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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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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MW文库] [メディアワークス文库][TSDM轻译组][入间人间]另一名魔女[2018-08-31 完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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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18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8-31 21:20 编辑

另一名魔女



封面&彩图




书腰

  今年是最糟的暑假。
  对我来说,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这是曾寻求无可替代的友情的——少女与魔女的故事。


简介

  “今年是最糟的暑假。在这个夏天,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六人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树果。靠这个树果,他们就算死过一次也会复活,而复活时,能够实现一个愿望。
  迎来第二次死亡后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将他人取而代之的人。对杀了自己的对手的复仇之心愈发强烈的人。彼此的愿望带来因果,复杂地相互纠缠,故事迎来超出预想的发展。
  而活过漫长岁月,看着孩子们的末路的魔女,心怀某个愿望。





  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くろのくろ
  设计:カマベヨシヒコ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断章的罪歌
  图源:不是上次的光头了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m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附上卷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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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wq553238966 + 13 工作辛苦
sushiabs + 10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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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时,我的世界还被许多高大的东西所包围。
  在那里,只有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自己看似自由地跑来跑去,
  回过神时,却发现哪里也去不了。这样的感觉让我不安、焦躁,
  因无法将其从心头抹去而仰天叹息。
  而就在那时,我与“魔女”相遇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藤沢①


非常小的时候,我曾在海边堆沙堡。
那是我自信满满的力作,甚至让我觉得是一座永远的坚牢。
可当我视线离开去玩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城堡已经崩塌得不留痕迹。
无论海浪还是沙子,都不会等我。


“好痒好痒。”
她弓起后背,拉长了脖子挠着脚。那头黑色的长发垂下来,被电风扇吹动。我愣愣地望着被手推开的门帘一样飘动的头发,事到如今才歪过脑袋,奇怪为什么电风扇会朝着那个方向。
脑子迟钝到这个程度,一定也是夏天的闷热害的吧。
就算一动不动地待在屋子里,只要忽然活动一下身体,便会意识到笼罩在周围的热气。尽管靠建筑物的墙、窗户还有窗帘遮住阳光,气温却完全没有缓和的意思。夏季仿佛化作细小的颗粒填满空间。
住宅区的六楼,过去用作仓库的小块空间。这个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用也不会腾出多余空间,但凡到了上高中的年纪都会觉得有些逼仄的屋子,里面却有两道呼吸。
我房间的壁橱里住着魔女。
明明未经我允许,可定居一事却渐渐成了事实。说是魔女,也并不是说她懂什么魔法。她只不过摄取奇妙的红色果实,比常人活得久很多而已。
在让她像魔女的要素中,红色的三角形帽子占了大半。她身上穿的也不是纯黑的法袍,而是普通的衬衫。不知是不是因为穿旧了,衣领斜斜地伸长靠向一边,露出右边肩膀。
“昨天你也挠过吧?”
“变多了呀。”
她亮出我根本不想看的脚掌。在魔女白皙的脚上,有两处重叠起来似的红色痕迹。看来她和壁橱里的蚊子相处得挺愉快。
“说起来,你会流血吗?”
靠来历不明的红色果实,魔女每次死后都会再活过来。据本人所说,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我眼前的正是这样一路死而复生过来的人,看着她也自会产生疑问。
“嗯,到底怎么样呢?划破手指倒是会流红色的液体,但我没有确认过那是不是真的血。说不定只是水带了颜色。”
她说着像展示一样叼住食指,用牙齿划破指尖。
然后炫耀似地把伤口转向我。
从锯齿状的伤口中,微微渗出红色的液体。
“看吧?”
“哦——”
瞥了一眼后,我的视线立刻回到正在读的书上。一打眼找不到从哪里继续才好,我只好把这页从头读起。真不该一边看书一边讲话。
“看呐看呐。”
“你可别让血滴下来弄脏屋子。”
“明明很疼。”
“我又没说让你给我看。”
我简短地顶了回去。这个吃干饭的魔女,没什么要紧的理由还赖在这里,害得我都没法静下心来看书。不过,我自己也有种焦躁似的心情。坐下来安心地看书真的好吗?现在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吗?
今年的暑假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而那些事本可以说全都结束了,但怎么说呢,总觉得我还没有释怀。
屋子里安静下来,于是我斜眼朝旁边打探,便看到魔女正在抚摸伤口。倾斜地戴着的魔女帽子在她眼睛附近打下影子。
而被那片阴影浸染的眼瞳中,也带着一抹红。
“卷上创可贴如何?”
“小——事小——事。我觉得已经习惯疼痛了。”
“这算啥?”
魔女咯咯地笑了。她肩膀一晃,魔女帽就朝后面滑去,掉在地上。
“因为我好像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比如被人从背后拿刀砍死,或者脑袋被割下来,还有被烧死。啊啊,此外还被车子轧死过呢,大概有过。”
她掰起手指数着。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特别是交通事故,只会让我心里浮现阴沉的东西。我妹妹就是被车轧死的。
“不过纵使是死,反骨精神犹存!”
