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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谷崎泉]鎌倉點心舖的死神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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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 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 13:26 编辑

  鎌倉點心舖的死神 1
  ——————————————
  作者:谷崎泉
  插畫:寶井理人
  譯者:谢如欣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湊柚琉是一名作品乏人問津的小說家,
  近乎無業遊民的他,在妹妹開設的點心舖幫忙。
  這家店裡有一名會做極品冰淇淋的甜點師傅。
  ──看似黑道人物,實為「死神」的犀川。

  在柚琉母親去世的那天現身的犀川,祖父稱其為「死神」。
  犀川現身後,開始有「客人」造訪:
  想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拯救母親的女高中生;
  與孩子分隔兩地,祈求死前能見上孩子一面的父親。
  只要付出代價,「死神」便能實現客人的願望……

  以牛奶糖口味冰淇淋融化心中的糾葛。
  點心舖裡的溫柔死神,
  為無助人們開啟一扇求救之門──
  作者簡介

  作者:谷崎泉
  一月九日出生。老家在愛知縣名古屋市。小說家。
  為實現兒時夢想而成為漫畫家卻賺不了錢,倒是因興趣而寫的小說,如今卻成為正職,等注意到時著作已即將來到三位數。
  喜歡狗,與黑色柴犬一同生活。


  CONTENTS

  壹 點心舖MINATO
  貳 死神與體貼
  參 十六夜之神
  後 記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壹 點心舖MINATO

  名勝古蹟眾多的古都鎌倉,一年四季都有絡繹不絕的觀光客造訪。不只是鶴岡八幡宮、長谷寺、大佛座落的高德院等著名神社佛寺,還有沿著海岸行駛的江之電、自江之電車窗看去的湘南海景、江之島等等,觀光景點可謂不勝枚舉,讓鎌倉始終人氣不減。
  而在稍微遠離這些喧囂,地勢較高的住宅區內,有一家點心舖MINATO。稱之為鎌倉山的這一帶,以前是開發為別墅建地,現在則以小型高級住宅區聞名。話雖如此,當地距離江之電和湘南單軌列車都很遠,公共交通工具只有公車,這樣的地理條件使生活相當不便。
  要身分,還是要方便?如果被問要選哪邊,我毫無疑問會選擇後者。比起在山上眺望美景,當然還是靠近車站、不用走遠就有商店能購物比較好。不過,既然生在世代都居住於此地的家庭中,也只能無奈接受了。
  此外,我本身更和「高級」二字幾乎沾不上邊,這一點應該是我對自家所在位置完全無感的主因吧。身穿皺巴巴的舊襯衫、牛仔褲和圍裙,手拿托盤,朝客人喊「歡迎光臨」的我,模樣很顯然不適合從事服務業。
  彷彿是把「體格中等,相貌平凡」給圖像化的我,乍看是個隨處可見、毫不起眼的男人。雖然自己這麼說怪怪的,不過很遺憾的,我其實很不討人喜歡,從以前就跟笑臉無緣,學生時期也一直被說「好陰沉」;要求職時,這不討喜的臉和個性更害我吃盡了苦頭。
  這樣的我也已經三十三歲了。事到如今還腰繫圍裙從事服務業,是有原因的。
  「哥,這拜託你,三號桌的。」
  「知道了。」
  將裝著栗子巧克力蛋糕和餡蜜(註1:一種傳統日式甜點,由塊狀的寒天凍、蜜紅豆(加砂糖煮過的紅豆)、白湯圓及水果等配料組成,淋上黑糖蜜或蜂蜜食用。)的容器放上我手中托盤的,是舍妹和花。和花跟我簡直南轅北轍,令人不禁懷疑我們是否真有血緣關係。她長得可愛又討人喜歡,頭腦機靈、做事可靠,不管到哪都有人用「真優秀」來形容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妹妹。
  這樣的和花在某一天,突然說要將自家一部分改建成店舖。高中畢業後,和花就在糕點學校學做甜點,接著到市內的西點店工作,現在竟然決定獨立出來自己開店。
  身為兄長卻因某個理由幾乎等於無業遊民的我,別說反對了,連發表意見的權利也沒有。在我一句「這樣啊」默認後,事情加速進展,一轉眼「點心舖MINATO」便開張了。
  本想說她是在西點店當學徒,應該會專賣蛋糕吧,結果和花給了這樣的理由:
  「可是,不管是蛋糕、餡蜜,還是聖代,人家通通想吃嘛!」
  也就是說,本身就酷愛甜食的和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才開店。真不愧是我那個當年明明在升學高中裡成績優異,卻只為了「想做甜點」就捨大學去讀專門學校的老妹。
  她這破釜沉舟──雖然不知道這樣說是否恰當──的精神,讓我十分佩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答應在店裡幫忙。反正和花本來就有幫手,我只是在這兩人忙不過來時才來幫忙。
  至於這個幫手嘛……
  「柚琉先生,這邊的聖代麻煩你。」
  從和花身旁,傳來了彷彿發自腹腔的低沉嗓音。端出點心舖MINATO招牌點心之一──特製聖代的他,是個身穿和服的高大男子。這個人姓犀川,從和花誕生時就一直在我們家。
  犀川先生的事說來話長,請容我在此省略,總之和花為何會決定自己開店,犀川先生是很大的關鍵。
  因為犀川先生的特技,正是「做冰淇淋」。
  「呃,是四號桌對吧。」
  「是的,三號桌也快好了。」
  犀川先生朝正在確認點菜單的我點了點頭,然後從冰箱拿出琺瑯製調理方盤,並用冰淇淋挖杓開始攪拌冰淇淋。為了隨時提供最佳狀態的冰淇淋,在冷凍庫裡同時放有好幾個方盤和不鏽鋼盆。
  犀川先生對冰淇淋之講究,已到了異常的地步。對我這甜點白痴來說,只要冰冰甜甜的,不管什麼都好吃,不過只要是內行人,就會知道他的冰淇淋好在哪裡。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點的特製聖代。」
  我一把聖代送到四號桌,引頸期盼已久的女客人就大聲嚷道:「終於送來啦!」
  「這個,就是這個,這冰淇淋非常好吃喔!」
  「冰淇淋不都一樣嗎?」
  「才不一樣呢!我都不禁懷疑這世上真有這麼滑順、綿密的冰淇淋嗎?味道也恰到好處,雖然很濃郁,餘味卻很清爽!」
  這名連珠炮般講得口沫橫飛的婦人貌似常客,賣力地推薦眾人吃吃看。她的同伴們邊說:「真的嗎?」邊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當我要走回廚房時,從背後傳來她們「真好吃!」的齊聲歡呼。
  「……」
  在廚房裡,犀川先生正以帶著殺氣的嚴肅神情,攪動著讓那群婦人讚譽有加的美味冰淇淋。面對這每次看都覺得落差太大的景象,我在深感佩服之餘放下了托盤,確認起點菜單。
  犀川先生的外貌,比起常擺臭臉的我更不適合服務業,一言以蔽之就是「可怕」。首先,他的身高異於常人,大約將近一百九十公分,跟嬌小的和花並肩站在一起,其身高差距好比大人和小孩。
  另外,他的長相很可怕。雖然五官算端正,但輪廓獨特,有種昆蟲的感覺,重要的是眼神凶惡。那細長的雙眼光是一瞥,就像在瞪人一樣,魄力十足。再加上他總是穿著和服,更加引人側目。
  身穿江戶小紋(註2:江戶時代流行的花紋,因應幕府對奢華服飾的禁令而生。起初用於武士裝束上,江戶中期後開始在民間流行。特徵為遠看像素色,近看才會發現細緻的碎花圖案。)圖案的和服、腰繫角帶(註3:最常用於男性和服上的腰帶款式。)的犀川先生,如果手上不是拿攪拌冰淇淋用的挖杓,而是生魚片刀的話,或許還更適合……當我注視著他陷入沉思之際,犀川先生察覺到我的視線,抬起頭來。
  「什麼事?」
  「……不,沒什麼事……」
  我趕緊搖頭,拿起收據和茶壺走到座位區。就在我四處為客人補充茶水時,兩名同行的年輕女客人向我搭話。
  「請問……今天……穿和服的先生,不在嗎?」
  「……」
  所謂穿和服的先生,應該是指犀川先生吧。這兩位可能比和花還年輕的女客人,為什麼會在意犀川先生在不在呢?雖然依犀川先生那副尊容,照理說應該儘量待在廚房,但他偶爾也會來到座位區。會不會是她們曾偶然碰見犀川先生,想再次確認那時所感到的恐懼?
  雖然我腦中不禁浮現這樣的想像,但女客人臉上倒沒透出任何類似恐懼的感情,反倒像充滿了期待。覺得事有蹊蹺的我回答道:「他人在廚房……」
  「那位先生是老闆嗎?」
  「不,老闆是女的那一位……」
  「那麼,那位先生是?」
  「……是來幫忙的。」
  犀川先生談不上是員工,卻也不是來打工的,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對,只好含糊以對。沒想到女客人接下來竟問起超乎想像的問題:
  「能不能拜託他等一下跟我們合照?」
  「……」
  合照?我大吃一驚地目瞪口呆,女客人則用小狗般的眼神仰望我,追問:「不行嗎?」
  ……不……這個……不是行不行的問題……
  「……我去問問看。」
  不可能的!就算心中這麼想,我還是敗在對方充滿期待的眼神下,給了如此答覆。為了這難以置信的遭遇而大受衝擊的我要回廚房時,還聽到背後傳來她們「討厭啦,超棒的」、「好緊張喔」的興奮叫嚷。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我慌慌張張地衝進廚房,朝面前的和花喊了聲「喂」。
  「有客人拜託我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她們說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因為剛才說了是奇怪的事,為了避免被犀川先生聽見,我趕緊壓低嗓門。本以為和花聽了一定也很驚訝,卻得到出乎預料的反應。
  「又來了?」
  「妳說『又來了』……難道之前也發生過嗎?」
  「嗯,好幾次了吧。」
  騙人的吧?看到和花聳了聳肩,一臉困擾地這麼回答,我的理解力完全跟不上,只能拚命搖頭。畢竟那可是犀川先生耶!是那個貌似從昭和時代黑道電影裡跑出來的流氓殺手,眼神凶惡無比的犀川先生耶!絕不是什麼帥哥店員呀!
  這不可能吧?我正想開口時,犀川先生突然從和花背後探出頭來。
  「發生什麼事?」
  果然不可能。再仔細一看,犀川先生的長相跟年輕女性的喜好實在相差太遠。和花見我困惑不已、眉頭緊皺,就代我向犀川先生說明此事。
  「是客人說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請容我拒絕。」
  犀川先生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不見一絲猶豫。和花見犀川先生表現出滿不在乎得像在說「搞什麼啊」的態度,自顧自地回去工作,便露出苦笑,表示就由她代為拒絕客人。反正由我這個態度冷淡的人去,可能會處理得不夠圓融,我說了聲抱歉,交給她去應付。
  我透過門簾的縫隙,窺伺著走到座位區的和花。拜託合照的那兩位小姐表情看似非常失望。真是的,我完全不懂。有太多事搞不清楚的我嘆了口氣,把犀川先生告知已完成的聖代端到座位區去。


  點心舖MINATO的營業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到下午六點半,等六點半一到就會放下門簾。人潮大概在六點前會減少,除非有客人突然登門,不然都是七點過後就收拾關店。
  店面和住家僅有一門之隔。現在被當成店面使用的空間,是原本名為「湊醫院」的診所。湊醫院一直開到家父那一代,是頗有歷史的診所,只是基於一些理由,十六年前歇業了。如果我跟和花其中一人是醫生,診所或許還有可能重新開張,但因為我們都不是,之後應該也不會再有機會用到那些醫療設備,就進行了改建。
  兩年前,和花跟我商量要把診所改成店面時,我最擔心的是位置。鎌倉是一大觀光勝地,點心舖很多,可說是名店林立的一級戰區。而且我們家雖然在鎌倉,卻位於不具任何知名景點的鎌倉山,交通也不便,觀光客不會特地造訪此地,光靠本地人光顧有其極限,這一點曾讓我十分擔心。
  不過,結果證明我是杞人憂天。點心舖MINATO不但順利上軌道,現在更成為一到週末就大排長龍、頗受歡迎的店家。不僅和花做的每樣甜點都廣受好評,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得到非常高的評價。
  「差不多該把門簾收起來了。」
  「拜託你。」
  我確認時間已超過六點半,就向廚房裡的和花說一聲。從開店後一直到四點,等待入座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要等到五點後人潮才會趨緩。當我正要去拿下門口的門簾時,剛好有一組三人的客人起身要買單。我在櫃檯幫她們結完帳後,跟在要打道回府的她們後面一起走出店外。
  「謝謝光臨,路上請小心。」
  店門口有一片以往用來當診所停車場的空地,大約能停三輛車。此時要回去的三人組看起來像祖母、母親和女兒,應該是一家人。她們的車是一輛豆沙色的轎車。
  當女兒要坐進駕駛座時,正好手機響起,她就請母親和祖母稍等一下。母親皺著眉頭催促女兒快一點,而她身邊的祖母則對我說:「點心都很美味呢。我來過這附近的蕎麥麵店,卻不知道這裡還有這麼可愛的甜點店。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店的?」
  「大概是兩年前吧。」
  「是從別的地方搬過來的嗎?」
  原本只是旁聽婆婆跟我交談的母親,插嘴問是否從別處搬來的。我搖頭否認,並解釋我們是將自宅改建成店舖。她聽完,恍然大悟地點頭說:「說得也是,這地點雖好,地價卻很高,實在不適合開店呢。你們一直住在這裡嗎?」
  被問到是否從小就住在這裡,我回答:「是的。」不管是念大學時,或是那幾年還在工作時,就算覺得不方便,我也不曾離家。
  聽到我已經住在這裡三十三年,那位祖母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那麼……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歪著頭,丟出讓我嚇一跳的問題。「以前這附近據說有個能幫人延長壽命的醫生。你聽過這件事嗎?」
  「……」
  見我滿臉疑惑,不知該如何回答,那位母親就代我向婆婆問:「那是什麼?」希望能得到解釋。那位祖母表示,那是她從前聽過的傳言。
  「好像叫延命醫生吧?聽說有位能幫人延長壽命的醫生。」
  「什麼意思?不是幫人治病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壽命就這樣延長了。」
  「哎呀,好詭異的事喔。這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
  在這兩人談話之間,我終於恢復冷靜。那位祖母將視線移回我身上,像用眼神詢問我的意見,我便搖頭說:「我不知道。」那位母親則聳聳肩,依舊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此時,那位女兒終於講完電話,說了句「抱歉」。
  「回家再打不就好了嗎?」
  「可是……」
  「不好意思,問了奇怪的問題。我下次會再來的。」
  「……路上請小心。」
  我朝坐進後座的那位祖母行了禮,目送她們的車駛離停車場。等她們開向前方不遠處的市區道路,連引擎聲都聽不到之後,我嘆了口氣,一回過頭──
  「嗚!」
  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自己背後,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原本應該在廚房的犀川先生,不知何時竟來到外面。即使見到我因渾然無所覺而嚇到雙眼圓睜,他依然面無表情,劈頭就問:「被問了什麼?」
  「……對方問我,是否聽過這附近有個能延長壽命的醫生……」
  「你怎麼回答?」
  「我說不知道。」
  我向確認我如何回應的犀川先生輕輕搖頭,如此回答他。犀川先生那看似生氣的一號表情還是沒變,只回了句:「是嗎?」
  犀川先生是在擔心去收門簾卻遲遲未歸的我,才出來的嗎?還是……察覺到有人在問「能使壽命延長的醫生」才出來的?一般來說,從店裡應該不可能聽見店外的對話,但如果是犀川先生,大概就有可能。
  畢竟,犀川先生可是……


  我收起門簾回到店裡。雖然座位區有三分之一還坐著客人,我卻朝家裡走去。之後由和花和犀川先生來收拾就夠了,我還得負責做晚餐。我脫下店內用的圍裙掛在牆上,穿過通往廚房的走廊,想著晚餐的烹調步驟。
  自從兒時失去母親後,家事我都做得很熟練了,烹飪也是,即使不到能拍胸脯自稱高手的地步,也算是有模有樣。因為今晚想做奶油雞肉咖哩,我便打開冰箱想拿出材料。
  「湊~~你在嗎~~?」
  此時聽到玄關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答了聲「在」。只要門沒鎖,對方就會不按電鈴直接登堂入室,所以我也未多加理會。當我正要從蔬果箱拿出洋蔥和薑時,直嚷著肚子餓的深町出現了。
  深町是我從高中參加網球社時就認識的老友,到現在也還會定期到我家露個臉。自高中畢業後,十五年匆匆流逝,如今仍會來訪的深町已形同家人。她把肩上看似沉甸甸的包包重重丟在地上,拉了把餐桌椅坐下,一開口就問我晚餐的菜色。
  「要吃啥?」
  「咖哩。」
  「現在開始做?」
  「我才剛從店裡回來。」
  深町聽我提到店裡,看向時鐘確認時間。她知道週末店裡很忙,我都會去幫忙。深町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站起身,見我打開冰箱,就從一旁往裡頭物色食物,一點都沒有顧慮到這是別人家的冰箱。
  「我看看有什麼東西……哦,有竹輪耶。起司也能吃嗎?」
  「隨便吃吧。」
  我本想說不行,但很清楚被她盯上的食物,下場一定是被吃得精光。我半放棄地丟下這一句後,將預先醃在脫水優格裡的雞肉拿出來。深町充滿好奇地往不鏽鋼碗裡探頭一看,問我那是什麼。
  「雞肉。只要事先這樣做,肉質就會變軟。」
  「哦,看你這副德性,沒想到心思還挺細膩的。」
  「妳說『這副德性』是什麼意思?這跟臉有什麼關係嗎?」
  見我皺起眉頭這麼說,深町逃也似地坐回椅子上,從地上的包包裡拿出啤酒。深町名叫「麥」,不知是否因為如此,她很愛喝啤酒。由於我們家都不喝酒,她每次都會自備啤酒。
  「今天有工作嗎?」
  「嗯,我跟住在真鶴的設計師討論下次要出的書。」
  深町是出版社的編輯,主要負責雜誌,但也會參與書籍的編輯工作。雖然週末也賣力工作的她的確令人佩服,但她的女人味似乎正逐漸消失。難道是我多心了嗎?
  深町明明稱得上是美女,卻始終沒有男人緣。不,別說男人緣,看深町從冰箱擅自拿走竹輪,撕破外包裝直接叼著配啤酒的模樣,幾乎就是個男人。我叫她至少用個盤子,不過深町根本當作沒聽見。
  「對了!」她突然提高嗓門說。「我有事要拜託和花跟犀川先生。」
  「和花跟犀川先生?」
  既然是這二人組的話,想必是跟店有關的事,只是我不懂她說「拜託」是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地問她有什麼事,深町先是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接著說出令人困擾的事。
  「我們總編對和花的店有興趣,說會給我頁面,要我來採訪她。」
  「……這個……應該算值得高興的事吧……但為什麼還包括犀川先生呢?」
  犀川先生只是和花的助手,並非生意合夥人,而且決定接受採訪的權力也在和花手上,並沒有犀川先生置喙的餘地。既然深町都知道他堅持待在幕後,為何特別提到他的名字?這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的預料果然沒錯,她解釋這是因為犀川先生本身就很有話題性。
  「雖然和花做的點心都很好吃,廣受好評,但聖代裡放的冰淇淋更是公認的極品。另外,有次我們編輯部的人去和花的店時,恰巧是犀川先生送聖代來……他那副長相把我同事嚇了好一大跳呢。」
  「這也難怪。」
  「我一說那是認識的人開的店,就被追問那個人是誰……」
  「那妳怎麼說?」
  我有點好奇,停下正在將洋蔥切丁的手,回頭看向深町。她一臉困擾地聳了聳肩。
  「說是從以前就待在湊家的人。」
  「……原來如此。」
  「說幫傭嘛……好像也不太對……」
  我了解深町為何煩惱,點了點頭又繼續切丁。從以前就在的人──深町這個答案算是簡單扼要吧。
  犀川先生從和花誕生時就在我們家,還幫忙家裡的事。因此……依世人眼光看來,他的確是擔任類似幫傭的角色,不過事實上當然並非如此。犀川先生為何待在我們家的真正理由,現在只有我知道,和花並不知情。以前被深町追問犀川先生的真實身分時,我也是打馬虎眼,推說不知道。
  「……總之,犀川先生就視覺上而言,跟點心舖的本質可說格格不入,不覺得這樣的對比很有趣嗎?所以除了店本身,我也想順便採訪和花跟犀川先生。畢竟我們雜誌的原則是重視故事性嘛。」
  深町負責的雜誌,以關心自然的女性為主要客群,內容大多是針對生活各層面的報導,比如有機產品、長壽飲食法等等。雖然文中充滿我無法理解的獨特世界觀,但我知道他們都是秉持認真的態度面對採訪對象,才能寫出那樣的內容。
  所以,我很清楚深町會說出格格不入這種話,絕不是出於一時興起……不過,如果要把犀川先生寫進文章是有問題的。當我正想著該如何讓深町知難而退時,和花的聲音從通往店內的走廊上傳來。
  「啊,是小麥姊呀!歡迎!」
  「打擾了~犀川先生,你好。」
  深町看到跟著和花進來的犀川先生,很有禮貌地打了聲招呼。犀川先生也鄭重地回了句「您好」,還行了個禮。
  「柚琉先生,衣服收了嗎?」
  「啊,還沒。」
  「那我來收就好了,順便洗個澡。」
  犀川先生說完,走出廚房。家裡不管大小事,犀川先生都做得很完美,唯獨做飯這件事不能交給他。如果讓某個地方很有問題的犀川先生掌廚,我們一定會後悔。
  犀川先生一離開,深町就開門見山地對和花提起採訪的事。和花向來是這本雜誌的忠實讀者,自然一口答應。可是,當深町要求她跟犀川先生一起接受訪問時,和花面露難色。
  「這實在有點……怎麼說呢,犀川先生應該會排斥吧。」
  「我們絕不會寫出負面的報導。再說就視覺上而言,犀川先生可怕得可愛,應該很符合時下女性的喜好吧。」
  「可怕得可愛?」
  深町脫口而出的詞語不合文法,卻讓人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雖然我實在無法理解「可怕得可愛」是什麼意思,不過今天希望合照的女客人,大概就是基於這種心理吧。
  深町見我邊在奶油融化了的平底鍋裡炒著大蒜和薑,邊反覆念著「可怕得可愛啊」,覺得莫名其妙地問道:「怎麼啦?」我便告訴她有人希望跟犀川先生合照,害我嚇一跳的事。聞言,她呼吸急促激動地說:「我就說吧!犀川先生在視覺上絕對是個引爆點!」
  「引爆什麼?」
  「就是潮流啊!潮流!」
  什麼跟什麼啊?我愣了一下,往飄出香味的平底鍋丟進洋蔥丁。將洋蔥仔細炒過後,再把水煮番茄罐頭、醃好的雞肉連同優格一起放入鍋中。在過程中我完全不加水,只靠番茄汁來燉煮。
  不過,她竟然說犀川先生可怕得可愛……我蓋上平底鍋的蓋子,回想深町第一次見到犀川先生的事。當時好像是高一暑假,深町第一次到我們家,結果在出來迎接客人的犀川先生面前渾身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我們認識開始,深町就是個口無遮攔得令人傻眼的女孩。看到她居然也會有這般反應,真讓我大開眼界。
  我想到這裡,回頭望向深町,她似乎也看穿我的想法,露出難為情的樣子。
  「沒辦法嘛,我那時還是個剛上高中的清純少女耶,看到有著一張說是連續殺人魔也不奇怪的臉,還穿著和服的高大男人突然出現,一般來說都會僵在原地吧?」
  「我什麼也沒說喔。」
  「都寫在你臉上了啦。」
  雖說是外人,卻已認識超過十五年,所以對彼此內心的想法都能了解到某種程度。當深町激動地猛噴鼻息指著我的臉時,從她背後突然傳來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聲音,把她嚇得連人帶椅彈起來。
  「嗚!」
  「……您怎麼了?深町小姐。」
  「不,沒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
  深町心中似乎還殘留著初次見面時造成的創傷,即使到現在,只要在犀川先生面前,她都會變得謹言慎行。而且她剛才趁著本人不在時,一直說什麼可怕得可愛之類的,也難怪會這麼驚慌失措。犀川先生對深町的慌亂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告訴我,他已經收好衣服和清掃完浴室。
  「至於準備晚餐……」
  「我快煮好了。」
  「那我去準備餐具。深町小姐也要用餐嗎?」
  「要……」
  深町回答後,身體微微發抖地點了點頭,然後跟坐在一旁的和花低聲耳語,應該是想把跟犀川先生交涉採訪事宜的任務交給和花。和花縱使滿臉困惑,還是念在跟深町的老交情上無法拒絕,只好出聲叫住犀川先生。
  「有什麼事?」
  「那個,小麥姊她……說想採訪我們的店,寫成文章刊載……不過,她也想順便採訪犀川先生……」
  「意思是我會上雜誌嗎?」
  「嗯。」
  「請容我拒絕。」
  犀川先生就跟拒絕照相時一樣,毫不猶豫地立刻拒絕,看來不用我操心了。我於是放心地查看爐子上的平底鍋,確認煮得差不多了,就把切好的咖哩塊、奶油和自行調配的咖哩粉加進去,準備收尾。而在我背後,深町此時正鼓起勇氣遊說犀川先生。
  「我不會寫出給犀川先生添麻煩的報導……」
  「點心舖MINATO是和花小姐的店,我只是幫她一些忙而已。」
  「可是,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很受歡迎啊。」
  「就算如此,這也全都是托和花小姐的福。如果您要寫報導的話,請多寫一些關於和花小姐的點心有多美味的內容吧。」
  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犀川先生總是面無表情。見他用那張既凶惡又沒表情的臉直率地回答後,深町也說不出與之抗衡的話,只好打退堂鼓地說:「我知道了。」
  見深町充滿惋惜的樣子,和花便說了句「抱歉喔」。犀川先生一聽,就問道:「為什麼?怎麼是和花小姐在道歉?」
  「因為……」
  「拒絕的人是我,不是和花小姐。如果您認為我的拒絕給深町小姐添了麻煩所以才道歉的話,該道歉的人也應該是我才對。非常抱歉,深町小姐。」
  「不、不是啦,那個……」
  「好,完成了!」
  我感覺到自己背後的氣氛開始變得奇怪,刻意提高嗓門宣告咖哩的完成。然後,我拜託犀川先生去盛飯,和花去拿湯匙,還有叫深町把散落在桌上的竹輪和起司包裝紙拿去丟。三個人馬上手忙腳亂地開始行動。真是的,妳們也差不多該知道犀川先生就是「危險勿觸」了吧……我不由得在心中嘆一口氣。


  犀川先生無所不能,不論是洗衣、打掃、縫紉、園藝,每樣家事都很拿手,唯一不擅長的就是做料理。不過,為了犀川先生的名譽著想,我要補充一句,他不是不會,而是我們不要他做。
  至於原因嘛……
  「……」
  坐在我對面的犀川先生,正拿著銀色圓筒狀容器往自己的咖哩猛倒。從容器中落下的紅色粉末,很快就把茶色的咖哩給染紅。那其實是用辣椒中特別辣的哈瓦那辣椒、印度鬼椒等做成的刺激性粉末,辣度強到普通人只要舔上一口,就會馬上氣絕倒地。
  沒錯,犀川先生是個味覺異常的人。不,說「異常」可能有語病,畢竟味覺也有個性,應該要尊重個別差異才對。總之,我想表達的是,如果讓犀川先生做飯,食物會變得很辣,我們無法吃下肚。
  因此,我跟和花都不會讓犀川先生做飯。要是讓他負責,我們就永遠沒飯可吃了。由我們來做飯,犀川先生再進行其獨特的加工,是最好的做法。
  虧我還特地做了奶油雞肉咖哩,真希望他能嚐一嚐起司的濃郁和番茄的酸味……不過我絕不能將這些感嘆說出口。
  「還真是每一次都灑得這麼多呢……犀川先生不覺得辣嗎?」
  「不會,很美味。」
  「犀川先生只吃甜的和辣的東西呢。」
  和花苦笑著說道。正如她所言,犀川先生的味覺太極端。幸好在甜食方面,他的味覺跟和花一樣纖細、敏感,這也是他能在點心舖幫忙的必要條件。
  「湊,這咖哩真好吃。你啊,就料理還算厲害。」
  「『就料理』是什麼意思?我指的是那個『就』!」
  「當咖哩配菜的南瓜沙拉也好好吃喔!」深町邊說邊狼吞虎嚥,還開了第三罐啤酒。受她誇獎固然高興,但總覺得我們的立場好像顛倒了。深町每次來都要吃飯(甚至還謠傳說她是專門為了吃飯而來),我卻從沒吃過她親手做的菜。
  「嗯?這南瓜沙拉放了葡萄乾……還有堅果?」
  「我有加杏仁碎片。」
  「原來如此,難怪味道很香。」
  南瓜沙拉是我去店裡幫忙前就事先做好的。把南瓜中間含籽的部分挖乾淨、削皮,然後迅速泡進水裡,放入耐熱容器,以微波爐加熱,再利用這段空檔把杏仁搗碎、起司撕碎。起司用硬度較高的加工起司會比較好。
  接著,將變軟的南瓜搗爛,加入美乃滋,放進杏仁、起司、葡萄乾一起攪拌,就大功告成了。因為不用花太多功夫,我推薦深町也試著做做看,她卻放下原本在喝的啤酒罐,用力地揮揮手。
  「不用啦,反正在這裡就吃得到了。」
  「……」
  不行不行,妳得更像個女人家一點……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被我吞回去,因為可以想見她一定會替自己找藉口。在吃完這頓由奶油雞肉咖哩和南瓜沙拉構成的晚餐後,我為了送深町回去,便將善後工作交給犀川先生跟和花,自己跟著深町一起走出家門。
  「唉~明天是星期一啊~得要一大早就出門才行。」
  「對喔,要星期一了。」
  「自營業的人還真是悠哉呢。」
  深町一時無心的發言,讓我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她頓時察覺事態不對,趕緊說了句「對不起」。其實該道歉的,應該是狀況糟到總讓老友操心的我才對。我也自知本身修養還不夠,輕嘆一聲,站到深町前面拉開玄關的門。
  「我過得悠哉是事實啊,妳沒必要道歉吧。」
  「就是這樣才要道歉,因為我知道事情並不像表面這樣簡單。」
  「……」
  「還有在寫嗎?」
  深町像在打探般問道,但我沒有回答,而是率先邁開步伐,走過玄關來到大門間的石版路上,打開老舊的格子門。這條橫過家門前的小路,寬度儘容一輛汽車勉強通行。我們家對面沒有住家,是條死巷子。沿著分隔庭院和小路的樹籬往下走,就能來到跟市區道路相連的馬路。
  位於我們家南方的市區道路上,有能坐到鎌倉車站的公車。為了要坐那班車回家的深町,我往市區道路的方向默默前進,邊聽著她跟在後頭的腳步聲,邊在心裡替「還有在寫嗎?」這問題找答案。
  其實我有好一段時間沒寫什麼像樣的東西,但做為唯一收入來源的某雜誌散文專欄倒是從沒間斷過。所以,我該回答「有」嗎?可是,這樣回答深町的問題似乎不太恰當。
  二十五歲時,我獲得某文學獎的新人獎,出道成為作家。而且,由於那部作品得到的還是國內屈指可數的著名文學獎,我因此瞬間爆紅。本來是上班族的我便辭去當時遇上瓶頸的工作,成為專職作家。
  可是,這世間可不是好混的。光靠得過幾個大獎,也不保證你就能永遠當作家。我的第二部作品不暢銷,第三部作品結果也不佳,於是漸漸地稿約就不來了,到現在我幾乎已等於是失業。
  來到市區道路後,我們一前一後朝著駛往鎌倉車站方向的公車站牌前進。這裡雖然是雙線車道的市區道路,但路面很狹窄,行人常常會和公車擦身而過;就算不少地方都設有人行道,我們家這一帶卻偏偏沒有,所以行人必須走在馬路旁,邊注意後方來車邊前進才行。
  深町住在坐公車約需十五分鐘的御成町,距離算近,只是公車班次少了點,而且週末只到九點就沒車了。我想讓她趕上末班公車卻不知是否來得及,正為此擔心時,深町用聽似自言自語的語氣,從我身後搭話。
  「這個月的文章我看了,就是去撿石花菜那篇。」
  「……是嗎?」
  「很有意思呢。接下來要不要試著寫跟食物有關的文章呢?反正你很會做菜嘛。要是你能寫的話,我們雜誌就可以……」
  「深町。」
  我知道她這麼說都是為了我,可是我就是沒這麼通達事理,才會落到這般田地。嘴上說要寫小說,卻待在家裡一事無成,只有勉強在妹妹的點心舖裡幫忙,就這樣虛度每一天。
  我用夾雜嘆息的聲音喚了她的名字,深町聽了倒抽一口氣,沒再繼續講下去。我感覺到她似乎又要道歉,趕緊搶先開口:「謝謝。讓妳這樣顧慮我,真是不好意思。」
  「……」
  我本來想先道歉來展現君子風度,但感覺到背後傳來一股不滿的情緒,令我有些在意,回過頭發現深町皺起眉頭往反方向看去,完全不想和我對上視線。我不明白深町為何心情變差,又回頭繼續往公車站牌前進。
  到了公車站後,深町依舊一言不發,彼此之間氣氛尷尬。我還是一樣想不通自己究竟錯在哪裡,無奈之下只好假裝在看公車時刻表。末班公車的時間我早就背起來了,卻不巧手錶和手機都沒帶,無法得知目前的時間。
  因為沒辦法預測公車還要多久才來,我感到無計可施而輕輕嘆了口氣。站在我身旁的深町看了自己的手錶,告訴我:「現在是九點十分喔。」
  「……」
  即使我沒把不知道時間這件事說出口,一點小動作仍讓我露了餡。我有些難為情,口齒不清地說出減完的時間。
  「還有三分鐘。」
  「……」
  「深町。」
  「什麼事?」
  「妳在生氣嗎?」
  本想順便問她「為什麼生氣」,但我知道加了這句會火上加油。面對我意有所指的問題,深町她大大──大到讓人覺得她像在遷怒我──地嘆了口氣,回答道:「沒有啊。」
  不,這不像是「沒有啊」的態度吧?如果她能明白說出自己在氣什麼,我就能做出適當的回應;可是如果不知道原因,那就一籌莫展了。如果要討好深町,讓她心情恢復,找些符合她喜好的話題來聊也是可以,但不巧的是,這不符合我的個性。
  嗯,總之還有三分鐘……不,大概剩兩分鐘了吧。在這段時間都必須忍耐嗎?反正才三分鐘,馬上就過了,不然看看星星。當我抬頭望向天空時,深町突然開口。
  「還記得西村嗎?」
  「……記得。」
  在兩人共通的朋友中,姓西村的只有一個。我想起這個高中時同樣加入網球社的女孩臉孔,向深町確認是否是那個西村,她點了點頭。
  「她要結婚了。」
  「哦~」
  「她希望二次會時你也能來。」
  「……」
  才剛想這是喜事一樁,結果一下子又變成麻煩的邀約,讓我沒辦法接話。跟我並肩站立的深町瞥了我一眼,見我陷入沉默,就繼續說西村要邀請我的事。
  「她結婚的對象是角田喔。他們兩個人都想……把你列入賓客名單中。」
  「妳說的角田……是那個角田嗎?」
  「是啊。」
  角田跟西村一樣是網球社成員,跟我也很熟。角田個子不高,但身材魁梧,臉孔輪廓感覺像猴子。我記得他人很好、很親切,頗受社團學弟妹景仰。
  不過,就算熟識……也都是高中時代的事了。我們上的大學不一樣,從此沒再見過面,更不清楚對方目前在做什麼。至於西村……我只記得幾年前看過她跟深町走在一塊而已。
  這兩人只是以前的社團夥伴,跟現在的我完全沒有交集。除此之外,我還有不想見到昔日熟人的隱情,所以實在不想參加。我深吸一口氣,叫了深町一聲。
  我想,深町在說這些話之前,應該就已經知道我會拒絕了吧。
  「不好意思──」
  「至於總召……」當我正要拒絕時,深町像要蓋過我的話般搶先說道:「是津守喔。」
  「……」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馬上僵住。津守是我從高中就認識的死黨,不但名字聽到爛了,連臉孔都看到煩。直到現在,他來我們家時都是擅自闖進來,一副這裡是他家的態度。他跟深町一樣,對我而言就彷彿家人一般。
  不過,這時讓我吃驚的並非「津守」這個名字,而是「總召是津守」這件事。
  「津、津守當、當總召?」
  由於衝擊太大,我確認的聲音都走調。深町見我如此動搖,聳了聳肩回說:「好像是他自己說要當的。」
  「等、等一下,深町,西村跟角田應該都知道吧?是津守耶!津守喔!津守當總召這種事……不,抱歉,是我誤會了吧?是別的津守嗎?」
  這件事太匪夷所思,我說到一半忽然回神。說不定不是我所想的那個「津守」,而是別的「津守」。連這種妄想都出現的我拚命搖頭,深町則冷眼旁觀。
  「就是那個津守啦,不可能還有其他津守吧?」
  「如果是的話──」
  他一定沒辦法當什麼總召的!當我拉高分貝想接下去時,在深町前方出現了格外明亮的光芒,看來是公車的車頭燈。深町也察覺到車燈而轉過頭。
  「所以……」深町從包包裡取出車票夾準備上車,繼續說道。「接下來就由你去跟津守說吧。」
  「等等!妳所謂的『接下來』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去問他二次會的事啊~」
  面對我窮追猛打的質問,深町回答得一臉不耐。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被趕鴨子上架!我抱著不祥的預感,不停反覆說:「不管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深町的臉皮還是比我厚得多。
  當公車停下、車門打開,我一喊「深町」她就自顧自地說:「請多指教。」接著迅速坐上公車。即使我再三重申:「我真的不管啦!」但深町很顯然沒在聽。
  「哼!沒什麼好指教的!」
  我大叫,深町則隔著車窗笑咪咪地向我揮手。等公車開動後,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可惡!這樣一來,不就等於被趕鴨子上架了嗎?是這樣沒錯吧?我也找不到人確認這一點,只好跺腳洩憤。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預謀犯罪。深町應該清楚我很排斥跟以前的熟人見面,也知道我不會去二次會。她之所以刻意叫我參加二次會,一定是計畫好要透露津守是總召這件事。
  她把這個聽來的大消息拋給我……簡單來說,就是把燙手山芋丟給我,所以才會刻意選在道別時說出口。不然,像這種等級的大麻煩,就算她邊嚷著「不得了」邊跑來也不奇怪。
  她一定想過要如何讓我乖乖就範才會這麼做,我也只能懊惱咂舌。這就是所謂「被擺了一道」吧?現在深町一定正為了把問題拋給我而鬆一口氣,獨自竊笑著品嚐勝利的滋味。
  我越想越煩躁,抓了抓頭,強忍想吼叫的衝動邁開步伐。怎麼辦?就算深町把問題推給我,我也不打算接受。如果以「跟我無關」為由切割關係,徹底無視的話……
  「柚琉先生。」
  我在胸前盤起雙手,邊走邊想時,聽到背後有人叫我便停下腳步。一回過頭,發現眼前站著手握遛狗繩的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牽的是我們家養的狗,名叫馬卡龍。雖然一提到馬卡龍,便會聯想到五顏六色、造型可愛的法國點心,不過這隻狗是日本犬,品種大概是柴犬,年齡則大概是五歲。
  為何都用「大概」,是因為馬卡龍當初是被人遺棄在公園,後來才被我們收養的,所以我們也不知道牠確切的出生日期。
  「您要到哪去?」
  「……啊……」
  犀川先生一臉莫名其妙地問我,我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過通往家裡的轉角。我的壞習慣是如果太專心思考,就會沒注意周遭情況。我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折回犀川先生的方向。
  「我本來想說回來後要帶牠去散步的。那我走囉。」
  「是嗎?那就待會兒見。」
  聽我說要代為遛狗,犀川先生就將馬卡龍的遛狗繩跟撿便袋交給我。
  我一握住遛狗繩,馬卡龍立刻露出欣喜的模樣,尾巴搖個不停。牠一定很高興帶牠散步的人從犀川先生換成我。
  我這麼說並非自作多情。實際上,不管馬卡龍處於多興奮的狀態,只要犀川先生一接近,牠就會抖一下,然後安分地趴下來。不只是馬卡龍,所有在路上遇到的狗反應都一樣,不過其中也有些狗會無端朝犀川先生狂吠。
  大概是狗身上殘存的野性本能,讓牠們感覺到某種不對勁。
  那就是犀川先生雖有人類的外表,卻不是人類的事實。


