,不是我。甚至,连它当时说了什么,我也无法确定了。到底是解放他们?或解放自己?或者仅仅是解放?我当时在脑海可以听见那声音,但苦于听不见话语。我拼命想听个明白,但它们就是清清如水,悄然溜走。我那时望着喷泉,晨光照耀高华宅邸每一片屋顶,高扬的水花更显灿亮……
  然后,早晨真的到来了。清晨的日光在我小房间的墙壁朦朦亮开来。
  这一天是恩努神的节日。恩努神让旅人的道途轻省,使工作加速,使争吵修复,并引导我们进入死亡。人说祂化身一只黑猫,走在垂死灵魂的前方,假如灵魂有所犹疑踌躇,祂会停下来回顾,耐心坐着等候灵魂跟上。我们的神明没有几个具有形体或形象,只有乐若神是在石头里,迎泥神在橡树或柳树里。但恩努神常常被雕刻成小猫咪的样子,镶上猫眼石的双眼微笑着。我有一个这样的雕像,曾经是我母亲的,就放在我床边的神龛内,我每天早晨和夜晚亲吻它。高华世系宅邸内的恩努神神龛安置在内层庭院里,曲形岩石置于一个基座上,基座表面还刻了猫咪走过的足迹。数百年来祝祷时的触摸,已经快把雕刻的浅淡纹理磨平了。
  我起身着衣。拿了一只碗,到神谕喷泉取水。再去厨房拿少许餐点。然后到神龛,向恩努神献祭。我在那儿遇见商路长,我们一同颂赞恩努神。
  依思塔已为大家备好早餐。接着,与前一天相同:商路长依然去高厅坐在他的老位子,人们来与他谈话,也与别人相互交谈。整天如此。安苏尔共同体正在自形编织重塑——地点就在高华世系。
  商路长希望我留在那儿跟他一起。他跟我说,族人希望我在那儿。那倒是真的。虽然除了问候之外,没多少人与我交谈,但他们的问后带着极深的敬意,我不禁以为我正在假扮某个重要人物。有几次,大人叫小孩上前来送花给我,孩子把花放在我膝上或我脚边,然后跑开。不消多久,我就被花饰淹没了,觉得自己好像路边的神龛。
  我试着理解我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他们在我身上看见昨天所发生的神秘现象——喷泉,神谕之声。而我就是那个奥秘。商路长是他们的熟朋友和领袖,一个与昔日的连结。我则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新角色。他是高华,我是高华的女儿,众神已透过我说话。
  但是,对于我的不言不语,他们也相当满意。我一径微笑,未置一辞。充分的奥秘就已足够。
  他们想找商路长谈话,想彼此交谈、想争议、想辩论、想打破十七年的沉默,所以才有满满的话语、热情、争执。他们就这么做了。
  有的来客说,他们应该去议事厅,会谈应该在那里进行。这主意让他们兴奋,大家跃跃欲试,想立刻抽身去议事厅,宣布议事厅是我们的政府所在。但,苏尔善开蒙与佩尔亚克轻松平静地谈到:行动前需要先凝聚力量,还需要拟订计划,并确实按计划执行。假如不先进行选举,如何召开议会?他们说,对于那种声称「权力乃个人权利」的人,安苏尔城向来戒慎恐惧。
  「在安苏尔,我们不占用权力,而是借用权力。」苏尔善说。
  「而且要向借贷者索取利息。」苏尔特不动声色地补充。
  老一辈人所说的话,对年轻一辈是有分量的。年轻一辈对于安苏尔过去如何自治,要不是仅有很少的记忆,就是全无记忆;至于他们已不复记忆的政治体制,要怎么着手恢复,他们也不确定。他们听取佩尔的意见,因为他是欧睿的伙伴,是阿德拉的玛拉,是本城的第二位英雄。我还发现,四大世系的任何人说话,其他人都怀着敬意聆听;这份敬意的基础无他,不过是习惯、传统,以及响当当的姓氏罢了,这些现在大有用处,因为它们构成若干结构及尺度;否则,出现的状况极可能是一场意见叫嚣的竞争。苏尔特高华在四大世系当中最受敬重,但他其实很少说什么,反而让别人说出他们的热情和他们的理论,他自己只专心谛听,默默处于核心。
  他时常以目光向我征询,或是转头看我在哪里。他希望我在他附近。我们的无语默默连结。
  那天的时间持续过去。高华世系的来客当中,多了些有武装的人:一大群男人,有的只是拿根棍子、棒子;但有的拿长刀、长矛(套着新锻的矛头),或是阿兹人的刀剑——那是两个晚上之前,在街头巷战中从阿兹士兵取得的。现场正进行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议时,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喷泉。之后又绕去马厩探望顾迪,发现他在马厩的锻铁区,正在鎚制一只矛头,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枝矛柄,站在一旁等候。
  我又回到前屋的高厅时,关于开会、选举、法治的讨论渐息,被突袭、攻打、屠杀阿兹人的多种计划取代——只是没有把「屠杀」公开说白了而已。他们大谈聚集力量、集结城市武力、储备武器、发出最后通牒。
  我不时思索听见的内容,以及他们使用的语言。我纳闷,是否男人比女人更容易不从身体与生命的角度去思考人;他们比较容易从数字、计量、心智玩具这些角度去思考人——玩具可以放在心智战场上左挪右移。摆脱具体能带给他们愉悦,让他们振奋,并获得解放,他们得以为行动而行动,纯粹为了操控数字、操纵游戏棋子而行动。如此一来,对国家、荣誉或自由的爱,就可能只是徒托空名,只是使前面提到的那种愉悦有个堂而皇之的名目,以便对神明,对那些在游戏过程中受苦、受害、受死的人有个正正当当的理由交待。所以,诸如爱、荣誉、自由等词汇,真实意义都被降格了,最后被视作无意义的东西而轻蔑以待,诗人得拼上全部力气,才能找回它们的真实意义。
  近傍晚时,这些团体的首领之一,盖柏世系的瑞特盖柏,一个鹰脸、帅气的年轻人,极力主张采用他的计划,把阿兹人全部赶出城。在场有人持反对意见,他于是转向商路长求援:「高华!难道你没有把那本神谕之书拿在手中,难道我们没有听见它说解放吗?只要还有阿兹人在眼前奴役我们,我们要怎么解放族人?那句话还不够清楚吗?」
  「有可能。」商路长说。
  「那么,假如还不够清楚,就再去询问神谕呀,神谕读者!去问它,现在是不是我们掌握自由的时刻!」
  「你可以自己拿去读。」商路长温和地说,一边从口袋拿出那本书递给瑞特。他的动作不含威胁,但那个年轻人却开始后退,然后站住,盯着那本书。
  他是够年轻的,也就与阿兹人统治下的很多安苏尔人一样,也许从未碰过一本书、从未见过一本书——除了被撕碎、被扔进运河的那些以外。不然就是,他被畏惧折服了——畏惧不可思议的事和神谕。最后,他只沙哑地回答:「我不会读。」然后,由于羞愧的关系吧,加上试图恢复原本的挑战态势,他先速速瞥我一眼,然后说:「你们高华家的人才是神谕读者。」
  「阅读曾是我们大家都具备的天赋。」商路长的声音不再温和:「也许,我们重新学习的时候到了。但无论如何,尚未理解我们已获得的答案之前,再提出新问题是没有用处的。」
  「我们不懂的答案又有什么用处?」
  「在你看来,神谕喷泉的水还不够清楚吗?」
  我从没见过商路长如此生气,那是一种冰冷、刀刃般的怒气。那个年轻人又退了几步,稍稍停顿后,他微微颔首,说:「商路长,我请求您原谅。」
  「瑞特盖柏,我请求你运用耐心。」他回应,冰冷依旧。「在那喷泉流血之前,让它先流水一阵子吧。」
  他把那本书放在桌上,站起来。那是一本小书,暗褐色的布面装祯。我不晓得给我们神谕的是不是这本书,或者是别本书。
  依思塔和莎丝塔提了灯进来。
  「视大家晚安,并祝好眠。」商路长说完,又拿起那本书,跛着离开众人,走向幽暗的走廊。
  大家温顺地向我道晚安,陆续离开宅邸。但很多人走到庭院的铺石地迷宫,又在那里逗留、交谈。不安不宁的感觉弥漫全城;温热、起风、渐暗的空气中有股扰动。
  桂蕊从屋里出来,用皮带牵着希塔,对我说:「我们散步去议会丘吧,看看事况如何。」我欣然答应。她说,欧睿在屋里写东西。这一整天,他几乎都关在房里。她说,欧睿不想参与那些讨论与争辩,一则因为他不是安苏尔市民;再则,他明白,不管他说什么,大家都会热切抓住,并赋予过多分量。「那让他很烦忧。」桂蕊说:「让他同样烦忧的是,感觉像要发生大事、要发生暴力事件、要发生致命而无从挽回的事情……」
  我们散步时,碰到不少民众向我们招呼致意,并向桂蕊和她的狮子敬礼,因为是她们连袂带头勇敢面对夷多与祭司团。桂蕊微笑简短腼腆地回应那些招呼,不至于引来进一步交谈。我说:「当个英雄——让你惶恐吗?」
  「是啊。」她说。她微微笑,并投来一瞥。「你也一样吧。」她说。
  我点头,带路走出高华街,转到一条偏僻小路,不会碰到别人,可以一边散步、一边安静讲话。
  「起码你习惯了这些民众。啊,玫茉,真希望你认识我的家乡!安苏尔这里,光是一条街的房子,就比整个高山区的全部房子还要多。以前,我习惯好几个月、好几年碰不到一张新面孔。我也习惯一整天没讲半个字。我以前不是跟人类居住,而是跟狗儿、马儿、野生动物还有群山一同居住。至于欧睿……我们都不晓得如何与外人共同生活——除了欧睿的母亲湄立。她来自平地,德利水城。她好慈爱啊……我认为,欧睿的天赋来自他母亲。她以前常跟我们讲故事……不过,若说像谁,欧睿与他父亲最像了。」
  「怎么像呢?」我问。
  她深思一下才说:「凯诺是个出色又勇敢的男人,但他畏惧他的天赋,所以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有时候我看欧睿也做相同的事。即使现在也一样。承担责任很难。」
  「卸除责任,也同样难。」我想到商路长的人生,想到我这么多年来所认识的他。
