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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谷崎泉]鎌倉點心舖的死神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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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 13:31 编辑

  鎌倉點心舖的死神 2
  ——————————————
  作者:谷崎泉
  插畫:寶井理人
  譯者:谢如欣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在新年的小憩之後,
  座落鎌倉一角的點心舖再次迎來絡繹不絕的客人,
  而柚琉仍是被損友耍得團團轉。此時──
  「你就是湊柚琉先生嗎?求求你一定要幫我救一個人。」
  彷彿受到某種牽引,延長壽命的委託再次上門,
  而且,這次客人竟然指名道姓地找上柚琉。

  將「死神」的真面目告知此人的,究竟是誰?
  同時,柚琉意外得知妹妹和花的兒時祕密,
  與不知所蹤的父親下落……

  束縛人類的是情感與回憶,
  縱然是死神亦深陷其中。
  但甜點的溫柔滋味,
  給人掙脫束縛的力量──

  作者簡介
  作者:谷崎泉
  一月九日出生。老家在愛知縣名古屋市。小說家。
  為實現兒時夢想而成為漫畫家卻賺不了錢,倒是因興趣而寫的小說,如今卻成為正職,等注意到時著作已即將來到三位數。
  喜歡狗,與黑色柴犬一同生活。


  CONTENTS

  壹 拿下后座
  貳 二月的妖怪
  參 在雨停之後
  後 記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壹 拿下后座

  說起過年玩的遊戲,大家會想到什麼?在那個美好的昭和年代,大概是打羽子板、打陀螺、放風箏等,不過這些遊戲早就絕種了。最近甚至連過年這個觀念都在逐漸消失中,全家團聚過新年或去神社新年參拜的人越來越少。如果有人過年時的生活跟平常沒兩樣,就算問他「過年玩的遊戲有些什麼」應該也答不出來。
  就如前面所言,被問到過年玩的遊戲,我一時間也想不出來。記得兒時玩過歌牌和撲克牌,卻也沒什麼年味。畢竟我們家沒有親戚團聚的習慣,家中成員跟平常一樣,沒什麼印象也是當然。
  所謂的過年,原本應該是和家人一起安靜悠閒度過的時光,可是我升上高中不久後,情況突然改變。說是新年玩的遊戲……似乎有點勉強,總之是多了個詭異的活動。它曾中斷一陣子,但幾年前又自然復活,現在再次成為新年的例行活動。
  不過,我並沒有承認就是了……


  「哥,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手忙腳亂的。」
  「不用在意我啦,幫我向老師問好。」
  和花邊匆忙做準備邊向我道歉,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著茶,並請她代為問候。現在是一月二日早上十點,妹妹和花正要出門,前往她高中老師位於橫濱的住處。據說此行不是為了拜年,是高中同學要結婚,大家為了慶祝而聚會。
  「紗英後天就要出發了,能聚會的日子只剩下今天。」
  「她的結婚對象是英國人嗎?」
  「才不是呢,是印度人。」
  只有「ㄧ」的音符合……和花用傻眼的表情看向我,並從冰箱裡拿出銀色保冷袋。
  我們家位於鎌倉山,在自家經營點心舖販賣西式與日式點心的和花,從昨天一月一日就開始賣力做點心。由於今天聚會的成員是對甜食來者不拒的女孩子,她們對和花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用上大量水果的蛋糕捲、種類繁多的烘烤類點心、夾了滿滿紅豆餡的銅鑼燒、冰冰涼涼的起司蛋糕、口感酥脆的蘋果派,裝滿各式點心的保冷袋和盒子堆在桌上,數量多得令我瞠目結舌。
  這麼多吃得完嗎……這顧慮只是杞人憂天(對大多數女性來說,甜食都是裝在另一個胃裡),真正的問題在於,必須以人力帶著眾多點心,一路轉搭大眾交通工具到橫濱。難怪和花很早就認清光靠自己是辦不到的。
  「和花小姐,您剛才說的是這個盒子嗎?」
  從通往店舖的走廊一傳來聲音,一個穿和服的高大男人就接著出現。高舉著淺粉色禮盒發問的人,是自和花出生後就一直待在我們家的犀川先生。他目前正以冰淇淋製作達人的身分在店裡幫忙,其背後有個重大的祕密。
  犀川先生是死神,待在我身邊是為了監視我,和花對此並不知情。這也難怪,畢竟犀川先生除了高大的身材及罕見的凶惡臉孔外,看起來跟一般人並沒兩樣。
  「沒錯,謝謝,犀川先生。準備好了嗎?」
  「好了。這些可以用包袱巾包在一起嗎?」
  「可以,拜託你了。這邊的由我來拿。」
  為了拿這堆東西到橫濱,和花拜託犀川先生同行。我跟和花是上同一所高中,她要拜訪的老師我也認識,但當我提議由我去時,卻被和花冷淡地拒絕。
  「不好意思,犀川先生,本來應該是我去的。」
  「不用了,反正哥你來也派不上用場。」
  「……你看,她都這麼說了。」
  被批沒用雖讓我頗受打擊,不過聽到她也要帶犀川先生特製的冰淇淋去,我就明白了。犀川先生製作的冰淇淋很特別,在食用前必須經過攪拌才能呈現最佳口感,所以只有他做得出來。這可是連優秀的糕點師傅和花都難以匹敵的技術。
  我聳聳肩,將這責任交給犀川先生,他則面無表情地點頭。當我正要問和花是否傍晚才會回來時,她搶先說道:
  「而且小麥姊和津守哥會來,所以哥你一定要在家才行。」
  「……」
  聽到和花拜託犀川先生的理由也包括這一點,我不禁皺眉。根本沒人聯絡我說要來啊。我正要反駁時,犀川先生卻也附和和花。
  「說得也是,今天是一月二日。」
  「不,我想是不會來的,我們沒約好啊。」
  「哥,你去年也說過一樣的話喔。」
  「……」
  聽到和花犀利的吐嘈,我瞇眼瞪向她,並在心中深深嘆氣。自從我進高中後,我們家的新年就被置入奇怪的例行活動。會做這種事的人,當然是從高中認識後一直到我年過三十的現在,仍剪不斷孽緣的深町與津守。這兩人目前還是一年到頭出現在我們家,而且一月二日時必定會為了某件事而來。
  「不管是小麥姊還是津守哥,他們來之前都不會聯絡的。」
  「……是這樣沒錯啦……但現在可是過年喔?」
  「你去年也是這麼說,但他們不都是『不能來』的時候才會聯絡嗎?」
  明明沒有事先約好,卻只有不能來時才會聯絡,這未免太不合理。不過就算我無法認同,也得承認和花這話說得很對。唔……果然今年也要……我雙手抱胸地低聲咕噥,和花則說「準備好了」,拿起東西走向玄關。為了送他們出門,我跟著走在後面。
  犀川先生穿上草履(註1:為搭配和服的日式夾腳涼鞋。)後,表示他送完東西會盡快回來。他這麼說當然不是因為擔心我一個人看家。
  「要是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在我回家之前來訪……就拜託您代替我了。」
  「……」
  犀川先生一臉擔心地拜託我,我只是回以苦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知道犀川先生在「拜託」什麼,不過深町和津守或許根本不會來,反正他們也沒通知我要來。我堅持這麼想,但和花也對我提出同樣的請求。
  「我到時也想參加,叫他們慢慢來就好。」
  「隨便啦。」
  我苦著臉回答正在穿靴子的和花,再加一句「路上小心」。這兩人跟我不一樣,都很期待深町和津守來訪。對此著實不解的我,嘆著氣把兩人送出門,然後回到廚房裡。
  再說……
  「……一般來說,至少會先聯絡吧?」
  現在可是過年耶?感到疑惑的我見茶冷了,為了重泡便將燒水壺放到瓦斯爐上點火。一想到那般沒常識的行為,就讓我皺起眉頭。沒聯絡不一定代表會來吧……我本來是對此存疑,現在卻已經預想「那兩個傢伙應該下午才會來」。我不禁對這樣的自己嘆氣。


  和花在犀川先生的協助下,經營著將自家一角改裝而成的「點心舖MINATO」。這間店都是年底的十二月三十日一直公休到隔年的一月三日。在年底那兩天,我們都忙著替店裡和家裡大掃除,要等到正月才能輕鬆一下。我們家沒有親戚會來拜年,除了元旦去神社新年參拜外,沒有其他行程。看電視發呆、帶馬卡龍散步、比平常更悠哉地度過這三天……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過,唯獨一月二日不一樣。在正月悠哉清閒的三天中,就只有一月二日兵荒馬亂。至於原因,當然是出在深町和津守身上。
  「……」
  這兩個傢伙第一次來是在高一時。他們以一月二日很閒為由,特地跑來邀我一起去新年參拜。明明自己家─深町住御成町,津守住雪之下─距離鎌倉的新年參拜熱門地點要近得多,卻仍辛辛苦苦地搭公車過來,就是因為知道我不喜歡出門。
  深町和津守認為打電話會被拒絕,本來打算直接把我拖出門,卻中途改變了心意。聽到我說不想把和花放在家裡也不想把她帶出門(當時和花還是小學生),所以不想去參拜後,深町便說著「那這樣吧」提出了替代方案。
  因為這樣和花就能跟我們一起玩,我無奈地答應了他們的邀請。從此之後,每年一月二日來我們家……就成了他們的例行活動。那兩人一來就很熱鬧,讓和花很開心,而看到和花開心的我,也曾為深町跟津守的用心感到高興。
  不過……
  「都已經……三十三歲了耶……?」
  我鑽進和室的暖桌裡,看著電視上播放的驛站接力賽(註2:源自於日本,為多人組隊參加的長距離接力賽跑。),嘴裡念念有詞。時間已過中午,選手們跑到從小田原往箱根的最後第五區。如果我們跟這些賣力奔跑的大學生一樣年紀,倒還說得過去……我不禁這麼想。
  有一陣子我們都各忙各的,生活型態也有改變,於是這個聚會就中斷了。身為醫生的津守、身為編輯的深町,以及身為作家的我,光是在各自的道路上前進就已耗盡全力,自然沒閒功夫顧及別人。
  我那時認為就這樣也不錯,畢竟我們總不能一直以學生的心態跟朋友來往。和花當時也已經從專門學校畢業,開始在西點店工作,每天都過得很忙碌,所以我曾經以為人生就會像這樣自然而然地隨時間而改變。
  曾一度中斷的一月二日聚會,在我面臨三十大關時再度復活。那時我的作家生涯遇到瓶頸,開始足不出戶,津守跟深町則習慣了工作而有餘力。
  去年也是一樣,我不記得有事先約好,結果兩人竟然理所當然地跑來了。因此今年恐怕也會……


  就我個人的立場而言是覺得困擾,不過心中倒是很確定這兩人會來。他們一定會連一句新年祝賀都不說,就正大光明進入我們家,厚著臉皮鑽進暖桌。反正這個面對電視的位子,我是絕對不讓……我懷著這般鬥志,繼續觀看箱根驛傳(註3:「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的簡稱,每年照慣例於一月二日至三日舉行,參賽者包括二十所大學各自組成的校隊,加上其他大學選手共同組成的關東學生聯合隊,共二十一隊。路線從讀賣新聞東京本社出發,至箱根蘆之湖折返,去回程各有五個區間,全長約兩百多公里。)。
  「……喔,回程是赤澤學院領先嗎?」
  號稱回程最大難關的第五區路段上,已有選手一馬當先跑到終點,但深町和津守卻還是沒出現。等其他大學的選手也陸續抵達終點後,回程轉播就此結束,開始播起綜藝節目。
  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往年這兩人都是中午前後來的,這次很明顯遲到了。
  「……」
  我想到這裡又搖頭否定。這不就代表我猜對了嗎?畢竟深町和津守都沒有聯絡我說今天要來拜訪,我也沒問他們是否要來。
  跟深町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去年底的三十日。深町家是做生意的,每年年底她都會被叫去當幫手忙進忙出。那天她跟平常一樣閒晃來我們家,邊抱怨自己工作都休假了還得幫忙家裡,邊把她叫我做的下酒菜和清酒都吃光喝盡,說了聲「改天見」就回去了。
  那時我們也沒提到一月二日的事。我只是一如往常送她到公車站,在道別時互道「祝來年順利」。至於比深町更忙碌的津守,我連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正確日期都已經不太記得。
  大概是在……十二月中旬吧。他出現時中午早過了,還叫我做點東西來吃,我就為他做了什錦燴麵。雖然只是剛好材料有剩才做的,津守卻十分喜歡,讚不絕口地說「這好吃,下次再做喔」,然後就回去了。
  我記得自己那時很氣憤,心想「我們家又不是餐廳」,不過也沒提到過年的事。換句話說,既然我沒聽說這兩人要來,不來的可能性比較高。
  正當我撐著臉頰陷入思考時,一聲「噹」讓我頓時回神。那是後方和室的掛鐘半點報時的聲音。
  「……」
  已經兩點半,看樣子他們不會來了,這樣想也比較輕鬆。我下半身在暖桌裡,上半身躺在榻榻米上。深町和津守跟去年同樣沒長進的我不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按部就班地累積資歷,過著腳踏實地的生活。
  就算他們沒時間理我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和花認為他們不能來時會聯絡,但如果要讓這段關係自然消失,就應該要保持沉默才對。我輕嘆了口氣,看向天花板,感覺老舊燈具的亮度似乎變弱了。
  是日光燈管的壽命快到了嗎?差不多該換燈管了。音量轉小的電視聲音依稀可聞,主持綜藝節目的搞笑藝人正用自暴自棄的口吻說話,但我聽不出內容是什麼,只有現場觀眾的哄堂大笑偶爾會傳來。
  閉上眼睛後,我有種那些聲音正逐漸化為雜音落入寂靜之中的錯覺。加上總是在家的犀川先生也難得出門,讓我深切感受到家裡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
  犀川先生平常總是無聲無息,就算站在身後我也不會察覺。因為不是人類,當然也不會有人類的氣息。即使如此,像這樣獨自一人時,我才知道他在家與否還是差很多。
  當湊家出現擁有特別能力的人時,會有不知從何而來、擔任監視者的神祕人物現身。稱其為「死神」並將這件事告訴我的人,是已逝的祖父。在得知我有這種特別能力時,犀川先生就出現了。在那之後,我已經把一直待在我身邊的他視為理所當然。可是……如果犀川先生出於某個原因消失……如果連和花也不在,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話……
  就在晦暗的妄想盤據我腦中時,思緒突然被短促的「叮咚」聲給打斷。我倒抽一口氣,猛然起身。
  「唔……」
  是深町?還是津守?雖然不知道是誰,不過居然會按電鈴,真是難得。我連忙從暖桌出來,腳步踉蹌地迅速穿過走廊、走向玄關。在拉門的霧玻璃對面,一道人影朦朧浮現,大概是所站位置距離較遠的關係,無法分辨是男是女。
  「門是開的啦。」
  我朝外面喊了一聲,從木頭地板走下水泥地,手伸向拉門。當我穿上庭院用木屐拉開拉門一看,才發現自己搞錯了,頓時尷尬起來。
  「……啊,太好了。柚琉,新年快樂。」
  站在玄關前笑得如釋重負的人,既非深町也非津守,而是隔壁的夏目太太。我連忙低頭回禮,為自己認錯人喊錯話道歉。
  「新年快樂。抱歉,我還以為是朋友……」
  「沒關係啦。太好了~幸好是柚琉來應門。」
  我知道夏目太太見到我為何會覺得慶幸和安心,那是因為她不擅於面對犀川先生。對於身為平凡主婦的夏目太太而言,犀川先生的凶惡臉孔似乎非常可怕(的確,既然是那張臉也無可奈何)。
  不過現在大過年的,她是為了什麼事來訪呢?我正覺得奇怪,夏目太太把手上的紙袋遞給我。
  「別人送我很多柿子乾,所以想拿來給你們。要吃嗎?」
  「好啊,謝謝,每次都收您的東西。」
  「別客氣,我們才要謝謝你們,聖誕節還送蛋糕來,真的很好吃呢。請代我向和花問好。」
  我們跟夏目家並非比鄰而居,不過因為店裡常有不特定人士頻繁出入,所以總會送些東西給左鄰右舍聊表謝意。夏目太太跟先生及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對我們都很友善,真的幫了大忙。
  「我們才是,總是給你們添麻煩……」
  當我說著客套話低頭行禮時,庭院對面的停車場傳出車子進來的聲音。會開車來我們家的人很有限。
  「哎呀,有客人嗎?」
  見我瞇起眼睛望向庭院,夏目太太也察覺到了,往樹籬外偷瞄。八成是津守吧?哼,果然還是來了。我一方面傲慢地這麼想,另一方面則鬆一口氣,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結果,我還是在期待那些傢伙的到來嗎?當我正為這有違原意的想法感到困惑時,夏目太太說:
  「好了,大過年的就來打擾你,真是抱歉。」
  「我們才是,總之謝謝您。請代我向府上各位問好。」
  在夏目太太面帶微笑低頭行禮,而我也回禮時,就看到對面的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雖然如我所料是津守,但遠遠就能看出他面容枯槁、憔悴至極,讓我深感詫異。
  「……津守?」
  我還來不及問怎麼了,津守就迅速地大步走來,低聲說「洗澡」。
  洗澡?
  「洗澡……怎麼了嗎?」
  「我想洗澡。」
  啥?一月二日來別人家,結果一開口就說要洗澡?不光是我大感不解,不清楚津守為人的夏目太太更覺得詭異。她大概是想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表情鎮定地說「再見」後,就往大門方向逃也似地匆匆離去。即使被夏目太太當成可疑人物,津守看似也不當一回事,直接走過我身旁,自顧自進到家裡。
  由於津守平常就是這樣,我也沒特別攔阻,不過還是阻止他直接走去浴室。我不是不願讓他用浴室,而是想至少了解一下他過年一來我家就想洗澡的理由。再說熱水早就放掉,浴室也打掃完畢,實在不能讓人馬上入浴。
  「等、等一下!為什麼要洗澡啊?」
  「我很睏,這樣下去會睡著,所以想洗個澡。」
  「……」
  聽到津守很睏,我靠近他的臉仔細一瞧。這也難怪,黑眼圈都出現了,顏色還是前所未有地深。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睡?我皺起眉問津守,他回答:
  「什麼時候啊……?最後一次上床睡……好像是聖誕節吧……」
  「你白痴啊!」
  居然是聖誕節?今天可是一月二日耶!這樣當然會想睡啊!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只好擋下津守,自己先走進浴室,把打開的小窗戶關上、將浴缸的塞子塞住,接著放熱水。看到津守也跟在我後面進浴室,我有些激動地對他下令:
  「總之先洗個澡,然後回去睡覺。說到這,你為什麼要在好幾天沒睡的狀態下來我家啊?而且還開車,很危險耶!」
  「你還問為什麼,今天是一月二日對吧?這天一定要來你家啊,不是嗎?」
  津守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有些焦躁,惱羞成怒般地加重語氣。這是何時決定的?又是誰決定的……我本來差點要說出這種孩子氣的回嘴,不過看到津守迅速脫起衣服,就提不起勁了。為了甩開這份懊惱,我丟下一句「熱水還沒放滿啦」便走出浴室。
  從聖誕節開始就沒上床睡過覺,表示他有將近一個星期沒有充足的睡眠。這已經不是「做醫生不養生」那麼簡單,診療的醫生自己先倒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不禁喃喃抱怨,走回自己房間去準備給津守換穿的衣服。
  考慮到津守個子比我高,體格也比我好,我從衣櫥拿出一套比較寬鬆的運動服再走回浴室,也順便準備了浴巾,還叫洗澡間裡的津守記得拿去用。
  在更衣間地板上,津守脫下的衣服散落一地。為了讓他帶回去,我用包袱巾將衣服全包在一起。這傢伙真會給人添麻煩。為了怕他回去時忘記帶,我決定先拿去放在玄關。
  放在這裡應該就不會忘了吧?正當我把那包衣服放在木頭地板的邊緣時……
  「咦……!」
  看到水泥地上不只放著津守的皮鞋,還有一雙女性的靴子,讓我不禁大吃一驚。那不屬於和花的有跟靴子是……
  「深、深町……?」
  絕對是深町的靴子沒錯!在我為了照顧津守東奔西跑之際,不知何時深町來了。可是換成平時,她應該會先大聲嚷嚷,彷彿宣傳自己的登場般進屋。是因為我在浴室裡才沒聽見她的聲音嗎?我疑惑地把兩人四散的鞋子排好,走到廚房。
  「喂,深町,妳來了嗎……」
  深町來我們家時,大多會擺出自己也是家中一分子的態度坐在廚房的椅子。本以為她應該會在這裡,沒想到依舊不見人影。
  「……深町?」
  可是,既然玄關有靴子,她一定是在家中某處。難道是一來就立刻跑洗手間嗎?已經快忍不住了?雖然有些想不透,我還是停下正要走向廁所的腳步。就算彼此關係很親近,靠近去確認這種事還是很沒禮貌。
  我想先觀察一陣子,就在廚房等她,但深町似乎沒打算要出來。該不會是肚子很痛……正在掙扎嗎?我腦中一產生這個想法,就不禁擔心起來,於是小心翼翼地走近位於走廊深處的廁所。
  「……深町?妳還好嗎?」
  基於禮貌,我試著保持距離問話。廁所異常安靜,鴉雀無聲。依照我們家廁所的構造,從這裡呼喚她是不可能沒聽見的。
  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狀況糟到連出聲回答都辦不到?
  「深町,妳還好吧?很不舒服嗎?」
  雖然有可能等一下被罵多管閒事,但也有可能她正需要別人幫助。聽說冬天食物中毒的案例反而比較多,又或許是年末到年初間暴飲暴食而吃壞肚子。正巧津守來了就在浴室,等等讓他診斷一下吧。
  我邊設想各種可能性,邊不停呼喚深町,但對方始終一聲不吭,讓我開始覺得奇怪。深町真的在廁所裡嗎?我心生疑問,決定到廁所前看看。
  「……深町……?」
  我敲了門,沒人回應。廁所門能從裡面上鎖,從外面看無法確認門是否鎖住了。如果和花在就能拜託她……我雖然苦惱,還是下定決心握住門把。
  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轉動門把,結果……
  「……」
  門沒鎖,我往廁所裡瞄一眼……沒人,難怪叫了那麼多次都沒有回應。我嘆一口氣關上廁所門,走回廚房時一路大聲呼喊。
  「深町~妳在嗎?」
  然而,家裡到處都聽不到深町的回應,也不見她的人影。該不會……是我看錯了吧?我焦急地走到玄關再次察看,深町的靴子果然還在。還是說是我記錯了?那其實不是深町的靴子嗎?
  但這樣一來,那又是誰的靴子?津守進來家裡時,玄關水泥地上只有庭院用木屐和他的皮鞋,靴子應該是之後才出現的……剛過年就發生這種懸疑事件,真讓我百思不解。
  回到廚房後,我想到一個妙招。
  「對了……」
  打手機給深町,就能知道人在哪裡了。我馬上拿起放在櫃子上的手機,找到深町的號碼撥出電話。萬一……她說自己是在我們家以外的地方呢?難道那雙靴子是瞬間移動來的嗎?所以她才能像那樣到處跑來跑去?
  我心跳加速,專注聆聽撥號聲,卻沒料到鈴聲同時近距離響起,把我嚇一跳。
  「咦!」
  我倒抽一口氣環顧四周,確定鈴聲是從和室傳來後,連忙走進跟廚房隔著走廊相對的和室裡。這個位於廚房對面的四坪大空間,放著我直到剛才還待在裡頭放鬆身心的暖桌。因為從廚房和走廊看過去,視線會被暖桌擋住,所以我現在才發現深町正倒在榻榻米上,身體有一半塞在暖桌裡。
  「深、深町?」
  我連忙關掉手機,在她身旁跪下察看。不久前才在廁所為她擔心過,難免會憂慮她是否身體真的出問題,不過……
  「……」
  我靠近確認,深町她……不管怎麼看都像在睡覺。不但睡得正香甜,呼吸聲還清晰可聞。如果是因為不適而倒下,身體就不會有一半在暖桌裡了。
  也就是說,她是脫掉靴子進到我家後,直接走向暖桌鑽了進去……?在一月二日來我家做這種事?
  「……唉……」
  至於另一個人,則是在一月二日來我家後直接進浴室。
  即使早就看開了,我還是不禁懷疑這兩個傢伙旁若無人的態度,究竟要膨脹到什麼程度才肯罷休?我深深嘆一口氣,眉間的皺紋也變得更深。


  我不知道深町是基於什麼原因,才會一來就躲在人家的暖桌裡睡覺(而且現在還是過年),但也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為了趕快打發她回去,我叫一聲「深町」,她也立刻察覺到我不悅的聲音,恍然驚醒,睜開眼睛。
  「……湊……?」
  「妳在幹嘛?」
  「你才是……為什麼……」
  深町大概睡昏了,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她坐起身來環顧四周,終於發現這裡是我家。
  「啊……是喔。討厭啦,我睡著了?」
  「是啊,在暖桌裡。」
  「暖桌真好~好暖和喔~再讓我睡一下吧……」
  深町自顧自地喃喃說完,又打算躺回去。我用嚴厲的口吻制止她:
  「要睡,就回妳家睡啊。」
  聽到我冷冷地下令,深町一臉不甘願地反駁:
  「你在說什麼啊?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
  「是一月二日喔。」
  她的反應就跟剛才惱羞成怒地說「你在說什麼」的津守一樣。我無話可回,心想至少要問出她一來就睡在暖桌裡的理由。
  「妳也不出個聲……還把脫下的靴子亂丟。」
  「是嗎?抱歉,我在搭公車時就好睏……雖然努力別讓自己坐過站,不過在來這裡的路上,也是想睡得走路搖搖晃晃,所以……就進暖桌裡了。」
  所以就進暖桌裡了……?內容也省略太多。再說,她為什麼這麼想睡?如果是工作太多無法上床睡覺的津守就算了,深町三十日出現時,明明說公司已經放假了啊。
  「公司已經放假了吧,怎麼會弄到這麼睏?」
  「我從三十一日晚上就一直喝啊。堂妹香織自國外暫時回國並來我家,所以昨天也……不,是喝到今天早上十點,然後就睡著了。我一醒來發現已經過中午,就連忙跑來這裡。」
  深町說的堂妹我見過,比深町更會喝,難怪她們會喝到早上,這一點我能理解。但我想抱怨的是,既然如此就別勉強來我們家,她應該好好珍惜跟在倫敦工作的堂妹相處的時間,反正平常都能見到我,沒必要這時候來吧。
  ……要是這麼說,一定又會被狠狠反駁一頓,於是我保持沉默,深町則是用詫異的語氣問:「對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呢?都沒看到人……店裡應該還在公休吧?」
  「和花去老師那裡,聽說是同學的聚會。犀川先生為了幫她提東西也跟去了。」
  向深町解釋時,我才想起一件事……對了,犀川先生明明說過放好東西會馬上回來,卻拖到現在還沒回家。時間都快要三點了。
  「這樣啊,犀川先生不在很傷腦筋呢。對了,津守也還沒來嗎?」
  「玄關有他的鞋子吧。」
  聽我這麼說,深町顯得一臉困惑。在睡意正濃、靴子脫完就扔的狀況下,她應該不會注意到津守的鞋子吧。
  「他比妳早一點來,說要洗澡,我就讓他去洗了。」
  「洗澡?為什麼?」
  「他說從聖誕節開始就沒好好睡覺,因為太睏所以想洗個澡……」
  我說明到一半,才發覺津守似乎沒有要出浴室的跡象。從我在玄關看到靴子、發現深町來了而開始找人後,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
  難道是……
  我迅速起身,走向浴室。該不會津守他……我打開更衣間的拉門,看到津守不在這裡就知道他還在浴室。剛才來放更換的衣服時,洗澡間還有傳出水聲,現在卻沒聽到。
  「喂,津守。」
  本以為他是泡在浴缸裡暖身子,但出聲叫他卻得不到回應。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而把拉門拉開。反正對方是男人,又是津守,用不著客氣。結果門一開,在門後等著我的……
  「津守!」
  是在浴缸泡到睡著而溺水的津守。


  津守被我的大喊吵醒,嘩啦一聲從浴缸裡站起來。他大口喘氣,喃喃地說:
  「糟糕,我睡著了?」
  「是溺水了!」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睡著的問題,會死人的,真的。我臭著臉命令津守趕快出來,關上洗澡間的門。不管哪一個都太過分了。我為了洩憤,在走廊上踩出「咚咚咚」的巨大腳步聲,走回和室後,深町看著電視問:
  「還好嗎?」
  「差一點就得叫救護車。」
  「要是被送到自己的醫院,應該很丟臉吧。說到這,湊,我餓了。」
  聽到深町嚷肚子餓,我才想起自己也餓了。和花出門後,我看著驛站接力賽發呆,不知不覺連午餐都忘記吃。如果家裡有年菜,就能讓她吃年菜了。
  「我知道啦,不過家裡沒年菜,只能做平常那樣的東西喔。」
  「這就夠了,我不想再吃年菜。」
  眾多親戚齊聚一堂是深町家的家風,所以她奶奶總會做很多年菜。既然深町說已經吃膩年菜,我就走到廚房察看冰箱。反正津守一定也會說同樣的話,乾脆做三人份的餐點吧。當我這麼想時……
  「肚子好餓,有東西能吃嗎?」
  津守立刻登場問道,我則回以嘴角抽搐的笑,要他再等一下。深町就算了,津守忙到連睡覺時間都沒有,應該還沒機會感受過年的氣氛。我想說至少讓他吃個年糕,開始構思菜色。雖然沒準備年菜,不過為了在元旦吃年糕湯,年糕倒是有買。
  我預熱烤箱,把保溫中的白飯放進碗裡,加入奶油和罐頭肉醬攪拌,裝進焗烤盤,再把香腸切成薄片、年糕切成小方塊,均勻混進飯中。接著在表面塗上玉米醬、灑上乳酪絲,用烤箱烤個十分鐘,即使偷懶但仍然夠味的仿焗烤料理就完成了。
  「看起來真好吃~乳酪烤過的香味讓人食欲大開呢。」
  「因為肉醬跟玉米醬都是罐頭,只要攪一攪、塗一塗再烤,味道就很夠了。」
  雖然先打了預防針,不過他們本來就不是對味道挑剔的美食家。而且只要是我做的,他們都會吃得津津有味,因此,就算吵著討吃的他們很煩,我還是願意做給他們吃。
  「喔,有放年糕啊,好久沒吃了。」
  「真的耶,年糕就算做成西式的料理也好吃,還很有飽足感。」
  「好,肚子填飽後就來玩吧。」
  津守大口大口吃著仿焗烤料理,做出這般宣言。深町則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點頭說好。喂喂……我抱著無奈的心情對他們說:
  「你們不是很睏嗎?」
  「已經不會了。」
  「我也是。」
  「……」
  這兩人是在睏到神智不清的情況下來到我們家,卻只靠片刻睡眠就完全恢復,太可怕了……再說,對那種事也不需要認真到如此地步吧……
  「等一下,說到這……和花跟犀川先生呢?」
  「你沒聽到啊?他們出門了,犀川先生去幫和花提東西。」
  「這樣啊。和花不在是有些寂寞,但犀川先生不在……就很麻煩。」
  「對吧?湊不行啦。」
  深町用不屑的眼神瞄我一眼,我則回她臭臉。如果有意見,我就不幫忙了─大概是預測到我會這麼說,津守幫腔道:
  「好啦好啦,沒什麼不好啊,有湊總比沒湊好吧。」
  這根本不是在幫腔吧!哼,都被說成這樣了,誰還要幫你們啊─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生來就被深町和津守兩個小霸王牽著鼻子走的我,結果還是無法違抗他們,只能奉陪到底。在和室內,兩人面對面坐著,一臉嚴肅地排著牌。沒錯,是牌。為何深町和津守一定會在一月二日聚在我們家,就是因為……
  「聽好,橫排最多只能排到八十七公分喔。」
  「知道啦,我記得是……到這個記號對吧。」
  陸續排上榻榻米的,就是所謂的「歌牌」。
  雖說是歌牌,但不是「狗走路也會遭棒打」(註4:原文為「犬 も 歩 けば 棒 に 当 たる」, 為「江戶歌牌」(一種鄉土歌牌)的第一句,原意為「天有不測風雲」,現在轉為「只要肯做,或許會有好運」之意。)的形式,而是小倉百人一首(註5:由日本鎌倉時代歌人藤原定家從《古今和歌集》等歌集中,依年代選出一百位傑出歌人及其一首代表作,所集結而成的選集。因定家居住於小倉山山莊,故稱為「小倉百人一首」。)。深町說的八十七公分,是競技歌牌的規則。
  「不用那麼嚴格也沒關係吧?」
  「你在說什麼啊?這才不是遊戲,歌牌可是運動喔。」
  「既然是運動,就一定要有明確的規則。」
  津守一副事不關己地說深町是正確的……不,等一下,我知道世上的確有競技歌牌這種比賽,也有人很認真地從事這項活動,但我的意思是,現在這只是新年的遊戲之一吧?
  上高中才成為朋友的深町和津守,第一次過年造訪我們家時,聽到我說無法去新年參拜,深町就提議來玩百人一首。百人一首的歌牌我們家裡有,和花在小學裡也開始背這個,想到可以讓她一起玩,我便答應了。
  在我跟和花就讀的小學,每到冬天就有百人一首歌牌大會,所以我們不但要背百人一首,也大致知道玩法。不過,我本來以為要玩的是類似伊呂波紙牌(註6:「伊呂波歌」為日本平安時代的和歌,全文以四十七個不重複的假名組成,在後世被當成學習假名的教材。「伊呂波紙牌」上是以全文的假名加上「京」字為句首所寫成的四十八首短歌。),也就是從四散的牌中抽牌的「亂中取牌(註7:原文為「散 らし 取 り」, 是將一百張歌牌分散在榻榻米或桌面上,洗牌完後抽出其中五十張,由詠唱者依照一百張詠唱牌吟唱詩歌,其他人聽和歌上半部找出相對應的下半部,哪一方獲得的紙牌最多就是勝利者。)」,結果深町想的遊戲完全不一樣。
  深町從小就受到在競技歌牌方面有段數的親戚指導,是個不折不扣的「競技者」(真的是不折不扣,不折不扣)。
  「我跟津守比完後,換湊跟津守比,再換我跟湊比,最後勝者再進行決賽……」
  「等等,我沒必要參加吧?」
  深町排完牌後,拿起便條紙畫比賽結果記錄表,並如此喃喃自語,我一聽就連忙制止(再說只有三人,也沒必要畫表)。我從一開始就壓根兒不想參加,畢竟我絕對贏不了深町,也很少贏津守,而且我根本毫無幹勁。
  「你們兩個人玩不就好了?」
  「兩個人就不能排順位了。」
  「要三個人就別想排順位。」
  「可是一定要有懲罰啊。」
  「唔……這種已知結果的比賽有什麼好玩的?」
  如果我們三個人比賽,不用想也知道我一定墊底。換句話說,會被懲罰的人是我,所以我怎麼可能參加?
  「你們比三回合定輸贏不就好了?」
  「這樣不好玩。」
  「對呀,只有兩個人不好玩啦。」
  「……你們啊,只是不想要自己輸吧?」
  我一加入,輸的人就確定是我。他們一定是清楚這點,才硬要我參加。明明心懷不軌,這兩個人還面不改色地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們是為了你才這麼說,畢竟一年才一次,一定要玩得開心才行。」
  「如果只是怕輸就不敢玩,這樣不會變厲害喔。」
  「我才不想變厲害!」
  玩歌牌變厲害有什麼好處?我堅持不順他們的意,還反問:「聽到了吧?」
  由於這個歌牌會(可以這麼稱呼嗎?)是由深町來主持,因此遵循她採用的競技規則,排完牌後有十五分鐘的記牌時間。
  「在我們說話時,時間也正在減少喔。」
  經我這麼一提醒,兩人恍然回神,專心盯著眼前的牌。正以驚人專注力記牌的深町和津守,神情嚴肅得可怕。就算他們的記憶力都很好,要把敵我雙方共五十張牌的位置全記住,還是很辛苦。
  競技歌牌的規則是把所有寫著下半首和歌的歌牌洗牌,對戰雙方再從中抽出二十五張排在自己面前,聆聽詠唱者朗誦的上半首和歌,盡快想到下半段並取牌。因為一百首全都會朗誦到,所以也可能拿錯牌。
  如果取的是自己的牌,就能把牌消掉,如果取的是對方的牌,就把一張自己的牌給對方,只要先消完自己的牌便獲勝……玩法就是這樣。競技歌牌有等級和段位,也會舉辦全國大賽來決定誰是日本第一。在一部分的人之間,這的確是熱血的「運動」……
  不過,既然是搖搖晃晃地勉強抵達我家,實在不用如此認真地做這種事吧?這兩個人根本是浪費精力。我感到無奈,看時鐘確認時間後,宣布記牌時間結束。
  「好,開始。」
  「湊,一定要從序歌朗誦起喔。」
  「我知道啦。」
  我內心認為這根本無關緊要,但深町對此很囉唆,我只好照規矩來。競技歌牌在開始前,必須先朗誦據說是王仁寫的難波津之歌。可是,這不就只是過年的遊戲,有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嗎?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意見又吞回去,開始朗誦序歌。
  「花開難波津~含苞隆冬眠~」
  「由湊來念果然還是不對勁。」
  「犀川先生能早點回來嗎?」
  別人迫於無奈奉陪,他們居然還出言批評,到底存的是什麼心啊?我也知道自己念得不好,所以犀川先生出門前拜託我時,才會一臉擔心的樣子。
  其實,犀川先生對朗誦和歌非常拿手,就連對這方面很囉唆的深町和津守都讚不絕口。
  「不要抱怨,有人肯幫你們朗誦就要感謝了。」
  「可是都走音了……總之,音調很奇怪。」
  「因為湊是音痴嘛。」
  敢說我音痴?都被批評成這樣,我還有義務幫他們念嗎?別開玩笑了!我正要把手上的牌扔出去時……
  「……讓你們久等。」
  犀川先生無聲無息地現身。一聽到他的聲音,深町跟津守都滿臉欣喜,表情頓時開朗。而我也是,想到終於不用再被貶低,不禁鬆了口氣,立刻把詠唱者的位子讓給犀川先生。