  馬卡龍白天都在玄關前的狗屋度過,晚上才會進到家裡。等散完步回到家,我在玄關幫牠擦腳後,馬卡龍會到走廊上牠睡覺用的床上,將身體縮成一團。我拿起放在狗狗床邊的水盆想幫牠換水時,一轉身就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的陰影處。
  「嗚!」
  雖然從五歲就開始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但每次遇到這種情形,我還是會嚇一跳。在黑夜的幽暗中,犀川先生更有壓迫感,那彷彿跟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向我走近,然後面無表情地打了招呼。
  「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晚安。」
  犀川先生趁我去遛馬卡龍時洗了澡,身上穿著用來當睡衣的浴衣。他睡覺時也不會穿睡衣。不過,他會堅持穿和服並非個人作風使然,而是別無選擇。
  犀川先生當初來我家時並沒有帶換洗衣物。祖父對他萬年不變的穿著實在看不下去,便叫他穿自己的和服。畢竟父親跟我身高相仿,如果拿父親的衣服給犀川先生,尺寸差太多。
  就這方面而言,由於祖父身材高大到不像大正時代出生的人,所以犀川先生穿起祖父的衣服只是有點短而已,完全沒問題。祖父去世後,犀川先生就繼承祖父所有的和服,一直穿到現在。
  犀川先生走向自己的房間,我目送他身穿紺色浴衣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那高到快撞到門楣的身軀,給人彷彿要消失在黑暗中的錯覺,讓我回想起犀川先生第一次出現的情景。
  母親生下和花後旋即去世。當她的葬禮進行到一半,犀川先生出現在我面前。那時剛守完靈,天快要亮了,我正坐在緣廊眺望著庭院,犀川先生卻突然出現在眼前,彷彿他是從夜晚的黑暗中誕生。
  接著,他對我這麼說──
  「我是來監視你的。」
  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處在從黑暗中誕生的「死神」──犀川先生的「監視」下。


  犀川先生不是人。這不是指他的外表不像人,而是他真的不是人。告訴我這件事的,是在我八歲時亡故的祖父。父親也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他在我十七歲時不知去向,所以現在知道這個祕密的只有我,和花完全不知情。
  把犀川先生稱為「死神」的是祖父。祖父會叫他「死神」,是因為他以前也見過相同的人物。祖父的母親……相當於我的曾祖母,好像也一樣受過「監視」。據說祖父當年詢問為何不是家人的人卻一直待在家裡時,曾祖母回答:「那是死神。」
  不過,祖父也說過那只是個稱呼,跟一般人所認知的死神並不相同。說起死神,都會給人出現在瀕死之時,還會奪走人類性命的印象,但我們家的死神不一樣。真要說的話,或許該說是「生神」才對──祖父苦笑著這麼對我說,還把其他曾祖母所囑託的湊家祕密也都告訴我。
  他說:「因為你必須知道這一切才行。」


  即使在洗澡,我腦中仍是被深町硬推給我的麻煩所占據。反正我不出席二次會,大可當作跟自己無關,直接忽視。不過,光想像自己一旦採取這種態度後會造成的後果,腦中浮現的都是可怕的事。
  躺進棉被後,我的想像還是停不下來,結果失眠了。時間就在我躲在棉被裡獨自苦惱時悄悄流逝,等到我終於睡著,天已經亮了,結果起床時間也跟著往後拖延。
  「……」
  等我醒來看向鬧鐘,竟然已經早上九點。身為上班族的深町之前用錯愕語氣說的那句「還真是悠哉呢」又在我耳邊響起。客觀而言,像我這種即使睡過頭也不必慌張的閒人,的確應該接下那份苦差事才對……
  一早就嘆氣的我收起棉被,走到廚房。和花跟犀川先生已經吃完早餐,只留下我的份。兩人都不在,大概正在店裡備料吧。
  我在洗手台洗了臉,然後把和花為我做的火腿蛋和味噌湯加熱。我匆匆吃完這份孤單的早餐、把碗盤收拾乾淨後,來到浴室想洗衣服,卻發現犀川先生已經幫我洗完了。
  不然就去打掃好了──我抱著這個打算來到緣廊,看到犀川先生人在庭院裡。
  「犀川先生。」
  「早安。」
  我看犀川先生正拿著掃把打掃庭院,就說那我來用吸塵器吸室內地板,結果他卻回說地板也吸完了。
  「只剩柚琉先生的房間沒掃,那就拜託您。」
  「好的……」
  我睡得很熟,一覺到天亮,連吸塵器的聲音都沒察覺。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是星期三,所以今天星期一和花跟犀川先生都有店裡的事要忙。當店裡有營業時,我本來是打算要幫他們分擔所有的家事……
  我為自己幫不上忙嘆了口氣,在緣廊邊坐下,問犀川先生是否要我幫忙打掃庭院,他說已經快掃完了。
  我們家是日式庭院,在這平成時代可說相當奢侈,不但草木茂盛,房子後面又是山,環境如不勤加整理就會雜草叢生。現在到了秋天,落葉很多,打掃更是一日都不能間斷。當我邊注視犀川先生身穿和服、手拿掃把掃著落葉的身影,邊弓著背專心思考該怎麼做時,突然有一陣風吹過來。
  我回過神坐直身子。犀川先生身旁颳起了小小的旋風,將掃成一堆的落葉吹得不停轉圈,飛舞起來。
  那是……
  犀川先生停下掃把,盯著腳邊的旋風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面向我說:「今晚似乎會有客人前來。」
  「……」
  聽到他面無表情地告知的內容,我心想:「果然是這樣。」在犀川先生身旁颳起的旋風,就是通知有「客人」要來的預兆。所謂的「客人」,可不只是有訪客上門那麼簡單,這讓我不禁面露猶豫之色。犀川先生則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若無其事地再次開始打掃。
  「客人」已經很久沒來了,這就是所謂的禍不單行吧。我已經為深町丟下的爛攤子傷透腦筋,「客人」不必挑在這時候跑來吧……就在我垂頭喪氣、胡思亂想之際,犀川先生已在不知不覺間把庭院清掃完畢。
  「柚琉先生。」
  「嗚……」
  我感覺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嚇了一跳地倒抽一口氣。結束神遊的我連忙抬起頭,發現犀川先生站在眼前。
  「庭院打掃完了,我要去店裡幫忙和花小姐。」
  「啊……是……好的,我知道了。」
  我語無倫次地回答後,犀川先生迅速踩上緣廊,往店的方向走去,留下我一個人杵在原地。即使我過著形同賦閒在家的生活,麻煩事還是一樣很麻煩。我深深嘆了口氣,手撐著臉頰眺望庭院。再次飄落的枯葉,在庭院地上交織出新的圖樣。


  話說回來,結婚典禮是要在何時舉行?因為跟這種場合完全無緣,所以我不太清楚,不過聽說大部分都是在春天舉行。這樣的話,就是明年了嗎……一想到在那之前都得緊盯津守的一舉一動,我不禁鬱悶起來。
  我也知道,自己對這種情形真的很沒轍,就算想佯裝不知、丟著不管,結果還是會在意。這種一板一眼的個性總是害慘了我。深町很清楚我的個性,才會把這件事推給我。
  我抱著自我厭惡的心情,把吸塵器拿回自己房間大致清掃,接著打開放在日式矮桌上的電腦,專心寫著沒人委託的小說,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要做午餐的時間。
  我關上電腦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查看有什麼食材。因為店裡是從十二點半開始營業,所以每次都得提早一小時吃完午餐。我今天想做炒烏龍,就把洋蔥、青椒和紅蘿蔔等蔬菜先切絲,豬肉片也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
  接著,我在平底鍋抹油,先煎豬肉、炒蔬菜,再把為了好炒而事先燙過的烏龍麵丟進去。調味料是我特製的大蒜醬油。這種醬料只是在醬油裡加進大蒜和梅干就能輕鬆完成,不過風味絕佳。
  趁烏龍麵還沒變得太軟,我停止翻炒,開始準備盤子。此時,玄關傳來「有人在嗎?」的叫喚。
  「!」
  這個我已經聽到膩的聲音,絕對是津守沒錯。因為津守跟深町一樣,總是很隨興地出現,連電鈴都不按,就把這裡當成自己家般直接闖入。不出我所料,跟著咚咚咚穿過走廊的腳步聲一起登場的,的確是那張頗具特色、輪廓深刻的臉孔。
  「你不是在嗎?至少出個聲吧。」
  「你才是,至少按個電鈴吧。」
  要別人應聲之前,應該先反省自己的行為吧。就算看到我皺起眉頭,臉皮跟水族館水槽的壓克力板一樣厚的津守也只是聳肩以對,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津守跟深町都是我在高中網球社認識的。畢業後,我們雖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卻依舊保持來往,一直到現在。即使不到犀川先生的程度,但津守的個子也很高,再加上那張以意志堅強的濃眉為最大特徵的深邃臉孔,可說是個傳統風格的帥哥。
  津守這男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桀驁不遜。深町固然也是個我行我素之人,仍舊贏不過津守。津守甚至會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以為這世界是屬於他的。而且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在津守心中已經被歸類為「必須照顧的沒用傢伙」。
  「我給你帶來好消息喔。」
  「……好消息?」
  津守笑得自信滿滿地這麼說,我則眉頭深鎖地反問。我有預感那跟結婚典禮的二次會有關,對我而言完全不是好消息。不過,津守的思考方式跟我完全相反。
  「你本來就個性陰沉,現在又過著繭居生活,再這樣下去不就會變得越來越陰沉嗎?你也不喜歡外出,沒有新的邂逅,就連朋友也只剩下老朋友。所以,我帶來一個最適合你的好機會!」
  難不成……?
  「你還記得網球社的角田和西村嗎?他們要結婚了,真是喜事一樁!我知道他們高中時曾經交往過,本來以為他們分手後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去年他們偶然重逢,沒多久就進展到要結婚的地步。角田老實說長得不太有女人緣,最後卻能跟了解他人品的西村重逢,真是太幸運了!」
  這……果然是……?
  「話說角田和西村真是與眾不同,他們說想見你,要我邀你參加二次會。居然會想在自己結婚的大喜之日,看你這種陰沉男的臉,雖然是很怪啦,不過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們想念老朋友的心情。所以你就念在角田跟西村的好意,心懷感激地出席二次會吧。不要再囉哩囉嗦的,聽到沒有?」
  津守說到這裡便悠哉起身,往平底鍋探頭一看,發現有炒烏龍,就用命令的口吻說:「我要這個。」我雖然只有做三人份的炒烏龍,但跟津守爭論也很麻煩,就說我會準備,要他回去坐好。
  津守趁我把炒烏龍裝盤時,從冰箱拿出冰好的茶,逕自倒進玻璃杯中喝了起來。雖然我對他的任性作為和囂張口吻都已經放棄掙扎、直接無視,但是在二次會這件事上,可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
  我在坐回椅子的津守面前擺上裝著炒烏龍的盤子,再把鍋裡剩下的麵分成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我邊這麼做,邊思考著要如何回應。
  老實說,我很想用一句「知道了」趕快把津守打發回去。角田和西村以前都是網球社的,應該很清楚津守的為人才對。既然如此,又為何會把總召這個重責大任交給津守?這真是一個謎。不過,這次的責任的確是在身為委託者的他們身上。
  跟我沒關係,完全沒關係……我只要跟他們切割清楚就好……
  「……」
  我把平底鍋丟進洗碗盆,嘆了口氣,轉身面向津守。雖然很恨自己一板一眼的個性,但不管怎樣,還是先問問看好了。
  「話說二次會要辦在什麼時候?」
  「在婚禮後。」
  「我是問日期。」
  「大概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吧。」
  津守不停將炒烏龍吸進嘴裡,看起來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可是我一聽,整個人僵住了。就一般常識考量,婚禮大多是在春天舉行,我也就擅自認定他們的婚禮是辦在明年春天,所以當下真的有種遭到當頭棒喝的感覺。
  十一月二十七日……十一月二十七日……不就是這個月月底嗎!
  我倒抽一口氣,臉色瞬間發青,但津守對我的心情似乎渾然無所覺,邊咀嚼著食物邊歪頭思索地答道:
  「不……還是二十五日?反正,總召是我就對了。」
  很厲害吧──從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中,似乎聽得見這樣的心聲。我眼中頓時染上絕望之色。絕望究竟是什麼顏色,我也無法具體說明,感覺上如果放大來看,應該會發現其中密密麻麻地滿是「絕望」二字吧。
  他不知道,津守絕對不知道,他根本連一絲一毫都沒有察覺到,自己正處在多麼急迫的情況下。這也難怪深町會把事情推給我,然後就自己逃跑了。終於想通這一點的我,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
  為了冷靜下來,我懷抱著微小的──真的跟塵埃一樣微小的希望,試著詢問津守。
  「……那麼,要辦在哪裡呢?」
  「我想也差不多該找了。」
  果然是這樣!
  我不由得瞪大雙眼,感覺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好快。差不多該找了?明明只剩三個星期,居然敢說差不多該找了!現在是能悠哉地說這種話的時候嗎!我強忍著想這麼逼問他的衝動,再次向他確認。
  「你知道嗎?津守,不管是二十七號還是二十五號,都只剩三個星期囉?」
  津守發覺我的眼神充滿懷疑,露出不甘願的表情回答:「我當然知道。就因為知道,所以才來告訴你。」
  可是,順序根本搞錯了吧?應該要先訂好會場、徵得新人同意,再來召集出席賓客,這才符合道理吧?
  更何況在這之中,像我這樣跟新人不太熟、只是曾參加同一社團的人,其實等到最後再問就好。我重新體認到他做事的方法有多麼亂無章法,不禁抱頭苦惱。
  從我們認識時開始,我對津守的感覺就是「見微知著」。因為有他,讓我的高中時代備嚐艱辛,簡直不忍再提。我也曾把他當成怪人、敬而遠之,津守卻不知為何認定自己必須照顧我,總是努力縮短彼此的距離,結果我們就在雙方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共處了三年,直到各自進入不同的大學。
  當我還以為能就此切斷我們的緣分時,沒想到這個緣分不知何故就是斷不了,一直維持到現在。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吧?就算腐蝕剝落、化為塵土,也還是有某種無形之物連繫著這個永遠切不斷的緣分,所以我已經對此死心了。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自己找罪受,既然本人都拍胸脯保證知道目前是什麼狀況,我也別再多說什麼,趕快打發他回去就好。可是……正因為我能預見未來不幸的結果,才會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比方說,如果我不過問也不多說,就讓他這樣回去,津守恐怕會陷入絕境。即使如此,依津守的性格,他也不會認為那是絕境,依舊從容不迫,結果傷腦筋的只有他四周的人,以這一次的情況來說就是角田和西村。不,不只那兩人會有麻煩,到時波及的範圍一定會擴大到他們的親朋好友身上。
  如果只是約出來喝個酒就算了,但糟糕的是,這可是婚禮的二次會。津守也說了,這是他們的人生大事、大喜之日。
  「聽好了,津守,你現在馬上去找會場,不然會來不及的。」
  一旦插了嘴,之後事態會怎麼發展,我從過去的經驗已能窺見一二。結果我還是無法完全忽視這件事。不論什麼時候,都是認真的人比較吃虧。
  我態度強硬地下了命令後,津守以氣惱的表情看向我。
  「不要緊啦,還有三個星期。」
  「你搞錯了吧,是『只剩』三個星期。能容納大量賓客的店畢竟有限,有可能早已被預訂一空。」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對付津守時只能使用強硬的措詞,見我回答得斬釘截鐵,津守微皺眉頭,有些不情願地回答:「我知道了。」然後把盤裡的炒烏龍吃完。就在此時,和花從通往店內的走廊上探頭進來。
  「哥,午餐是要……啊,津守哥,你來啦。」
  「嗨,和花,妳今天也很可愛呢。」
  津守是個超級女性至上主義者,再加上他的臉皮厚度媲美壓克力板,所以總不忘對女性讚美兩句。即使津守打從和花念小學時便認識她,但直到現在每次見面時,也依舊會猛誇和花「好可愛」。
  和花也習慣了,面不改色地直接忽視,還問津守今天是不是休假。
  「不,接下來有一場手術。」
  津守邊回答和花的問題,邊看了看手錶,喃喃地說他差不多該走了。津守是在大學附設醫院工作的外科醫生,值班時間相當不規則。因為他一旦開始工作就無法取得聯絡,我再次提醒他得趕快處理這件事才行。
  「喂,我知道你很忙,但會場要早點訂喔。」
  「知道啦。我手術後是值夜班,所以明天下午的時間會空出來,我會去碰碰運氣。」
  「明天下午」這個時間有點可疑,不過他也意識到必須早點處理才行,就先看看狀況再說吧。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跟自己不願參加的二次會扯上關係。目送津守回去後,我問和花要不要現在吃午餐。
  「嗯,反正犀川先生也馬上要回來了……對了,哥,你們說的會場是什麼的會場啊?」
  「是婚禮的二次會。由津守擔任總召……」
  「咦?不要緊嗎?」
  不愧是我妹,長久以來都有把她哥的辛苦看在眼裡,才會一聽到由津守當總召就吃驚地問是否要緊。我臉上浮現苦笑,將津守吃完的盤子收起來,再放上和花和犀川先生的餐具,順便做出回答:
  「算了,只要會場能確定,總會有辦法的。反正只是二次會而已,最壞的打算就是在居酒屋舉辦吧。」
  「是嗎?什麼時候要辦?」
  「好像是二十七號……又好像是二十五號……」
  「這個月嗎?」
  和花發出更驚訝的聲音,望向牆上的月曆確定日期。
  「二十七號是星期天,又是諸事皆宜的好日子,應該就是這一天吧?」
  她邊說,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那天日子好像很好,最好要早一點找場地喔。再說,二次會辦在居酒屋……新娘可能會不太高興。」
  「是這樣嗎?」
  「畢竟又不是在辦尾牙。」
  和花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遲鈍的哥哥,聳了聳肩說道。沒辦法,明天下午打電話再次跟津守確認吧?真是的,他明明這麼忙,幹嘛還答應當總召?真是想不透。我嘆了口氣,沮喪地垂下肩膀。


  津守回去後,我先讓和花跟犀川先生吃午餐,等他們去了店裡,再以茶泡飯解決自己的午餐。整個下午我也是專心寫文章,等到太陽西斜時,我開始掛心起犀川先生所說的「客人」何時上門。
  祖父把為特殊目的前來拜訪的人稱作「客人」。在祖父生前,都是由他接待「客人」;在他去世後,換成我跟父親一起見客;而在父親失蹤後,就由我獨自應付。每一次犀川先生都一定會在場。
  當店內打烊,晚餐吃完,將近八點時,門鈴響起。和花本來要去應門,但我攔下她,告訴她那是「客人」。她一聽,表情立刻變得僵硬。
  「……那麼,我去樓上。」
  和花對「客人」的事並不清楚,不過當年祖父叮嚀她客人來時要回房間的指示,她到現在仍一直遵守著。和花神情透出些微的不安,有些慌忙地走上樓梯,我則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走向玄關。
  我穿上水泥地上的庭院木屐,拉開拉門就看到一名拿著紫色包袱、有點年紀的男人。
  「晚上來打擾真是抱歉,我還以為這裡有間叫做湊醫院的診所……」
  湊醫院在十六年前父親失蹤時就已歇業,現在改建為點心舖MINATO。聽到那男人一臉抱歉地如此問道,我在說明之餘,也一併詢問對方來意。
  「基於某些理由,診所已經關閉了。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這個男人不是為了健康的問題而來。聽我用平靜的口氣這麼問,男人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看似羞於啟齒地開口說:
  「那個……我是代替家母前來的。家母上個月去世了。她生前曾說無論如何都要向湊醫生道謝……」
  這個男人自稱是代替亡母而來,看來不是抱著某種期望來訪的,這讓我不禁鬆了口氣。我請他進來屋內,男人便行了個禮,走進玄關。
  我們從玄關穿過緣廊邊,來到能眺望庭院的和室。當兩人隔著房間中央的矮桌面對面坐下後,紙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出現了端著托盤的犀川先生。
  「……」
  見到長相凶惡、身材高大的大漢突然現身,這個男人不禁倒抽一口氣。我為了讓他受到驚嚇而致歉,並以「這是在我們家幫忙的人」簡單介紹犀川先生。
  「啊……是喔……抱歉。因為這一位實在很高大……」
  比起身高,更嚇人的應該是長相吧,不過這男人還是吞吞吐吐地補上後面那一句。我露出苦笑,催促他說出來意,男人就打開放在一旁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盒點心放上矮桌,將它推向我,然後問道:「請問湊醫生人呢?」
  他所謂的「湊醫生」,指的應該是我父親。之前也有客人跟這男人一樣,前來說要向父親道謝。雖然父親實際上在十六年前就行蹤不明、音信全無,不過我對來訪的客人倒有另一套說詞。
  「他身體不適,正在別處療養,有事跟我說也無妨。」
  「這樣嗎?那個……事實上我也……啊,抱歉,還沒報上名字。敝姓大島。剛才也說過,是家母交代我來的……那個,家母在死前有留下遺言……即使這其中或許混雜了一些疑似妄想的部分……」
  自稱大島的男人為何會欲言又止,其實我十分清楚。大島先生本身對此應該也是半信半疑。我用平靜的語氣回說:「不要緊。」大島先生聽了,緊繃的神情稍微緩和下來,並將犀川先生端上的茶杯蓋子打開。
  「家母她……」他啜飲一口綠褐色的煎茶後,娓娓道來。「……在進入九月時病倒了,一直住院。在她去世前一天,我被叫去醫院,她交代說在鎌倉山的湊醫院有位延命醫,要我去見那個人,向對方道謝。『延命醫』一詞我是第一次聽到,便問家母對方是什麼人,她說是那一位醫生延長了家父的壽命。」
  大島先生臉上浮現困惑之色,大概是認為自己說的話連自己都聽不懂吧。昨天店裡的客人問我是否聽過「能使壽命延長的醫生」時,我是推說不知情。如果對方只把這件事當成傳言,我回答不知情還說得過去,但如果對方是有實際關聯的人,可就不能那樣否認到底。
  我一語不發,在房間角落待命的犀川先生也是保持沉默。我們家後面是山,跟附近住家都有一段距離,白天時就很安靜,到了晚上更添幾分寂寥。現在正值秋季,偶爾會有蟲鳴,今天卻連蟲鳴也沒有,可說是萬籟俱寂。
  「家父是二十年前去世的。我不懂家母為何不說是給醫生看病,而是給醫生『延命』,就問她是怎麼一回事。她說,家父當年是癌症末期,醫生曾說他隨時會離開。後來,家父突然表示想見家兄一面。家兄年輕時便跟家父斷絕父子關係,離家出走,我和家母只知道他人在南美,就算找到了人、取得聯絡,家父可能也撐不到他回來。雖然醫生如此告誡,但家母見家父無論如何就是想見上家兄一面,就一邊尋人,一邊拜託延命醫生延長家父的壽命……對我而言,家母這番話實在難以置信……」
  大島先生對自己講這種可疑的事給我聽,似乎深感抱歉。畢竟他母親過世時年事已高,難免會讓他懷疑自己的母親是否已經失智了。
  「家母在病倒前,健康並無大礙,思緒也很清晰,結果在去世前頭腦變得不正常了。我雖然這麼想,但她的口氣很堅定,眼神更是認真,而且我仔細回想,也的確是有跡可循,因為那時家父明明已經病危,卻在臨死前瞬間又恢復健康。後來在巴西找到的家兄回國,順利跟家父見到面。那時我還以為是家父想見家兄的願望太過強烈,才會引發奇蹟……聽家母這麼說以後,我才想到,當時或許是托延命醫的福……」
  大島先生說這裡,單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他用迷惘的表情看向我,戰戰兢兢地問道:「這邊的醫生……真能辦到那種事嗎?」
  一般人都會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大島先生雖然姑且一問,但看來心中不相信的比例居多。面對單純來道謝的客人,我都有固定的回答模式。
  我露出微笑搖了搖頭。
  「或許家父確實醫治了令尊,不過這應該純屬巧合,畢竟家父只是普通的內科醫生……由於我的曾祖母以前是做類似咒術師的工作,所以可能是令堂曾聽過這件事,便自己穿鑿附會也說不定。」
  「咒術師……」
  這個不太科學的說法,大島先生卻馬上接受了,並表示他母親生前的確喜歡那方面的事物,還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說得也是。啊……不好意思,其實我也認為那應該是巧合,只是家母的表情實在太認真……再加上這是她的遺言,就想說一定要來道謝才行……請代我向醫生問好。突然造訪,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面對大島先生的致歉,我也低頭回禮。大島先生能立刻接受這個說法,真是幫了我大忙。我跟著準備離開的大島先生走向玄關,一路送他到大門外。大島先生說完「請容我就此告辭」後,又再次拜託我務必向父親轉達他母親的感謝之意。
  「就算只是巧合,家母對醫生真的是充滿感謝……家父生前是想跟家兄道歉,才想在死前見上他一面……看到家父在死前能跟家兄和好,家母真的是打從心底覺得高興。」
  「……是嗎……」
  「再次感謝你們。」
  大島先生說完,深深鞠了個躬,然後走下小路。我目送他離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後,低聲嘆了口氣回過頭去──
  「嗚!」
  我被站在背後的犀川先生嚇得倒抽一口氣,根本沒發現他跟著我一起出來了。我喃喃說著「嚇了我一跳」,向面無表情地佇立於眼前的犀川先生發問。
  「……你還記得嗎?」
  「記得。」
  雖然犀川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但當時應該也在場的我卻記憶模糊。大島先生說他父親是二十年前去世的,當時我十三歲,祖父已經去世,所以應該是由我跟父親一起見了身為「客人」的大島先生母親才對。
  可是,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又被帶去醫院很多次,搞不清楚哪個病人是大島先生的父親。當時即使內心懷著巨大的不安,我也只能照著父親的話去做。
  「……延長壽命這種事……果然讓人難以置信吧……」
  「……」
  聽過傳言的客人覺得可疑就算了,可是從實際體驗過的母親那裡聽聞此事的大島先生,其反應也是相差不遠。如果說治病,倒還在大家的理解範圍內;但如果說延長壽命,一定會讓人一頭霧水。
  即使大島先生請我代為道謝,我也無法轉達給父親知道。他現在究竟人在何方、做些什麼呢?已經不在這世上的可能性也很高。我輕輕嘆了口氣,叫了聲「犀川先生」。
  「是的。」
  「現在我父親……還活著嗎?」
  如果是非人類的犀川先生,一定會知道的。可是犀川先生沒有回答。跟父親有關的問題,他一概拒絕回答。看到犀川先生用可怕的臉盯著我,我馬上為自己問了無聊的問題而道歉,並催促他趕快回家。
  我一回到家就走上樓梯,朝和花的房間喚了一聲。
  「和花。」
  和花聽到我的聲音就打開紙門,用窺伺的眼神望著我。我告訴她「客人已經回去了」,她淺淺一笑,比出OK的手勢,問她能不能去洗澡。
  「可以啊,讓妳等到現在,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啦……哥……」
  「嗯?」
  「你還好嗎?」
  聽到和花為我擔心,我回說:「還好。」她知道每次「客人」一來,我的臉色就會變得難看。不過,今天真的不要緊。我露出微笑證明給她看,和花也笑著點了點頭。
  和花從不過問「客人」的事。從小只要見到祖父和父親樣子有異,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多問。這股強烈的感覺至今仍影響著她。祖父和父親從來不告訴和花「客人」前來拜訪的理由,如同他們絕不透露犀川先生的真面目。
  我也一樣,完全不打算告訴和花。
  因為和花身上隱藏著她這輩子都不該知道的祕密。


  知道這次的「客人」不會帶來自己一直擔心的麻煩後,我鬆了口氣,一夜好眠。我前一天失眠到天亮,應該也是熟睡的原因之一。而且,我已叫津守去找會場,應該會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雖然抱著這樣樂觀的想法,內心卻仍留下一絲不安,因此第二天下午,我打電話去津守的手機。
  「……」
  可是,我沒聽到津守的聲音,只好在切換成語音信箱的狀態中,留下「快跟我聯絡」的訊息。他明明說下午會空出時間去找場地,難道還在工作嗎?如果是這樣,不就沒辦法去找店家了嗎?
  不祥的預感忽然擴大。到了晚上,我再次打電話,結果又是在語音信箱留下相同的訊息。到了隔天早上、中午,依舊是語音信箱。這下子大事不妙,我不禁感到焦慮。
  津守是在星期一上午來的,預定星期二下午開始找店家。那會是他直到星期三下午都還沒跟我聯絡的原因嗎……如果只是不回我留言倒還好,可是,我也不覺得他會只為了找店家就不跟我聯絡。
  至於此時正抱頭煩惱該怎麼辦的我,在得知更衝擊的事實後被迫接下苦差事,則是再隔一天的事。