“你说什么呢?”
“哎,感觉无论那种都疼得要死。但只要想起那些事,这点程度不就算不上什么了?”
“就算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懂啊。”
虽然我杀过人,但没有被杀过。
比起这个,我有件在意的事。
“过去的事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据本人所说,她活了超过一千两百年,所以记忆里没有什么过去的事。而且她还还说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不过刚才的话倒是说得够明确。
“啊——算是吧。”
魔女挠挠脖颈。
“差不多是过去看过的电影那种感觉吧。虽说我在山里住得久,几乎没看过电影就是了。”
“……哦。”
说不定,魔女的发言不要想都不想就全盘接受比较好。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有点阴郁?”
魔女再次挠起脚掌,嘴上说道。
“阴郁?”
“暑假不是该更开心一点吗?”
万岁——魔女横躺在地上举起双腿。被她指出这点,我便回顾起这之前的暑假都是怎样,结果只能回想起毫无起伏的日子,自己只是淡漠地熬过夏天的闷热。
“并不会。毕竟没什么开心的事。”
“没趣的家伙呀。”
“而且,杀了人还能开朗是要怎样?”
“说得也是。”
魔女轻易地点头同意。
“但现在回想起来,干脆在那时再杀一次才更明智啊。”
靠红色果实复活的人,就算杀了也不会留下尸体。
他们的身体会变成植物,变成花,盛开,然后凋谢。
如果尸体会消失,就算杀了也不会有人来问罪。
“看来,我并不聪明啊。”
“蠢蛋儿~”
别人在一本正经地反省,魔女却拿它寻开心。
她撩起垂下的头发,正式在电风扇前占据地盘。
“碍事。”
“你真是不坦率呢。”
“我倒是觉得刚才说的话非常坦率了。”
“是吗?那你就是在作为人来说很重要的部分上有欠缺。”
“是这样?”
“嗯——应该没错吧?”
她来反问我到底怎么样。看她长命,但魔女似乎连一个真理都没有掌握。算了,大家好像都会忘记过去的事情,说不定长生并不会有太多积累。
况且所谓作为人来说重要的部分……会有人探寻到正确答案吗?
“反过来说,没有那种欠缺的人是怎样的?”
“不会给人添麻烦,正为了其他人发挥作用吧。”
“那真是棒极了。不过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呵。”
魔女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露出微笑。我无视她,在书桌上拄着下巴。
魔女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风铃声音很吵。这都是因为那东西不是在屋外,而是在魔女手里响动。听着“铃铃铃”地重叠的声音,我感觉连脑子里都跟着一起上下乱晃。明明是个吃干饭的,还真是毫不顾忌。
八年左右以前,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和这个魔女相遇了。
其结果,就是我们各自得到红色的树果,除我以外的五人各增加了一份生命……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又复活。而且那不只是让死者复生,还附带“将人死时迫切地许下的愿望实现”这个赠品,就算是属于相当离谱的那类愿望,也会将其实现。比如复活成其他人,或者变成谁也认识不到的存在,又或是将构成个人的记忆消除……真是随心所欲。
只不过那份期待中的人生,也会在几年后再次用尽。
总之,除我以外,那时得到果实的人都死过一次,其中还有我杀的。既没有死也没有吃下果实的,只有我。
我当时……是觉得魔女形迹可疑,所以只是装作吃了下去。
这个魔女也差不多到了该死的时候,却迟迟不见要死的样子。
“该说是个人差别吧,偶尔就会有像适应性一样的东西。有时吃了果实能维持十年,有时七年左右就倒下了。说不定这次比较长。”
“哦……”
腰越君和江之岛君死在同一时期,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带到达极限。是说两人对果实的适应性差不多一样吗?搞不好他们的关系意外地不错。
我想象两人五十步笑百步的样子。
江之岛君,为了逃离自己的罪过变成了别人。他受到腰越君的欺凌,最后失控杀了对方,然后不想让那个罪过被人知道,便复活成了腰越君本身。
无论外表还是记忆,他都原封不动地夺去了。
哎,虽说杀了那样的江之岛君的就是我。
而腰越君当时好像活了下来,但我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望。
没等我们聊太多,他就又死了。
“说到愿望——”
我抬起头朝魔女看去。
“你复活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
八年前,给这个魔女的复活帮了一把的就是我。感觉那时魔女已经奄奄一息,她有余力来思考什么吗?希望自己变得像个魔女?不对怎么可能。再怎么说,她临死时红色的帽子就已经在身边了。
“嗯——……不知道呢——”
魔女的脑袋慢慢地,左右倾斜。
“说起来,我许了什么愿望呢……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
看来本人也没有把握。
“真是个迷。”
魔女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活得太过长久,看什么事时态度多半会像绳子松动一样变得弛缓吗?不知该说她麻木不仁,还是心灰意懒。
不过,说不定这样便能维持内心的从容。
另外的铃声夹杂在风铃的嬉戏声中响起。
“来电话了呦。”
魔女晃着腿指示。我一边对她懒散的样子感到不快,一边离开房间。反正不是劝人参加补习班就是推销一类的内容吧。大白天里净是这些东西。
前段时间还有人打来电话,说车站前开了家珠宝店,当时我祝贺了一句“那太好了”就挂断了。魔女预言说可以随身携带电话的生活将会开始,但要是不管在哪儿都会接到这种电话,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拿起鞋柜上的电话。我几乎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
“喂?藤沢家。”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吧,我想着语气变得强硬。
可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出自己的名字,我马上改变态度。
“啊,妈妈。”
是在外面上班的妈妈打来的。
“…………………………………”
之后她就没了动静。咦?我不由得晃了晃听筒。晃听筒有什么用。
“怎么了?”