  我们走到金匠桥时,重回高华街,从那里上坡,就到了议会广场。广场好多人四处游走,大部分是男人,很多带了武器。有个人正在议事厅的阳台上,对群众滔滔不绝演讲,但没有很成功,因为听众都只过来听一下就离开。广场东侧有一条坚固的防线,组成分子有男有女,有的人走动着,有的人坐在地上。大家并肩守护那地盘,并且保持高度警戒。我走过去跟一个女人谈话,她是我们的邻居玛俐。玛俐告诉我们,大家在那儿是为了「看着小孩,免得他们闹事」。他们这条线再过去的下坡,有火炬提供足够的照明,可以清楚看见,那是阿兹士兵的封锁线,守卫着营房。组成防线的市民把自己当作群众与士兵之间的路障,阻隔想找机会打斗或随意乱丢石头的年轻人,免得他们临时起意突袭或羞辱阿兹人。要是有谁想刺激士兵发动暴力之举,都得突破这条市民同胞组成的防线。防线横越广场,一直连到马厩那边,就是我曾经与西姆坐着闲聊的地方。
  「你们实在是卓越非凡的族群。」回程穿越广场时,桂蕊对我说:「我认为你们骨子里一直是和平的。」
  「希望是。」我说。我们走到广场中央,原本大帐篷就是搭在这儿。火烧后的残骸已经不在,不见帐篷的蛛丝马迹,只除了发黑的铺石地,还有脚踩时稍微作响的灰烬和炭屑。我们正走在迪萨克身亡处——他活活烧死在自己所安排的大火中。我全身发抖,希塔则是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吼。我仍记得她如何瞪视迪萨克,如何不喜欢他。我看见他在世时的样子,背脊挺直,英勇热情,与商路长谈话时显得自负——「我们将再相会,以自由民的身分在自由城相会!」他曾经这么说。他的亡魂在我们左右。
  回程,我们过桥后,在运河护栏稍停。我们曾经在那里目睹一个男人被抛下去摔死。我们低头看暗黑的运河,河面反映桥上几户人家透出来的一两盏微光。希塔低吼几声,告诉我们,她不想再下去运河那儿,不想游泳回家。一群男孩从我们身旁跑过,一边喊叫那天我曾在街头听过几次的话:「阿兹人滚蛋!阿兹人滚蛋!阿兹人滚蛋!」
  「我们下去乐若石那儿吧。」我说,我们前进。在这个奇异的夜晚,整座城市不眠不安,我们谁都不想进入城区。而且散散步很好,尤其安静坐了一天听人谈话之后。我们走捷径,从盖柏街上的斜桥走到西街,再走到乐若石。那里已聚集好多人,大家安静等候,准备做我们也同样要做的事:触摸乐若石,向支撑平衡的乐若神祝祷。
  我们往回爬上西街时,我说了我没料到自己会说的话:「桂蕊,你和欧睿一直没有小孩吗?」
  「有,我们曾经有个女儿。」她回答时嗓音平静。「她在美生城死于热病,只活了半年。」
  我语塞了。
  「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十七岁。玫茉,你多大啦?」
  「十七岁。」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桂蕊说着,朝我微笑。我在高桥的暗淡灯火下望着她的微笑。「她名叫湄立。」她说。
  我念那个名字,并去感觉那个小亡灵的触摸。
  桂蕊向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我们手拉手向前走。
  「今天是恩努神的节日。」走到高华街转角的地方时,我说:「明天是乐若神的节日,平衡即将返回。」

  ※

  才早晨而已,平衡就好像已经返回:一大早,我们就听说,大批群众齐集议会广场,倒是没有出现暴力,但很吵闹,而且坚定要求阿兹人当天离开安苏尔城。商路长与欧睿稍作协商,然后两人一起走进高厅。欧睿表情紧张压抑,先对桂蕊讲了一下话,桂蕊随即把希塔牵去锁在校长房内,同时,顾迪牵出他们的两匹马。欧睿登上布蓝提,桂蕊登上星儿,我则跟在她后面跑,一起随欧睿穿过高华街的群众。大家都乐意为我们让路,还高声呼喊欧睿的名字。
  广场上,士兵阵线前方那条市民防线依旧固守着。欧睿直接骑马到防线旁。他询问市民和士兵,能不能与夷猷统领对谈。他们马上让他通过。欧睿下马,跑下直通阿兹人营房的台阶。
  这时,我置身群众当中,牢牢抓着布蓝提的辔头,像个真正的马童。布蓝提其实不大需要抓牢,因为他稳定站立,保持警戒,不受周遭骚乱所扰,我努力模仿他。星儿不时摇头,假如民众靠得太近,她就又是喷气又是跺脚——我试着不模仿她。应该说,我很高兴两匹马帮我们在周围留下一点空间。毕竟这么多人实在让人吃不消。我无法清晰思考,各种情绪在我心中奔流:得意、担忧、激动。这些情绪其实流经我们全城每个人,宛如阵风——暴风雨将临之前穿透树木枝叶的阵风。我抓牢布蓝提的辔头,望着桂蕊平和沉静的脸庞。
  议事厅台阶附近响起低沉的高呼声,每个人都转头看那方向,但,那么多人头和肩膀横在前面,我什么也看不见。桂蕊碰碰我的手臂,示意我跨上布蓝提。「我不行!」我说。但我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而她已伸手要充当马蹬,附近一个男人说:「上去吧,女孩!」于是,忽然间我莫名其妙就坐在布蓝提的马鞍上了。桂蕊自己跃上我旁边的星儿。「看!」她说,我依言远望。
  有人站在演讲阳台上:一个女人穿着暗褐色和白色的条纹袍子,欧睿穿黑色的外套和褶襉短裙。在我眼里,他们有如肖像,很小但明亮。群众正在高声唱颂。有些人喊的是:「缇柔!缇柔!」我们附近一个男人却忿怒地喊:「阿兹人的妓女!统领的妓女!」但马上就引起一些人以相同的怒火对他咆哮,另一些人则试着安抚并分开他们。我在马背上踩不到马镫,高高坐在马鞍上,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但布蓝提立定如岩石,让我在群众的推挤及踩踏之间,还有起码的安全。吵杂声渐渐平息;欧睿举起他的右手。「让诗人说话。」群众高声说,于是,安静慢慢在人群里扩散开来,有如喷泉的水扩散在那个宽水池内。等他终于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响遍广场,虽然遥远,但清晰嘹亮。
  「今天是乐若神的日子。」他说,但很久无法再进一步说什么,因为全体群众开始了那个深沉缓慢的颂唱「乐若,乐若,乐若!」这时,泪水盈满我的眼眶,呼吸卡在我喉咙里,我也跟着大家一起颂唱「乐若,乐若,乐若!」最后,欧睿又抬起他的手,颂唱于是在广场周边的街道渐渐散去。
  「我不是安苏尔市民,也不是阿苏达人——各位愿意让我再次对你们说话吗?」
  「愿意!」群众高吼,接着:「说!让诗人说话!」
  「缇柔亚克,安苏尔的女儿,阿兹统领的妻子,现在同我站在这里。她与她丈夫要我对各位说:阿苏达士兵不会攻击你们,他们不会干涉你们,他们不会离开他们的营房——以上是夷猷统领的命令,他的士兵会遵守。可是,假如没有昧中城国王的同意,他无法命令士兵离开安苏尔。因此,他在等候昧中城捎来消息。而他本人,以及缇柔亚克,还有我,乞求各位耐心,并以和平的方式,而非以流血的方式拿回你们的城市、宣布你们的自由。我,亲眼目睹那位被背叛、被监禁的统治者获得解放。我,与各位目睹枯竭二百年的喷泉涌出泉水;还与各位一起听见那个出自沉默的高声呼吁。我,你们的客人,与各位一起等候乐若神向我们彰显『平衡』如何降临;并看看我们是要摧毁或重建;要陷入战争,或是走入和平——在这段等候期间,缘于各位的待客隆谊,以及安苏尔城的众神恩典,就容我以一个故事回报大家,这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故事,一个奴役与自由的故事!各位想听《先邯集》的故事吗?各位想听邯达在安边被迫当奴隶的故事吗?」
  「想听。」群众的声音有如青草地上一阵美妙的和风,大家都可以感受到我们内在的紧绷松弛了,每个人都心怀感激,感激那道让我们摆脱恐惧、激动、不理性的声音——即使只维持一下,只维持说个故事的时间。
  西岸全境其他地方的人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即使在书籍已遭摧毁的这儿,群众当中还是有很多人知道那个故事,或者,起码都知道那位英雄的名字。可是也有很多人从没读过那个故事,也没听人讲过。至于在广大人群中,听它被人公开大声讲述,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是欧睿送给我们的大礼,代表我们的传承乃是我们的权利;我们的英雄属于我们自己。欧睿讲述时,仿佛他自己以前从来不晓得那故事,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它;仿佛邯达被埃洛克背叛,也让他惊骇莫名;仿佛他与邯达一同被链、被打,并在遭苦刑、在老亚弗归天时,与邯达一同哭泣;又仿佛奴隶们冒生命危险,协助英雄逃亡时,欧睿也一同担忧。欧睿说到在安边宫殿内对峙的段落;讲到邯达解开暴君尤惹的锁链,要他离开安边;对安边的叛军说:「自由是一头松绑的狮子,是正在升起的太阳:不管在哪里,你都无法拦阻它。给人自由,自己才有自由!解放别人,自己才得解放!」。这些已不是我曾经展读的《先邯集》故事,而是欧睿用他自己的话语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打从那时起,我总听到人们坚称,神谕之声在高华台阶上说的是:解放别人,自己才得解放。或许真的是那样。
  无论如何,议会广场上的群众听到这里,发出如雷声响;广大群众听到了想听的话,都会发出这样的声响。欧睿把故事讲完时,群众不是沉默,而是报以高声赞美。他们情绪欢快,仿佛亲身经历被人从拘禁或惧怕的桎梏中解放,自由了。大家蜂拥上前,团团围住议事厅阳台上的欧睿,桂蕊与我根本没半点儿机会靠近他。