  花開難波津,含苞隆冬眠,方知春已近,復見此花開。
  「方知春已近,復見此花開~」
  先把序歌整首朗誦一遍,再重複下半首一次,然後,比賽就從接下來朗誦的和歌開始。
  「嘈……」
  「好!」
  當犀川先生念「嘈」的瞬間,深町的聲音響遍和室,歌牌隨之飛舞。深町取牌的方式可不是從上方按住牌那麼簡單,而是用力拍在歌牌旁,把它打飛。
  「……」
  都說了不必這麼認真嘛。我在犀川先生身旁盤腿觀看,只覺得目瞪口呆。拿到牌的深町心情大好,相較之下津守雖然面無表情,但看得出他的鬥志正默默燃燒。
  百人一首有所謂的關鍵字,像以「嘈」字開始的只有寂蓮法師的和歌,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便能得知下半首的內容是什麼。
  嘈嘈驟雨降,殘露猶未乾,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
  深町本身就有下半首「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的歌牌,可見她一定在等著犀川先生念出「嘈」字的瞬間。
  「……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
  雖然深町在聽到「嘈」字時就已經取牌,但犀川先生還是一板一眼地把整首和歌朗誦完畢。在競技歌牌裡,朗誦的基本形式是固定的,要在大會裡擔任詠唱者,據說得達到A或B級的水準。
  多虧深町,我在這方面累積不少專門知識,不過直到現在還不曾派上用場。畢竟會碰到百人一首的機會,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一月二日這一天。
  「春……」
  犀川先生接著朗誦下一首和歌,這次深町和津守都有動作。以「春」為開頭的和歌有兩首,分別是持統天皇的「春過夏似至,白衣晾坡邊,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及周防內侍的「春夜夢難圓,求枕君之腕,為此人間戲,惜戀空留名」。
  換句話說,「春」後面是接「過」還是「夜」,就是決定下半首的關鍵,這兩首都還未在比賽中出現過。沒錯,即使沒打算玩,在陪那兩人時,我還是記了歌牌的內容和位置。
  我記得……津守應該有「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這張牌。跟我記得的一樣,津守的確有那張牌。至於深町採取的行動……
  「唔。」
  她拿走津守「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歌牌。那是小野小町的「花色已黯淡,妾容亦衰老,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下半首。
  深町應該是在聽到「ha」(註8:原文開頭的「春」(haru)和「花」(hana),第一個音都是「ha」。)的時候便出手,就她而言有些太快了。不過,取走同陣地內的牌不算取錯,而且「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那張牌離津守很近,應該考慮到他能確實取下,才會採取這行動。
  直到剛才還一臉不甘心的津守,因為拿到牌而露出笑容。津守基本上很不服輸(深町也是)。聽說他念小學時也曾有機會接觸歌牌,不過直到跟深町一起玩之前,他跟我一樣沒認真看待過這種遊戲。
  因此,他第一次玩的時候輸得很慘,在隔年過年前都偷偷進行訓練。我記得一年後看到津守的實力變得跟深町不相上下時,還曾為他竟然認真到這種地步目瞪口呆。
  現在也一樣。直到剛才還因工作繁重而睡眠不足,甚至在浴缸裡睡著差點溺水的津守,居然……
  「秋夜似若何~」
  「好!」
  跟喊叫聲一起響起的,是拍打榻榻米的悶響。所以我才說……說了也沒人會聽吧?我只能望著深町跟津守熱血沸騰的比試,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犀川先生清晰宏亮的朗誦。


  第一回合(能這麼說嗎?)是深町勝利,第二回合是津守勝利,在雙方比數相當時,和花也回來了。不知不覺時間已到傍晚,陽光開始變暗。
  「太好了~我有趕上嗎?」
  「歡迎回來!和花,妳也要玩嗎?」
  「當然囉!」
  和花很高興地這麼說,我卻完全無法了解她的心情,便起身去收衣服。家事不會因為過年就消失,也差不多是時候該準備晚餐。
  深町跟津守決定命運的第三回合比賽,就交給犀川先生處理,我則為了家事忙進忙出。在摺衣服的期間,犀川先生的聲音跟拍打榻榻米的啪啪聲響不停傳來,真虧他們玩不膩,讓我不禁心生佩服。當我為了準備晚餐走進廚房時,和花剛好換完衣服從二樓下來。
  「對不起,哥,讓你做這麼多事。」
  「沒關係啦,老師還好嗎?」
  「嗯,很好啊……不過意外的是,老師滿喜歡犀川先生的。雖然犀川先生表示小麥姊他們來了,他得當詠唱者,想早點回家,但老師就是不肯放他回來。」
  犀川先生跟和花同行是為了幫忙提東西和提供冰淇淋,所以我一直以為他完成任務後會馬上回來,結果卻拖到很晚。他那張凶惡的臉孔常讓人害怕並敬而遠之,受人喜愛的情形倒很少見。
  「真難得呢。」
  「是吧……後來我一問之下,原來是犀川先生的氣質跟老師以前養的杜賓犬很像。」
  「杜賓犬……」
  那不是一種能當警犬……外表很強悍的狗嗎?不過,我倒是能理解。接著我打開冰箱,問和花晚餐想吃什麼,她想到一半時,突然回神般拍一下手說:「啊!對了,今天是一月二日,要吃壽喜燒呢。」
  「……這跟一月二日沒關係吧?」
  見和花笑嘻嘻的,我雖然反駁,卻無法否認今天就是要吃壽喜燒。我只是因為「一月二日」……也就是說,我不是因為深町跟津守來才做壽喜燒,絕對不是為了他們。
  「只是剛好而已。而且……既然這麼多人一起吃飯,煮火鍋也比較輕鬆。」
  「哦~」
  「怎麼啦,那個『哦』是什麼意思?」
  「沒有啦~只是哥哥你啊……」
  在我等著聽和花要接什麼話時,被和室傳來的聲響打擾。深町叫著「不會吧!」的聲音帶有悲劇色彩,我跟和花互看一眼,跑去和室察看。
  「真……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輸給津守……」
  「好久沒在三回合戰裡獲勝了,大概有七年吧。」
  「可惡……再來一回!我這次不會輸的。」
  「我是不會在意啦,不過這次的三回合戰已分出勝負,輸了就要服輸。」
  雖然深町很幼稚,但津守也一樣。即使深町正懊悔到歇斯底里,津守仍未考慮她的心情,劈頭直指她的敗北。兩人明明年紀都不小了,還是會為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和花眼看事態發展至此,深怕後來氣氛會變僵,就趕緊舉手說自己也想玩。
  「我、我、我也想玩,小麥姊,先跟我玩嘛。」
  由於和花實力不強,深町很清楚自己絕對能贏,就把跟津守分高下的事先擱在一旁,開始跟和花對戰。她在念高中時,也不會禮讓還是小學生的和花,贏了照樣得意洋洋。
  交到這種沒大人樣的朋友,真令我感到羞恥。都快三十五歲了,依舊是這副德性。我為此嘆息,走回廚房開始準備壽喜燒,將蒟蒻絲先燙過,再切白菜、蔥和舞菇。此時津守來了,直嚷著口渴,我叫他把燒水壺裡煮好的黑豆茶倒來喝。
  「壽喜燒嗎?」
  拿杯子站著喝茶的津守一臉欣喜地問
  「嗯。」
  聽到他滿意地點頭說「是喔……」,我苦笑回道:
  「這也不是什麼多好的肉。你應該吃得到更好的吧?」
  「肉高不高級都無所謂啦,只要能在這裡吃就好了。」
  在這裡……是指我們家嗎?可是津守一年到頭都會不時跑來,要我幫他做飯,就連今天中午也是在這裡吃的啊。看到我因為不明白「在這裡」的意思而露出不解的表情,津守便聳了聳肩。
  「一月二日來這裡玩歌牌兼吃壽喜燒,對我而言就是過年。我年底和年初都一直工作,又不回老家,能感受到年味的也就只有這一天。」
  「……」
  喔……我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察看蒟蒻絲燙得如何,見差不多快好了就把火關掉,用篩子濾水,同時思考著津守的事。
  我跟津守是上高中後才認識的,那時他已跟父母處得不好。等上大學離家後,他跟父母每次一見面就吵架,所以很少碰面。他現在當上醫生,日子變得忙碌後,這種情形應該更嚴重。津守對於自己跟家人緣分淺薄一事,看似不曾在意,還說樂得輕鬆,因此我從沒想到他竟然會想在我們家感受過年的氣氛。即使嘴上沒說……但他應該很期待才對。
  「……津守。」
  「怎麼?」
  「你……有想過要結婚嗎?」
  當腦中浮現的想法脫口而出後,我不禁為自己是否太欠缺考慮而反省。我明明沒這個立場對人說三道四。
  津守聽到我這樣問,起先神色也有些緊繃,不過……
  「……說得也是。」
  看到津守竟老實地點頭讓我嚇一跳。什、什、什麼?怎麼會是這種反應?沒想到彆扭程度相較深町也不遑多讓的津守,居然會如此坦率地接受別人的意見,而且內容還跟「結婚」有關。這是怎麼回事?我不光是表情,連全身動作都展現出心中的動搖,津守便用詫異的眼神看向我。
  「你這什麼反應?」
  「我才想問你呢。」
  「我的反應很平常啊。」
  「才怪。」畢竟你可是津守耶。
  結婚?你在說什麼啊?我哪有空啊?更何況我完全感覺不到結婚的必要性─要這樣回話才像津守,不是嗎?
  其實在幾年前,我們曾有過類似的對話,那時津守就是這麼說的。怎麼回事?難道他的心境產生什麼變化?
  不對,該不會……
  「……你有交往的對象嗎?」
  雖然在津守身上看不到這種跡象,不過如果有,我就能理解了。他已經有具體考慮到「結婚」的對象嗎?我興奮地拉高嗓門一問,津守就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沒有。」
  「說、說得也是。」
  「你幹嘛鬆一口氣?」
  「我哪有?」
  我含糊地回答後,又繼續準備壽喜燒,把切好的蔬菜放進竹篩,蒟蒻絲和煎豆腐等水分多的食物則用不鏽鋼盤盛裝。從冰箱拿出肉和蛋時,我順便叫津守幫忙。
  「你既然這麼閒,就幫我把餐具拿到暖桌那裡。」
  「好,哪些?」
  「那裡的小碗和筷子,還有小碟子。」
  我們平常都在廚房餐桌吃飯,唯獨過年一定要在和室的暖桌上。我們家的暖桌是長方形的,就算五人一起也夠坐。我看著不擅家事的津守拿著餐具笨手笨腳的模樣,心裡不禁想著,原來他終於也到心境產生變化的年紀。
  津守和我……還有深町,等過完各自的生日,就要三十四歲了,不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過年。總有一天,津守和深町會擁有各自的家庭,必須以自己的家庭為優先,無法再來我們家。
  這樣的未來,應該已經不遠了。


  準備好壽喜燒後,我朝後面的和室喊開飯了。和花很快就走來,感嘆說她吃了二連敗。不過,即使這樣也不氣餒,仍舊以正面態度發言的妹妹,真是個心胸寬廣的人。
  「哥,我有拿到十張牌喔,很厲害吧。跟小麥姊玩居然能有二位數的成績,這可是第一次呢~」
  相較之下……
  「總覺得狀況不太好呢~是因為宿醉嗎?」
  深町也真是的,明明贏了還不能接受。我瞇著眼睛瞪她一眼,接著將桌上型瓦斯爐點火,加熱壽喜燒用的鐵鍋。先用牛脂將肉稍微煎一下,再加入自製湯底,放進蔬菜、蒟蒻絲和豆腐後,身為掌鍋人的任務就此結束,接下來隨大家依個人喜好自行夾取即可。如果不這樣,工作會沒完沒了。
  「湊,肉再多加一點。」
  「不要只吃肉,菜也要吃。」
  「山茼蒿呢?山茼蒿在哪?」
  「奇怪了~哥,你沒放香菇吧。」
  「吃舞菇不行嗎?」
  當我們七嘴八舌、熱熱鬧鬧地吃著壽喜燒時,犀川先生則獨自在一旁靜靜地……
  「……」
  在打進碗裡的蛋上,灑滿他愛吃的辣椒粉。等蛋被染紅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後,他用筷子慢條斯理地攪拌。呃,乾脆直接灑在壽喜燒上不就好了?這樣還需要蛋嗎?這讓我總是感到疑惑……
  「犀川先生,這樣加蛋不是變得沒意義了嗎?」
  在一旁偷瞄的深町似乎跟我有相同看法,一頭霧水地問道。犀川先生聽了,搖搖頭說:
  「壽喜燒一定要有蛋才行。」
  可是,這樣根本吃不出蛋的味道吧?看到我跟深町隔著桌子面面相覷,反倒換成犀川先生一頭霧水。算了,不管用什麼吃法,只要覺得好吃就好。
  畢竟……
  「大家一起吃的壽喜燒,有幸福的味道呢。」
  聽和花說得感觸良多,我只有苦笑點頭。這個冬天有幾次晚餐也是吃壽喜燒,現在菜色就跟只有我們三人吃的時候一樣,卻覺得更加美味。除了菜色外,一起吃飯的對象及吃飯的時間也會左右餐點的味道。
  對津守來說,這是過年的味道。對和花來說,這是幸福的味道。至於對深町……也是幸福的味道吧,答案都寫在她臉上了。
  那麼,犀川先生呢?我往旁邊瞥一眼,視線湊巧跟他對上。他問怎麼了,我一時詞窮,便試著問他:
  「你覺得好吃嗎?」
  「當然,因為是壽喜燒啊。」
  犀川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雖然他吃出味道的可能性不高,但只要他覺得好吃,當然再好不過。我準備了比三人份還多一倍的肉,卻一下子就被吃完。飯後甜點是和花親手做的迷你聖代,裡面用了犀川先生製作的冰淇淋。
  和花上午去老師家聚會時,也有請大家吃這種迷你聖代,感覺上是把點心舖平時賣的特製聖代縮小了。聖代以犀川先生特製的冰淇淋為中心,上面點綴著草莓和色彩繽紛、狀似米菓的東西。
  當聖代從廚房被端進來時,好歹算女生的深町率先發出歡呼。
  「看起來好好吃喔!不愧是和花!我好開心啊~」
  「我做得比店裡賣的小一些,可能會覺得不夠吃,不過另外還有日式點心喔。」
  「好棒!聖代變得好有新年的感覺~香草冰淇淋的白,配上草莓的紅,還有……這黃色的東西是什麼?」
  深町立即邊檢視聖代邊追問,和花則笑嘻嘻地反問:「妳覺得呢?」
  看到像是以冰淇淋挖杓弄成小圓球的黃色物體,不只是深町,連津守也很在意,還用湯匙戳了戳。
  「我知道了!」
  「是栗金團(註9:「栗金團」是日本的年菜之一,「金團」象徵金子,有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意。做法是將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軟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圓球而成,味道極甜。)嗎?」
  在深町講出正確答案之前,津守就一臉認真地喃喃說道。我起先還以為是地瓜,幸好沒說出來。
  「正確答案!我是以年菜的配色為基礎來構思的。有白、紅、黃、綠……黑色也是。說到黃色,便會想到栗金團吧。我混合了以梔子花上色的栗子和地瓜……」
  「地瓜!」
  我為自己猜對而高興,不自覺提高嗓門,和花一臉錯愕地看向我並點頭。哎、哎呀,本來以為自己弄錯了,深怕被笑,沒想到居然猜中,當然會高興啦。
  「黑色是巧克力。我希望大家能好好品嘗犀川先生的冰淇淋,所以降低了甜度,做成黑巧克力。綠色的迷你馬卡龍是開心果口味的喔。」
  「這些五顏六色、一粒一粒的東西呢?」
  「那不是我做的,是香川縣一種叫OIRI(註10:日本傳統點心「霰餅(米菓)」的一種。外型是直徑一公分的小圓球,有各種顏色,中空無內餡,口感薄脆如蛋殼。)的點心。很可愛吧?」
  我聽到那是米菓,就試吃了一小粒,果真沒錯。不過,和花對日式點心的研究熱忱之深,真令我敬佩有加,連那樣的鄉土點心都知道,還能如此應用。
  當我心懷感佩地吃著聖代時,深町突然叫了一聲「啊!」響徹房裡。她在吃飯時喝了不少酒(明明才喝到今天早上),嗓門比平常更大。我皺眉看向她,想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糟糕~我竟然沒拍照片就吃了!本來可以跟毛利炫耀的~」
  深町已經快把聖代吃完了,因此懊惱不已。毛利是跟深町在同一個雜誌編輯部工作的編輯,算是她的後輩,也有來採訪過點心舖,是和花甜點的粉絲。雖然深町為這失敗感到悔恨,但這也沒什麼啊,不過是照片嘛。
  「只要好吃不就好了?」
  「有照片的話,能更清楚傳達每個部分的美味之處,而且能上傳社群網站。」
  「妳還做這種事?」
  「當然啊。」
  深町看我一臉驚訝,很激動地如此回答。她把湯匙丟進空杯裡,雙手合十說「多謝款待」。接著,她又說「既然肚子填飽了,再來玩吧」這種活像過新年的小孩會說的話。
  「湊,吃完了我們就來對戰。」
  「我有說過我不玩吧?」
  「現在是新年耶,至少玩一次嘛。」
  「如果是抽和尚,我就奉陪。」
  「抽和尚?那不是靠運氣的嗎?」
  「就是這樣才要來占卜一下今年的運勢啊。」
  我如此反駁後,深町考慮片刻就接受了。抽和尚的話,所有人都能參加,到時依照拿牌的張數排名次。
  「要有懲罰才行!」
  「妳也有可能墊底喔。」
  「才不會!運氣也包含在實力之內,換句話說,有實力的我就會有運氣。」
  原本如此自信滿滿的深町,後來卻……


  抽和尚是用印有百人一首和歌上半首︱也就是有圖畫的牌來玩。把全部一百張牌翻到背面,一次抽一張,至於抽到的牌如何處理是有規則的。依規則玩到最後,手上持有最多張牌的人就是贏家。
  每個地方或家庭採用的遊戲規則不盡相同,在我們家是抽到官人牌便繼續拿著,若抽到和尚牌則掀開放在牌桌上,若是抽到公主牌,則能拿走牌桌上所有掀開的牌,規則很簡單。另外,要是抽到蟬丸(註11:小倉百人一首裡第十首和歌的作者。雖然是和尚,但戴頭巾的造型跟其他光頭或戴帽子的和尚明顯不同,常在遊戲中擔任類似撲克牌鬼牌的角色。),就要把持有的牌全放回牌桌上。
  簡單來說,如果在遊戲接近尾聲時抽到蟬丸,毫無疑問是輸了。
  「騙、騙人……」
  牌堆的牌已經沒剩多少,蟬丸卻始終沒被抽到。在這股戰戰兢兢的氣氛中不幸抽到那張牌的人……是深町。看到深町拿著牌愣在原地,坐在兩旁的我和津守就替她把面前的牌放回牌桌上。
  我們本來是好意幫忙受打擊的深町,不過她似乎不太領情。
  「你、你們在做什麼!怎麼把我的牌給……」
  「抽到蟬丸,不就是要把手上的牌還回去嗎?」
  「好,下一個,輪到和花。」
  「等一下!暫停!時間到!」
  「哪有這樣?」
  「也許還能挽回嘛!」
  「怎麼可能!妳以為牌還剩幾張啊?」
  眼見深町被津守敷衍的安慰給激怒,和花有所顧慮地抽出下一張牌。
  「……啊,是公主。」
  和花一臉歉意地低聲說完,就把以深町還回的牌占絕大多數的牌桌上掀開的牌取走。深町此時確定自己墊底,顯得垂頭喪氣……就這樣等到牌庫的牌用完,這場占卜來年運勢的抽和尚也到此結束。
  「第一名……是和花,犀川先生是第二名,津守第三名,我是第四名……」
  「……」
  感覺如果說出「妳是最後一名」會被深町詛咒,所以收拾牌堆時,我都刻意避開她的視線。如果立場互換,深町一定會見獵心喜地懲罰我,不過我是個成熟的大人,不會這麼做(其實只是怕麻煩而已)。當我正要展現君子風度,準備泡個茶來改變現場氣氛時……
  「再比一次!一次就好!」
  「妳啊……」
  「這可是攸關今年的運勢,對吧?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深町說得激動,我們則面面相覷。就算覺得麻煩,但在總是冷靜的犀川先生從容說出「也沒什麼不好」後,還是自動進入第二輪……


  所謂的運勢,無法立刻就改變,打新年一開始,我就領悟到這一點。走在我前方的深町,背影充滿哀愁。她模樣憔悴地坐在木頭地板邊緣穿靴子,表情依舊茫然,看似深受打擊。
  在第二場抽和尚中,深町也是抽到蟬丸敗北。後來她堅持第三輪一定能扳回一城,我們也只好奉陪。我覺得很麻煩,暗自祈禱深町能贏,但蟬丸的詛咒實在太強,第三輪深町還是抽中蟬丸,以慘敗收場。
  「津守,你回去要睡個覺,開車也要小心。」
  「我知道。深町,要我載妳一程嗎?」
  「……可以嗎?讓我這種倒楣女坐上車,會被傳染不幸喔。呵呵呵……」
  深町露出虛無的微笑,精神似乎有些崩潰。津守愣了一下,聳聳肩催促說「走啦」。為了送他們兩人,我跟和花、犀川先生也一起走到門外的停車場。
  「小、小麥姊,請打起精神喔……」
  「謝謝,不過沒關係,人家不是說求籤如果抽到凶,之後運氣就會上升嗎?」
  「不知道耶,畢竟還有大凶啊。」
  我只是說實話,卻被深町狠狠瞪一眼,和花也是嚷了聲「哥!」警告我。我聳了聳肩,而站在我背後的犀川先生則立刻幫腔:
  「深町小姐,要在一百張牌中抽到只有一張的蟬丸並不容易,而且當時還有五個人一起抽,機會就更少了。換個角度來想,深町小姐的運氣真的很好……甚至可說是非常幸運,不是嗎?」
  這番語氣誠懇又合邏輯的安慰話語,雖然讓深町聽得一時發愣,不過她倒滿能接受的,就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犀川先生的話的確也有道理。」
  「一定是這樣的,小麥姊。」
  「說得也是呢,和花。」
  我看著深町,對她能瞬間轉換心情感到佩服,卻突然被她指著說:
  「看著吧,我明年一定會贏!」
  「……」
  居然說明年……今天才一月二日耶。現在就在講明年過年的事?再說,深町也有可能繼續墊底,像我就是連續獲得第四名。她做出勝利宣言的對象,不該是我吧……在我還大惑不解時,深町就搭著津守的車走了。
  那輛看外表就知道跑得超快的高級外國車,發出低沉的引擎聲離去後,我不禁鬆一口氣。哎呀,終於把年過完了。在我感到安心之際,身旁的和花則笑著說:
  「雖然對小麥姊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抽和尚很好玩呢,我們明年再來玩吧。」
  「……」
  又是明年。深町的「明年一定要」跟和花的「明年再來」雖然意思相同,我聽來感覺卻不同,無法馬上做出回答。大概是見我表情有些僵硬,和花的臉上透出疑惑,我趕緊以假咳來掩飾。
  「咳、咳咳……呃,嗯,好啊。」
  「還好吧?感冒了嗎?」
  「沒事。外面很冷,趕快進去。」
  我出聲催促和花,然後回頭看向犀川先生。這時,我才發現他一直看著我而有些吃驚,就好像內心被看透了……難道我在片刻間所想的事,被犀川先生知道了嗎?
  我有種預感,能像今天這樣跟津守和深町無拘無束度過的時光已快要結束了,跟和花在一起的時間亦然。明年再來─和花這句話之所以讓我遲疑,是因為我知道和花跟我共處的時間,要比我跟深町他們相處的時間更有限。
  而且,我對我們是否還有明年,也是時時刻刻懷抱著不安。
  「……」
  和花其實還不到需要恐懼死亡的年紀,但在她本人不知道的地方,潛藏著不同於疾病的危機。話雖如此,這危機對每個人其實是一視同仁。現在這麼說的我,也許明天壽命就會走到盡頭,畢竟沒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可是,我就是無法樂觀地認為和花也是這樣。我始終無法忘記,是自己把母親的壽命全部移走,讓和花的生命得以延續的事實。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思考,完全沒察覺自己一直呆站原地盯著他看。我看到犀川先生微微皺眉,輕嘆了口氣說:
  「抱歉。」
  我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歉後,犀川先生靜靜地催促我:
  「進去吧。」
  我看向門的另一邊,發現和花已經進去屋裡,沒看到人影。今年這一年能平安度過嗎?明年大家還能一起歡笑嗎?我抱著無謂的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氣,抬頭往天空一看,有幾顆星星正閃閃發光。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貳 二月的妖怪 

  善哉和汁粉──這兩樣可說是冬季的代表性甜點。但即使材料相同,在關東和關西也會隨名稱改變而成為不同的東西。我在長到一定的歲數前,都一直以為就算名稱不同,東西還是一樣。
  一般來說,關西是以紅豆是否保有顆粒,關東則是以是否含有湯汁,做為區分善哉跟汁粉的方法。在關西,使用保有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甜點稱為善哉,使用將豆子磨碎的紅豆沙做成的紅豆湯甜點則是汁粉。另一方面,在關東只要是有湯汁的都叫汁粉,其中,使用保有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汁粉稱為田舍汁粉,使用磨碎豆子的紅豆沙做成的汁粉是御膳汁粉。如果在無湯汁的紅豆中加入麻糬等配料,就成了善哉。
  不過,在這個資訊高度流通、地區差異性逐漸減少的時代,大多數人是將粗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甜點稱為善哉,而豆子磨碎的紅豆沙做成的紅豆湯甜點則是汁粉。傳授我這些知識的人,就是我們家的首席甜食家,喜歡甜食到還開了店的和花。
  走在寒冷走廊上的我之所以會忽然想起這些事,是因為有煮豆子的氣味飄了過來。又在煮紅豆了嗎?我感到愕然,走進廚房看到和花雙手抱胸、面有難色的模樣。
  她見我起床下樓,就回過神來放下手,對我道了聲「早安」。
  「早安,妳在煮紅豆嗎?」
  「是啊,今天要來想砂糖的比例怎麼調配。」
  廚房餐桌上擺了好幾種砂糖,電子秤和不鏽鋼碗也一應俱全。接著和花向我解釋,說她想用紅豆加砂糖煮成蜜紅豆,正在煩惱糖的種類和分量。
  「黑糖多一點味道會變得突出,但餘味我不喜歡。」
  「哦。」
  「可是單靠細砂糖的清爽,感覺還是少了點什麼。」
  「嗯。」
  「所以我想加洗雙糖(註12:甘蔗汁經熬煮而成的固態結晶為黑糖,將黑糖以遠心分離技術去除糖蜜後就是洗雙糖,故洗雙糖口感較清爽,不會有類似焦糖的特殊氣味。)看看……」
  「洗雙?」
  我睡眼惺忪地聽著和花講話,卻遇到陌生的名稱,於是又重複一次。那也是砂糖嗎?面對我的疑惑,和花邊盯著桌上的砂糖,邊滔滔不絕地為我說明。
  「那是把甘蔗榨出的汁過濾熬煮後結晶化的產物。因為精製度低,礦物質含量高,味道就跟黑糖一樣濃郁……嗯,好吧,今天就把洗雙糖的比例提高好了。」
  和花自言自語著做出決定,然後立刻量起材料。不過我無意間聽到她說「今天」,這代表她明天也打算要煮紅豆嗎?
  這一陣子和花每天早上都早起煮紅豆。時序已接近隆冬,「點心舖MINATO」也要開始賣善哉,不過她不是在幫店裡備料,而是試作實驗。我看著和花一臉嚴肅地量著砂糖分量,深感「實驗」一詞用得有多貼切。正當我想去洗臉時……
  「早安。」
  「……唔。」
  突然聽到有人從背後叫我。我倒抽一口氣回過頭去,發現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他看似剛曬完衣服回來,腋下還挾著空籃子。如果犀川先生能稍微散發一點氣息,我就不用每回都被嚇一次。
  「早安。」
  「啊,犀川先生,昨天的請你試吃一下。」
  和花見犀川先生正好來廚房,便抓緊機會拜託他試吃。所謂「昨天的」,應該是指昨天早上煮的那些紅豆。然後和花也叫我一起吃。我都還沒洗臉呢……雖然心裡這麼想,我還是跟犀川先生並肩坐下。
  和花從另一個沒在煮豆的鍋中舀出紅豆,盛進容器,附上湯匙端給我和犀川先生。朱紅色的漆碗裡,是有湯汁、保留顆粒的紅豆泥──也就是說,在關西算是善哉,在關東算是田舍汁粉。
  如果把這個煮到水分都乾了,就是蜜紅豆,不過和花每次都是在保有湯汁和豆子形狀的狀態下給我們試吃。沒錯,我跟犀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幫忙和花試吃。
  為何選早上試吃,是因為甜味要隔一晚才能均勻滲進紅豆裡……這雖然是原因之一,不過也有考慮到犀川先生的狀況。犀川先生原本味覺就很獨特,起初並不喜歡甜食,也無法分辨味道的不同。即使他為冰淇淋的美味開竅了,跟和花一樣成為甜食通,但現在還是不太能吃又熱又甜的食物,所以,放一晚變冷的善哉對他來說剛剛好。
  「怎樣?」
  「好吃。」
  「甜度呢?」
  「甜甜的。」
  被問及感想的我誠實以對,卻讓和花看似不滿地沉下臉。我知道她想要更具體的感想,可是,我才剛起床就要配合犀川先生吃冷善哉,真希望她也能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雖然也不是吃熱的就行)。再說,我的味覺很普通,只要是甜食,我大概都會覺得好吃。
  由於每天早上都重複同樣的對話,和花也習慣了,沒有多加抱怨,馬上把目標換成犀川先生,轉而尋求他的意見。犀川先生把漆碗裡的冷善哉吃了一半,一臉嚴肅地看著碗中剩下的紅豆,接著回應和花高難度的要求。
  「黑糖因為有明顯的獨特甜味,餘味果然也很強烈。雖然不到會特別在意的程度,不過存在感還是太強了。」
  「嗯,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黑糖跟抹茶很像,本身很美味卻很難處理。所謂的角色太鮮明就是指這種。」
  「說得也是……昨天的善哉黑糖是占百分之三十,今天把比例降低如何?不然就是換成蔗糖看看?」
  「我就是這樣想,所以今天要改用洗雙糖。」
  「原來如此。」
  和花與犀川先生開始討論砂糖的種類和比例後,跟不上話題的我很快就把碗清空,合掌說聲「多謝招待」。和花的實驗要何時才能結束呢?走向浴室洗手台的途中,我一想到這個問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我會這麼憂心,是因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實際災害。
  「……」
  洗完臉回到廚房後,迎面飄來一股香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瓦斯爐前的犀川先生手邊一瞄,看到烤網上放著麻糬。又來了……我心中不住嘀咕。和花則正在準備比剛才大一號的漆碗,並問我要的麻糬數量。
  「哥,麻糬兩塊夠嗎?」
  「……」
  還要吃啊?我不敢問,只是默默點頭,回說我來泡茶。我準備好茶杯,在茶壺裡放入茶葉,再拿熱水瓶注入熱水。這時,和花和犀川先生手邊的事都完成了,桌上也排好碗筷。
  「開動~」
  三人一起合掌,享用的早餐是……善哉。保留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在關東稱為田舍汁粉……算了,都無所謂啦。這就是我遭受的實際災害。因為和花持續進行「實驗」,所以這陣子的早餐都是善哉。
  當初被問是否願意吃善哉當早餐時,我實在不該不假思索地點頭。本以為只有偶一為之,沒想到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吃善哉……到現在已超過一週。
  這是為了店裡著想,幫忙熱心研究的妹妹也無妨──直到三天前,我本來還能這樣往好處想,但現在說真的,我已經受夠了。畢竟試吃完冷的紅豆,又拿熱的善哉當早餐(順帶一提,犀川先生是把冷善哉澆在熱麻糬上吃),誰受得了啊?至少也幫我煮成麻糬湯嘛……哥哥煩惱的心情,不知她是真的沒察覺到,還是假裝沒發現?而和花吃著善哉,又跟犀川先生討論起來。
  「跟店裡賣的相比,果然甜味還是不夠柔和呢。」
  「不過,這是就善哉而言吧?因為這次蜜紅豆的用法跟餡蜜類似。」
  「的確,個性還是必要的。餡蜜就算以黑糖為中心的配方來熬煮,也還有洋菜凍和糖漿,所以整體能達到平衡。」
  「我不能吃溫熱的善哉,不知這樣想是否正確,不過在吃溫熱的食物時,餘味應該會更令人在意吧?為了不讓餘味殘留太久,必須給人清爽的感覺。」
  即使他們每天都討論得很熱烈,還是得不到讓兩人都滿意的結論。我沒有詳細詢問,不過,他們想做的好像是善哉以外的新品項,所以才會一再重複試作。店裡現在的生意已經夠好了卻還是想挑戰新菜單,這種不忘進取的態度我很欣賞。
  我這哥哥既沒長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唯一能幫忙的就是每天早上忍受吃善哉的苦行。我大口吃完兩個麻糬,一口喝掉紅豆湯,最後雙手合十說多謝款待。
  「哥,你放著,我來收就好。」
  「啊,對喔,今天妳休息。」
  我看了日曆才發現今天是週三,「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難怪和花和犀川先生滿從容的。聽到和花說接下來要繼續煮紅豆,我便把後續交給她收拾。快受不了嘴裡甜膩的我,表示要帶馬卡龍去散步就走向玄關。
  真是的,要是不快點完成試作品,我都快得善哉過敏了。