  當我吃完早餐、忙完家事,正在自己房間使用電腦時,突然從某處傳來聲響。雖然和花跟犀川先生正在店裡做準備,可是這裡又聽不到店裡的聲音,由此可知應該是從現在別無他人的家裡發出來的。
  難道是小偷嗎?聽說利用大白天闖空門的案例很多。當我小心翼翼、屏氣凝神地走出房間,正要往廚房走去時,竟發現和室裡有個人影,不禁倒抽一口氣。
  「嗚!」
  有個男人倒在隔著走廊與廚房相對的和室裡,模樣像是俯臥的屍體。等我察覺到那個人是津守時,不但覺得有一瞬間感到害怕的自己很蠢,同時也火大了起來。
  「喂!津守!你在做什麼?」
  我問津守,他卻不吭聲。往他轉向側面的臉一看,才發現他閉著眼睛睡得正熟,真覺得敗給他了。至於剛才的聲響,想必是津守踏上緣廊時發出的。因為玄關鎖著,他就繞過庭院,從緣廊進來屋裡。
  「真受不了……」
  而且,他一定是剛忙完繁重的工作就直接來我家,才會睡死了。他唯我獨尊的性格固然讓人生氣,但對於津守每天以外科醫生身分精進不懈的生活方式,我倒是給予尊敬。我嘆口氣,說了句「真拿你沒辦法」,從壁櫥拿出毛毯蓋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津守來做什麼,不過他應該是有事找我。等津守醒來,我一定要問他二次會的場地找得怎麼樣了。為了不讓他到時開溜,我從自己房間搬來電腦,就在廚房餐桌上繼續打著文章。
  津守一直沒醒,就這樣到了我得準備午餐的時間。為了要做親子蓋飯,材料都已經事先買好。我打開冰箱取出食材,先把雞腿肉多餘的油脂去掉,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再把蛋打入碗中並攪散。
  接著,我在鍋中倒入高湯、醬油、酒和砂糖加熱,再放進切成薄片的洋蔥和雞肉一起煮熟,最後倒入蛋汁迅速煮一下即大功告成。我也順便煮了加入南瓜和滑菇的味增湯。想到和花差不多該回來了,我往時鐘看了一眼。
  此時,在桌子的另一邊……也就是在走廊對面的和室裡睡覺的津守,先是慢吞吞地爬起來,接著用精神奕奕得不像是剛睡醒的動作來到廚房,逕自拉了把椅子坐下,直嚷著「我肚子餓了」。
  鬼鬼祟祟地闖進別人家後──用「走進來」形容太過溫和──倒地睡死的人,竟然一開口就喊肚子餓,對這種人我連說教都懶得說,只回答:「今天吃親子蓋飯喔。」看津守點頭,我便從餐具架上拿出蓋飯用的碗公,並問他跑來我家的理由。
  「一直找我的人是你吧?我好不容易從值班中解脫後,發現手機的來電顯示中有好幾通是你打的,所以在回家前先繞到你這裡。」
  津守這番話說得好像是他有恩於我一樣。就我來看,他其實打電話過來就好,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津守自己的問題。即使我沒義務忍受他這種自大的態度,還是點了點頭,應了句「這樣啊」,從電鍋裡盛起飯。
  「我打電話給你,是為了二次會的事。」
  津守恐怕……不,是絕對還沒有開始行動,這一點我非常確定。會倒地昏睡,又說肚子很餓,可見得他上一次回去後,根本沒睡好也沒吃飽。面對這麼繁重的工作量,我不認為他有時間去找場地。
  所以,如果他說「還沒找」,我也只能勉強接受,回他一句「是喔」……
  「二次會?」
  「……」
  怎麼可以用這種好像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表情反問?津守雖然不是笨蛋,但有時真的嚴重脫線。所以說嘛!絕對不能把總召這種負責指揮的工作交給這個人啊!
  我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皺緊眉頭,將放上雞肉與雞蛋的蓋飯用力放在津守面前,故意敲出聲響。
  「是角田和西村的婚禮二次會!」
  我不耐煩地說完,津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提高嗓門。
  「啊!對,你一定要出席喔!」
  「在那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先做吧!我不是說過了嗎?」
  問題不在於我要不要出席吧!我在心裡齜牙咧嘴,氣憤難耐,但他似乎完全沒察覺我的心情,若無其事地吃起親子蓋飯。看到他邊大口吃飯邊歪頭思索的樣子,我更是焦躁起來,又把星期一講過的話重複一次。
  「我說過已經沒剩幾天了,要趕快去找場地。你忘了嗎?」
  「……我記得,當然記得。」
  不,他鐵定忘了,還在最後加上「當然」兩字實在太可疑。我瞇起眼睛瞪著他,同時將盛好的味增湯放上桌。
  「你星期一來的時候,還說星期二下午會抽空去找。」
  「因為有很多事,所以耽擱了……」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就算不能照計畫進行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我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是什麼?」
  「明明過著連吃飯睡覺都沒時間的生活,幹嘛答應當總召啊!根本太勉強了吧?」
  要是津守對此有自覺,就不會引起這樣的麻煩。津守從以前便是這樣,當網球社社長時也是,什麼事都輕易答應,然後換我和深町傷腦筋,類似的情形已經多到爛了。尤其更糟的是,津守的出發點都是充滿善意的。
  「可是,兩個網球社社員結婚可是頭一遭呢,既然我身為社長,自然該當仁不讓地擔任總召吧?」
  看到津守一臉不滿地提出反駁,我眉頭皺成一團,心裡直想對他咂舌。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也該面對現實吧──類似這種話我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也深知這樣吵下去只會沒完沒了,於是我話鋒一轉。
  「總之,要趕快找到場地才行。我本來還想說既然是二次會,最壞的打算就是辦在居酒屋,可是和花說如果這樣,女方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是這樣嗎?」
  「好像是這樣。」
  「原來如此……」
  津守點點頭,開始攪拌蓋飯。我叫他看牆上的月曆,並指著十一月二十七日,問他是否有看見下面印著諸事皆宜的字樣。
  「你說你搞不清楚婚禮是二十七號還是二十五號,不過二十七號是星期天又諸事皆宜,所以應該是這一天沒錯。因為日子好,舉辦婚禮的人一定很多。你有問他們婚禮要在哪裡舉辦嗎?」
  「橫濱。」
  「那麼,二次會的場地也在橫濱市內比較好。可以的話,最好是距離婚禮儀式地點近的地方……婚禮儀式跟宴請賓客都在同一個地方嗎?」
  我跟婚禮完全無緣,所以不太清楚,不過聽說飯店之類的地方會附設禮拜堂。當我正思考是否在市內的飯店裡舉辦時,津守竟搖頭否認:「不,婚禮儀式是在教堂舉行,之後就是二次會。」
  「……在儀式後……就是二次會?」
  那麼……難不成這個二次會其實不是朋友一起喝酒聚餐的續攤,而是用來代替正式婚宴、類似婚禮派對的聚會?我似乎聽到駭人的事實,忍不住按住快要暈眩的頭。
  「等……等一下!那麼,這不只是二次會……而是兼作婚宴的……派對囉?」
  「這算……派對嗎?他們是說因為儀式只有家人參加,想藉二次會在朋友和同事們面前正式宣布他們結婚了。」
  「參加人數呢?」
  「大概五十人左右。」
  「!」
  依津守之前的說法,感覺只是婚宴後大家續攤喝酒的程度,但現在聽來,似乎完全不一樣。太誇張了!居然敢把這麼重大的事,交給津守這種人負責!在我的記憶中,角田和西村明明都是溫柔敦厚、人畜無害的個性,沒想到竟然有如此大膽的一面。太可怕了……
  我不禁為此感到膽寒,將眉頭皺得更深,狠狠瞪著津守。
  「這才不叫二次會,人家拜託你當的,是婚禮派對的總召。」
  「派對的總召嗎?」
  想必津守是覺得這個頭銜聽起來更大,正暗自高興吧。但我看到津守臉頰抽動似乎在偷笑,真想痛罵他一句「蠢蛋」。
  「聽好了。」我強忍這股衝動,低聲告誡。「既然人數有五十人,能用來舉辦婚禮派對的場地就更加有限。如果你還要當總召,就得馬上找場地,不然後果會很慘的。」
  「是嗎?我還以為找間不錯的餐廳就好……」
  「又不是在約會,哪有那麼簡單!」
  我正要厲聲吼道「給我認真一點!」時,津守的手機響了。他邊攪拌碗裡剩下的飯,邊拿出響個不停的手機。我看著滿口是飯、雙頰鼓起的他將耳朵貼近手機,應了聲「是的」,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好……我知道了……大概再一個小時……麻煩了。」
  光在一旁聽這段簡短的對話,我就知道來電者是醫院的人,而且津守還打算馬上要趕回去。我大大地嘆了口氣,兩手撐在桌面上,沮喪地垂下頭,一旁的津守則是將味增湯一飲而盡後說:「抱歉,我得馬上回去才行,有空我還會再來的。」
  「等一下。」
  「怎麼了?」
  「那樣……會來不及的……所以就……由我來找吧……」
  我勉強擠出聲音,將自己做出的苦澀決定告訴津守。如果他這時又去醫院,下次什麼時候有空找場地完全沒個準。我沒有義務幫角田和西村,但一想到他們人生的新開始會被津守搞得一團亂,又覺得有點可憐。
  「不,答應的人是我……」
  「再這樣拖下去,情況會更糟糕,好,你就去醫院吧!」
  事情至此已經別無選擇。板起臉孔下達命令的我,表情想必充滿魄力,連本來還有話要說的津守也乖乖閉上嘴,只說「我知道了」表示同意。見他抓起手機,扔下一句「我還會再來」便準備衝往玄關,我朝他背後喊道:「不是那裡啦!你應該是從緣廊進來的吧?還有,你剛才沒睡多久,要找個空檔再小睡一下,飯也要記得吃。開車要小心啊!」
  聽到我的忠告,在走廊上調頭、大步穿過和室的津守回說:「我知道了。」明明已經受夠了他,到最後還是幫他擦屁股,連我也受不了這樣的自己。緣廊的玻璃拉門關上的聲音傳來,我筋疲力竭地嘆了口氣,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貳 死神與體貼

  和花正將黃色的奶油從白色小鍋子中移到保存容器裡,她對面的犀川先生則是拿著打蛋器,在銀色鋼盆中攪拌著被凍硬的冰淇淋。他本來就魄力十足的神情,現在更變得恐怖三倍。明明和花身上飄著輕柔香甜的氣息,同樣在做甜點的犀川先生感覺卻截然不同,彷彿油菜花田前方正有雷聲隆隆的烏雲在逐漸逼近。
  以前我原本以為冰淇淋用買的就夠了,直到當時念國中的和花做了冰淇淋給我吃,才知道自己做的冰淇淋竟能如此美味,讓我頓時有種發現新大陸的感覺。不過犀川先生受到的震撼,卻比我還要大。
  在那之前,犀川先生只吃辣的東西,和花烤餅乾和蛋糕時,他也只是陪著淺嚐幾口,不會多吃。但在犀川先生因手工冰淇淋的美味而對甜食開竅後,從此成為甜食的俘虜。
  他跟和花學了做法後,就自己做起冰淇淋,而且手藝的進步十分顯著。牛奶、細砂糖、鮮奶油和香草豆,用這些簡單材料就能做出香草冰淇淋,但正因為簡單才更難做好。犀川先生曾多次更改配方、反覆試做,一直到現在仍在追求心目中最完美的冰淇淋。
  我雖然不太懂,但根據犀川先生的說法,冰淇淋的味道取決於空氣的含量。先冷凍,再弄碎、攪拌,等變得滑順後,再次冷凍。只要適度地重複這些步驟,就能做出口感極佳的冰淇淋。
  可是,因為犀川先生攪拌冰淇淋的樣子實在太過認真,看起來不像在做冰涼甘甜的點心,反而比較像魔女在大鍋裡熬煮毒藥。話說回來,犀川先生根本就是死神。說起死神做的冰淇淋,雖然聽起來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美味廣受好評這一點倒是不爭的事實。
  現在是星期六上午,每次只有忙不過來時才會被叫來店裡的我,之所以會坐在店內廚房的椅子上看這兩人工作,是有原因的。眼見時間快到十點,正想說人差不多該來了,外頭就傳來店門打開的聲響。
  「妳好啊,和花,真對不起呢~」
  說抱歉的是深町。我見和花放下準備工作往外走,就隨著她一起走出廚房。除了深町之外,店裡還有一個下巴蓄鬍的削瘦男子,與一個戴眼鏡、貌似二十幾歲的女子。
  「謝謝妳願意接受我們這麼突然的要求。這一位是攝影師吉永先生,另一位是編輯部的毛利小姐。」
  深町向我跟和花介紹她的同行者,同時把我們介紹給對方認識。點心舖MINATO的年輕女店主和她的兄長──這樣簡單明瞭的說明,倒很符合我的喜好。站在和花身後的我,也微微點頭致意。
  深町會把編輯和攝影師這兩位同事帶來是有原因的。之前才向和花表示想採訪點心舖的深町,昨天打電話來問能否在採訪店面之前,先讓她做關於聖代的介紹報導。
  聽說是因為下一期雜誌的迷你專欄是聖代特輯,所以想將點心舖MINATO的聖代當成報導重點。而負責迷你專欄的,就是同行的那位毛利編輯。她表示自己私底下來過店裡,當時曾被聖代的美味給深深打動。
  「蛋糕和餡蜜都很美味,但聖代更是極品。我聽說深町小姐要撰寫貴店的特輯,就想拜託看看能不能先把聖代特別拿出來介紹。這麼臨時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我才要謝謝您。承蒙您說美味,我真的很高興。」
  和花跟毛利小姐不但看似年齡相仿,連溫婉的氣質也很相似。和花接著表示現在還在準備中,自己先回到廚房,留下深町、攝影師吉永先生及毛利小姐討論攝影事宜。
  「湊,這張桌子搬到那邊可以嗎?」
  「可以,等一下再放回原位就好。」
  聽到我說能隨意調整,深町就點點頭,對吉永先生和毛利小姐下達指示。她將布置場景的工作交代給那兩人後朝我走來,開門見山地問:
  「對了,現在怎麼樣?」
  「還能怎樣嗎?情況要是有改善,我就不會是這種表情。」
  聽我這麼說,深町回道:「你不是每次都那種臉嗎?」
  如果是平常的我,表情會更開朗一點──我雖然想這麼說,卻明白這麼說一定會遭到徹底否定,只好嘆了口氣,聳了聳肩。
  必須代替津守去找二次會……不,是婚禮派對的場地後,我便打電話給深町。我知道深町很忙,但這件事光靠我是不夠的。我不認為憑我這個形同繭居族的三十多歲單身漢,能選出符合婚禮派對這種盛大場合的場地。畢竟我從以前就常被批評沒有品味,所以對此也頗有自知之明。
  跟深町說明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我請她給予建議,看找怎樣的場地比較好。她選出幾個場地候補名單給我,但即使我馬上去詢問,還是不出所料地全都被人預約了。
  「只有一家說晚上有空,可是婚禮儀式是早上九點半舉行,時間相距太遠。」
  「是啊,如果時段能配合午餐就好了。」
  「西村呢?聯絡上了嗎?」
  我拜託深町去問婚禮主角之一的新娘西村,以確認我們辦婚禮派對代替婚宴的想法是否可行。深町表示西村現在正在國外出差,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聯繫上她。
  「西村跟角田都有跟津守明確說過『想辦用來代替婚宴的小型派對』,津守說一切交給他就好。」
  「那傢伙……可是,他們都是網球社的,應該知道津守是個事情走三步就會忘記、記性跟鳥一樣差的人吧?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把婚禮派對的總召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他呢……」
  「在角田和西村決定好婚禮日期時,偶然有機會跟津守見面。津守一聽到他們想要舉辦婚禮派對,就說要當總召……他們知道津守話一出口就絕不放棄,只好死了心,迫於無奈地將事情交給他。可是在那之後,津守就音信全無、聯絡不上,他們不禁覺得擔心,所以打電話給我。」
  這的確有可能。只要一閉上眼,角田和西村在津守的莫名強勢下徹底屈服的模樣彷彿歷歷在目。難怪深町會在西村找她商量後,連忙跑來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
  「西村的工作好像也很忙,而且如果連場地都還沒決定,根本什麼事都甭談了。總之得想個辦法才行。」
  「妳要我想個辦法,我也……」
  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除了深町列出的場地以外,我也在網路上搜尋類似的地點並試著詢問,無奈的是果然都被預訂一空。不只橫濱,我甚至將搜索區域擴大到鎌倉一帶,卻仍一無所獲。
  這樣一來,只能祭出最後手段。
  「最壞的打算就是叫津守負起責任。」
  「那傢伙一定不願意。」
  「那是他自作自受。」
  我哼了一聲撂下這句話。這時,原本進去廚房的和花又回來了。
  「讓你們久等。」
  犀川先生突然從和花身後現身,手裡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裝聖代的玻璃杯。他一現身,我就聽見毛利小姐輕輕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就連吉永先生也雙眼圓睜地注視著犀川先生,店內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但犀川先生對於這股氣氛看似無動於衷,開口對深町問道:「深町小姐,這要擺哪裡比較好?」
  「啊,是的,請擺這裡。」
  深町往為了拿白牆當背景而移到牆邊的桌子一指,指示犀川先生將東西放過去。等點心舖MINATO的特製聖代一放上桌,毛利小姐和吉永先生的緊張感立刻解除。毛利小姐嚷著「看起來好好吃」的聲音,是女性慣有的興奮尖叫。
  「今天是用西洋梨和巨峰葡萄呀。之前我來的時候,用的是巨峰葡萄跟麝香葡萄。這裡都是用當季水果嗎?」
  「是的,西洋梨用的是Le Lectier(註4:西洋梨的一種,發祥地為日本新潟縣。因甜美多汁的果肉和高雅的香味而深受歡迎,但栽培難度大,因此產量稀少。),葡萄用的是長野之紫(註5:Nagano Purple,產自日本長野縣,一種外皮可食用的無籽葡萄。)。只是秋季水果也快到尾聲了。雖然一月開始會用草莓,但接下來水果會進入有些青黃不接的時期,所以我們會用巧克力或抹茶代替。」
  「聽起來也很美味呢~聖代只有特製聖代一種嗎?」
  「目前是如此,將來考慮準備三種左右供客人選擇。」
  「上面擺的馬卡龍也色彩繽紛,好可愛喔……味道很棒呢,感覺真是賺到了。」
  「馬卡龍做起來雖然很費功夫,但是我很喜歡~」
  毛利小姐看似也熱愛甜食,跟和花兩人講到停不下來,我都搞不清楚她們到底是在進行採訪,還是單純在聊天。在兩個聒噪的女生旁,攝影師吉永先生正熟練地替聖代拍照。他接著將完成的照片給深町確認,深町也說OK。
  聽到聖代已經拍攝完畢,毛利小姐露出欣喜的微笑拿起湯匙說:「既然都特地做了……」然後吃起聖代,表情一看就知道幸福洋溢。
  「這冰淇淋果然很美味呢~吉永先生也喜歡吃冰淇淋吧?請吃吃看嘛。」
  「我啊,對冰淇淋可是很講究的喔。」
  吉永先生用高傲的語氣接受毛利小姐的邀請,但吃了一口聖代的冰淇淋後,臉色突然一變,喃喃說著「怎麼可能……」直盯著和花的臉。
  「這也是妳做的?」
  「啊,不,做冰淇淋的不是我,是犀川先生。」
  和花說完,指向站在我身旁的犀川先生。就連毛利小姐似乎也不知道冰淇淋是犀川先生做的,跟吉永先生一起露出詫異的表情。這兩人會瞠目結舌不無道理。如果是和花就算了,但犀川先生跟冰淇淋實在太不搭調。
  「是……是這樣嗎?那……那麼,這個冰淇淋是怎麼做出來的……」
  毛利小姐吃驚歸吃驚,依然果敢地試著採訪犀川先生。犀川先生瞥了毛利小姐一眼,低聲重複一遍:「怎麼做出來的?」
  雖然他絕不是在恫嚇對方,毛利小姐卻明顯露出畏怯的表情。和花覺得她這樣很可憐,幫腔說:「比如材料啦、做法之類的……」犀川先生聽了點點頭,娓娓道來。
  「材料是蛋黃、細砂糖、牛奶、鮮奶油和香草豆。蛋黃是用和花小姐從栃木縣買進的雞蛋,牛奶和鮮奶油則是北海道產的。牛奶採用乳脂肪含量達百分之四點五以上的,鮮奶油則採百分之三十五與百分之四十七的混合使用。至於做法,首先將蛋黃跟細砂糖一起攪拌,再加入香草豆,以及溫牛奶和鮮奶油,加熱後做成英式奶油醬(Cr è me Anglaise)。因為火候難以控制,在進行這個步驟時要謹慎。接著用篩子過濾後以冰水降溫,再放進冷凍庫冷卻,等外側凝固後先取出攪拌。這裡的時機非常重要,會左右成品的品質,必須掌握得恰到好處。攪拌完後再冷凍、再攪拌,這個步驟需重複數次。由於端給客人時必須處於最佳狀態,所以這也很難拿捏。」
  滔滔不絕的犀川先生看起來十分認真,充分表達出他對冰淇淋的愛。不過那副容貌還是造成了認知上的障礙,讓人實在無法面帶微笑地說出「你真的很喜歡冰淇淋呢」之類的話。如果由和花講出同樣的台詞,毛利小姐應該會充滿感動地說「是這樣啊」……
  「呃……啊……」
  毛利小姐聽起來有些失魂落魄的回應,是因為她正處於目瞪口呆的狀態。不只是她,連吉永先生及深町看犀川先生的雙眼,都彷彿漫畫般變成兩個小點。此時犀川先生終於回過神來,皺起眉頭。
  「……失禮了,剛剛似乎有點講太多。」
  犀川先生看似知道為何只是照和花所說的進行說明,卻讓每個人都呆若木雞的原因,其實就出在自己身上。聽到犀川先生為自己的亢奮態度反省,和花連忙打圓場說:「沒這回事啦!」毛利小姐也趕緊順勢搭腔:
  「是、是啊。很感謝您告訴我們這些,真是獲益良多。」
  「毛利,快點吃吧,這可是難得的冰淇淋呢。就是花那麼大的功夫做出來的,才會如此美味。」
  吉永先生對此點頭稱許,並催促毛利小姐。毛利小姐又重新拿起湯匙,跟吉永先生兩人感情融洽地分食了聖代。
  「冰淇淋的下面是布丁啊……布丁弄得稍微硬一些。這是栗子嗎?」
  「是的,弄成小方塊的形狀……另一個則是紫薯。」
  「喔,真的耶……夾在鮮奶油裡面……還有穀麥(註6:以燕麥片、堅果、蜂蜜為原料,經烘烤而成的健康食品。)。有脆脆的口感,真好吃。」
  「那也是我們做的,有把它弄得小一點……在聖代變得不冰以後,口感的平衡就很重要。到了夏天時,就想做成整體很柔軟、容易入喉的感覺。」
  「的確,口感真的很重要呢。下面是用糖水煮過的西洋梨和果凍……每一層都有不同的享受,而且鮮奶油不會太甜,把食材的味道都烘托出來了……真是美味。」
  毛利小姐邊聽和花說明邊抄筆記,卻也一下子就把聖代吃完。她說「多謝招待」的那張臉,真的洋溢著大啖美食後的滿足感。之後她又詢問幾個問題,採訪就結束了。我請犀川先生把聖代的容器收走,也把桌子搬回原位。因為星期六客人多,深町體諒到和花他們之後的辛勞,早早便告辭。
  「和花,謝謝妳囉,下次我會回禮的。啊,對了,我還想拜託妳一件事……」
  才剛說要回禮,又馬上拜託別人?站在和花身旁的我不免露出不悅的表情。深町看我這表情就丟了一句「又不是要拜託你」,然後看向和花問道:
  「妳會做結婚蛋糕嗎?」
  「結婚蛋糕……?」
  說起結婚蛋糕……難不成是……?和花似乎也跟我有同樣的聯想,兄妹兩人面面相覷,而深町拜託的內容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也許妳聽湊提過吧,就是我們的高中同學要結婚了。我想婚禮派對上有個結婚蛋糕會比較好。」
  「說得也是。要做也是能做啦……可是,現在還在找場地耶……我哥沒跟妳說嗎?」
  「那個湊會想辦法的。」
  「妳啊……」
  「可是,如果等場地決定後才開始打點一切,未免太遲了,畢竟和花也要做準備啊。反正不管場地在哪裡,有個結婚蛋糕總是好的吧?」
  也對啦……雖然順序顛倒,但我同意和花的確需要準備的時間。原來如此……我剛點頭贊成,又馬上想到其他要擔心的事。
  「可是……派對是在星期日,妳應該很忙吧?」
  點心舖MINATO承蒙客人厚愛,生意興隆,週末甚至會出現排隊人龍,可說是非常忙碌。這樣能做得了蛋糕嗎?面對我的憂心,和花雖也點頭認同,卻仍表示她想嘗試看看。
  「確實是很忙啦……不過能幫人做結婚蛋糕是很難得的事,我想做做看。」
  「真的嗎?如果是和花做的,西村一定也會很高興。」
  「西村小姐就是那位新娘嗎?她喜歡怎樣的蛋糕?」
  和花很快就決定要接下這個委託,開始跟深町談論尺寸跟形式。和花看起來樂在其中是很好,但受託找場地的我感受到了壓力……看來得快點找到場地才行。
  當我正在思考時,將攜帶物品整理完畢的吉永先生跑來說:
  「請問,最後能讓我在店門口前幫大家拍張合照嗎?」
  聽到吉永先生說「大家」,和花便看向我。不,跟我沒關係吧……換我看向犀川先生,他卻是直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所謂的大家是……」
  和花向吉永先生確認,結果對方竟回答說是我、犀川先生跟和花三人。不、不,犀川先生就算了,根本輪不到我出場吧?雖然我不斷搖頭拒絕,但聽到對方說這只是紀念照片,就找不到什麼理由拒絕了。
  「沒什麼不好的嘛~能讓專業的攝影師拍照,可是機會難得呢。」
  由於深町也在一旁慫恿,我跟犀川先生只好無奈地走到店外。我們讓和花站在中間,三人並肩而立,吉永先生拍了好幾張照片。看到犀川先生一起入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結果恐怕會……但心裡想歸想,我還是選擇不說出口。
  拍完照後,犀川先生對深町他們恭敬地行個禮就先回去店裡。和花也有未完成的準備工作,同樣就此告辭,由我負責送深町他們回去。我陪著這三個要去公車站牌的人走到通往市區的轉角,正要互相道別時,吉永先生突然提高嗓門說:「奇怪!」
  「怎麼了?」
  「啊……就是今天拍的照片……好奇怪喔……」
  吉永先生邊走邊檢查剛才所拍的照片,歪著頭一臉疑惑,深町於是也往他的手上看去。只見相機螢幕上映出剛才在店門口所拍攝的照片,照片裡,我們按照犀川先生、和花、我的順序站在一起。我一看,馬上明白是什麼原因讓吉永先生一頭霧水。
  只有犀川先生的臉是模糊的。用模糊來形容……可能還太簡單,總之照片中只有那個部分像是為了不讓人知道他的身分而做了特殊處理。
  「這是怎麼回事?其他的呢?」
  「其他的也是,當初是為了保險起見才拍三張……」
  「有點恐怖耶……說是靈異照片也不為過……」
  聽到毛利小姐這麼喃喃說道,深町跟吉永先生的表情馬上僵硬起來。我心裡早有譜,知道果然會這樣,所以依舊保持冷靜地不發一語。
  「本來想給你們當紀念照片的……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
  「還虧我是專業攝影師……」吉永先生充滿歉意地向我道歉,我則邊搖頭邊擠出不擅長的笑容,請他千萬別在意。看到叨念著「真奇怪啊」的吉永先生那副大惑不解的樣子,我在心中向他道歉,目送這三人離去。


  無論是怎麼樣的專家,應該都無法幫犀川先生拍照吧。根據我從小到大的經驗,拍攝犀川先生是不可能清楚成像的,所以吉永先生的照片會變成那樣也不難理解。我跟和花相簿裡的犀川先生,也全都拍得像靈異照片。
  我想,這恐怕是受死神的力量影響。幫死神拍照,就跟刻意去拍靈異照片沒什麼兩樣。
  深町他們回去後已經快中午了,我先趕緊幫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好午餐,再匆忙做完家事。之後,雖然有在網路上搜尋始終懸而未決的派對場地,卻在得不到什麼有力情報的情況下,又得趕去店裡幫忙。
  隔天星期日也是在同樣情況下度過一整天。等店裡打烊、吃完晚餐後,我帶馬卡龍出去散步。津守從那次以後就音訊全無,應該是在醫院忙到分身乏術吧。已經過了快一個星期,場地卻還是未定,看來差不多該祭出最後手段。
  當我嘆著氣思考這件事時,馬卡龍突然叫了一聲。我是在陰暗處邊走邊發呆,沒有多注意周遭狀況,因而有點吃驚地停下腳步。
  「怎麼了?馬卡龍。」
  馬卡龍不是會沒事亂叫的狗。我對牠此舉感到不可思議,順著馬卡龍的視線看向前方,發現有位女性正推著推車,從黑暗中往我靠近。那台樣子像學步車的手推車,到底戴著什麼?隨著彼此的距離逐漸縮短,我終於知道了。
  在差不多嬰兒車大小、外形像方形箱子的推車上,載著一隻狗,是大耳朵的柯基犬。推著推車的則是一名年約六十歲左右的婦人。我帶馬卡龍散步時偶爾會碰到她,彼此算是點頭之交。
  「哎呀,是馬卡龍啊。」
  「您好。」
  偶爾會看到把小型犬放在推車裡推出來散步的人,但眼前情況看來似乎另有原因。即使夜晚的道路上只有路燈的亮光,視野不太清楚,我還是看得出這隻柯基犬非常虛弱。
  「牠怎麼了?」
  「牠年紀大了,沒辦法走路,所以想說在晚上像這樣帶牠出來散散步。」
  婦人一臉困擾地回答時,柯基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叫了聲「汪嗚」。馬卡龍搖著尾巴靠近推車,嗅著味道。這隻狗我之前也看過,感覺上並沒有很老。
  我問婦人狗幾歲了,對方回答是十二歲。狗的十二歲跟人的十二歲不同,算是進入高齡階段。可是,總覺得牠應該能再活得更久一點。
  「不是還早嗎?」
  「狗依照品種不同,壽命的長度似乎也不一樣……這孩子的股關節本來就不好,讓牠因此病痛纏身,所以或許會更早一點走吧。馬卡龍看起來還很年輕呢,幾歲了?」
  馬卡龍來我們家裡已經三年。因為是在公園撿到的狗,無法確切得知牠何時出生,我想大概是五歲吧。聽我這樣說明後,婦人用力點頭說:「這樣啊。不過牠沒有上了年紀的感覺,應該還很健康才對。」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只能面露苦笑看著這位婦人的柯基犬。牠是因為沒有精神,才會這麼乖巧地坐著吧。老化跟生病不同,也不能說些「希望能早日康復」之類的話。正當我窮於言詞時,這位婦人忽然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狗和貓雖然可愛,但想到總有一天會分開,心裡還是很悲哀呢。要是牠們能更長壽一點就好了。」
  「……」
  意識到朝夕相處的事物終會消逝,因而祈禱死亡不要到來,應該算是很自然的反應。我因此想起往事,輕輕嘆一口氣,在推車旁蹲下來。柯基犬用圓圓的眼睛望著我,我則摸了摸牠的頭,在心裡對牠說:「要一直努力到最後喔。」
  不管變成什麼情況,就算牠已經認不得自己,相信這位婦人也一定會照顧她的狗直到最後。我站起身來說了句「晚安」,跟他們就此道別。
  接下來我們又繼續散步。馬卡龍愉快走路的身影,讓我不禁想像起跟牠分離的時刻。照常理而言,先走到生命盡頭的應該是馬卡龍。如果是我的話,大概能平靜接受。可是,和花應該會傷心吧。然後,犀川先生會……
  「……」
  一定要盯緊一點才行,以免重蹈跟那時一樣的覆轍。我輕輕嘆了口氣,抬頭仰望星空,看到有顆星星閃爍著光芒。


  遛完馬卡龍回到家時,和花已經洗完澡,正坐在廚房餐桌旁滑著手機。
  「哥,你看這個。」
  「什麼?」
  我看了和花遞過來的手機,上面有昨天在店門口拍的相片,也就是只有犀川先生變模糊、看似靈異照片的相片。看到三個人特地一起拍的紀念照糊掉了,和花不禁有些氣惱。
  「聽說是專家,我本來還很期待的。畢竟犀川先生很討厭拍照,我們很少有機會可以一起照相呢。」
  「算了……這種事總是難免嘛……」
  我覺得評價下降的吉永先生有點可憐──因為這絕不是他技術不好的關係──多少幫他說話,但和花還是繼續看著手機碎碎念。就在此時,我們背後突然傳來犀川先生說「很抱歉」的聲音。
  犀川先生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氣息。不,應該說他本身就沒有氣息這種東西。我跟和花同時倒抽一口氣,一起回頭看,發現犀川先生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站在那裡。他頂著那張沒有笑容的可怕臉龐,往和花的手機瞄了一眼喃喃說道:
  「我實在拿照片沒辦法。」
  「啊……嗯,我知道。」
  「我曾聽說拍照會讓靈魂被抽走,所以每次只要拍照,我就會忍不住亂動,才沒辦法拍得很清楚。」
  犀川先生的這番說明,我當然完全無法採信。不對、不對,應該是有更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吧?再說,靈魂會被抽走是怎麼一回事?
  他超乎想像的藉口令我啞口無言,身旁的和花也是一臉詫異地看著犀川先生。
  「靈魂會被抽走……這是哪個時代的說法啊?不會的啦,你看,我和哥哥不都還是活蹦亂跳的嗎?所以下次要好好地拍照喔。」
  「抱歉,還是沒辦法。」
  犀川先生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不過和花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歪著頭說了句:「是喔?」我們望著犀川先生快步走向和室的背影,對彼此聳了聳肩。犀川先生非常頑固,話一旦說出口就不會聽別人勸。我們從小跟他一起生活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很快就放棄了。
  和花回到她二樓的房間後,我去洗澡。洗完澡出來時,看到犀川先生在和室裡燙衣服。跪坐著燙衣服的他,姿勢十分端正。我問道:「要幫忙嗎?」他只是搖搖頭。
  「請別在意,先去休息吧。」
  「那麼……犀川先生……」
  「什麼事?」
  「你剛剛那是在說謊吧?」
  因為怕靈魂被抽走,才會忍不住亂動……這怎麼可能?倒不如說因為犀川先生不是人,才無法被拍進照片裡,我還比較能接受。既然和花不在,我希望犀川先生能對我說實話,沒想到他否認了。
  「不,那不是在說謊。」
  「拍照會讓靈魂被抽走這種事……你真的相信嗎?」
  「是的,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
  我追問那個人是誰,犀川先生回答:「是菜櫻夫人。」
  「菜櫻?」
  「彰文先生的母親。」
  「!」
  彰文是祖父的名字,他的母親等於是我的曾祖母,而且是……另一個受到「監視」的人。我為這事實嚇了一跳,當場跪坐下來。
  「等一下……菜櫻是我的曾祖母……難不成犀川先生也曾監視過曾祖母嗎?」
  「……」
  得知出乎意料的事實而吃驚追問的我,應該表現得很強勢吧,只見犀川先生微蹙眉頭陷入沉默。他原本有好一會兒看似因為猶豫而停止動作,不過用冷淡的眼眸瞥了我一眼後,又繼續燙起衣服。
  「犀川先生!」
  我叫了犀川先生,希望能得到答案,他卻不再做任何回應。或許那是不該洩露的祕密吧。看到犀川先生的表情比平常更顯頑固,我知道再怎麼說也沒用,只好嘆了口氣。
  我離開以熟練動作持續燙著衣服的犀川先生,回到自己房間,從壁櫥裡拿出棉被鋪好後,躺在棉被上滾來滾去。
  「不會吧……」
  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思考,還下意識地自言自語。祖父曾說有個跟犀川先生同樣的死神在監視曾祖母,可是,他沒說那跟犀川先生是同一人。既然祖父看過跟著曾祖母的死神和犀川先生,如果他們是同一個人,祖父應該會認出來才對。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透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犀川先生本身就是一團謎,即使想破頭也不可能了解。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不管犀川先生身上出現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都不足為奇。當年指著犀川先生說「那不是人」的祖父聲音,此時又彷彿在我耳邊響起。