  不过,从马背的高度,我们可以瞧见他和缇柔。紧接着就看见群众开始围绕他们两人,然后抬起他们,慢慢走向高华街。桂蕊跃下星儿,过来帮我把马镫的长度缩短,再重新跃回她的马鞍,大声对我说:「两膝夹紧,别管缰绳。」于是我们启程了,周遭尽是我们自己的赞美和玩笑和呼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骑马,我们离开广场,穿过高华街的三座桥,返回高华世系。
  群众都让路给我们,所以我们很快就追上欧睿和缇柔。我们在自家马厩下马,我奔回宅邸,刚好及时看见缇柔与商路长在高厅相会。一见到她,商路长站起来;她则伸出两手,跑过去,呼唤他的名字:「苏尔特!」两人相拥,流下眼泪。年轻时,他们曾是朋友——说不定还是恋人。昔日年轻、富有、快乐时,他们已彼此认识,如今分开多年,各自经历了羞辱和痛苦。他瘸了残了,她刚被打过、头发被硬扯掉。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商路长曾经温柔地对我说:「人生有很多可哀泣的事,玫茉。」当下,我也哭了,为他们两人而哭,为尘世伤悲而泣。
  我站在甬道内侧,想掩藏我的泪水。欧睿来到我身边。他脸上仍有不知所措的光采——因为大受赞扬,也因为群众的力量让他失了神。但这时,他伸出一只手臂搂搂我双肩,柔和地说:「哈啰,偷马贼。」

  ※

  好像欧睿与乐若神合作轻触了「平衡」。那天以及随后几天,城内仍相当不安,但已不那么剑拔弩张、不那么一触即发了。愤怒的话语仍多,但挥舞的武器少了。议事厅已经开放,供作选举计划的议辩场所。
  持续有人来到高华世系,有的在高厅谈话,有的去庭院跳迷宫舞——我目睹一些女士在迷宫铺石地上跳舞,总算见识到这种舞步。一、两天后,依思塔也置身其间,手上还拎着厨房擦碗巾呢,但她表情不悦,说:「你们都跳错啦。唱『耶呵!』的时候,要在这里转方向,然后跳到那边的时候,再转一次。」她示范给那些女士看,教她们怎么把「祝祷舞」跳对。示范完,教导完,她又回厨房去忙了。
  依思塔卖力工作。波米、我,甚至莎丝塔也一样。人们持续带礼物来到宅邸——都是食物,因为大家晓得,访客川流不息,以我们世系殷懃好客的门风,食物必定吃紧。对这些礼物,依思塔勉强自己接受了,但她倒不是把它们看成礼物、尊荣或进贡,而是看成积欠商路长与世系的债务:过去没有清偿的债务,现在来还了。因此,她的脑筋开始运转,安苏尔城很多人也一样。如果说,我们骨子里有和平,我们骨子里也有贸易交流。
  雅芭随缇柔回去帮忙照顾夷猷,他的烧伤很严重,痊愈缓慢。第二天,缇柔从营房差派三个女人过来宅邸,协助宅邸的家务。她们与缇柔一样,都曾是安苏尔的民女,但被抓去营房给阿兹士兵当奴隶。由于缇柔赢得统领的喜爱,她才能帮她们从纯粹的压榨状态解脱,成为体面得多的奴役。其中有一个在十或十一岁就被抓去供人差遣,她的脚有点跛,人有点蠢,但只要交待给她可以单独进行的清洁活儿,她都很认真并且很满足地工作。另外两位,过去出自赫赫名门,本就晓得怎么整理家务,所以成了我们的有力帮手。
  一开始,依思塔打定主意冷淡对待她们,而且想防止她们跟莎丝塔和我说话——嗳呀,看看她们这些年来是什么身分嘛。当然,那不是她们的错,但无论如何,她们就是不宜当好人家女孩的朋友……等等。然而,她们和我可都不管这些。其中一位有个男朋友,是她当奴隶期间认识的。他跟随女友也搬进宅邸,宅内一些粗重活儿就由他接手。顾迪与他很合得来,因为他也曾经是个车匠,有本事利用两轮车和四轮货车坏掉的零部件,拼凑出一辆四轮马车。那些坏掉的零部件,顾迪已陆续收藏好几年了。
  因此,不出几天,宅邸一下增添不少人丁、不少人气,我喜欢这样。人声多一些,亡灵少一点。秩序多一些,灰尘少一点。现在,不只我的手触摸神龛,很多只手也触摸那些神龛,传达信仰。
  但这些日子里,我很少见到商路长,顶多只有群众在场的公开碰面。
  自从神谕透过我说话那一晚,我也没再进去秘室了。
  我的生活突然全面改观:我活在街道上,不在书本中。而且整天跟好多人说话,不再只是夜晚与一个男人说话;而且,我心里被欧睿与桂蕊塞满,有时甚至都没想到商路长。当我为此感到惭愧,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与他亲近的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但现在,他再也不需要我了。他又变成真正的商路长,有一整座城市与他作伴,他没有时间可以给我。
  而我也没有时间进秘室,无法如同过去许多年那样,在夜晚进入秘室。现在,我白天忙碌,晚上疲倦。亲吻了我的小恩努神,我倒头就睡。我的城市死亡时,秘室中的书本让我活着;如今,这城市正在回复生命,我就不再需要书本了。没有时间,没有需要。
  如果说,我害怕去那儿,害怕那个房间,害怕那些书本,我也没有让自己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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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1-12 21:17 编辑

  第十五章

  初夏那段期间,仿佛我们把阿兹人遗忘了,仿佛他们继续留在城里也没有关系。在营房区还有议事厅的马厩,日夜有武装市民志愿者密切看守,他们形成类似民兵部队的团体,接力负起守卫责任。就算在议事厅里,所有谈话也都是关于安苏尔,无关阿兹人。每天有会议进行,参加人数虽然众多而且喧哗,但都由昔日对治理有经验的人带领,他们决心恢复安苏尔的权力与政府。
  佩尔亚克是这些计划和会议的核心。他三十岁不到,但天生具备领导风范。他的活力与智慧使那些长者不至于太快落入「我们一向那样做」的窠臼。他质疑「我们一向那样做」的方式,并问,是否可能有更理想的方式。因此,逐步成形的议会组织章程得以摆脱很多无用的传统特权和统治方式。我时常前往那些开放参加的会议,聆听他和别人谈话,大伙儿都精神奕奕,充满希望。佩尔每天来高华家向商路长请益。苏尔善开蒙带他儿子苏尔特开蒙同来,他们经常主张,每件事都应该按照过去的做法,但他妻子恩努萝却支持佩尔的各项提议。商路长也一样,只不过,他比较婉转迂回,总是努力取得共识,不致陷入空泛的意见之争。
  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他们正在为「选举日」订定计划,有个消息不出一个钟头传遍了全城:一支阿兹军队正穿越伊斯玛丘陵前来。
  起初,这只是个可信度不高的传闻,起于某个牧羊人说他瞧见阿兹士兵。后来,有个船夫从桑笛斯河顺流而下,进城证实了这个传闻:他看到一队士兵,行军经过伊斯玛丘东麓,现在可能已经进到河流源头上方的鞍部了。
  于是惊慌四起。民众跑经宅邸,高喊:「阿兹人来了!」群众不断涌入议会广场和各条街道,各种武器又纷纷出笼。男人赶到沿东运河外缘兴建的旧城墙,赶到伊斯玛丘陵进入城市的道路大门。旧城墙在阿兹人取城时,已毁掉大半,现在市民赶紧设置路障,横跨道路和伊斯玛桥。
  那天,来到高华世系的民众都惊骇莫名,人人寻求指引。十七年前城市陷落的情景,太多人还记得清清楚楚。佩尔与其他能陪他们谈谈的人都在议事厅。商路长一直安抚他们,所幸他们还肯听他的安抚。但过不了多久,商路长就叫我去走廊私下谈话。
  「玫茉,我需要你协助。」他说:「欧睿无法穿过群众,因为大家会把他拦下来,要他告诉大家怎么办。所以,你能不能设法突破种种防线,去找缇柔、夷猷,弄清楚他们对这支士兵武力有什么了解,是否统领改变了他给军队的命令?然后传话回来给我好吗?」
  「好的。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们吗?」我问。
  他注视我。之前翻译雅力坦语的书时,如果我碰巧翻译得十分正确,他也是这样注视我。并不吃惊,反倒极开心、极赞赏。「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他说。
  我穿上我那件男孩装扮的束腰短袖外衣,还把头发绑在后面。现在百姓认得我了,但我不希望被认出来、不希望被拦下来问问题。所以,我以混血男孩孟木的身分前往。
  我顺着高华街走一会儿,该闪的时候闪、该挤的时候挤,没什么问题。但过了金匠桥就没辄了——群众挤得水泄不通。我跑下那天晚上我们走过的阶梯,一边回想当时听见的踩踏声、呼喊声,还有浓烟气味。我顺着运河跑到堤岸,越过堤岸,下到运河的东岸,从那里可以取捷径到运动场和竞赛场。两个场地现在都空荡荡没人使用,但我看见阿兹士兵的守卫线,沿着马厩后面议会丘的长缓坡延伸。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爬过议会丘,直接朝他们走去。我的心脏砰砰砰地愈跳愈猛。
  士兵们站着没说什么,只是望着我。两把十字弓弩瞄准我。
  我走到距离他们十尺的地方止步,努力平稳呼吸。
  那些阿兹人的容貌,比我此生这些年来见到的所有阿兹人,都更陌生。他们气色很差,淡色短卷发在帽盔底下冒出来,眼睛颜色很淡。他们盯着我瞧,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统领的马厩里有没有一个名叫西姆的男孩?」我说。我的声音非常微弱。
  那条防线内,最靠近我的六、七个士兵,过了很久都没一个人移动或说话,我以为他们不打算回答了,最后,我正对面那一个说话了——他没有十字弓弩,只有腰带上一柄刺刀,他把一只手放在刀柄上:「有又如何,小鬼头?」
  「西姆认得我。」我说。
  他的表情显示了他的疑问:那又怎样?