  帶馬卡龍散步時,頸部感受到的寒氣讓我難受得始終縮著身子。等散步完回家後,我躲進自己房裡,開始漫無目標地寫著小說。因為店裡公休,犀川先生會幫忙打掃,我也不用按時準備午餐。雖然我形同無業,本來就不會被時間追著跑,但心情上還是比較輕鬆。
  我用暖桌上的電腦開始打字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電鈴聲從遠方傳來。我回過神站起來,打開紙門跑到走廊上後,又聽到一聲:「有人在嗎?」
  「請等一下。」
  和花跟犀川先生都不在家嗎?我邊穿過和室跑向玄關,邊做出回應。會造訪我們家的女性除了鄰居和町內會(註13:以鄉鎮或都市的街區為單位,由當地居民組成的自治組織,主要是管理公共區域的清掃整理,以及舉辦促進居民間交流的活動。)的人以外,大概就是深町。不過深町會擅自闖進來,所以訪客應該不是她。
  是誰呢?我邊思考邊跑過走廊冰冷的木頭地板,穿上放在玄關水泥地的木屐,拉開拉門。站在眼前的是出乎我意料的人。
  「啊……」
  「你好,好久不見。」
  這個笑容靦腆低頭行禮的人,是和花的兒時玩伴,兩人小學和國中都同校。她頭髮蓬鬆如棉花糖,身材有點圓,是個可愛的女孩。她來過我們家幾次,所以我對她的臉有印象。當我叫出「咲月」這令人懷念的名字後,她的笑容更燦爛了。
  「真的好久不見。呃……妳是要找和花吧?請等一下,我這就去叫她。」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啊,外面很冷,進來等吧,雖然我們家裡也很冷就是了。」
  即使如此,還是比待在外頭好。我請她進玄關,再脫下木屐趕緊去叫和花。和花不在廚房,往二樓叫也沒回應,我便跑向店面,打開門叫了聲「和花」,才終於聽到有人應聲。
  「怎麼了?」
  「咲月來了。」
  「咦!」
  和花忙著擦手走出來,又重複問道:「你說咲月?」看她那麼吃驚,兩人應該是沒有事先約好。我點頭後,和花道了謝,匆忙走向玄關。傳達完有客人來訪的消息後,應該就沒我的事,不過在回房前順便泡個茶好了。於是我走到廚房。
  替燒水壺注入冷水並點火後,我準備泡茶準備到一半時,和花和咲月邊聊著天邊從玄關走來。
  「是喔~咲月那裡也是休週三的話,我們就能一起出去了。」
  「對吧,我也覺得很幸運呢……啊!」
  原本語氣很興奮的咲月,一發現我在廚房,就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對了,我想起來了,她的確是個有點內向的女孩。我說自己泡完茶便會離開,請她別在意。
  「不,是我突然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咲月工作的地方變成星期三休息了。」
  和花很開心地向我報告,但我連咲月現在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們進了不同高中後,感情依然很好。
  「是在哪裡工作?」
  「我沒跟你說過嗎?咲月從美大畢業後,在銀座的畫廊上班。」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那間畫廊的公休日變成週三,剛好跟「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一樣,所以她們才會為了能一起放假而高興。這樣我就明白了。
  「咲月去念美大啊?我都不知道呢。」
  「騙人,這件事我絕對有說。」
  「……是嗎?」
  面對一臉錯愕的和花,我無法反駁,只好尷尬地移開視線,含糊其詞地回應。深町也常為了我不聽人說話的習慣而教訓我。如果是面對深町,我還能回說自己至少比津守好,但面對和花的話,可不能用這一套。
  還是在我把墓穴挖得更深前,趕緊離開為妙。我繼續泡茶的準備,和花則請咲月坐下,問她要不要吃善哉。
  「……唔!」
  對飽受善哉折磨的我而言,真希望她能多吃一點。我滿懷期待地等著咲月回答,咲月在廚房餐桌前坐定後,慎重地向和花確認。
  「真的可以嗎?那是店裡的商品吧?」
  「不是商品啦,是剛剛的試作品……我也想聽妳的感想。就善哉來說可能有點太甜,妳能接受嗎?」
  「完全沒問題,我最喜歡吃甜食了,而且,只要是和花做的都好吃。」
  很好,可以消掉不少了。我為此暗自竊笑,並關掉燒水壺的火,將水倒入茶壺。和花跟咲月的份我也順便泡了。留下一句「妳們慢慢聊」後,我就拿著自己的茶杯回房。
  女生基本上應該都喜歡甜食。既然她公開表示「最喜歡」,想必是個重度的甜食愛好者。乾脆連鍋子裡的也都吃掉算了──我在心中許下要是被和花知道,一定會詛咒我的願望。在我拉開紙門要進房時,突然有人從背後喚了一聲「柚琉先生」。我一回頭發現是犀川先生,便詫異地問他剛剛在哪裡。
  「犀川先生,你有出門嗎?」
  「我在打掃店前的停車場。崛越小姐……來了嗎?」
  崛越是咲月的姓。犀川先生跟身為和花兒時玩伴的咲月也算認識。我點了點頭,犀川先生就用平靜的表情喃喃說道:「這樣啊?」
  犀川先生的臉孔很可怕,看來總是面無表情,不過其實他的表情是有變化的,只是比較少而已。我長年跟他相處,能看出其中細微的變化,所以可以感覺到他正在煩惱。
  「犀川先生……?」
  我問犀川先生怎麼了,他就壓低聲音向我解釋。
  「其實……我被崛越小姐討厭了……」
  「所謂的討厭是……」
  咲月身為和花的兒時玩伴,跟和花一樣個性溫和、毫無攻擊性,不像會因情感上的好惡而改變待人的態度。由於這句話跟咲月給人的印象實在不合,讓我有些困惑,犀川先生見狀做出訂正。
  「不,不是討厭……而是避著我……我想,她應該是怕我吧。」
  「……哈哈哈。」
  這就說得通了。犀川先生可能沒察覺到,其實連深町都很怕他,至於個性內向的咲月自然更不用說。
  那是你多心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只能乾笑回應,不過犀川先生看似也不甚在意,又繼續說:
  「所以,我想儘量別跟崛越小姐碰到面。如果和花小姐叫我,幫我跟她說我出門了。」
  「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也真辛苦。我接受他的請求,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店裡。在那之後,我回到房間,又繼續敲起鍵盤。
  接著……大概過了兩小時,我差不多肚子餓了而看向時鐘,原來已經超過十二點。咲月還在嗎?午餐怎麼處理?我應該去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吧?正當我陷入思考時,忽然從走廊傳來一聲「不好意思」。
  那是咲月的聲音,我連忙離開暖桌,拉開紙門,看到咲月站在走廊上,對我低頭行禮。
  「那個……我要告辭了,想來跟你打個招呼……」
  「……喔,這樣啊。還勞煩妳特地來告訴我。改天再來玩喔。」
  其實也沒必要特地來打招呼啊。她的確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但有到跑來我房間打招呼的程度嗎?
  雖然我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回了禮,等咲月自己轉身離去,可是咲月始終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一臉猶豫的樣子。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咲月應該是為了某種理由才特地來找我。
  我心中完全沒個底,試探性地喚了聲:「咲月?」她一聽倒吸一口氣,彷彿下定決心般抬起頭。
  「那個……和花的哥哥,我有事想請問你……」
  「……」
  咲月的表情很嚴肅,讓我嚇一跳,尤其我原本就有很多隱情。雖然我並沒有做壞事,用「隱情」來形容或許不恰當,但我的確無法說自己活得抬頭挺胸。
  該不會……她要問我現在在寫什麼,何時出書之類的?如果問了,我該怎麼辦?小說完全滯銷,未來也沒有寫作計畫……應該要這樣誠實回答才對。
  不過,向妹妹的朋友坦承這種令人羞恥的事實好嗎?這時應該要虛張聲勢一下模糊焦點吧?真心話和表面話在我腦中打著激烈的攻防戰,不過咲月想要問的,倒不是兒時玩伴的哥哥現在過得如何。
  那是比我所預想的……更讓人嚇一跳的問題。
  「……和花的父親……現在都在做什麼呢?」
  「……」
  和花的哥哥,你現在都在做些什麼──光是這麼問,已足以讓我動搖,但咲月的問題破壞力比這更大。和花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父親,他在十六年前失蹤後,就此下落不明。
  連在我們家都很少提及父親,為何久久來一次的咲月會問到他,而且詢問的對象是我?況且,若不知道咲月了解到何種程度、和花怎麼跟她說明,我就無法回答。
  看到我困惑地皺起眉,咲月神色慌張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知道這真的……非常失禮……可是我也不能問和花,只好來問你………」
  「妳為什麼……會想問我們父親的事?」
  咲月說「不能問和花」的原因固然讓我在意……不過我只是和花的哥哥,跟她的接觸更少,她對我應該更難開口才對……我想先知道理由,於是小心翼翼地詢問咲月,而她略顯猶豫地回答:
  「其實是有個認識的人,問我在鎌倉山有沒有一家叫『湊醫院』的診所。我記得是和花的家,但聽說她父親病倒後,診所就關了。我對詢問的人這麼說明,對方卻仍非常希望能上門求診,就請我幫忙問看看……」
  「……」
  唉……我忍住差點發出的嘆息,改以輕輕呼氣。那恐怕是……就另一種意義而言,的確值得擔心的事。我斟酌字句後再次問咲月‥
  「和花她……都怎麼說我們的父親呢?」
  「……什麼都沒說。」
  「都沒說?可是,我們父親病倒後關掉診所的事……」
  「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和花她……什麼都沒說……而我也……問不出口……」
  「……」
  咲月一臉困惑,看起來很難受,我能感覺到她心中正萌生不安的情緒。到底和花她……我覺得不太尋常,本想再做確認,卻聽到和花喊「咲月」的聲音。
  咲月一聽,表情一驚地往背後偷看。我明白咲月不希望她跟我的談話被和花得知,很快地告訴她:
  「……我們父親的身體一直沒有康復,現在還在療養。請幫我轉告對方,說他不可能再看診了。」
  「我知道了。」
  雖然想再多問一些,但要是和花來找人就不妙。既然從這件事嗅到麻煩的味道,我當然不想惹禍上身。我就此打住,領著咲月走到廚房。
  「啊,原來是跟哥哥在一起嗎?」
  「我想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一走出房間就巧遇她……那是什麼?」
  我隨口回答完,往桌上一看,發現有好幾袋紅豆泥裝在冷凍用保鮮袋裡,上頭還寫著日期和砂糖分量。我問那是什麼,和花說是這幾天放冷凍的試作品。
  「我本來想留著自己吃,不過咲月想要。咲月的媽媽和姊姊也都很喜歡甜食,還吃得很多呢。」
  「這樣啊,請妳務必帶一些回去。」
  什麼!和花居然把每天的試作品大量保存,這真的只能用恐怖來形容(吃善哉吃到夏天也未免太可怕)。要把那些試作品帶回家的咲月,在我眼中簡直是救命神仙。不過要是顯得太高興,會讓和花心情變差,所以我假裝不經意地向她推銷。
  「謝謝~可是,真的行嗎?居然給我這麼多……」
  「沒關係啦,咲月。反正明天也會……」
  「反正?」
  就算我想表現得克制一點,還是難掩喜悅之情,差一點就要被和花察覺了。我居然不小心說了「反正」,也難怪她會投以懷疑的眼神。
  好,不能再多說了。我搖頭表示「沒什麼」,跟和花一起把準備回家的咲月送到玄關。
  「今天真是打擾了……」
  咲月拉開拉門,正要跨過門檻時又回頭向我道別,還隱隱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也想多問她一些關於和花的事,但要是談話中不得不提及父親,那也麻煩。
  讓這話題就此結束比較妥當。我在木頭地板邊緣止步,由和花送她到門外,再獨自回到廚房。然後……
  「她已經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
  犀川先生不知何時從店裡回來。這時早已過中午,我表示會馬上準備午餐,打開冰箱想簡單炒個東西,再煮個湯就好。我馬上想到了泡菜豬肉這道菜。
  之所以會選犀川先生可能喜歡的料理,也許是對每天早上吃善哉一事的反動。嘴裡經常感到甜膩,就會讓人懷念起辣味。我拿出豬五花肉片和泡菜,再從蔬果箱裡取出要一起拌炒的豆芽菜和洋蔥。
  準備平底鍋,倒入芝麻油,將豬五花肉片煎到微焦,放進豆芽菜和斜切的蔥段迅速翻炒後,再放進泡菜,以薄口醬油(註14:顏色較淡、鹽分較高的醬油,多用於關西料理。一般使用的深色醬油則稱為「濃口醬油」。)調味。至於湯則是朧昆布(註15:是將真昆布或利尻昆布泡醋,變柔軟後重疊固定為塊狀,從正面削成薄長帶狀的加工品,常用於湯品。)蛋花湯。在高湯裡放薄口醬油和鹽調味,倒進蛋汁,加入朧昆布就完成了。
  午餐都做好了,卻遲遲不見和花回來。女孩子一講起話就很久,簡直沒完沒了。我正要叫犀川先生先吃時……
  「……」
  突然在廚房中感到一陣風。
  我錯愕地回過頭去,看到在桌上排筷子的犀川先生身邊捲起一陣風。等我認知到那是旋風時,腦海裡頓時浮現咲月的臉。
  該不會……是那個向咲月打聽湊醫院的人……
  「柚琉先生。」
  「……嗯。」
  「看來明天會有客人前來。」
  在死神犀川先生周圍出現的旋風,是「客人」來訪的預兆。所謂的「客人」,是為了借助湊家代代相傳的特別能力,前來造訪的人們。果然如此。當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正要對犀川先生開口時……
  「抱歉~」
  從玄關傳來和花的聲音。在和花面前絕不能提「客人」的事。我跟犀川先生很有默契地同時閉嘴,繼續準備午餐。
  「午餐要吃……啊,哥,你已經幫我做了嗎?」
  「我做了泡菜豬肉,可以嗎?」
  「謝謝。看起來好好吃喔!很下飯呢。我不小心聊得太投入……」
  和花笑著這麼說,表情就跟平常一樣,看來咲月在離開前沒有問她關於父親的事。不,咲月就是因為無法問和花,才會到我房間來的。
  這件事背後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讓我很介意。一想到麻煩事這麼多,眉頭很自然地皺了起來。


  犀川先生的預言都很準,所以我隔天從早上開始就坐立難安,連已經快吃膩的善哉都無心在意。關於那個向咲月詢問湊醫院的人,如果當初能向她問得更清楚一點就好了,我不禁有點後悔。
  上午,和花跟犀川先生提早吃完早餐便去店裡。我大多是在週末或假日才必須幫忙,平常被叫去的機會不多,尤其現在正值隆冬,是鎌倉的觀光淡季,來客並不踴躍。
  正因如此,我才能繼續琢磨我那不成氣候的小說。不過,知道有「客人」要來,害我分心的情況比平常更嚴重,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在反覆之中睡意也逐漸加深。
  當我正在暖桌裡打盹時,突然被電鈴聲驚醒。糟糕,什麼時候睡著了?我邊為此反省邊鑽出暖桌,站起身來。昨天是咲月,今天應該不是了。
  我繃緊神經,走過走廊冰冷的木頭地板前往玄關。從隔著拉門霧玻璃看到的身影,可以推斷來者是位身著黑色系服裝的女性。
  我深吸一口氣穿上木屐,應了聲「來了」打開拉門。
  「……」
  站在玄關前的是一位身材削瘦的女性,一對濃眉令人印象深刻。依她的容貌和皺紋判斷,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五十歲。一頭黑髮剪得短短的,耳垂上掛著小小的珍珠耳環。服裝就如我透過玻璃所見,是黑外套配黑色高領上衣。這身裝扮雖然以黑色系統一,卻沒有喪服的感覺,反而給人從事設計相關行業的印象,可說是位時髦洗練的女性。她一看到我,就為自己的突然造訪致歉。
  「突然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敝姓菱沼……來此是為了想跟這裡的湊醫生見上一面……」
  也唯有別有隱情的人,才會來拜訪一個已休診十六年的診所醫生。她一定是犀川先生預告的「客人」。我吸了口氣,提出我每次都會問的問題。
  「……妳所謂的湊醫生,應該是指家父,不過父親正在療養,診所也早已結束營業。請問妳有何貴幹?」
  「……我聽說……醫生他有特別的力量。」
  自稱菱沼的女性邊觀察著我邊低聲回答,眼神裡充滿確信。那是想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的人才會有的眼神。我有預感眼前這個人恐怕不會就此罷休,於是說了聲「請進」,邀她進到屋裡。
  我們從玄關沿著面向庭院的走廊來到和室,菱沼女士脫下外套放在一旁,跪坐下來。我見狀就說這裡很冷,請她穿回外套,並把簷廊上的電暖爐搬來並打開。
  「抱歉,我們家很冷。」
  「府上真是氣派,很有鎌倉的味道,非常出色。」
  「就因為是老房子,所以很不方便。」
  我回以苦笑,在菱沼女士面前坐下。當我正在想要從哪裡問起時,對面的菱沼女士忽然表情一緊。該不會是……我一回過頭,就看到手拿托盤的犀川先生。
  「請用。」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我雖然吃驚,不過犀川先生身為死神,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能力。就算他在店裡感知到有「客人」來訪,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菱沼女士看到犀川先生突然現身,雖然有一瞬間表情僵硬,但立刻恢復冷靜,低頭說了聲「謝謝」。
  端上桌的是加了玄米的綠茶以及金鍔(註16:一種日式點心,原本是用薄麵皮包起紅豆餡,壓成類似刀鍔的扁圓形再煎熟而成,但現今常見的是用寒天將紅豆餡固定成正方形,裹上混水的麵粉再煎成的「角金鍔」。)。這些金鍔是和花親手做的,約為一口大小,比一般市售品要小,並以核桃點綴。因為家中蜜紅豆太多了,才會陸陸續續推出許多會用到蜜紅豆的點心。
  「好可愛的金鍔喔。」
  「是家妹做的。」
  「就是前面那家店吧,上面寫著點心舖……跟甘味處(註17:「甘味處」通常是指「專賣日式甜點」的店舖。)有什麼不同?」
  「我一開始也不能理解,不過『點心舖』好像是有『凡甜食都賣』的含意,從蛋糕、聖代,到善哉、餡蜜都有……畢竟她本身就很愛甜食。」
  「這樣啊……」
  菱沼女士微笑點頭,拿起一個金鍔放進嘴裡。因為很小,所以能一口吃下。她說了句「好吃」,再喝一口充滿玄米風味的綠茶。我趁此時問菱沼女士:
  「對了,關於我們家的事,妳是從誰那裡聽來的呢?」
  「……是自稱以前受過這裡照顧的人……」
  「……」
  每次實現願望後,我都會要對方保證絕不洩密給第三者知情,但不遵守約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直到現在還是會有「客人」來訪。我在心中嘆氣,又問菱沼女士:「那妳是為了什麼而來?」
  我一問,菱沼女士的神情就轉為嚴肅,調整姿勢抬起頭直視著我,認真的表情完全展現出她的決心。
  「如果我聽到的屬實……這裡的醫生真的是延命醫,能幫人延長壽命的話……有個人想請他務必幫忙延命。」
  她說到這裡換了語氣,談起她希望延命的對象。
  「……那是我師事的畫家,名為湯淺萬智……老師年事已高,加上最近健康欠佳,隨時有可能倒下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完成她目前正在進行的作品……只差一點點……只要再一年……一定就能完成……請務必幫忙。」
  菱沼女士說完就離開坐墊,跪在榻榻米上磕頭行禮,我見狀連忙叫住她。
  「請別這樣。我已經了解……」
  「……那請代我轉達給醫生知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聲明一件事。」
  聽到這句話,菱沼女士抬起頭來。我凝視她那張飽含痛苦,卻也透露出堅強意志的臉。雖然能預想到她應該不管聽到什麼都不會動搖,不過,我還是偷偷抱著也許她會改變心意的一絲希望,向她說明延長壽命的實情。
  「所謂延長壽命,並非延長那個人本身的壽命……而是必須要有某個人把命分給他。」
  「那麼,就用我的壽命吧。」
  該說不出所料嗎?菱沼女士不見半點猶豫地直盯著我,說得斬釘截鐵。剛見到菱沼女士時,我就覺得她是個不會輕言放棄的人。我在心裡暗自嘆氣,菱沼女士則說了句「拜託你」,再次低頭行禮。
  看樣子菱沼女士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的願望。「這樣真的可以嗎?」即使已做確認,這也不是能馬上答應的請求。我壓低聲音,要菱沼女士再想清楚一點。
  「這沒有那麼簡單。既然妳說一年,就假設妳把一年的壽命分給那位老師好了,但我們不知道妳剩下的壽命有沒有滿一年啊。」
  「那如果……不滿一年的話……」
  「妳就沒命了。」
  即使這方法有點粗暴,我還是覺得最好公開說清楚,於是把殘酷的事實說了出來。畢竟每個人都會珍惜自己的命。本來我希望能藉此讓菱沼女士多少冷靜一點,她卻毫不猶豫地回了句「沒關係」。
  「就算如此……只要老師能延長壽命,把作品完成……我不在乎一死。」
  「……」
  菱沼女士的意志看似堅決,但我不認為那是她經過仔細考慮所得到的結論。她應該是擔心如果想得太仔細,就會變得猶豫不決。盲目相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會讓理性思考的能力變差。
  該怎麼說才好?我深感困擾,不禁嘆氣。這時守在我斜後方的犀川先生開口:
  「請妳今天再回去考慮一下。」
  「可是……」
  「妳覺得自己死了無妨,但對方又是怎麼想的呢?」
  「……」
  犀川先生的質問似乎打動菱沼女士的心,只見她神情緊繃,閉口不語。誠如犀川先生所言,這不光是菱沼女士一人的問題。一陣沉默後,菱沼女士皺眉點頭說:「我明白了。」她面帶苦澀地低頭行禮,拿了身旁的外套和皮包站起身來。
  我跟著菱沼女士來到玄關,一起走到屋外。當她正在玄關前穿外套時,我想起有件必須確認的事,試著問她:「妳怎麼查到我們家的位置?」
  雖然菱沼女士說是從受過這裡照顧的人那裡聽來延命的事,但我很難想像對方會連我們家的位置都告訴她。基本上,我們不收金錢等謝禮,就是要「客人」保證不說出去。像這種不可思議的經驗談,就算不慎說漏嘴,也不太可能連具體的地點都講出來。所以或許是……
  我才剛這麼想,結果就猜中了。
  「我有個認識的人,在這一帶土生土長……因為我只知道湊醫院這名字,就問她有沒有印象,她說可能是同學家……我就請她問個仔細。當我得知診所本身雖然關了,但醫生還活著,便來拜訪了。」
  「……這樣啊。」
  果然是咲月。從咲月沒提及延命醫來看,菱沼女士只有確認湊醫院是否仍存在而已。我稍微鬆一口氣,請她別把延命醫的事告訴別人。
  「我妹在開店,要是傳出奇怪的謠言就麻煩了。」
  「請別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菱沼女士淺淺一笑,深深鞠了躬,再抬起頭。
  「……我會好好考慮之後……再來拜託你們。」
  「……」
  她說會考慮……只是要拖延時間吧?我抱著疑問,心情複雜地看向菱沼女士,然後目送著菱沼女士將難以言喻的焦慮吞進腹中轉身離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門後,犀川先生才問:「是崛越小姐說的?」
  「……沒錯。昨天咲月問父親現在在做什麼,那應該就是受菱沼女士所託吧。」
  「……柚琉先生……」
  「我知道。」
  那個人不會輕言放棄的,我跟犀川先生都十分肯定。


  「客人」對我而言,除了負擔還是負擔。每個人的請求固然都不同,但想延長壽命的委託卻無一不沉重。尤其是打一開始就決定賭上自己性命的「客人」,應付起來更讓人心情格外沉重。
  「……哥……」
  「……」
  「……哥哥!」
  「……咦……」
  我正覺得和花的聲音怎麼聽起來若有似無,手腕就被打了一下。我猛然回神,一臉茫然地望向身旁,看到和花滿臉困惑地嘆著氣。
  「還好吧?」
  「……嗯。怎麼了?」
  「你忘記自己在洗盤子嗎?水從剛才就一直流,卻不見你的手在動。」
  「啊!」
  聽到和花指正,我往面前一看,還真的有洗到一半的餐具,手上也握著起泡的海綿。應該是我洗盤子洗到一半就開始想事情,結果魂不知道飄到哪去,也難怪和花會擔心。
  我含糊地說了聲抱歉,把水龍頭關上。和花說換她來洗,但我搖頭拒絕。我應該是要將洗完的餐具沖掉泡沫時神遊的,但既然不確定,乾脆全部重洗一次。
  連我都被自己這個麻煩精給嚇到了。等我洗完盤子,正把水槽擦乾淨時,聽到一聲熟悉的:「有人在嗎~?」過一會兒後,深町出現了,脖子上還圍著披肩。
  「每天都好冷喔~這房子還是一樣冷得誇張呢~應該比外頭還冷吧?」
  「妳要抱怨就別來。」
  我們這棟建於昭和初期的房子真的非常冷。我跟和花都是在這個家長大,所以不覺得辛苦,但深町只要冬天時來訪,就算在室內也不會脫外套。
  「我開了暖爐,妳至少把外套脫掉吧?」
  「不要,好冷,會感冒。」
  「才不會。」
  「別管這個。我好餓,你們吃完飯了嗎?」
  深町別說是脫外套,連纏在脖子上的披肩也不肯拿掉。她在椅子坐下,把啤酒大剌剌地擺上桌面。明明一直抱怨好冷好冷,竟然還要喝啤酒?她看到我一臉錯愕,就理直氣壯地表示酒是裝在另一個胃裡。
  「不管在多冷的地方,我都能喝啤酒。湊,做點東西來吃。」
  面對深町厚臉皮的點菜,我嘴上念歸念,還是心有不甘地打開冰箱。當我正在思考要做什麼時,和花突然喊出一句「對了」。
  「小麥姊,妳要吃善哉嗎?」
  「善哉?好啊,我要吃、我要吃。」
  「……」
  深町畢竟是女生,當然也喜歡甜食,尤其對和花做的甜點更是愛不釋「口」,難怪一問就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可是問題在於……
  「妳……要用啤酒配善哉喔?」
  「咦?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啦……」
  我很希望家裡的紅豆湯能多少減一點,所以這應該是值得感謝的事,問題只出在啤酒配善哉這組合上。再怎麼不搭也該有個限度吧,真令我難以理解。不過女子兩人組仍舊把我晾在一旁,看起來不但不介意,還和樂融融地進行著「麻糬要放幾個?」的對話。
  「我想拿來當晚餐,就放四個吧。」
  一聽到深町回答得這麼亂來,我疲倦到連吐嘈都自動跳過,直接問道:
  「對了,妳來做什麼?」
  「從過完年後我就一直在忙,最近才暫告一段落,想說來看看你。」
  為什麼她總是擺出一副高姿態的樣子呢?我不禁皺起眉。接著深町又說:
  「還有是想拿這個給和花看看。」
  「是什麼?」
  「我拿到展覽的門票,有兩張。妳要不要跟朋友去看看?妳不是很喜歡藝術嗎?這是刺繡畫的展覽喔。」
  所謂的刺繡畫……是用刺繡來作畫嗎?藝術的領域還真是五花八門呢。我正覺得佩服時,從深町口中說出的名字讓我不禁豎起耳朵。
  「那好像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知名畫家……有聽過湯淺萬智嗎?」
  和花說「沒聽過」,我卻對這名字有印象。湯淺萬智這名字,跟昨天來訪的菱沼女士提過的一樣。這並非常見的名字,應該是指同一人。當初我聽說她是畫家時,腦中想到的不外乎是西洋畫畫家或日本畫畫家。
  在這個時代,大部分的事都能在網路上查到。靠網路搜尋應該也能查到畫家湯淺萬智的事,我卻刻意避免這麼做。萬一菱沼女士改變心意,我就跟她們毫無瓜葛了,因此還是別知道太多比較好。
  我本來這麼想,卻在意想不到之處聽到這名字,忍不住問:
  「在哪裡舉辦?」
  「你有興趣?」
  「呃……也不算是啦……」
  我們認識很久了,深町自然知道我對藝術可說一竅不通。聽到她大感意外地反問,我只能含糊回答。只見她原本要拉開拉環的手離開了啤酒罐,從放在下面的包包裡拿出門票。
  「……是在文京區的小型美術館,日期是……啊,抱歉,只到星期二。要是早點拿來就好了,都怪我太忙。」
  「點心舖MINATO」的公休日是週三,此外的時間和花都要顧店沒辦法去。就在深町道歉說「應該先確認過再講的」時,和花提出一個建議。
  「既然如此,哥,你就跟小麥姊去嘛。」
  「咦……」
  「這個週末客人大概也一樣很少,靠我跟犀川先生就行了。」
  雖然和花叫我不用擔心店裡的事……但我是因為菱沼女士的事,有些在意才問的,並不是真的想看展覽。
  雖然覺得很困擾……
  「要去嗎?」
  「……」
  深町喝著啤酒,揮著手上的門票,試探地問我。
  這畢竟跟「客人」有關,讓我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聽來陌生的刺繡畫究竟為何物,也讓我非常在意。而且,為了讓這位她稱作「老師」的湯淺萬智完成作品,菱沼女士竟然連命都可以不要。為何她會對刺繡畫執著到這種地步?即使我有預感,一旦得知後心情一定會更沉重,不過最後還是敗給好奇心,回說要去。


  雖然和花要我別在意店裡,但就算是淡季,週末的客人還是比平日多。為了能在中午過後馬上回來,我決定配合開館時間,一大早就出門。
  我跟深町約在鎌倉站的剪票口前。我已經很久沒去東京,不過深町可是每天都通車到千代田的公司。即使週六的電車並不擁擠,卻也沒位子可坐。
  「妳每天都這樣通勤,很辛苦呢。」
  「我習慣了,畢竟都持續了十五年。你不也曾通勤了好幾年嗎?」
  「這倒是……」
  只是我已經沒辦法了……我不想把這些喪氣話說出口,便輕輕嘆氣望向窗外。念大學四年、當上班族三年,共計七年的時間,我每天都通勤到東京去。大概是辭職後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才會讓我覺得這些往事都彷彿年代久遠。
  如果現在回去上班,實在沒自信能忍受通車到東京的辛苦。我想到這裡,又反思起自己的現狀。
  「我也得做些什麼才行……」
  明明並無此意,喪氣話還是脫口而出。我回過神,連忙以一句「沒事」收回自己的話,深町則露出苦笑問道:「得做些什麼?」
  「……我不認為……一直維持現狀就好……」
  只賺些零頭的我之所以能活下去,靠的是祖父留下的財產與和花的庇蔭。如果沒有他們,不只是高得嚇人的固定資產稅(註18:固定資產稅是針對房屋、土地、有形資產所課徵的地方稅,類似台灣的物業稅。),連其他生活必須的各種開銷,我也無法負擔。
  身為兄長,本來應該站在支援和花的立場,卻已經有好幾年都仰賴她生活。事到如今,還容得了我繼續寫這種不知讀者在哪的小說嗎?
  我雖然名義上還是作家,但憑的是過去某段時間某些人給予的好評,現實不但把我拋諸腦後,還讓我望塵莫及。我嘆口氣向深津坦白,深町則回了一句「是喔」。
  接著,在一陣沉默後,深町又說:
  「沒什麼不好的啊。湊就是湊,只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了。」
  「可是……」
  「可沒人要求你當一家之主喔。」
  深町說得太直接明白,讓我感覺被徹底否定了,不禁倒抽一口氣。的確……她說得沒錯……但身為男人未免太丟臉。我心情複雜地陷入沉默,等電車開到橫濱站時,和深町在空出的位子上並肩坐下。
  距離展覽會場的美術館最近的車站是江戶川橋站,要在永樂町轉搭地鐵。搭乘永樂町線還不到十五分鐘就抵達江戶川橋,等上到地面後,再往美術館的方向前進。美術館位於幽靜的住宅區內,是一棟充滿歷史風情的西洋建築,據說是由以前的貴族宅邸改建而成,可謂頗有來歷。
  「好像是在那裡。」
  在僅供單向通行的狹窄巷弄前方,有個標示此處為美術館的招牌。深町指著那個牌子,我點點頭看手錶確認時間。展覽是十點半開始,這時剛過十點半。
  我們為自己來得正好而慶幸,走進美術館館區內。只見建築物外牆上,垂掛著印有「湯淺萬治 波之色日之光」的布幔。不知是因為週二即將閉展,還是本來就很受歡迎,來客比我想像中還多。
  深町在入口處把兩人份的票交給工作人員後,我們就進到展場。看了展覽的手冊,我才發現自己對湯淺萬智的作品並不陌生。
  「……這作品我看過。之前有用在咖啡廣告裡吧?」
  「她好像很有名呢,這幅是用在國際會議的海報上喔。」
  深町所指的作品我也記得,便點頭附和,並對因為沒興趣而見識淺薄的自己感到羞愧。當菱沼女士講出「湯淺萬智」時,我應該要聯想到才對。
  「哇,好棒喔!」
  我們順著參觀路線的指示進入作品展示間,深町立刻輕呼一聲。雖然她有看場合稍加克制,感動之情仍溢於言表。我也是比自己的預期還要感動。
  刺繡畫正如其名,每幅展示的畫一律以刺繡技法完成。它們都是沒有具體形象的抽象畫,其中最令人懾服的是用色。刺繡畫瑰麗的色彩深深吸引觀賞者的目光,更撼動了觀賞者的心。
  展覽主題為「波之色日之光」,標題都以「波1」之類的編號形式呈現。作品呈現的並非刻意表現的波浪,而是作者湯淺女士憑感性所描繪的波浪,既給人綿延無盡的遙遠距離感,又不可思議地跟記憶中的波浪重疊在一起。
  「好厲害……全是用繡線繡出來的呢。手工真是精細,讓人都快眼花了。」
  「……」
  我能體會深町為何感動。的確,比起用顏料來畫,這種表現方式更費功夫。說起刺繡,在一般人印象中,通常只用在衣服或小飾品上,當初怎麼會想到用刺繡來畫圖呢?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光是線的數量就夠驚人了。
  我邊望著畫,邊跟深町低聲交談。這時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去。
  「……」
  就算有控制音量,但四周都鴉雀無聲,會被警告也是難免……我自以為是地先說了句「抱歉」回頭,沒想到拍我肩膀的並非工作人員。
  「果然是湊先生。」
  「……」
  站在我面前,臉上浮現端莊笑容的,正是菱沼女士。我感到困擾,整個人僵在原地。雖然我本來就想過可能會在會場碰到她,卻還天真地認為只要趕快看完馬上離開,就不會跟她不期而遇。
  是我的想法太單純嗎?我為自己輸給好奇心而深自反省,同時很在意身旁的深町。時機真是太不巧了,我只好向菱沼女士解釋來看展的原因。
  「朋友剛好有票……我想說也許是那位畫家,就來看看……」
  「我沒想過你會來,謝謝。」
  「……你們認識嗎?」
  深町見菱沼女士胸前掛著工作人員的識別證,一臉詫異地追問。我只好含糊其詞地回了句「算吧」。幸好深町如我所願地接受這個說法,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還在想湊怎麼難得會對藝術展覽有興趣呢……敝姓深町,是第一次來看刺繡畫。作品用色十分纖細……讓我很感動。用在廣告上的作品雖然都記得,不過實際看到後,才發現其實線的光澤會隨角度不同而有所變化,實在太美了。」
  「感謝讚美。我是湯淺的助理,敝姓菱沼。」
  菱沼女士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紹,並瞄了我一眼。那道別有含意的視線,就像在保證她不會多說什麼,讓我稍微鬆一口氣。之前我有請她別把延命醫的事說出去,所以只要我跟深町一起行動,想必她也不會提及此事。我便在一旁聽著她們的對話。
  「刺繡這門手工藝,通常給人縫紉技法的印象,沒想到也能像這樣變成圖畫。」
  「刺繡做為一種繪畫手法,雖然在日本的知名度還不高,不過在中國和越南等地不但是主流之一,也在藝術方面得到很高的評價。」
  「是嗎?這的確擁有跟油畫截然不同的魅力。不過做起來應該很費工吧?」
  深町說得沒錯,用繡線刺繡的過程,感覺上要比用筆上色來得辛苦多了。菱沼女士用力點頭,表示我們面前的這些大型作品,都得花上超過五年的時間。
  「像是高級波斯地毯,也是由許多女性花費數年光陰才完成。這兩者道理是一樣的……畢竟每一項步驟都很費工,時間是省不了的。」
  「說得也是,首先得從穿針引線的步驟開始呢。」
  「是啊,而且湯淺還會親自染線喔。」
  自己染線?深町吃驚地反問,菱沼則淺淺地苦笑一下。
  「如果市售的線不符合自己的感覺,湯淺會親自把生絲染成想要的顏色。」
  菱沼女士的這番說明,讓我跟深町不禁深感敬佩。
  「那還……真是辛苦呢。」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呈現如此美麗的色彩。湯淺本人的色感非常好,連已經當她助理二十五年的我,都還會感到驚訝呢。」
  「菱沼女士也有在做刺繡畫?」
  「我本來是在大學做染色研究,後來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湯淺……現在是擔任湯淺的助理和經紀人。」
  「這樣啊……」
  在深町附和時,有個工作人員從走廊進來叫菱沼女士。她回應對方後,對我們說「請慢慢觀賞」便離開了展示間。
  剩下我們兩人後,深町再次追問我和菱沼女士是怎麼認識的。
  「……不,我們不是直接認識,只是朋友的朋友……算點頭之交吧?我聽說她在為一個叫湯淺萬智的人擔任助理,所以才想會不會是她。」
  用「朋友的朋友」來解釋也未免太敷衍。我本來以為會被吐嘈,不過深町大致了解我的為人,只有「哦」了一聲點點頭。她大概認為即使問個仔細,我也只會把對話拖長,就主動迴避了。反正我也常因不會記人而被深町念。
  比起這個,深町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作品。
  「她說五年耶。五年間都面對同一幅作品,不知道感覺如何?難道不會厭倦嗎?」
  「藝術本來不就是這樣嗎?花更長時間來創作的也大有人在吧?」
  「是沒錯啦……但五年說短也不短。你還記得五年前你在做什麼嗎?」
  聽深町這麼問,我試著去回想,卻無法馬上回答。五年前,和花還在東京的西點店工作,沒有在家裡開店,所以我也不會被叫去幫忙,過著每天悠哉寫小說的日子……
  不,說起五年前,不就是我憑藉得獎的光環推出的新書遭到惡評,完全滯銷,結果頓時從天堂跌落地獄的那段期間嗎?
  「……」
  當惡夢般的回憶甦醒,我陷入憂鬱的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心境已跟以往不同。那時我滿腦子只顧著找失敗的原因,充滿挫折而焦慮不已,但現在已經了解,不管是遭到惡評還是書賣不好,都是其來有自。
  不過,明知道卻無法改善,或許代表我根本沒有成長,就好比困在迷宮深處的人,已經連出口都放棄尋找。活著這件事就是這麼困難。
  當我腦中已將這一問發展成哲學性的問題時,身旁的深町始終保持沉默,即使我沒回答也未吐嘈。這大概是因為她也在問自己相同的問題吧。
  五年前的深町……應該和現在一樣,兢兢業業地在出版社編輯的崗位上努力吧。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在想都過了五年,卻什麼也沒改變。」
  「……」
  深町看著那些濃縮五年歲月的作品,喃喃自語著,從她的側臉看得出其思緒已經飄到別的地方。在「什麼都沒改變」的背後,我感受到其中包含對沒改變一事的後悔與反省。
  深町始終腳踏實地工作,累積了不少資歷,本人卻看似不滿意。我對她不會滿足的野心感到敬佩,聳了聳肩。
  「……妳沒變不是比較好嗎?」
  「為什麼?」
  「如果樣子變老,妳也會傷腦筋吧。」
  「真沒禮貌!」
  深町怒道。我閃開她打來的手,往展示間出口走去。走到一半時,我往身後偷看,發現深町依依不捨地看著那些燦燦生輝的刺繡畫,不禁想起當年還穿制服的她。