虽然我开口询问,回应却很迟。
“果然,你这不是在嘛。”
她深深地长出一口气。从这口气中,传来的不是失望,而是安心。
但我就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跟不上情况。
“怎么了吗?”
“你说讨不讨厌”,妈妈铺垫了一句,调整呼吸说了起来:
“我接到电话说,你在海里被冲走消失了啊。”
“……啊?”
“我就觉得不可能,给你打电话也正常打通了嘛。怎么回事呢?”
妈妈的声音轻快,我却消沉下去。仿佛头上被涂上什么东西,凝结得梆硬。
“被海冲走……真是奇怪的表达。”
“那种小事就别管了。比起这个,你去海边了吗?”
“……今天?”
几天前倒确实去了。
“今天。”
“今天我没出门呀。”
今天我连社团活动也没去参加,只是随便地和魔女说话。我一边回答妈妈,一边动起脑子。
就像是让虫子爬动一样。
我消失了。
话语和情报都不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事态超出预料。但,唯独对“我”这一部分,我有头绪。
“真是莫名其妙啊。”
我说了谎。
“我也觉得啊。认错人了吧?”
“有可能。”
要说的话,那确实是“认错”吧。
“就算认错人也不是好事就是了。不过,嗯……我放心了。”
“……放心……就好。”
该怎么说呢?我没法顺利地拼凑起言语。
后来,我又和妈妈说了两三句,就放下了听筒。电话结束,热量在寂静中蠕动。
在住宅区的六楼,蝉鸣声也传不上来。
我决定回房间去。
“欢迎回来。”
魔女正在转帽子玩,而且是举起脚在转。
看来她脑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想法。
“怎么了?”
“听说我在海里消失,下落不明了。”
“诶,真滴假滴?”
她装模作样地吃惊,咧开嘴笑着。
“那我眼前的你,其实是幽灵?”
“这想法也不赖呢。”
有时,我会隐约有这个感觉。
说不定不再是姐姐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玩笑就开到这儿,和我完全一样的人……还真有一个。”
面容完全相同的,一个人。有人许愿,想要如此重生。那个人吃了我留下的果实,自杀后变成了“我”。因为七里对我喜欢喜欢最喜欢(有语病),所以她许愿想要变成我。
我祈祷过不要再见面。这个目的或许确实被实现了,但总觉得给我留下了会有麻烦事的预感。
长一张着和我完全一样的脸的女人,名叫稻村。
过去她是天才,现在是靠当时的残骸东拼西凑出来的女高中生。
第一次是我杀的。第二次是自杀。第三次……还不清楚。
尽管是理所当然,但我家里有我在,就算长相一样也无法取而代之。按照计划,她本该带着七里远远离开,没想到仍然和我待在同一座城镇里。哎,我也知道去远方这种话嘴上说得轻松,但做起来很难。
“虽然状况还不明了,但稻村消失在海里了……是这样吧?”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才想知道。要说有关系的,就是估计和她一起行动的七里。
和各处联络的,也是七里吗?
“七里怎么样了呢?”
“和她一样朝海里‘噗通’一声?”
“到底怎么样呢……听母亲的语气好像只有我自己。”
“那样的话不就是说明情况以后回家了吗?”
像我一样——魔女有力地指向自己。
这儿什么时候变成魔女家了?
“她连记忆都没有,在家里会不会有回家的感觉呢。”
七里是我高中的同学,参加的社团一样。是我杀死的、对我极其厌恶的人。她因为吃过红色的果实而复活,但似乎因许愿失去了生前的记忆。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或许她对死人走来走去表示否定,因此才对复活有所抵触。
“有没有记忆没有关系嘛。家就是回去的地方哦。”
这话真绕弯子,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一样,不过我觉得她多半没什么深意。
这个魔女一开口,这种情况就非常多。
“明明我希望不要再和她们扯上关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哦。”
也有逃不掉的事呐——魔女小声嘀咕道。她是打算忠告吗?
沉默中,我在视线一端看到魔女戴上帽子。
“去见一下那个七里同学如何?”
听到魔女提议,我抬起头。
“为什么?”
“是你把她牵扯进来杀了嘛,应该负起责任吧?”
“那我问你,你把我们牵扯进来以后负过什么责任?”
她这话完全没有说服力。看到我一脸无语,魔女“哈哈哈”地别开视线瞟向别处。
“按你的性格,不会想到要我负责任的吧?”