  我為母親守靈到一半時,犀川先生突然出現在我眼前,讓我驚訝地跑去找祖父。「爺爺,有奇怪的人。」在這麼說的我身後站著犀川先生。祖父一見到犀川先生,馬上看穿他的真面目。
  後來,祖父帶著我和犀川先生離開有很多客人來弔唁的主屋,來到當時沒人在的診所。祖父說有事情要跟犀川先生談,叫我獨自在候診室裡等待。過一會兒後,我被叫進看診室裡,由祖父為我說明關於犀川先生的事。
  「聽好了,柚琉,我們們湊家偶爾會出現擁有特殊力量的人。只要是這樣的人,身邊都會跟著『那個』。」
  「那個……是指那位叔叔嗎?」
  「是啊,『那個』看起來像人,但其實不是人。」
  「不是人?」
  「是死神喔。」
  當時我才五歲,祖父也很難看出我能理解到何種程度,但祖父認真的表情,以及犀川先生散發的獨特氣質,有種迫使年幼的我接受的力量。
  被祖父稱為「死神」的犀川先生,有著一張看似發怒、面無表情的臉孔。對小孩子來說,那應該是很恐怖的長相,我卻不可思議地不感到害怕。
  比起這個,祖父所說「擁有特殊力量的人」反而讓我更困惑。
  「……」
  如果犀川先生是來監視我的,擁有特殊力量的人就是指我。可是,那又是怎樣的力量?雖然當時的我對此懵懵懂懂,但即使是一知半解,要我承認這件事實還是太過可怕。
  在那之後,祖父把父親找來,也向他介紹了犀川先生。取「犀川」這名字的應該就是祖父。在曾祖母那時代,尚且能默許無名氏存在;但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名字不太方便,祖父應該是基於這種考量命名的吧。
  祖父要我跟他約定,不會把犀川先生的真面目告訴任何人。這是祖父、父親和我之間的祕密,連對和花也要一輩子保密。為何不能對和花說呢?那時的我還不明白祖父的用意,只是點頭答應。不過,在我逐漸了解「自己做過的事」以後,終於明白祖父的想法。
  後來,在母親的葬禮結束後,祖父又對我說:
  「柚琉,之前你做過的事,以後不能再做了喔。」
  我跟祖父並肩坐在緣廊上,聽到他這麼講生硬地點了點頭。祖父並沒有具體說出我做了什麼,我卻憑感覺明白他的意思。見我用泫然欲泣的表情點頭,祖父臉上浮現溫柔的微笑,繼續對我說:
  「因為你這樣只會吃苦頭。時代已經不同了,沒有人會再純粹地相信不可思議的力量。就算是做好事,也不能讓你受苦。」
  祖父想必是一直近距離旁觀曾祖母內心的煩惱與糾葛才會這樣說。當然,犀川先生這時也在場,祖父便催促他趕快回去。
  「我不會再讓這孩子這麼做,所以你也沒必要留在這裡,快回去吧。」
  「我不能這麼做。我會待在柚琉少爺身邊,一直到他死為止。」
  「我不是說了沒必要監視他嗎?」
  「因為柚琉少爺擁有力量。不管是多麼堅定的約束,人心還是會隨著情況改變。」
  犀川先生平靜地如此回答,讓祖父不好再說些什麼。或許祖父自己也感到迷惘吧。事實上,當祖父在我八歲時去世之後,情況真的完全改變了。
  祖父還在世時,都是他獨自面對登門的「客人」。為了不讓我做那些事,他幫我回絕了所有「客人」。可是,父親跟祖父的想法不同。我有察覺到他們常針對我的力量,在背地裡發生衝突。
  如果說祖父是否定派,父親就是肯定派。父親認為,既然我帶著特殊的力量誕生在湊家,理所當然要幫助別人。他會帶著我跟「客人」見面,強迫我去做某件事。
  「我不能這麼做!」
  即使我哭著這樣拒絕,父親仍不肯放過我。在母親去世那時……也就是得知我有特殊的力量那時,父親的內心就有某處已產生龜裂。而他那顆當祖父在世時尚能勉強維持平衡的心,在祖父過世後加速崩壞了。
  父親於是對我……


  「嗚……」
  胸口猶如遭到重壓般痛苦,讓我亟欲掙脫而驚醒。看到房內的光線不知何時已經變亮,才知道自己原來想著犀川先生的事想到睡著了。在我睡著時因為變冷而隨手拉來的棉被,歪七扭八地蓋在自己身上。
  我翻身看向時鐘,發現時間已過八點。我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並折好棉被後走出房間,看見和花正在廚房裡做早餐,就說自己也想幫忙。
  「沒關係,我已經做好了,佛堂那邊可以拜託你嗎?」
  「沒問題。」
  我點頭答應和花,穿過廚房對面的和室來到佛堂。我們每天早上都會替佛堂換水,我將裝水的容器拿下來,到廚房了換新的水,再拿到佛堂擺回原位,並在佛堂前跪坐下來。
  我雙手合十拜了拜後,不經意睜開眼睛,佛堂上的照片頓時映入眼簾。在我正前方的兩張新照片是母親和祖父,後面則擺著幾張古老的照片。我站起身來往更裡面窺探,瞧見了可能是曾祖母的照片。
  之前我從未留心過,是因為犀川先生那句話才讓我開始在意。我拿起小小的相框看了看,這張黑白照片上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曾祖母好像活到將近七十歲,不過我是在她去世後才出生,沒有實際見過她。
  這個人應該就是「菜櫻夫人」吧?在我思考這件事的時候──
  「早安。」
  「!」
  我被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一跳,猛然回頭看到犀川先生站在面前。他見我因受到驚嚇而不慎弄掉相框,就彎下腰幫忙撿起。
  「啊……不……那個……」
  明明沒做什麼虧心事,我卻感到焦慮。犀川先生看了曾祖母的照片一會兒,又把它放回佛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竟然有一瞬間看到犀川先生的臉上出現像在懷念往日的表情。當時在曾祖母身旁的,果然是犀川先生吧?
  「水呢?」
  「……已經換過了。」
  「那我去幫和花小姐的忙。」
  等腋下抱著洗衣籃的犀川先生一走,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犀川先生不但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而且這些事大概會一直成謎吧。我再往佛堂一拜,接著走向廚房。


  我把和花做的味增湯盛進各自的碗中,加上高湯蛋卷、必備的醬油拌燙青菜以及滷菜,這就是早餐的所有菜色。即使是煎得很漂亮的高湯蛋卷,犀川先生也要灑上辣椒粉才吃。不知以前是否也有辣椒粉這種東西?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和花突然拉高嗓門說:「對了!哥,關於結婚蛋糕的事……」
  「……」
  我心頭一驚。說得也是……都已經星期一了,場地卻還沒決定,津守那邊也是音信全無。我暗自下定決心要在今天想辦法解決,發出一聲「喔」回應和花。
  「因為還要開店,光靠我一個人實在沒自信能完成,所以想找朋友幫忙。」
  「是嗎?真不好意思,給妳添麻煩了。」
  「不會啦,是那個朋友說既然今天要到這附近,就順便來拜訪,所以我想拜託他……你應該沒問題吧?」
  和花想確認的,應該是婚禮派對辦不辦得成吧?我很了解她不安的心情。明明只剩下兩個星期,最重要的場地卻還沒決定。這事情有多麼嚴重,我也是心知肚明。
  我用冷靜的表情回答:「我會想辦法的。」和花則一臉同情地說:「請加油。」總之吃完早餐後,一定要立刻打電話給津守。我用驚人的氣勢扒光碗裡的飯,把餐具放進水槽後,就去自己房裡拿手機。
  我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機,邊走出房間邊打電話給津守,結果還是老樣子只聽到語音信箱。我大大地嘆了口氣,再次回到廚房。和花光看我的表情就猜到狀況,詢問:「還沒找到人嗎?」
  「一直都是語音信箱。雖然人應該就在醫院裡……」
  「津守哥很忙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和花這麼說,可是,唯獨這次可不能說「沒辦法」就算了,畢竟這不是喝酒聚餐,而是婚禮派對。果然還是得直搗津守的醫院,逮到他本人才行嗎?我光想就不禁嘆氣。
  和花和犀川先生吃完早餐後,我表示由我收拾,讓那兩人去店裡。津守工作的醫院位在橫濱,從我們家坐電車加轉車,單程要花上一個小時,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出遠門了,但總比乾等不知何時會聯絡的他要確實得多。我邊盤算等午餐準備好就要去醫院找人的事,邊收拾善後。
  做完瑣碎的家事後,距離準備午餐還有一段時間,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在不間斷的鍵盤敲打聲中,時間不知不覺就快要十點半。正當我心想差不多該做準備時──
  「喂~~有人在嗎?」
  「!」
  是這個聲音!從廚房傳來的聲音讓我一躍而起,連電腦也顧不得關,急忙奔出房間。我踩著笨拙的步伐衝過走廊,穿過和室抄捷徑,來到廚房便看到津守拉了把椅子正要坐下。
  「你在啊?明明留了一堆煩死人的訊息,要人家趕快聯絡,結果一來你家還以為你出去了,正覺得傻眼呢。」
  「我又不是每次都在廚房裡。」
  「可是我每次來的時候,你都在廚房沒錯啊。」
  「那是因為你都是挑吃飯的時間來吧。」
  「對了,我肚子餓了,做點東西來吃。」
  津守那種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來的語氣,讓我真想好好訓他一頓,但現在可不是跟津守進行例行性鬥嘴的時候。反正我也要為和花他們做午餐,便直接走到冰箱前,問他介不介意吃蛋包飯。
  「不介意啊,只是……」
  「我知道啦,不用每次都交代。」
  我打斷他的話,說著「話說……」切入正題。我本來打算做完午餐要去醫院找津守,怎能放過這個機會?我呼吸急促地摩拳擦掌,立刻切入婚禮派對場地的事。
  「場地還沒找到喔。」
  「是喔,你當初不是還很激動地說『交給我』嗎?」
  「這種話我連一個字都沒說!」
  明明我是下了痛苦的決定,迫於無奈地接受這個任務,津守居然用那種帶著責備的眼神看向我,真讓我打從心底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我天性不喜如此,早就一拳把他揍飛了。不過,如果每次都要揍飛他,我的身體也會撐不住,所以還是別跟他計較比較好。
  「我也請深町幫忙,找了很多地方,但時間太接近,那天又是好日子,比較像樣的地點全都預約滿了。現在只能希望有人會取消預約,或是把時間延到晚上……」
  「儀式是在上午舉行,所以還是訂在中午比較好吧。」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傷腦筋啊。」
  我邊訴說自己找場地時遭遇的難處邊加熱平底鍋,用奶油炒著切絲的蔬菜。我把紅蘿蔔、洋蔥、青椒、火腿等材料適度翻炒之後移到別的盤子裡,再輕輕擦拭平底鍋,並準備較大的不鏽鋼碗。
  我把蛋打在碗裡,加入鹽、胡椒和牛奶攪拌均勻後,暫時擱在瓦斯爐旁,再從電鍋裡取出一餐份的飯放進碗中。接著我轉過身,跟以手肘撐在椅背上、一臉無聊地看著我的津守正面相對,並展現出不容辯駁的氣勢,以命令的語氣提出最後手段。
  「你回老家去拜託父母吧。」
  「……」
  「我跟深町談過,只有這個辦法。」
  津守的老家是鎌倉著名的資產家。不僅房產很多、到處都有,還同時經營高爾夫球場和飯店。即使時間只剩下兩個星期,情況非常嚴峻,但只要透過津守老家的關係,應該有辦法解決。
  只是,問題是……
  「你要我……回老家?」
  津守臭著一張臉再度確認,我則是狠下心來點頭。深町說過津守不會願意,我也知道他家的情況,但婚禮派對可不能開天窗。這是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做出犧牲。
  津守是獨生子,跟父母關係都不好。在學生時代,我曾有幾次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去見津守的父母,所以能了解他們為什麼會交惡,畢竟不管是他父親還是母親,個性都很「津守」。若是家裡每個人都桀驁不馴、唯我獨尊,屬於貫徹自我主張的類型,自然不可能不起衝突。
  我知道津守開始工作後,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是不會回老家的,不過現在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只能這麼做。
  「我知道你們處得不好。」
  我以不為所動的態度直截了當地說完,津守看似欲言又止地注視著我。他應該也知道自己想不到其他方法,便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知道了。」
  看到津守有自覺這是他種下的禍因,讓我鬆了一口氣,在心中比出勝利的手勢。在進一步詳談細節之前,我決定先把蛋包飯完成,就在打了蛋的碗裡放進炒好的材料和白飯,加以混合。
  然後,我將這些食材放回融化了奶油的平底鍋中,慢慢調整成橄欖球的形狀。津守討厭蛋蓋在上面的蛋包飯,每次都要求做成這樣。好像是因為他從小常去的西餐廳就是這麼做蛋包飯的,導致他認定除此之外的都不算蛋包飯。
  等修好形狀、覺得滿意後,我把飯移到盤中並淋上番茄醬,再附上叉子端給津守。就在我正要繼續做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時──
  「哥,你能來一下嗎……啊,是津守哥!」
  從店裡回來的和花看到津守人在廚房,發出吃驚的聲音。這應該是因為她聽我說過想去醫院找失去聯絡的津守。
  「嗨,和花,妳今天也很可愛喔。」
  就算狼吞虎嚥地吃著蛋包飯,津守仍不忘讚美兩句,和花則回以苦笑,然後問我能不能去店裡一下。我問她有什麼事,她只說:「你來就是了。」
  「嗯?」
  即使覺得莫名其妙,我還是洗了手,跟在和花身後前往店裡。既然不是營業時間,我在店裡能做的事就只有打掃,不過那都是犀川先生在負責。完全不知為何被找去的我隨著和花走進店裡,沒想到陷入了出乎意料的窘境中。


  和花從敞開的門進到店裡後,不是走向廚房,而是來到座位區。原本跟在後頭的我一穿過門簾,馬上停在原地。這是因為座位區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
  在座位區中間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他年紀跟和花相仿,外表整潔體面,身高不算高,身材削瘦、勻稱,頭又小,還有一張會受女性青睞的清秀臉龐,總之就是所謂的帥哥。
  這是……誰啊?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初次見面的人,和花則露出看似有些羞赧的表情,向我介紹這名男子。
  「哥,這是我念糕點學校時的同學,江崎先生。」
  和花高中畢業後,曾上過兩年糕點學校。就算是那時候的同學,這個男人又為何現在會出現在我們家?和花見我依舊放不下戒心地緊皺眉頭,又繼續說道:「唉,我不是說過做結婚蛋糕時,要請人來幫忙嗎?」
  「啊……對喔……」
  我的確聽她說過……只是沒聽說是個男的。她說要找朋友幫忙時,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來的一定是個跟和花一樣甜美可人、喜歡點心的女孩子。
  只是沒想到,來的不但是男人,還是個帥哥……
  「初次見面,敝姓江崎,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照顧。」
  男子朝發愣的我微微一笑,報上名字。
  只要一句話,就能透過說話方式得知這個人的能力高下,而江崎在這方面,不論是誰都會給他及格吧。從其女性化的外表難以想像他意外地有著低沉的嗓音,且發音確實,清晰的口齒讓人感覺到他或許是個擅長掌握人心的人。
  相較之下……
  「啊……我是她哥。」
  不知該怎麼報上名字,只能用「她哥」自稱的我,感覺就不怎麼可靠。
  我會這麼失魂落魄,都是因為對方趁人不備……即使很想以這為藉口,我腦中卻越來越混亂,連話都說不出來。
  而且更糟糕的是……
  「叫什麼『和花小姐』啊?平常明明都直呼我的名字。」
  「在妳哥面前總不能那樣吧?」
  「……」
  現在的對話是什麼意思?是我多心了嗎?為什麼和花和這個男人的背景看起來好像有愛心圖案?嗯,一定是我多心了,唯獨和花──雖然這麼講很奇怪──不會做這種事。嗯,應該不會才對。
  我拚命想說服自己,卻也知道這想法太牽強,心臟跳得好快。這該不會是……該不會是……面對自掘墳墓的我,和花叫了一聲「哥」。
  「嗚……咦……?」
  「怎麼了?」
  「……不,沒什麼……對了,妳剛才所謂的有事是……」
  我問和花是否只是要介紹江崎給我認識,和花搖搖頭。這時我又產生「該不會」的心情。該不會……她和江崎……
  如果她說「我和江崎正在交往」的話!如果江崎也當著我的面明白宣言「請准許我們交往」的話!那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才好?我對此完全沒有頭緒。
  江崎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確實是個比我優秀的男人。再說,像我這樣連自身都難保的哥哥,也沒有資格反對他們交往。可是,我會對和花跟某人交往一事感到遲疑是有原因的,只是這個原因我無法對和花明說。
  傷腦筋,真傷腦筋……我陷入煩惱之中,身體也慢慢往後退。這應該是我想逃走的心情,在無意識間傳達到腳部。
  和花察覺到我的異狀,看似莫名其妙地叫了一聲:「哥?」我便反射性地立刻抬出津守的名字。
  「那個……因為津守他來了。」
  「啊,嗯,是這樣沒錯啦……」
  和花看向江崎說:「說吧。」江崎點點頭。我完全看不懂他們在打什麼暗號,只覺得他們看起來很親暱。正當我頭腦一片空白時,和花開門見山地說:「婚禮派對的場地……應該還沒決定吧?」
  「……婚禮派對?」
  「就是你代替津守哥去找的場地啊。」
  我不知為何話鋒突然一轉,不過場地的確還沒決定。就在剛剛津守才答應要回老家拜託父母幫忙,所以等那傢伙吃完飯後,還得跟他詳談細節的部分。見我默默點了點頭,和花面露喜悅之色拍一下手。
  「那就好了。哥,你放心吧,江崎先生說要幫我們介紹喔。」
  「……咦……?」
  「所以說,江崎先生要介紹適合辦婚禮派對的餐廳給我們啦!」
  和花用困擾的表情看著我這個抓不到重點的哥哥,又重複一次,然後說著:「對吧?」將話題拋給江崎。江崎點了點頭,露出滿面笑容對我說明。
  「我認識的人在橫濱開了間法國餐廳,因為視野不錯,又有寬廣的庭院,所以決定開始接辦婚禮派對。那邊的料理都很美味,請您務必參考看看。」
  什麼!如果是位在橫濱的法國料理餐廳,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場地。而且,如果對方能辦婚禮派對,一定能省掉很多麻煩。不過……
  「可、可是,日期……很緊迫,是訂在下個星期日,我問過的每個地方都以預約滿檔為由回絕……」
  「不要緊的,我有確認過,如果是中午時段的話就可以包場。」
  居然還有這樣的場地,真令人難以置信。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符合條件的場地都找遍了。難不成是該店有什麼特殊原因,像是裝潢破舊﹑料理難吃之類的,所以才會空下來?
  大概是我的懷疑都寫在臉上,和花一臉吃驚地看著我說:
  「才不是奇怪的地方啦!是那家Fleurs des Jardins喔!」
  「Fleurs……」
  從和花拍胸脯掛保證的態度來看,那應該是一間很有名的店,只是這店名我完全沒印象。不過,如果那間店很有名,豈不更加奇怪?日期都這麼近了,怎麼還會有空位呢?
  我對江崎懷抱複雜的心情,讓我無法放下猜疑立刻做出答覆,此時卻有人代替我以宏亮的嗓音回應。
  「聽起來不錯嘛!」
  「……」
  用足以響徹整間店的聲音回應的,當然是津守。他本來應該在廚房裡吃著蛋包飯,卻不知何時跑來店裡。從以前開始,津守嗅到對自己有利事物的能力就無人能出其右。
  津守當著啞口無言的我,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到江崎面前,臉上掛著政客般不懷好意的笑容要求跟他握手。當江崎還在猶豫時,津守已逕自握住他的手,看似滿面春風地說:「太棒了!」還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真是救世主啊!因為這男人說包在他身上,我才交給他處理,結果完全派不上用場,到現在還搞不定場地,正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那什麼話!在無可奈何之下接受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哦,對了,你是誰?」
  「呃……敝姓江崎,是和花小姐的朋友。」
  「是嗎?不愧是和花,還幫沒用的哥哥擦屁股,真是一則佳話啊!」
  「誰沒用啊!萬惡的根源是你才對吧!」
  要是再放任津守胡說八道下去,我真的會被當成沒用的人,可是就算扯破喉嚨否認,有沒有用還是未知數。要怪就怪津守的態度太正大光明,讓他說的話顯得莫名真實。
  我瞪著津守啐了一聲。話雖如此,我還是吃了顆定心丸。即使對於知名的店家在這麼接近的時間點還能預約一事感到難以置信,但若真能順利預約場地,也是值得感謝的事。畢竟,就算叫津守回老家拜託父母,會被冷眼相看的可能性很高……不,應該說是他吵架回來的可能性還比較高……一想到那時該怎麼辦,我本來還挺傷腦筋的。
  只是,我跟為了不用回老家而興高采烈的津守不同,還是有非得確認不可的事。見江崎有點被津守的熱情嚇到,我邊心懷歉意地想著「不好意思冒出一個怪男人」,邊向他問說:「人數大概有五十人左右,沒問題嗎?」
  「喔……可以,這種程度的人數應該沒問題。至於料理等細節,就請你們聯絡店家之後再商量。」
  江崎說完,接著對和花說:
  「和花,妳把那家店的網址告訴妳哥吧。」
  「我剛剛用電子郵件寄過去了。哥,要開電腦來看喔。」
  「……知道了。」
  之前本來叫「和花小姐」,現在卻直呼「和花」,是一時鬆懈才會脫口而出嗎?也就是說,他平常應該就是直呼「和花」吧?
  我會連這種小事都在意,主要是對江崎的懷疑還沒有解除。
  在男女之間……而且彼此還是同學,直呼對方姓名是很常見的情況,我也是直呼「深町」。只不過,我不會直呼她的名字「麥」。
  「……」
  唔……江崎似乎沒察覺到我正在沉吟,只是繼續囑咐我們要上網確認店家電話,並打去預約場地和接洽細節事宜。
  「我事先打過電話了,只要報上我的名字,對方馬上就知道。」
  「我知道了,謝謝,真是受你關照。」
  「快別這麼說。我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的照顧,能幫上忙我也很高興。」
  「還說一直受我照顧呢,你真的這麼想嗎?」
  「就是這麼想啊。難道妳不知道嗎?」
  江崎用促狹的語氣一回答,和花的臉就氣鼓鼓的。她看起來很信任江崎,彼此的互動也很親暱。不過,一起上同一所學校兩年,感情好也是理所當然……又開始鬱悶的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就跟和花說要回家打電話。
  「我也要順便準備午餐……」
  我問江崎午餐怎麼解決,他說自己還有事要先告辭。他的應對很細膩、巧妙,不會帶給人不快。我也向他鄭重道謝,然後跟津守一起離開店裡。
  在我關上通往店面的門時,不禁發出嘆息。面對心情複雜的我,津守一開口就像在落井下石般問道:
  「那個叫江崎的,是和花的男朋友嗎?」
  「嗚……」
  津守只是隨口問問,卻讓我吃驚地倒抽一口氣、瞪大雙眼。我的反應似乎有點過頭了,津守瞇起眼睛俯視著我,用鼻子冷哼一聲。
  「戀妹情結太嚴重的話,會被討厭喔。」
  「什麼戀妹情結啊!」
  「你是看和花交了男朋友,才會受到打擊吧?」
  津守冷靜地指出這一點,我擺出一張臭臉搖頭說:「才不是。」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似乎是和花糕點學校的同學,深町希望這次婚禮派對上有結婚蛋糕,拜託和花負責。因為她還要開店,就說要請朋友幫忙……」
  「但看起來不像朋友耶。」
  雖然我跟津守的看法一致,但我依舊一言不發地往廚房邁開步伐。津守從後面追了上來,繼續不死心地給我忠告。
  「你從以前只要遇上和花的事,就會變得很小心眼。即使和花是個溫柔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把男友看得比哥哥重要的年紀。你別再妨礙她,默默在一旁守護吧。」
  「……我沒聽她說那是男朋友。」
  遭到我徹底否定的津守露出驚訝的表情,丟下一句「老頑固」。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是有無法放手祝福她的理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語,感覺痛苦的情緒正在逐漸擴散。


  我連上和花寄到我信箱的網站,確認店家的經營內容和電話號碼後,趕快打電話預約。江崎說得沒錯,一報出他的名字,事情就進展得很順利,婚禮派對的場地終於搞定了。
  之前明明還那麼煩惱,簡直像做夢一樣。而且……
  『咦?你說Fleurs des Jardins,是那一家Fleurs des Jardins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家,總之是橫濱一家名為Fleurs des Jardins的店。」
  『騙人!時間都這麼緊迫了,不可能預訂得到吧。真的嗎?湊,你沒弄錯吧?』
  當津守吃完我為他做的飯以後,對場地確定一事感到安心的他,一臉滿足地回去了。我接著打電話給深町。深町也很擔心婚禮派對的場地還沒決定的事,正到處幫忙打點,必須早點向她報告這個好消息才行。
  聽我說「終於決定了」,深町便詢問店名。我一回答,她就出現誇張的反應,從手機傳來的高亢聲音讓我不禁皺眉。我問:「真的這麼有名嗎?」深町激動地為我說明。
  『說到Fleurs des Jardins,是曾在東京的米其林三星法國餐廳裡擔任主廚的陣內廚師籌備已久的店,現在已經蔚為話題了。不論午餐還是晚餐,都得預約才吃得到,非常受歡迎,只是我沒聽說他們還會接辦婚禮派對……』
  「我聽別人說,好像是最近才開始的。」
  『聽誰說的?』
  「……是和花認識的人介紹的。」
  當我要接著說「所以才能預約得到」時,深町卻打斷我。
  『該不會是……江崎吧?』
  「……」
  我沒料到會從深町口中聽到江崎的名字,嚇得倒抽一口氣。和花和犀川先生此時正在廚房吃蛋包飯,在和室裡講電話的我為了不讓和花聽到對話內容,下意識地往緣廊移動,並用逼供般的語氣向深町追問:「妳怎麼知道?」
  我們畢竟認識已久,深町從我的口氣就能察覺到我的心情。
  『你也差不多該從戀妹情結畢業了吧?不然會成為人家的負擔喔。和花已經二十八歲,有個男友也不為過……』
  「男友!」
  我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一聽到深町肯定的語氣,還是難免受到衝擊,不自覺地提高嗓門。聲音該不會也傳到廚房去了吧……我為自己的失態咂舌,趕快穿上放在石階上的庭院木屐跑到庭院裡。
  深町原來知道江崎是和花的「男友」嗎?為什麼……?什麼時候……?當我心中正風雲變色之際,深町又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訂正。
  『啊,不對,不是男友,是前男友。』
  「前男友!」
  『湊,難道你都不知道嗎?』
  聽到我又對「前男友」三字有反應,深町看似很意外地問道。還問我知不知道……當然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麼驚訝了。和花過去有男友這種事,我是第一次耳聞。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用不著這麼驚訝吧……和花長得很可愛,個性也很好,即使有過一、兩個男朋友也不奇怪啊。』
  「居然有兩、兩個嗎?」
  「我知道的只有江崎喔。」
  深町看我居然傻傻地把她的話當真,不禁愣了一下。接著,她用帶著嘆息的口吻,將和花跟江崎之間的事情告訴我。
  『他們是從還在糕點學校念書時開始交往。江崎在畢業後又去上別的烹飪學校,成為法國料理的廚師。在那之後,他去法國進修,兩人就是在那時分手的。』
  「是和花跟妳說的嗎?」
  『怎麼?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又不是我逼問她,是我們女孩子在聊心事時聽她說的。』
  深町這說法讓我無法理解。為何無法理解,是因為我不明白和花為何跳過我這個哥哥,選擇跟哥哥的朋友講這種事。
  深町的確是一年到頭都會進出我們家,跟和花可說是情同姊妹,不過,我終究是她的親哥哥耶!
  想必是我的不滿透過電話傳達給深町了吧,她用苦口婆心的語氣規勸:
  『喂,我也從沒把男友的事告訴我哥啊,兄妹本來就是這樣。』
  深町有個大她三歲的哥哥,因此她所提的具體事例的確很有說服力,不過我這次注意到的是其他地方。
  「……深町,妳也有男朋友啊?」
  『……那跟這件事沒關係。總之,你應該不知道吧,江崎從法國回來後,就開始在名店擔任廚師,其廚藝之好,在法國料理界可說是新人中的第一名。他跟Fleurs des Jardins的陣內廚師應該也有交情,所以這次能預約到場地,全是托江崎的福喔。如果沒有江崎替我們說話,應該就沒辦法了吧。』
  深町說完,要我記得向江崎道謝。雖然覺得好像被她蒙混過去了,不過對我而言,這也是再追問下去會變得很可怕的話題。我答了句「是喔」,決定先把江崎跟和花的關係擱在一旁,總之要找個機會向江崎好好道謝才行。
  『你也把這件事告訴西村吧,她一定很高興,因為西村跟角田都很會吃呢。你已經用你的名義預約了嗎?菜色之類的談好了嗎?』
  「關於這件事嘛,不好意思,可以由妳來跟店家接洽嗎?他們問我要站著吃還是坐著吃,可是我實在難以決定。如果是妳的話,應該會考慮得比我周全吧?」
  『知道了,那麼就由我來談吧。當我抽不出空時,可以拜託你嗎?』
  本來接洽這些事應該是由津守全權負責才對,但他是以為一切都搞定了才回去。如果我說「既然場地都決定好了,後面就由你來處理」而把事情交給津守負責,中途一定又會卡住。我邊在心中詛咒自己放不了手的性格,邊答應深町。
  不過,我還是有件事非得再次重申不可,便繼續說:
  「雖然我會幫忙……但不會參加派對。」
  『為什麼?』
  「妳還問我為什麼……」
  深町明知故問,讓我拙於回答而一時講不出話來。我正在煩惱該不該開誠布公地說清楚時,深町突然改變話題問道:
  『對了,津守人呢?』
  「他直到剛才都還在我家。」我在內心嘆氣,如此答道。「我之前打電話給他都是轉進語音信箱,他也完全不跟我聯絡,我本來還打算去醫院找他,結果他卻主動跑來。當他知道不必回老家拜託後,直說『太好了、太好了』,一臉滿足地回去了。」
  『那傢伙……當總召不是只有預約場地而已耶,其他步驟他打算怎麼辦?』
  「他已經充分過足了當總召的癮,應該不會再過問此事。為了讓事情順利進行,最好不要再跟那傢伙扯上關係。」
  像這種要隔三天以上才找得到人的男人,絕對靠不住。深町當然跟我意見一致,說完:『我會再聯絡你。』就掛斷電話。對於我不想出席的意願,深町到底能不能了解呢?我重重嘆了一口氣,關上手機,眉間又自然而然地刻上皺紋。
  場地雖然已經決定,但感覺接下來仍會一波三折,而我最在意的還是江崎。既然是和花的前男友,兩人會表現得親暱也是理所當然。只不過,一般人會跟前男友這麼親暱嗎?我心中不由得充滿疑惑。該不會他們已經再續前緣……這也有可能吧?
  該怎麼辦呢?在我為此擔憂的同時,眉間的皺紋也越來越深。


  正如深町所言,和花都二十八歲了,即使有個男朋友也不奇怪……不,二十八歲的話,哪怕有小孩也不為過。再說,江崎長得帥,又是知名廚師,可不是我這種男人有資格批評的對象。光看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感覺的確挺登對的。對和花來說,江崎應該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對象吧。
  即使知道是這樣……
  「哥。」
  「哇!」
  正在發呆的我被背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稍微彈跳起來。一回過頭,便見到和花露出不明就裡的表情。
  「你是要帶馬卡龍去散步嗎?」
  也難怪和花會這麼想,因為我在馬卡龍的狗屋前低頭看著正在睡覺的馬卡龍想事情。雖然我並沒有打算要遛狗,但看樣子不去不行。我點頭回答「是啊」,然後站了起來。
  「那我也去好了。」
  今天星期三,是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和花上午在店裡處理雜事,下午就會回到家裡,有時會說要一起去散步。我把馬卡龍的遛狗繩交給和花牽著,自己則拿著撿便袋跟在他們後面。
  「昨晚我跟小麥姊要了電話打給西村小姐。就是那個新娘。」
  「是喔。」
  「我問她怎樣的結婚蛋糕比較好,結果得到的答案很奇怪。西村小姐說,她現在為了能穿得下新娘禮服正在節食,連甜食也不能碰,因此在派對上,她想換上比較輕鬆的衣服,好好吃個夠,所以什麼都可以。」
  原來如此。我記憶中的西村,的確不是適合穿禮服的體型,這還真是女性特有的煩惱呢。我說:「妳就讓她好好吃個過癮吧。」和花笑著點點頭。
  「那當然。跟西村小姐談過後,我已經大致抓到結婚蛋糕的印象,等跟江崎先生討論後就會定案。」
  「啊……是喔……」
  「不過西村小姐真了不起,像我就沒辦法不吃甜食,難怪減肥總是不成功呢。」
  「……」
  前面才剛出現江崎的名字,而和花或許是惦記著新娘禮服又說出這種話,令我的心跳不禁加快。她該不會……正想像自己穿著婚紗站在江崎身旁的樣子吧?
  果然……還是向和花問清楚她跟江崎的關係好了。如果只是前男友倒還好,但要是已經跟這個前男友重修舊好……逼近三十歲大關的情侶會意識到結婚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假如和花跟江崎也說要結婚……
  我腦中充滿妄想,沒注意周遭的狀況。本以為只有我跟和花兩人加上馬卡龍而已,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哎呀」,讓我嚇一跳地倒抽一口氣。
  「今天兄妹倆一起來散步?」
  「您好,小愛今天也出來散步嗎?」
  向我們搭話的,是我幾天前遇過的柯基犬飼主,她跟之前一樣推著推車。車子應該有發出聲音,只是我完全沒有聽到。和花看來也知道狗的名字,她將頭探進推車,跟那隻柯基犬打招呼。
  「小愛,還好嗎~?」
  「情況不太好啊。本來我都是晚上帶牠出來,可是牠看起來不太舒服,想說帶牠來吹吹風,就出來散步了。」
  「是啊,牠看起來的確沒什麼精神呢。」
  我從和花的身旁往推車裡窺探,發現柯基犬的樣子比之前更顯虛弱。上次明明還能坐著,今天卻一直躺著。我抱著複雜的心情將視線轉向和花,看到她面帶哀傷地注視著那隻柯基犬。
  柯基犬的女飼主看來也有所覺悟,知道牠的大限差不多到了。
  「都已經衰弱成這樣……連飯也吃不下……」
  「才沒這回事呢。我們家之前的狗也上了年紀而變得衰弱,就像小愛現在這樣,可是後來又恢復健康,最後還滿長壽的。小愛,你也要繼續加油喔,好嗎?」
  對柯基犬這麼說的和花,實在讓我不忍卒睹而往後退一步。和花接著又摸了摸柯基犬說:「你一定會恢復健康的。」然後就目送這名婦人推著推車離去。和花的視線始終沒離開他們,直到我說:「要走了嗎?」她才回神轉過身來。
  「嗯。」
  之後,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和花會說什麼,我大概心知肚明,因為我知道她回想起什麼事。
  「我們還能跟馬卡龍在一起多久呢?」
  「這個嘛……」
  「牠被我們收養時大概是兩歲,到現在經過了三年……當作是五歲的話,再過個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畢竟之前武藏丸都可以活到十七歲。」
  武藏丸是我們家從我出生時就開始飼養的狗,在和花十二歲時去世了。和花剛剛一定是看著那隻柯基犬,回憶起武藏丸的事吧。我在心中嘆了口氣,告訴她這不是能單純如此計算的事。
  「也有可能會生病啊。」
  「牠都有定期去看獸醫,吃東西也有注意……啊,不過有人說過牠有點肥……馬卡龍~我看你點心還是少吃一點吧?一定要活得長壽一點喔。」
  和花邊走邊對馬卡龍這麼說,跟在她身旁的我腦中盡是討厭的想像,停不下來。如果馬卡龍快死了,和花一定會很難過,就像之前武藏丸那時候一樣。
  所以我才反對她養馬卡龍。在養狗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害怕牠的死亡,畢竟我絕對不能再讓那種事情發生。