  我本來打算要是菱沼女士在展示間外,就順便跟她打個招呼,不過在走廊和大廳都不見她人影。反正也沒必要特地請人叫她,我便催深町說「該回去了」,她卻表示想上個廁所。
  「我在那裡等妳。」
  我指了指放在出入口附近的長椅後,就跟走向廁所的深町分頭行動。當我在沒人坐的木長椅上隨意坐下時,馬上聽到有人喊了聲「湊先生」。
  「啊……」
  我抬起頭,看到菱沼女士朝這裡走來,連忙起身。如果深町還在,應該能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深町這時離開真是不巧。雖然我在心中抱怨,不過這對菱沼女士或許反而有利。
  「跟你一起來的人呢?」
  「她去洗手間了。那個……」
  雖然想道謝,但票又不是菱沼女士給的,道謝反而奇怪。是否該講些像「作品很棒」之類的感想呢?我正在煩惱時,菱沼女士率先問道:
  「你覺得如何呢?」
  「……作品真的……相當出色。我是個藝術白痴,很少看這種展覽,不過這次很慶幸自己有來。」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開心。湯淺一定也很高興。」
  「……」
  如果我不知道菱沼女士的願望是不惜削減自己的壽命,也想讓湯淺萬智完成作品,只要講完「慶幸自己有來」的感想就結束了。可是沒辦法,我複雜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菱沼女士則是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我。
  「我想讓湯淺完成的作品,比這次的展示品都還大……而且真的很美。湯淺一生累積的心血全濃縮在裡面……可說是集其大成之作。」
  今天看到的每件作品都很出色,連一向不懂藝術的我都為之動容,但長年擔任助理的菱沼女士竟然斷言這些作品都比不上那一幅,可見那有多麼了不起。
  不過,對於菱沼女士甘冒巨大風險也要使那幅作品完成的心情,我依舊難以理解。雖然我勸菱沼女士再好好想一想,但從她描述作品的語氣,我又重新體認到她不變的決心。
  「如果你時間方便,要不要來一趟湯淺的工作室?地點在葉山,距離湊先生家也挺近的。只要你看過那幅作品,應該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菱沼女士補上這一句後拿出名片,我便反射性地收下放進口袋。此時有腳步聲靠近,原來是深町從洗手間回來了。她一看到菱沼女士,就滿臉欣喜地向她道謝。
  「能見到妳太好了。這些作品都好美,真是一飽眼福呢。也請代我向老師轉達敬意。」
  「我也感謝你們願意來參觀。」
  等深町打完招呼,我們兩人就對菱沼女士低頭行禮,然後走出了建築物。深町還沉浸在對美麗作品的感動中,直嚷著「真的好美喔」,至於我則感受到那張名片的沉重重量,連自己皺起眉頭都沒察覺。
  「湊……」
  「……咦?」
  「怎麼啦?肚子痛嗎?」
  「沒有……」
  我搖頭否認,看手錶確認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馬上要走到地下鐵站,把轉車時間也考慮進去,現在回去不知道是否能在兩點前到家……當我正思考這件事時,深町問我要不要找個地方吃午餐。
  「可是……」
  「就這樣回去會錯過午餐的。和花不也說過店裡沒問題嗎?」
  這樣說也沒錯……即使掛心,但早上出來到現在也餓了,我同意深町的提議。她見我點頭,又立刻問我要吃什麼。
  「走到神樂坂的話……有家義大利菜很好吃。走路大概十分鐘左右,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
  我不介意走路,但吃義大利菜感覺很花時間,我想找能盡快上菜的地方。想著想著就看到……
  「那裡怎麼樣?」
  在馬路旁的大樓一樓,掛著寫有蕎麥麵字樣的深藍色門簾。蕎麥麵上菜很快,能讓我早點解決這一餐,而且再走一下就是地鐵站,真是一舉兩得。我自認選得還不錯,可是……
  「……妳不要嗎?」
  我發現深町表情很僵硬,試探性地問了一下。我不記得她討厭蕎麥麵啊?正覺得奇怪,深町就用含怨的眼神看向我,還重重地大嘆一口氣。看她垂下肩膀的沮喪模樣,我想她應該不想吃蕎麥麵,開始思考起其他選項,這時馬路對面的烏龍麵店映入眼簾。
  「如果不想吃蕎麥麵,那裡的烏龍麵也可以……」
  「蕎麥麵就好。蕎麥、蕎麥、蕎麥,來吃蕎麥麵吧,好,就這麼決定!」
  深町一臉煩躁地否決我的提議,大步走向蕎麥麵店。她看似心情極差,我卻完全不知道原因出在哪,只好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面,等穿過店門口的門簾,才發現那是一家採販賣餐券的方式,在吧檯前站著吃的店。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深町直覺很準,馬上就察覺到這是立食店,難怪態度會那麼奇怪。可是這也沒辦法,我光從店的外觀根本看不出來。深町比較喜歡能坐著吃的店嗎?我正想確認時,她卻很快就拿出錢包要買餐券。
  「如果妳覺得坐著吃的店比較好,那我們去別家……」
  「在這裡就好。」
  深町邊說邊用鼻子「哼」了一聲。她到底是想怎樣?我有些困惑,但還是接在深町後面買餐券,看到有山藥泥蕎麥麵就選了這個,再到吧檯前跟深町並肩而站,遞出餐券。深町點的是天婦羅蕎麥麵加啤酒。
  白天就喝啤酒?我皺起眉頭,身旁的深町則是拿起杯子灌起生啤酒。一口氣喝下半杯後,她「唉」了一聲,呼出一大口氣。
  「……不喝就撐不下去了。」
  「工作這麼辛苦嗎?」
  「……湊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總覺得深町從剛才就話中帶刺……不過與其隨便過問,還是先放著不管最保險。做出如此判斷後,我馬上吃起眼前的山藥泥蕎麥麵。當我吸麵條吸得正起勁時,深町邊在自己的天婦羅蕎麥麵灑上七味粉,邊說起以前的事。
  「……記得高中時,我們也曾像這樣一起在吧檯前吃過東西。」
  「……有嗎?」
  「你不記得了?大概是在二年級……的冬天吧。我們跟津守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可是那傢伙臨時放我們鴿子,結果就變成我們兩個人去看。好像是……有太空船出現的電影。」
  「太空船……」
  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記得看過那種電影。深町眼神冷淡地看著已毫無記憶的我,吸著蕎麥麵。
  「……後來……在討論回去要吃什麼時……你就說要吃立食的蕎麥麵。」
  「虧妳還記得。」
  「當然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站著吃速食以外的東西呢。」
  深町大力吸著蕎麥麵,吃相看起來比我更老練,而且不只站著吃,還喝著啤酒。雖然時間過得很快,但就像深町所說的,我似乎都沒變。我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點比高中時的我更有長進。
  上大學和就業後,雖然行動範圍一時之間有所擴展,但到了現在,對形同繭居族的我來說,世界反而變得比高中時更狹窄。沒人期待我成為家中支柱,只是個多餘的存在。
  我默默吸完蕎麥麵,跟喝完啤酒的深町一起走出店裡。深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望向天空,一面伸展身體一面喊道:「反正就是這樣啦!」她所謂的「這樣」……指的是蕎麥麵的味道嗎?但如果問她是什麼意思,感覺又會讓她的心情更差。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不過最後仍然懸而未解。


  在鎌倉站跟深町道別後,我坐上回家的公車。由於是星期六,鎌倉站遊客如織,十分熱鬧。他們大多是要坐江之電,所以公車倒不算擁擠。
  即使如此,乘客數量還是比平常多,一直到高德院前我都是用站的。等過了高德院,再來就沒有觀光景點,因此搭車的都是本地人。我找個空位坐下,隨著爬上陡坡的車子搖晃好一會兒,最後在距離我們家最近的站牌下車。
  多虧立食蕎麥麵讓我迅速解決午餐,我就跟預測的一樣,在剛過兩點時回到家。在繞向家門之前,我先往店裡瞥了一眼,見沒人排隊鬆了口氣,才進到屋裡。
  「我回來了。」
  我見馬卡龍從玄關前的狗屋出來迎接,就對牠打聲招呼,再拿鑰匙開門進去。走向廚房的路上,當我正想先去店裡問和花是否要幫忙時,就在走廊上碰到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喔,我剛回來,店裡人多嗎?」
  犀川先生似乎是有事才回來家裡。我向他詢問,他簡短答了句「不多」,表情出現細微的變化。犀川先生的長相很可怕,再加上總是面無表情,經常會讓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不過,透過長年培養的默契,我還是大致感覺得出來。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就問:「怎麼了?」
  犀川先生一聽,語帶猶豫地問道:
  「……您不是跟深町小姐出門了嗎?」
  「是啊,我們去看展覽。」
  我之前向犀川先生提過,自己要去看之前菱沼女士想延命的對象──湯淺萬智的展覽。我看他剛好人在,正想把在會場上遇到菱沼女士的事告訴他時,犀川先生卻一臉不解地先向我追問:
  「您不覺得回來得太早了嗎?」
  「會早嗎?我想今天是星期六,店裡應該很忙,所以想說早點結束回來。我連午餐也已經吃過了。」
  「喔,這樣嗎?和花小姐還說你們要約……吃完飯才回來,您到家應該已是傍晚。」
  約……?犀川先生中途好像換了語詞,讓我有點在意。不過,拖到傍晚也未免太誇張,我連忙搖頭否認。就算這趟是出遠門好了,午餐怎麼可能吃那麼久啊?
  「不會那麼晚啦,我們吃立食蕎麥麵,連十分鐘都不用。」
  「立食蕎麥麵?您跟深町小姐吃立食蕎麥麵?」
  我點頭說是,犀川先生便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對於不習慣的人而言,那只是一張可怕的臉,不過我能看出這是他有話想說,卻不知該不該說的表情。
  「犀川先生?」
  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奇怪的話,覺得一頭霧水,怎麼也想不透。犀川先生一臉猶豫地沉默片刻後,還是說出口:
  「深町小姐有沒有做出什麼要求?」
  「喔,她說要吃義大利菜,可是那很花時間吧?因為附近有立食蕎麥麵,我們就在那裡解決了一餐。其實還滿好吃的。」
  「……深町小姐……有沒有生氣?」
  「生氣?為什麼要生氣……啊,話說回來,她的心情的確不好……大概是覺得能坐著吃的店比較好吧。可是跟她確認時,她又說在立食蕎麥麵店吃午餐就好。」
  「立食蕎麥麵嗎……?」
  犀川先生又把「立食蕎麥麵」重複一次,還露出複雜的表情注視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他好像在可憐我一樣。我深感困惑,問犀川先生到底是哪裡有問題,但他只是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
  「先不管這個,犀川先生,我在會場上遇到菱沼女士了。」
  犀川先生似乎對我的午餐很在意,我倒覺得這邊的問題才大。聽到我遇見菱沼女士,犀川先生的神情也立刻繃緊。
  「她有說什麼嗎?」
  「……湯淺萬智在葉山有工作室,她希望我能去看一看。」
  我從口袋裡掏出名片給犀川先生。他瞥了一眼,問我打算怎麼辦。如果菱沼女士打算放棄延命,不要涉入太深是比較好,不過今天遇到她時,我感覺不到她有任何要放棄的意思。我想,她一定會再來拜託。
  「……的確……湯淺萬智的作品很美,連我也深受感動……是很棒的藝術品……可是……」
  我還是難以理解菱沼女士的心情。雖然每個造訪我家、希望我們幫忙延長某人壽命的人,其背後各有不同的隱情,不過在關係上仍以家人占絕大多數,例如母與子、子與父、祖母與孫子。如果說是基於血緣或親人的強韌羈絆,才產生不惜削減自己壽命的念頭……那倒還合情合理。
  我知道菱沼女士長年擔任湯淺萬智的助理,十分醉心於湯淺的才華,可是……
  「……就如犀川先生所說……湯淺萬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也想知道。」
  光就我聽到的部分,湯淺萬智似乎沒有臥病在床。年事已高仍持續創作的她,想必還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打算。
  來請求延命的「客人」很多時候是一個人獨自苦惱,深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我才會先勸他們好好考慮清楚。只要我解釋過延命的原理,強調延長某人的壽命等於縮短另一人的壽命,很多人會感到遲疑,甚至改變想法。
  不過,要是遇上仍舊必須實現對方願望的情況,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接受壽命移轉的對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而且萬一到時真的發生什麼遺憾的事,也不會讓他們產生不必要的罪惡感。
  哪怕只有短暫的時間,一般人要是知道自己靠別人的壽命活著,都會有罪惡感。尤其,這種壽命的交易大多在關係密切的人之間進行,更容易導致這種情形。湯淺萬智是怎麼想的呢?她會寧願讓菱沼女士減少壽命,也要完成作品嗎?
  當我凝視手上的名片,想起菱沼女士在我們家說那些話的表情時,突然傳來和花呼喚犀川先生的聲音,犀川先生一聽恍然回神,轉身回應「我馬上過去」,然後匆匆走向家裡的廚房。糟糕,我明明是趕回來幫忙的,卻講話講到忘記店裡的事。我把名片塞回口袋,跑去找和花。


  當天晚上。
  「立食蕎麥麵!」
  晚餐時,和花問我和深町中午吃些什麼,我就把回犀川先生的話再說一次。她聽到我在回程路上剛好經過立食蕎麥麵店,就在那裡迅速解決午餐後,露出非常震驚的表情。
  「這不是小麥姊的提議吧?」
  「……她提議吃義大利菜,但那很花時間吧。我又擔心店裡的狀況……」
  「我不是說店裡不要緊嗎?真是的!小麥姊可是很期待的呢!」
  「……是這樣嗎?」
  深町期待去看展覽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觀賞時看起來的確很感興趣,也很熱情地跟菱沼女士搭話。可是,一開始是深町拿票來問和花要不要去看的,所以我還以為她自己沒打算要去。
  「我看她要把票讓給妳,還以為她沒有興趣……」
  「不是啦,她期待的並不是展覽……」
  不是展覽?和花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像遷怒般大嘆一口氣後,吃起碗裡的飯。犀川先生則已經吃完,說了句「我去重新泡茶」,就意有所指地離開座位,總覺得他好像是害怕被颱風尾掃到。不過,為什麼會形成颱風?
  「……」
  果然……還是那個吧?是立食蕎麥麵闖的禍吧?當時深町的心情也的確不好。不過,若真是這樣,坦白說出來不就好了?我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她說討厭立食,我也會提議別間店,像對面的烏龍麵店或許就能坐著吃啊。
  ……如此反駁的話,八成會被百倍奉還,我只好保持沉默。女人心海底針,我也算是上了一課。總之,少說兩句為上。和花看我始終默默扒飯,主動對我說:
  「哥,你覺得小麥姊怎麼樣?」
  「怎麼樣啊……」
  我不太懂和花問這個問題有什麼用意,既困惑又苦惱。覺得深町怎麼樣嗎?我思考片刻後回答:
  「……就一個女性來說,問題是滿多的,不過她就是那種直腸子的個性。做事乾脆,不拖泥帶水,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抱怨歸抱怨,還是會用積極的態度來解決問題,這一點滿值得學習。」
  「我不是要問這個。」
  我明明是仔細想過才回答,竟遭到和花火速否決。不是這個……那是哪個?我的不滿全寫在臉上,和花則用難以言喻的表情注視我,嘆出比剛才大三倍的氣。
  「唉……」
  「……和花小姐,您的茶。」
  犀川先生像要安慰她,迅速遞上茶杯。和花道了聲謝,接下杯子,並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犀川先生。只見犀川先生緩緩搖頭回應,彷彿在說「再怎麼講也沒用」,我看了心中憤憤不平。真是的,這兩個人到底是怎樣?


  不過,對於自己應對能力很差這一點,我也有好好反省。本來決定下次深町來我家的時候要向她道歉,偏偏這時候就是不見她人影,就這樣來到點心舖的公休日。多次考慮後,我決定趁著店休,請犀川先生陪我去湯淺萬智的工作室,於是照著菱沼女士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通電話給她。
  菱沼女士接到我的電話很高興,表示很歡迎我去,我便和犀川先生一起出門去葉山。菱沼女士原本要來鎌倉山接我,但我不好意思這麼麻煩她,決定往返路程的一半都靠電車,並在逗子站跟她會合。
  我們坐公車到鎌倉站,再轉搭橫須賀線到逗子。葉山在逗子的對面,僅靠電車無法抵達,一定要搭汽車或公車。雖然距離鎌倉很近,印象中卻沒去過。
  我已經很久沒搭往逗子的電車,在月台上等待時,感覺到其他乘客偷瞄我們的視線。他們看的當然不是我,而是犀川先生。
  只要跟犀川先生一起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一定會受到大家注目。他身材高大,長相凶惡,還穿和服,也難怪別人會多瞄幾眼。為了因應冬季,犀川先生多穿了和式外套,手上拿著一包東西。我問他帶了什麼,他表示是伴手禮。
  「兩手空空去拜訪總是失禮,所以我請和花小姐分一些金鍔給我。」
  那是之前菱沼女士來訪時,曾說過好吃的點心。話說他居然還想到兩手空空的會失禮,有禮貌的死神又是怎麼回事?我邊思索邊搭上進站的電車。逗子在鎌倉的下一站,坐一下就到站。在逗子下車後,我們走出跟菱沼女士約好碰面的東口。
  菱沼女士已經到了,正在等我們。她的車停在停車場,我們便一同走向停車場搭車。我跟犀川先生在後座上坐穩後,問她大概要多久才到。
  「工作室在皇族御用別墅的前面不遠處。現在路況不錯,大概二十分鐘就會到了。」
  「妳說的工作室,跟湯淺女士的自宅是分開的嗎?」
  「不是,是老師改建自宅時增設的。師丈很早就過世……之後老師一直利用家中房間從事創作,後來空間漸漸變得不夠用,才加蓋了工作室。」
  「菱沼女士住在這附近嗎?」
  我是一大早就打電話,菱沼女士卻已經在工作室,由此可知她應該住在附近。不過她答說,自己也住在湯淺家裡。
  「以前是通勤,但老師年事已高,讓我很擔心,就借住在那裡。」
  「對了,請問湯淺女士今年貴庚?」
  「八十九……到今年七月就要滿九十歲。」
  「咦!」
  我聽說她年紀不小,卻沒想到已高齡將近九十,也難怪菱沼女士會擔心。我看向窗外,發現車子不知何時已開到靠近海的地方,散發沉穩光芒的海面映入眼簾,令我不禁想起展覽上那幅名為波之色的作品。就是因為每天都看著這樣的景色,才會創作那樣的作品吧。
  車子不久後轉彎,沿著蜿蜒小路繼續前進。剛才還在眼前的海景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漸靠近的山景。道路越來越窄,僅能容一輛車通過。
  在小路盡頭,有根標示這裡是私有地的門柱。菱沼女士說了句「我們到了」,將車開了進去。我跟犀川先生下車後,菱沼女士幫忙關上車門,帶我們來到位於小路盡頭的湯淺家。
  「就是這裡。」
  彷彿被山巒環抱的湯淺家,跟我們家的地理位置雖然很像,卻配合葉山的當地風情蓋成西式建築。即使年代久遠,但因維護得宜,看起來依舊完好。冬天的陽光和煦地照在泛白的牆面上,隨處可見的曲線型窗框散發復古的氛圍。
  不過這棟房子真大。根據菱沼女士所言,這本來是湯淺女士跟她丈夫的住家,只給兩個人住也未免太奢侈了點。
  「好氣派的房子啊,湯淺女士跟她丈夫就兩人住在這裡?」
  「沒錯,師丈是貿易商,並把財產都留給老師。他們之間沒有孩子。」
  葉山也是高級別墅區。既然湯淺女士的先生是貿易商,那就能理解了。在菱沼女士的帶領下,我們進入屋內,走過寂靜的走廊,來到客廳。客廳面對連接庭院的露台,裝潢和家具的風格跟洋館很相襯,淡粉紅的壁紙上有花朵的圖案,窗簾上則是滿滿的垂墜,十足奢華。
  木頭地板上鋪著厚實的地毯,色調跟壁紙和窗簾統一。進門左手邊的牆上有壁爐,房間中央擺放著沙發組。因為這裡跟我們家的純日式風格剛好呈對比,我不禁好奇地四處察看,然後發現一幅掛在牆上的刺繡畫。
  那當然也是湯淺女士的作品,尺寸不大,大概三十公分見方,雖然有金、銀、藍、橙、紅、綠等各種顏色交織在一起,感覺卻不可思議地協調,整幅畫彷彿閃耀著光輝一般。
  這是沒在展覽上展出的作品。菱沼女士發現我興致盎然地看著這幅畫,就走到身旁為我解說。
  「這幅畫是使老師的名字為世人所知的契機,我也是透過它才認識老師。」
  「這樣啊,可是它沒有出現在展覽上啊?」
  「因為這是很特別的作品,一直都掛在這裡。」
  菱沼女士微笑地說完,跟我一起凝視這幅作品。我瞄了她一眼,從她陶醉的側臉就知道她有多麼為湯淺女士傾心。既然都住在這裡,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嗎……我心中半是佩服半是詫異。接著菱沼女士又以沉穩的聲音說道:
  「……我看到這幅作品時,受到很大的衝擊。以前刺繡在日本一直被當作手工藝,把刺繡當成繪畫技巧的美術形式,在當時也還沒獲得承認。不過,老師曾告訴我,不必用工藝或美術來區分她的作品。我認為,無論是工藝或美術,只要能抓住觀賞者的心就是藝術……所以才會為了將老師的作品推廣到全世界,一直努力到現在。」
  據菱沼女士表示,她當時邊在美大當講師,邊協助湯淺女士在各地開畫展。這些行動後來有了成果,讓湯淺女士的作品漸漸為世人所知。我和深町也一樣,明明不知道湯淺萬智這個名字,卻在不知不覺間看過很多她的作品。
  「我也在展覽上看到幾幅很眼熟的作品,不過我對藝術很陌生,以前都沒記住作者的名字,真是不好意思。」
  「快別這麼說,你能記住作品就已經值得感謝了……很多人都說過跟湊先生類似的話……能讓世人知道老師的存在……我真可說是得償所願呢……」
  菱沼女士雖這麼說,表情卻有些陰鬱。都已得償所願,難道還不滿足嗎?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保持沉默。菱沼女士接著輕嘆一聲,道出自己的後悔。
  「我最近常想……不知道老師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這麼說?」
  「老師她……真的想讓大眾觀賞她的作品嗎?會不會她其實根本不在意,只要能持續創作就好呢?會不會是拿我的一頭熱沒轍,才勉強配合我呢……?畢竟成名以後,老師就必須接她不想做的工作,也得配合客戶的要求創作。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為老師好……但真的是這樣嗎?我已經快要搞不清楚……」
  「……」
  菱沼女士喃喃說完,長嘆一口氣,在一陣沉默後才向我道歉。
  「抱歉,淨說些多餘的話。我現在去泡茶,請你們先坐一下。」
  請我們在沙發上坐下後,正要離去的她被犀川先生喚住。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犀川先生將手上那包東西交給她。「這是上次的金鍔。」
  「是我那時吃的金鍔嗎?謝謝。老師也很喜歡甜食,她一定會很高興。」
  看到菱沼女士接下時欣喜的樣子,我不禁為自己的不懂禮數而反省。她留下一句「請稍等一下」就走出客廳,於是我又去看牆上那福刺繡畫。剛才只在遠處眺望的犀川先生也來到身旁,跟我並肩一起欣賞。
  「真是了不起的作品,上面用的線看起來非常細呢。」
  「在展覽上有介紹她實際使用的線和道具,提到線跟針都是特製的。」
  聽了我的說明,犀川先生點頭認同,然後壓低聲音問:
  「……這是……在畫什麼呢?」
  「……」
  依照展覽的風格判斷,這幅刺繡畫描繪的應該是抽象題材,但我也不清楚。這個嘛……一頭霧水的我看著畫陷入沉思。雖然看過好幾幅標題為波之色和日之光的作品,但這幅作品跟那些感覺又不太一樣。
  就在我的想像受阻時,突然傳來小小的喀嚓聲,我沒多想就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客廳有好幾扇門,但此時傳出開門聲的,並非菱沼女士離去時穿過的那扇面對走廊的門。
  「……」
  在另一扇門邊,站著一位矮小的老婆婆。她的豐盈白髮結成髻,戴著眼鏡。之所以看起來矮,除了她駝背以外,本身的身高也看似不高。這位用詫異表情看著我們的人就是……
  我一察覺她是湯淺萬智,立刻回過神,連忙說了句「非常抱歉」。雖然我們並非擅自闖入,但菱沼女士還沒向她介紹我們,想必她一定把我們當成可疑人物。
  當我正想解釋我們不是來路不明的人時,湯淺女士將視線移到犀川先生身上,瞇起眼睛大步走來。
  犀川先生察覺湯淺女士靠近,兩人互相注視。他們的身高相差將近五十公分,與其說像大人和小孩,倒不如說根本像是不同種族(犀川先生實際上是死神,所以這麼形容也不算有錯),而且彼此都不肯把視線移開。
  在默默互瞪的兩人之間,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一旁的我不知是否該開口。就在我正苦惱時,湯淺女士的視線突然望向我。
  「我聽菱沼說有人要來參觀工作室……就是你們吧?」
  「呃……啊,是、是的,沒錯。」
  想參觀工作室……的說法其實不太正確,不過,菱沼女士會這麼說明也是情有可原。見我不停點頭表示同意,湯淺女士丟下一句:「那麼,請往這邊走。」接著,朝她剛才進來的門快步走去。
  「請問……」
  是不是應該去叫一下正在泡茶的菱沼女士啊?我焦急地四處張望,犀川先生催促道:「走吧。」剛才一直跟湯淺女士互瞪的犀川先生,比平常更面無表情,感覺有點可怕。
  「……犀川先生?」
  發生什麼事?我在一旁完全搞不懂。即使覺得奇怪,但為了跟上離去的湯淺女士,我連忙離開客廳。之後再向菱沼女士解釋好了。我在心中做出決定,快步追著湯淺女士的背影。
  湯淺女士雖然身材嬌小又駝背,還上了年紀,腳程卻非常快。她迅速走過漫長的走廊,在盡頭轉彎,爬上階梯,然後繼續在走廊上前進。
  等我好不容易趕上一開始因遲疑而造成的差距時,已經走到離客廳有一段距離、感覺像是工作室的地方。
  「……」
  湯淺女士打開挑高的白色房門後,我跟著走進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氣。在這個比剛才的客廳更寬廣、天花板也高上一大截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幅巨大的作品。這幅作品比展覽上最大的刺繡畫還要大,高度接近天花板,應該有三公尺以上。我馬上意識到,這幅作品就是問題所在。
  除了壓倒性的巨大尺寸,填滿整個畫面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一時忘了言語。色彩繽紛的線形成數個小漩渦,再組成一個大漩渦。展覽上的作品固然也很美,但這幅作品給人的感覺格外特別。菱沼女士曾說,這是將湯淺女士所孕育的一切濃縮在一起的集大成之作。她會這麼說的理由,我現在完全懂了。
  在此同時,我也體會到她願意不計代價去完成的心情。正當我被作品奪去目光,頭腦一片空白時,湯淺女士當著我的面發出「喲咻」一聲,在窗邊那把有扶手的椅子坐下,並叫我和犀川先生把牆邊的圓椅子拿來坐。
  不過,我已經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太進去,只是呆站在原地讚嘆道:
  「太了不起了。我去過展覽……但沒看到這麼大的作品……這大概……花了您多久的時間呢?」
  既然兩公尺見方的作品就要花五年,這幅作品花費的時間一定更多,結果答案就如我預料的一樣。
  「這是將以前就開始一點一滴繡的東西連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清楚實際上花了多久,不過從我開始繡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湯淺女士這句「二十年」雖說得輕鬆,卻是一段相當長的歲月。也許到了她那種年紀,這種長度的時間也已無足輕重。
  見我驚訝得喃喃自語,湯淺女士開門見山地問:
  「對了,你們為什麼來我家?」
  「……」
  我本來想照菱沼女士的說法,佯稱自己是來參觀工作室,但湯淺女士意外嚴峻的表情讓我一時語塞,感覺自己遭到懷疑。當我正想找其他藉口時,她接著又說:
  「你看起來不像醫生呢。」
  「……我的確不是。」
  「還是說……菱沼有拜託你什麼事嗎?」
  湯淺女士的質問讓我內心一驚,表情產生動搖。她的眼神十分銳利,實在不像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婆婆。真不該把老人家當成弱者。我深自反省,握緊拳頭。
  該怎麼回答才好?菱沼女士希望移轉自己壽命一事,我絕不能說出口。可是,光靠半吊子的藉口是無法說服對方的。正當我為了不知怎麼回答而猶豫時,犀川先生也終於看不下去,在一旁為我幫腔。
  「請問您這麼問,是有什麼根據嗎?」
  湯淺女士遭到反問,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跟在客廳時一樣凝視犀川先生。犀川先生也直視回去,兩人之間再次瀰漫緊張的氣氛。我正愁不知該怎麼辦,救星就出現了。
  「老師!」
  跟工作室大門敞開聲一起響起的,是菱沼女士的叫喚聲。原本認真互瞪的湯淺女士和犀川先生終於將視線別開,讓我鬆一口氣。菱沼女士小跑步來到我們身邊後,我為我們的擅自行動向她致歉。
  「是湯淺女士去客廳……把我們帶來這裡。」
  「原來是這樣啊。老師……」
  「菱沼,妳拜託這兩位什麼事?」
  菱沼女士略顯不安地喚了湯淺女士一聲,湯淺女士便用平靜的口吻問道。那股平靜中包含不容辯駁的威嚴。菱沼女士臉色一變,眼神閃爍,看似狼狽地又喚了聲「老師」。
  「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完成那幅作品。」
  我以為菱沼女士打算說出她拜託我延長湯淺女士壽命的事,嚇了一大跳。不過湯淺女士沒聽完她的話,就喃喃說了句「果然」,皺眉嘆息。
  「妳不必去想這些有的沒有。」
  「可是……我很擔心啊,即使您刻意隱瞞,身體變差的事還是瞞不過我。而且您又不去醫院就醫……每次一想到您要是有個萬一,我就……」
  「那就代表我陽壽該盡了。」
  「可是!我希望老師完成那幅作品……」
  「就算我不在,還有妳在,妳來完成就好,我一點都不擔心。」
  聽湯淺女士說得如此果決,菱沼女士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回了句「我做不到」,表情像個幼小的孩子般無助。湯淺女士見菱沼女士這副模樣,露出困擾的表情,往房間角落大步走去。
  湯淺女士打開牆上的置物櫃,從裡面拿出一個筒狀容器後,走近呆立原地的菱沼女士,一臉不悅地將東西遞給她。菱沼女士下意識地接過容器,湯淺女士則要她察看容器裡頭,同時開始說明:
  「那裡面放著完成圖和指示書。反正之後也只剩手工作業,我本來就打算要是我有個萬一,便全權交給妳負責。再說,妳的手藝本來就比我好。」
  「……老師……」
  這份完成圖和指示書,相當於湯淺女士的遺言。菱沼女士緊握著筒子不肯打開,用夾雜困惑和恐懼的表情搖著頭,凝視著湯淺女士。對害怕跟湯淺女士永別的菱沼女士而言,這份以具體形式交付給她的覺悟,一定頗為沉重。
  菱沼女士任由淚濕了眼眸,以顫抖的嗓音對湯淺女士傾訴:
  「我……實在……辦不到……如果……老師不在的話……」
  「竟然像小孩般鬧脾氣,給人添麻煩,太不應該了。凡事都有我們無能為力之處啊。」
  湯淺女士說完,先叫菱沼女士跟著她走,再對我們補上一句「你們也一起來」,接著就走出工作室。這次湯淺女士依舊健步如飛,菱沼女士看似已習慣這速度,若無其事地跟在後面,反觀我們還必須集中精神才能追上。
  湯淺女士離開工作室所前往的,是我們一開始待的客廳。她來到這個面對露台的客廳,走向那幅掛在牆上、我和犀川先生不久前看過的作品,接著轉身面向後頭的菱沼女士。
  「妳還記得妳是因為喜歡這幅畫,才會找我搭話的嗎?」
  「當然記得。」
  菱沼女士被這麼一問,便握緊雙手、語氣堅定地答道。她曾對我說,這幅沒在展覽上出現的畫是特別的。不只美麗,還能撩撥人的心弦。當我知道這就是湯淺女士得以聞名於世的契機時,真的覺得實至名歸。
  「……第一次看到它的心情……我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絕不能讓這麼出色的作品埋沒……一定要設法讓世人都知道才行……那時我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對我來說,妳跑來家裡趕也趕不走、讓我很困擾那件事,也好像是昨天才發生呢。」
  「老師……」
  苦笑著如此說的湯淺女士沒有惡意,但菱沼女士看似很在意。大概是先前對我吐露的後悔之情又浮現她心頭,只見她縮起身子,說了聲「抱歉」。
  「嘴上一直說是為了老師,或許我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才去做這些事……老師又不是不賣作品就無法生活,或許您只要能照自己的喜好創作就滿足了……一想到這些,便覺得對您很過意不去……」
  「我早就知道妳心裡抱著這樣的後悔。」
  湯淺女士見菱沼女士哭喪著臉,頭垂得很低,就微微一笑,平靜地這樣說完,將視線從菱沼女士身上移往牆上的畫,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後,自言自語般地娓娓道來。
  「我得知丈夫生病後,就開始繡起這個……懷著近似祈禱的心情疊上每一絲線。我祈求著丈夫病情能好轉,一直不停繡著,但仍不見他的壽命停止減少。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曾放棄祈禱……一直到最後,才不得不承認我對丈夫的死無能為力,決定放下……在這幅畫裡,就包含祈禱的我,以及放下的我。」
  我聽著湯淺女士的話,再一次審視作品。啊,終於能明白了。犀川先生問我這是畫什麼時,我曾拿它跟展覽上其他作品做比較,卻還是想不透。這不能靠邏輯去理解,必須經由某種更類似感覺的部分去體悟。
  不想失去心愛之人而祈禱,又為了那個人已被死亡奪走而決定放下。雖然看似對立,但或許其實是一體兩面。
  「對我來說,做刺繡畫只是為了排解當時的情緒,並沒有主動想傳達些什麼。不過,在遇到妳之後,情況改變了。」
  「……」
  菱沼女士眼眶濕潤地看著湯淺女士,聆聽她教誨般的話語。
  「如果沒有妳在,我可能早就放棄。我從不覺得自己是藝術家,直到現在也還是覺得自己差得很遠,但如果我只是單純粹要繡出自己的心情,就不會孕育出那幅作品。因為有妳在,才會有現在的我。」
  對於不惜拿自己的命來交換,也想讓湯淺女士完成作品的菱沼女士而言,感受應該十分深刻才對。她用雙手摀著臉,喚著「老師」的聲音不停顫抖,小到幾乎聽不見。
  湯淺女士見狀,伸出跟其身高相應的小手,抓住菱沼女士的手臂,用肯定的語氣對她說:「妳太妄自菲薄了。我是因為有妳在,才能把那幅作品做到這種程度。那是妳和我一起努力過來的成果,等我走了以後,就由妳來接手吧。」
  「……」
  「可以吧?」
  湯淺女士將菱沼女士的手臂抓得更緊,用銳利的眼神注視她,模樣充滿魄力。那股魄力似乎也感染了菱沼女士,她放下摀臉的手,回看湯淺女士。當菱沼女士有些僵硬地點了頭後,湯淺女士嚴厲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
  接著,湯淺女士滿意地說了句「很好」,放下菱沼女士的手臂看向我們。她彎下本來就駝的背,向我們低頭行禮。
  「我不知道你們來做什麼,不過勞煩你們跑這一趟真是抱歉,請回吧。」
  她簡短說完就颯爽轉身,走回工作室。湯淺女士從客廳離開後,菱沼女士擦著眼淚,用帶鼻音的聲音說了句「抱歉」,向我們低頭行禮。
  「……湊先生……我……」
  菱沼女士看似有些迷惘,才剛開口又立刻語塞。從她充滿愧疚的臉上,我察覺到她想說的話,於是主動說了「請別介意」。接著,我回頭看向站在斜後方的犀川先生,他默默點頭,代表他跟我想得一樣。
  我本來就希望菱沼女士能放棄,現在結果正如所願,感謝都來不及了,她實在不用為此抱歉,我也這麼告訴她。
  「可是,是我拜託你的……還讓你特地跑來……真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才好……」
  「真的沒關係啦。」
  我苦笑著重複一遍,然後走到湯淺女士剛剛站的位置,看著牆上的畫。祈禱與放下──雖然我大概不會再看到它第二次,不過它將會永存在我的記憶裡。
  「……湯淺女士所說的話,妳能接受嗎?」
  我從美麗的刺繡畫上移開視線,再次確認。菱沼女士擦著濕潤的眼角,用力點了點頭。
  「嗯。老師她……察覺到我的不安……還為我預先做了準備。我現在很慶幸能在完成委託前……跟老師談一談。但還是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有些話就是因為彼此太過接近才說不出口。我能成為妳們對話的契機真是太好了。」
  我這麼一說,菱沼女士就露出尷尬的笑容點了點頭。之前來我們家拜訪時,她精神過於緊繃、固執己見,但現在不同了,散發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菱沼女士跟湯淺女士相比,一定是心理較脆弱的那一方,而且還沒有足夠的自信。不過,只要接下來讓自己的決心一點一滴增加就好,反正剩下的時間應該還足夠她這麼做吧。
  「我這學生如此不受教……真的很對不起老師。就老師的眼光來看,她應該認為只要我待在她身旁,便會自然懂得這些事吧……」
  「湯淺女士是個很特別的人呢。」
  她用銳利眼神訓誡菱沼女士的模樣,實在看不出是位年近九十的長者。
  「的確是呢……」
  菱沼女士說完苦笑著點頭,向我和犀川先生說了句「謝謝」,並深深一鞠躬。
  之後,雖然菱沼女士要我們至少喝個茶,但我認為已經沒必要再待下去,就直接推辭,並表示送我們到車站就好。菱沼女士即使一臉遺憾,還是尊重我的意思。她說要去準備一下,請我們稍待片刻,於是我和犀川先生就先去玄關。
  我因為想去外頭等,便先來到石頭地板上穿鞋。這時犀川先生「啊」地叫了一聲。
  「我忘記請菱沼女士把包袱巾還我,我去跟她說一聲。」
  「好,我會在外面等。」
  我打開玄關的門走到室外。空氣雖冷,陽光倒很溫暖。這是向南的土地,難怪日照很充足。即使氣溫還很低,春天的腳步應該近了。就在我邊這麼想邊走下玄關的階梯時……
  「給你添麻煩了。」
  「哇!」
  突然有聲音出現,把我嚇得彈跳起來。我按著狂跳的胸口一回頭,發現湯淺女士竟不知何時已站在階梯旁。由於工作室就在露台的另一邊,想必她是沿著庭院走過來的吧。
  「我、我才是……突然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不,應該是菱沼找你們來的吧……有件事我很在意,想來問問你。」
  「……請問是什麼事?」
  雖然沒有犀川先生那麼誇張,但我的身高跟湯淺女士相比也算相當高,我配合嬌小的湯淺女士彎下身子反問。她透過眼鏡上緣窺看我,壓低聲音問道:
  「那個……不是人,對吧?」
  「……」
  湯淺女士所指的對象、話中的含意,我大致能推敲出來,只是無法承認。即使我一臉錯愕地回了:「咦?」湯淺女士仍不改窺探的眼神,繼續追問:
  「你是用那個施展咒術的嗎?」
  「……那個……」
  咒術……這說法倒挺貼切的,要說她猜對了也行。事實上,我的確用過類似的形容。不過,我此時只能裝傻到底。
  我正想反問她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時,背後的玄關門打開了。看到喚著「柚琉先生」的犀川先生出現,湯淺女士瞇起眼睛盯著他猛瞧,而從玄關出來的犀川先生,也無言地回看跟我在一起的湯淺女士。兩個人又像在客廳時一樣,一動也不動地互瞪。他們對峙的畫面真的很驚人,就好比……死神與妖怪的對決(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請容許我如此形容)。
  眼見雙方視線都快擦出火花,我正煩惱該如何開口時,這次換菱沼女士的驚呼登場。
  「老師!您怎麼在院子裡啊?也不穿外套……外面很冷,一定要添衣服才行。」
  「……又沒多冷,我也沒出來多久,不要緊的。」
  原本一觸即發的對峙遭到打斷,湯淺女士露出掃興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她用冷淡的語氣回答菱沼女士後,對我和犀川先生說「路上小心」,還低頭行禮。
  看到湯淺女士精神矍鑠,以滑行般流暢的步伐走回工作室,我仍舊無法想像她已經高齡近九十。雖然菱沼女士很擔心她的健康,但我覺得她再活上十年也不成問題。菱沼女士朝離去的湯淺女士背影喊了聲「我出去一下」,然後帶我們到停車的地方。
  在坐進停在大門附近的車子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湯淺家。由於房子位在緩坡上,無法看到工作室。話說湯淺女士為何會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呢?
  「柚琉先生?」
  「……啊,抱歉。」
  聽見先坐進後座的犀川先生呼喚,我道歉後連忙坐進車裡。湯淺女士一定會追問菱沼女士委託我們的事,就算要菱沼女士守口如瓶,憑湯淺女士的魄力,我也不認為她有辦法應付對方的質問。菱沼女士打算延長湯淺女士壽命的事,應該遲早會曝光。
  湯淺女士會相信嗎?既然她都看穿犀川先生不是人了,應該能接受吧?反正不管如何,相信湯淺女士都不會依靠這種力量。我於是暗自微笑,閉上了眼睛。