“……也对。”
责任这种东西,要想负就自己来负。所以魔女指出的事情是正确的。
可被她轻易理解到这点,总觉得很恼火。
“但就算你说让我去见她……”
况且,七里会牵扯到这种事也全都是因为我。对此我可能确实有责任,但如果和她见面,一定又会搞出复杂的事情,甚至有可能遇到比七里还痛苦的事。
“而且。”
“而且?”
魔女没有问这个“而且”是接在哪句话后面。
搞得好像她会读心似的。
“那孩子,肯定就连我的事也不知道啊。毕竟没有记忆,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这样的家伙去见面也只会让她为难吧?”
以七里的角度来想象一下,事情就会变成本该消失在海里的我再次去和她问好。虽然不知道她从稻村那里得到了怎样的说明,但想必会很混乱吧。而且要逐一讲诉那个迷,就相当于要对七里说出事情的原委:你死了,过段时间后还会再死。
“我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魔女抱着胳膊,有点唐突地向我询问。
“买内姆以资?”
英语的发音真蹩脚。
“不知道。”
“那我出生的故乡呢?”
“你说什么呢?”
魔女“嗯”地点点头。
“你对我一无所知。但还是有能够成立的东西。”
“…………………………………”
魔女她,似乎在说什么积极乐观的事情。
但我花了点时间,思考,然后歪过头纳闷。
“……有吗?”
我和魔女之间有什么东西成立吗?
“就当作是有嘛。”
我还被她如此提议。感觉要是不这么想,话就聊不下去。
“那,就当作有。”
我以接通电源一样的感觉在自己和魔女之间创造切实的联系。
“很好很好。”
魔女一脸满足,但这样就满足合适吗?
“你倒是可以继续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但那样就没法痛快地释然吧?”
“这……可能确实。”
失去很多东西,然而还是残留着有什么还没结束的感觉的夏天。
我无法断言,这和七里没有关系。
“我觉得去见她比较好。上年纪的人给出的建议可是意外地不能小看。”
的确,没人比这个魔女岁数更大了吧。
“顺带一提,我现在没有名字哦。”
魔女就地躺下,散开长发说道。
“名字这东西我给自己起过很多,也舍弃过很多。但复活以后还没有名字呢。”
她躺着不动,只有眼珠朝向我。眼瞳和头发,都微微泛红。
“这样啊。”
“于是正在征集名字。”
“太郎。”
“不错呀。”
“麻烦你好歹改成花子好吗。”
然后,魔女就直接在人家的被子上睡起午觉来。
本想把她踢飞让她挪开,可一靠近,花香就变得更浓,让我不禁停下脚步。魔女身上裹着强烈的花的味道。最近,我闻到的净是这个。
从旁边探头看去,在魔女睡着的面容上,感受不到千年的岁月。


事态到底如何呢?我该参与其中吗?怎样才算解决呢?
第二天,我带着依旧一无所知的状态,来到七里家的前面。
后背烫得仿佛背着太阳,留长的头发好像要从末梢开始烧起来了。尽管担心事件发生的隔天就来造访会不会显得没礼貌,但我有种感觉,如果现在不行动,自己就会闭上眼睛。一旦如此,我肯定不会再有任何行动了吧。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或许相比之下,我心里还是更倾向于有所行动,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愣愣地,和搭在眼皮上的热量一同仰头看着旁边的房子。
那是稻村的家吗?这边似乎也产生了骚动,但那样的情报没有传到我这里。本该死了的女儿复活过来,然后再次下落不明,她父母会有怎样的想法?或许完全是做了噩梦的心境。
那些事的起因几乎都在我身上,我正是诸多坏事的根源。
而滑稽的是,到现在,和魔女扯上关系的人中,只有我一人保持着普通的肉体。只有我没有死。我,只是在杀人。
然而,我却理所当然一样活着。
昨天,回到家的父母很担心我。警察也一起来了,这让我心里吃了一惊。自己基本算是杀人犯,但那件事没人提起,我也没有被逮捕。虽然警察问了不少东西,但我没有去海边,所以完全没有发现关联。
在海里消失的我(假定)也没被找到,他们便觉得可能认错人了。
“毕竟你的背影像海带一样,说得通呢。”
魔女呀这哪里说得通?
顺带一提,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借住在房间里的魔女就离开了。
警察不介入民事。这算民事吗?
我按下门铃。门铃表面并不热,就算按下也觉得空落落的。
没过多久,门和影子动了。
门缝中露出一个女性的身影,那体型和她极其纤细的声音相称。都不确认一下就开门,真是不小心。一对上视线,她似乎立刻认出了我。
“哎呀,好久不见。”
“……你好。”
我和七里的母亲认识。小时候的活动,还有社团活动接送七里之类的时候和她见过几次面。看到我低下头,她便摆摆手表示请进。于是,我靠过去。
一眼看去,七里的妈妈给人枯枝般靠不住的印象。手臂,腿,还有脖子都很瘦。感觉又纤细,又脆弱。这大概是凸出来的血管的缘故吧。其中,让人觉得和七里相似的是嘴唇的形状。如果触碰她的嘴唇,一定是和七里相同的触感吧。
“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吧?”