  「我的主人,高华商路长有个讯息交待我,要传给夷猷统领。我没办法通过路上的群众,也没办法通过防线。但讯息很紧急。西姆可以为我担保。告诉他,孟木来了。」
  士兵面面相觑。他们协商了一会。「让这小鬼过去吧。」其中一个说。但其他人说不可以。最后,最靠近我的那个刺刀手说:「我带他进去。」
  于是,我随他兜一大圈,走过马厩后面颇长的一段路。对这过程,我未能每时每刻都记得清楚。当时全心投注在目标上,至于怎么到达,无关紧要。细节被凌驾一切的紧急吞没了。但我确实仍记得这几件事:刺刀手带我到他长官的小办公室,西姆进来,向那位长官敬礼,然后僵硬立定。「你认得这个男孩?」那位长官问。西姆没有转头,但视线移到我这里。他的表情整个变了,变得柔和,有如莎丝塔注视欧睿时的表情。西姆的嘴唇颤抖,他说:「是的,长宫。」
  「唔?」
  「他叫孟木,是个马童。」
  「谁的马童?」
  「诗人和狮子女人。之前,他曾跟随他们来过。他住在恶魔宅邸。」
  「很好。」那长官说。
  西姆站立没动。他的视线又飘向我,带着乞怜的意味。他看起来比之前苍白,也没那么多痘痘了;但显得疲倦,与我这辈子见到的很多安苏尔百姓一样。此外,他也显得饥饿。
  「你携带一份讯息,是诗人克思要给夷猷统领的。」那长官对我说。
  我点头。用诗人克思这大名做为通关语,可能比高华商路长的名字安全些。
  「把讯息告诉我。」
  「不行。讯息是给统领的,或者给缇柔亚克。」
  「恶霸熹!」那长官说。过一会儿我才了解,他是在咒骂。他又上上下下打量我全身。「你是阿兹人。」他说。
  我没说话。
  「关于有一支阿兹军队正通过鞍部的事,外面那些市民怎么说?」
  「他们说是有一支军队没错。」
  「军力有多大?」
  我耸肩。
  「恶霸熹!」他又讲一次。他是个矮小,容貌沧桑的男人,年纪不轻,同样显得饥饿。「注意听好,我没办法通过防线到营房,因为营房和马厩之间有市民防线。假如你走得过去,那就去吧。也帮我带个口讯,告诉统领,我们这儿有九十个男丁和马匹,饲料充足,但粮食不足。你们两个都去吧。听见了吗,见习生?」
  「是,长官。」西姆说。我可以看见他的胸部因为一个深呼吸而饱满。他再次敬礼,就地旋转回身,然后大步走出去。我跟随他后面,那军官跟随我后面。
  军官带我们穿过哨兵防线,然后我带我们穿过那条与他们相对的市民防线。我寻找认识的面孔。玛俐不在那儿,但她妹妹蕾米在。我轻轻松松说服她让我们通过,只说:「商路长有个讯息要给缇柔夫人。」
  一走到外头空濶广场的市民群众当中,我们就畅行无阻了。所幸西姆没穿制服,仅一边肩上有个蓝色绳结。只有一个人看到我们的头发,说:「那两个小孩是阿兹人吗?」不过我们已经混迹人群中了。我们推挤、被咒骂,绕过马厩东端,横越议会广场下方的台阶,靠近营房区时,必须再度面对市民防线。我又一次找到一张认得的面孔,顾迪的老朋友之一,丘铭,但我已不记得我说什么话获得通行。丘铭与他对面的阿兹卫兵说话,我记得经过好一段讨论。反正,我们通过了两方防线。一名守卫带我们横越营房区的阅兵操场,一边呼喊西姆的父亲。
  我看见西姆的父亲跑过来。西姆停下来站定,正准备向长官父亲敬礼,他父亲一把将儿子抱进怀中。
  「爹,胜利的状况很好。」西姆说。他在哭。「我尽可能带她做运动。」
  「好。」他父亲依旧抱着他。「做得很好。」
  从营房里一下出来好多士兵和军官,我们经过那长串建筑物和附属建筑物时,一路有大队护送。每逢有军官拦下我们,西姆和他父亲都在场证实,我的确来自恶魔之家,就是欧睿克思诗人目前下榻的地方,带着诗人的口信。最后,来到了这排建物的最后一栋,士兵和军官都退下。我单独继续前进,发现西姆盯着我看。我先经过一名门口守卫,接着进入一个狭长房间,房间有长窗俯看东运河的河弯。缇柔亚克迎上前。
  一开始,她认不出我,我还得自报姓名。她拉起我的双手,接着拥抱我。而我,纯粹因为宽了心,差不多也要哭了。但我得传递讯息。
  「商路长派我来。他切望知道,统领对于正从阿苏达前来的军队知道些什么。」
  「玫茉,最好由你亲自对夷猷说。」缇柔说。她的脸孔依然肿胀、无血色,头部包扎着,可是那绷带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像顶小帽子,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变丑。她具有一种甜美自在的气质,仅仅是谈话也能安抚人心。因此,她带我穿过那房间,到夷猷统领床边时,我没有如同预料的那么害怕。
  夷猷统领背靠一大堆绣花枕头而坐。有一块红布从天花板垂到床头,因此,靠近那张床,有如进入一顶帐篷。统领的双腿和双脚都从被罩底下伸出来,布满皮开肉绽的烧伤和黑色疙瘩,看起来就觉得痛。他像一只被链住的隼鹰般瞪着我。
  「你是谁?你是阿兹人还是安苏尔人,男孩?」
  「我叫玫茉高华。」我说:「派我来找你的是商路长,苏尔特高华。」
  「哈!」统领说。原本的瞪视变成审视:「我见过你。」
  「欧睿克思来为你朗诵时,我曾经跟着一起来。」
  「你是阿兹人。」
  「假如我为你生个孩子,你很可能同样认为那孩子是阿兹人。」缇柔说话,既温柔又十足女人味。
  他扮个鬼脸,明白了意思。
  「假如是诗人派你来,你带了什么讯息?」
  「是商路长派我来的。」我说。
  「夷猷,如果说安苏尔有领导人,那就是高华商路长了。」缇柔说:「欧睿克思是他家的客人。如果你和他能保持连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嘀咕一声。「为什么他派你来?」他追问我。
  「派我来问明:你是否知道,为什么有士兵从阿苏达过来;他们有多少人;还有,他们抵达后,你是否会改变之前下达给军队的命令。」
  「说完了?」统领说。他看着缇柔说。「神明在上,这小孩可真沉着冷静!肯定出自你们家族。」
  「不是的,吾王,玫茉是高华世系的女儿。」
  「女儿!」统领说。审视又变成瞪视,瞪视最后转变成眯眼。「原来如此!」他说,几乎是投降的语调。他不舒服地扭动,脸部痛苦地皱起,然后搔搔烧掉一半的卷发。「你认为,我应该让她带一长串我的策略和意图回高华家,是不是?」
  「玫茉,」缇柔问:「市民打算攻击营房吗?」
  「假如他们眼看一支军队从东路下山来,我想他们会攻击的。」我说。那天早上,我的确听到有人再三主张那样的提议:「增援部队抵达之前,先将本地的士兵清除!」「在他们又拿走城市之前,我们得抢先夺回!」
  「那又不是军队!」夷猷几乎动怒了。「只不过是统领的统领派来的信使而已。两周前,我先派去一个信使。」
  「我想,市民们最好知道这件事。」缇柔说,温和依旧。我补充道:「要尽快!」
  「怎么,你们以为我的羊群起来造反了,是不是?」他语气尖刻、讥嘲、挖苦,也许是直接针对他自己吧。
  「对,他们是造反了。」我说。
  「连狮子群都被他们扭转方向了,是不是?」他仍是刚才的语气,而且又瞥了我一眼。他沉思半晌,接着说:「假如情况有那么糟,我倒希望来的是军队……但我很怀疑。」
  「吾王,最好了解一下。」缇柔说。
  「我没办法去了解呀!现在我们被监禁在这里。你们那群在山下赶筑工事、强固桥梁的白痴,大可派遣几个侦察兵,骑马到东路查明这支军队有多少人吧?」
  「他们肯定那样做了。」我说着,心中一痛:「也许阿兹士兵把他们杀了。」
  「唔,未知事实之前,也只能赌一赌。」统领说:「但我要赌的是:并没有军队,而是一名信使,带着十五至二十名卫兵。就这样告诉你的商路长吧。也告诉他,要是他能够的话,别让他的狮子羊受到惊吓东逃西窜。叫他来这里吧。来广场。要是他愿意的话,跟诗人克思一起来。到时候,我会叫人把我抬出去,我们可以向群众说话,让他们平静下来。我听说,前几天,克思就那样做了。应用尤惹与邯达的故事,让民众平静下来。神明在上,他真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还记得,公开与欧睿和文武百官谈话时,统领多么有礼,甚至讲究词藻修饰。可是现在,他讲话直率粗糙,想必是身体疼痛的关系;另外,也可能因为他此刻谈话的对象只不过是两个女人罢了。我努力想以僵硬的礼仪应答,但一开口,火气就上来了:「阁下,商路长不是随时听候你吩咐。他一直在家,假如你想要他协助维持和平,就亲自去找他。」
  「夷猷,苏尔特高华跟你一样瘸腿。」缇柔说。
  「他是吗?他是吗?」
  「酷刑造成的。」我说:「你儿子囚禁他时对他施刑。」
  这个老男人本来被我的无礼激怒了,但听完这话,他注视我,良久注视,然后才把头转开。一会儿后,他说:「很好,那么,我去他那边。下令准备一顶轿子、一张椅子或什么的。告诉他们,我们想来个公开会谈,地点在那边,你们是怎么说的——在高华世系那边。抛开一切是没有用的……已经有足够的……」他没把话说完就倒回枕头堆,面无血色,表情狞厉痛苦。