  在開車送我們到車站的一路上,菱沼女士還是向我們多次賠不是,至於避開了麻煩的我,心情倒落得輕鬆。最後,在逗子站道別時,我只拜託菱沼女士一件事,就是別把延命醫的事情告訴別人,她也向我保證絕不會洩密。
  我們穿過剪票口,走到月台上,電車剛好來了。我為時間抓得剛好感到開心,快步走上電車。雖然一眼就看到車廂裡有空位,不過從逗子到鎌倉只要一站,連五分鐘都不到,既然馬上會下車,我乾脆選擇不坐,跟犀川先生一起站在車門前。
  等電車一開動,犀川先生就開口問道:
  「對了,您跟湯淺女士說了些什麼?」
  正準備要離開時,我卻被湯淺女士問了很棘手的問題,然後犀川先生就來了。既然他都用眼神跟湯淺女士交鋒過三次,想必也對她十分在意。我回想起當時「死神與妖怪對決」的感想,露出苦笑,直接將湯淺女士的問題告訴他。
  「她認為你不是人,想跟我確認一下。」
  「……柚琉先生怎麼回答?」
  「我正想問她為何會這麼想,你就來了。」
  我輕輕地聳了聳肩,犀川先生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則透出些許佩服,點頭回了句「原來如此」。湯淺女士為何會知道呢?這一點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問起犀川先生的意見。
  「你覺得湯淺女士是怎麼知道的?」
  「……這種人偶爾會出現。」
  也就是第六感很強的意思嗎?湯淺女士畢竟是能產出那麼多作品的藝術家,就算直覺很敏銳也不奇怪。她一直注視犀川先生,是想找出他不是人的證據嗎?
  在我想東想西時,電車抵達了鎌倉站。從鎌倉站回我們家要搭公車。我們出了剪票口,走在要前往鶴岡八幡宮和小町路的觀光客中,穿越公車彎的斑馬線,來到往我們家方向的公車站牌。不巧的是,車子剛剛開走了。
  「……下一班是三十五分……還要等二十分鐘呢。」
  因為是平日白天,公車班次比較少。待在站牌等有點久,喝個茶又嫌短,真是不上不下的時間。正覺得傷腦筋時,犀川先生突然像回過神般叫了一聲「柚琉先生」。
  「嗯?」
  「我想到還有事情要辦……請您先回去吧。」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有事要辦?還是在鎌倉站?什麼跟什麼啊?我一頭霧水地目送犀川先生逃也似地離開現場,本來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馬上就知道原因出在哪裡。
  「你好。」
  「!」
  聽到有人從背後呼喚,一回過頭竟然是咲月。啊,對了,雖然我沒察覺,但犀川先生應該是看到咲月往我們走近。他一定是顧慮到咲月很怕他,所以才會離開。
  這位死神,竟然還懂得體貼別人呢。
  「那個……犀川先生呢?他沒跟你在一起嗎?」
  「啊……呃,沒啦,他想起來還有事……對了,咲月怎麼會在這裡……啊,妳說過休假日是週三吧。」
  我想起上週三咲月來我們家的事,頓時理解她為何會在車站。她那時說過上班的地方也是週三公休。雖然我也想起才剛道別的菱沼女士,不過還是決定別多嘴,只問咲月她是不是剛回來。
  「不,我現在才要出門……快到剪票口時正好看到你,想找你說些話。」
  咲月跟我之間的共通點很少,所以可能性只有一個。我想起上週本來想問卻沒問的事,又看到附近有空著的長椅,就問她要不要坐。
  跟我一起坐下後,咲月如我料想般講起菱沼女士的事。
  「……之前,我不是問了和花父親的事嗎?其實……那是我大學時的老師拜託我幫忙確認的。」
  「……大學啊……我記得妳是念美大,對吧?」
  菱沼女士提過她在大學當講師,如果她是咲月的指導老師,那就說得通了。不過,我還是裝作一概不知,只是敦促咲月繼續說。
  「嗯,總之……我接到老師的電話,問我是否有詢問。我跟她說診所已經關門,和花的父親正在療養。我不知道老師為何想打聽和花父親的事……只覺得她對這件事很認真,認真到有點可怕。我擔心會給和花跟你帶來麻煩,有點不安……」
  我見咲月一臉後悔,深怕自己做了什麼多餘的事,就要她不用擔心。既然菱沼女士已經改變心意,應該就不會再有那樣的念頭。
  「妳不用擔心。承蒙大家的厚愛,直到現在還不時有人想請我父親看病,所以我想對方應該也是一樣,到時我們會好好解釋的。畢竟就算本人沒生病,只要身邊有病人要照顧,都很容易變得神經質呢。」
  「說得也是。」
  咲月微微一笑,為自己帶來的困擾而道歉。我又說了一次別在意,然後問了先前沒問到的問題。
  「……咲月,妳為什麼不問和花,而是來問我呢?」
  咲月是和花的朋友,來過我們家很多次。我跟她雖然認識但並不熟,而且咲月上次似乎是瞞著和花來我房間詢問。
  另外,她說不能問和花關於父親的事也讓我很在意。聽到我試探性地這麼問,咲月露出遲疑的樣子,猶豫半晌後還是開了口。
  「我沒辦法問和花關於她父親的事……」
  「妳之前也說過,關於我們父親的事,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為什麼妳就是不能問和花呢?」
  「……畢竟……和花跟父親感情很差,對吧?所以她才絕口不提父親的事……只要我稍微提到,她就會沉默下來……總是笑咪咪的臉也變得很可怕……」
  「……」
  「而且……我還有一次聽到她說……都要怪父親。」
  都要怪父親……咲月把主詞省略了。到底是什麼事要怪父親?我覺得奇怪,皺起眉頭。只見咲月輕輕吸氣,說出我完全沒察覺到的事實。
  「和花……不能跟我……或其他朋友一起玩,都要怪父親……她是這麼說的。」
  「不能一起玩?」
  「和花念小學時總是獨自一人,不跟任何人說話……所以常遭到排擠……」
  你不知道嗎──咲月小聲補上一句,我則是啞口無言。
  雖然和花念小學是很久以前的事,此事對我造成的衝擊還是很大。和花曾孤單一人、遭同學排擠的過去,我根本渾然不知。
  咲月對著茫然失措的我,說起和花念小學時的情況。
  「和花很可愛,頭腦也很好,本來應該會很受歡迎,但她很奇怪,完全不跟人聊天或玩耍。因為如此……有些脾氣不好的同學就會欺負她,真的很可憐……不過,記得從六年級開始,她突然變得很活潑開朗……就像現在的她一樣……之後除了我以外,她還交到不少朋友,也會跟大家一起玩。我很在意和花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在念國中時試著問她原因。她就說,那都要怪她父親……是父親要她別跟同學說話和玩耍……和花只有那次提過父親的事,看到她滿臉嫌惡的樣子……我就知道不該再問了……」
  「……」
  我知道她六年級時發生什麼事──父親失蹤了。當時我念高二,和花念小學六年級。
  我跟和花相差五歲,因此小學時只同校過一年。那時,我就沒有察覺到和花不跟朋友玩,之後當然更不可能知情。在我八歲祖父去世後,我就必須配合父親的要求應付來訪的「客人」,根本自顧不暇。
  到了我十四歲時,父親雖不再移轉自己的壽命,心靈的平衡卻迅速瓦解,診所的休診日也開始多過看診日,家裡總是瀰漫低迷的氣氛。眼見父親把自己關在房裡,我心情十分沉重,每天都在煩惱要不要主動配合他的希望。
  因此──雖然這麼說也只是藉口──我才會沒發現和花的痛苦。看到我一臉呆滯,咲月很在意,低聲叫了我:「……和花的哥哥?」
  「呃……啊……抱歉……」
  「不好意思,原來你不知道啊……我又多嘴了……」
  「不,這不是妳的錯……那都已經過去了,和花應該也已經整理好心情。我們父親本來就很難相處……老實說,我跟他也處得不太好……」
  我露出苦笑說完,咲月露出複雜的表情回說:「這樣啊。」
  我不知道父親為何不准和花跟朋友來往。他到底是抱著什麼打算,才會做出這種事呢?
  我不小心又陷入沉思,沒發覺這樣會讓咲月坐立難安。原本在我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後來下定決心說了句「那個……」,才讓我回神過來。
  「……我……差不多該走了……」
  「……說得也是,抱歉把妳留下來。」
  「不會,是我先主動叫你的。」
  咲月淺淺一笑後站起來,深深行了個禮,還拜託我不要對和花說這些都是她講的。我向她保證絕不會說出去,也表示希望她以後再來家裡玩。
  「嗯。之前和花送我的蜜紅豆非常好吃,我媽媽跟姊姊都讚不絕口。我們也想去店裡吃蛋糕,我最近可能會安排休假帶她們去。」
  「謝謝,和花也會很高興的。」
  咲月留下一句「先告辭了」走向車站,差不多就在此時,公車也開進公車彎。我心想公車來得正好,拿出儲值卡搭上停好的公車。當我在後方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時,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也上了車。
  「犀川先生。」
  他雖說自己有事,不過,我知道他只是顧慮咲月才躲起來。他一定是在遠處觀察我們的談話。等犀川先生在我身旁坐穩,公車便關上車門前進。
  「你是因為看到咲月嗎?」
  「我不能嚇到她。」
  「咲月已經是大人了,我想應該不要緊的。」
  雖然犀川先生說得一臉嚴肅,但我覺得咲月並沒有像以前那麼在意。對於念小學或國中的女孩來說,犀川先生的長相的確殺傷力太強,所以當時她應該是真的滿害怕的。不過,我覺得這段回憶對犀川先生造成的陰影,反而比對咲月來得大。
  我腦中一浮現兒時的咲月跟犀川先生面對面的情景,就忽然在意起他是否知道和花過往的悲慘遭遇。和花出世後,犀川先生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到現在祖父已過世,父親也失蹤,只剩犀川先生還留在這裡。
  「犀川先生,和花就讀小學的時候,父親叫她不能跟朋友說話和玩耍,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
  犀川先生回答得毫不猶豫。對他來說,應該只是肯定了一件事實吧。為什麼不跟我說呢?我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對他產生不信任感。
  不過回頭一想,就算犀川先生告訴我這件事,憑當時的我應該也是無能為力。父親以看似溫和的態度,不著痕跡地支配著我跟和花,而只是孩子的我們也無法逃離,只能困在難以形容的苦悶中,坐視時光白白流逝。
  犀川先生一直看著這樣的我跟和花。不是把一切都說出口就是好事,有時保持沉默反而更痛苦。
  「……你覺得父親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我覺得重吾先生自有他的考量。」
  「什麼意思?」
  犀川先生雖以「重吾先生」稱呼父親,但他們其實並不親近。在祖父跟犀川先生之間還能感到某種類似羈絆的東西存在,但他跟父親之間並沒有。祖父去世後,父親甚至還刻意疏遠犀川先生。
  在我不知情的地方,犀川先生似乎對父親表達過一些意見,應該就是這一點招致父親的嫌惡。我甚至曾撞見父親用咄咄逼人的口氣責備犀川先生。我當時還是孩子,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但至少有察覺到父親跟犀川先生不睦。
  即使如此,犀川先生也從未當面批評過父親,也不曾「幫助」被父親逼著履行「責任」的我。我想,那是因為犀川先生站在死神的立場,才會理解父親的想法。
  如果是犀川先生,應該會知道父親在想什麼吧?聽到我這麼問,他難得地遲疑片刻才低聲回答:
  「……重吾先生認為,和花小姐的性命隨時可能結束,本來連學校都不想讓她去。反正這本來就是已經失去的生命……他是這麼說的。」
  「……」
  如果犀川先生不是犀川先生,也許此時便會蒙混過去,不會正面答覆。不過,有人問就會儘量回答,才像犀川先生風格。就算是和花這件事,要是當時仍是孩子的我有所察覺、向他確認,他應該也會告訴我才對。
  我不是忘了,因為這是忘不了的事。然而,我的危機感因為生活安逸而逐漸減弱也是不爭的事實。和花的性命隨時可能結束,那本來就是早該逝去的生命。
  被迫重新正視這件事,讓我的表情不禁緊繃。犀川先生見狀,懷著愧疚喚了一聲「柚琉先生」。從傳進耳裡的聲音,我感受到他的擔憂,於是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抱歉」。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一時語塞,只能先附和犀川先生的話。父親的想法也太自以為是,就算是事實我仍無法接受。他根本就沒考慮和花的心情。和花明明在這裡,明明就活得好好的啊。
  即使如此,父親眼中看到的,想必都是和花背後的母親身影吧。我看過父親對著佛壇上的母親遺照低頭沉思。比起和花,父親應該更希望母親活著。
  自從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我就一直在煩惱。越拿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問自己,就越覺得痛苦。那時候……要是我的能力沒有出現……就在我深陷後悔漩渦、精神飽受折磨時,公車已在不知不覺間爬上坡道,來到距離我們家最近的公車站牌。
  犀川先生不知何時幫我按了鈴,公車便停下來。聽到他催促「快下車吧」,我連忙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
  雙腳踩上人行道後,我先在公車站旁大大呼出一口氣。為了不讓和花擔沒必要的心,我刻意緩和表情,重新調整情緒,再慢慢向前邁出步伐。從斜後方跟上來的犀川先生,讓我多少有了勇氣。


  為了不讓和花操心,我在回家路上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的樣子。回到家後卻發現救星出現了,這雙放在水泥地上的鞋子是……
  「深町~?妳來了嗎~?」
  這雙鞋子很眼熟,絕對是深町的沒錯,我邊脫鞋邊往屋內喊。走上木頭地板後,我穿過走廊,一來到廚房就聽到談話聲。
  「……真不敢相信,小麥姊,虧妳能忍得下來。」
  「我已經放棄啦~反正對那傢伙說什麼都沒用。」
  「如果是學生就算了,但他都超過三十歲了耶。」
  「不行就是不行,他就算過了五十歲還是不會變。」
  說話的人當然是和花跟深町,兩人講得正起勁,我卻不知為何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當我走進廚房說「我回來了」時,她們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並對我進行不實的指控。
  「討、討厭,湊,你既然回來了,至少要出個聲啊。」
  「對、對嘛,幹嘛嚇我們啊。」
  「我有喊喔,是妳們說話太大聲,才會沒聽到吧?」
  我向身後的犀川先生尋求同意,順便問她們剛才在說什麼。從兩人別開視線、異口同聲說「沒什麼」的反應,我大概猜得出內容。
  「……在說我的壞話嗎?」
  「怎麼可能?」
  「才不是呢。」
  她們再次異口同聲地回答,證明我猜對了。至於內容……我看算了,反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沒必要自掘墳墓。話說回來,店裡公休的和花就算了,為什麼連應該上班的深町都在這裡?
  我感到奇怪,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去茅之崎採訪,回程時順便來這裡。她採訪的是麵包店,所以拿對方送的麵包過來。
  「那家店很有名,總是過中午就賣完了。」
  「這樣啊?每次都讓妳送東西,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反正和花請我幫她試吃,就順便來了。」
  聽深町說到試吃,和花喊了聲「對喔」,犀川先生也一臉恍然大悟,兩人迅速站到流理台前準備。既然我們家最近陷入善哉地獄,這次大概又要用蜜紅豆做些什麼吧?
  本來這麼想的我,卻發現放在我和深町面前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點心。
  「……這是什麼?」
  「哎呀,看起來好好吃喔!是把善哉加在冰淇淋上呢。」
  就如深町所說,那是裝在碗裡的香草冰淇淋,再澆上溫熱的善哉。我還在懷疑這是什麼,和花就催促我們快吃。
  「我希望你們能品嘗到冰涼的冰淇淋和溫熱的善哉之間的溫差。如果冰淇淋融化,這兩者的優點就沒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趕緊用湯匙舀起一匙冰淇淋和善哉。嗯,就是冰淇淋和溫的善哉嘛……要是說出如此簡單的感想會怎樣呢?對此有切身之痛的我,只好默默地繼續吃。
  「真好吃~!這好好吃喔!是我的錯覺嗎?善哉的味道好像變濃郁了。」
  「不是錯覺啦,真不愧是小麥姊!我為了這個,在煮紅豆的砂糖上做了很多變化,一直反覆試作。這可是專門用在冰淇淋上的善哉哦。」
  「喔~是這樣啊。」
  是這樣嗎……我又在心中重複一次。她每天煮紅豆就是為了這個?雖然能理解,可是我的味覺沒辦法像深町那樣分辨出太細微的味道差異,實在不覺得這跟我平常吃的善哉有多大不同……
  不,很濃,非常濃。發覺和花盯著我,我拚命說服自己。不要問我好不好?我一直在心中念著,可是……
  「哥,你有吃出來嗎?」
  「有、有啊。」
  「冰淇淋也跟平常不一樣哦?」
  「咦!」
  雖然我多少感覺到善哉的味道變濃,卻沒發現連冰淇淋都變了。看到我大吃一驚,深町問:「果然有變啊?」居然挑這時候說,未免太狡猾了吧!
  「我就在猜是不是這樣。冰淇淋的味道變得比較清爽嗎?」
  「是啊,為了配合濃郁的善哉,我把冰淇淋的脂肪含量稍微降低,試著取得兩者的平衡。這樣即使冰淇淋融化混進善哉,也能保持美味到最後一口。」
  深町向犀川先生做確認,聽完回答後,很得體地回了句「原來如此」。而和花的視線一直讓我如坐針氈。我偷瞄一眼,只見她重重嘆氣。
  「哥,你果然吃不出來啊~不過,如果要弄到連哥這種人也能吃出來,又太極端了。」
  「不用在意啦。就算把冰淇淋換成冰沙,湊也不會發現的。」
  看到深町用力擺手還取笑我,我不禁斜睨她一眼,可惜一點作用也沒有。這個我好歹會發現好嗎?正當我要如此反駁時……
  「這倒是。前些日子我請柚琉先生試吃拌入蜜紅豆的冰淇淋時……他也問我那是不是巧克力口味的。」
  「唔……犀川先生!」
  現在不能在這裡說那件事啦!
  犀川先生拿那個冰淇淋給我吃時,因為和花不在,只有我跟他兩人,所以我就老實問了。畢竟顏色很深,我想應該不是香草口味,但除了香草口味,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巧克力。一般提到冰淇淋,大概不出香草、巧克力和草莓這三種口味吧。
  聽到他說是紅豆沙,我就能理解為何是那種味道,但犀川先生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對我分不出蜜紅豆和巧克力的味道感到錯愕,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在這兩個人面前提起那件事……
  「分不出蜜紅豆和巧克力的味道?真的假的?」
  「……哥,沒想到你居然嚴重到這種地步……」
  那兩人竟然都用憐憫的眼神看我。這有什麼關係?我回給她們臭臉,邊攪拌邊吃著融化的冰淇淋和善哉。嗯,很甜,而且很好吃,很和平,這樣就好了。不管她們偷偷批評我什麼,都讓它左耳進、右耳出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参 在雨停之後  

  我們家的庭院雖不知道確切的建造時間,不過倒是十分氣派。即使占地不大,但充分利用房子在坡地上這一點來設計。庭院裡種有許多樹木,每到秋天就要忙著掃落葉;會開花的樹也很多,每個季節都得修剪維護。
  在這日式庭院一角,放著長青苔的石燈籠,那裡有個略顯不可思議之處。庭院南邊面對私人道路,路旁有塊用來停車的空地,中間以山茶花的樹籬相隔。當樹籬圍到店面,也就是以前當診所的建築物時,就從樹籬變成木板牆。
  木板牆比我還高,角落開了個小洞。從地面往上切開的洞約五十公分見方,藏在紫玉蘭樹蔭下,連接店面和停車場對面的東邊公有道路。
  如果再大一點,就能確定是開來當備用出入口,可是它只有五十公分見方,連兒童都無法輕易穿過。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開洞?自從我兒時發現它後,就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有一次問過祖父,他答說那個洞從以前就有了,所以他也不太清楚。既然連祖父都說是從以前就有,可見年代已經非常久遠,應該是在明治或大正時代就有了。我始終都對它的功用抱持疑問,直到某天才突然想到答案。
  之所以會想到,是因為偶然看見貓從洞外進來。那難道是貓的出入口嗎?如果是的話,就能理解為何大小只有五十公分見方。原來如此啊……當下雖然這麼想,但重新思考後,我還是無法肯定這就是正確答案。
  如果是狗就算了,貓可是很擅長爬到高處。即使木板牆比我高,貓也是一下子就能爬上去。木板牆頂端是日式茶屋風格的屋簷,有一定寬度,不時會看到貓在上面睡午覺,因此,根本沒必要為了貓特地在牆上開洞。這樣一來,貓穿過洞口進來就成了偶發事件,那個洞其實另有用途。
  我會懷疑那是否為貓的出入口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家從沒養過貓,也不太可能會替野貓設置通道。
  在我們家庭院裡,其實常常可見到貓的身影,但要說我們家是附近野貓的聚集處,情況又不太一樣。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貓,同一隻貓不會出現兩次。黑貓、花貓、虎斑貓都有,乍看很像,卻有細微的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家後面是山,不是住宅密集的區域,應該不是適合野貓居住的環境。這附近沒有愛貓人士,就算有家庭養貓,就我所知的住宅數量來看,貓的數量應該也有限。
  那些不斷出現的貓咪新面孔,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我雖然還沒解開這個謎,但至少找出了規則。每次犀川先生打掃庭院時,貓就會突然出現。只要犀川先生在庭院裡,身邊一定會有貓。不過,犀川先生沒有餵貓,也不像喜歡貓,感覺上是那些貓單方面喜歡他。
  自古以來,黑貓就是魔女的使者。犀川先生身為死神,跟貓的立場相近,說不定是波長吻合的關係──原本這麼認為的我,是在何時有了進一步的發現呢?
  我記得……那是在我因為當上作家太忙而辭職,然後寫作工作逐漸減少,開始變得清閒的時候。當我坐在簷廊眺望庭院的時間變多後,偶然間目睹了那個景象。
  犀川先生在庭院裡說話。當時和花出去上班,家裡只有我跟犀川先生。就庭院構造來看,無法讓他隔著樹籬跟人說話。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奇怪,躲在暗處偷窺,結果看到了……
  犀川先生面前有一隻貓,灰色的皮毛,圓滾滾的身體,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犀川先生能說話的對象,看來只有牠。不過犀川先生不像是會單方面對著動物說話的人,而且灰貓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正在說些什麼一樣。
  「……」
  那時也是這種感覺──當我透過紙門縫隙觀察庭院時,突然想起這件事。在庭院裡的是拿著掃把的犀川先生,以及一隻茶色斑紋的貓。犀川先生正對著貓說話,即使音量很小聽不清楚內容,卻也不像在自言自語。
  有人會在遛狗時對狗說話,我也一樣會對馬卡龍說話。例如天空很晴朗的話,就會說「天氣真好」;有人開快車經過,也會說「危險」。這種情形在和花身上更明顯。在散步途中,她會對馬卡龍說些「花開了喔」之類狗根本聽不懂的話,讓我頗為錯愕。
  所以,犀川先生對著貓說話……應該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之前犀川先生發現我看到了,就露出像被抓包的狼狽表情,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該看的事,也不敢再追問。
  不過,再次遇到相同情況後,我很確定犀川先生一定不是在對貓說天氣怎樣之類的,因為在他們之間,可以感受到一股嚴肅的氣氛。如果話題不是天氣,而是死神和貓在交換情報,那就完全說得通。
  我至此恍然大悟。是喔,原來貓就像是犀川先生的使魔呢。
  「……應該不會吧。」
  才剛覺得這想法不錯,一回頭又覺得自己想太多,結果不小心自言自語。犀川先生聽到我的聲音立刻回過頭,貓則是一溜煙地逃走。
  我跟犀川先生四目相交。雖然為自己躲在暗處偷看感到尷尬,我還是擠出討好的笑容走下簷廊。
  「是貓嗎?」
  「……嗯,柚琉先生不是出門了嗎?」
  「我有東西忘記拿,等一下就要出去了。」
  我跟犀川先生說要出門,卻在從家裡往公車站的路上發現忘記帶手機,才又折返回來。當我為了抄近路到玄關,正要穿過和室時,就看到犀川先生在庭院裡。
  「……我出門了。」
  「柚琉先生,最好帶把傘喔。」
  聽到我要出門,犀川先生就建議我帶傘。即使現在正值梅雨季節,但今天天空晴朗無雲,氣溫也有升高的趨勢,我覺得不會下雨。
  「天氣預報這麼說的?」
  「不,天氣預報是晴天,不過會下雨。」
  犀川先生既然這麼說,就是會下雨。我老實地點點頭,表示會帶摺疊傘。
  犀川先生說了聲「路上小心」,我走過簷廊來到玄關。犀川先生的天氣預報很準,可說是百發百中。因為從小就親身體驗到這一點,我便從鞋櫃裡拿出必備的摺疊傘放進背包裡。
  「是聽貓說的嗎?」
  不可能吧……我聳聳肩,闔上玄關的拉門。雖然對犀川先生和貓之間不可思議的關係很在意,但今天可沒閒功夫去想這個。我決定幫平時散漫的自己上緊發條,並從腹部深處深深呼出一口氣。