“是的。社团活动时社长没来,我就来看看情况。”
我扯了个大谎。这样啊——七里的妈妈说着,眼神飘来飘去,镇定不下来。
“呃……”
我能感觉到,她在犹豫对女儿的事该怎么说,又该说些什么。就算她不说,我也能把握大致的情况,但反过来又没办法告诉她这一点,于是我只好等待。
朝里面窥探,便看到微暗的走廊笔直地延伸,与盈满世间的光亮偏离。
七里的妈妈把手指放在嘴边看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价值。
没过多久,她先摆出一句“也好吧”,然后说了起来:
“其实,我家孩子有几天没回家。”
“诶?”
我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如此泰然地与谎言共存的呢?
而父母对这样的我的平安无事感到喜悦,让我稍稍有点愧疚。
“然后昨天,她终于回来了,之后就愣愣地待在屋子里。话也谈不下去,问她怎么样她倒是说没事……”
“哦……”
“虽然问了她情况,可怎么也不得要领,样子也很生硬……”
她说着说着,语调就变得抽抽搭搭,一副要哭的样子哀叹起来。这也难怪啦——我一边在心里应和着一边脱下鞋。把鞋放在七里的鞋旁边并排摆齐后,心里不禁有种“糟了”的感觉。
“打扰了。”
“嗯。”
“我就稍微看下她的样子……”
言外之意是然后立刻就走,可七里的妈妈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的。
“要是朋友来了,那孩子说不定能镇定一点。”
“朋、”
“我家孩子,说过不少你的事。”
“……我?”
不是稻村?
“比如说又输了,还有心里不爽之类的。”
“哈哈哈……”
完全没有出乎意料。这,是我所知道的七里。
至少在那个时候,在七里的认识中,我是敌人。
现在,那双眼里的我又是怎样呢?
路过时,我偷偷朝客厅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钢琴。七里也弹钢琴吗。想来,我对七里的了解并不多。我就是杀了这样的人。
如果能了解很多,我还能摸索到不杀她的道路吗?
……没戏吧。况且我接近七里的原因,就和杀害有关联。
“她在二楼里面的房间。”
“好的。”
我在楼梯前和七里的妈妈打个招呼,走了上去。用力踩下台阶的脚很沉重。
上去,见面,然后怎么做?
墙外传来蝉鸣,我被那仿佛深深刺进心里的声音所折磨,疑问与犹豫一味地膨胀。
上了楼梯,我走在又短又窄的走廊。走廊边上放着几个不大的硬纸箱。朝里面打探,便看到似乎是小学时用的成套画具还有练字包。这是七里的东西吗?看到的东西和自己的记忆重叠,感觉像是偷偷看着回忆一样。
仿佛景色倒映在浑浊的水泊中一般,对,就是这样的心境。
沉浸在单薄的回顾中以后,我按七里的妈妈所说,站在里面的房间前。有两片木制的门板。是滑动式的门。该挪动哪边进屋呢?
我敲了敲门。声音回响,并没有硬质的感觉。
“请进。”
明明不过是几天不见,那声音却让我觉得隔了几年。
我从没有拜访别人的经历,不过看望别人会产生如此阴郁的心情吗?
我打开门。不知是不是拉门的状态不好,拉到中间卡住了,让我费了点力气。
说不定,也有胳膊因紧张而畏缩这个缘故。
走廊中是卷起小小漩涡般的热量,而房间里是与其接壤比邻的温度。
七里坐在床的一端。而且,从正面注视着门口。
在灯也没开的房间里,她挺直后背,只有姿势不错。样子像个装饰品一样。和上学时不同,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身上穿着貌似起居服的衬衫和短裤,胸口上戴着墨镜的鲨鱼图案正在笑着。鲨鱼嘴上用吸管吸着黄色的液体,一副好胜的表情。感觉是小学生穿的衬衫。
之后,我在房间的一角发现空调,便在心里觉得“真好啊”。
“你好。”
不管怎么样,先问候一下。七里像是瞪人一样眯起眼睛。
这和我知道的表情相似,咦?我警惕起来。
“我说,到底有几个你?”
她没有问候,而是问出这样的事。
“只有一个哦。我这种性格糟糕的人,要是有好几个的话这城镇可真让人讨厌。”
我犹豫着要不要关门——明明这么热。可如果走廊的光线射进来,该说是对话的气氛也会变样吧,不然就是会没法深入到事情的关键,于是我关上了门。
她没有开空调的意思吗?
快开啊。
“为什么穿的是校服?”
看来至少她还知道现在是暑假。
七里像是把腿抱住一样抬了起来,下巴托在膝盖上。
“兴趣。”
“因为兴趣穿着校服,哦——”
七里一顿一顿地摇晃贴在膝盖上的下巴,那举动中透着稚气。如果是以前,她绝不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可乘之机吧。果然,看来除外表以外都是另外的人。
所谓记忆,或许就是那个人的全部。
“是香水吗?”
七里的鼻子闻来闻去。
“你来了以后,就有花的香味。”
“花……啊啊。别在意,花香很棒吧?”