  城市正值神经敏感的混乱期,安排会谈本身就需要一番会谈。夷猷与几名将官谈话,给他们一些指示,同时我们都听见东边远处,运河的对面传来高亢悦耳的喇叭声。营房区这儿也立即吹响喇叭,作为回应。
  不出几分钟,就有人来报告,说阿兹军队已在视线可及之处:一如统领所望,是一支骑兵队伍,约莫二十人,掌着旗,正骑马走出丘陵区。我们听到议会丘以及通往东运河的几条街道传来群众高扬的嘈杂声。但由于骑兵队伍后面没有跟随大批军武部队,群众的喧嚣声终究没有继续扩张。
  从营区的东南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水门和伊斯玛桥。缇柔与我远望骑兵队抵达,停在那堵半毁的城墙外,与持续看守并筑工事强化桥梁的市民谈话。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名阿兹士兵获准通过水门,由三、四十个市民护送。士兵走过伊斯玛桥,沿着东路,直直走往负责守护营区的哨兵线。我看见他握着一根白色的木制杖子。根据历史书籍,我知道那是使节的信物。
  「你的信使来了,吾王。」缇柔对领统说。
  没多久,那个蓝斗篷的军官手持白杖,大步走进来,现在护送他的是一队士兵。他向统领敬礼:「统领中的统领暨太阳之子,至高祭司暨阿苏达国王,阿克雷王上,有讯息向安苏尔的夷猷统领布达。」他说。阿兹人发表公开谈话时一贯慎重有节的隆隆嗓音。
  靠在枕头上的老统领让自己坐高一点,咬着牙做出像鞠躬的模样,并且说:「最尊贵的阿克雷王上,太阳之子的信使,欢迎。波利,你可以退下了。」他对护送团的队长说。然后他环顾一圈,依序看了缇柔、我,以及也在场的雅芭,然后说:「出去。」
  我很想学希塔那样咆哮。但最后,我顺从地跟随缇柔出去了。
  「等那个信使一离开,他会告诉我们那人说了什么。」她对我说:「得等一下。既然我们有一点点时间,你饿吗?」
  经过了穿越城市的困难旅程,我又饿又渴。缇柔拿出他们可供应的现有东西:水、一小片干硬的黑面包、两颗干黑的无花果。「围城配给粮。」雅芭微笑道。我小心翼翼、谨慎专注地吃,一丁点渣滓也没浪费,得自贫穷的礼物就该这样对待。
  我们听见那位信使离开了。很快地,夷猷大喊:「来!」
  我心想:我们是狗吗?然而,我还是与缇柔和雅芭一起「来」了。
  夷猷正试着坐直,他那张气色不佳、皱纹重重的睑孔,看起来像在发烧。「神明在上,神明在上。缇柔,看来我们摆脱困境了。」他说:「赞美神!听好了,我要你们两个去宫殿或恶魔之家,随便哪一边都行,只要找到管得了暴民的首领就好。告诉大家这些话:没有军队从阿苏达来;而且,只要城市保持和平,以后也不会有军队从阿苏达来。告诉他们:统领的统领愿意他的安苏尔子民完全免进贡,从此以『阿苏达之保护领地』的地位,课税上缴至昧中城的财库。太阳之子已赐我荣誉头衔,担任这个保护领地的『亲王—总督』。我将尽快邀请安苏尔城的首领们前来与我共商大计。并听取我们的条令——攸关城市政体以及与阿苏达贸易的条款。若干士兵将继续留在这里,担任我所建议的守卫职务,并保护城市,以免市民不守规矩,也以免遭桑卓门或其他人入侵。等确定了安苏尔顺从我们的条令,大多数军队将返回昧中城。好啦,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回应上述各点,并据以行动?」
  「我可以将讯息带回去给商路长。」我说。
  「就带回去吧。那实在比拖着我穿过街道来得好。就去吧,然后把接受的讯息带回来。回来时,带些可以商谈的男人来吧。神明在上,为何他们尽派儿童和女孩来找我?」
  「因为,在此地,妇女和小孩也是市民,不是小狗和奴隶。」我说:「还有,假如你懂得怎么书写,你可以亲自传送你所谓的条令给商路长,并且自己阅读他的答覆。」我气得发抖。
  统领朝我锐利地一瞥,做出一种解散的手势。「缇柔,你愿意去吗?」
  「我愿意和玫茉一起去。」她说:「我想,那样最好。」
  的确是最好。在统领的讯息中,我所听见的、我能听见的,只有我们受命向阿苏达缴税;顺服于保护国的地位,而不是一个自由的国度;而且不管阿兹人说什么,我们都得照做。
  回到高华世系后,那一整天的时间,我必须仔细听缇柔对商路长说什么,然后商路长对民众说什么,以及民众怎么反应。直到那天末了,我总算能理解,事实上,阿苏达给了我们自由——但要付出某种代价——而且,显然我的族人真的认为这是一种胜利。
  他们之所以能那么清楚地看出自由之所在,也许是因为,那个自由是要付上代价的——借由金钱和贸易协定,而那些是我族人能理解的事。
  我之所以那么大费周章才终于看出来,也许是由于,为了争取那份自由,竟然没有半个人必须勇敢牺牲赴死;苏尔山上没有众英雄开战;广场上没有更多场犀利的演说。反而只不过是两个中年人,还都是瘸子,在一座城市互送讯息,小心谨慎地商议出一个协定——顶多加上议事厅里的争论,以及市场内许许多多谈论、争执和抱怨。
  以及神谕宅邸的前庭喷泉继续喷水。
  以及安苏尔的众多神庙,众神和众灵的小房子、每个街角和桥梁的神龛都将重建,不再隐匿,可以清理干净,重新雕刻,并以花朵装饰。乐若石前摆满奉献,有时候根本看不见石头本身了。夏至是迎泥神的节日,男人与男孩到市郊找寻橡木和柳木,列队进城,游行各街道,最后挂在各家各户门上。女人就在市场和广场跳舞,并高唱〈迎泥神之歌〉。年长妇人教导像我这样不懂舞步和歌谣的女孩。
  那整个夏天,人群从安苏尔其他地区进城来。他们多半跟随从北方城镇撤离的阿兹骑兵;士兵被翻山越岭送回东方的阿苏达以前,暂时都在城里集合。市民进入首都,来看看这里有什么大事,而且也来参与选举;商人和贸易经办也跟进。早秋时,托芒的商路长来访,在安苏尔商路长的宅邸停留两周。那两周时间,依思塔过得焦躁不安,因为她拼命想确定是否已经使尽各种办法款待来宾,以期合乎高华世系的体面荣耀。
  到了这个时候,议会已经定期召开集会,高华世系也不再是政治计划和决策的中心角色。商路长的宅邸仍有许多议谈,但都环绕贸易、干草运输、牛只市场,还有用杏桃干和塩卤橄榄可以在昧中城或杜耳城交换什么货品。新选上的议员第一次执行的选举是选安苏尔商路长,结果由苏尔特高华无异议当选。有了这职位,议会提拨基金,供商路长待客及修缮宅邸。基金并非可以滥用无度,但对我们这些持家的人来说已是无上财富,而且其中还有个振奋人心的意义:身为必须纳贡给阿苏达的附属国,与身为只需缴交税金的被保护国,两者地位原来大相径庭。
  我曾经将统领的讯息完完全全理解错误。我错误判断了讯息,也错误判断了统领。我曾经想拒绝庇护、控制、妥协这些政治运作。我曾经想尽快摆脱所有束缚,曾经想公开反抗暴君。我曾经想痛恨阿兹人,驱逐他们,摧毁他们……那是我九岁那年立下的誓言、承诺,我曾经以所有神明和我母亲的亡魂起过誓。
  后来,我打破了那个承诺。我必须破碎它。破碎修复破碎。

  ※

  我携带讯息给夷猷统领之后数天,最高统领的信使返回昧中城。护送团超过百名士兵,全部由西姆的父亲指挥,西姆骑马随父亲回家。我曾经请雅芭和缇柔告诉我她们所能找到关于他们父子的所有消息,而上述就是她们告诉我的全部了。自从与西姆一同穿过那两道防线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护送信使返回昧中城的骑兵队,同时负责押解一名囚犯:用一辆粮车,押解夷猷之子夷多。我们听说,他被套上锁链,穿上奴隶衣,头发和胡子都留长——那是阿兹人代表耻辱与蒙羞的记号。
  缇柔告诉我们,夷猷自从儿子背叛后,再也没正眼瞧他,也不准任何人问起如何处置的事,不准别人提起他儿子的名字。然后,他却下令释放牢里的祭司,甚至包括与他儿子同时被逮捕的那几个祭司。祭司们看夷猷宽大为怀,曾企图为夷多说情,佯称他们与夷多把夷猷藏在行刑室,纯粹是为了让他免于被叛变的暴民报复。夷猷要他们闭嘴并离开。
  由于夷猷曾遭火吻,被焚烧,但幸免大难,所以在士兵眼中,他分明是焚烧之神的宠儿,与任何一位祭司同样神圣。祭司们明白自己的劣势,多数决定跟随第一批军队返回阿苏达。因此,夷猷手下的指挥官只好自行裁决:那个棘手的囚犯,统领之子,也应该送回阿苏达,让最高统领决定如何处置。
  这个可耻又没明确下文的结果,让我失望透了。我想确知夷多必定会受到应得的惩处。我晓得阿兹人厌恶背叛行为,若听说儿子背叛父亲,他们会大为震惊。夷多这个背叛父亲的儿子会被酷刑折磨吗?像他折磨苏尔特高华那样吗?他会被活埋,如同许多安苏尔人那样吗?被拖到城南的泥滩,踩进又湿又咸的海泥里,让人窒息而死吗?