  我從距離家裡最近的公車站搭公車到鎌倉站,再坐上橫須賀線前往東京。平常只有採買食物時才會出門,之所以要轉搭公車和電車到東京是有原因的。其實,我現在心情很沉重,實在無法安穩地隨著電車搖晃。
  「唉……」
  我陷入沉思,不自覺地嘆氣,然後連忙往四周張望。附近有個女高中生正戴著耳機,專心盯著手機螢幕,看來沒有注意到我的嘆息聲。我放下心來,透過靠著的車門窗戶看向車外的風景。
  出版社編輯打電話來的那天,是週末剛結束的週一。我在月刊上連載散文,每月有一次截稿日,不過距離還很遠。正當我奇怪編輯打來做什麼時,她就開門見山地表示有事情想跟我談。
  「有事情……要談?」
  『是的,所以想請問您何時有空……我想去府上拜訪。』
  聽到編輯要來家裡,一股不好的預感掠過我胸中。必須當面說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連載中止,心中不禁一陣慌亂,便問她能否直接在電話裡談。
  『我還是希望能跟您當面詳談。』
  「……不然由我去好了。」
  我基本上生活得很悠閒,沒必要讓忙碌的編輯花時間來訪,而且,家裡還有和花跟犀川先生在。犀川先生是不打緊,但我不想讓和花擔無謂的心。如果連載這份唯一的工作被中止,我不可能還保持笑臉。
  如果是自己去東京,便能在回程途中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我抱著這樣打算,跟東京的出版社約好週四前去拜訪。
  「……」
  我將差點又要嘆出口的氣吞回去,雙手環胸、縮起背脊。雖然寫散文的收入十分微薄,連零花都不夠用,不過每個月必須寫出東西,以及能在雜誌上刊登作品,對我而言就是一大鼓勵。
  我明白這份工作是因為我得過大獎,出版社才施捨給我的,完全沒聽說這單元受到讀者歡迎。所以,我內心深處總是認為,就算哪天連載中止了也不奇怪。
  該來的總是會來,我已經有所覺悟──雖然從星期一就這麼想,我還是無法完全死心。為了不露出讓編輯困擾的反應,我一定要努力保持冷靜。
  在從鎌倉坐電車至東京的路上,我不斷這樣告訴自己,結果差點坐過站,不得不慌忙下車。這家從我出道就一直提攜我的出版社名為羽衣社,位在御茶水,要在東京車站轉搭中央線才能抵達。
  從出門到現在,實際上花不到兩小時。時間已接近中午,車站附近的餐飲店裡有很多正要物色午餐的上班族。時節進入六月,有時會出現像在預告酷暑將至的高溫。見天氣如此晴朗,讓我有點後悔把傘放進背包,只好邊挑大樓間的陰影處行走邊朝出版社前進。
  從御茶水站往神保町方向走,大約五分鐘就能走到羽衣社所在的大樓。那是一家名作家輩出的老字號出版社,對從小就喜歡書的我而言,一直都是憧憬的地方。當年我接到通知,得知自己獲得羽衣社主辦的文學獎時,還難得地喜不自勝。
  這段遙遠的回憶,現在只是徒增傷感。我進大樓時保持頭低低的,努力不思考多餘的事。在入口櫃台表明跟人有約後,對方就請我到接待處等待。我走向靠窗的桌椅坐下,眺望街上往來的人群。大約等了五分鐘後,我聽到輕快的腳步聲朝這裡走來,接著是一聲「讓您久等了」。
  「請您特地來這裡,真是不好意思。」
  滿臉歉意地向我道歉的女性,是隸屬羽衣社文藝部、擔任我責任編輯的三國小姐。她應該是比我大兩、三歲,但我不敢問女性年齡,所以不知道她的確切年紀。三國小姐是個美人,有一對內雙很深、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自從三國小姐從其他部門調來並成為我的責編,已經過了一年半。她自稱是我的小說書迷,就算散文很短,也總會很仔細地寫感想和建議來鼓勵我,讓我始終心懷感謝。
  我起身回應她:「我才不好意思呢……總是承蒙您諸多照顧……」
  「您不進編輯部嗎?不然……差不多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餐?」
  「不,在這裡就好。」
  既然要談的是中止連載散文,我想儘量早一點回家。討厭的事就快點解決。見我搖搖頭,三國小姐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問我是否跟人有約。
  「啊……是的,我跟朋友……約好了……」
  雖然根本沒這回事,但一想到這麼說便能早點脫身,我還是撒了小謊。三國小姐聽了點點頭,拉開我面前的椅子坐下,把手上紅色皮革封面的行事曆和手機放在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說出要跟我「談」的事。
  「我有事要拜託湊老師……」
  「……這段時間謝謝您。」
  「咦?」
  「我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三國小姐照顧,真是非常感謝。雖然時間很短……」
  「……湊老師?」
  聽到我先對至今的一切表達感謝,三國小姐一頭霧水地看著我。我不想由三國小姐來說那些不中聽的話,也受不了拐彎抹角的說詞,乾脆自己先發制人。
  「您在說什麼啊?」
  「呃……因為……那個……您應該是要談中止連載的事吧?」
  我試探地小聲問道,三國小姐頓時睜大眼睛,看了我大約三秒,接著舉起右手搖了幾下說:「根本不是!」遭到如此果斷地否認,我不敢置信地叫出來。
  「咦!」
  「為什麼是中止連載……我從沒說過這種話吧?」
  「可是……您說有事要談……」
  「我的確有事要談,可是,沒說要談中止連載的事啊。」
  目瞪口呆的三國小姐說得沒錯,她的話裡從未出現中止連載的字眼……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我很悲觀,從沒想過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也時常想像自己遭遇不幸的樣子。
  只要這樣做,等實際遇上不幸時,便會覺得比較輕鬆,只要想著「果然是這樣」就能釋懷。我以作家身分活躍一時後走上凋零一途的經驗,也讓我更偏向這種思考模式。
  本來我這次也是做好準備,要以「果然是這樣」來收拾心情……
  「那麼……」
  三國小姐想談的究竟是什麼呢?我疑惑地皺起眉頭,三國小姐則面帶苦笑,對我道歉。
  「我應該先在電話裡講清楚的……老師您該不會從週一就鬱悶到現在吧?」
  「……嗯。」
  我正要否定,又想到心思大概已經被看穿,於是遲疑片刻才點頭。三國小姐更加深了苦笑,表示下次會注意。
  「我要談的……是我們這次有個企畫,想請幾位作家就同一主題寫短篇小說,再將短篇集結出版,所以想請湊老師也寫寫看。」
  「短篇集……」
  三國小姐的提議讓我很意外,腦袋一時轉不過來。這是代表她要給我新工作……對吧?由數位作者就同一主題寫短篇小說,再以合集形式出版是很常見的形式,這一點我能理解。
  不過,這種企畫通常是找受歡迎的作家來寫,加我一個進去對銷售量毫無貢獻,甚至還可能扯後腿。又開始偏向負面思考的我,做出了消極的回應。
  「可是我幫不上什麼忙吧……請那些暢銷作家或當紅作家來寫,不是更好嗎?」
  「不,我就是想拜託湊老師。您從出道以來就一直在寫幻想故事,對吧?」
  「畢竟我也只會寫那個。」
  「不過,散文就不一樣了……您剛開始的散文風格的確是承襲自小說,不過最近開始您會斷斷續續地寫些生活周遭的事。我覺得那樣很好。」
  「那是……」
  邀我在雜誌上寫散文的人,是三國小姐之前的責任編輯。
  我自得獎作後就一蹶不振,當成最後一搏、費盡心思寫的書則遭到惡評,讓我重重摔一跤,從天堂跌入地獄。雖想放棄作家身分外出工作,卻又覺得自己在社會上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陷入進退維谷的狀態。
  大概是同情這樣的我,前任編輯顧慮我的心情,給了我這份工作。我不知道散文該寫些什麼,卻又不好意思拒絕編輯的好意,結果還是接受了。
  這世上有很多散文都很有趣,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寫作者本身就充滿魅力。而且散文寫得有趣的人,基本上都充滿好奇心、精力旺盛又經常外出,才會有源源不絕的題材。
  可是,我不但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更不是有趣的人,寫出來的散文也硬邦邦的。我抱著工作可能不會再上門的覺悟把原稿交出去,沒想到對方居然問要不要連載,然後我就一路寫到現在。
  這是我第一份連載工作,就算是很短的散文,對我來說也是大工程(當然現在依舊是如此)。雖然內容不有趣,但仍誠心誠意地將自己感興趣、正在思考的事情寫下來,只可惜連載時間一久,題材也慢慢見底。
  隨著快到截稿日還寫不出來的情形增加,我產生得過且過的心態……才會開始挖掘身邊的題材。
  「上次……您寫到自己被迫擔任朋友婚宴的總召,那就很有趣呢。」
  「那個啊……」
  高中時代的朋友要結婚了,明明很忙的津守卻隨便答應當總召,我不得已為此四處奔波,落得連找題材的時間都沒有,只好把這場騷動的經過寫成文章。聽到這種非我所願的內容竟然獲得好評,還被編輯說有趣,令我感覺有些複雜。
  「寫了這種自曝其短的文章……我還覺得很丟臉……」
  「才不會呢!後來的紅豆地獄也很有趣哦!」
  「……」
  寫紅豆地獄的人明明是我,實際從別人口中聽到,印象又變得不太一樣,感覺就像有無數洗豆妖(註19:這種妖怪會在河邊一邊唱著:「要洗紅豆呢?還是抓人來吃呢?」一邊發出搓洗豆子的聲音。如果被聲音吸引過去,就會被推進河裡。)從腦袋裡吵吵鬧鬧地跑出來,讓我感到困惑,啞口無言。那篇文章是和花為了開發店裡的新點心,每天都煮紅豆,害我天天被迫吃善哉吃到怕,就索性寫了下來。
  「我不知道令妹開了店呢,是開在鎌倉嗎?」
  「……呃,那個……」
  我沒對三國小姐提過和花在家裡開店這件事。因為總是找不到時機說,就這樣一直拖到現在。依我的個性,也無法輕易說出「點心很好吃,請務必來賞光」之類的話,只好含糊帶過去,拉回正題。
  沒錯,問題在於……
  「話說回來,那個……短篇小說跟我的散文有什麼關係嗎?」
  「啊,說得也是,真抱歉……總之,我希望您能像寫散文時一樣……也就是用您寫生活大小事的感覺來寫短篇小說。」
  「……這樣啊……」
  我至今公諸於世的小說,大多被評為充滿幻想、難以理解。我從以前就喜歡這種難辨是夢是真的情節,不但百寫不厭,還以此獲得大獎,所以之後也都是寫這樣的故事。小說之於我,等於幻想跟難解,這也是我唯一能寫的風格。
  因此,要我像最近那樣為了排解苦悶而寫下散文般寫小說,老實說,我真的無法想像。這個嘛……我在心中沉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時三國小姐又繼續說:
  「這次短篇集的題目是『重要的人』,希望湊老師也能寫看看。」
  「重要的人……」
  「像戀人啊、家人啊,不管誰都可以。您意下如何?」
  既然有時間,還是接下這份工作比較好,我應該一口答應才對。然而……是否寫得出來是個問題。
  「……可以讓我……稍微考慮一下嗎?」
  「當然可以。」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說這種任性的話……」
  「沒這回事,請您快別這麼說。我喜歡湊老師寫的故事,很希望讓更多人讀到。不過……您的小說閱讀門檻高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常想,如果您能寫出讓讀者更好投入的故事……那就太好了。」
  三國小姐話中的含意,我再清楚不過。同時,她這份為我著想的誠摯心意,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我低頭行禮,向她說「謝謝」,三國小姐見狀連忙說:
  「請千萬別這樣,還讓老師行禮,真是太不敢當。對了,您不是跟人有約嗎?時間上沒問題嗎?」
  「……啊……」
  說得也是。我想起自己撒的那個小謊,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回道:「我差不多該走了。」三國小姐表示會把詳細內容和截稿日以電子郵件寄給我,然後從椅子上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由三國小姐送我到正門玄關。
  「謝謝您特地來一趟。」
  「我才是打擾了……」
  「希望能得到好的答覆。」
  三國小姐說完微微一笑。我向她低頭行禮後,往車站出發。嗯,幸好不是原本預想的連載中止……不過,接下來又得面對新的課題。一想到這點,我的表情又不自覺地繃緊。


  抵達御茶水站後,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我,突然想起深町就在這附近工作。之前還以為回程時,自己一定會為了連載中止而悶悶不樂,根本沒心思想到深町。她還在公司嗎?反正我也想找人聊聊,就在剪票口前折返,走到不會擋人的地方拿出手機。我找到深町的號碼撥出,在鈴聲響了幾次後,聽到她問:『什麼事?』
  「妳人在哪?」
  『在公司啊。湊,你是怎麼了?怎麼這種時間打來?』
  「我現在人在御茶水。」
  深町雖然驚叫一聲:『咦!』卻仍立刻察覺到我是來羽衣社。她也還沒午休,就邀我一起吃午餐。我本來就打算這樣,便和她約好地方碰面。
  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在神保町,距離御茶水很近,所以我就走到神保町,在靖國路的交叉路口等她。由於不管往哪個方向都有大學,大學生也很多,我走在他們之中來到交叉路口,沒多久就看到深町出現在斑馬線另一端。
  看她招手示意我過去,我等綠燈亮起後穿過斑馬線。深町一身輕便,只帶錢包和手機,一見面就問我要吃什麼。
  「咖哩。」
  「真難得,居然會馬上回答。」
  「因為來這裡的途中聞到很香的咖哩味。」
  咖哩的味道很能刺激食欲。我跟三國小姐道別時還沒覺得餓,但在走到這裡的一路上餐飲店林立,飄出各種香味,聞著聞著肚子就餓了。其中我覺得聞起來最美味的就是咖哩。
  深町接受我的提議,沒有多想就帶我來到附近的印度咖哩店。她大學畢業後,在神保町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以上,對這一帶的餐飲店大致都很熟悉。
  大概是午餐時間的關係,店裡幾乎客滿,幸好有張兩人坐的桌子還空著,讓我們能馬上入座。身穿印度傳統服裝沙麗的店員來幫我們點菜,深町熟門熟路地說要兩份A餐。
  「湊,咖哩只有雞肉和肉末兩種口味。」
  「我要雞肉。」
  「那我要肉末。」
  「請稍等一下。」店員用帶有口音的日語說完便離開,深町接著開口:
  「是好事,對吧?」
  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確定,只覺得對話的順序似乎搞錯了,不禁皺起眉頭。與其說搞錯,不如說省略太多。畢竟我都還沒開口,她應該要先問我來東京做什麼才對吧?
  不過回頭一想,這只是個簡單的聯想遊戲。深町這麼了解我,一定馬上聯想到御茶水、羽衣社、談事情這個標準公式,唯一不解的是她怎麼判斷是「好事」。
  深町似乎看穿我的疑問,先拿起銀製杯子喝了一口水,再繼續說下去: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會聯絡我,而是趕快逃回家。」
  「……」
  唔,她猜得也太準,讓我頓時無言。我尷尬地拿起杯子,被超乎預期的冰涼嚇一跳,竟連杯子本身都是冰的。我改用指尖拈起杯子,喝進一口冷透牙根的水,然後輕輕呼氣。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不過跟我的預期不一樣。」
  「你的預期是什麼?」
  「我是抱著連載中止的覺悟來出版社。」
  「你還真消極呢,一點都沒變。」
  深町不客氣地說,聳了聳肩。反正她從以前就一直嫌我性格太灰暗,我也沒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編輯問我要不要試著寫短篇小說。」
  「要登在雜誌上?」
  「不,是要出成短篇集……這很常見吧,就是請幾位作家就相同題目寫短篇小說後出版……像合集那樣。」
  「那太棒了!你要加油喔!」
  相較於平靜述說的我,深町則是一臉欣喜地給予鼓勵。但我還沒答應,也很懷疑自己是否寫得出來。當我表示自己還沒給答覆時,深町不滿地問:「為什麼?」
  「責編……要我捨棄以往寫小說的風格,改用寫散文的方式來寫。我上次不是寫自己被迫當角田婚宴總召的事嗎?就是要寫成那種感覺。」
  「這不是很好嗎?我也覺得你可以試著寫寫平常的事……就是有現實根據的內容。」
  「可是……」
  跟散文不同的是,短篇小說不是光把現實中發生的事寫下來就好。事實上,被三國小姐認為有趣的那些散文到底哪裡好,我完全搞不清楚。要是答應了,卻寫不出能令她滿意的作品,不就只是給她添麻煩嗎?
  我想把自己懷抱的恐懼說出來,卻又不知該不該把沒自信的一面全暴露在他人面前。在我煩惱之際,午餐送來了。放在銀色托盤上的是咖哩和沙拉,盛在小碗中的是優格,另外裝在籃子裡的是印度烤餅。
  印度烤餅的尺寸比我原先想像得還要大上許多。
  「好大片喔。」
  「會嗎?可以免費續餅喔。」
  免了免了,我光是這樣大概就吃不完,根本不用續。我搖搖頭,把剛烤好的烤餅撕碎,沾咖哩來吃。道地印度咖哩的香料味道很重,而且非常辣,難怪會連杯子都冰透。不過辣歸辣,還是很好吃。
  「很好吃呢,犀川先生應該會很喜歡。」
  「的確。對了,這家店還有吃辣挑戰喔,你看那裡。」
  深町邊說邊指向牆壁,上面貼了紙,寫有「超辣咖哩挑戰者募集中」的字樣。如果能把辣度最高的超辣咖哩吃完,不但這一餐免費,還可拿到餐券。
  「這對犀川先生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吧。」
  「下次要不要問他看看?好想要餐券啊~」
  深町邊說邊大口吃著烤餅。她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吃完一片,並請店員續餅。還真能吃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卻堅稱續餅是很正常的。
  「我們編輯部的同事也常來吃,每個人都會續餅呢。」
  「不不,這種標準根本不對吧?」
  我邊回嘴,邊將還剩半張的烤餅撕來吃。不久,第二張餅熱騰騰上桌。深町粗魯地撕開,問道:「我可以說出來嗎?」
  她在說什麼?總是想說就說的深町居然會先問我,可見內容非同小可。我做好覺悟,回了句:「喔,好啊。」
  深町用撕成細長條的烤餅包住肉末咖哩,放進嘴裡。
  「……受理啊……」
  「妳先吃完再說。」
  要吃飯還是要說話,選一個好嗎?被我責罵以後,深町將塞了滿嘴的烤餅和咖哩一口氣吞下去,重新說一次。
  「你啊……畢竟得了那種大獎,難免會有自己的矜持……不過對其他人來說,那都已經是過去式。我認為得獎這件事對現在的你毫無幫助,只是無謂的束縛……你就不要再拘泥於過往,放手去做吧。」
  「……」
  「就算你寫了像散文的短篇小說,也不會讓得過的獎價值下降。或許你會被批評得很慘,但不管你寫什麼,會批評的人就是會批評,畢竟每個人都有好惡,只是說討厭的聲音比較容易被聽見罷了。總之別太在意,完畢。」
  深町說完,大口大口吃起烤餅,吃到最後連肉末咖哩都用光,還把腦筋動到我剩下不少的雞肉咖哩。她要我分她一些,我默默把裝咖哩的容器遞過去。
  的確,深町說得很對。雖然說得對……但如果我是別人叫我別在意就會說好的人,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模樣。我在心中嘀咕,用叉子戳起沙拉。這時深町的手機突然響起。
  「……啊,不好意思。」
  深町說完便接起電話。當我聽到她說「我等一下再回撥」時,就知道該是時間離開了,於是把剩下的沙拉一口氣全掃進嘴裡。
  「抱歉,湊,我得回公司。」
  「我也要走了。」
  我的第一張烤餅還剩三分之一,肚子卻已經完全飽了,深町則一臉惋惜地看著我剩下的第二張烤餅。我們一起離席結帳,走到店外。既然都來神保町,我決定坐地鐵回到東京車站。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就在車站附近,我便跟她同行。
  我們並肩走了一會兒,深町忽然對我說了句:「對不起。」
  「怎麼了?」
  「我說得好像太過分。」
  「沒有啦。」
  我完全不覺得深町哪裡說錯。我會想跟深町見面,一定也是潛意識希望她能夠直言不諱地給予建議。我表面上說怕自己能力不夠,但其實背後是不想面對結果的恐懼,以及無法完全捨棄的矜持在作祟。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
  有人肯為你指出不想承認的事實,是很可貴的。比起被指正的人,提出指正的人其實更費神。如果只當應聲蟲,完全配合對方,光說些安慰的話,那反倒比較輕鬆。
  「是我要說抱歉才對。」我道完歉又說:「我會好好考慮。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寫好……不過就像妳說的那樣,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我才沒有這麼說呢。」
  「我有聽出妳的言外之意。」
  「是從哪裡聽出來的啊?」
  深町一臉錯愕地追問,我則聳肩回應。這時,我已經走到通往地下鐵的入口處,而深町還要繼續朝人行道旁的出版社前進。當我要說「改天見」時,她先開口問道:「對了,短篇集的題目是什麼?」
  「……聽說是『重要的人』。」
  「哦。」
  重要的人……深町重複一遍後,微微一笑說:「我很期待。」她對我說路上小心,我對她說工作加油。在走下通往地下鐵的階梯時,我都在思考「重要的人」這個題目。


  不管戀人或家人都可以──雖然三國小姐這麼說,可是對我而言,誰又是重要的人呢?首先是和花,再來應該是犀川先生……對吧?即使犀川先生不是人,卻從我們兒時開始,就彷彿天經地義般陪在我們身邊。這樣的他,絕對稱得上是「重要的人」。
  另外還有深町跟津守,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其他人了。我這時才明白自己的世界有多狹窄。不過,本來不就是這樣嗎?我既沒有戀人,跟社會也沒什麼接觸,難怪能舉出的就只有家人和朋友。
  我在東京車站搭上橫須賀線,準備回鎌倉。坐到途中時,我找到空位坐下,隨著車子搖晃。大概是肚子填飽的關係,睡意陣陣襲來。麵粉做的烤餅在腹中膨脹,我只吃一張餅的三分之二就已經這樣,深町不知如何?
  她的胃簡直就跟黑洞不相上下,我邊想著這件事邊打瞌睡。電車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橫濱站,正開往鎌倉站。聽到廣播後我才回過神,睜開眼睛調整姿勢。車窗外的風景看起來格外灰暗。
  「……」
  時間還不到三點。這個季節白晝比較長,天色應該到七點都還很亮才對。我發現是天氣要變壞了,忽然想起犀川先生的天氣預報。當初聽他說最好帶傘,我就在背包裡放了一把摺疊傘,但東京是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我還覺得奇怪。
  等電車抵達鎌倉站時,雨已經開始下了,雨勢還很大。想到自己有帶摺疊傘,我不禁鬆了口氣。車站前雖有公車彎,卻位在戶外,每條路線的候車處都是分開的,要走去搭車一定得撐傘。而且,從公車站牌到家裡也有一段距離,用跑的回家太勉強了。
  我從剪票口出來,打開摺疊傘,走向公車站。這時剛好車子來了,排隊的乘客正要上車,我跟在隊伍最後面上車,再把摺疊傘收起,以免妨礙到別人。
  因為才剛下雨不久,地面上沒有很潮濕,不過依這種雨勢,積水應該一下子就會滿出輪胎痕跡。來往的觀光客每個都一臉掃興,我在心裡為他們感到可惜,並望向窗外。
  雨勢沒有變大,也沒有要停的跡象。跟我搭同班車看似來觀光的乘客們,在高德院前就陸續下車,加上現在是平常日的下午,公車裡的人稀稀落落。現在已經到開店時間,不知店裡的情況怎麼樣?
  要搭大眾交通工具去「點心舖MINATO」,一定要搭乘這條路線的公車。就直線距離來看,離我們家最近的車站應該是湘南單軌電車的西鎌倉站,不過從那裡到我們家必須繞山一圈,坡道也很多,實在無法當成最近的車站推薦給客人。
  因此每次有客人詢問,我們都會建議對方從鎌倉站坐公車,我也常跟要到店裡的客人搭同一班車。我們的客群各年齡都有,大多以女性兩人同行或團體客為主,但今天車上好像沒有這樣的乘客。公車裡有一對老夫妻、兩名老婦人、一名中年女性以及一名年輕男子,其中以那位中年女性最有可能是客人,不過她身邊放著購物袋,很可能只是這裡的居民。
  我邊隨著公車搖晃,邊做著推測。過不久,聽到公車廣播說下一站就是距離我們家最近的站,我就按下車鈴,拿起放在腳邊的摺疊傘。雨還在下,店裡也許很清閒,畢竟地理位置不佳,受天候的影響很大。
  公車減速停下後,我站起身走到車門。本來以為只有我一人下車,沒想到坐在前方座位的年輕男子也站起來,在我前面先下了車。他兩手空空,連傘都沒帶。我平常不會一直偷瞄別人,注意到這名男子只是單純覺得稀奇而已。
  每個地方都有所謂的民風,同樣類型的人自然而然會聚集在一起。說起我們這裡,大部分都是性格有點保守、規矩的人。還有一個可說是日本許多地區共通的特色,就是年長者居多,畢竟這裡要通車上班上學極為不便。另外,土地形狀導致建蓋新屋受到限制,居民大多是從以前就住在這裡的老住戶,在公車站遇到鄰居或熟人的機率很高。
  不過,我對一起下車的這個男子沒有印象,對方感覺也不像是本地居民。他看來似乎剛年過二十,模樣還很年輕,頭髮染成茶色,穿著鬆垮的棉質運動褲,以及背後有醒目骷髏圖案的連帽外套,打扮得很像不良少年,算是很少會在本地看到的類型。
  這一帶除了我們家以外,還有一些零星的餐飲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要去其他店。可是不管哪家店,都不像是他會去的地方……唔,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他難道其實是要來我們家吃甜點的甜點迷嗎?就在我如此推測時,原本背對我的年輕男子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視線而回過頭來。
  「……」
  這名男子在車上是坐在靠前的位子,我沒看見他的臉,所以現在看了有些驚訝。這跟他的長相無關,而是他的額頭和臉頰都貼著一大片OK繃,此外還有好幾處擦傷,感覺好像跟人打過架,讓我覺得很奇怪。
  同時,警戒心叫我別一直盯著打架受傷的不良少年。我連忙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要離開。不過……
  「請問……」
  「……」
  既然他出聲叫我,我也不能當作沒聽見,萬一被找碴說「怎麼無視我」就糟了。我無奈地停下腳步看向男子,先前沒看清楚的臉現在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張猶帶稚氣、神色不安的臉。
  我看過很多充滿迷惘的臉孔,該不會他是……腦中剛浮現的推論,又立刻遭到否定,畢竟犀川先生什麼都沒說。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客人」,犀川先生應該會告訴我。
  我說服自己之後,反問:「有什麼事?」
  「這附近有姓湊的人家嗎?」
  「……」
  我剛否定自己的推測,他就問出跟預料相反的問題,把我嚇了一跳。這附近姓湊的只有我們這一家。如果對方是問「點心舖MINATO」,我就算覺得意外,應該也能馬上回答。
  可是,他既然問「姓湊的人家」,大概不是要來吃和花做的點心。這名男子前來的目的究竟是……我不禁陷入沉默,他則一臉疑惑。
  「柚琉先生。」
  這時,從馬路對面傳來犀川先生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望向呼喚傳來的方向,男子則同時提高嗓門問:「柚琉……難道你就是湊柚琉先生嗎?」
  「……是的。」
  男子好像聽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一臉驚訝地向我確認。「柚琉」這名字不常見,會以此推測也不難想見。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他對「湊柚琉」一名產生反應。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犀川先生就穿過馬路靠近我們。
  看到身穿和服、拿著油紙傘的犀川先生,男子倒吸一口氣。不過從再平凡不過的我來看,不管是不良少年還是和服打扮,整體來說都像在玩角色扮演,根本半斤八兩。
  我見犀川先生拿著很大的油紙傘,便把手上的摺疊傘遞給男子。我本來就頗在意沒帶傘的他一直淋著雨,但又不方便邀初次見面的人一起擠在小小的摺疊傘下,因此無可奈何。
  我以自己要跟犀川先生共撐一把傘為由,將摺疊傘硬塞進一直推辭的男子手裡。他有些猶豫地接過傘後,用嚴肅的表情看著我,心一橫開了口。
  「那個……求求你……有個人……我一定……一定要救……嗚……」
  「……」
  看到這男子的臉,我大概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說完「拜託」後,他向我深深一鞠躬。我默默看著他,耳邊傳來犀川先生的低語。
  「……抱歉,是在您出去後才……」
  當初看到男子惴惴不安的臉孔時,我雖然曾懷疑過,但因為犀川先生沒說什麼,我就自行否定了這個可能。「客人」出現的前兆是犀川先生身旁會颳起旋風,聽到這次是在我出門後才出現徵兆,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並請男子抬起頭。
  接著,我問男子是根據什麼情報才找到這裡。他一聽,拿雨傘的右手握得更緊,結結巴巴地答道:
  「……我聽說……湊先生能救人一命。我……犯下了大錯……無論如何……都想救那個人……我什麼都願意做……」
  「……你是聽誰說的?」
  「那個……我不能說……我跟對方約好了……」
  男子一臉猶豫地搖頭,低頭咬住嘴唇。我常遇到拒絕透露消息來源的人。因為我會要「客人」保證不能告訴別人,所以這算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我沒有繼續追究,改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男子大大呼出一口氣,用痛苦的表情說起車禍的經過。
  「那時是我開車……有輛汽車從對向車道衝過來……我下意識把方向盤往左轉……結果撞到電線桿……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社長就……」
  「……你說的社長……是你工作地點的上司嗎?」
  「是。我受到他……很多照顧……社長是我重要的人。他很關心我……如果社長不在了,不只是我,大家都會很困擾……要是被撞到的……是我就好了……」
  之前看到他的臉時,還以為他是跟人打架受傷,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好意思,果然不能憑外表判斷一個人。我為自己的膚淺反省,也為他遭遇的不幸嘆息。他認定都是自己的錯,為此深感後悔,我卻不覺得這一切是他的過失所造成,畢竟他只是下意識地轉動方向盤,並非故意的,如果不這麼做,他有可能就死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因為自己平安無事,而認定自己是害同車的社長受傷的凶手。
  「那位社長現在情況如何?」
  「他從手術後到現在……都沒有恢復意識……醫生說這一週是關鍵期……還提到死亡的可能性偏高……」
  「……你想救那位社長……對吧?」
  「對……如果需要錢……雖然我沒辦法馬上準備好,不過我絕對會工作來償還!不管怎樣我都會付錢!拜託你!」
  男子拿著傘,對我彎腰行禮,只見雨點不停打濕他的背。我看著他一動也不動,輕吸一口氣,用平靜的聲音告訴他:「需要的不是錢。」
  用金錢買不到生命。我做的事也一樣,看起來像魔法,其實並非魔法。我必須讓他明白,這是多麼嚴苛的等價交換。
  「……那到底需要什麼?」
  「你要是想延長某個人的壽命,就必須以另一個人的壽命為代價。」
  「另一個人……」他一臉詫異地重複一遍,然後問:「換句話說……用我的壽命也可以嗎……?」
  「……可以。不過每個人的壽命都是注定好的,而且是有限的。要是你把壽命分給社長,相對地,你的壽命就會減少。」
  「可、可是……我還年輕……」
  「年輕不代表剩下的壽命一定比較長。壽命還有多長,沒人知道。假設你把一年的壽命移轉給社長,但萬一你的壽命剩下不到一年……便會在移轉的過程中當場喪命。」
  「……」
  他應該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死,才會一臉困惑地低下頭,一言不發。意志堅強到能在這時說出「我不在乎」的人畢竟不多。
  尤其,他想救的人是公司的社長。雖然他認為自己害對方受重傷,心裡充滿罪惡感,於是為了救對方而找來這裡……但這樣的羈絆不夠強烈,不足以讓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犯下無法挽回的錯是常有的事,有時就必須背負悔恨活下去。而且,也有那種連去思考自己必須怎樣的餘力都沒有就不得不背起的悔恨。稍微變強的雨點打在傘上,讓我覺得很礙耳,我對他說:「……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在心中祈禱他能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對犀川先生催促:「我們走吧。」反正摺疊傘我本來就打算給他,便直接從男子身旁走過。他什麼也沒說,始終呆站在原地。
  等沿著公車路線走到往岔路的轉角後,我停下腳步回頭察看,已經不見男子的身影,也可能是彎道妨礙了視線吧。我走上緩坡,留意著男子有沒有追上來,但直到我走進店外停車場,仍未聽到任何腳步聲。