“总觉得说得好随便……”
看来在我的身上,也沾染了同住一个房间的魔女的那个气味。同样作为复活的死人,七里身上应该也会发出香气,但房间里并没有充满那样的东西。说不定,魔女吃下大量红色果实,所以裹在身上的气味才会格外明显。
“我对你也叫藤沢同学可以吗?”
称呼上竟然被七里加了个“同学”,听起来怪吓人的,我险些忍俊不禁。
“刚才都说了,我就是我,只有一个。”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所以这种家伙有一个就行了。
有时,马上要睡着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干脆连一个都没有也好。
“嗬……双胞胎?”
“就说了不是。你已经问够了吧?”
“我想问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七里的左右脚拇指互相摩擦。
“那好像会花不少时间呀。”
我朝天花板瞟了一眼。
“不开空调吗?”
“不用了。”
怎么就不用。
“身体变冷,我就更加不安。”
“……………………………”
七里抓住膝盖抬起头。
“啊啊,热的时候基本没什么问题,别担心。”
这是让我对哪里别担心啊?
明明她连我们有没有能要求对方关心的交情都不知道。
“那好吧。”
“请坐。”
七里把蓝色的坐垫放在地上。虽然距离靠近让我不舒服,但被劝了也不好拒绝,我只好坐下。姿势变成我稍稍抬头仰视七里。
“我来的名目,是你没来社团活动所以有点担心”
“社团活动?我,参加什么社团了?”
这件事也不记得了吗。
“你看看手心就知道了。”
七里按我所说,确认自己的手。她一动不动地,注视那片微暗。
“手指根上有茧。”
“竹剑茧。”
“竹剑的话,是剑道社吗?”
七里几次开闭手指,看着手的眼里泛起波纹。
“为什么,我连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多不了解的事都不知道啊。”
七里吐露自己的心境。我也还没有掌握七里失去了多少记忆。从这样子来看,想必规模很大。
是从根基开始,和她自己相关的一切吗?
在我心里,冒出“空壳”这个词。
“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是你自己期望变成这样的。
七里眯起眼睛。热量彻底被封闭在房间里,仿佛要榨干身体里的水分,可七里却没有冒出汗来。是精神上的原因吗,还是说这就是死人应有的状态呢?
在我家里的魔女会出汗吗?她身上总是裹着花香,靠气味无法分辨。
“说起来,感觉我曾远远地看到过你……那不是看错了吧?”
她说的多半是海边的事。七里死了又复活的时候,我和稻村确实都在沙滩上。
“你好像对我的事情很清楚呀。也是,不然的话压根就不会来吧。”
“确实。我知道的应该比现在的你来得清楚。”
我朝七里拘谨的嘴唇瞥了一眼,在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之前询问:
“你从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那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你问知道了什么,怎么说呢……名字一类的倒是听她说了。”
七里微微歪头,一副不得要领的反应。感觉她的态度有点随便了。
她和稻村共同行动了三天……我本以为应该是这样,但看来也不尽然。从死后到现在,你到底都做了什么呢?一旦问出口,感觉又要深入,这让我犹豫起来。我和七里会再次扯上关系,由此产生似乎不会是积极向前的东西。
总之,有件事必须一开始就告诉她。
那,要从七里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开始讲起。
我抬起头。
看到我端正的态度,七里睁大眼睛。
“你,是我杀死的。”
声音被热气的膜包住,听起来很浑浊。
我们之间停滞的空气微微振动。
“你杀了我?”
“嗯。”
七里的身体会不会从里冷到外?
“你最讨厌我,讨厌到想杀了我。所以我们互相厮杀,然后我活了下来。”
刺进她胸口那一下的触感,已经从我指尖消失。
七里突然站起身,原地打转,然后用力伸出胳膊和腿蹦蹦跳跳。
这是在干嘛?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葬礼上踢飞棺材盖的稻村。
七里停下动作,像展示肱二头肌一样弯起胳膊。
“你瞧瞧我,活得好——好——的,你没和谁搞错?”
啊是这么回事,我理解了她行动的含义。这的确是个活蹦乱跳的死人。
“并没有活着啊。心脏,没在跳吧?”
其他复活的人也是这样。恐怕,魔女也一样。
被我指出这点,七里把手放在胸口。然后,垂下视线屏住呼吸。
看来,她是想连呼吸都憋住来分辨声音。
“还真是。”
七里抬起头,睁大眼睛。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没有严厉的感觉。
和我所知道的七里判若两人。
我不得不意识到她的死,这感想在脑海里活灵活现。
“死了的我为什么还在动?”
“是魔女让你复活了。”
“魔女?你吗?”