  我希望他被施以酷刑、被活活烧死吗?
  我想要什么?为何我这么不快乐地度过这个灿烂夏天,这个重获自由后的夏天?为何我觉得没半件事情尘埃落定,也丝毫没有获胜之感?

  ※

  欧睿正在港口市场说书。那是个金色秋日的下午,无风。白皑皑的苏尔山矗立在湛蓝海峡对面。城里每个人都到港口市场聆听诗人说书。欧睿今天讲《先邯集》的一些故事,大家嚷着要多听一些,不肯放他走。我站得太远,加上烦躁不宁,没能听清楚。于是,我离开听众,单独爬上西街坡道。街上没半个人,每个人都在我后头的市场,齐聚聆听。
  我碰触地基石,走进家门,长驱直入,经过商路长的套房,走到后面黑暗的走廊。我在墙壁前面的空中写画那些字母,门打开,我走进那个书籍与亡灵汇聚的房间。
  几个月没来这里了。一切如旧:高高的天窗洒下清澈均匀的光线,气氛宁静,书籍耐心而有说服力地排列着:假如我细听,可以听见暗影端洞穴内的潺潺水声。桌上没摆书。无任何迹象显示这秘室内有任何鬼怪。但我知道,这房间充满诡异的存在。
  我原本想读欧睿的书,但站在书架旁边时,我的手却伸向春天读过的那一本,就是桂蕊与欧睿到来的前一晚读过那本以雅力坦语写的《挽歌》。全书以短诗哀悼并赞美千年前死去的人,每首诗几乎都没写作者姓名,而对于诗中所提的那些人,我们也只能借诗人所言去认识。
  其中有首诗写着:「善于理家的素拉,展示有图案的铺石地,如今守着寂静之屋,我聆听她的脚步。」
  另一首诗让我暂停阅读,努力想了解其中含意。它是在写一位驯马师,第一行写:
  「他所在之处,鬃毛长长的马灵必环绕。」
  我坐在桌旁,我的老位子,前面放着那本书和雅力坦字典,书本的页边空白处,有数百年以来许多只手所写的注记。我努力想弄明白接下去几行的意思。
  等我尽可能了解那首诗的意思,并将它默背在心时,天光渐渐暗淡了。乐若日即秋分,这天已经过去,白天将越来越短。我合上书本,依然坐在桌旁,没把油灯燃亮,只是坐着,好久没觉得这么安详、这么安适了。我让那感觉贯穿我,渗透我,并在我内在安顿。等它安顿好,我就能思考了,缓慢但清晰的思考,没那么大量使用字词,只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以及该做些什么,这是我思考的方式,只不过我好久没这样思考了。
  所以当我起身准备离开房间时,我带走一本书,那是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我拿的是《若思坦》,小时候拿书本搭建围墙和熊穴那阵子,我把它叫做「亮红」。
  不久之前,我听到欧睿热切地提及它,说它是诗人如歌里一部失落的作品。商路长当时没作什么回应。
  他完全没对欧睿提到秘室内的书籍。就我当时所知,只有商路长与我两个人知道秘室。
  神谕透过书本说话,过去大家对这件事只模模糊糊略知一二,如今实际亲耳听到它出声了。但是,他们没有要求进一步了解这奥秘,他们不想深入窥探,只顺其自然。毕竟,这么多年了,书籍本身一直被诅咒、被禁止,连知道一点有关书籍的事都是危险的。我们安苏尔人虽然安处在我们已故祖先的亡灵当中,但我们不是喜好神怪的民族。大家对神谕读者苏尔特高华怀抱敬畏,对我也一样;但他们更喜欢接触身为商路长的苏尔特高华。神谕已经完成它的任务,我们已经获得解放,大家可以回头忙各自的分内事了。
  然而,我的分内事有一点点与众不同。那天我坐在书桌旁,双手捧着一本合上的书,我终于心领神会了。


  第十六章

  那天下午稍晚,欧睿、桂蕊和希塔从港口市场回来。欧睿累垮了,先去睡一会,如同每次公开表演之后,情况许可时一样。我来到校长室时,他已恢复元气,正顶着一头乱发赤脚漫步。他说:「哈啰,偷马贼。」桂蕊说:「你来了!我们刚说到想趁天还没太黑,到旧公园散散步呢。」
  希塔不像很多狗儿,能听懂「散步」这种单词;但她往往能在人意会到他们想做什么事之前,就觉察到他们的意向。所以她已经起身,低头垂肩,优雅地走到门边坐下等候我们,羽毛尾巴前后扫动。我搔搔她耳朵四周,她把头伸进我手中,打起呼噜。
  「欧睿,我带这个来给你。」说着,我递出那本红皮金字的大书。他走上前来,有一点松散,还一边打着呵欠,他接过我手中的东西。等他发现那是一本书,打呵欠的嘴巴立刻紧闭,整张脸绷紧。再看清它是什么书时,他一动不动站着,过了好久才恢复呼吸。
  「噢,玫茉,」他说:「瞧你给了我什么?」
  我说:「我必须给。」
  他的目光从书本移到我的脸上,两眼发亮。带给他喜悦,也给了我自己很大的喜悦。
  桂蕊走到他身旁,注视那本书。欧睿让她看那是什么书,动作如同情人般的小心,并稍稍朗声读出第一行。「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它们一定在这里,昔日那座大图书馆的有些书一定在这里。但是这本——」他又抬头注视我。「这是以前——这宅邸里有很多书吗,玫茉?」
  我迟疑未答。桂蕊就像希塔一样善于快速觉察他人的感觉与意向,她这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说:「等等,欧睿。」
  我必须想一想,而且要快才行。要想清楚:我确实的意向;我有什么权利与责任。我可以把这本书当作我的并送给欧睿吗?假如是,那么,其他那些书呢?还有,其他的爱书人怎么办?