  我們散步完回到家裡時,犀川先生正好在打掃庭院。他察覺我們回來了,從通往庭院的木門探出頭來,叫了和花的名字。
  「和花小姐,宅配的貨物來了,放在店裡的冰箱。」
  「啊,是喔,謝謝你,犀川先生。哥,馬卡龍就拜託你。」
  和花把遛狗繩交給我,匆匆忙忙地跑進屋內。因為馬卡龍白天都待在玄關旁的狗屋,我就把狗繩繫在那裡並幫牠換水。看到犀川先生又開始掃地,我向他問道:
  「犀川先生,要幫忙嗎?」
  「不用,已經快掃完了。」
  犀川先生表示沒關係後繼續掃落葉,發出規律的聲響。我望著他的身影,想到某件以前也說過的事,但想再確認一次,便推開木門來到庭院。
  我在緣廊坐下,抓準時機叫了聲「犀川先生」。犀川先生回答「是的」,停下動作回頭看向我。
  「有關馬卡龍的事……」
  「嗯。」
  「我之前也說過,就算馬卡龍快死了、就算和花很傷心,也請你這次什麼都別做。」
  面對我的請求,犀川先生回了句「好的」。雖然他總是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卻不是會毀約的人(即使他不是人)。我相信他應該會遵守約定,輕輕地嘆了口氣。
  之前飼養武藏丸時,和花以為牠每次都是在瀕死之際又迴光返照,所以才會活得這麼久,但事實上不是如此。
  「那時候,應該是因為和花遇到很多痛苦的事,犀川先生覺得她可憐才會那麼做……可是,我還是覺得那是不對的。」
  武藏丸衰老而臥病不起時,原本情況就不對勁的父親剛好也失蹤了。犀川先生應該是目睹和花在接二連三的不幸後陷入沮喪,以自己的方式擔心她,想說至少做點什麼,才會採取那樣的行動吧。
  犀川先生從其他狗身上取來一點「壽命」,轉移到武藏丸身上。今晚是最後關頭,明天大概就會走了──每當我們抱著這種覺悟入睡後,第二天卻又看到牠恢復精神。這樣反覆了好幾次後,我終於發覺有些不對勁。
  我猜想這可能是犀川先生所為,半夜起床偷偷監視,結果發現他在深夜出門就尾隨在後。只見犀川先生進到附近有養狗的人家裡,碰觸正在睡覺的狗。
  從狗身上發出的朦朧光點,就是「壽命」的碎片。縱使我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那時第一次實際體會到這個事實,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我出聲叫住犀川先生,要他把「壽命」還給那隻狗。聽到我搖頭說「這是不行的」,犀川先生露出困惑的眼神望著我,回了句「真是抱歉」。
  「馬卡龍死的話……和花會很難過吧,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在我制止犀川先生的行動後,隔天早上武藏丸就走了。犀川先生應該知道武藏丸的生命何時會走向盡頭吧。雖然我不忍心看和花哀傷哭泣的樣子,卻也不能讓犀川先生繼續做那種事。就算是狗,每一隻狗的生命也都很寶貴,如果因為個人私心而縮短狗的壽命,那是非常不可原諒的事。在武藏丸死後,我問犀川先生為何要那麼做,他卻不做任何回應。
  依照我的推想,犀川先生會這麼做,應該是單純出於對和花的重視。他大概只是不想看到和花悲傷的表情而已。
  「……」
  對犀川先生而言,和花是他之所以成為「監視者」、開始待在我身邊的契機。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陪在還是嬰兒的和花和還是孩子的我身旁。即使身為死神的特殊身分以及可怕的外表是個問題,但我們兄妹倆還是一直受到他的幫助。
  父親和祖父都忙於醫治病人,所以當我們忘記帶東西時,把東西送來學校的是犀川先生。一直到現在,每次和花出門晚歸時,犀川先生還是會去公車站牌接人。身為兄長的我固然重視和花,但犀川先生所抱持的,一定是類似父母的心情。
  這樣的犀川先生,又會怎麼看待江崎這個人呢?如果和花說想嫁人的話……心情又開始鬱悶的我看著拿掃把佇立的犀川先生,被他問道:「有什麼事嗎?」
  「如果……和花說想結婚的話,犀川先生你會怎麼做呢?」
  「是跟江崎先生嗎?」
  「!」
  我明明沒提到江崎,犀川先生居然回答出那個名字,令我十分驚訝。江崎來訪時,和花也有向犀川先生介紹江崎,不過她那時並沒有說出「男朋友」之類的字眼。
  她對我是完全不提此事,至於對犀川先生……也許會提吧。當和花說要請犀川先生幫忙一起開店時,我才明白他們對於彼此的信賴,其實比我所想的還更深厚。
  該不會……我想到這裡,決定確認看看。
  「和花向你介紹江崎時,有說那是她的男朋友嗎?」
  「沒有。不過我聽說和花小姐在念糕點學校時,曾跟一位姓江崎的人交往,所以想說應該就是那一位吧。」
  「!」
  等一下!犀川先生面無表情、語帶平靜地說明的內容,我實在不能當作沒聽到。也就是說,犀川先生在和花念糕點學校時……也就是八年多前,就已經聽說她跟江崎交往的事?
  怎麼可以這樣……深町也說過,他們從念糕點學校時就在交往。換句話說,不知道江崎的人難道只有我嗎?怎麼可以這樣!我一直相信我們兄妹基於家庭因素,感情算是不錯的。既然如此,為何唯獨不對我說呢?
  犀川先生應該有察覺到我錯愕的心情,於是對低頭不語的我說:
  「柚琉先生,那時候你非常忙碌,就算和花小姐想講,大概也找不到機會吧。和花小姐曾說過這樣的話。」
  「……」
  在和花念糕點學校的那段期間,我先是跟不適應的上班族生活搏鬥,後來又以作家身分出道,一時之間忙得暈頭轉向。這樣推算回去,他們兩人開始交往的時間剛好就在那段日子裡,難怪和花會開不了口。
  可是犀川先生跟深町都知道的事,卻只有我不知情,還是讓我非常沮喪。我長嘆了一口氣,犀川先生又開始打掃,結果他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和花說要結婚的話,該怎麼辦呢?我感性上並不想反對而害和花難過,但理性上還是只能反對吧。至於跟我一樣,不想讓和花難過的犀川先生……又會怎麼說呢?我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條細細的白色飛機雲劃過天際。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参 十六夜之神

  原本已形同觸礁的婚禮派對場地,在意想不到的助力下得到解決。當我和深町決定不再跟擔任總召的津守扯上關係後,這堅持果然奏效,婚禮派對的準備工作得以平穩低調地進行。如今已是距離派對只剩一週的星期日夜晚。
  「啥?」
  「就是司儀啊,司儀。」
  店裡打烊吃過晚餐後,收拾完畢已過了八點。週日還得工作的深町在回家途中順道來訪,卻說出意義不明的話。所謂的司儀到底是什麼?深町看著皺眉歪頭的我,打開她帶來的啤酒繼續說下去。
  「這還用說嗎?就是這次的婚禮派對啊。反正擔任司儀的事就拜託了。」
  「拜託誰?」
  「正在和我說話的人是誰?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深町露出吃驚的表情反問,但這應該是我要說的台詞吧?婚禮派對為何要有司儀這點已經讓人很疑惑,而且居然還要我來擔任,真是越來越搞不懂。我說著「等一下」打斷她的話,要她解釋一下。
  「因為……」深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喝了口啤酒繼續說。「派對上不但有切結婚蛋糕的儀式,角田也說要和樂團的夥伴一起唱歌。如果不設個司儀來主持,整個流程不就會拖得很長嗎?」
  「喂!」
  「怎麼了?」
  「角田要唱歌是什麼意思?」
  他身為新郎,不就是要乖乖坐在位子上嗎?聽我驚訝地這麼問,深町便解釋角田要跟樂團的夥伴一起發表曲子,而且聽她的語氣,好像是很早以前就已經決定好的。可是,角田組樂團擔任主唱這件事,我是第一次聽說。
  說起角田,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個短小精悍、長相像猴子的傢伙,實在難以想像這樣的人會組樂團。
  「他的才華好像是大學時才開花,唱得還不錯喔。」
  「那個角田竟然會……」
  「總而言之,要先切結婚蛋糕,再來是角田唱歌……啊,後面還有西村的公司同事要表演魔術,接著是馬場老師……哎呀,就是我們網球社的顧問啦,他說要講些祝福的話。你也知道小馬他就那樣嘛,說起話來沒完沒了的,但西村也很難拒絕老師……」
  「等等!」
  「又怎麼?」
  「難道這些……全都要由我來掌控嗎?」
  好不容易才搞定派對的場地,結果只有輕鬆一下子而已。我有預感她這次又要把新的燙手山芋丟給我,因而毫不客氣地對她擺出臭臉。而且追根究柢,我都已經告知自己不打算出席,居然還要我來當司儀?我不但無法理解,更不能接受。
  「而且,我不是說過我本來就不打算參加派對了嗎?」
  「你不是說你會幫忙?」
  「我指的是類似聯絡大家或事前準備之類的,這種在幕後打雜的工作。」
  「司儀也是打雜的工作之一啊。」
  「跟當天有關的一概不接受,我拒絕!」
  如果此時不用明確的態度斷然回絕,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我懷著這般預感氣急敗壞地拒絕,深町則用像在打量般的眼神看著我,將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翻了翻塑膠袋又拿出第二罐啤酒,感覺像在思考要怎麼出招。為了讓她徹底放棄這個餿主意,我嘗試從別的角度跟她談判。
  「聽好了,妳冷靜想想,妳覺得我這樣的人真的能當司儀嗎?我可是幾乎沒有在眾人面前講話的經驗呢。」
  「可是你的得獎感言不就講得很好嗎?」
  「不要再挖別人的黑歷史!」
  聽到她舉出我人生中論難堪程度可排進前三名的回憶,我不禁扯著嗓門抗議。可是深町只是聳聳肩,用輕鬆的語氣說了聲「抱歉」。她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態度讓我焦躁起來,繼續說道:
  「雖然自己不想這麼說,但我一直都過著連社會人士都稱不上的日子,這樣的我是無法勝任司儀的,更何況還是別人人生大事的司儀。再說,角田跟西村應該也不會贊成吧。」
  「他們兩人都說很好啊。」
  「嗚……讓津守當總召也是,那兩個傢伙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婚禮啊?稍微認真考慮一下吧!」
  深町看我發脾氣,就安撫說:「好啦好啦~」然後又說她肚子餓了,要我幫她做點吃的。我邊嚷著「晚餐已經吃完了,沒什麼東西」,邊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冰箱。
  總之先把吃剩的紅燒馬鈴薯豬絞肉放進微波爐加熱,至於其他的……我問她炒香腸可不可以,深町回答:「什麼都可以。」剛好燙白花椰菜也有剩,我就拿來跟香腸一起炒。
  我拿出平底鍋,放入切有刻痕的香腸,接著對身後正夾起紅燒馬鈴薯豬絞肉的深町繼續說:「再說,我的樣子本來就不適合公開亮相。這種事應該找女性來擔任比較適合吧。妳來做不就好了嗎?」
  「可是我必須拍照啊。」
  「角田或西村的朋友呢?都沒人了嗎?」
  「會樂意接受的人倒是有一個啦……」
  那麼,找那個人就好了──當我正要開口時,突然回過神來閉上嘴巴。我拿著平底鍋回過頭,瞇起眼睛看向深町問:「是津守?」
  深町露出自虐的笑容回應:
  「他會一口答應喔。」
  「根本已經看得到結果了啊!」
  會樂於接下司儀這種工作的,除了以此為業的人,大概就只有津守吧,但這樣絕對行不通的。既然都能預見會造成什麼後果,最好連提都別對他提。我們把津守這個總召排除在外後,事情好不容易終於能順利進行,我可不想再招來不必要的混亂。
  「那就花錢請專業的司儀吧!」
  「這樣不行啦,不覺得很無趣嗎?」
  「既然角田和西村都叫津守當總召了,代表他們對婚禮根本不講究,所以,即使無趣也不要緊。」
  在說什麼專業司儀很無趣之前,應該先好好檢討讓津守當總召一事才對。就算現在場地是搞定了,但一想到自己當時被迫找場地找到快胃痛,我才聽不進那種意見。
  我哼了一聲說完,低頭查看香腸煎得怎樣,再把白花椰菜放進平底鍋,先稍微灑些鹽,又灑上大量現磨的胡椒。味道清淡的白花椰菜跟黑胡椒很搭。將炒好的香腸花椰菜移到盤裡後,我灑上帕馬森起司端給深町。
  「話說回來……」等我洗好平底鍋、坐回椅子上後,大口吃著香腸的深町又問道。「和花跟犀川先生人呢?」
  「他們在店裡。好像是週末時把存貨都用完了,兩人正忙著訂貨。」
  「受歡迎也很辛苦呢。下星期還要做結婚蛋糕耶,不要緊嗎?」
  「她說她會儘量想辦法,而且……」
  我還沒說出「江崎也會來幫忙」,深町見我表情變得僵硬,就應了聲「喔」。
  「江崎他……」她嘴角浮現像在嘲諷的微笑,繼續說道。「會來幫忙嗎?」
  「……好像會。」
  說到這裡,我不禁臉色一沉。深町狀甚無奈地看著我,用筷子夾起白花椰菜咬一口,聳了聳肩問道:
  「你不喜歡江崎嗎?」
  「沒有。」
  「江崎是個帥哥,性格爽朗,不但很會做菜,看來也滿有生意頭腦,跟和花很相配。」
  「……他們果然又復合了嗎?」
  既然很相配的話,果然會舊情復燃吧?我心跳加速地詢問深町,她卻只是歪著頭,說自己還沒有問過,我就拜託她幫我確認。
  「你自己去問她不就好了嗎?」
  「我沒辦法啦。」
  「怕被和花討厭,所以才不問嗎?你的戀妹情結還真嚴重耶。」
  我想起之前也被津守笑說有戀妹情結,便皺起眉頭加以否認,不過深町看來是聽不進去的。深町跟津守不同,與和花同為女性,如果由她來代述和花的心情──雖然那完全是深町個人的看法──聽起來更為刺耳。
  「我說啊,和花可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八歲喲。如果她是沒有男友而遲遲不結婚就算了,現在只不過是她的前男友出現,你就嫌成那樣,究竟是為什麼啊?」
  「我沒有嫌他!不是這樣的……」
  我雖然這麼說,但又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只好陷入沉默,深町則用像在窺伺的眼神看著我。吃完炒香腸後,她放下筷子,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我明天還要上班,差不多該回去了。」
  見深町拿起包包站起來,我就說要送她,也一起走出家門。走向公車站的一路上,我滿腦子都在想和花跟江崎的事。
  我不是不知道,要是考慮到和花的幸福,就應該在一旁溫柔地守護她跟江崎的戀情。只不過這段就年齡考量很有可能走向婚姻的戀情,讓我說什麼都不想面對。如果和花結婚的話……甚至生了孩子……
  我得將一切都說出來才行,但就是因為辦不到,我才不希望和花跟別人交往。我懷著滿腔苦惱,抬起原本垂下的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走到公車站,而且公車恰巧來了。
  「那就麻煩啦。」
  「喔。」
  我聽到正要上車的深町這麼說就隨口答應,卻不懂有什麼需要「麻煩」的。等我喃喃說出「路上小心」後,瞧見深町在車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
  「深、深町!」
  糟糕,真不該點頭回應深町那句話。我一面氣剛才恍神的自己,一面朝公車大叫深町的名字。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無計可施的我只能目送公車無情地揚長而去。
  「嗚……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深町的意思一定是「司儀的事就麻煩你啦」。平常從我家走到公車站時,深町一路上都會講話,今天卻一直很安靜。這想必是她的策略,要利用我專心想事情時釣我上鉤吧。
  不管是之前還是這次,為什麼我都這麼大意呢?再這樣下去,我的護城河就快被深町填平了(註7:由來是大阪冬之陣時,德川家康率兵包圍大阪城,後來雙方談和時,德川家康藉機填平外護城河,使原本固若金湯的大阪城喪失防禦機能。現在也引申為為了達到目的而先解決周邊問題。)。我滿腦子都在想方設法,內心充滿焦慮,感覺整個人好似浮在半空中。
  我抱著悽涼的心情回到家後,把睡在玄關前狗屋的馬卡龍叫醒,帶牠進屋裡。在水泥地板上幫牠擦過腳後,馬卡龍就踩上木地板,來到牠走廊上的床。看牠很快就蜷起身子入睡,讓我不禁羨慕起來。
  「你好好喔,看起來無憂無慮的。」
  蹲在馬卡龍身邊自言自語的我,為四周氣流突然產生變化而皺起眉頭。我回過神抬起頭來,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上。
  「嗚!」
  引起我注意的並非無聲無息地站在附近的犀川先生,而是他的腳邊。明明是在光線昏暗、空無一物的走廊上,犀川先生的腳邊卻颳起了旋風。照理來說,家中是不可能產生旋風,不過因為我從小就看過這種景象無數次,就算(對犀川先生佇立在黑暗中的恐怖身影)有些驚訝,倒也不會感到不可思議。
  一聲聽似嘆息的「啊……」從我口中悄悄流瀉而出。犀川先生身旁颳起旋風,正是「客人」要來的前兆。犀川先生伴隨著旋風向我走來,俯視著蹲在地上的我,用充滿魄力的表情告知。
  「明天,似乎會有客人前來。」
  「……」
  平時光聽到「客人」要來,心情就會變得憂鬱,更何況是在我被逼到極限,甚至還對狗發牢騷的情形下。我雖點頭回答「知道了」,臉色卻陰沉到連犀川先生都察覺不對勁。
  「怎麼了?」
  「沒什麼……」
  即使跟犀川先生說:「眼看就要被迫當婚禮的司儀,真傷腦筋。」他也不會懂的。看我有氣無力地搖頭,他一臉莫名其妙地說和花也從店裡回來了,現在正在洗澡。
  「和花小姐出來後,請柚琉先生接著洗吧。」
  我回一句「知道了」,犀川先生便轉身回到自己房間。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黑暗中,我重重地嘆一口氣,整個人趴在橫躺的馬卡龍身上。
  「饒了我吧~」
  聽到我的哭訴,馬卡龍用看似困擾的眼神瞄我一眼。此時,換和花問「你在做什麼?」的聲音傳來,把我嚇了一跳,立刻起身。
  「不,沒什麼。」
  看到哥哥竟然在深夜時分趴在狗身上發牢騷,妹妹會露出奇怪的眼光也是理所當然。我慌忙地搖頭否認說:「既然妳浴室用完了,換我去洗澡。」然後火速逃離現場。真是的,不管哪一邊都很麻煩,我根本已經走投無路。


  洗完澡後,我傳訊息給深町,重申我不當司儀、不去派對的立場,但她沒有回應。深町是女性,基本上口才比較好,我沒自信能在電話中說服她,只好懷著滿腹焦慮先行就寢。
  第二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共進早餐後,和花跟犀川先生到店裡進行準備,我則熟練地做著家事。我查看過冰箱,正打算下午要出門購物時,忽然想起「客人」的事。
  犀川先生只提到今天「客人」會來,不確定對方何時會出現,要是到時我人不在就麻煩了。我只好放棄原定計畫,改成明天再去購物。
  當我正就現有食材構思菜色時,家裡的電鈴響了。我回過神來看向時鐘,時間已超過九點,感覺上不像「客人」會來的時間,猜想應該是送貨員之類的。我走到玄關,穿上放在水泥地板上的庭院用木屐後,透過拉門的霧玻璃發現外頭的人影似乎是一名女性。
  既然不是送貨員,會是附近的人嗎?一拉開拉門,眼前的人出乎我的預料。
  「……」
  那位女子個子高挑、容貌姣好,纖細的身軀看似柔軟,有著修長的手腳和頸子,一頭烏黑長髮整齊綁成一束,身上穿的看似高中制服,但我不記得有什麼女高中生要來訪。她見我一臉莫名其妙,便深深鞠躬行禮。
  「那個……突然造訪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請問妳是哪位?」
  我很樂意跟美女高中生講話,不過還是想弄清楚對方的真實身分,或許是新的推銷手法也不一定。如果是的話,請犀川先生出面比較快解決,畢竟大部分的人光看到他,就會覺得大事不妙而逃跑。
  「真不好意思。」對方聽我的語氣透著些許懷疑,就為自己的失禮道歉,並報上名字。「敝姓魚谷,我聽說這裡是……一間名為湊醫院的診所……可是已經變成別的店……我在四周繞了一圈,發現府上掛著『湊』的門牌,所以想請問醫生是否住這裡……」
  自稱魚谷的女高中生一臉愁容地向我解釋,我聽了在心中倒抽一口氣。她該不會就是犀川先生預知的「客人」吧?由於「客人」大多是年長者,我便單方面認定不會是女高中生來訪。我一邊為此反省,一邊回答問題刺探她的來意。
  「我們家以前的確是名為湊醫院的診所,但在十六年前就歇業了。」
  「咦……是這樣嗎?那麼,醫生已經去世了嗎……」
  魚谷小姐吃驚地睜大雙眼,追問醫生是否健在,我則滿心困擾地搖搖頭。
  「不,他身體不適,正在療養。妳是希望請他看診嗎?」
  看來年輕又健康的魚谷小姐絕不是來這裡就醫的,這一點我很清楚。面對我的詢問,魚谷小姐搖搖頭。從她凝重的表情,很明顯能預見她將會說出麻煩的事。
  之前的「客人」只是為了道謝而來,但這次不一樣。我有預感,也做好了覺悟。我注視著魚谷小姐,她將原本朝下的視線抬起,深吸一口氣說:
  「我可以問您……一件奇怪的事嗎?」
  魚谷小姐跟我正面相對,五官端正的臉龐讓她凝重的表情更顯沉痛。像這樣拚命想向某人求助的眼神,我至今已看過很多次。
  「什麼事?」
  我握緊拳頭低聲反問後,魚谷小姐就把所謂「奇怪的事」給問出口。
  「我聽說這裡的醫生……能用特別的方法幫人延長壽命,請問是……真的嗎?」
  「……」
  當魚谷小姐說出「延長壽命」一詞時,我能從她的表情感覺到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前來。我輕輕嘆息,正準備要回應魚谷小姐的話,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低沉的嗓音。
  「您是從誰那裡聽到的?」
  「嗚!」
  我吃驚地回過頭,發現犀川先生不知何時站在水泥地板上。犀川先生現在應該是跟和花一起在店裡準備,而且從店裡無法得知家中玄關的狀況。他大概是靠著非人的力量,察覺到魚谷小姐的造訪吧。
  我移開身子,犀川先生就進入魚谷小姐的視野。她看見犀川先生高大凶惡的模樣,不禁小小地叫了一聲。
  「啊!」
  對大部分的女高中生而言,犀川先生在視覺上實在太過震撼。見魚谷小姐面露膽怯地用手遮住嘴巴,我說了聲抱歉,並向她介紹犀川先生。
  「他是我們家的……幫傭。」
  如果別人介紹說犀川先生是家中幫傭,我應該會覺得難以置信,但魚谷小姐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據整個心思,反而不以為意。她「喔……」了一聲微微點頭,自知剛才的反應有些過度而向犀川先生道歉,並回答他的問題。
  「我是從跟我母親同一間醫院的病人那裡聽來的。在上個月過世的那一位生前曾告訴我……在鎌倉山有間湊醫院,有位能幫人延長壽命的……延命醫生……我的母親已被醫生宣告來日無多,但基於一些原因……不管怎樣……我都希望她能……再活久一點……」
  她還表示,即使覺得聽起來很可疑,自己也只能姑且信之,便來到鎌倉想找看看是否真有一間湊醫院。魚谷小姐的表情讓人看了也感同身受地心疼不已,我不禁在內心深深嘆息。
  我稍微往斜後方退一步,邀請魚谷小姐進到屋裡。
  「請進。」
  魚谷小姐自己大概也是半信半疑吧,已有覺悟自己說了這番話後,會得到那是無稽之談的否定。見我請她進屋,她倒抽一口氣,用吃驚的表情看著我,直到我又重複一次「請進」,她才戰戰兢兢地跨過玄關門檻。
  我帶魚谷小姐來到能透過緣廊眺望庭院的和室,跟她隔著矮桌面對面坐下。魚谷小姐一臉緊張,看似拘謹地正襟危坐,並將背上的背包放下。
  「妳是高中生嗎?」
  始終低著頭的她被我一問,僵硬地點了點頭。
  「是的……」
  「不用上學嗎?」
  「因為今天有活動……下午才要上課。」
  我接著問她幾年級,她回答是三年級。就在此時,原本在廚房泡茶的犀川先生端著托盤出現了。
  「請用。」
  犀川先生在矮桌旁跪下,將抹茶碗跟裝有數種小點心的盤子擺到桌上。魚谷小姐沒想到會端出抹茶,驚訝地盯著抹茶碗。
  還是高中生的魚谷小姐也許喝不慣抹茶吧。我體恤地問道:「不敢喝嗎?」魚谷小姐卻搖搖頭說:
  「不,不是這樣……只是……我不太懂喝的方法……」
  「妳不用在意,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覺得好喝就好了。」
  雖然和花和犀川先生常泡抹茶給我喝,我卻從沒在意過喝法。魚谷小姐因為我這麼說而稍微放鬆心情,點頭同意。她向犀川先生輕輕低頭行禮後,伸手拿起抹茶碗。
  喝了一口後,魚谷小姐臉上頓時充滿光輝。
  「……真美味,一點也不苦。」
  「是一保堂的北野之昔。」
  「他說的是抹茶的名字。」
  我想她應該聽不懂犀川先生的說明,就補充一句,魚谷小姐「哦」了一聲點點頭,用感動的語氣表示,她從沒想過抹茶竟然也有分種類。喝完抹茶後,她用帶著好奇的眼神看向裝有點心的盤子。
  「這些都是……手工點心嗎?」
  「是奶油酥餅(shortbread)」、棉花糖(guimauve)和雪球(boule de neige)。」
  「他說的是這些點心的名字。以前開診所的地方已經改裝成店面,現在由我妹妹在經營……」
  「這麼說來,那裡的確有掛上點心舖的招牌。」
  她拈起白色的球形餅乾──依犀川先生的說法,名字應該是雪球──吃了一口後,表情立刻開朗起來。
  「這什麼啊,真好吃!」
  「妳喜歡就好。」
  她無意識地表現出像是女高中生該有的反應。看到不久前還表情僵硬的魚谷小姐,似乎因此稍為緩解了緊繃的情緒,我也跟著鬆一口氣。這讓我想起以前和花曾說過,美味的甜點能帶給人們幸福。
  「那麼,」我趁機切入正題。「為何魚谷小姐無論如何都希望令堂能再活久一點呢?」
  魚谷小姐聽到我要她說明理由,立刻繃緊臉部線條,雙手在膝蓋上握拳,以跪坐姿勢將背脊挺直,開始說明:
  「我一直……受到母親許多幫助……我十歲時雙親離婚,從那時開始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並不擅長在外工作,卻仍為了我而努力……我想就是因為她太努力才會病倒吧。畢竟我從小就一直學芭蕾……對她造成很大的經濟負擔……」
  「芭蕾……是指跳舞嗎?」
  對這方面所知不多的我再次確認,魚谷小姐稍微抬起臉並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經魚谷小姐這麼一說,就覺得身材苗條、手腳和脖子也很細長的她,看起來真的很符合芭蕾舞者給人的印象。
  「……去年,我在一場大型比賽中獲得優勝,領到獎學金,所以春天時就要去國外留學……」
  「真是了不起。」
  雖然身為門外漢的我不太清楚,但或許魚谷小姐其實是個名人呢。聽到我說「請加油」,魚谷小姐露出淺淺的微笑,繼續說下去。
  「母親無論何時都很支持我……盼望我能活躍於世界上。所以,我也為了讓母親看到自己站在大舞台上的樣子,一直努力到現在……可是,母親突然病倒了……我一直希望她能恢復健康,無奈事與願違……因此……我想讓她至少能看到我明年的發表會。只是根據醫院醫生的說法,她實在撐不到那個時候……所以……拜託您……」
  魚谷小姐說完便低下頭,似乎在啜泣,只見她纖細的肩膀不停顫抖。我已經充分了解她為何希望母親活下去的理由,但所謂的延長壽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得跟她說明才行。
  我知道這樣會讓魚谷小姐感到困惑,但不說明事情就無法起頭,所以只好開口:
  「……我明白妳的理由了……不過,事實恐怕跟妳想的不一樣。」
  「……」
  「妳是聽說有位醫生能延長壽命才來的,但壽命本身就算延長,病仍然是治不好的,而且還需要付出代價。」
  魚谷小姐看似不懂我說的「代價」是什麼意思,皺著眉頭重複問道:「代價?」我正眼直視魚谷小姐,以平靜的語氣解釋。
  「就是要有人把壽命分給令堂。」
  「……」
  「每個人的壽命長短都是固定的,因此,如果要延長一個人的壽命,就要有另一個人把自己的壽命分給他。總之,壽命不可能單方面延長。」
  我說完後,魚谷小姐兩眼無神地看著我。看來她需要時間思考剛才的那些話,以及整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微微露出苦笑,繼續說道。「請妳好好考慮吧。」
  我請犀川先生再去泡茶,當他點頭起身時,魚谷小姐忽然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
  「啊……不要緊的……我還要去上課……不走不行……」
  魚谷小姐往纖細手腕上的白色手錶看了一眼,輕聲向我告辭。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站起來,朝我和犀川先生低頭行禮後走向玄關。我和犀川先生也跟在魚谷小姐身後,穿上庭院用木屐一起走到外面。
  在玄關前,魚谷小姐轉身對我再次行禮說:「我會考慮的。」接著,她看向站在我身後的犀川先生,淺淺一笑。
  「非常謝謝您美味的茶跟點心。」
  我本來還在煩惱是否要陪魚谷小姐走到公車站,不過她不是走夜路,也需要一個人好好思考,我就選擇目送她離去。我打開門,看著魚谷小姐走下小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魚谷小姐還會來嗎?她會把這些當作無稽之談,從此不再出現嗎?我個人希望是後者,但強烈的預感告訴我事情不會就此結束。我回過頭問犀川先生:「你覺得會怎樣?」他給了「我不知道」的答案。
  雖然犀川先生這種時候總說不知道,但我懷疑他根本完全知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犀川先生應該都知道吧?我注視著那雙跟面無表情的臉龐很相配的晦暗雙眼,對他說:「我們進屋去吧。」


  魚谷小姐跟之前的「客人」不一樣。對我而言,緊抓最後一絲希望而來的「客人」只會造成負擔,總是讓我心情鬱悶。
  「哥。」
  「……」
  「哥,沒聽到我在叫你啊!」
  我沒發覺和花在叫我,被她拍了肩膀才終於回過神來。和花充滿擔憂的臉映在我尚未對焦的雙眼中,我用沙啞的聲音回一聲「喔」。
  「還好嗎?」
  「還好。什麼事?」
  我一問和花有什麼事,她就愣住了。她剛才應該有說過,只是我完全不記得內容,恐怕之前都只是隨口答腔吧。
  「我剛剛講過了……今天江崎先生會來。」
  「……他來做什麼?」
  「就是商量結婚蛋糕的事啊。這個我也說過了吧?」
  和花滿臉困擾地說完,將擦完的盤子放回餐具架上。今天雖然是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和花跟犀川先生卻仍在平常的時間吃早餐,反而是我因為遲遲無法入眠,結果起床晚了,醒來時他們兩人都已經不在廚房。
  我將和花準備的早餐重新加熱,吃到一半時和花從店裡回來找我。我雖然有答腔,卻完全沒把話聽進去,甚至連筷子也沒動。我邊自我反省邊喝著味增湯,並將荷包蛋放在白飯上,淋上醬油一起攪拌。
  「所以,你午餐可以準備四人份嗎?」
  「好。」
  我在白飯上將荷包蛋切開,大口吃著跟蛋黃攪在一起而變黃的飯。接著,我將碗中剩下的飯一半放進嘴裡,仔細咀嚼,一面思考著怎麼做四人份的午餐。既然昨天吃烏龍麵,今天換蓋飯好了。冷凍庫裡有牛肉片,可以拿來做牛肉蓋飯……想到這裡時,我才驚覺一個重大的事實。
  「噗啊!」
  「哎呀,怎麼了?哥?」
  我忍不住把嘴裡的飯都噴出來,和花嚇得大叫,我卻連句抱歉都沒辦法說,只能趕快拿起茶杯喝口茶,好把卡在喉嚨的飯給吞下去。我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大口茶,好不容易恢復呼吸順暢後,向正拿著抹布擦桌子的和花再次確認。
  「等、等一下……妳說四人份,是指江崎先生也會一起吃嗎?」
  「當然是啊。你到底在說什麼?」
  幫哥哥收拾殘局的和花如此答道,臉上透出懷疑之色。我自覺到這是自己的錯,便用「是嗎?」含糊帶過,縮起身子。接著,和花丟下一句「拜託你囉」就回去店裡。
  獨自留下的我發出沉重的嘆息聲。江崎光是來就已經讓事情夠複雜了,居然還要一起吃午餐。我竟得在這個有名的法國料理廚師面前,端上自己做的料理!
  從星期一開始,我滿腦子都是魚谷小姐的事,現在突然被丟了這個難題。不論我是否願意,都必須把腦中的開關給切換過來才行。
  能端給江崎吃的料理,憑我是不可能想得出來的。我原本就沒有正式學過料理,都是看別人做再模仿。我邊動腦邊迅速吃完剩下的飯,跑去冰箱查看。
  「……不行,什麼都沒有。」
  雖然有想過要用冷凍庫的牛肉片,但我沒有勇氣將外行人做的牛肉蓋飯端給法國料理的廚師吃。可是我也沒看到其他像樣的食材,只好關上冰箱看向時鐘。因為今天起得晚的緣故,現在時間已將近十點。
  這種時候,我們家所在的位置就變得非常不利。位在幽靜又地勢高的住宅區中,意味著生活會極為不便,沒辦法抱著「去買個東西吧」的輕鬆心情就能出門。要到最近的超市得坐十五分鐘的公車,而且公車一小時又只有幾班,不管怎樣都很花時間。
  就算現在馬上出門,回來最快也要超過十一點了,再加上準備的時間……
  「不行!」
  不但時間上絕對來不及,我也想不出要做什麼。如果不事先想好再出門,結果一定會在超市裡繞來繞去,一不小心就拖過中午。
  傷腦筋,真傷腦筋……我在廚房來回踱步時,突然傳來一聲「請問」。那個聲音既不屬於和花,也不屬於犀川先生,雖然陌生但我記得曾聽過,而且的確是會讓我吃驚的人。
  「!」
  我一回頭,見到江崎就站在眼前,嚇得稍微彈跳起來。雖然有聽說江崎要來,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冷不防地出現。
  「抱歉……」今天也一樣打扮整潔的江崎,看我被嚇到連忙道歉。「把您嚇到了……我本來想從玄關進來,不過和花……小姐說從這裡就可以。還有,這些是要給您的……」
  「咦……」
  「我想說應該能拿來當午餐,帶了這些過來。」
  江崎說了聲「請」,把手上的大紙袋放在廚房餐桌上。我好奇是什麼,往裡面一看,紙袋裡放著幾個保存容器,各自裝著不同的料理。我恍然大悟,再次看向江崎。
  「這些都是江崎先生你做的……?」
  「是的,我是拿家中現有材料湊合出來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因為我等一下還有事情要討論,可以請您中午再拿出來嗎?」
  「我知道了,謝謝你。」
  對於正在煩惱中午要吃什麼的我而言,實在太值得感謝了。我鄭重向他道謝,目送他往店裡走去。等走廊另一頭的門關上,我趕緊將保存容器從紙袋裡拿出來。
  「……」
  江崎說是用現有材料湊合出來的,是真的嗎?看起來像主菜的,是番茄燉雞肉配上北非小米飯,除此之外還有酪梨蝦肉沙拉、菜豆法式鹹派、醋拌章魚,而且一打開紙袋就聞到剛烤好的麵包香味。
  「……」
  打算拿冷凍庫的牛肉片將就做出牛肉蓋飯的我和江崎之間,有著天與地以上的差別。雖然被迫正視了彼此的差距,心情十分震驚,不過我們的立足點本來就不同。對方是專業人士不說,更是兼具知名度和好廚藝的廚師。
  反正他是我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的對手,所以沒必要覺得自己矮人一截──即使我理智上這麼想,依舊無法控制內心的鬱悶逐漸擴大。
  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是嫉妒嗎?我嫉妒江崎?不可能吧!