“竟然被当成那种家伙,真受伤。”
不过估计对方也会想相同的事。
“总之,你复活了。……所以没有死前的记忆。”
我省略细节,只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要是说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感觉生前的七里会不高兴。虽然我不相信什么死人的灵魂,但人会被亡灵附身。在头脑中,会有名叫“过去”或是“回忆”的幽灵。
七里重新坐下,身体有点朝前弯。她把胳膊肘戳在腿上,双手撑住脸。
然后,就那样像估价一样盯着我。
“冲击性的事情,被你说得很平淡呀。”
七里的手指嵌进去,脸蛋挤上来,变成一副逗趣的表情。以我来看,她这样子似乎已经足够镇定。说不定其实是太过惊讶,不知该做何反应。
“死的又不是我,没必要慌张。”
是杀人的一方说这种话会不会惹人发火呢?我尝试地说出口。
七里没有太大反应,依旧顶着一副逗趣的表情望着我。
“你真的是另外的人呢。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是她拿我和稻村比较后的感想。对这一点,我也是相同的意见。
接着,七里直接朝后仰在床上,胳膊伸得远远的,肚子上下起伏。明明心脏没有跳动,可呼吸似乎还规规矩矩地进行着。
她的呼吸,挟带着所有淤塞的沉积,悉数排尽。
“那么,也就是说我出生了。”
七里的胳膊和腿用力一伸。
“刚出生的话就什么也不知道啊……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七里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她倒在床上脸朝着墙,声音很难听清。不过,我能听到“这样啊这样啊”的嘟囔声,看来她是接受了。……还真和她说通了。要是心脏没有停止,她会不会信就不好说了。
等待的时间里,身上冒出汗来。我用手指抹去额头的那部分后,怀恋起外面的空气。
“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点吧。”
看到我站起来,七里也像是跟着我一样起身。
“要回去了?”
“嗯。”
该告诉她的事情基本说完了。
“虽然现在才问,你是来干什么的?来看我并不是因为好心吧?”
她看透了我身上并没有那个感觉。虽然没错,但被她这么问我也很头疼。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来的。
“我觉得来了就能知道是来做什么,于是就来看看。”
这和在当地实习的感觉相近。我想起野外学习的时候。
那时,我怎么就一时兴起跑到森林深处去了呢?
只要经过几年,过去的自己也与现在越来越远。
“总觉得你和外表相反,很随便呀。”
她是说我模样淡漠,表情缺乏变化。这算认真的样子吗?我倒不是不觉得好好把感情表露出来是态度认真的活法。
“那,现在如何?”
“完全不知道。”
我向她告知,离开房间。七里立刻追上来,脚步声变得喧闹。
“我来送你。”
“用不着。”
“嗯,我就觉得你会这么说。”
这时,七里第一次微微笑了。要是冷了会让她不安,那现在是热了吗?
感觉七里是爬虫类。
走下楼梯,七里的妈妈就走了过来。估计她一直在下面观察情况吧。七里像是有可怕的东西靠近一样缩起脖子,抬高肩膀。
“呃,我送朋友出门。”
她讲话的样子有点生硬,这不是大多数孩子面对父母时会有的态度。
“这样啊。”
七里的妈妈的态度也很僵硬。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微微低头后消失在走廊深处的房间。如果这个人知道了我做的事,也不会原谅我吧。
不如说,会原谅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谁是你朋友啊。
七里光着脚走过走廊来到玄关,打开门,便因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紧闭上眼睛。那表情和她前去参加社团活动时的样子重合,让我感觉看到了有点怀念的东西。
我穿上鞋,正要从七里打开的门出去。
这时,七里转了过来。
一脸正色地朝我注视。
“怎么了?”
看到我停下脚步,七里她,笑了。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我曾死过一次。”
她是突然领会到了什么吧。就在我觉得可疑的时候——
“因为,我现在不讨厌你嘛。”
这句话,比她以往朝我挥砍下来的竹剑更多了几分锐利。
然后,浅浅地将我的某处割开。
“……这样啊。”
“嗯,那,再见啦。”
打开门的七里和我错身而过,回到屋子里。
那时玄关前满是逆光,我无法窥探她的表情。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独自走在白天的太阳下。
热量在脖子后堆积,伴着仿佛体会夏天的积雪般的感觉,我向前迈步。冒冒失失地,笔直地走着。在这期间,连自己是不是正朝向住宅区的方向也变得暧昧,耳鸣更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停下。
现在,我有些不冷静。
“再见——这话真是莫名其妙。”
果然,一旦变成植物生命体,体内就不会再有血液的流动吧。
竟然不讨厌宣告说杀了自己的人,我只能觉得她脑子罢工了。
在看到信号灯的时候,我说出迟来的回答。
“才不会再见呢。”
我好歹算是还活着的人,怎么可能撞着死人。
如果是头脑顽固的七里,应该会这么考虑。
实际上,我恐怕已经不会再见到自己所知道的她。
真麻烦啊,我擦拭微微出汗的额头,撩起头发。
随着这个动作,耳朵露了出来。原先朦朦胧胧的蝉鸣合唱变得明快,声声入耳。
去年的夏天,蝉也在鸣叫。那之前的一年是这样,再之前那年还是这样。
声音听起来似乎相同,但每年都是不同的蝉在鸣叫。
尽管我想分辨清楚,却完全做不到。


“欢迎回来。”
躺在地上身体后仰得像只虾一样的魔女朝我打招呼。看到这个姿势,真想朝她后背踩上去。魔女正为了睡在壁橱里而专心致志地做伸展体操,我从她旁边穿过,坐在椅子上。
家里有个活得如此自由自在的家伙,父母都没发现吗?