  他大概放棄了吧?這樣也好。我邊這樣想邊繞到自家門前。等進了大門、來到玄關前,我才稍微鬆一口氣。見犀川先生收起紙傘,正抖落傘面上的水珠,我向他說「謝謝」和「又麻煩你了」。
  這個時間犀川先生原本應該在店裡。他八成是憑著非人的力量,察覺到我會遇上那個人才趕來接我。我問店裡只有和花一人有沒有問題,犀川先生回答因為天氣從早上就開始變差,所以來店的客人很少。
  「這裡從早上天氣就變差啦?可是東京很晴朗呢……」
  「是啊,幸好您有帶傘。」
  「這也是多虧你的提醒,真是幫了大忙。」
  我這麼說完,犀川先生便說要回店裡。因為犀川先生要穿過家裡到店面,我們就一起進了玄關。正要脫鞋子時,我突然想起一件在意的事。
  「……犀川先生。」
  「嗯。」
  「……剛才那個人……」
  他一開始就問我是否知道「姓湊的人家」。以前的「客人」都是來找「湊醫院」或「湊醫生」。由於我們家從很早以前就經營診所,即使上一代繼承能力的曾祖母其實不是醫生,也被大家視為「延命醫」。
  下一個繼承能力的我在祖父去世後,遵照行醫的父親所下的命令,替「客人」們延長壽命。因為父親是主導者,有不少「客人」都誤以為他就是施術者。雖然只有持續幾年,但影響仍在,至今仍會從「客人」口中聽到「湊醫院」和「湊醫生」這些名詞。
  不過,那名男子不但沒提到「湊醫院」和「湊醫生」,還在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時有所反應……
  「他好像知道……我……湊柚琉就是施術者。」
  「……」
  直到現在,都不曾有登門的「客人」指名道姓地找我。很多人都以為施術者是父親,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應對,反正只要視對方情況,適時表示父親正在療養就好。
  這情形是第一次發生,我不禁覺得事有蹊蹺。犀川先生思考片刻後,附和說:
  「的確令人在意。他也沒說是誰告訴他的。如果他下次再來,就問個清楚吧。」
  「……他還會再來嗎?」
  「……」
  我一問,犀川先生就注視著我搖了搖頭,喃喃回說:「我不知道。」接著他微微點頭,用滑行般的流暢步伐往店裡走去。大概是下雨的關係,屋內光線昏暗,我望著犀川先生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屋子盡頭,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連名字都沒問的男子,訴說著自己有想救的人,那聲音一直縈繞耳際久久不去。他說,那是他重要的人。對了,還必須給三國小姐答覆。我就這樣想東想西地準備著晚餐……
  「哥。」
  「唔……」
  和花的聲音突然接近,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和花跟平常一樣表情無奈,嘆氣說她已經叫了我好幾次。
  「不要拿著菜刀想事情啦,很危險耶。」
  「……啊。」
  經她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拿著菜刀,真拿自己沒辦法。看到砧板上被切碎的馬鈴薯,我不禁嘆氣。那本來是要切塊的。
  「你要做什麼菜?要換我來切嗎?」
  「不要緊。對了……妳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看了背後牆上的時鐘,開口問道。和花從冰箱拿出裝冷茶的瓶子,微微聳肩。
  「剛好店內的客人都走了,我想說乾脆早一點關門。反正雨越下越大,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上門。」
  「是喔。」
  從早上就開始下的雨逐漸變大,悶重的雨聲自遠方響起。我打起精神,重新切一次馬鈴薯,放進大碗裡泡水;將紅蘿蔔、洋蔥和番茄切完後,再從冰箱拿出培根和蛋。
  把培根切成跟蔬菜同樣大小,用橄欖油翻炒,馬鈴薯、洋蔥和紅蘿蔔也一起放入。適度炒完後放入番茄,倒進加了鹽、胡椒和牛奶的蛋液,再用最小的火來煎,西班牙風歐姆蛋就完成了。
  「犀川先生呢?」
  「他正在做冰淇淋的備料。對了,哥,你跟編輯談得怎樣?」
  和花本來坐在餐桌旁喝茶,察看收到的郵件,卻突然問我這一句,我只好含糊地回答:「還算可以吧。」當初跟和花說要去東京時,曾被問說要去做什麼,我就說出版社有事情要找我談。
  「編輯問我……要不要寫短篇小說。」
  「太棒了!要加油喔。」
  「……」
  其實我還沒答覆,但也無法將內心的糾葛告訴和花,只好默默點頭。接著,我邊顧著歐姆蛋,邊做起味噌湯。先用高湯來煮切成扇形薄片的茄子,再把味噌溶進湯裡。湯料只有茄子有些陽春,於是又加進昆布和茗荷。
  跟深町聊過之後,我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想積極一點試著寫看看。即使不知道能否寫出符合三國小姐期待的作品,還是必須努力才行。如果一直認為自己辦不到,就只能維持現狀。而且,我也強烈地自覺到不能一味甘於現狀,一定要一步步改變。
  「你說的短篇……是要刊登在雜誌上嗎?」
  「不是,是跟其他作家的小說放在一起,以短篇集的形式出版。」
  「哦,書裡會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囉?」
  「主題是固定的。」
  「是什麼主題?」和花追問。
  我輕輕吸氣,準備幫歐姆蛋翻面。先拿出大盤子,用左手握住平底鍋,把歐姆蛋小心移到盤子上,再把盤子倒蓋回平底鍋。完成後,我將氣呼出來,做出回答。
  「……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嗎?」
  和花重複一遍,別有含意地回了聲「是喔」。我瞄她一眼,發現她喝著玻璃杯裡的茶,看似若有所思。該不會是想起江崎的事吧?
  我抱持猜疑,從冰箱拿出事先做好的配菜。將醃漬小番茄和滷新馬鈴薯豬肉片裝盤後,見歐姆蛋也煎得差不多,就將火關掉,叫和花去請犀川先生來吃飯。
  和花立刻起身走向店裡。當我為了準備用餐,要把桌上的信件改放到櫃子上時,發現一封航空郵件混在隨意堆在一起的信件中。
  該不會是……正如我所想,寄信人果然是江崎。在這個電子郵件發達的年代,居然還寄航空郵件。與其說作風傳統,該說不愧是他嗎?這應該是江崎受女生歡迎(雖然不清楚實際情形,不過鐵定是這樣沒錯)的原因之一。
  看到航空郵件還沒被打開,我鬆一口氣,不用擔心自己會一時鬼迷心竅地偷看。我於是當作沒看見,把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上櫃子。我猜得沒錯,和花聽到「重要的人」時,心裡想到的一定是江崎。
  和花會率先想到江崎也是理所當然。我雖然這麼想,卻無法否認自己的心情很複雜。該好好反省了,如果被深町或津守知道,很可能會被嘲笑有戀妹情結。再說,要是妹妹都已二十八歲,還把哥哥當成最重要的人,就一般世俗眼光來看,應該問題很大吧。
  所以,她這樣很正常。
  我如此說服自己,並把晚餐端上桌排好。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還是沒停。根據天氣預報,這種陣雨的狀態會一直持續到週末。只要下雨,店裡的來客數就會減少,準備的材料也要跟著調整。我瞄著一旁和花跟犀川先生面有難色地為此商量,拿起電話打給三國小姐。
  聽到我答應接下短篇小說的委託,三國小姐非常高興,大大鼓勵我一番。老實說,她那句「我很期待」讓我覺得很沉重,不過為了自己,也為了幫忙製造機會的三國小姐,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
  下午雨停了。原以為接下來天空會轉晴,結果只是暫時的,四點又開始下雨。天色不但很快變暗,雨勢也是有增無減。
  我們跟昨天一樣提早關店吃晚餐。等收拾完後,我躲進自己房間,開始構思短篇小說的情節。到了八點,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哥!」
  「什麼事?」
  和花沒先出聲就直接打開紙門,把我嚇一跳。和花看似沒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抱歉,只顧著嚷道:「不好了!」
  「怎麼了?」
  「有客人來了……」
  「……」
  會選在這種時間,而且雨還大到連屋內都有感覺時來訪的人……突然,昨天見過的那名男子浮現在腦海中,我關上電腦站了起來。
  「犀川先生呢?」
  「他在玄關。我去應門時,犀川先生也來了,還要我來叫你……總覺得那個人……」
  「我知道。」
  和花會一臉困惑的原因,應該出在對方的打扮,畢竟她之前一直都過著跟不良少年無緣的生活。我回以苦笑表示不要緊,要她放心上二樓待著就好。和花一聽,馬上意會到對方是「客人」,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把和花留在原地,快步走向玄關。
  懷抱迷惘的人常會在夜裡來訪,夜晚的幽暗會激發人內心的不安。跟犀川先生一起在玄關等待的男子,表情比之前更加徬徨無助。
  「那、那個……我……非常抱歉……」
  低頭道歉的他,身穿滾金邊的黑色運動服,腳上套著平底涼鞋。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去陌生人家裡拜訪的穿著,但也只是我這麼認為,不能隨便套在別人身上。而且很明顯地,現在的情況已經緊急到無法讓他在意穿著。他跟昨天一樣拚命向我哀求。
  「拜託,請幫幫我……我果然……還是想救社長……醫生說社長的情況不樂觀……可能隨時會走……社長夫人也哭了……已經……不行了……請用我……我的命吧……」
  「我知道了。」
  我對低頭顫抖的他說完,又問我能否去他社長所待的醫院。他一聽就抬起頭回答:
  「當然可以!現在就……車子在外面……一起去吧!」
  「你開車來的?」
  「才不是呢!是拜託朋友開車載我來的。」
  我本來還在驚訝他怎麼剛出車禍仍敢開車,對方立刻用力搖頭否認。若是他有車就比較方便了。我請犀川先生跟我同行,並跑去廚房拿手機和錢包,也跟人在二樓的和花說要出門一下。
  我們三人走出屋外後,男子表示朋友把車停在店前的停車場等他,我們就從大門出去,沿著私人道路往下走。雨勢很大,流過來的雨水讓道路化成小河。途中,我問了男子名字。
  「那個,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啊……說得也是,我姓窪野。」
  我跟終於知道名字的男子……窪野一起走到停車場後,又大吃一驚。既然窪野的打扮風格是不良少年,朋友自然也是一樣。停車場裡的那輛車底盤很低,後方裝著彷彿會讓車子跑著跑著就飛起來的零件,真是貨真價實的不良少年風格。
  「……好新奇的車子。」犀川先生喃喃說道,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算、算了,反正就是車子嘛,能跑就好。
  窪野搶在我們前面跑過去,跟駕駛座上的朋友說了幾句後,叫我們坐進後座。
  「請上車吧。」
  雨非常大,一收起傘就得馬上坐進車裡,不然會淋成落湯雞。我跟犀川先生分別從左右兩邊同時上車。一進到車裡,跟窪野年紀相仿的駕駛就「哇!」地叫了一聲。
  我知道他是被犀川先生嚇到,便為此道歉,再補一句「麻煩你了」。
  「啊……呃,好的……要去醫院吧?」
  「不好意思,健太,拜託你。」
  名叫健太的朋友點頭表示了解,隨即發動車子。不僅是車體,引擎好像也經過改造,一發動就轟然作響,車子本身也出現微妙的震動。犀川先生詫異地問:
  「柚琉先生,這車子是壞了嗎?」
  「不、不是啦,這種車本來就會這樣子……大概吧。」
  「可是,之前江崎先生和津守先生的車都不會發出這種聲音,也不會震動啊。」
  就算我解釋車子是刻意被改造成這樣,犀川先生應該也無法理解吧?正當我為此煩惱時,開車的健太似乎有聽到我們的對話,就隨口問犀川先生:
  「你不覺得這樣很拉風嗎?」
  「拉風?」
  「車子轟隆隆跑起來的感覺有夠讚的。」
  「……原來如此。」
  「我的音響也很講究喔……不過今天還是別開音響吧。」
  健太說完,瞄了副駕駛座的窪野一眼。我坐在駕駛座後面,能看到窪野的側臉。健太應該是看窪野的表情非常緊繃,一點笑意也沒有,才會有所顧慮。
  不過,這對我和犀川先生來說也算是幸運。健太既然說音響很講究……代表他平常都是以巨大音量播放快節奏的樂曲。光是引擎聲和震動就已讓我暈頭轉向,要是再加上音樂轟炸,我一定會受不了。
  車子奔馳在市區的公車專用道上,不是往鎌倉站,而是往湘南單軌電車行駛的西鎌倉方向前進。坐在如卡丁車般疾速馳騁於彎曲坡道上的車內,讓我忍不住握緊安全帶,問了一個遲來的問題。
  「……對了,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裡?」
  聲音雖不大,還是傳進陷入沉思的窪野耳裡。他恍然回神,轉頭看向我。我是有聽窪野提過他的遭遇,但基本情報他幾乎沒交代,就連名字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窪野對我說了聲抱歉,並告知目的地。
  「是真鶴。」
  「你說的真鶴……是在湯河原附近……沒錯吧?」
  「對,在它前面一點。」
  說起真鶴這個城鎮,雖然是在神奈川縣內,卻在靜岡縣的交界附近。就如我所想,車子沿著海岸公路,經過鎌倉山的公車彎,一路開下坡道,朝著江之島方向前進。
  當我正在腦中尋找是否來過這裡的記憶,就聽到身旁的犀川先生喃喃念著「真鶴」。
  「……」
  在對話後才出現的這句自言自語,聽起來別有深意,讓我不禁看向隔壁。犀川先生雖然依舊面無表情,感覺卻似乎多了點嚴厲。真鶴有什麼地方不對嗎?我覺得很奇怪,叫了聲「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因我的聲音突然回神,輕輕搖頭表示沒事。
  「……雨一直下不停呢。」
  「……是啊。」
  犀川先生似乎想轉移話題,我也沒多加追究,只是隨口答腔。他是怎麼了?在真鶴有熟人嗎?不,除非為了跟我或和花有關的事,不然犀川先生不會離開家門一步。至於日常生活中的熟人……扣除鄰居、町內會的人,或是常去購物的商店老闆……應該就沒有別人。
  這樣的犀川先生,為何會對真鶴這個地名有所反應呢?我始終想不出答案,只能一直聽著引擎聲和大到跟引擎聲不相上下的雨聲。後來,有人終於受不了大家都一聲不吭,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是負責駕駛的健太。
  「那、那個,你真的不用那麼沮喪啦……沒人認為是裕貴的錯……有錯的應該是那輛從對面撞來的車吧?」
  「……嗯。」
  聽到健太努力安慰自己,窪野小聲回應。窪野應該沒把他拜託我的事告訴健太。就連是從誰那裡得到延命的情報,他也為了遵守跟對方的約定而隻字不提。
  因此,雖然不想說出讓健太產生無謂懷疑的話,但我還是想在抵達醫院前問個清楚,就裝得若無其事地插入兩人的對話。
  「……你們是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嗎?」
  「不,我是在家裡幫忙……我們家是做漁產加工的。」
  「窪野先生呢?」
  「……我高中休學後……到處遊手好閒……後來社長收留了我……」
  「那裡是做裝潢的,叫浦上工務店。做工實在,是很有口碑的店。」
  健太看到窪野一臉難受地低著頭,趕緊幫忙答腔。窪野不但說過社長很照顧他,是他最重要的人,就連剛才那句「收留我」,也能讓我感受到他的感謝之情。對窪野而言,這位社長應該是他的大恩人吧。
  即使並非故意,讓恩人的生命陷入危險,還是為窪野帶來難以想像的痛苦。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該把自己的命……
  當總是反覆出現的猶豫又浮現我腦海之際,窪野再次開口說:
  「……我……總是給社長添麻煩……沒有什麼專長……被人說是薪水小偷……曾經好幾次想辭職……可是社長叫我再努力個十年……不讓我辭職……即使很忙,他還是每天早上來我家接我……拉著我一起工作……到今年第五年……我才好不容易獲得大家的肯定……還在慶幸自己當時沒辭職……這一切都是託社長的福……」
  窪野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小而聽不太清楚。他的哭聲雖然被雨聲和引擎聲蓋過,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陷入一片沉默。
  為了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而來的「客人」,每個人無不懷著深切的苦痛。雖然我不只一次告訴自己,回應他們就是我的責任,但仍無法抹消內心的迷惘。萬一發生什麼憾事……光如此想像,就讓我的心陷入絕望。
  所以,我總會祈禱對方能打消念頭。可是,每當我看到他們像這樣飽受折磨,就忍不住想讓他們至少能得到短暫的希望。
  因此,我選擇摀住耳朵,不去傾聽內心質疑這只是優越感作祟的聲音;選擇閉上眼睛,不去面對可能奪走對方一切的恐懼……
  好讓自己不去想像,那個被後悔折磨的自己。


  社長住的醫院比我想像得要小,不過建築物滿新的。據健太表示,這家醫院被選為區域醫院,才剛重新整建完畢。話說回來,津守工作的醫院是在大都市橫濱,我以他的工作地點當標準,本來就不對。
  等車子在有屋頂的地方停下後,我們三人向健太說了聲「多謝幫忙」,然後走進醫院。當我正要再次向窪野確認他的意願時……
  「裕貴!你去哪裡了!」
  從走廊上傳來呼喚窪野的聲音。有個跟我年齡相仿、體格強壯的短髮男人跑過來,看似窪野職場上的前輩。窪野連忙向他道歉。
  「我打你手機,響了很久都沒人接。」
  「咦……真奇怪……」
  「別管這個了,你快來!社長恢復意識……說有話要跟你說。」
  「咦?」
  男人雖然用粗暴的口氣下令,欣喜之情卻寫在臉上。接到社長恢復意識的消息,讓窪野一掃剛才的悲壯神情,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真的嗎?」男人只是催窪野快一點,就沿著跑來時的走廊折返。
  「抱歉,湊先生……」
  窪野對我和犀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後,趕緊追在那名男人身後,我跟犀川先生則是快步跟在他們後面。男人延著走廊盡頭的樓梯爬上三樓,經過護士站前方,來到看似集中管理重症病患的區域。
  男人和窪野走進隔著一道門的房內,非親非故的我們則坐在走廊上的長椅等待。我跟犀川先生並肩坐著,喃喃說一句「太好了」,犀川先生則默默點頭,一語不發。
  雖然不能對恢復意識這件事太過樂觀,但至少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能跟一直陷入昏迷的社長說上話,想必窪野一定也很高興。
  要是窪野能改變想法就好了。我握緊雙手,在心中祈禱。只要「客人」真心希望,我就不能拒絕他們的請求,這是我加自己身上的責任。但若是可以,我其實什麼都不想做。
  在移轉壽命時,我總是跟恐懼搏鬥,深怕自己奪走對方的性命。就算對方答應無論結果如何都會接受,應該也沒有人能真正做好死亡的覺悟。萬一……為了幫助某人,而讓另一個人死掉,那該怎麼辦?我絕對沒有殺人的意圖,卻明知道對方可能會死,這種行為在法律上應該叫做「未必故意」吧?
  當年我年紀還小,沒發覺自己天生具有這個能力,卻在第一次使用時就奪走重要之人的性命。母親最後呼喚我名字時的聲音和表情,直到現在還殘留在腦中,揮之不去。
  母親知道我做了什麼嗎?知道自己的性命是被兒子奪走的嗎?
  「……」
  平常不想去思考的殘酷現實,現在又回想起來,著實令人厭惡。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改變一下姿勢,背靠著牆,雙手環抱在胸前,閉上眼睛。拜託……請讓窪野重要的社長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我除了祈禱以外無能為力,滿腦子只想著這件事,等待窪野從門的另一頭回來。
  我連打個盹都沒有,就這樣等了三十多分鐘,雙眼哭到紅腫的窪野才跟之前的男人一起來到走廊上。男人看到我們雖然有點詫異(我跟犀川先生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窪野的朋友),但仍輕輕點頭致意,接著表示他要去打電話就獨自離開。
  當男人的腳步聲遠離後,我向窪野詢問社長目前的情況。
  「雖然還……稱不上有精神……不過說話很正常……就跟平常的社長沒兩樣……他說很擔心我……看到我沒事就好。」
  「可是,他先前不是昏迷嗎?」
  「是啊,很奇怪吧?」
  窪野說完笑了,這些天的沉痛表情已不復見。能跟社長說到話,想必讓他鬆一口氣。我問社長的身體狀況經醫生診斷後的結果如何,他回答因為意識已經清醒,應該已進入恢復的階段。
  「這樣下去就能順利康復……真令人不敢相信。」
  「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啊……對了,這樣一來……」
  窪野結結巴巴地說到這裡,低頭對我說了句「非常抱歉」,我見狀連忙答說「請不用在意」。我拚命的祈禱有派上用場,實在太好了。只要窪野能改變心意,真是再好也不過,被道歉反而讓我受之有愧。
  「可是我把你們……帶來這種地方……」
  「沒關係,你們社長能恢復意識真是太好了。」
  我從長椅上起身,正要跟窪野告辭時,他剛才走出來的門打開,有個戴眼鏡、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女性探出頭,朝窪野招手並喊了他的名字「裕貴」。那位女性貌似是社長的妻子。窪野向我和犀川先生再一次低頭行禮後,便小跑步進門。
  「我們走吧。」
  本來最後想請窪野保證不洩漏祕密,不過反正我也沒做什麼,還是早點離開為妙,便敦促犀川先生跟我一起離開。之前是沿著樓梯跑上來,這次換成使用樓梯對面的電梯。
  按了往下的按鈕後,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確認時間。時間已過十點,讓我擔心起能否搭上末班電車。
  「從真鶴的話……是要搭東海道本線到大船……再轉搭橫須賀線嗎?」
  「抱歉,我對此一無所知。」
  犀川先生比我還少出門,也難怪他對電車路線不熟悉。我邊思考要怎麼查時刻表,邊走進打開的電梯門。話說回來,從這間醫院到真鶴站要花多少時間呢?要搭計程車去車站嗎?
  當我抵達一樓,穿過走廊正要往出口走去時,突然發現犀川先生的身影自視線範圍消失。我覺得奇怪,停下腳步轉身,看到他呆站在電梯附近。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怎麼了?」
  「我們在這裡……再等一下吧。」
  再等一下……是要等什麼?我一頭霧水,犀川先生卻不理會我,逕自走到為非住院病患設置的候診區,在一排排中等長度的長椅中選了末端的位子坐下。喂喂,末班電車的時間說不定快到了耶。
  「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要等……是等什麼?」
  「……」
  我走近犀川先生問道,他卻不肯回答,表情比之前更嚴厲、更可怕。我知道他沒有生氣,卻也難以搭話,無奈之下只好坐在他旁邊。
  我很清楚這時的犀川先生不管怎麼問都不會回答,乾脆就死心坐下,畢竟不能拋下犀川先生獨自離去。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是犀川先生對窪野當初造訪時為何指名找我也覺得奇怪,曾說過下次見面時要把原因問清楚。
  因此,他也許是為了向窪野確認那件事,才打算在這裡等他下來。雖然擔心趕不上電車,但我也挺在意這一點,覺得多待一會兒無妨,就跟他一起等窪野出現。
  我們坐的候診區一帶因夜深而關掉燈,顯得昏暗,只有天花板和牆上的緊急照明散發朦朧的光芒。感覺上遠處似乎有別人在,不過這一區倒是只有我跟犀川先生兩人。
  這裡白天時應該擠滿了患者,但沒人的夜間醫院十分寂寥,容易讓人陷入不安。醫院對我而言,本來就是個特別的場所。造訪我們家的「客人」想延命的對象,很多都是在鬼門關前徘徊,因此我來醫院的機會必然會增加。
  就算我刻意遺忘,腦中還是殘留許多在醫院被迫做出的決定,與充滿迷惘和痛苦的回憶。為了壓抑那些記憶,不讓它們再次甦醒,我都會想些其他事情。
  現在的我必須想的是……對了,得趕快決定短篇小說的內容。當我在腦中構思著各種情節時,突然在意起某件事而喚了一聲:「犀川先生。」
  「嗯。」
  「……犀川先生……重要的人是誰呢?」
  「……」
  大概是這唐突的問題太超乎犀川先生的預料,只見他露出有些錯愕的表情,又重複一遍:「重要的人嗎?」沉思片刻後,他一臉認真地開口:「果然還是……柚琉先生跟和花小姐吧。」
  嗯,說得也是。我這不是在自豪,對犀川先生來說,我跟和花真的是他的全部。因為犀川先生就是為了「監視」我而現身,和花則是促成此事的重要契機。
  這種事根本不用問吧……想到這裡,我又在意起另一件事。
  「犀川先生……有家人之類的嗎?」
  死神有家人似乎令人難以想像,不過既然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就算有父母也不奇怪。只是這畢竟是人類的觀念,或許對死神並不適用。
  「家人?」
  「就是父母或兄弟姊妹。」
  「……恕我無可奉告。」
  這回答是代表……他有囉?應該有吧?如果沒有,就會說沒有,不是嗎?犀川先生的答案讓我有點吃驚,不禁瞪大雙眼。犀川先生的父母……以及兄弟。一想像他們都有類似的可怕長相,真不知該覺得好笑還是可怕。就在我為此煩惱時,犀川先生又補上一句:「還有重吾先生。」
  「……」
  犀川先生追加的,是我意想不到的名字。重吾是我失蹤的父親。不只我跟和花,對犀川先生而言,精神有問題的他應該也是非常棘手的對象。父親和祖父不一樣,跟犀川先生處得並不好,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可是,犀川先生卻把他也列為重要的人。我不明白犀川先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才這麼說,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了探求這難以理解的答案究竟有何意義,我開口追問犀川先生。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您問『為什麼』是什麼意思呢?」
  「因為,父親對你也很冷淡吧……還對和花做出那麼過分的事……」
  直到最近,我才在意想不到的機會下,得知父親當年如何冷酷對待和花。當和花順從父親之命不跟朋友玩而遭到排擠時,我完全不知情。一想到自己沒幫到和花,我就深感懊悔,口氣也不禁變得強硬。
  犀川先生凝視著這樣的我,再次開口:
  「即使這樣,重吾先生還是彰文先生的兒子,以及您跟和花小姐的父親。」
  「話雖如此……」
  你也不必把他看得這麼重──在此話快要脫口而出時,我忽然回過神來閉上嘴巴。父親失蹤快十七年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父親音訊全無,連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雖然我認為父親已死的可能性比較大。
  可是,犀川先生竟把父親列為重要的人……該不會他其實知道父親還活著吧?因為從以前開始,我就不時有種感覺,犀川先生似乎透過死神之力去探知父親的現狀。
  就算逼問犀川先生,他也不會回答。我雖然明白,還是忍不住想問。就在我要開口叫「犀川先生」時,他突然有了反應,望向出入口,我也跟著望去,就看到之前跟窪野在一起、像是他公司前輩的男人,正慌張地衝進來。
  「……我現在剛回醫院……不清楚,只是聽說突然就……總之你叫長谷川快來……」
  他耳朵貼著手機,邊講電話邊跑過走廊、奔上樓梯,看來事情非同小可。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突然就……是指什麼事……?
  「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的表情變得比平常更嚴肅,看似跟我有相同的想法。該不會是……我有點難以置信地站起身,正想走樓梯上三樓時,窪野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
  「湊、湊先生!」
  我光看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就知道不好的預感成真了。我停下腳步,窪野跑到我身邊,驚惶失措地喊道:
  「拜託你!請用我的命去救社、社長!」
  「發生……什麼事?」
  「本來還說明天也許就能轉往普通病房……沒想到社長的心跳突然停止……醫生用了很多方法急救……結果還是不行……社長仍舊去世了……所以……已經只剩下……湊先生能幫忙……」
  看到窪野眼眶含淚,反覆說著「拜託」,我實在很想幫他,不過人已經死了……做什麼也無濟於事。我握緊快顫抖的拳頭,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向他道歉。
  「抱歉,對已經去世的人……我無能為力。」
  「不會吧……」
  窪野一臉茫然地坐在地上,我也無話可回,只能看著那顆茶色的頭無力垂下。之前他還在為社長恢復意識、看似病情好轉而高興,現在回想就好像一場夢。
  當時我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窪野也認為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忙。他會不會因此抱著更深的後悔呢?
  如果那時……他沒有因為社長意識恢復就掉以輕心,仍請我幫忙延命……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我一往悲觀處想,就覺得他好可憐,雖然很想對他說些話,卻又無話可說。
  犀川先生代替我來到蹲在地上的窪野身邊,彎下腰抓住他的手,把嚎啕大哭的窪野拉起來,讓他坐上椅子,並跪在他面前,用凶惡的臉瞪視似地看向那張沾滿淚水的臉。
  「不要後悔,你們社長不會高興的。」
  「可是……」
  「所謂的延命就跟占卜差不多,有時準,有時不準。你們社長能不能延命,本來就是說不準的事。」
  「……是……這樣嗎?」
  窪野疑惑地皺眉問我,我便默默點頭。犀川先生應該是為了拯救窪野才這麼說的,我決定配合他的話。
  「抱歉……結果沒幫上忙……」
  「可是……我……」
  「你們社長很擔心你,對吧?他應該是確定你平安無事,才會放心地走了。你應該要回報你們社長的這份心意,好好活下去才行。」
  「……」
  犀川先生跟猶豫該說什麼的我不一樣,講話很有說服力。窪野聽到那句「好好活下去」,眼淚就奪眶而出,僵硬地點了頭。這時,忽然傳來有人叫「裕貴!」的聲音。一個比剛才的前輩年紀更大的男人從走廊跑來,窪野見狀連忙站起來。
  「社長呢!」
  「在三樓……嗚……」
  窪野語帶哽咽地回答,朝階梯指了指,再向我們低頭說了聲「謝謝」。當他正要去追那個跑上樓梯的男人時,犀川先生說了句「抱歉」把他拉住。
  「有件事想請教你。將『湊柚琉』的事告訴你的男人,長得什麼樣子?」
  「呃……啊,對了……是個戴眼鏡、白頭髮的人。發生意外那天……我在醫院前陷入沮喪時,他問我怎麼了……我跟他說明後,他告訴我在鎌倉山海晴台有個叫『湊柚琉』的人,可以幫人延命……」
  「……這樣啊。」
  犀川先生點頭後,窪野就跑向樓梯。一開始問他時,他本來還以對方要他保密為由,堅持不肯透露,大概是經歷了從好不容易安心到不幸突然降臨的過程,頭腦一時混亂,結果就全盤托出;不然就是因為社長已經去世,認為這種能力實際上並不存在,才會這麼輕易地說出口。
  等上樓梯的腳步聲消失後,我試著對犀川先生開口。
  「犀川先生……」
  我其實想為他代我向窪野說的那些話道謝,不過比起這個,有件事讓我更在意。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現在的表情有多緊繃。把我的事告訴窪野的男人是……
  戴眼鏡、白頭髮的男人明明滿街都是,但我一聽,腦中立刻浮現某張臉。犀川先生望著窪野上去的樓梯,側臉的神情看起來比平常更為嚴厲。
  該不會是……當我為了要不要說出自己的猜測而猶豫時,犀川先生緩緩轉過頭,見我一臉困惑,就用冷靜的口吻說:「走吧。」
  「……」
  犀川先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麼,還有要問什麼,卻刻意三緘其口,這代表我的推測是正確的。跟必須將殘酷事實告知窪野的時候相比,我感覺指尖更是發冷。
  犀川先生朝門口邁開腳步,我遲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嗎?至少在向窪野確認時,他一定有預想到,不然不會問窪野「是什麼樣的男人」,畢竟那個人也有可能是女性。
  ……恐怕……將我的名字告訴窪野的人……就是父親。這個想法一變成具體的言語,我就感到一股像是頭部遭鈍器重擊般的衝擊,有種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的錯覺。


  在醫院正門口的門廊迴車道一旁,有計程車招呼站的牌子,不過沒有車子停在那裡,看來要自己打電話去車行叫車才行。我於是用手機叫了車,大概五分鐘後車子就來了。
  「麻煩到真鶴站。」
  雨還是繼續下,車子一駛出有屋頂的迴車道,雨刷馬上忙碌地動起來。大概是我正為了出乎預料的事態而困惑,一臉難色地陷入沉思,加上犀川先生的長相凶惡又穿和服,因而醞釀出一種詭異的氣氛,結果在我們往車站的一路上,司機一句話都沒有說。
  真鶴站比想像中還小,站前連迴車道都沒有。雖然設有公車停靠用的空間,但那裡一輛公車也沒有。我們付了車資下車,挑有屋頂的地方走進車站裡。
  本以為站內光線昏暗,大概是車站小、乘客少的關係,後來才發現這是有確切的原因。第一次跟窪野道別時還記得的事,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
  「……糟糕,末班電車已經……」
  這時將近十一點半,上行電車的最末班已在約十分鐘前開走。難怪要下車時,司機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應該是想說這件事吧。他一定是因為我跟犀川先生之間的氣氛太凝重,才說不出口。
  「犀川先生,末班電車已經開走了。」
  「這樣嗎?還真傷腦筋呢。」
  如果是在都市的車站,還有整晚不打烊的家庭餐廳可以打發時間,但鄉下車站就沒辦法。再叫一次計程車坐回鎌倉嗎?但光是車資就得花上不少錢。
  「如果坐計程車回去會很花錢。」
  「大概要多少呢?」
  「大概……好幾萬圓吧。」
  「那太浪費了。在這裡等第一班車如何?早上五點就有了。」
  犀川先生指的時刻表上,四點四十四分就有第一班車,不用等到六小時,而且現在不是冬天,不會受凍,看來還是採用犀川先生的建議好了。
  我們兩人在距離剪票口稍遠的長椅上坐下。
  大雨嘩啦嘩啦打在屋頂上,完全沒有要停的跡象。在無人又陰暗的陌生車站裡,跟犀川先生兩人獨處,感覺好像這世界只剩下我們。或許在不久後的將來,犀川先生跟我相依為命的那一天就會到來。
  如果和花離開這世界,那個家就只剩下我跟犀川先生。
  前提是……父親不回來的話。
  「……犀川先生。」
  「什麼事?」
  我知道他可能不會回答,卻還是抱著半放棄的心態發問。其實,我也不想得到答案……想繼續當作沒看見。不過我很明白,就算現在逃避,在不久的將來還是得面對這個問題。
  「你覺得……把我的事告訴窪野的人是父親嗎?」
  「是。」
  犀川先生回答得意外地快,我不禁訝異地看向身旁。他的視線直盯著前方,沒有往我這邊看。
  我確實懷疑犀川先生是在一開始就知情的情況下向窪野確認,但沒想到他會這麼乾脆地承認。我難掩心中的動搖,用有些變調的聲音追問。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窪野說戴眼鏡、白頭髮的男人……雖然都是父親的特徵沒錯,但這樣的人其實很多。你會這麼想的理由是……」
  「我想柚琉先生應該不記得了,不過那家醫院我們以前曾去過。」
  「……」
  我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案,不禁啞口無言。犀川先生說我「應該不記得了」……代表我以前曾去過,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不敢置信,無力地搖搖頭,犀川先生瞄了我一眼說:
  「以前的建築物比現在老舊。我記得那是在柚琉先生……大概九或十歲時整建的。」
  「那麼……」
  我們去做什麼……就算不問也知道答案,絕對不是去探病。祖父去世後,父親要我擔任延命的施術者,還說那是我的使命。我就在父親的命令下,跟犀川先生一起多次造訪醫院。
  沒想到那些醫院裡的其中一間就是這間醫院。我實在難以相信,有些錯愕。不過,我記得在搭便車時,犀川先生一聽到目的地是真鶴,的確表現出一副很在意的樣子。他應該是……因為聽到真鶴這個地名,開始覺得有這個可能吧。
  到了醫院後,懷疑就變成確信。不,應該是從窪野口中得知對方跟父親的特徵雷同後,他才真正確定的吧?
  「……父親人在真鶴……」
  他也許正在這地方的某個角落。
  父親失蹤已將近十七年,就算向警察報案請求協尋,也是杳無音訊,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真鶴跟我們家雖有一段距離,但都在同一個縣內,實在稱不上遠。換個角度來看,要說近在咫尺也是可以。
  根據犀川先生的記憶,我以前也到過那家醫院,幫某個我已經不記得的人延長壽命。如果父親人在真鶴,應該是他跟這地方有什麼淵源吧?我一方面對父親可能住在這裡感到驚訝,另一方面,父親「還活著」的事實也在我心裡激起陣陣漣漪。
  「……」
  我內心深處一直認為父親死了,畢竟他曾強迫我把他的壽命移轉到「客人」身上。雖然他告訴我這麼做是為了幫助「客人」,但他自己應該也知道,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父親是基於什麼想法才會採取那種行動,無法違抗以「這是你的使命」諄諄教誨我的父親,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削減他的壽命。父親如果還活著,今年就六十五歲了。年過六十歲後,死於老化的人自然會變多;一直把自己的壽命分給「客人」的父親,應該會更早去世才對……
  我很想當作他已經死了,這就是我真正的心聲。父親是在我高二時失蹤的,雖然頓失依靠帶來許多麻煩,但我還是跟和花、犀川先生一路走過來。即使我目前的狀況不太能讓我挺起胸膛自誇,但至少生活得很平靜安穩。
  會歡笑、會開心,有時也會生氣,煩惱很多,卻不用為小事害怕或操心。要是現在父親回來的話……
  「柚琉先生。」
  「……唔……」
  腦中正冒出不好的想像時,突然傳來犀川先生的聲音,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我睜大眼睛看向犀川先生,發現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雖然我有種自己被冷不防偷襲的感覺,不過他應該是已經叫了我好幾次。我有些不好意思,緩緩搖頭。
  「……抱歉。」
  我為自己讓他擔心而道歉,問他要不要喝些什麼,但還沒等到犀川先生回答,就先從長椅上起身,拿出錢包走向車站外的自動販賣機。由於光線昏暗,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芒顯得很刺眼。
  我瞇著眼睛,在數種咖啡中選擇無糖的口味,投入零錢、按下按鈕。犀川先生來到我背後,我問他要什麼,他就說要有糖的咖啡。
  我每次都喝無糖咖啡,不太懂哪種比較好,就隨便買了一罐遞給犀川先生。
  「謝謝你……柚琉先生。」
  聽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嗯」。他凝視著我,看似有話想說,結果還是沒說出口。犀川先生雖然有問必答(即使也有不能回答的時候),卻很少自己主動開口。他應該是想安慰我吧。我微微咧起嘴,苦笑以對。
  「……雨下不停呢。」
  「……是啊。」
  我站在屋簷下,邊望著不斷落下的雨,邊拉開咖啡拉環,充分感受咖啡的冰冷苦澀流過喉嚨。父親把我的事告訴窪野時,到底是怎麼想的?是想幫助後悔自責的窪野嗎?
  我想當作……父親是真心想幫助他。