  總之,無論對方是多麼完美的男人,我還是會想雞蛋裡挑骨頭。只要是想跟和花交往的傢伙,不管誰來都一樣。
  「哇!好棒喔!哥,你擺盤擺得很漂亮呢!」
  中午一到,我就把江崎帶來的料理裝好盤,然後到店裡去叫那三個人回來吃飯。
  「我什麼都沒做。」我對看到桌子就叫嚷起來的和花說。「這些料理是江崎先生做好帶來的。」
  我唯一做的,就是動員家裡所有的盤子,盡自己的能力將料理擺盤而已。在專家眼裡看來,這應該只是騙小孩的程度吧,不過跟和花面對面坐下的江崎,倒是說出了能得滿分一百分的感想。
  「外表比味道更重要喔,能將料理擺得看來如此美味,我真的很高興。這樣子我做菜也值得了。」
  笑容滿面地這麼說的江崎,真是個無懈可擊的男人。麵包似乎也是江崎做的,難怪會有如此可口的香氣。江崎的料理不只是時髦,每一道也都很美味。
  原來如此,我同意深町所說的,他的確是個前途有望的新人廚師。即使心情有點複雜,不過想到至少不必讓江崎吃我做的料理,還是讓我鬆了口氣。
  「……」
  本來還在跟和花講話的江崎突然陷入沉默,我往旁邊一看,發現他正以錯愕的表情看著犀川先生。讓江崎如此目不轉睛的,正是犀川先生用辣椒粉把食物全部染紅的例行儀式。
  這也難怪江崎會感到錯愕,就算他本業是廚師,要做這些料理也得花上不少時間和精力。不過,一旦被染成辣椒粉的顏色,所有心血也就跟著白費。因為我抱著憐憫的心情一直看著江崎,讓和花也注意到江崎啞口無言的模樣,連忙向他道歉。
  「抱歉喔,江崎先生。犀川先生是個東西不辣就吃不下去的人……」
  「不,沒關係,我只是有點驚訝而已……」
  「我有哪裡做錯了嗎?」
  犀川先生不懂和花為何跟江崎道歉,一頭霧水地問道。和花搖頭說「沒有啦」,江崎也同樣搖頭說「請不用在意」並移開視線。江崎看似有苦難言、心情複雜的側臉,讓我看了不禁失笑。
  犀川先生,幹得好──我有這種心情,應該是出於對江崎無謂的嫉妒吧。可是,對沒有缺點──別說缺點了,根本全是優點──的江崎感到幸災樂禍,果然讓我受到天罰。
  「話說回來……」江崎看著我,突然劈頭問道:「司儀是由您擔任吧?」
  「!」
  為何江崎知道這件事?而且,為何會用「是由您擔任吧」這種肯定的語氣詢問?我覺得一頭霧水,正要反問時,換成和花對這話題緊追不捨。
  「你說我哥要當司儀是怎麼回事?」
  「呃,就是這次的婚禮啊。我跟Jardins的原田先生談到搬入蛋糕的時間以及跟當天料理有關的事情時,他提起新郎有組樂團要唱歌,我們就聊到要由誰來主持。結果……出現妳哥的名字。」
  江崎這番話我聽著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講到一半也察覺到這是個尷尬的話題,一直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是真的嗎?」
  和花擔心地問道,我馬上用力搖頭。
  「深町的確提過這件事,不過我說不可能就拒絕了。」
  只不過,我的拒絕還沒得到深町的認同。在她說了「那就麻煩啦」之後,我只有傳訊息說我不要當司儀,沒有直接跟她聯絡。事實上,本來應該早點採取行動的我,因為滿腦子都是「客人」的事,就把這件事給擱置了。
  在這段期間裡,深町已經把護城河填平了嗎?如果她已經對店家聲稱司儀是我,很可能在聯絡別處時也把這一點當成確定事項。可惡,深町那傢伙……我不禁怒火中燒,和花則是歪著頭看向我說:
  「說得也是,哥怎麼可能當司儀嘛……啊,不過,你倒是滿會控管的。」
  「妳在說什麼啊?」
  「再說,哥如果不做的話,津守哥又會跑出來囉?」
  「……」
  真不愧是我妹,連津守的行動都能預測……不過,現在可不是為這點感動的時候。既然都讓和花操心了,我更不可能接下司儀的任務。但是再這樣耽擱下去,深町一定會不由分說地硬要我接受。我必須要找到深町,聲明自己絕對不當司儀才行。
  暗自下定決心的我把這頓豪華午餐吃完後,將善後工作一手攬下,讓那三人回到店裡。因為擺盤時太講究,結果洗了比平常更多的盤子。洗完後,我利用休息片刻的空檔撥打深町的手機。
  雖然透過電話交談會讓我居於劣勢,但如今也顧不了這麼多。我本來打算等深町接起電話,要叫她趕快請專業的司儀,但嚴陣以待的結果卻是語音信箱。我只好無奈地留下訊息,要她馬上回電。
  深町跟津守不同,不是從事那種長時間無法停手的工作,但她依然沒有聯絡。沒有立即回電是故意的嗎?我覺得奇怪,一直盯著始終不響的手機,就這樣到了黃昏時分。


  秋天的太陽很早下山,三點過後家中就變暗。我們住的日式老屋不像現代住家的格局那麼開放,到了五點必須點燈才能做事。
  我站在被白色燈光照亮的廚房裡,腦袋又開始轉個不停。
  「真是的……」
  在我為深町沒聯絡一事陷入焦慮時,不知不覺到了黃昏。一想到要先準備晚飯,我才猛然回神。既然江崎還在店裡,那表示……
  「他也要在這裡吃晚餐嗎……」
  江崎帶來的東西已經全吃完了,所以晚餐非得由我來做不可。在中午那樣的料理之後,實在沒有我能端出來的東西。
  我呆站在冰箱前,突然聽到和花叫了一聲「哥」,連忙回過頭來。
  「……什麼事?」
  該不會是江崎要回去了,所以來打個招呼?我抱著期待看向和花,見到江崎站在她身後。和花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問我晚餐準備了沒。
  「不,現在才開始要做……」
  「那就好,我可以跟江崎先生出去嗎?」
  什麼?如果是這樣,要吃晚餐的人只剩我和犀川先生,我就不用再煩惱菜色。雖然因此鬆了口氣,但和花和江崎兩人單獨出去卻讓我很在意。江崎也很敏銳,立刻察覺到我微妙的表情變化。
  「我們都認識的人在茅之崎開了家店。今天我偶然接到他的電話時,說到自已在和花小姐店裡,他就說不然大家來聚聚好了。我會儘早送她回來,不會拖到太晚。」
  「是嗎?如果是跟江崎先生一起的話,我就放心了。」
  如果只因為我自私的想法,而讓有如好青年範本的江崎得處處顧慮我的話,實在難為他了。再說妹妹都已二十八歲,還干涉她的行動也很怪。我於是秉持著理性,低頭行禮說:「那就拜託你。」
  和花換了衣服跟江崎出門後,我問犀川先生晚上要吃什麼。聽到犀川先生的回答還是一如往常的「什麼都行」,我乾笑著打開冰箱的門。
  兩人份跟三人份的晚餐其實沒多大差別,但光是少一個人,就讓我產生想簡單做做就好的苟且心態。於是我決定做義大利麵,並拿出洋蔥、青椒和香腸。當我為了煮麵而加熱鍋子,正開始切蔬菜時,突然聽到玄關傳來深町喊「你們好啊~」的聲音。
  「!」
  從白天就一直等電話的我,沒多想就拿著菜刀衝向玄關。我朝脫完鞋子走上來的深町喊了一聲「喂」,結果被皺起眉頭的深町罵道:
  「搞什麼!很危險耶!」
  「呃……」
  「菜刀!」
  我沒注意到自己正拿著菜刀指著深町,趕緊說了聲「抱歉」把菜刀放下。深町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卻還誇張地說:「好可怕喔~」並搶在我前面來到廚房。
  我走在她身後,逼問她為什麼不回電。
  「我有留話叫妳趕快聯絡我吧,連信也寄了。」
  「當時我正在外頭嘛,現在人不就來了嗎?晚餐吃啥?」
  「番茄義大利麵。」
  「給我大盤的喔。」
  每次都這樣。我瞇起眼看著厚臉皮地討晚餐吃的深町,將菜刀放回砧板上,再把要煮的義大利麵加量。深町從冰箱拿出麥茶,倒進玻璃杯裡,我則邊切剩下的洋蔥,邊跟她確認司儀的事。
  「妳好像跟舉辦派對的餐廳說我是司儀,對吧?」
  「果然是這件事嗎?你怎麼知道的?」
  「從江崎那裡聽來的。」
  深町拉了椅子坐下,反問我江崎有沒有來,我答說今天店裡是公休日,所以和花跟江崎一整天都在討論結婚蛋糕的事。
  「呵,他們還在店裡嗎?」
  「沒有,剛才兩人一起出去了,好像是有熟人在茅之崎開店……怎麼?」
  「難怪你會一臉不爽。」
  看深町促狹一笑,我大聲否認:「才不是!」這時鍋中的熱水沸騰,我先灑了鹽再丟進義大利麵。
  「讓我不爽的是擅自主導事情進行的妳。」
  「我說『麻煩你啦』時,你不是回我『喔』嗎?」
  「我只是單純答腔而已,所以才傳訊息給妳啊。」
  看到深町明知故犯還模糊焦點,我不禁煩躁起來。
  我把青椒切成細絲,在香腸上切出刻痕。把罐裝蘑菇的水分倒掉後,加熱平底鍋,放入等量的奶油和橄欖油,用來炒蔬菜和香腸。在略為翻炒後,就加入大量番茄醬。
  番茄義大利麵美味的祕訣在於番茄醬的量,不需要用白酒或法式清湯提味。如果在用量上小氣,味道會變得不上不下,我以要把整瓶用光的氣勢往平底鍋裡猛倒番茄醬,再適當翻炒以免燒焦。
  接著放進煮好的義大利麵,用一種自己好似咖啡廳老闆的心情把麵條拌勻。此時犀川先生剛好也收完衣服回來。
  「深町小姐,您來了啊。」
  「你好~」
  我先用犀川先生準備的盤子裝了一大盤義大利麵,端給一直嚷著肚子餓的深町,接著盛好犀川先生的份,對他說:「請用。」
  「聽好了。」我鄭重地向深町聲明。「我絕對不當什麼司儀。」
  「為什麼?」
  「為什麼妳個頭啦!」
  即使因為津守而扯進這件事,我還是不想參加派對。這件事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深町應該也知道我拒絕出席的理由,卻還是一直硬凹我當司儀,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何居心。
  「反正我本來就……」
  不打算參加派對──正當我要再次強調時,突然傳來某個聲音。
  「司儀是指什麼?」
  原本皺著眉頭、瞪著深町的我,因這出乎預料的聲音而僵住了。不只是我,本來一臉不服氣地邊看著我邊吃義大利麵的深町,也不禁瞪大雙眼,呆若木雞。
  為何我們都這麼驚恐,是因為此時傳來的正是津守的聲音。津守擅自闖進我家原本是家常便飯,所以就算他突然出現,我也只會覺得「又來了」,不至於被他嚇到。不過,這次時機太不湊巧。總之,司儀的事絕不能讓他知道。我們對他瞭若指掌,不用想也知道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糕。
  「怎、怎麼來了?不是說過要按電鈴嗎?」
  「對、對啊,在這種時間,會嚇到人耶!」
  深町也不想跟津守扯上關係,跟我一樣用顧左右而言他的口氣想改變話題。津守打量著不肯正面回答的我們,繞過桌子在犀川先生對面坐下。
  「所謂的司儀……是指這次婚禮派對的司儀嗎?」
  「你在說什麼啊?」
  「是啊,津守。你也該差不多一點,別再隨便答應別人了,自己都忙到快回不了家還當什麼總召。如果不是我聽西村提起,跑來拜託湊幫忙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妳什麼時候拜託了啊?根本是硬塞給我的吧?」
  其實津守只要從司儀一詞聯想,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我們不能承認。津守先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拚命要轉移話題的我們,然後將視線轉向坐在他面前的犀川先生。
  我們認識很久了,津守知道他再怎麼問,我們也只會左閃右躲、絕不鬆口。但他聰明得很,決定朝防備較鬆散的地方進攻。
  「犀川先生,他們在談的是派對司儀的事嗎?」
  「應該是。」
  「!」
  如果是和花,還會看氣氛配合我們說話,可是對犀川先生就無法這麼要求。從犀川先生的角度來看,別人提問、知道就答,是很自然的反應。聽到犀川先生這麼乾脆承認,我跟深町都用錯愕的眼神看向他。
  「原來如此……」如願得到答案的津守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要讓派對順利進行的話,司儀的確是必要的。我知道了,就由我來吧!」
  「……」
  「……」
  不知道津守是否能想像,當他拍著胸脯彷彿說「交給我」時,我跟深町究竟是以何種表情看著他。總之就是「真無奈、真無力、真無言」三部曲。我猜,津守恐怕就是用這種態度對著角田和西村宣告他要當婚禮的總召。
  當我想著要如何說服津守而出神之際,高中時代的往事又從記憶深處朦朧浮現。我跟津守是在高中網球社相遇的,當初我只因國中時有打網球就加入了網球社,由於社團人數少,活動時都男女混合,也因此跟深町結識。
  第一次見到津守時,他對我而言是個遙不可及、閃耀無比的人物。他不但出身名門,個子很高且身材結實;帶有古風的獨特長相雖然褒貶兩極,卻也算得上是型男。而且,他頭腦聰明、反應靈活、能言善道,最重要的是充滿自信與力量。
  二、三年級的學長姊對津守的表現都十分滿意。除了學長姊外,連老師也對他另眼相看。我從沒想過這世上會有這麼得天獨厚的人,難免會抱有某種情結,認為就算我們在同一個社團,像我這種人也不可能跟他交好,畢竟一切都相差太多了。正所謂羨慕的反面就是嫉妒,如果對某人抱持如此複雜的心情,絕不可能跟對方成為朋友。
  不過,進入社團大約一個月後,我開始了解到津守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尤其他不管從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來看,都是個表裡如一的人。對於當時正值半大不小的青少年階段的我而言,行動前從不考慮個人得失的他,是個心思純粹、值得尊敬的人。
  這個人或許還不錯──我抱著這個念頭,跟津守慢慢混熟,等到暑假結束時,我們已經完全變成朋友。雖然等到真正熟識後,我才知道津守原來是個麻煩人物……不過即使知道,也已經太遲了。
  現在回想起來,心思純粹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嗚……」
  當我沉浸在走馬燈般環繞腦海的高中回憶時,突然被人從對面踢一下脛骨。踢我的人正是深町。我心想:「妳到底在幹嘛?」憤慨地看向她,只見她臭著一張臉對我使眼色,彷彿在命令我:「快想點辦法啊!」看出她的意思後,我重重地嘆一口氣。
  津守的愚蠢行徑──以此斷言似乎有點輕率,但對我和深町來說,大致是如此沒錯──總是把我們耍得團團轉,這一點從高中時代就不曾改變。至於深町愛命令我這一點也一樣。
  「等一下,津守,你再好好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我很習慣也很擅長在眾人面前說話。再說找場地的事都交給你處理,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這次就讓我負起身為總召的責任,擔任司儀吧!」
  「不,我都說等一下了!」
  津守的確擅長在別人面前說話,但缺點是會得意忘形地講太多,到時搞不好會從頭到尾都是津守在唱獨腳戲。我跟深町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堅持不讓他擔任司儀。
  如果婚禮派對的主角,是跟津守任職醫院有關的陌生人,我大概只會有「新人應該很辛苦吧」的感想,不過我跟角田和西村都算認識,所以無法作壁上觀。一想起之前我就是因為太好說話,才會接下找場地的任務,腦裡浮現的淨是討厭的結果。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在明知事情會變得一團糟的情況下,還選擇袖手旁觀。
  「你有可能臨時無法出席不是嗎?像你這樣的人還是免了吧。」
  「不要緊啦,我星期日一定會先請好假。」
  「如果有病人需要急救呢?」
  「不用擔心,我會拜託後輩。」
  「如果沒辦法呢?」
  「那就拜託同事。」
  津守應該是真的覺得對我不好意思,畢竟他是個教養良好、本性單純,而且還很頑固的人。已經詞窮的我偷瞄深町,發現她眉頭微蹙,從那表情彷彿能聽見她內心低語著「真沒用」,讓我看了也不禁皺眉。
  「津守。」深町放下叉子對津守說道:「關於司儀,湊說他想當,你就讓給他吧。」
  「!」
  我何時說過這種話?我不是說了絕對不當嗎?我正想要回嘴,就被津守聽似吃驚的聲音給打斷。
  「是這樣嗎?」
  「不……」
  「湊說他很久沒看到網球社的同伴,也想讓大家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原來如此。」
  「不對……」
  「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機會很少吧?島津跟宋也說要來。」
  「是啊,的確是個好機會呢。」
  不、不對……我想否認,卻老是被打斷,結果讓深町靠她捏造的理由說服了津守。津守是個女性至上主義者,比起我,他更尊重深町的意見。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絕不可能說「想讓大家看看現在的自己」或是「想當司儀」之類的話,但津守不知為何竟然相信了。
  「我知道了,那就讓給湊吧,要好好幹喔。」
  「……」
  妳到底想怎樣啊?我滿懷怨恨地看向深町,她卻避開我的視線,彷彿事不關己地吸著麵條。雖然很想大叫「別開玩笑」,但津守好不容易才安分下來,我也不想去捅馬蜂窩自找麻煩。看來只能等津守不在時,再向深町聲明我絕不接受這個任務。
  我在心中重重地嘆了口氣,正陷入新的憂鬱時,津守卻──
  「喔,這不是番茄義大利麵嗎?看起來好好吃。湊,你也做給我吃嘛,要大盤的!」
  還敢說要大盤的!我們家不是咖啡廳,我也不是你們的媽!給我差不多一點──即使撂下這番狠話,結果我還是做了。這樣只會把對方的胃口養得更大吧……我再次深切反省。


  津守很難得會在傍晚出現。一問他原因,他就一臉不情願地說,因為他明天要出席學會卻毫無準備,被上司發現後叫他回去。
  「不要緊吧?」
  「總會有辦法的。」
  「當津守的上司真辛苦啊,我絕對不要你這種部下。」
  深町吃完義大利麵後,把握這對她有利的好機會,開始談起婚禮派對的流程表。本來我會以「這不關我的事」為由悍然拒絕,可是在津守面前,就得徹底裝出我是司儀的樣子。真是老謀深算……我心有不甘地想著,聽深町說道:「典禮是九點半開始,十一點時會離開教堂,往餐廳移動。十二點時派對應該就能開始,是採站著吃的方式。我想一開始就來切結婚蛋糕,分給所有賓客吃。」
  「說到賓客,有五十個人要參加耶,要做那麼大的蛋糕嗎?」
  「每個人大概只能分到一口吧。不過為了怕不夠分,和花說她會另外準備花色小蛋糕之類的東西。」
  「切完蛋糕後,由角田的樂團表演。他一定會被人灌得醉醺醺的,所以在他喝醉之前先解決這件事吧。」
  「你知道角田有在搞樂團嗎?」
  「我有稍微耳聞啦,只是沒想到憑他那張臉居然會唱歌。」
  「再來是西村的同事要表演魔術,好像會用到鴿子。」
  「還真有模有樣呢。」
  「鴿子是那個人自己養的嗎?」
  「之後是小馬的致詞,應該會拖很長吧,要有覺悟喔。」
  「要注意別讓他喝太多,那個人只要一喝醉,就會說個沒完。」
  「他就算沒醉也會說個沒完啊。」
  深町負責說明,我跟津守則不時插話。我們三個人已經很久沒像這樣交談,讓我內心某處有些亢奮。或許是想起以前快樂的時光,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吧。
  不僅抱著不能對人說的祕密,父親在祖父死後的狀況也漸趨惡化,讓剛上高中的我變得很陰沉。雖然大概會被取笑「你現在還是很陰沉啊」,不過那時又正值青春期,因此我真的活得十分消極。即使有和花這唯一的救贖,卻沒有要為了她而振作起來的打算,或許當時的我已經壞掉了吧。
  我當時也沒有可稱之為「朋友」的對象,沒多想就去念了那所高中,結果遇到的人都是前所未見的類型。我在感到震懾之餘,也覺得自己一點一滴地改變了。升上高二後,父親終於還是失蹤,當時我也曾受到津守跟深町許多幫助。
  那時,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受到朋友幫助,有種想哭的衝動。既然這錯覺將我帶回充滿青春回憶的高中時代,也難怪我心中會產生幸福的感覺。
  可是,我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懂得有所區分(即使有很多地方還很難說),所以也很清楚錯覺終究不過是錯覺。
  「就照這樣進行吧。我會對照時間做成表格,用電子郵件寄給你。那就拜託你囉。」
  深町說完,我點了點頭,唯有眼神還是再次強調:「妳應該知道吧?」雖然津守在場時我會配合演出,但仍然沒有當司儀的打算。就算我如此強烈的訴求遭到深町有意無意的忽視,我還是下定決心之後一定要叫她接受。
  津守吃完義大利麵,便一臉滿足地橫躺在和室地板上。我看到他這副模樣,就催促他趕快回去。聽我說「你還要做參加學會的準備吧」,他只好一臉不甘願地回去了,看來多少還是有點自覺。後來深町也說要搭津守的車,兩人便一起回去,結果家裡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把他們送到門外後,我回到屋內發現犀川先生正在幫我洗碗。我說換我來洗,他說快洗完了而拒絕我。
  「那我去放洗澡水……」
  「我弄完了。」
  「這樣啊。」
  「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一來,家裡就會很熱鬧呢。」
  因為犀川先生鮮少主動發言,我覺得很新鮮地問他:「會吵嗎?」
  「不會。」他搖了搖頭。「柚琉先生看起來很高興,我覺得很好。」
  雖然「看起來很高興」這一點應該是他眼花了,但我能推敲出犀川先生想表達的意思。畢竟在魚谷小姐造訪之後,我一直都為此煩惱,所以,這算是犀川先生以他的方式所表達的關心吧。
  我對此有些意外,困惑地看著犀川先生,直到他把最後的碗洗完並放進瀝水架,再關上水龍頭為止。
  「柚琉先生。」犀川先生將弄濕的手擦乾後看向我,叫一聲我的名字。「我知道您很在意重吾先生的話,但還是不要太勉強比較好。」
  「……」
  他那彷彿看透我內心的話語,讓我心悸了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見我表情僵硬,說完「我去店裡一下」就離開,留下我一人呆站在原地,思考著犀川先生所說的話。


  犀川先生口中的「重吾先生」,正是我失蹤的父親。重吾先生的話……也就是父親對我說的話,一直陪在我身邊的犀川先生也常跟著我一起聽,因此自然知道我一直受到那些話語束縛。
  可是,我從沒想過犀川先生會叫我不要勉強。難道我的樣子已經不對勁到這種地步嗎?這大概是因為除了魚谷小姐的事情外,還有婚禮派對司儀的事,以及江崎跟和花的事,讓我總是擔心個沒完的關係吧。
  隔天是星期四,雖然並非假日,點心舖MINATO依舊生意興隆,人潮甚至媲美週末,讓我不得不去幫忙和花跟犀川先生。就在我全力應付客人之際,不知不覺間就忙到晚上六點半的打烊時間。見來客人潮終於散去,我便拿下門簾,掛上打烊的牌子。
  接下來只要等剩下的客人吃完就行了。我去幫和花收拾善後,在廚房裡清洗東西時,犀川先生說要把招牌收進來而離開。在停車場前放有一個用來表示營業中的小招牌,犀川先生就是要把它拿進來。但他出去沒多久又折返回來,朝我叫了聲「柚琉先生」。
  「什麼事?」
  「我看到魚谷小姐。」
  犀川先生說出的名字讓我大吃一驚地關上水龍頭,匆忙地把手擦乾,跑到座位區便看到魚谷小姐站在門口。
  「您好。」
  她見我一臉疑惑就先打了招呼,並表示這次是來造訪點心舖MINATO。
  「之前吃到的點心真的很美味,所以想來店裡吃些甜點……不過來得太晚了……看到點心舖營業至六點半,覺得有點可惜……」
  魚谷小姐說到這裡,看向站在我身後的犀川先生。應該是犀川先生請她進來的吧。我也不想因為打烊而趕魚谷小姐回去,就請她在空位坐下,然後回廚房找和花。
  「和花,不好意思,有認識的人來了,想弄點東西給她吃,可以嗎?」
  「哥認識的人?當然可以啦。啊……可是蛋糕已經沒了,如果是其他東西,或許還能想點辦法。做什麼好呢?」
  「我去問看看。」
  取得和花的同意後,我回到座位區,問魚谷小姐要吃什麼。魚谷小姐看似不好意思地問道:「真的可以嗎?」我便回答除了蛋糕以外的應該可以。當她打開我送上的菜單,一看到上頭的照片,臉上就洋溢著幸福。
  「哇……每個看起來都好美味哦……」
  菜單是採相簿式的,每一道餐點都有附上照片。那是對攝影有興趣的深町拍攝的,每張都拍得讓人食指大動。
  「決定了。」魚谷把菜單全部看完後說。「我要點特製聖代。」
  特製聖代的確是值得一嚐。我要她稍等一下,然後去廚房拜託和花。因為聖代不能缺少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他二話不說地停下手邊的打掃工作,打開冷凍庫準備冰淇淋,和花則開始準備水果和其他材料。
  趁他們倆在製作聖代的空檔,我思考一下魚谷小姐前來的理由。我不覺得她只是想來吃和花的甜點,應該是對我之前的話想出了答案吧。
  原本正低頭沉思的我,一聽到犀川先生說做好了,就回過神來抬起頭,把聖代放上托盤端去座位區。
  「讓妳久等。」
  魚谷小姐獨坐在位子上,神情原本有些緊張,不過一看到聖代立刻變了個人。
  「看起來好好吃喔!」她雙眼發亮,發出跟普通女高中生沒兩樣的尖叫聲。「討厭啦,這也太棒了吧!」
  「今天的水果是洋梨,使用Le Lectier和La France兩個品種。冰淇淋則是香草口味,十分美味,請吃看看吧。」
  我以簡單的說明向魚谷小姐推薦後,她立刻拿起湯匙吃了起來。她嚐一口冰淇淋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好吃!真好吃!我從沒吃過這樣的冰淇淋呢!」
  「謝謝。」
  魚谷小姐心中想必是充滿不安吧,能讓她露出開心的表情,我也很高興。不過,她一定壓根兒沒想到讓她驚嘆連連的冰淇淋,其實是犀川先生做的。
  我留下一句「請慢慢享用」,拿起托盤回到廚房。本想趁魚谷小姐回去前把洗到一半的盤子洗完,沒料到在穿過門簾時──
  「啊!」
  「哇!」
  我差點撞上門簾另一邊的和花,兩人嚇得同時叫出來。我正想問她到底在幹什麼,一看到她尷尬的表情馬上明白了。她剛剛一定是在意魚谷小姐,所以往座位區偷看。
  「因為……」
  見我微微皺眉,和花往廚房方向後退,開始找理由解釋。
  「我沒想到哥會認識那麼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有點驚訝。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有很多原因啦……」
  「……所謂的『很多』是指?」
  「就是很多啦。」
  「……她很年輕吧?」
  就算不跟我確認,和花也能從魚谷小姐身上的制服看出她是個女高中生。我感覺她語帶責備,不禁板起臉孔。
  之前魚谷小姐來家裡拜訪時,和花剛好在店裡做準備工作,所以不知道這件事,更不知道魚谷小姐是「客人」。和花對「客人」抱持很複雜的心情,因此我也不會特地對她提起「客人」來訪的事。
  雖然我決定就這樣相應不理,可是,和花那副依舊充滿好奇的表情,讓我產生不好的預感。基於長年身為「兄長」的經驗,我對女人的習性也有大致的了解。
  「不要對深町說喔。」
  「咦?喔,嗯……那種事我才不會說呢~我說不會說,不會說的~」
  否認這麼多次顯然有問題。她明明很想打電話給深町,嘰哩呱啦地說些有的沒的,居然還對我保證不會說,真的很可疑。想到這裡,我不禁在心中嘆氣。


  當最後的客人付完錢離開時,魚谷小姐剛好也吃完聖代要來結帳。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收她錢,跟她說不付也無妨。
  「可是……」
  「好吃嗎?」
  我問她對味道的感想,魚谷小姐露出笑容用力點頭。她先向我低頭行禮,說了「多謝招待」,接著對隔著門簾往外偷窺的和花說:
  「店都打烊了,我還說那種任性的話,真不好意思。聖代非常美味,謝謝你們。」
  「啊,不會,這沒什麼,請妳還要再來喔。」
  見到和花急忙跑出來回應,魚谷小姐滿臉欣喜地回了句「好的」,然後又行了禮才告辭。我表示要送她一程,也跟著她一起出去。外頭天色已黑,我表示就送她到公車站,兩人並肩走下馬路。
  走到設在市區道路旁的公車站大約五分鐘,我們很快就看到候車處的指示牌。這條市區道路很窄,寬度僅勉強容兩輛公車交錯而過,不過公車站旁有為候車者額外設置的空間,我們就站在那裡,看著候車處的時刻表。
  七點時段的公車每隔二十分鐘就有一班,一共有三班。我正在想她應該搭得上四十幾分的那一班時,魚谷小姐突然開口叫住我。
  「那個……」魚谷小姐的聲音夾雜些許緊張。我看向站在稍遠處的她,發現她表情僵硬。「……關於之前……您說的話……」
  「……嗯。」
  我就知道魚谷小姐果然不只是為了吃甜點而來,用力點了點頭。之前我沒注意到魚谷小姐其實個子挺高的,她那雙位置跟我差不多高的雙眼,給人一種彷彿淚水隨時會滿溢而出的錯覺。
  「可以把我的……壽命,分給我母親嗎?」
  「……」
  我早有預感魚谷小姐會這麼說。到目前為止,每個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而來的人,幾乎都像她一樣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魚谷小姐用迫切的眼神望著我,我則靜靜地回望她。
  縱使這是魚谷小姐拚命思考後得出的答案,我也不能簡單回一句「我知道了」就好。我明知這樣會讓魚谷小姐更煩惱,還是要做自己最討厭的再次確認。
  「魚谷小姐,妳真的知道這樣做所代表的意義嗎?」
  「是的。就算母親的病不會治好,我也要把我的壽命分給她……讓她能多活久一點……」
  「的確。魚谷小姐將妳的壽命分給令堂多少,令堂就能再活多久。可是相對的,妳的壽命會縮短。」
  「沒關係!只要能讓母親看到我的發表會……我願意……」
  「可是……」
  我知道魚谷小姐是抱著不惜犧牲自己的覺悟而來,不過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我希望她了解這一點,但滿腦子都是母親的她似乎沒有察覺,所以我必須告知她其中的風險才行。
  「魚谷小姐還年輕,也許認為自己的壽命還很長,分一點給母親也無所謂。但事實上,沒人知道妳的壽命還剩多久。」
  「……」
  「有些人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假設妳轉移一個月的壽命給令堂,萬一妳的壽命只剩一個月,那妳就會因此喪命。再說……即使現在壽命還有剩,也許妳將來仍會後悔。轉移一個月的壽命給令堂,代表魚谷小姐的生命也會確實減少。或許在這一個月裡,會有對魚谷小姐很重要……甚至比讓母親看發表會更重要的事情出現也說不定。」
  我用平靜慎重的語氣,小心翼翼地為她說明,然後問道:「妳了解嗎?」只見魚谷小姐目瞪口呆地捂住嘴巴,從表情得知她受到比上一次更大的衝擊。對於帶給她衝擊一事,我感到歉疚,說了句「抱歉」深深低下頭。
  「對不起……」看到我這模樣,魚谷小姐回過神來,連忙搖頭道歉。「我……我……」她重複一次後低下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而我也一言不發。在默默佇立的我倆身旁,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不久後,魚谷小姐的背後透出巨大光芒,那應該是公車的車燈。
  「……公車來了。」
  「……」
  我的聲音讓魚谷小姐猛然回神地看向背後。公車也察覺到我們,逐漸減速緩緩停下,接著打開車門。魚谷小姐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我輕嘆一口氣,催她趕快上車。公車裡還有其他乘客,可不能讓公車延遲出發。魚谷小姐也知道這一點,朝我深深一鞠躬後搭上公車。
  門要關了,魚谷小姐卻沒坐到座位上,而是一直站著看我。就算公車開動,她的視線也沒有離開我身上。
  「……」
  當公車轉彎,車尾燈光消失在黑暗裡時,我大大地嘆了口氣,折返回去。我不後悔自己說了讓魚谷小姐更煩惱的話,甚至希望她能在仔細考慮後選擇放棄。畢竟一時衝動的想法,並不會為任何人帶來好處。
  魚谷小姐還有身為芭蕾舞者的大好前程,希望她在考慮時能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我懷著如此盼望走回店裡,看到犀川先生站在停車場。
  「犀川先生……」
  既然招牌已經收進去,應該沒事了才對。犀川先生人會在外面,應該是在擔心我吧。我加快腳步向他走近,犀川先生面無表情地問:
  「你們說了什麼?」
  「……她希望轉移自己的生命……我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結果又讓她感到更困擾……」
  「柚琉先生沒有錯。」
  聽犀川先生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我彷彿得到救贖,便露出微笑,然後回頭眺望黑暗的夜路,把憋在腹部底層的氣全都呼出來。
  「接下來……就看魚谷小姐怎麼決定。」
  如果她能打消念頭就好了……我還是把這句真心話吞回去,對犀川先生說該回家了。魚谷小姐從公車裡注視我的那雙眼,依舊歷歷在目、揮之不去。魚谷小姐一定還沒死心。這沉重的預感,讓我腦中逐漸被灰色的憂鬱所掩埋。


  這股原本只是隱約感知的力量,是在祖父去世後……我八歲那年,第一次清楚意識到並付諸實行。父親跟不讓我使用力量的祖父不同,總是對我諄諄教誨,說我既然帶著特別的力量誕生在湊家,使用它就是我的義務。
  「聽好了,柚琉,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事喔。你應該要感到驕傲才對,因為你是個特別的孩子。」
  父親這麼說時,聲音雖然聽似溫柔、真摯,我卻發現他的眼眸深處飽含憎惡。即使父親努力保持理性,仍無法完全掩飾自己不時暴露出來的陰暗面。
  我曾向祖父坦白說自己覺得父親很可怕。我感覺得出表面上態度穩重、笑容可掬的父親,其實對我抱著嫉妒和羨慕等負面情感。祖父聽完後,一臉困擾地嘆了口氣,把父親為何變成那樣的理由告訴我。
  這股特別的力量一直以來都是以隔代遺傳的方式顯現,所以,父親一直以為自己既然是擁有特別力量的曾祖母之孫,力量必定會顯現在自己身上。事實上,父親從小就是聽著曾祖母那句「特別的力量一定會傳給你」一路長大的。
  但實際上,力量卻跳過父親,顯現在我身上,而且還是以最糟糕的形式。
  「這是擁有特別力量的你所背負的使命,因此,你必須回應『客人』的願望才行。」
  父親總是反覆這麼說。然後有一天,他帶我到某間大醫院,要我把他的壽命轉移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
  那個老人是不是「客人」、跟父親之間有何關聯,我至今仍不得而知,只記得當時我哭著拒絕父親,說自己沒辦法轉移他的壽命。可是,父親仍不肯善罷甘休,當時還是孩子的我無力違抗,只好照他說的那樣做。
  在那之後,每次只要有「客人」來家裡,父親都會要求我轉移他的壽命。我非常明白自己這麼做會導致什麼後果,所以非常痛苦。不過,我還是無法違抗父親,因為我認為父親之所以變得不對勁,都是我害的。
  我就這樣遵照父親所言,將他的壽命一點一點地轉移出去。我克制內心的恐懼,勉強遵從父親的話,一直到了十四歲,父親似乎領悟到自己已到極限,就對我說不用再那麼做。那時,我雖然鬆了好大一口氣,但父親之後變得足不出戶,加速崩壞。
  當我高二時,有天從學校回家發現父親不見了。他只對犀川先生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此消失蹤影。我雖然跟和花一樣擔心,卻也為了不用再面對父親而感到安心,因為我很怕他又做出要我轉移壽命的要求。
  一直做這種事,總有一天我會奪走父親的生命。