  我明白,我不能对欧睿说谎。这一点答覆了关于我责任的疑问。至于权利,我必须去要。
  「是的,宅邸里有很多书。」我说。「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带你去藏书的地方。我会问明商路长。但我猜想,除了商路长与我,其他族人也都不知道。我猜,是我们的守护神使它一直隐藏着。我们的守护神就是宅邸的神灵和祖先。还有那些在我们之前住这儿、叫我们留驻于此的人。」
  欧睿与桂蕊毫无困难就理解了。他们的确具备了他们世系的天赋。我们血里、骨里的众亡魂以及居所的众神灵加在我们身上的重担和机会,他们都懂。
  「欧睿,我要去告诉商路长,我给了你这本书。」我说。「我没事先问他是否可以这样做。」欧睿露出忧虑的表情,我说:「没事的。但我还是必须和他谈谈。」
  「当然。」
  「他不曾向你提起那些书,因为知道那些书的的存在会有危险。」我说。我觉得我必须为商路长的沉默不宣辩护。「已经很久了,他必须把那些书都藏起来,远离每个人。阿兹人永远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它们。所以那些书是安全的,其他人也不至于因为拥有它们而置身危险。但大家晓得这件事。他们利用晚上时间秘密带书来。藏在一包包的蜡烛、旧衣服、柴捆、干草捆里,他们冒生命危险带书来这里,他们知道我们可以保护书籍的安全。像开蒙世系、盖柏世系他们家也曾经藏匿书籍。还有我们不认识的人,就是发现了某本书而保留它,不让它落入阿兹人之手的那些人。他们都知道把书带到高华世系。但现在,我们不需要再隐藏它们了,不是吗?你能不能,欧睿,能不能请你,在朗诵之外,找机会读给百姓听?好让他们知道,让他们明白,书籍不是恶魔;让大家明白,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心灵、我们的自由都写在那里面。」
  他注视我,起先是一抹和缓喜悦的微笑,后来几乎变成大笑。「玫茉,我认为,应该是你读给他们听才对。」他说。
  「哇啦哇啦啦!」希塔说。她终于失去耐心了。
  桂蕊与我把欧睿留在家里与他的宝物相处。我们两个让希塔带头,引领我们就着薄暮微光,爬坡到德宁士喷泉。希塔在那里漫步,踩过落叶、磨擦灌木,弄出窸窣声响,寻找山老鼠。我们两个坐在喷泉旁一张老旧的大理石长椅上说话。山下房舍的灯火陆续亮起来。远处海峡,落日的最后余晖下,我们看见夜间渔船的微光。苏尔山背衬着渐逝的阳光,耸立如一个暗黑的圆椎球果。一只猫头鹰俯冲经过我们身边,我说:「那个好兆头,是给你的。」
  「也是给你的。」桂蕊说:「你晓得吗?在创德领地,那里的人称猫头鹰为厄运。那片领地是一块阴郁消沉的土地。太多森林,太多雨水。」
  「你旅行过全世界了。」我梦幻般说着。
  「哦,没有,还没有。比如,我们就没去过桑卓门领地,或是萌华岬、梅冷岬。至于城市邦联,我们只见过申塔斯和帕格底,而且仅从瓦得瓦领地的一角经过……再说,即使你对一块土地有相当的认识,也总会有你没见过的城镇或山丘。我不认为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穷尽全世界。」
  「你认为,你们什么时候会继续前进?」
  「唔,本来,我猜欧睿可能正在想,冬季之前或明年春天,要继续旅行到桑卓门领地。他希望看看他们有什么样的诗作,然后返回美生城。但现在……我不信他会就这样走掉,除非他见识过所有你能展示给他看的书。」
  「你会遗憾吗?」
  「遗憾?为什么呢?你已经给了他极大的快乐,而我爱看他快乐。欧睿要快乐不容易。他有一颗难以取悦的心……你知道他有办法面对群众,宛如水到渠成那么容易;你也知道民众如何爱他。说书时,他全然投入,奋不顾身。但事后,他总会有落拓虚妄之感,他会说,那根本不是我,而是神圣的风吹透我,把我吹个精光,留下如同干草的我……然而,假如他能写、能读、能在静默中追随他自己的心,他就变成快乐的男人。」
  「就是这样,所以我爱他。」我说:「我自己也像那样。」
  「我知道。」她说完,伸出一只手臂揽着我。
  「但你自己可能想要前进吧,桂蕊。不想只是一整年待在这里,与一大堆书籍和政治为伍。」
  她笑起来。「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安苏尔。但如果我们待到冬季过完——看来我们会待到那时候——我大概可以找到什么人需要一个训练马匹的帮手吧。」
  「他所在之处,鬃毛长长的马灵必环绕。」我念完,又应她要求,把那首诗的剩余部分也告诉她。
  「对。那个诗人写得对。」她说:「我喜欢。」
  「顾迪一直盼望为商路长张罗几匹马来骑。」
  「说不定我可以为他训练一匹小雄马。有道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最终是要走的。然后,迟早会回去峨岱,把欧睿所学的东西带回去给住在美生城的学者。从现在起,他会忙着抄写那本书、以及你给他任何一本书。」
  「我可以帮他抄。」
  「你一说要帮忙,他准会把你累垮。」
  「我喜欢抄写。抄写的时候,顺便学习。」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如果我们明年春天或夏天返回峨岱,不管什么时间,你会不会想跟我们一起走?」
  「跟你们一起走。」我跟着重复一遍。
  记得初夏那阵子,有时候,我做白日梦,梦到目前就在我们马厩里的那辆帆布马车:梦想着星儿和布蓝提拉着它,穿过某个长长的金色平原,阳光在平原上投射出白杨树树影。或者,马车驶入山中道路,由欧睿驾驶,桂蕊和希塔与我跟在后头,顺着道路散步。那阵子,正值大火、群众和恐惧的期间,这遐想让我提振精神,心思得以转离焦虑。
  而现在,她把那个白日梦变成真的了。那条道路在我前方铺展开来。
  我说:「我愿意和你们去任何地方,桂蕊。」
  她的头靠过来依偎着我的头好一会儿。「那么,我们可能就这样办啰。」她说。
  我在心中思考,努力厘清什么事攸关紧要、什么事是我必须做的,最后说:「至终我还是要回来这里。」
  她仔细听。
  「我不能丢下商路长,从此不回来。」
  她点头。
  「但更要紧的是,我属于高华世系。我认为我就是神谕读者,而不是他。责任已经传承了。」我把内心思考讲出来,我了解她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尝试解释:「这里有一个声音,它必须透过一个能提问、能读懂的人说话。商路长之前教了我、把那个窍门给了我。过去他为我保存,然后传递给我。如今他卸下了责任,由我承接。所以我必须回来声音的所在,留驻于此。」
  她再次点头,很郑重,又完全认同。
  「不过,欧睿也可以教我。」我说完,实在觉得自己说太多、也问太多了,于是缩回自己里面。
  「那会让他的快乐更完整。」桂蕊回答。她宁静地这样说,而且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拥有他所渴望的书籍,又有你陪伴阅读——噢,玫茉,你应该不需要为离开高华世系的事操心。该操心的恐怕是怎么让他动身离开……我猜你会喜欢我们旅行的方式。我们在某个城镇或乡村停留一段时间,寻访当地的诗人和音乐家。他们会为我们朗诵或歌唱,他们会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给他看。当地可能有小男孩能朗诵邯达的誓诗,而年长妇人知道一些老歌谣、老故事……然后,我们总是回美生城,那是个雅致的城市,全城都是建在山丘上的塔楼。我晓得到时候欧睿会很高兴能带你去那儿,因为他曾经跟我提过。在那里可以会见他认识的学者,与他们一起读书。你可以教他们认识安苏尔,然后把他们教你的知识带回来高华世系……最棒的是,你将会一直陪伴我。」
  我低头,用力亲吻她强有力的小手,她亲吻我的头发。
  希塔跳跃着跑过我们,渐黑夜晚的一头野兽。
  「一定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桂蕊说着,站起来。希塔立即来到她身边。我们下坡回家。欧睿当然整个人仍沉浸在《若思坦》里,得硬把他拉开,他才能离开书本。我们三个人上桌迟了,差不多在依思塔终于入座时,才进餐厅。
  用餐地点已经不在餐具室,我们现在改在餐厅用餐了。因为我们通常大约有十二个人或更多人一起用餐,有增加的家人、莎丝塔的新婚丈夫,还有访客。我还没提到莎丝塔的婚礼呢。为了那场婚礼,我们清扫大庭院,把当年被劫掠烧毁所遗留的石头和垃圾搬走,重新设置大理石制的植花箱,让黄瓶藤蔓沿各墙攀爬,把红黄两色石头镶嵌的铺石地也打扫干净。庆典在夏末一个温热的下午举行,那天是帝瑞神的节日。双方家人的朋友全部到齐,依思塔摆出盛宴。月亮高挂在庭院上空时,大家还在跳舞。依思塔看着那些舞者,说:「很像那个时候,那个昔日好时光!几乎。」
  这个晚上,我们家没别的访客,只有佩尔亚克一个。由于经常到访,佩尔在我们家的时间和在他自己家的时间一样多。他已被选为议员,由于他表姐缇柔的缘故,他与夷猷统领的关系特别受大家重视。夷猷统领如今是「亲王—总督」了。缇柔本人的角色特别难扮演:一度是暴君的奴隶臣妾,如今是总督夫人——曾被敌人欺凌,后来反征服了敌人。安苏尔依旧有人喊她「不要脸的妓女」,但还是崇敬她的人比较多,他们就称她「自由夫人」。而不管是哪种称呼,她一概以稳定的温和领受,宛如根本没有分裂的忠诚这回事。多数人最后都相信,她是个被苛待,但行事高贵、天性温柔的女子,充分善用了她奇特的命运。她虽然是那样子没错,但其实还不只那样。佩尔是个活泼多智、又有野心抱负的男人,连他也经常找缇柔谘询,如同找商路长谘询一样。
  这天晚上,他捎来缇柔要他传达的讯息。晚餐后,在商路长的套房里,他把讯息告诉我们。感谢宜桑梗商路长的馈赠,这些天,我们晚餐后都有酒喝。我们喝了一点宜桑梗葡萄园出产的黄金白兰地,酒色如火如蜜。我们依序走到神龛,献杯,然后喝下祝福。然后我们坐下来谈话。
  「我表姐终于说服阿苏达亲王—总督,他将来请求拜访安苏尔商路长。」佩尔说:「所以,我现在就是那个请求的信差,虽然是请求,还是以阿兹人常见的粗鲁来表达。不过,我想,那请求的含意是谦恭有礼的。」
  「那我就礼貌接受。」商路长略略露齿微笑。
  「坦白说,苏尔特,你可以忍受见到他吗?」
  「我对夷猷没有任何反对之意。」商路长说:「他是军人时,服从命令;是信徒时,服从祭司团,直到他遭背叛。他本人到底怎样,我不知道。但我有兴趣认识认识。你表姐敬他爱他,对他是很有利的加分。」
  「我们总是可以跟他谈诗。」欧睿说:「他有绝佳的耳朵。」
  「但他不会阅读。」我说。