  跟父親一起接待的最後一位「客人」,是年約六十好幾的老婦人。她打扮得貴氣十足,一進到和室就低頭行禮,從黑色皮包拿出包著袱紗(註20:一種用絹布做成的正方形包巾,通常用來包在放有禮金或奠儀的信封外,做為保護和表示禮貌。)的方形物體放在矮桌上,裡面包的應該是鈔票。她把東西放好後,說出自己的請求。
  「這是一點心意……能不能請你們救救我兒子?如果成功,我會支付更多。」
  父親跟老婦人隔著矮桌相對。待在父親後方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想必是有些尷尬,因為父親從不向「客人」收取金錢之類的報酬。如果他的目的在於錢,我的心情應該又會不一樣吧。
  「這我不能收。」
  「那你要什麼?」
  「什麼都不要。可以請您告訴我令郎的狀況嗎?」
  老婦人聽了微皺眉頭,一臉困惑地說起兒子的事。她兒子年近四十,已知罹患了很難治好的病。雖然請了優秀的醫生,也跑過很多醫院,卻沒有醫生能救他。她為此感到困擾,還表示兒子一定要活久一點才行。
  「感到困擾……?」
  「是啊,因為那孩子的父親還活著。」
  「什麼意思?」
  父親似乎發覺其中另有隱情,聲音有些錯愕。這名老婦人就某種意義來說,個性倒十分乾脆,把事情都坦白講出來。
  「那孩子會繼承他父親的遺產,可不能比他父親先死。」
  「可是,您先生去世的話,您不是也可以……」
  「我沒有入那個人的戶籍。」
  老婦人直白地說完,微勾起嫣紅的唇。也就是說,她必須透過兒子,才能拿到她分不到的遺產。連當時十四歲的我聽了,都覺得她這樣實在自私,心中不禁猶豫。
  父親跟「客人」會面時,我會待在和室旁邊的房間裡,跟犀川先生一起旁聽他們的對話。在沒開燈的陰暗房間中,我看向身旁的犀川先生,只見他以那張如往常一樣可怕的臉孔直盯著老婦人看,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父親年紀大了,應該過不了幾年就會死,所以,我兒子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你們應該能幫他延長壽命吧?」
  「……」
  「只要那孩子能平安得到遺產,我會給出相應的謝禮。」
  都已經說不要錢了,這名老婦人卻好像沒把話聽進去。在她心中,這世界上應該沒有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東西。雖然之前來過很多「客人」,每個人的要求也不盡相同,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將私欲如此表露無遺的人。
  父親會怎麼做呢?應該會拒絕吧?不,希望他能拒絕。我邊在心中祈禱,邊注視著父親的背影。
  可惜事與願違。
  「……我知道了,不過謝禮之類的就免了,只要您能安排讓我跟令郎見面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嗎?」
  老婦人露出懷疑的表情,然後點頭說「我知道了」。她表示會再聯絡,將桌上的東西收回包包後起身。父親跟在她後面,送她到玄關去。我跟犀川先生也一起到玄關,並站在木頭地板的邊緣旁,等父親從外面回來。
  父親把背後的拉門帶上後,我下定決心開口問他。
  「爸……你打算回應那個人的請求嗎?」
  「這是我們家的義務。」
  「可是……」
  「已經晚了,快去睡吧。」
  父親常用聽似體貼的話來打斷我。要是我想再多說什麼,他就會用極為冷淡的眼神看我。那眼神裡充滿對我的各種責難,讓原本就懷抱巨大悔恨的我,每次看了都說不出話。
  都是你的錯,要是你不顯現那種能力就好──父親其實不曾當面這樣責備我,所以,這也許只是我從罪惡感中衍生的被害妄想。不過,這種可能性應該很低,因為看父親的態度就知道了。
  我抱著比以前更大的迷惘和疑問,跟父親和犀川先生一起來到老婦人指定的地方。我很想問父親怎麼看待老婦人的話、要回應她的要求到何種程度,但我知道他一定只會回「你不用擔心」,所以只好唯命是從。
  我很討厭使用自己的「能力」。「客人」哭著不停鞠躬道謝的場面,我不管看幾次都不覺得自己是在幫助人。因為幫忙的「客人」越多,父親的壽命會縮得越短,我的罪孽也會跟著增加。
  我甚至認為,父親要我移轉他的壽命是存心要整我,因為我擁有他憧憬的能力,又用這股能力奪去他心愛之人的生命,所以他想要報復我。
  老婦人的兒子等待的地方,是市中心高級大廈裡的某間套房。在裝潢豪華的西式客廳裡,她兒子靜靜地等著我們。雖然聽說老婦人的兒子已年近四十,看起來卻比較年輕,感覺上是個溫柔又纖細的人。父親說要幫他把脈而拿起他的手,然後把我叫去身旁,握住我的手低聲喚了我的名字。
  「柚琉。」
  「……真的要做嗎?」
  「……」
  我之前都會乖乖聽從父親的話,不會再次確認,這次卻表現出猶豫的樣子。父親見狀,露出詫異的表情,用眼神示意「聽話就對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決心。
  眼前這個人雖然看似不壞,但一想到那位老婦人是為了什麼要延長他的壽命,我就無法接受。如果只是一個母親單純不想讓兒子比自己先走的心情,那我還能理解,可是本人說得很清楚,她的目的是遺產。
  我實在無法為了這種目的讓父親折壽,遲遲不肯握住父親伸出的手。
  「柚琉。」
  「……我沒辦法。」
  我小聲地說,搖了搖頭,但父親還是硬拉起我的手。父親的力道很大,讓我很害怕,就看向犀川先生。雖然我下意識地向犀川先生求助,卻沒抱任何期待,因為我以前也說過很多次自己害怕不想做,但犀川先生就像人偶一樣毫無反應,始終貫徹他身為旁觀者的立場。
  所以,我那時也以為犀川先生只會默默站在原地,沒想到他竟然一反我的預期,朝父親喊了聲「重吾先生」。
  父親彷彿嚇一跳地望向犀川先生,注視著緩緩搖頭的犀川先生皺起眉,露出非常醜惡的表情,像在瞪視對方一樣。然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放下老婦人兒子的手。
  在我們三人間進行的這些互動,老婦人和他兒子都看不懂,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父親對老婦人表示,他已經確認過她兒子的狀況,改天會再聯絡,然後就告辭了。我們三人走出大廈後,父親責問我為何不肯做。
  「你生來有這個能力,就有必須盡到的責任。我不許你輕言放棄。」
  「……可是……」
  「不管是什麼理由,『客人』的願望就是我們的義務。決定好壞的是『客人』,輪不到我們來判斷。」
  「……夠了……」
  「柚琉。」
  「我已經……受夠了……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像媽媽那時一樣,把你的性命也……」
  語尾的「奪走」我實在說不出口,只能任由眼淚不停流下。雖然我已經不知害怕哭泣了多少次,不過,像這樣把感情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倒還是第一次。
  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說出對於奪走人命的恐懼。
  「拜託……拜託你……不要再這麼做……」
  我邊哭邊不停重複這些話。父親先是默默凝視我,接著突然轉身離去。我佇立原地嚎啕大哭,犀川先生則保持沉默,在一旁陪著我。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喚了一聲,並拍一下我的肩膀,讓我頓時醒過來。本來我一直到半夜都還醒著,結果不知不覺間坐在長椅上睡著了。大概是因為夢到以前的事,我不但心臟跳得很快,看向犀川先生的表情也很難看。
  「您還好吧?」
  犀川先生一臉詫異地對我表達關切,我默默點頭,環顧四周。本來全黑的車站已經開燈,看來站務員已來上班。該不會第一班車開走了吧?我急忙要看手錶,犀川先生便告訴我目前的情況。
  「剪票口剛剛開了,我們去月台等吧。」
  「說得也是。」
  我向叫醒我的犀川先生道謝,跟他一起起身走向剪票口。即使起身走動,我還是覺得頭很重,昏昏沉沉的。從有屋頂遮蔽的車站走到外面時,我發現原本直到深夜還在下的雨已經停了,藍天從雲縫中露臉,烏雲飛快地流動。吹來的風是溫熱的,感覺跟颱風來時一樣濕度很高。
  本來還以為第一班車在五點前發車,除了我們應該沒人會搭,結果意外地乘客竟三三兩兩聚集過來。往高崎方向的電車準時抵達後,我跟犀川先生上了車,找到空位並肩坐下。車窗外的景物不時變換色彩,天空從夜晚轉換成黎明,彷彿剛誕生的光芒正在逐漸成長一般。
  「……犀川先生。」
  「嗯。」
  「……你知道……我跟父親……最後見到的那對母子後來怎麼了嗎?」
  在夢裡出現的往日情景,依舊鮮明地殘留在腦海裡,使當時的記憶跟著一幕幕甦醒。我很努力要忘記那些痛苦的事,平常也盡可能不去回想。不過,我無法阻止自己作夢,原本沉在心底的情景就是偶爾會浮上來。
  犀川先生聽我突然講起近二十年前的事,應該也覺得莫名其妙吧。不,自從知道父親可能人在真鶴──至少把我的事告訴窪野時他還在──犀川先生應該就有想到,總有一天會出現跟父親相關的話題。
  犀川先生平靜地答道:「我不知道。」
  「……」
  犀川先生如果知道,應該會老實告訴我,我不覺得他會說謊。我應了句:「這樣嗎?」企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流逝而過的景物上,無奈卻事與願違。
  在那之後,我跟那位老婦人以及她兒子再也沒見過面,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了。父親應該是拒絕了對方,只是什麼都沒跟我說。
  在我哭著說自己沒辦法的那一天,我跟犀川先生一回到家,先行返家的父親就對我說:「你不用再做了。」
  此後,父親不再跟我講話。不只是我,他也刻意避開和花跟犀川先生,診所變得經常休診。除此之外,他一改把「客人」視為湊家的義務、對此非常執著的態度,把「客人」都推辭了。我知道一切都是起因於我的抗拒,為此煩惱不已。我該主動向父親道歉,表示願意再接受「客人」的請求嗎?可是這樣一來,等於我自己選擇走上奪去父親性命的路……
  在我天人交戰期間,父親開始關在房裡不出來,讓我們不得不資遣那些從祖父那一代就開始在診所工作的護士和職員。休診牌始終掛在診所門上,家中經常瀰漫一股沉重的氣氛。
  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我認為他是要堅持自己的主張,就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一樣,但又覺得好像不太一樣。我既無法理解也無計可施,只能看著時間白白流逝。
  從真鶴到轉車的大船站大概花了一小時,雖然時間滿長的,但可能因為我一直在胡思亂想,感覺一下子就到站。聽到廣播後,我叫了犀川先生一聲,起身走向車門。無意間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臉時,我嚇了一跳。
  「……」
  沒想到臉色竟然這麼糟糕。雖然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相貌堂堂的人,但這也太糟糕了。不光是睡眠不足和疲勞造成的,想起辛酸的回憶也是原因之一。真是受夠我自己。我走下電車,移動到其他月台轉搭橫須賀線。又要讓和花擔不必要的心,我為此深自反省,並在電車開往鎌倉的途中,刻意讓表情恢復到平常的樣子。
  抵達鎌倉時還沒六點,我們坐上回家的公車。昨晚出家門時已過晚上八點,結果花了一個晚上才回來。我對沒搭到末班車感到懊惱,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我們搭車到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時,天氣已變得比離開真鶴時更好。下完雨的天空很藍,雲也變少,今天應該會放晴吧。我邊跟犀川先生閒聊邊走在早晨寧靜的回家路上,當我打開玄關的拉門,等在木頭地板上的馬卡龍就猛搖尾巴。
  「喔喔,馬卡龍,我們回來了。抱歉,晚點再帶你去散步。」
  我摸了摸一臉欣喜前來迎接的馬卡龍,脫下鞋子走向廚房。現在時間還很早,我不忍心吵醒正在睡夢中的和花,打算自己先跟犀川先生吃早餐。
  「!」
  看到和花趴在廚房餐桌上睡覺,我大感意外,倒抽一口氣。該不會……我也太失敗了,竟然以為和花一定是睡在二樓房間裡。她之所以睡在這種地方的原因,只會有一個。
  「和、和花……?」
  「……嗯……啊……哥!犀川先生也在!太好了……」
  和花像是鬆了口氣說完,按住自己的左手臂皺眉直喊痛。她因為睡覺的時候壓住左邊,結果手麻了。糟糕!沒坐到末班車時,我應該先打通電話回來才對。我怎麼會認為和花一定先去休息了呢?
  我深切反省自己的愚蠢,向和花道歉。
  「抱歉,我忘記要聯絡妳……」
  就算腦中一下子塞了太多事,也不該拿這個當藉口。和花是擔心我們,為了等我們回來,才會等到在廚房裡睡著。她一定是因為知道我們為了「客人」而出門,才不敢自己主動打電話。
  「真是的,既然要拖到早上,至少先打通電話給我嘛。」
  「很抱歉……」
  「不好意思,和花小姐,我也沒想到這一點。」
  「討厭,連犀川先生也道歉,我又沒生氣。啊,都已經是這個時間,要吃早餐嗎?」
  和花轉動著左手臂問道,我點點頭,表示由我來準備就好,站到流理台前。和花去洗臉,犀川先生則去更衣間整理洗好的衣服。昨晚因為有預先設定電鍋,飯已經煮好。我從冰箱裡拿出事先做好的高湯放入鍋中,至於味噌湯的料,我打算簡單放個豆腐和油炸豆皮,就跟味噌一起準備好。
  即使正在準備早餐,我還是為一種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感覺所困。這不只是因為睡眠不足,也是受到心中新的不安所影響。雖然這種無形的不安也能說是杞人憂天,但我還是忍不住會去思考各種可能。
  如果父親回到這個餐桌旁……
  「……」
  ……會變成怎樣的情景呢?光是如此想像,我的心情就變得鬱悶。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他再回來。這是真心話,不過我的道德觀不容許自己承認。如果年邁的父親回來求助,身為兒子的我應當伸出援手。再說,這裡也是父親的家,他有回來的權利。
  就算這樣會破壞現在的安穩生活,我也不能拒絕──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理性,似乎把某部分的我給抽離出去。


  這就代表,我發呆的時間變多了。
  「……哥。」
  「……咦?」
  「真是的。」
  我一聽到和花的聲音就馬上做出回應,但坐在對面的她還是露出傻眼的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又叫了我好幾次,連忙向她道歉。
  「是沒關係啦……不過想太多也不好喔。」
  「……我知道。」
  看和花一臉擔心,我回以苦笑點了點頭。我實在無法把父親可能還活著一事告訴和花。說不定是犀川先生搞錯了,把延命醫的事告訴窪野的其實另有他人,畢竟我們沒有實際遇到父親。
  只要有任何一點不確定因素,就沒必要跟和花說。她不必一起承擔這份不安,全放在我心裡就好。幸好犀川先生是只要不問他,他就不會多說什麼,而且犀川先生應該也不想給和花帶來煩惱。
  我跟父親之間有些不愉快,和花也一樣。雖然不曾聽和花說過她對父親的看法,不過她對大家都很溫柔,唯獨對失蹤的父親隻字未提,這便是最好的證據。我本來以為她是知道我跟父親處不來而刻意不提,後來才明白,原來和花其實是有自己的理由。
  對於自己在和花年幼時沒幫上任何忙,我深感後悔,也希望儘量不對現在的和花造成負擔。我已不想再後悔。說到後悔……對了,結果我還是沒幫上窪野的忙。雖然不知道實現窪野的願望會不會比較好,不過……
  「喂!」
  「……」
  「喂,湊!」
  「哇!」
  原本視線往下的我朝上一看,眼前赫然出現津守的臉,把我嚇得大叫一聲。他、他什麼時候來的?我按著撲通直跳的胸口,喘了幾口大氣,斥責嚇到我的津守。
  「唔……我都說過幾次了?不要隨便跑進別人家裡……」
  「你在說什麼?沒聽到和花說的話嗎?」
  「咦?」
  「她不是有說『津守哥來了』嗎?」
  啊?她什麼時候說的……我覺得莫名其妙,往四周一看卻沒看到和花。她剛才不是還坐在我對面嗎?我一臉疑惑,津守則用傻眼的眼神看著我。他手肘撐在椅背上,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為我說明。
  「聽好,我來的時候看到和花很擔心地看著你。她說你一直發呆,都不回應她。只見你僵在原地不動,比平常更一臉蠢樣,也難怪和花會擔心。我就說由我來顧著你,叫她趕快去店裡。和花那麼忙,你竟然還讓她那麼操心。」
  「……」
  我明明是在思考怎樣才能不讓和花擔心,結果卻又讓她擔心了。我對一直重複做蠢事的自己感到絕望,雙手撐著臉頰陷入沮喪。津守瞇起眼睛瞄著我,鼻子用力哼了一聲。
  「只顧著一直想,是寫不出好東西的。」
  「……」
  寫出好東西……聽到這句話,我才想起自己明明應該思考短篇小說的劇情,卻完全想不出來。和花大概以為我發呆是為了構思新作品,所以也對津守這麼說。雖然是個誤會,但為求方便,我還是表示肯定。
  我隨口回一句「說得也是」搪塞津守,並問他來做什麼。
  「肚子餓就來了……」
  「等一下。」
  我們家不是肚子餓時該來的地方吧?既然他收入那麼高,喜歡什麼就去吃啊!
  當我正要重複平常的牢騷時,津守突然說「我們走吧」,接著站了起來。
  「咦?」
  「你來就是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皺起眉頭,他對我下令後則走向玄關。他不是肚子餓才來的嗎?現在是要去哪裡?我一頭霧水,只好先跟著津守走。
  津守在玄關穿好鞋,來到屋外。我追在後面,朝他叫了一聲。
  「喂!你要去哪裡?」
  津守沒回答我,逕自穿過大門,走向停在外面的自用車旁,打開駕駛座的門。即使我一臉詫異,他也沒先解釋就叫我上車,自己也坐進車裡。我知道他要開車載我去某個地方,可是我不能出去,不但中午得幫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午餐,還有稿子要寫。別看我好像很閒,要忙的事情仍是很多。當我正要這麼對他說時,副駕駛座的門開了。
  「我沒辦法出門啦,今天還要開店……」
  「距離開店還有些時間吧?」
  「可是……」
  「上車就是了。」
  雖然津守平常就很霸道,但他今天感覺格外嚴肅。我輕嘆口氣。真拿他沒辦法,就稍微奉陪一下吧。我坐進副駕駛座,關上車門。等我繫好安全帶,津守隨即發動車子。
  跟前些天坐的車不同,津守的車子既沒發出噪音也不會震動,跑得非常順暢,真不愧是高級車。我一方面感到佩服,一方面仍舊在意目的地是哪裡,就用比較強硬的口氣問:「差不多該告訴我要去哪裡了吧?」不過,他還是不肯回答。我只知道車子不是開往車站,而是朝江之島的方向前進。
  雖然那是窪野的朋友開過的道路,但大概是時間跟天候完全不一樣的關係,如今看起來根本不像同一條路。那時四周一片黑暗,下著傾盆大雨;今天則是一早就晴空萬里,不久後映入眼簾的海面,也被陽光照得波光粼粼。
  我、津守和深町就讀的高中位於江之電沿線,每一天都看得到海。小時候也因為住得近,跟海有切不斷的緣分。不過現在,反而是因為距離近而不去了。尤其是夏天時,來海水浴場遊玩的觀光客增加,讓我更加不想靠近海邊。
  因此,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在晴天眺望藍色的大海。這就是所謂的丈八燭台照遠不照近吧。不過,大海果然還是很漂亮。
  我正為此讚嘆時,車子就駛離沿海道路,往右轉彎經過江之島,繼續往西前進,沒多久來到鵠沼海濱公園,並在附近的停車場停下。
  我原本還在奇怪他要去哪裡,沒想到竟然是海邊。因為太出乎意料,我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只是隨著先下車的津守打開車門。一到車外,從海面吹來的風讓我覺得非常舒暢。現在剛進入六月,距離海灘開放還有一段時間,然而鵠沼不愧是擁擠程度世界知名的海岸,不管是海上還是岸上都有大批衝浪客。
  津守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面,兩人一起踏上沙灘。我本來不想讓鞋子進沙,不過要是對津守這麼說,他一定會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我,而且和他爭論很麻煩,所以我決定跟到他停下腳步為止。
  不過……
  「喂,你要走去哪裡啊?」
  以江之島為起點的西側海岸很長,夏天時會開放海水浴場的鵠沼海灘也有相當的長度。該不會是要走到另一頭的辻堂吧?我覺得奇怪,出聲叫住津守,他就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怎樣?」
  「什麼怎樣?」
  「海啊。」
  「這個嘛……」
  津守是問我海怎麼樣嗎?現在才問這個幹嘛?大概是因為我的驚訝都寫在臉上,津守輕哼一聲面海站定,深吸一大口氣,用類似仰望的姿勢遠眺大海,一副很舒暢的樣子。
  津守果然是為了看海而來。雖然不太懂他的用意,我還是模仿津守,也試著看向海面。天空很藍,海水很藍,衝浪客很多,讓我不禁佩服他們竟然不會相撞。雖然看似沒什麼大浪,但天氣很好,的確會讓人很想下水。
  海面閃閃發光,十分刺眼,我用手擋在額頭上遮光,瞇起眼睛眺望。這時,津守的聲音從身邊響起。
  「我以前很瞧不起那些看到海就很興奮的觀光客。」
  「……」
  我記得津守的確說過類似的話,而且我的想法跟他一樣。尤其是在我們就讀高中的三年間,每到觀光季節或暑假,電車就會比平常擁擠,那些興奮過頭的觀光客著實令人厭煩。一想到麻煩又要增加,我就感到憂鬱,不過這是生長在觀光勝地的宿命,我也只能接受。
  我跟津守都對衝浪等海上活動沒興趣,因此更找不到自己生活在海岸邊的意義。長大成人後,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我通常不會來這裡,津守的想法也跟我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看到海就覺得心情很平靜。正因為太理所當然,才會看不出價值所在。這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
  「……我也是這樣嗎?」
  「心情比較冷靜了吧?」
  津守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問道,我卻不太同意。就算我們都是在地人,不代表感覺就會一樣。我聳聳肩,在原地坐下來。津守也在我身旁坐下,繼續說道:
  「望著那些衝浪客也不錯。居然會對那種用板子乘浪的原始娛樂如此熱衷,不覺得他們傻得很有趣嗎?」
  「你那種說法太沒禮貌了吧?那玩起來也不容易,應該別有一番樂趣。」
  「那倒是。如果不好玩,應該不會像那樣一直重複同樣的動作。」
  衝浪客中有很多連浪頭都站上不去,就算被沖回海灘,還是拚命跑到海面上等浪來。水溫還沒完全上升,應該很冷,如果不是夠好玩,應該沒辦法那麼做。
  只是不管有多好玩,我都敬謝不敏。我瞄了身旁的津守一眼,發現他一臉滿足地望著海,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沒想到來海邊看人衝浪,居然是他的樂趣之一。
  我一方面覺得意外,一方面也在意他所說的「心情會平靜」。換句話說,津守是為了平復心情才來海邊嗎?那個總是桀傲不馴、一意孤行的津守,竟然也會這樣?
  我感到驚訝,卻又立刻反省為此驚訝的自己。津守除了身為我朋友的那一面,當然也有身為醫生的另一面。那是責任很重大的職業。直到今日,我都不曾聽到津守對工作有任何抱怨。重新體認到這一點,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待反省。
  津守都是什麼時候來看海呢?他也會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為此滿懷後悔嗎?我從高中就認識津守,自以為對他很了解,結果只不過是認識時間長而已。
  「……津守。」
  「什麼?」
  「……」
  我想說聲謝謝,但羞於啟齒。見津守在等下一句話,我卻遲遲無法開口而有些焦急,只好問了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最後一次踏進海裡是什麼時候?」
  「海嗎……已經很久了,應該是上大學前吧?」
  「我也是。」
  「我小時候常在大磯游泳。祖父母住在大磯,暑假時我會被寄放在那裡。」
  我記得以前似乎聽他提過在大磯有別墅,不過,這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祖父母住在那裡。我跟津守上高中才認識,即使偶爾會談起童年往事,也不會細問。尤其我跟津守都和家人交惡,自然更不用提。
  「你說過你家在大磯有別墅,就是你爺爺奶奶家嗎?」
  「不是,我家在大磯另有別墅。住在大磯的是父親的父母,母親很討厭他們。」
  「……居然把孩子寄放在討厭的人那裡?」
  「她就是這種人。夏天時,她就算去大磯的別墅也不會來爺爺奶奶家探望我,我也覺得這樣比較輕鬆。」
  津守跟他父母的感情之差,可說是掛保證的。聽說他從上大學離家後,就一直跟父母分開生活,也很少見面。話說回來,高二時父親就失蹤的我,跟他的想法其實差不多。這時,我突然想起之前思考過的某件事,試著問他:
  「……萬一……有一天你必須跟父母一起生活……你會怎麼做?」
  既然父親可能還活著,如果他回來了,我該怎麼辦?我心裡一直惦記此事,於是將這疑問說出口。津守微皺眉頭,一臉詫異地看著我,然後毫不猶豫地回答:
  「無論情況如何,我都不會再跟父母一起住。」
  「可是……」
  「如果他們病倒,需要人照護,我會把他們送去有一定水準的照護機構。雖然他們應該不想接受我的照顧,不過身為兒子,我有責任在金錢方面隨時準備好應付他們的需求。」
  我很了解津守跟他父母的關係,所以他的答案我一點都不意外。不過,聽到津守有為將來做足準備,倒讓我相當驚訝。我還以為,他只會跟父母劃清關係、撒手不管而已。
  不過,對於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津守而言,或許不是說「完全不知情」便能解決的事。畢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因為討厭就逃避。要能預見未來、事先做好準備,才是已成為「大人」的證明。我想到這裡,不禁嘆一口氣。
  我身旁的津守則是再次面向大海,喃喃說道:
  「束縛人類的是情感與回憶,但我對他們兩者都沒有。」
  「……」
  說得也是……我慢了半拍才附和,聲音小到津守大概聽不見。
  感情與回憶──我心中對父親有沒有感情,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父親留給我的都是灰暗的回憶,尤其是……在我奪走母親的性命後。在那之前應該有些溫馨的回憶,只是我想不起來。這不光是因為我當時五歲,年紀太小了,而是對後來的事情印象太強烈,便把以前的回憶抵銷。
  至於和花……在她心中,又留下什麼樣的回憶呢?
  「津……」
  當我正要叫津守時,突然聽到肚子咕嚕作響的聲音。當然是津守的肚子在叫。我錯愕地看向旁邊,津守就垂下頭去。
  「……肚子餓了。」
  「回去吧,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聽我這麼說,津守立刻起身點頭。
  「做炒麵吧,要放荷包蛋和紅薑,還要灑海苔粉。」
  津守一臉得意地點菜,表情已不見剛才吐露那番話的嚴肅。他還是這樣比較好,我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不過,冰箱裡……好像沒有炒麵呢?
  「可是家裡沒有材料喔。」
  「買回去就好啦。快走吧!」
  津守催促我一聲,用迅速到不像走在沙灘上的步伐前進。我為了小跑步追上他,導致鞋子進沙,明明已經很小心走路了。見我喃喃抱怨「都是你催我才這樣」,津守便回過頭,用平常那副桀驁不馴的態度命令「快一點」。


  我搭津守的車去超市,買好炒麵的材料回家後,竟出現意想不到的客人。我一打開玄關的拉門,水泥地板上的涼鞋就映入眼簾。這是……我微微皺眉,身旁幫我提購物袋的津守則問:「是深町嗎?」
  「大概吧。」
  會脫鞋子脫得這麼豪放的人,也只有她了。深町把我們家當自家,完全不懂什麼叫客氣。不過,值勤時間不固定的津守就算了,深町這時不是應該在公司嗎?
  覺得奇怪的我把涼鞋擺好後,脫了鞋子踏上地板。我想她應該在廚房,本來要在走廊上出聲叫她,卻聽到有人聊得正高興。在廚房裡,深町、和花和犀川先生都到齊了,看起來很熱鬧的樣子。
  「我回來了。」
  「啊,哥,你跟津守哥出去嗎?」
  「你們去哪裡啊?」
  和花和深町一臉疑惑地問我,我只回了句「出去一下」。往桌上一看,只見紙袋、包裝紙及盒子亂放一通。紙袋上的「長崎」二字引起我的注意,原來深町是送土產來了。
  「妳去出差嗎?」
  「是啊,去長崎。昨天很晚才回來,沒辦法拿土產給你們。今天我下午才上班,想說趁上班之前拿來。」
  「每次都讓妳破費,真不好意思。」
  深町每次出去就會帶土產回來,而且數量不少。這次不只有代表長崎糕點的蜂蜜蛋糕,還有很多沒見過的點心,看得和花眼睛發亮。
  「不管是橫濱還是神戶,只要是貿易繁盛的地方,當地的特產點心都不容小覷呢,就算現在看來還是很有品味,真令人佩服。一口香(註21:一口香是用揉入麥芽糖的麵皮包住黑糖後送進烤箱,烤好後黑糖融化滲入餅皮,成為中間有空洞的圓餅。名字有「咬一口覺得香」的含意。)、麻花捲、cruz餅乾(註22:CRUZ是中間夾白巧克力的正方形煎餅。因煎餅上有十字架的浮雕圖案(葡萄牙語的cruz)而得名。)、枇杷果凍,每個看起來都好好吃喔,這一陣子不缺點心吃了~」
  喂喂,說什麼不缺點心……別忘記妳開的是什麼店啊。
  我壓抑想吐嘈的衝動,把買來的食材拿到水槽揀選。話說回來,和花他們吃午餐了嗎?我看到犀川先生一臉認真地檢視手上的蜂蜜蛋糕盒,就詢問他。
  「不,還沒吃。我們回來正要做午餐時,深町小姐就來了。」
  「那順便一起做吧,我有買炒麵的材料。」
  「啊!我要吃!給我大份的!」
  聽到深町馬上報名加入,我沒好氣地回一句「知道了」。再說她會挑中午來,一定是為了在這裡吃午餐。還好材料有多買一些,我立刻著手準備。
  「妳去長崎做什麼?」
  「去採訪五島列島的教堂,有一些不錯的教堂散布在各個島上。啊,湊,我有買角煮饅頭(註23:角煮饅頭酷似台灣的刈包,不過中間僅包一大塊紅燒五花肉(即為角煮),沒有其他配料。),幫我加熱。」
  「這種事妳自己來啦。」
  我忙著切高麗菜和豬肉,深町則悠閒坐在椅子上,跟同樣把我家當成他家般輕鬆自在的津守,高興地聊著出差的事。我邊抱怨:「幫點忙會死喔?」邊拿出蒸籠來蒸角煮饅頭。
  和花和犀川先生還要開店,得快點吃午餐,津守也餓到肚子咕嚕叫。為了他們,我得盡快做好午餐。
  「哥,點心吃枇杷果凍吧。這個真的很好吃喔。」
  「和花小姐,果凍要冰過才好吃吧?」
  「是這樣沒錯啦,但我等不及了,先吃一個吧。」
  看到和花完全迷上深町買來的點心,對飯後點心比午餐更關心,讓我頓時覺得沒勁。犀川先生也是,竟然提議:「還是冰一下比較好,先泡在冰水裡吧。」不對,吃飯的事比較重要吧?
  在炒著麵的平底鍋旁,蒸籠裡的水已沸騰。我連忙把角煮饅頭放進蒸籠,再拿起鍋子,用醬料幫麵調味。正要把麵裝盤時,才想起忘記煎荷包蛋。
  「唔……」
  我是覺得沒有荷包蛋也無所謂,但津守和深町一定無法接受,尤其是津守還特別要求要「放荷包蛋、紅薑、海苔粉」。我趕緊準備其他平底鍋,打蛋進去煎荷包蛋,同時把麵裝進擺好的盤子裡。
  我一個人在流理台前忙來忙去,根本像個定食店的老闆,讓我不禁嘆了口氣。真是的,這些傢伙……就在我對這四個不幫忙的人心生不滿,眉頭擠出皺紋時,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
  ……該不會……我是……
  「……做好了哦。和花,拿出筷子。犀川先生,請你拿盤子裝角煮饅頭。」
  一聽到我這麼說,和花跟犀川先生就把裝冰水的碗從桌上移走,準備擺餐具。我先把蒸得蓬鬆柔軟的角煮饅頭放上大盤子,擺在桌面中央,再把裝炒麵的盤子擺在每個人前面。
  這可是上頭有荷包蛋,還灑了紅薑和海苔粉的正統派炒麵。
  「看起來好好吃~炒麵就是要配荷包蛋啦!」
  「沒錯沒錯,我就是想吃這樣的炒麵。」
  「哥,你呢?」
  「我等一下再吃,犀川先生你也先吃吧。」
  時間拖得比平常晚,距離開店剩不了多少時間,要是妨礙到生意就不好。趁他們四人吃麵時,我為和花想吃的果凍準備碗和湯匙。
  「炒麵啊,在外面吃就不會這麼好吃了,真是不可思議。」
  「像這種簡單的料理,就是簡單為上策。如果太講究調味,感覺就變得不一樣。」
  「的確呢,這跟在鐵板燒店吃到的味道不同,跟小吃攤的也是。」
  「炒麵跟塔巴斯科辣醬味道很搭。」
  我洗著用過的平底鍋,感受到大家在我背後吃得津津有味就覺得很滿足。即使一個人忙得要命,還留到最後才能吃,我也很滿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越是無形、不經意的感覺,越難以捕捉。我們都要透過跟某人或某事做比較,知道自己並非不幸,才會認為這是幸福。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對於負面的感情,往往印象比較深刻。
  即使如此,光是發現自己正被重要的人們所圍繞,就是一種幸福了。
  「要吃枇杷果凍了嗎?」
  當然要!我吃!我要吃!請給我一個……大家異口同聲的回應,讓我不禁回以苦笑,同時把冰鎮過的枇杷果凍裝進碗裡。只見橘色的果凍滑溜溜地滾落,亮晶晶的好似寶物。

 楼主| 发表于 2017-3-1 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後 記  
  
  我喜歡蒸豆子的味道。只要在家裡聞到那個氣味,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就會油然而生。不,與其說是幸福,用興奮來形容還更貼切。對我而言,氣味跟記憶有著密切關係。在蒸豆子的味道裡,充滿了期待後續的兒時回憶,即使到現在,我聞到蒸豆子的味道時,依舊會心情亢奮。
  我母親不是會每天親手做飯的人。她工作很忙,也不擅長做菜,所以三餐常靠買外帶或叫外賣來解決。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偏偏會想做一些很費工的料理,像松茸炊飯、栗子飯、鰻魚、萩餅等等,尤其鰻魚更是母親的拿手菜。魚先請賣淡水魚的店幫忙殺好,等烤過後再加生魚片醬油燉煮就完成了。這道菜她現在也不時會做,雖然不是什麼多高雅的味道,但美味程度可不輸那些名店賣的。
  另外,每到要過彼岸節(註24:「彼岸」是春分與秋分前後各三天,共為期一週的節日,日本人會在此時舉辦祭弔祖先的法事。為了配合當季的花,做為供品的甜點在秋彼岸時稱為「萩餅」,春彼岸時稱為「牡丹餅」。)時,她一定會做萩餅。雖然成品的樣子不太精緻,帶點鄉下的粗俗,不過味道非常好。早上起來時,如果聞到蒸豆子的味道,就會開始期待吃萩餅或紅豆飯。
  可是某一天之後,母親就不再做萩餅了,這是因為當時發生一件慘事。做過萩餅的人都知道這非常麻煩,光要把紅豆熬煮成泥就非常花時間,還要把混過的梗米跟糯米蒸熟、搓成圓球狀,再用紅豆泥包起來。除此之外還有黃豆粉萩餅,我們家的做法是用飯將球狀的紅豆泥包起來,再灑上黃豆粉。
  光是這樣就要耗掉半天,工程很浩大,如果今天要做萩餅,就得拿出全副精神。這一點是我在實際做過後才體會到的。
  但是,這些形同辛苦結晶的萩餅,卻在某一天被我們家養的狗全吃掉了。雖然那時母親做了很多,但畢竟是大型犬,一下子就被吃得精光。
  因為不只要給家人吃,還要分送給人,母親才會拚命做了這麼多,結果竟在轉眼間被吃掉,讓母親深受打擊,從那次以後就不再做萩餅。
  我有時很懷念這一味便去買來吃,但總覺得味道不太一樣,後來就開始自己做。即使如此,我還是做不出跟記憶中的萩餅一樣的味道。以理性思考的我無法放膽去做,砂糖用得很克制,結果味道就變得不怎麼明顯。
  就算只是蒸紅豆,只要火候稍微有些變化,味道就會不太一樣,難怪本作中的和花也大嘆難矣。我邊寫邊想著陪她試作的柚琉也很辛苦啊,每天一大早就吃善哉當早餐,還真是嚴苛的考驗。
  說到這裡,我要感謝從前一集就開始閱讀的各位讀者。雖然是很平淡的故事,但我依然衷心希望大家在閱讀時能樂在其中。
  還有,這一次也要感謝繪製封面的寶井理人老師。在寶井老師的筆下,無論是柚琉、和花還是犀川先生都非常出色,讓故事更有立體感。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各位讀者而言,寶井老師所畫的角色們都能幫助想像,實在非常感謝。對老師在百忙之中給予的諸多照顧,我深感惶恐,不勝感激。
  對於同樣盡全力給予協助的責任編輯,我也要致上感謝之意。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對編輯深感抱歉,也很感謝編輯不厭其煩地慎重以對。有人願意連小地方都讀得這麼仔細,對作者而言真是再幸福不過的事。
  每個人都嚮往沒有任何煩惱的平穩生活,不過看似微小的願望,或許才是最難實現的。柚琉會怎麼思考、做出什麼抉擇,還望大家能一起從旁守護。
  期待下次能再相見。
  
  寫於梅雨時節  谷崎泉
发表于 2017-3-2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大的录入。
这种类型的小说不常见呀,不过内容很充实,读起来很有趣。不过感觉主要出场人物就是那几个,还以为上一卷的JK会出场的说。。。
发表于 2017-3-7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ode562301 于 2017-3-7 12:39 编辑

感謝錄入
成功、拒絕、來不及...一樣的開頭會有不同的結局,雖然有點怪醫黑傑克的感覺但又發現有所不同,客人真切要求的話會做,但柚琉堅持站在不希望使用能力延命的立場,也一直為此煩惱,讀著讀著有點揪心啊
看這書還有個困擾,就是看著柚琉各種烹飪以及和花的點心感覺都餓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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