  如同母親那時一樣。


  和花喚著「哥」的聲音,讓我有如大夢初醒。一回過頭,便見到剛洗好澡的和花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思考魚谷小姐的事情時,我不禁回憶起往事,結果就這樣一直呆坐在佛堂前。和花問我怎麼了,我搖頭說沒事。
  我正要起身離開,和花卻跑來我身旁坐下。我於是調整坐姿,跟和花一起看向佛堂上的照片。
  「你在看媽的照片嗎?」
  「不……我只是在想這佛堂變舊了……」
  事實上正如和花所言,我是在看擺在佛堂上的母親遺照沒錯,但我不能承認,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是嗎?」和花歪著頭說。「會舊也是當然的啦。因為是從爺爺那時……或是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應該是。」
  佛堂上也有擺放尚未出現照片時代的祖先牌位。多虧犀川先生經常打掃,所以一塵不染,要是只有我跟和花兩個人的話,也許會髒到讓我們遭受祖先降下的懲罰吧。和花從放在牌位前的照片中拿出母親的遺照,看得很認真。
  母親生下和花就去世了,所以和花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遺照上的母親跟和花長得很像,我每次看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連我都覺得自己跟這張照片很像,你覺得呢?」
  「……的確很像。」
  我將遺照和旁邊的和花做了比較後同意,和花卻說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問什麼,疑惑地皺起眉頭。
  「你不是知道媽媽實際的樣子嗎?哥哥記憶中的媽媽,是這個樣子嗎?」
  看到她指著自己的臉這麼問,我答不出來。當時我才五歲,不可能會記得吧──明明只要這樣回答就好,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畢竟,」和花又繼續說。「媽媽去世時是二十八歲,跟現在的我同年啊。」
  「……」
  「所以我想說,哥記憶中的媽媽,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和花到今年就跟去世時的母親同歲數了。當我發覺這件事時,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發現當年的母親其實比我印象中還要年輕時,我的胸口充滿苦澀,彷彿堵塞住了。
  柚琉──母親最後喊我名字的聲音,至今仍殘留在耳際,不時會再次響起。我凝視著和花手上的照片,小聲地回了句「是啊」,和花則是「嗯……」了一聲,聽起來像在嘆氣。
  「怎麼了?」
  「媽媽在我這個年紀時,就已經生下哥哥和我了,對吧?跟她比起來,我卻……連婚都還沒結……」
  聽到和花語帶憂慮地這麼說,我有種這段對話將會往不好方向發展的預感,因而斬釘截鐵地說:「沒這回事。」如果不先否定,江崎也許會在和花的腦海中登場。
  「妳不是擁有一間店嗎?還能做出美味的點心,讓客人們開心,這可是比生孩子還了不起的事喔。」
  「是嗎?」
  「是啊。」
  事實上應該不能如此比較,不過我還是要講得肯定一點才行。雖然我是因此才會馬上回答,但平常優柔寡斷的我突然回答得這麼乾脆,反而令人無法信任。聽到和花瞇著眼睛問:「真的嗎?」我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這麼想,還花費一番唇舌解釋。


  魚谷小姐從那之後就沒再聯絡,時間來到星期六。因為週末時客人照例會變多,所以我也會在店裡幫忙。當我一面想著要把家事和雜事先解決,一面吃著早餐時,和花突然說出令人震驚的發言。
  「哥,今晚我要留江崎先生在家裡過夜喔。」
  「咦!」
  留江崎過夜?我為這大膽的發言瞪大雙眼。
  「因為……」大概是我的想法全寫在臉上,和花愣了一下,聳聳肩繼續說。「我打算等打烊後開始做蛋糕,大概會拖到深夜吧,最壞的打算就是要熬夜。說是要過夜,到時可能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啊……對喔,原來是這個意思……咦!」
  我才安心片刻,馬上又想起被自己忘得一乾二淨的重大事件,從椅子上彈起來。和花看到我真如彈簧般彈跳起來,被嚇了一大跳,但我也無暇為自己的失態道歉,馬上丟下筷子衝出廚房,抓起放在自己房裡的手機。
  「糟、糟糕!深、深町!」
  在星期三點心舖公休日那天,先是深町來了,接著津守也出現。雖然我在談話中迫於情勢而假裝接下司儀的任務,但我根本不想當。本來想再跟深町確認,卻因為滿腦子都是魚谷小姐的事……
  「可惡……」
  我一面恨自己太過笨拙,一面按下手機按鈕打電話給深町。今天是星期六,她應該沒有上班。我以為她會接電話,手機卻只是一直響,連切換成語音信箱都沒有。
  等鈴聲終於停了,這次卻切換成「可能是對方沒有開機或收訊不良」的系統語音。我無奈地重打一次,結果仍聽見相同的語音。
  「嗚……」
  恐怕是因為我讓電話一直響,導致手機的電量不足而關機,真是派不上用場!雖然不知道深町能否收到訊息,但我別無他法,只能在內文打上「趕快聯絡」並寄了出去。
  糟糕,這就是所謂「一生的失誤」吧?婚禮派對就在明天,現在還能請到專業的司儀嗎?當我緊握手機鬱悶地思考這件事,準備走回廚房時,發現犀川先生人在對面的和室裡。
  已先吃完早餐的犀川先生在那裡做什麼?我感到莫名其妙,往裡面偷看。
  「!」
  他竟然把我的西裝掛在門楣上,還用刷子刷著。為什麼犀川先生要做這種事?我有種可怕的預感,喚了聲:「犀川先生!」
  「是的。」
  「你、你在做什麼?」
  「深町小姐打電話來,要我準備柚琉先生明天穿的西裝。」
  「!」
  深町這傢伙……要填人家的護城河也該有個限度吧!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跟犀川先生聯絡的?我詛咒自己總是慢人一步,卻也只能抱著被逼上絕路的心情,暗自咬牙切齒。


  我坐立難安地等著深町聯絡,可是手機始終沒響,就算重打也總是聯絡不上深町。就這樣到了中午的開店時間,我因為必須去店裡幫忙,只好把手機放進圍裙口袋,以便隨時能接聽,只不過一直到打烊,她還是沒有聯絡。
  我把善後工作交給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家準備做晚餐,同時煩惱著要怎麼跟深町取得聯繫。在老家附近租房子獨自生活的深町,並沒有裝設家用電話。
  要打到她老家,拜託伯母請她聯絡我嗎?不,這樣一來事情可能會變得非常麻煩。如果……直接去找她呢?我想到一半時,期盼已久的電話終於打來了。
  我奔向手機,看到上頭顯示深町的名字就按下接聽鍵。在我要大叫「深町」之前,手機卻先傳出明顯不悅的聲音。
  『什麼事?』
  「……」
  本來應該是我要對她的擅自行動發脾氣才對,為什麼反而是深町不高興?雖然我有些疑惑,還是對她說:「是司儀的事。」
  『如果是流程表,我已經用附加檔案寄給你了。』
  「才不是流程表的問題。我不是說過我不當司儀,也不出席明天的派對……」
  『可是明天就是派對了呀?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麼?』
  她撂下這句話後,還用鼻子哼了一聲。縱使深町的性格本來就跟可愛一詞無緣,是個不走乖乖牌路線、桀驁不遜的傢伙,我還是覺得她今天顯得極度不悅。
  該不會是工作上遇到什麼麻煩吧?我突然有些擔心,問她「怎麼了嗎」,但她只是回答「沒什麼」。
  『好了吧?我現在還在工作呢。』
  「不,一點都不好,總之,像司儀這種……」
  『你的意思是交給津守也沒關係囉?』
  「那個嘛……」
  那樣會完蛋的,還是拜託別人吧。我要把話接下去,但心情不悅到極點的深町完全不理會我。
  『明天要穿西裝來喔,司儀穿運動服畢竟不太好吧。江崎跟和花說他們為了運送結婚蛋糕借了一輛廂型車,你就搭那輛車來吧,時間你再問和花。』
  「喂……」
  『我還要忙著校對稿子呢。拜拜!』
  深町就這樣單方面結束對話,掛斷電話。換作是平常,我一定會氣憤地說:「妳說什麼!」不過因為她的樣子太奇怪,讓我氣不起來。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啦……
  即使自己的想法遭到徹底漠視,我還是很掛心深町,一直凝視著桌上的手機。果然是工作上遇到問題了吧?即使如此,我也無能為力,只能放著不管……
  「真是的……」
  照這樣下去,我只有去當司儀一途。這下慘了,我明明連派對都不想參加。正當我煩惱該怎麼辦時,和花跟犀川先生從店裡回來。考慮到和花接下來要開始做結婚蛋糕,我只好匆忙準備起晚餐。


  晚餐吃完後過一會兒,江崎就來了。他跟和花直接去店裡的廚房,開始做起結婚蛋糕,而犀川先生也一起幫忙。至於無事可做的我,只能獨自煩惱該怎麼處理明天司儀的事。
  和室裡掛著犀川先生為明天所準備的服裝。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穿西裝,要我穿著西裝站在眾人面前擔任司儀……實在辦不到。當我為此皺眉搖頭──
  「柚琉先生。」
  突然聽見有人叫喚,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到犀川先生站在眼前。我問他蛋糕是不是做完了,他答是已經沒有他幫得上忙的地方。
  「他們好像要弄到早上,要我先去休息。」
  「是喔。」
  即使很在意江崎跟和花的關係,我對江崎來幫忙一事倒是單純感到慶幸。兩個人做都得忙到早上,如果只有和花一個人,不知會變得怎樣?此時不知不覺已快要十一點,犀川先生問我洗好澡了沒。
  「我還沒洗,你先請吧。」
  「那我就不客氣……話說回來,柚琉先生,您不想當司儀嗎?」
  犀川先生之前有看到我跟深町在津守面前聯手演戲的過程。聽了當時深町的發言,他似乎不太能確定我是想當司儀還是不想當。其實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不過犀川先生或許不太懂得言外之意。
  「我不想當。而且我跟深町說過,我連派對都不想出席……」
  「為什麼?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都會跟您一起出席,而且,您高中時代的朋友也會齊聚一堂,感覺上不是很快樂嗎?」
  犀川先生問我理由,但實在很難回答,結果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再次體認到自己有多慘,實在讓人很難受──就算我把這番真心話說出口,犀川先生應該也無法理解吧?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已形同結束。我人生的高峰在二十五歲出道當作家並得獎那時候,之後就一直走下坡。我最害怕別人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光想像回答不出來的自己,以及露出憐憫目光的對方,我就感到卻步。
  在附近走動時,我真的是提心吊膽。如果只是日常的招呼還好,但要是聊得深入一點,就有可能被問到麻煩的問題,所以我總是加快腳步經過。這樣的我,是不可能在老朋友的聚會上露臉的。
  我畢業的高中在本地算是名校,朋友們如今也都過著挺像樣的人生。正如在出版社擔任編輯勤奮工作的深町,或是以外科醫師身分每天忙碌的津守一樣,大家都有各自歸屬的崗位,也都是能好好交代自己在做什麼的人。
  在這種場合裡,如果有人以「話說回來」將話題轉到我身上,誘導我回答呢?就算對方只是隨口問問,我的反應一定也會很僵硬而讓對方尷尬。假如我還繼續在當上班族,至少能用工作很忙之類的當作藉口,可是在一切都公開透明的當今世上,只要曾做過靠名氣賺錢的工作,就會落得連說謊都沒辦法。
  果然還是不行──在我被犀川先生問到為什麼,並將理由化為明確的文字後,這念頭變得更加強烈。雖然對角田和西村很抱歉,但我還是去拜託津守好了,或許會意外抽中上上籤也說不定。
  我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準備要去廚房拿手機時,家裡的電話突然響起。
  「!」
  我想不到有誰會在近十一點的深夜來電。到底是誰……正當我疑神疑鬼之際,犀川先生迅速穿過我身旁,拿起放在走廊牆邊的電話。
  「是的,這裡是湊家。」
  犀川先生用機械式的語調接聽電話後,立刻往我看來,從他的動作判斷,這應該是打給我的。我輕嘆一口氣走向犀川先生,他對著電話說「請稍等一下」,將話筒遞給我。
  「是魚谷小姐。」
  「……」
  我不記得曾告訴魚谷小姐家裡的電話,也許她是在電話簿上查到的。魚谷小姐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的原因是……我心跳加速地接過話筒,並抱著覺悟將耳朵貼近。
  「……電話換我接聽了。」
  『……我是……魚谷……』
  「……怎麼了?」
  『我……我母親她……』
  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的似乎是啜泣聲,就算不聽魚谷小姐說明,我也能想像現在是什麼情況。我不知道是否該問她「令堂病危了嗎」而有些困惑。
  『拜託……』魚谷小姐以氣若游絲的聲音懇求。『……求您……求求您去請醫生來延長我母親的壽命。我……我實在不願……不願意就這樣,跟母親分開……』
  我什麼都願意做──聽到魚谷小姐重複著這句話,讓我在煩惱該怎麼辦之前,就先做出「我知道了」的回答。即使心中依舊迷惘,我還是要有所覺悟才行。我問魚谷小姐人在哪裡,她說在母親住院的醫院裡,那間醫院恰巧就是津守工作的地方。
  我告訴她自己會馬上趕去,問完大樓名稱和病房號碼就掛上電話。我跟身旁的犀川先生交代說要出門後,拿起桌上的手機,再從抽屜裡拿出錢包。當我匆忙走向玄關時,本來在走廊上睡覺的馬卡龍一臉驚訝地看向我,我為吵醒牠說了句「對不起喔」,抱著連穿球鞋都嫌麻煩的急迫心情跑到屋外。
  公車過十一點就沒了。要招計程車的話……還是得跑去車站才行。我一面想方設法,一面小跑步地走下小路,此時,背後傳來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聲音。
  咦……我有些錯愕地回過頭,只見犀川先生直直向我快步走來說:「我送你去。」
  「送我去……?」
  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歪頭思考時,他就從我身旁走過,不疾不徐地取出鑰匙。那鑰匙圈看起來有點陌生,不像家裡的鑰匙。犀川先生拿著鑰匙,用彷彿魔法師以魔杖施法的動作,朝某樣東西一揮。在那前方的竟然是……
  「!」
  停在店前停車場的深綠色MINI
  COOPER,發出「嗶」的一聲解鎖了。那是江崎開來的自用車,為何犀川先生手上會有車鑰匙?不,更重要的是……
  「犀、犀川先生!」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犀川先生要我坐進副駕駛座,自己則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坐進去。「等、等一下啊!」我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時,犀川先生已經發動引擎。
  「犀川先生,那個……」
  「請快點坐上來!」
  犀川先生那張臉平常就很可怕,再加上他用嚴厲的口吻下達命令,我頓時感到一股想驚呼的恐懼。我照他所說的坐進副駕駛座,在關上車門的同時,犀川先生立刻踩下油門,啟動車子。
  我焦急地繫好安全帶,向駕駛座上的犀川先生提出基本──真的很基本的問題。
  「犀川先生,你沒駕照吧!」
  「我會開車。」
  「但是沒駕照吧?」
  他不可能有的,因為他不是人啊!就算會開車,無照上路也是不被允許的。腦袋古板的我堅持這一點,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
  「會趕不上喔?」
  「……」
  的確,魚谷小姐應該是在很緊急的狀況下打來的。我就算要招計程車,在這夜深人靜又遠離車站的地方,不知要何時才能叫到車。我找不到話語反駁犀川先生,只好閉上嘴巴保持沉默。要搭沒駕照的犀川先生開的車?還是像無頭蒼蠅般去找計程車?
  「……」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做好覺悟,抓緊安全帶,在心裡祈禱自己能平安抵達。不過──
  「嗚哇!」
  因為犀川先生沒減速就轉彎,車體整個傾向一邊,害我叫了出來。更糟糕的是這附近地形起伏大,轉彎又多。再這樣下去,是我會先上天堂吧。「拜託開車小心一點!」我此時的懇求聲,聽起來充滿悲壯的氣息。


  我家沒有車。祖父跟父親都沒有駕照,我跟和花從沒想過要開車,所以也沒去考駕照。那麼,為什麼犀川先生會開車呢?這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犀川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學會開車的?」
  「以前搭津守先生的車時,他教我的。」
  「津守教的?」
  「是的。右邊是油門,左邊是剎車。這個把手對準D的位置,車子就會前進,如果是R則會倒退。」
  「……」
  這個……是連我也知道的事。所以說,他只憑著這點知識在開車?恐懼又再次支配我全身。不過,拜託他小心一點後,車子便很平穩地前進。我想這應該是他第一次開車才對,這就是所謂的有天分嗎?
  「……犀川先生,你知道目的地嗎?」
  「您不是說過是津守先生工作的醫院嗎?」
  「是那裡沒錯……不過要怎麼去……」
  我向犀川先生確認他是否知道,他說「有這個」並指著衛星導航系統。該、該不會他連衛星導航都會用吧?
  「在這裡輸入想去的地方,它會為我們帶路。」
  「這也是津守告訴你的?」
  「是的。」
  見犀川先生一本正經地點頭,我只能含糊地答腔,並輕輕嘆了口氣。我從以前就覺得犀川先生很優秀,適應力也很強。如果我在同樣條件下面臨不得不開車的情況,絕對沒有能力像他這樣行動。
  還是少說廢話,乖乖坐好才是上策。我這麼想著看向前方,又想起另一件在意的事。
  「真虧江崎願意把車借給你。」
  犀川先生想必沒跟江崎說他沒駕照,但江崎也真有膽量,居然敢把車子借給只見過幾次面的人。是說有急用才借到的嗎?覺得可疑的我詢問犀川先生,他卻若無其事地回答:
  「鑰匙放在他的手提包裡。」
  「……意思是,你是擅自借來的嗎?」
  「不要緊,他說要忙到早上,不會發現的。」
  「……」
  喂喂,這……不幾乎等於是犯罪了嗎?為了讓江崎的車能完好無傷地物歸原主,只好請犀川先生儘量小心駕駛了,這同時也是為了不被警察抓到。萬一被警察抓到,可不只是無照駕駛的問題而已,畢竟犀川先生應該連戶籍都沒有。而且,就算我講出真相,也只會被懷疑頭腦有問題吧……
  這趟讓人冷汗直流的兜風,對我來說或許反而是好事,讓我連煩惱事態嚴重的心情都沒有,不知不覺間抵達了位於橫濱的醫院。這家蓋在海邊的醫院是大學的附設醫院,也是津守的工作地點,所以我來過幾次。
  在空蕩蕩的深夜停車場裡停好車後,犀川先生跟我一起朝魚谷小姐所說的醫院大樓前進。深夜時段的出入口有限,但因為這裡有收急診病患,所以人潮沒間斷過,也聽得到救護車的聲音。不管是醫院員工還是其他人,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因此我們沒有遭到盤查,順利抵達目標的大樓。
  我站在魚谷小姐所說的病房號碼前,在開門前先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在電話裡,我雖然對泣訴的魚谷小姐說「我知道了」,甚至趕了過來,但事到臨頭我仍猶豫不決。
  這也是當然的,畢竟自己要做的事,有可能會為魚谷小姐招來最大的不幸。犀川先生見我呆站原地,也只是沉默不語,靜靜佇立在我身旁。
  「……」
  如果我奪走魚谷小姐的性命……光是想像,就讓我感到十分害怕。不過,既然都已來到這裡,也不能就此打退堂鼓。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將房門打開,走進安靜的病房裡。
  「……湊先生……」
  我一將頭探進拉簾裡,坐在椅子上的魚谷小姐就站起身。她哭得雙眼紅腫,令人心疼,不過也難怪她會如此。我看向病床,上頭躺著一位應該是魚谷小姐母親的女性。她臉戴氧氣罩,身上插著數根管子,看似陷入昏迷。目睹這慘狀的我無言以對,只能呆站在原地。
  「拜託您。」魚谷小姐向我深深低頭。「請您告訴我該怎麼做……再這樣下去,已經……您說過醫生他正在療養中……可是,難道不能想辦法拜託他嗎……我……不管怎樣……都想讓母親在最後……看到自己的舞蹈。」
  「……」
  「之前,我曾思考過湊先生所說的話。的確……我不知道自己的壽命還剩多少……有可能明天就會死……也有可能活到八十歲。可是,現在我選擇將壽命分給母親,這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如果就這樣死去……也是我命該如此。因為是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後悔。」
  魚谷小姐斬釘截鐵地說完,直直看著我,從眼角溢出的淚水滑下她的臉頰。她用手掌拭去不停流出的淚,語帶哽咽地繼續訴說。
  「母親她……為了我……為了讓我跳芭蕾……非常拚命在幫我……所以……所以……我要在最後……」
  魚谷小姐的判斷是否正確,我無法確定,不過她迫切的心情,已經讓我沒有退路。我將視線從依舊深深低著頭的魚谷小姐身上,移向站在我背後的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一語不發,看著我的表情始終沒變,不過那雙眼睛似乎透著哀傷,讓我想起他之前曾叫我不要勉強的事。
  犀川先生了解我的苦楚──這般確信推了我一把,讓我走近站在床邊的魚谷小姐。
  「魚谷小姐。」
  我平靜地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後,我便握住她的手,凝視她充滿疑惑的濕潤眼眸,向她確認:
  「妳想讓令堂看妳的發表會嗎?」
  「……想。」
  「發表會……是在一月吧?」
  「是。」
  聽到魚谷小姐的回答後,我繼續握著她的手接近病床,並將她母親的手也握住。現在魚谷小姐正透過我,跟她母親相連在一起。
  「……」
  我閉上眼睛,開始數數。一、二、三……
  父親命令我轉移壽命時,我因為覺得恐懼,一直搖頭說辦不到。第一次使用這能力時所造成的心理創傷太大,讓我不想再做同樣的事。可是,我又無法違背父親的意思,只能嚎啕大哭。這時,犀川先生偷偷跟我這麼說:
  「請試著數數吧。一就是一天,二就是兩天。只要慢慢地靜下心來,就能辦得到,也不會再發生像之前那樣的事──」
  犀川先生只有那一次說出像是建議的話。在那之後,我反覆嘗試幾次,感覺自己已能如犀川先生所說的那樣辦得到了,算是抓到訣竅。
  但在同時,每次只要開始數數,就代表父親的壽命正在削減。我數了多少,罪惡感在我心中刻下的傷痕就有多少。
  「……」
  距離明年一月舉行的發表會大概有兩個月,我只數到剛好的數字就張開眼睛,將魚谷小姐跟她母親的手同時放開。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看向魚谷小姐,發現她正用不明就裡的眼神看著我。看到魚谷小姐尚且安好,我鬆了口氣,感謝老天爺沒有讓最壞的情況發生。
  雖然我有告訴過魚谷小姐「延長壽命」的真正意思,卻沒有交代做法,所以魚谷小姐似乎一直誤以為療養中的父親才是施術者。
  她一定沒想到我才是能夠延命的那個人。我對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魚谷小姐,告知她的願望已經達成。
  「魚谷小姐,妳的壽命已經轉移到令堂身上。一時之間令堂雖會恢復健康,但不代表病治好了,請不要誤會。」
  「是透過……剛才那樣嗎?」
  「我先警告妳,這是無法再做一次的。當令堂的壽命走到盡頭時,就算妳希望再延命一次,也沒辦法實現。剛才的事以及這番話,妳要不要相信都取決於妳,但請妳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拜託妳了……」
  當我低頭請求時,從床上傳來喚著「結羽?」的聲音。魚谷小姐嚇得彈起來,看向床上的母親。
  「媽……媽媽!」
  「怎麼了……?」
  雖然聲音隔著氧氣罩聽不清楚,但直到剛才還處於昏迷狀態、眼睛緊閉的魚谷小姐母親,確實是清醒過來了。魚谷小姐握住看似一頭霧水的母親的手,叫著「媽媽!」並彎下腰靠向床邊。看到她流著淚,反覆說著「太好了」,我刻意不發出聲音,跟犀川先生一起悄悄離開病房。


  我們在廣大的醫院裡繞了很久才走出醫院,來到停車場,坐進停在停車場裡的車子。犀川先生駕駛車子的技術比之前更為熟練。此時已到了隔天的凌晨,路上很空,好像整條路都被我們包下來。
  我隨著車子搖晃,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想著自己已有多久沒像這樣在深夜裡兜風。大概是從大學以後就沒有了吧?想當年我曾跟深町搭著津守的車一起到過很多地方,連富士山也去過。
  從那之後已過了十年。有人說十年是一個階段,難怪我會感覺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這十年間我做了什麼?下一個十年我能做什麼?
  魚谷小姐的十年呢?她說過春天要去留學,真希望她能以芭蕾舞者的身分活躍於舞台上……想到這裡時,淚水忽然滑下臉頰。
  「……咦?怎麼會……」
  我小聲地喃喃說著,一垂下頭,滴落的眼淚就將牛仔褲染上水漬。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哭,疑惑地用手背擦拭眼淚,但越想讓眼淚止住,眼淚越是湧出,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還好,偏偏犀川先生就在身旁。雖然知道車內狹窄、無處可躲,但我還是不想被看到,只好刻意背對駕駛座,靜靜吸氣,努力讓心情平復。
  我腦中隱約明白,自己是因為心情放鬆下來才會流淚。不用奪走魚谷小姐的性命實在太好了。即使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至少她不會在我眼前死去。
  ──落得跟我母親一樣的下場。
  「……」
  二十八年前,母親在家中生下和花。我那時五歲,為妹妹的誕生感到高興,可是,祖父和父母都無法純粹地感到喜悅,因為和花一出生就虛弱到連哭都哭不出來,而且第二天就沒有呼吸。
  父親跟祖父臉色鐵青地在家裡奔走,我則待在抱著和花的母親身旁。我聽到母親反覆叫著和花的名字,祈禱她能再活過來,就覺得自己必須採取行動。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卻懂得握起母親跟和花的手。這想必是我憑著本能理解到自己的力量吧。
  好想救和花──為了替母親實現這個心願,我將母親的壽命轉移給和花。我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只顧著拚命握緊這兩人的手。
  「……嗚……柚琉!」
  母親最後喊了我的名字一聲,當場倒下沒有氣息,接著換和花開始嚎啕大哭。祖父趕來一臉茫然的我身邊,看到我一手牽著哭泣的和花,一手牽著斷氣的母親,開口問:
  「──是你做的嗎?」
  我面對臉上交織著驚愕與困惑的祖父,一句話都答不出來。此時父親也出現了,朝倒下的母親喊了她的名字,連忙開始急救,而祖父也一起幫忙。在一片混亂的房間中,我握住和花的小手,思考自己做了什麼事。
  是我把母親的性命給……
  「柚琉先生。」
  「……」
  犀川先生的聲音讓我突然回神。我看向身旁,他面無表情地說:「到家了。」我連已經開到自家附近都沒發覺。看車子在店前的停車場停好,我大大地嘆了口氣。
  「抱歉……」
  犀川先生也許有發現我在哭,但他什麼都沒說。等引擎熄火、我們下車後,犀川先生用附在鑰匙串上的汽車遙控器把車子鎖上,再沿著通往家門方向的小路往上走去。我走在他身旁,吐露小小的不安。
  「不會被江崎先生發現嗎?」
  「他最快要到今天下午才會開這輛車,到時引擎已經冷卻,而且汽油也沒減少多少,應該不會發現的。」
  犀川先生說明得頗有道理,讓我不禁點頭。一開門進去,赫然發現玄關的拉門沒鎖,就算再怎麼匆忙,我也太不小心了,得好好反省才行。進到家中,在走廊上睡覺的馬卡龍一臉不解地抬起頭,我見狀在牠身旁蹲下。
  「對不起喔,把你吵醒了。」
  我苦笑著賠不是,馬卡龍則睡眼惺忪地回望我,這副歪著頭的模樣療癒了我的心。我對牠說「晚安」後站起身,還在想犀川先生去哪裡,一走進廚房便在水槽前看到他的背影。
  時間已接近兩點,看來和花他們真的要忙到早上。我沒想到居然要熬夜工作,一面擔心當初請她做結婚蛋糕的決定是否太過輕率,一面在椅子上坐下來。當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時,突然傳來「鏗」一聲的清脆聲響。
  「……嗯?」
  我一頭霧水地看向桌面,只見有個白色的小容器,裡頭裝著淡茶色的冰淇淋。這當然是犀川先生放的,但我並沒有說想吃冰淇淋,而且現在還是深夜。為什麼是冰淇淋?犀川先生見我滿臉錯愕,便用跟平常沒兩樣的平淡語氣說:「請吃看看。」
  「咦……啊……好的。」
  我不好拒絕,就拿起放在容器旁的湯匙。原本以為他在水槽前是要收拾東西,沒想到竟然是為了準備這個。我用銀色湯匙舀起一匙柔軟的冰淇淋,放進嘴裡。
  「……是牛奶糖口味嗎?」
  我一開始無法馬上吃出是什麼味道,後來才發現這香氣十足的風味正是牛奶糖的味道。
  「是的。」犀川先生點點頭,表示這只是試作品。「味道如何?」
  「很好吃。」
  「……」
  「呃,是真的很好吃喔。」
  我認為自己有確實回答,但從犀川先生毫無表情的臉上,我感覺他有些不服氣,又連忙重複一遍。再說,事實上冰淇淋的確非常美味。說到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一直是金字招牌的香草口味固然美味,不過這個口味也挺不錯的。
  「要在店裡賣嗎?」
  「改天吧。」
  「嗯,可是我覺得光這樣就很夠了,非常好吃呢。」
  我覺得他仍然存疑,又說一次,可是犀川先生依舊是一副帶著懷疑的微妙表情。要再說一次嗎?不,重複越多次反而越可疑吧?
  不過老實說,讓身為甜點白痴的我來試吃,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除了美味以外,我擠不出其他感想,只好以困擾的心情吃完剩下的冰淇淋。這份甜中帶著微苦的冰淇淋,一下子就被我吃光了。
  本來心想深夜怎麼會適合吃冰淇淋的我,現在倒覺得意外適合,或許是疲憊的身體出於本能想吃點甜食也說不定。
  「……」
  犀川先生或許是察覺到這一點,才會叫我吃冰淇淋吧?我看著殘留一抹牛奶糖顏色的白色容器,腦中這樣思考著。
  「那麼……」此時犀川先生再次開口。「請容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對了,犀川先生。」
  「嗯。」
  「謝謝你。」
  除了感謝他做冰淇淋給我吃以外,更重要的是,若非犀川先生心一橫採取行動,我很有可能會趕不上。畢竟魚谷小姐的母親當時躺在病房裡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危急。
  面對我鄭重的道謝,犀川先生沉默片刻後,說了句「不客氣」輕輕搖頭。
  「……晚安。」
  感覺犀川先生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他還是只道了晚安,就走向自己的房間。獨自被留下的我洗完空盤和湯匙後,在和室裡躺下。本以為吃完甜食,精神稍微恢復了,結果躺下來以後,才發現全身倦怠不已。
  一閉上眼睛,魚谷小姐哭泣的臉龐就浮現在眼前。她應該沒有再哭了吧?即使總有一天她會再次流淚,還是希望她能好好珍惜在那之前的寶貴時光。
  我翻過身,雖然看得到位於黑暗另一頭的佛堂,卻看不見擺在佛堂上的母親遺照。那時母親才二十八歲,我卻把她剩餘的壽命全轉移給和花。
  本來差點沒命的和花因此存活下來,但只能活到把母親轉移的壽命用完為止。而且和花不知道,自己其實已活了五十六年份的壽命。
  沒人知道自己的壽命有多長、還能再活多久,即使是我也有可能明天就會死。所以,我跟和花或許處在相同的條件下,只是她冒的風險確實比較高。
  因此,我既希望和花能得到幸福,卻也害怕她結婚生子。萬一和花在最幸福的時候突然結束生命呢?就算每個人都會如此,我卻怎樣也無法釋懷。可是,以一己的後悔來束縛和花真的好嗎?我就在這樣的自問自答中,不知不覺遭睡魔襲擊,失去了意識。


  我一直覺得好冷,但因為睡得很熟懶得起身,就一直忍耐。好冷、好睏、好冷、好睏,一直陷在這循環中的我,直到被和花喚了聲「哥!」才突然醒過來。
  「……嗯……?」
  「為什麼睡在這種地方啊?也不蓋被子,會感冒喔。」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和花一臉無奈地俯視著我。在這種地方?我一頭霧水地坐起身,才想起自己在和室裡睡著了,難怪會覺得冷。弄清楚原因後,我一面為全身痠痛叫苦,一面爬了起來。
  「好痛喔……真糟糕……我再去補眠好了。」
  「你在說什麼啊?趕快換衣服,已經到了要出發的時間囉。」
  「咦?」
  「現在江崎先生跟犀川先生正把東西裝上車。我要去換衣服,你動作也要快一點,還有臉要洗一洗喔!」
  和花丟下這些話後,快步走上二樓。江崎跟犀川先生正在把東西裝上車……也就是說,和花熬夜趕工的婚禮派對用蛋糕和花色小蛋糕都已經完成了嗎?
  「!」
  我猛然回神看向時鐘,時間已過了八點。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心慌意亂地繞著和室踱步。完蛋了。昨天跟犀川先生談過後,我再次認清自己沒有辦法出席婚禮派對,才會決定無論結果如何,都要請津守代替我擔任司儀,但後來接到魚谷小姐的電話,我就匆匆忙忙趕去醫院。
  回到家後,我就這麼睡死了,沒跟津守聯絡。不然現在趕快打電話……我抱著這個念頭尋找手機時,已迅速換裝完畢的和花剛好從二樓下來。
  「哥!你在做什麼啊!」
  「呃,沒有啦,那個……我果然還是……」
  「快點啦,我還有事要到現場才做,回來以後也要準備開店,再不出發就慘了!」
  「喔,好啦,可是……」
  「好,把上衣脫掉!」
  和花平時的個性還算穩重,步調也比較悠哉,不過一到緊要關頭,她就會變了個樣。畢竟二十幾歲就自己開店,內心本來就有強悍的一面吧。她來到廢話連篇的我面前,拿起掛在門楣的西裝,要我把身上的襯衫脫掉。
  她的表情很可怕,我只好順從她。和花應該很累了,畢竟她在客人絡繹不絕的店裡忙完後,緊接著又為了做蛋糕跟點心而熬夜。
  我乖乖穿上和花遞來的襯衫、褲子,再繫好領帶、穿上外套。聽到和花說「走吧」,我便點點頭,只拿了手機跟錢包跟著她一起走向店裡。
  江崎跟犀川先生沒在店裡,我們穿過店門口來到店外,看到停車場裡停著一輛廂型車。江崎將後車門關上,跟和花說:「都裝完了喔。」
  「謝謝。犀川先生,接下來就拜託你。」
  「路上請小心。」
  「哥,你坐後座吧。」
  和花這麼一說,江崎就幫我打開後座車門。我順勢坐進車裡後,和花坐上副駕駛座,江崎則坐進駕駛座,開著這輛充滿香甜氣味的車子朝橫濱前進。