  商路长抬头看我。身为置身于成年男女当中的一个女孩,有耳无嘴依然是我的特权,而我也多半喜欢保持沉默。但我最近渐渐了解,每次我开口说话,商路长都用心聆听。
  佩尔那双明亮的深色眼睛也看着我。佩尔喜欢我,常揶揄我,假装被我的学识吓倒;而且常忘了他三十岁,我十七岁,总把我当同龄人说话;而且,有时会不自觉地跟我调情,至少我觉得他是在跟我调情。他为人亲切和善,长得又帅气,我一直对他有点爱意。我常想有一天我会嫁给他。假如我想要,我想我可以嫁给他。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投入那种事情,我还不想成为一个女人。身为高华家的女儿和继承人,我得到大量的爱,但我不曾拥有桂蕊和欧睿所给我的「自由」,那是当小孩、当妹妹才会有的自由。我一直渴望那种自由。
  佩尔这时问我:「玫茉,你想教统领阅读吗?」
  他的揶揄和商路长的专注让我有了勇气:「阿兹人可能让女人教他什么吗?不过,假如统领有心与安苏尔人来往,他最好学会不要害怕书本。」
  「在这宅邸也许不是那么适合证明这一点。」佩尔说:「但这里至少有一本书,会让任何人都打从心里畏惧众绅。」
  「听说,最后一批祭司今天与军队开拔回去了。」桂蕊说。她的思绪联想到什么,我们都明白。
  「夷猷保留了他的家庭祭司。」佩尔说:「三、四位吧,负责祈祷和仪典。我猜,必要时也得负责驱赶恶魔。反正,他在这里找到的恶魔,不会有他儿子找到的多。」
  「恶魔才找得到恶魔。」桂蕊说。
  「心中有神,在石头里也见到神。」欧睿喃喃道。那是如歌里所写的一行诗,欧睿改用我们的语言念诵。
  商路长没听他引用诗句,因为他仍在深思,接着他问我——仿佛从刚才佩尔开玩笑地提起后,他一直在思考这问题:「玫茉,假如夷猷统领同意学习阅读,你愿意教他吗?」
  「只要想学,不管是谁我都教。」我说:「如同你过去教我一样。」
  然后谈话转到其他主题。亲王—总督及其同僚拜访高华世系的日子订在四天后,这件事一安排好,佩尔就告辞了。欧睿又打了好大一个呵欠,他与桂蕊很快就告退就寝。我起身问商路长,我也回房之前,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代劳。
  「多待一分钟,玫茉。」他说。
  我欣然坐下。自从我重访秘室,并且在那里面更新了我与过去岁月的连系之后,我觉得和商路长之间又一切如常了。我原以为我们的连系日渐薄弱,但一经更新,它又与往常一样牢靠从容了。现今,他与许多人有连结,不单单只有我;我除了他,也同样还有些别人。我们不再像过去那么急迫地需要彼此,希望从对方身上获得力量和宽慰,而这样,有产生什么不同的结果吗?无论是藏身于孤独困乏,或是在富裕繁忙的环境中置身人群当中,我们组先的亡魂、我们共有的力量和他给我的学识,以及爱与荣誉,依旧维系着我们的连结。
  「你最近有进秘室吗?」他问我。
  我们果然紧密连结。
  「今天去了。头一次。」
  「好。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我都想去那儿读点书,可是没办法拖得动自己。啊,像依思塔讲的,昔日好时光。我承认,当年的日子比较轻松自在。我没办法一整天谈些芝麻蒜皮小事,然后半夜展读如歌里的诗作。」
  「我今天把《若思坦》给了欧睿。」我说。
  他抬头看我,没能意会过来。我于是又说:「我把那本书拿出秘室。我想,是时候了。」
  「时候。」他跟着说了一遍,望向别处,思考着,最后却只说:「对。」
  「是否确实如我所想,只有我们两人有办法进那间秘室?」
  「对。」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
  「那么,我们不是应该把那些藏匿的书籍拿出来吗?那些普通的书籍。我们过去之所以把它们藏起来,不就是为了让人再拥有它们。」
  「而现在是时候了。」他说:「对。我想你说的对。只是……」他又想了一会。「来,玫茉。我们到秘室去。」他说着,从椅子里撑起身子。我拿着小油灯,随他行经毁损的走廊,走到似乎是宅邸背面墙壁的地方,那面墙壁完全没有门。他在空中写画了意思是「开启」的字母,那是来自日升之处的先祖们使用的语言。门开了。我们走进去。我转身关门,它变回那面墙。
  我点亮阅读桌上的大油灯,它柔和的光线霎时使房间好像开花般亮起来。书背上的金字这儿那儿闪耀着微光。
  他摸摸神龛,小声祝祷。他先站着环顾全室,然后在桌边坐下,揉揉僵硬的膝盖。「我们读什么书好呢?」他问。
  「《挽歌》。」我走到书架取来书本,放在他面前。
  「你读到哪儿了?」
  「〈驯马师〉。」
  他打开书,找到那首诗。「你能读读看吗?」
  我背诵十行雅力坦诗句。
  「还有呢?」
  我把跟桂蕊说过的感想说出来。他点头:「很好。」他压抑着一抹微笑。
  我在他对面桌边坐下,一小段沉默之后,他说:「玫茉,你晓得,欧睿克思来得正是时候。他可以教你。你已经差不多要发觉其实你有资格教我了。」
  「噢不!读《挽歌》时,我多半是用猜的。我也还没办法读如歌里。」
  「但现在你有个能读懂如歌里的老师了。」
  「这么说——你没有不高兴——我把《若思坦》送给他,是对的?」
  「对。」他深吸一口气,「我认为那是对的。不过,若我们不了解自身拥有的力量,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我恒是个盲人,却被要求解读上天给我的讯息。」
  他翻了几页桌上那本书,然后轻轻将它合上,目光移向秘室尾端光线逐渐消失之处。「当时我告诉夷多,我是神谕读者。然而,若不懂所要阅读的语言,那阅读又算什么?玫茉,现在你是神谕读者了。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怀疑吗?」
  这问题来得真突然,但我毫不迟疑就回答:「不。」
  「好。好。既然这样,这就是你的房间,由你支配。眼盲如我,我只是为你代管,也是位当年把他们的财宝——把这些书带来交给我们的那些人代管。未来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书,玫茉?」
  「造一座图书馆。」我说:「像曾经在这里的那座旧图书馆。」
  他点头。「那似乎正是这宅邸本身的意愿,我们只是遵从。」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仍然有几个问题。
  「商路长,那天……喷泉又喷水那天。」
  「喷泉。」他说:「是。」
  「那个奇迹。」我说。
  他脸上浮现相同的隐约微笑,说:「不是。」
  我或许吃了一惊,但也或许没有。
  他的微笑渐渐拉开,也更加愉悦。「早些时候,泉源之主有把一些方法显示给我看。」他说:「等你想看时,我会让你看。」
  我点头。我的心思不在那儿。
  「玫茉,像当时那样,奇迹可能出自人手操控,这件事让你感到悲伤或震惊吗?」
  「不。」我说。「那个奇迹倒是没有。但另一个……」
  他望着我,等候下文。
  「当时你不瘸了。」我说。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双腿,表情变严肃了。「他们也是那样告诉我。」他说。
  「你不记得?」
  「我记得怀着恐惧和忿怒来到这房间。一进来,我马上想到一个主意,我应该让喷泉重新喷涌。于是我急忙动手,没探究其中的理由,仿佛只是在听命行事。然后我又想到一个主意:我应该从书架拿一本书。我也这么做了。当时时间紧迫,所以我……我是否因此跑了起来?我不知道。一定是这样:祂们需要我沉默时,就使我沉默。而当时,祂们需要我去唤醒你的嗓音。」
  我望向房间的暗影端,他也一样。
  「当时你没有询问那……」
  「当时没时间询问绅谕了。而且它也不会回答我。神谕现在是在对你说话,玫茉,不是对我。」
  虽然我已承认我是神谕读者,但我不想听他接下来要对我说的话。我的心因畏惧、因感到受辱而抗议。「神谕不是对我说话!」我说:「它是利用我!」
  他简短地点头。「如同我以前被利用。」
  「那甚至不是我的声音——那是吗?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觉得丢脸,我害怕!我再也不想进入那片黑暗中了。」
  他许久未发一语,最后温和地说:「它们利用我们,是的,但它们没有利用我们作恶……玫茉,假如有一天你必须进入那片黑暗,把它想成是个母亲、祖母,她正努力把我们不了解的事告诉我们,她说的语言你还不大懂,但你终究能学会。以前我必须进去那里面时,都这样告诉自己。」
  我思考商路长的话,并渐渐从中得到安慰。那片黑暗不再那么诡异了,就想像我母亲的灵魂在那儿,还有我族人的其他母亲也在那儿,而且,她们不会想方设法来惊吓我。
  但我仍有一个疑问。
  「那本书,你当时拿在手中那本书,是神谕书架上的书吗?」
  他的沉默不同了,这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最后他说:「不是。我拿了当时看到的第一本书。」
  他站起来,瘸着走到附近一个书架,最靠近门的一个。从眼睛的相同高度,取了架上的一本书。我认得那个暗褐色,封面装祯上没有字。他把书本拿回书桌边,默默递给我。我害怕去拿,但我还是伸手拿了。一会儿后,我打开书本。
  我认出来了。那是一本识字书,一本儿童读本,《野兽故事集》。多年前我刚学阅读时读过它,就在这里,在这间秘室里。
  我翻动书页,手指僵硬笨拙。我看着那些木刻印刷的的小兔子、小渡鸦、小野熊。我读其中一个故事的最后一行:「于是,那头狮子回到沙漠,然后告诉沙漠的野兽,那只老鼠是最勇敢的生物。」
  我抬头看商路长,他回望我。他的表情以及微小的动作都在说:我不知道。
  我注视那本解放了我们的小书。我想起德宁士的诗句,并大声念出来:「『每片树叶里都有一个神;张开手,神圣即在握。』」
  过一会儿,我补充:「而且,世上没有恶魔。」
  「没有。」商路长说:「只有我们。我们做恶魔的工作。」他又一次低头注视残坏的双手。
  我们都沉默无语。我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流水声。
  「来,」他说:「晚了。送梦者四周环绕,我们让他们顺心如意吧。」
  我左手拿着小油灯,右手在空中写画那几个明亮的字母。我们穿过那扇门,然后沿暗黑的走廊前行。经过他房间时,我祝他好眠,他俯身亲吻我的前额。于是我们暂且别过,有夜晚的祝福相随。

———— 本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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