  喂、喂,我到底打算怎麼辦啊?我連從車窗眺望景色的心情都沒有,坐在後座抱頭苦思。難道就這樣到達現場,順勢參加派對,甚至擔任司儀嗎?
  這樣不行!可是,我也不想把自己不願出席的理由告訴和花。萬一我這個哥哥在她眼中變得比現在更沒用就糟了。這樣一來,只剩下……
  走投無路的我想到最後手段時,和花的智慧型手機響起。她從皮包裡拿出來一看,喃喃說道:「是小麥姊打來的。」
  「……是的……嗯,剛從店裡出發,現在正在往橫濱的路上……大概還要再一個小時才會抵達。小麥姊妳呢?嗯,是啊……我知道了……咦?他當然也跟我們在一起。」
  我從後座往前探出身子,聽她們的對話聽到一半時,和花突然轉身把手機遞給我說:「小麥姊叫你聽。」我一直在等這句話,深吸一口氣後接過手機。
  『你死心了吧?』
  「……這個……」
  『我接下來要去教堂參加結婚儀式,結束後會馬上趕過去,就麻煩你啦。』
  「等一下,深町……」
  『你該不會要用肚子痛或頭痛當藉口裝病吧?用這種方法逃避,馬上會被拆穿喔。』
  「……」
  嚇了我一跳,剛剛策劃到一半的作戰計畫居然被她識破,讓我啞口無言。接著,深町又趁我陷入沉默時補上一刀,自顧自地丟下一句:『就拜託你囉。』然後結束通話。連我的裝病作戰都被封殺了,真可說是四面楚歌、一籌莫展、萬事休矣。我深深嘆了口氣,將手機還給和花,有些恍神地望向車窗外面。
  這樣一來……只能下定決心,正面迎戰了嗎?始終一臉死氣沉沉的我,看起來實在不像要去參加婚禮派對的人。就在我陷入煩悶之際,車子抵達了目的地。
  這棟白色外牆還相當簇新的建築物,外觀很時髦,非常吸引人。江崎剛把車子開到建築物後方的卸貨口,就有數名身著白色廚師服的員工似乎已接到通知,立刻從建築物裡出來。江崎跟其中貌似主事者的男子看似熟識地交談幾句後,向我跟和花介紹男子,說他是這裡的老闆兼主廚。面對這份明知時間緊迫,卻仍願意接受我們無理要求的大恩,我鄭重地向他致上感謝之意。
  「這次多謝您了。能讓我們在如此氣派的店裡舉行派對,真是不勝感激。」
  「不,我才要感謝你們願意光臨本店。對了……您就是湊家的哥哥嗎?」
  「是的。」
  「擔任司儀的人就是您吧。我們經理說要跟您商量流程,請到這邊來好嗎?」
  「……」
  這位主廚知道和花是誰,也知道她哥哥要擔任司儀,看來我的護城河早就完全被填平了吧?確認這一點後,我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就完全死了心。至於是什麼事不可能,當然是我不可能逃走了。
  那麼,我只好努力去圓滿達成這項重責大任。即使失敗,也是深町強迫我的,絕不容許有任何怨言。
  我懷著對深町的遷怒,去找經理商量派對的流程。


  這家餐廳的所在位置,算是橫濱中地勢又更高的地方,因此視野良好,從冬天也充滿綠意的庭園中,還能俯瞰整個橫濱市街。光是看建築物和庭園本身,就能了解它受歡迎的原因,更何況這裡端出的立食派對餐點每道都很美味,其價值感更凌駕於它的硬體設施。
  和花在十一點前就完成了蛋糕的擺設,因為她還要開店,跟江崎又急急忙忙地回去。這時賓客們開始陸續抵達,深町也從教堂趕來。正當我為了擔任司儀而拚命記住流程時,站在我身旁的她抱怨起我亂翹的頭髮。
  「我本來就是這種髮型。」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可是你的重要場合呢。」
  「又不是我要結婚,再說我……」
  「好啦好啦,笑一個~」
  不是說過我不想當嗎──我想這麼說,深町硬是不讓我說完,還拍下我的臭臉。自稱接下攝影工作的深町,脖子上掛著一台很大的單眼相機,說自己得忙著拍照,所以之後就拜託我了,接著便消失蹤影。
  可惡!給我記著……我忍不住出言詛咒時,經理跑來告訴我新郎新娘已經到了。深町寄來的信件中,只有依照時間所定出的流程表,但來到餐廳後,我才發現居然連根據這張表所擬的劇本都準備好了。
  好吧,首先是第一句。
  「讓、讓各位久等了,新郎新娘已抵達現場,請各位來賓予以掌聲歡迎。」
  這場以我近乎照本宣科的念稿開場的派對,即使之前發生了一堆鳥事,總之還是順利地進行下去。和花跟江崎一起做的結婚蛋糕非常出色,讓新娘西村感動到眼角都泛著淚光(或許是在為自己終於能盡情吃蛋糕而感動吧)。
  聽到大家異口同聲的稱讚,身為和花哥哥的我也倍感驕傲。這個不但美味,外形也很講究的可愛結婚蛋糕,在切蛋糕的儀式後就分送給現場每個人,但身為司儀的我卻連品嚐的時間也沒有。
  切完蛋糕後,輪到新郎角田率領樂團唱歌,以及西村的同事表演魔術。結果角田的歌讓人聽得一頭霧水,應該是魔術重頭戲的鴿子也躲在大禮帽中不肯出來。
  之後是網球社的顧問馬場老師致詞。正如所料,在上台前就喝得醉醺醺的馬場老師,居然從我們那所高中的創校歷史開始說起。即使根本沒人在聽,但直到派對結束前老師都不肯放下麥克風。
  這時我終於得以清閒,也跟角田和西村說到話。雖然不知道他們對我的辛苦了解多少,但聽到他們對我說謝謝,我還是打從心底慶幸能在他們邁向人生新階段時幫上忙。
  我也有跟其他幾個老朋友講到話。他們大概顧慮到我是司儀,只有打招呼說「你看起來不錯嘛」,談話完全沒進展到我一直害怕的後續部分。

  派對結束後,卸下重責大任的我已經筋疲力盡,呆坐在庭園角落。
  「辛苦了。」
  我聽到深町的聲音,一抬起頭就看到她手上拿著一瓶香檳和玻璃杯。她在我身旁坐下,往杯子裡倒香檳,我一臉錯愕地看著她,皺起眉頭。
  「妳整瓶都拿來了?」
  「反正是多的,我就拿來了。我一直在拍照,都沒喝到。你要喝嗎?」
  深町問我,我搖了搖頭。我現在這麼疲憊,如果再喝香檳一定會醉倒。比起這個,津守沒出現更讓我在意,就問深町他是否有聯絡。
  「是突然要動緊急手術嗎?」
  基於津守的職業性質,這是預想得到的事。當初明明宣稱不管有什麼事都會趕來,最後果然還是事與願違嗎?見我歪頭思索、喃喃自語,深町邊喝香檳邊幫他解釋。
  「不是啦,他去新加坡了。」
  「新加坡?」
  「他有說過吧?是為了學會。應該是明天才會回國。」
  我的確記得他說過要去學會,但學會的地點在國外、時間跟婚禮派對撞期這些事,他從未提過隻字片語。可是之前津守來我家時,明明對擔任司儀充滿幹勁,還嚷著就算有急診病患送來,也要叫後輩去應付之類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日期變更了嗎?」
  「從一開始行程就是這樣。津守那傢伙,完全忘記自己預定要出席學會,還跟角田和西村道歉,表示改天會再向他們道賀。」
  「等……等一下……」
  如果是這樣,津守那時為何說他要當司儀?都已經因為沒做好參加學會的準備而被上司命令回家,他應該知道婚禮派對當天自己人不在日本才對。
  深町見我覺得可疑而陷入苦思,依舊一副毫無歉意的樣子,只是聳聳肩喝口香檳,向我坦白她幹的好事。
  「事實上,是我們為了讓你當司儀,合力演了一齣戲。只要津守說他要當司儀,你一定會阻止,對吧?」
  「!」
  她說得沒錯,只要想到讓津守當司儀會導致悲劇,我就會焦慮,不得不配合深町。結果那竟然是他們兩人的策略!我完全沒料到這一點,不禁啞口無言。
  深町見狀,輕輕嘆了口氣說:
  「因為,如果不這樣,你就不會出席了。」
  「……等一下……妳是為了要讓我參加,才設計我的嗎?」
  「說什麼設計啊?講得這麼難聽。」
  「實際上不就是這樣嗎!」
  竟然兩人共謀欺騙我,叫我幹司儀這種不習慣的事,結果讓我擔不必要的心,並消耗大量精力,真的只能用惡劣來形容。
  「你們到底想怎樣啊!」
  我一發脾氣,深町就回了句「對不起啦」,並說出她的理由。
  「我想讓湊跟大家見見面,可是像同學會那種以前的夥伴聚會的場合,你都絕對不出席吧?所以……我就找津守商量,結果他說:『不然讓他當司儀怎麼樣?』」
  「該不會津守說要當總召,卻搞不定場地那件事……也是你們……」
  「不是不是,那是真的。」
  聽到我懷疑他們是否從一開始就設計我,深町連忙否認,可是我還是擺出一副難以相信的表情。深町看到我眉頭依舊深鎖,嘆了口氣說:
  「我是覺得啦,如果你就這樣誰都不見、避開人群,未免太寂寞了。」
  「我啊……」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每個人本來就有或大或小的煩惱,只是因為你成名了,所以嚐到更多辛酸吧……因此,我想為你製造一個契機,讓你知道這種事其實不需要逃避。能看到角田和西村幸福的笑臉,你不覺得很好嗎?」
  雖然不是沒有想反駁的話,但我的確覺得很好。想了一會兒後,我勉強點點頭,深町露出苦笑。
  「能看到你有精神的樣子,角田和西村以及其他所有人也都覺得很好。如果你因為不想留下討厭的回憶而一味逃避,永遠無法體會這種『覺得很好』的心情吧?」
  「……」
  「不管再怎麼覺得麻煩,有很多事情還是得實際去做,才會發現它們跟想像的其實不一樣……你會覺得我這樣太樂觀了嗎?」
  我的確抱著這樣的心情,所以無話可說,只能大大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天空。上午時還很藍的天空,不知何時有些泛白。冬天快到了,看見深町穿著宴會用的禮服,衣著顯得單薄,我就催她趕快進屋裡。
  派對結束後,我跟要接著續攤的深町道別,獨自坐電車轉車回家。抵達鎌倉時已將近五點,但今天是週日,來客一定會絡繹不絕直到打烊為止。
  我為了幫忙熬夜而疲累的和花急忙趕回來,卻發現江崎還沒回去,仍留在店裡幫忙。我穿著西裝直接往廚房探頭張望時,看起來未顯疲態的和花跑來問我:
  「哥,你回來啦,情況怎麼樣?」
  「除了我這個司儀以外都很成功。角田和西村要我代為向妳致謝,蛋糕頗受好評,大家都說好吃。」
  「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反應會怎麼樣。」
  「哥哥您當的司儀也頗受好評喔。我跟經理在電話裡聊了一下,他還誇獎您呢。」
  江崎的體貼讓我不禁苦笑,低頭感謝:「承蒙你們的照顧。」聽到店裡有江崎幫忙沒問題後,我就回到家中處理家事。
  因為一早起來馬上出門,犀川先生也得獨自準備開店,所以家事完全沒人做。時間就在我洗衣、掃地、照顧馬卡龍之間流逝,一下子到了六點半。
  和花他們比平常更早關店回來,我問一起進來的江崎是否要留下來吃晚餐。其實,如果他要留下來,菜色會讓我傷透腦筋,不過身為成年人的禮貌還是得顧及。江崎大概看穿我複雜的心情,說他要回去了。
  「我還有事。」
  「是嗎?還讓你在店裡幫忙,真是有勞你了。」
  「對不起喔,江崎先生,把你留到這麼晚。」
  聽到和花要送江崎離開,我也別有居心地一起跟去。我絕對不是要當這兩人的電燈泡,而是因為擅自使用江崎的車,讓我有些在意。如果江崎露出一丁點懷疑的神色,我就得想辦法蒙混過去。
  心懷愧疚的我跟著江崎與和花一起穿過店內,來到停車場。當江崎從手提包裡拿出鑰匙、解除汽車的中控鎖時,和花「啊」地叫了一聲。
  「對了,江崎先生,你等我一下。」
  和花說有東西要給他而跑回店裡。跟江崎兩人獨處的我,對他的協助鄭重表達謝意。
  「感謝你幫了這麼多忙……蛋糕也是大受好評。那麼多的量如果只靠和花一人,也許就做不出來了。這都是托江崎先生的福。」
  「不客氣,我只是依照她的指示幫忙而已。」
  他這種不自貶,而是單純尊敬和花能力的說法,讓人頗有好感。我再次體認到江崎果然是個好人。他不但為了做結婚蛋糕幾乎整夜沒睡,還一直在店裡幫忙到打烊為止。從客觀角度來看,他真是個能幹的男人。
  雖然對於他們兩人的交往,我的心情還是很複雜,但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有像江崎這樣的人在身邊,和花一定會幸福。我看和花還沒有要回來的跡象,趁機向江崎低頭行禮。
  「以後……我妹妹也要請你多多指教。」
  江崎看到我一臉嚴肅地這麼說,也誠惶誠恐地回了句「我才是」。但接著他卻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抓了抓頭。
  「可是……」
  「……嗯?」
  我看著在「可是」之後欲言又止的江崎,覺得匪夷所思。到底在可是什麼?我不明白江崎要說什麼,只好等他把話接下去。他輕輕嘆了口氣,彷彿下定決心般向我坦白。
  「其實,我被和花給甩了。」
  「……咦?」
  「我曾邀請她……一起去法國。我明天就要去法國。」
  「咦?」
  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態發展,讓我腦中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和花跟江崎不但已經復合,感情還順利進展。想到他們年齡也不小了,我一直擔心他們如果真要結婚該怎麼辦,還在為自己無法贊成這段戀情而煩惱不已。
  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和花甩了江崎。而且,江崎還說他明天要去法國……
  「你、你說要去法國是……」
  「我被派去負責那邊的餐廳,因此想到……和花曾說過想在法國學習,就認為這是個好機會,邀請她一起去……那是一家小有規模的店,薪水也不錯,我還自認可以成為和花的支柱……」
  「和花……為什麼拒絕呢?」
  「她果然還是很掛心這家店吧。我本來想說服她,既然店裡的生意已經上軌道,就算休息一陣子,應該也不用怕客人流失。可是……」
  「……」
  江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苦笑,表示和花還是覺得太勉強。即使店裡生意已經上軌道,想到要讓開張才兩年的店長期休業,難免讓人有點抗拒。這種心情我雖然能理解,但總覺得和花會拒絕是另有原因。
  江崎像要印證我的猜測般,繼續說下去。
  「我之前去法國留學時,也曾邀和花跟我一起去,但最後被拒絕。當時我是為了累積工作資歷而去留學,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我認為自己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於是就放棄了……結果,卻是兩次都被她甩了。」
  江崎說完聳了聳肩。此時店門打開,傳來和花說「不好意思」的聲音。她小跑步著過來,將手上的小紙袋交給江崎。
  「虧我還特地買了,居然差點忘記。我想那邊應該很冷吧,要記得用喔。」
  「是什麼啊?」
  江崎道謝後,接過紙袋往裡面一瞧,立刻將東西拿出來。這個包在透明塑膠片中、上頭綁著蝴蝶結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圍巾。江崎看起來一臉高興,笑著說了聲「謝謝」。
  江崎雖然說他被甩了,但事實上兩人的互動還是很親暱。我意味深遠地說了句「那麼,請多保重」先進去店裡。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國,跟和花應該會有一段時間見不了面,我得識趣一點才行。
  話雖如此,我心裡還是非常在意,不想直接回家,就刻意留在店裡假裝在打掃。不久後,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是和花進來了。
  「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沒有,只是……桌子的位置有點……」
  大概是我的藉口太蹩腳,讓和花露出苦笑。她的臉上不見哀傷,也不像在勉強。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國,和花會不會有些寂寞呢?這樣的疑問浮現在腦海裡,讓我忍不住開口。
  「他說要去法國?」
  「你聽江崎先生說了啊?是的,而且明天就要出發……讓他幫忙到最後一刻,真對他不好意思。」
  「我聽深町說過,他是有名的廚師……他也說人家把一間店交給他負責。」
  「很厲害吧。現在都已經這麼有名,再過五年之後,他一定會變得更有名,感覺會當上世界級的明星主廚呢。」
  「是嗎……」
  這樣的男人所提出的邀請,和花居然拒絕了兩次。她應該也知道江崎不管於公於私,都能成為她無可取代的好伴侶……
  成為和花絆腳石的,不就是我嗎?這個念頭在我腦內的某個角落浮現,但就是說不出口。不要在意我,跟江崎一起出國比較好──我應該要說出這些話,從和花背後好好推她一把才對。
  竟然不能把和花的幸福擺在第一位,我深深感覺到自己的無能。我想到這裡,突然發覺和花在竊笑,就問道:「怎麼了?」她用充滿好奇的表情說:
  「很想看看哥當司儀的樣子呢。」
  「……」
  「小麥姊說她有拍影片,應該會給我看看吧。」
  「別做這種沒品的事。那才不是我的重要場合呢。」
  我語帶諷刺地說完,和花關掉店裡的電燈。聽到她說「來吃飯吧」,我點了點頭,兩人一起離開店裡。


  雖然是以自己不情願的方式,但這個惱人的婚禮派對起碼結束了,我也終於恢復以往的平靜生活。發生在同一時期的魚谷小姐的問題也解決了。我鬆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能過平常的生活,沒想到才過沒多久……
  「……什麼也寫不出來……」
  就在我被耍得團團轉、手忙腳亂之際,做為唯一收入來源的散文專欄截稿日已迫在眉睫。我一行都寫不出來,而且沒有任何題材。這個月發生過的唯一大事,就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當司儀。該拿這件丟臉的事當寫作題材嗎……
  就在我煩惱之際,一個星期匆匆流逝,週末又悄悄來到。截稿日就在明天卻仍寫不出半個字的我,來到點心舖幫忙。
  「讓您久等了,這是特製聖代和今日蛋糕。」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我雖然內心掙扎,卻還是盡忠職守地不停幫客人送上點心。不知不覺間太陽下山了,當我以徒具形式的「謝謝光臨」、「歡迎再來」送走最後的客人後,把收拾店內的工作交給和花跟犀川先生,自己先回到家裡。
  因為從下午就一直待在店裡,家事都沒做。我走到已經一片黑暗的庭院裡,正要把衣服收進來時,忽然發現樹籬另一頭有一輛車停在我們的自家用停車場裡。會開車來我們家的人非常有限,大概是津守吧。我抱著曬好的衣服要走上緣廊時,聽到有人朝我喊了聲「喂」。一回頭,就看到津守打開大門跟玄關之間的小徑上木門走了進來。
  「從玄關進來。」
  「店打烊了嗎?」
  「剛剛才打烊。」
  津守把我的忠告當成耳邊風,直接把鞋子脫在石版上,從緣廊跨進屋裡。看到我在緣廊上坐下準備折衣服,他說了句「你看」並把手上的塑膠袋遞給我。我邊問「這是什麼?」邊往袋裡一看,是一盒上頭有著魚尾獅照片的巧克力。
  這應該是新加坡的伴手禮吧?津守出差時很少會買禮物回來,大概是對欺騙我一事多少抱有罪惡感。想到這裡,我不禁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要想用這種東西唬弄我,我們家可是糕餅店呢。」
  「才不是糕餅店吧,不是點心舖嗎?」
  「都一樣啦。」
  自從那次跟深町為了司儀的事合演一齣戲以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津守。由於實際上反而是我被津守和深町合演的戲給騙了,所以直到現在,我還在記恨這件事。星期一聽到津守從新加坡回國時,本來想打電話抱怨個兩句,不過我知道他回國後一定會為了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結果還是克制了。
  可是,這傢伙跟我這個會為他人著想的成年人不一樣……我斜眼看著盤腿坐在不遠處的津守,他似乎感覺到我的視線裡充滿責難,難得露出凝重的表情問:「怎麼了?」
  「你居然騙我?」
  「我是真的想當司儀啊。」
  「可是你應該知道自己沒辦法出席吧?」
  「派對不是很成功嗎?」
  我見津守企圖模糊焦點,皺起眉頭、板起臉孔回一句「別鬧了」。不是每件事情都只要平安結束就好,也絕不能用「結果就是一切」輕輕帶過。身為這段期間精神飽受折磨的當事人,我對他這樣的態度實在難以接受。我邊為此碎碎念邊折著衣服,此時,津守突然難得地用一本正經的語氣,朝我喊了一聲「湊」。
  我嚇一跳,停下手邊動作看向身旁,津守卻沒有轉向我,而是看著黑暗的庭院說:
  「我跟深町都很擔心你。」
  「……」
  「我就算了……但你要想想深町的心情啊。」
  我沒想到津守會這樣面對面地──雖然我們的臉其實沒有相對──說出對我的擔憂,一時間忘了言語。深町說過,她為了讓我出席派對,曾找津守商量過該怎麼做。即使不贊成他們用這種粗暴的方式,我還是很明白他們都是在為我著想。
  對我而言,比較需要照顧和擔心的人,明明是津守和深町才對。是彼此的認知不一樣嗎?還是……所謂的朋友本來就是這樣?我正在思考時,津守假咳了一聲說:
  「再說,如果不那麼做,根本沒辦法把你這種頑固又彆扭的人拖出家門。」
  「……你沒資格說我彆扭。」
  「論彆扭我可是比不上你喔。」
  「不,比較彆扭的是你吧……」
  我們進行著無謂的爭吵時,突然傳來和花呼喚「津守哥?」的聲音。我們同時轉身,發現和花正從和室另一頭朝這裡窺探,表情看似一頭霧水。
  「哎呀,和花,妳今天也好可愛喔。結婚蛋糕的事真是謝謝妳了,角田和西村都非常高興呢。」
  「津守哥是因為工作才無法出席吧?」
  「是啊,所以沒吃到和花做的蛋糕,真可惜,也沒看到湊當司儀的樣子。」
  那種東西不看也沒差吧……我正想吐嘈,和花突然回道:「可是,小麥姊說今晚會帶影片過來。她說店舖打烊後會過來,說不定人已經快到了。」
  「!」
  「喔,是這樣啊,難怪她聯絡我,叫我如果有時間就來這裡。」
  看來津守會來,好像不是要為自己的無禮道歉──雖然也不能就這樣斷定,不過現在想這些也無濟於事。話說回來,婚禮派對的影片到底是怎麼回事?深町那傢伙,是打算找大家一起開放映會,把我當成笑話看待嗎?
  算了,反正我還有「截稿日」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可是連一行都還沒寫出來呢,所以不管你們要擅自舉辦什麼放映會都無所謂,我就是要在房間裡閉關……我有些激動地如此決定,才剛抱著折好的衣服站起身,就聽到門鈴響起。
  「會是小麥姊嗎?」
  「那傢伙有可能按電鈴嗎?」
  雖然覺得可疑,我還是先把衣服放下,走向玄關。原本以為是門鎖上了讓她進不來,但拉門感覺上並沒有鎖。難道……是她對司儀的事感到抱歉,所以變得比較客氣?
  該不會、該不會是……我邊質疑腦中的想法,邊穿起庭院用木屐。我將拉門拉開,不出所料的結果讓我嘆了口氣。深町果然不可能會跟我客套,此時站在玄關前的不是深町,而是魚谷小姐。
  「……」
  魚谷小姐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之前就有想過她可能會再來拜訪,先往自己背後張望一下,問她是否可以到外面說話。
  「因為有客人來,真是不好意思。」
  雖然把津守稱為客人讓我有點不爽,但不只是津守,我也不想讓和花聽到我們的對話。魚谷小姐點頭答應後,我跟她一起走向大門。到了門外,我們暫且停下腳步,魚谷小姐又再次對我鞠躬道謝。
  「承蒙您許多照顧,真是謝謝您。啊,對了,我該怎麼回禮才好呢?之前我什麼都沒問……」
  「令堂現在狀況如何?」
  我沒回答魚谷小姐的問題,改問她母親的近況。魚谷小姐一聽就露出美麗的笑容,說她母親已經恢復到可以下床走動。她說話時的表情十分開朗,讓我感覺那晚看到的眼淚彷彿不是真的。
  「這樣持續下去,她應該可以來看我的發表會。」
  「是嗎?太好了。」
  我微笑地附和她,她則用窺探般的眼神看著我。既然已達成願望,魚谷小姐當然會在意要怎麼回禮。我說「我們邊走邊談吧」,跟她並肩一起走下小路。人家才剛來就把人趕回去,似乎有點對不起她,但為了彼此著想,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我邊朝著公車站走去,邊告訴她不用給我謝禮。
  「我什麼都不要,只希望妳能做到我之前的要求就好。」
  「……就是不跟任何人說嗎……?」
  「沒錯,還有……以後也別再來這裡。」
  我的口氣也許太過嚴厲,可是,我不能讓和花知道自己在魚谷小姐面前做的那些事。我往魚谷小姐瞄了一眼,發現她的表情很僵硬。雖然覺得抱歉,我還是說:「拜託妳。」
  「……我知道了,我會遵守約定。」
  魚谷小姐表情嚴肅地對我許下承諾。她的姿態是如此凜然,似乎可以想見她以後登上舞台的樣子。即使對芭蕾舞一點概念也沒有,我仍然決定以後要多留意新聞報導,說不定可以看到魚谷小姐的名字或身影。
  快到公車站時,魚谷小姐突然對我說「真的很抱歉」。我想不透她為何道歉,一頭霧水地回過頭,只見她臉上擠出生硬的笑容。
  「我真的沒想到……湊先生居然就是那個人……那時才發覺自己之前說的話多麼強人所難,心裡感到很歉疚。湊先生是已經有所覺悟,願意承擔您告訴過我的風險……所以才接受我的請求嗎?」
  「……」
  一直以來,有各式各樣的「客人」來拜訪過,卻沒有人像魚谷小姐一樣,以這種方式感謝我。每個人滿腦子都只想著要道謝,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明不明白我是承擔著怎樣的風險。
  魚谷小姐能了解我在跟可能奪走她性命的恐懼戰鬥,對我而言就是一種救贖。我心中充滿謝意,卻不知如何以言語表達,只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緩緩地搖頭。
  「……因為……這是我的義務……」
  在湊家,這是生來具有特別力量者的義務──父親總是反覆這麼說。因此在父親消失後,我也一直恪遵這個教誨。奪走母親性命的我,即使害怕當年那件事再度重演,卻仍無法掙脫父親這句話的束縛。我以顫抖的聲音回答後,魚谷小姐又低下頭,說出不知是第幾次的「謝謝」。
  當我實現魚谷小姐的願望時,看到事情能平安落幕,的確讓我鬆了口氣,不過這次知道自己終於能真正安心,讓我不禁露出笑容。太好了……我正要跟魚谷小姐這麼說時,突然感受到從某處射來的視線。
  「……」
  此時已過七點,天色昏暗,路上不見行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地往四周張望,發現一名女子站在這條雙線道馬路的對面。女子佇立原地看著我們,視線的主人一定就是她沒錯。
  這附近沒有路燈,看不太清楚,當我聚精會神地凝視後,發現是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看起來超過三十歲、肩膀上掛著黑色大包包的女子是……
  「深町?」
  站在馬路對面盯著我和魚谷小姐的人,竟然是深町。正想說她在做什麼,我忽然想起和花提過她要來的事。深町應該是剛下公車,正準備要過馬路吧。我很樂觀地心想時機剛好,正想叫她在魚谷小姐的公車來之前等我一下時,公車剛好來了。
  「……啊,公車來了。謝謝您送我。」
  「路上小心。」
  魚谷小姐鄭重地向我行了最後一次禮,接著跑向公車站牌,搭上那班停下來的公車。等公車開走,我馬上確認左右是否有來車,跑過馬路來到深町身邊。
  「真巧呢。津守已經來了喔。」
  「……」
  「深町?」
  我只是隨口告訴她津守來了,沒有其他意思,但深町看起來像在瞪我,讓我覺得莫名其妙而皺起眉頭。怎麼回事?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任何會讓她瞪我的話啊?「到底怎麼了?」我問深町,深町卻用不悅的語氣反問:
  「……就是那個女高中生嗎?」
  「女高中生?喔,是啊。」
  魚谷小姐的確是女高中生,不過,深町為何會知道她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歪著頭思索,但深町卻背對著我,快步走過我剛才橫越的馬路。我連忙追在她身後,滿心疑惑地叫了她一聲。
  「深町!」
  深町在生什麼氣?是工作上遇到討厭的事嗎?這麼說來,之前她好像也曾非常不高興……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摸不著頭緒,只能緊跟著步伐飛快的深町,追問她理由。
  「妳為什麼要生氣啊?」
  「……」
  「發生了什麼事?是在公車上遇到討厭的事嗎?」
  「……」
  「……該不會是色狼……」
  說起女性在大眾交通工具上會遇到的不愉快……我不禁聯想到色狼,馬上著急地詢問。這時深町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才不……哇啊!」
  本來要大聲否認的深町朝著我──不,正確來說是朝著我的頭上大叫。我反射性地領悟到自己的背後有什麼,立刻看向身後……果然是犀川先生。
  在夜晚的路上遇到犀川先生,的確是會讓人想尖叫,可是,一想到對方是已經認識超過十五年的人,我反而覺得犀川先生比較可憐。不,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沒發現犀川先生就站在自己後面。
  我驚訝地問犀川先生:「有什麼事嗎?」
  「請您別誤會。」犀川先生不理我,而是對著深町開口。「那一位小姐是我的粉絲,跟柚琉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我要在店裡收拾,所以請柚琉先生幫我送她到公車站。」
  粉絲……是指誰啊?雖然我完全不明白犀川先生在說什麼,但深町似乎聽得懂。
  「是……是那樣嗎?可是……和花她打電話來……說有女高中生拜訪湊……而且看起來感情不錯……那女孩應該就是那個女高中生吧……」
  「之前來的人的確是她,可是,看起來感情不錯這一點是您誤會了。她似乎不好意思公開承認是我的粉絲,所以也對和花小姐保密。」
  「喔……的確,這是有點怪……啊,不,當我沒說。那麼……湊是煙霧彈囉?」
  「您就當作是這樣吧。」
  深町一臉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本不悅的表情消失無蹤,可是他們之間的對話我完全聽不懂。
  「說得也是。」深町對著百思不解的我咧嘴一笑,意有所指地說。「湊才不可能會受女高中生歡迎。更何況是被那麼漂亮的女孩喜歡,更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不可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什麼不可能啊!我也是會有受歡迎的時候……大概吧?我還來不及這麼說出口,深町已快步朝我家方向走去。我聽她重複著「說得也是」,問犀川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犀川先生,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所謂的粉絲……是指魚谷小姐嗎?」
  「……」
  「為什麼魚谷小姐會是犀川先生的粉絲?」
  見我要求他說明,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語帶嘆息地說:
  「柚琉先生也許該稍微考慮一下身邊的人的心情。」
  「……」
  我從以前就一直被人說遲鈍,早就聽習慣了,但被犀川先生這麼說,打擊還是挺大的。畢竟對方可是犀川先生啊,沒想到我居然被不是人類的犀川先生提醒要考慮他人的心情……


  這個晴天霹靂般的打擊讓我一蹶不振,結果勉強算是我唯一工作的原稿差點趕不出來。逼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被迫當上司儀前的內心糾葛寫成文章,不料卻意外地受到好評。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大失算。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 記
    
  感謝您拿起這一本《鎌倉點心舖的死神》。雖然是個有點不可思議的故事,但衷心希望您直到最後都能充分享受這個故事。
  小時候,我最喜歡母親三不五時買來的蛋糕。我老家經營小工廠,母親總是在工作,從沒親手做過點心。或許這一點讓母親相當在意吧,她常常買蛋糕、和菓子或甜甜圈之類的甜食給我。
  在那之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四角形小蛋糕。那種正方形蛋糕的側面抹了鮮奶油後灑上奶酥,正上方則塗著微苦的橘子醬。我相當喜歡這種四周用奶油味的鮮奶油裝飾的蛋糕。
  同一家店的瑞士捲也是逸品,是用柔軟的海綿蛋糕捲起鮮奶油,並跟橘子醬蛋糕一樣灑滿奶酥。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什麼是奶酥,只覺得這一粒粒的東西怎會如此美味。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非常質樸的蛋糕,價錢記得也非常便宜。那家店位在母親年輕時工作的公司附近,我被她帶去過幾次,店裡默默工作、不太親切的大嬸,跟美味的蛋糕一點也不相稱。而在燈光昏暗的店後方,還有個大叔默默烤著蛋糕。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那真是一幅突兀的景象。
  等我長大後,某天又回想起來,覺得很懷念,就拜託母親幫我買,不料那家店不知何時已關門大吉。也許是因為時代變遷,讓人們覺得奶油味的蛋糕已經過時而不屑一顧吧。
  點心總是像這樣,伴隨著懷念的記憶。不管是母親的味道、店家的味道,還是自己第一次做的點心味道都是如此。雖說只要吃了美味的東西,心情自然會受到鼓舞,不過其中最能讓人們產生特別感情的,或許就是甜點吧。
  柚琉懷抱著沉重的祕密,人生又碰到瓶頸,無法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即使如此,在和花、犀川先生以及深町和津守兩位友人的陪伴下,倒也過著相當熱鬧的日常生活(雖然這或許並非本人所願)。
  即使是覺得麻煩的事,有時也能成為救贖(大概吧)。雖然柚琉是個對甜點沒什麼感覺的男人,不過犀川先生給他吃了牛奶糖口味冰淇淋後,其美味應該已深植他的心中吧。
  再來,我必須對擔任封面插畫的寶井理人老師致上無比謝意。不管是犀川先生、柚琉還是和花都畫得非常棒,真是謝謝您。柚琉比我預想的還要帥,甚至讓我有點小鹿亂撞。
  犀川先生時常無聲無息地突然現身,這一點如果能透過寶井老師的圖,想像成漫畫風格的話,應該會更有樂趣吧。有時我也會妄想,如果津守跟犀川先生的對話之類的場面能變成漫畫,應該會很歡樂吧。也請大家自行在腦中轉換。
  對於這次同樣給予我明確建議的責任編輯,我也要在此表達感謝之意。我一直很煩惱要怎麼架構這個故事,而最早送去的原稿內容要比現在更模糊|也更灰暗|感覺派不太上用場,都是托那些建議的福,這部作品最後才能呈獻在各位讀者面前。也謝謝責編在很多地方都很照顧我。因為大家的支持,讓我總算能順利寫下去。
  希望各位讀者能對死神的冰淇淋產生「好想吃啊」的心情。我想,如果和花的店就在附近,我一定會希望點心時間快點到來。
  
  冬天果然還是要吃紅豆年糕湯  谷崎泉
发表于 2017-3-2 12: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书啊!看完心里面暖暖的,最喜欢和吃有关的题材了哈哈
发表于 2017-3-2 20: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死神和冰淇淋搭配起来别具一番风味,故事读起来相当舒服
作者对人物的把握还是比较好的,但感觉男主的思维方式并不像个大叔,虽然33岁了
ps要忍住.....
发表于 2017-3-3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溫暖又很真實的奇幻小說
感覺如果真人來演一定也可以造成轟動的
发表于 2017-3-3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特意去找了些日文的感想,这作者居然是第一次写正常的小说,角色间感情的描写居然挺正常的?!
个人好奇的是犀川先生为什么会安于这种生活,所谓监视又有什么含义呢
发表于 2017-3-3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久违的遇见了能一口气看完的小说,都挺细腻的,男主不知道为何感觉没有那么老成的气氛
发表于 2017-3-4 14: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在BL界的名气远远大于在一般轻小说界的
发表于 2017-3-5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唉呀好看,敘述手法很平穩,能讓人心平氣和的一路看,雖然津守很煩啊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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