要是被发现会让我头疼就是了。……会不会头疼啊?
“……累死了。”
我把差点说出口的“我回来了”含糊地咽了下去。
“遇到什么好事了?”
“你的耳洞真的是通的?”
魔女中断伸展体操跳了起来。在电灯下,她用一条腿滴溜溜地转着圈。
“伸展身体的时候就不大得听见声音了,很不可思议对吧。”
“你好像从中途就听到了。”
“呃呦。”
魔女失去平衡倒在人家的被子上,而且还不躲开,顺势躺下了。
“别躺在这儿,会沾上花味的。”
“她有精神不?”
这家伙的耳洞好像还不够多,真想给她再添两三个。
“要是心脏没在跳的人也能算有精神的话。”
“在你眼里因为那点小事就歧视她?真过分。”
“这算小事吗……”
一般来说可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字面意思。
“虽然不太懂,但她和以前的七里完全是不同的人。所以感觉我去见她也没意义。”
“才没有那回事呢。”
魔女非常随意地否定我。明明她连我们之间的交流都不知道,还真能说出如此轻率的话,真是佩服。
“你是我杀的——,你已经死了哦——之类的,按你的性格,估计是和她本人这么说的吧?”
她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承认,没法坦率地回答。
“……然而,她竟然说现在不讨厌我。估计脑子里早就已经长出一片花田了。”
还是字面意思。
“有什么不好嘛,我觉得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喔。”
“你知道什么叫朋友吗?”
“就是很棒的东西呀。”
魔女断言道。她仍然躺在那儿,态度草率,却又有力。
“与利害无关的联系会成为理由,化为刺激自己的动力。”
“…………………………………”
“哎,这方面的东西我也完全无法理解就是了。”
“搞了半天你不知道啊。”
我又没朋——友,她补充道。不过呢——魔女继续说:
“就算无法理解,朋友是好东西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知道的。”
魔女高兴地讲着,语调简直就像在回味刚刚做过的梦一样。
她的话里大概施加了名为岁月的魔法吧。自己差点就要被说服了。
“……我不想被人拿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硬压在背上。”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魔女的话表示反抗。
“所以你才总是板着脸?”
“你看着是,那就是呗。”
“只要以别扭的态度来看待事物就会很聪明这种幻想,还是丢掉比较好。”
魔女说这句话的语气强得出乎意料,我吃了一惊。
“说教?”
“是经验哦。”
她竖起食指,然后,另一只手以那根手指为中心打转。
“一旦别扭起来,要得出结论就会到处转来转去消耗时间。然后呢,事情就来不及了。大多数的事都会这样。”
“…………………………………”
魔女的比喻,像星星一样在脑中闪烁,然后流转。
感觉,我以前也听过相同的内容。
有什么东西挂在心头,让我痛快不起来。但那只不过像是纸被风掀翻,仅有一瞬间引起自己的注意,稍微晃晃头就会从心头消失。那样的话,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我不再勉强自己去回想,托着下巴发呆。
最近真是眼花缭乱,不过静下心来想想,意外没发生什么大事。
和我有因缘的旧友们死了,以及七里待在镇上。
仅仅如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而且,也没人能证明我杀了谁。
只要保持不和那些事扯上关系的意志,就全都是渐渐结束的变故。
“哎,就是说稍微坦率点更可爱呐。我也说累了,差不多该午觉觉了。”
魔女拖着哈欠走向壁橱。干嘛啊,装出一副可爱的样子。
“你啊,真自由。”
“毕竟我什——么也没有啊。”
哈哈哼,魔女轻快地笑了。这确实是身无累赘的态度。
或许,没有要保护或是有所执着的东西,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如果那样就能维持自己的存在。
魔女以熟练的动作把自己收进壁橱。不过隔扇没有闭紧,还留着一丝缝隙。魔女的眼瞳从那里浮现。浑黑的眼眸中,到处浮现出红红的东西。
“一般来说这让人毛骨悚然。”
“我呢,是这么想的。”
魔女总是单方面传达自己的想法,让人怀疑她耳朵里是不是被植物堵住了。
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以及对方的态度,这类东西对自由的魔女来说也只是些细枝末节吧。
“那个叫七里的孩子,其实期望的会不会是另外的事呢?”
“诶?”
魔女的瞳孔纵向紧绷,透出猫一般的气氛。
“想听不?”
“要说就快说。”
“她期望的是和你变得亲密。”
她“刷”地一下,把我脑子里根本没想过的东西抛了过来。
“啊?”
“她想以全新的自己重新和你建立关系,然后变得亲密。就是为此,才把记忆这个障碍抹除了。”
魔女又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但那部分我没能听清。
“这算,什么事。”
为什么七里会想和我变得亲密。
到死都想实现的竟然是那种事,怎么会。
不过确实,照那样下去,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变好。无论我还是七里,都和“坦率”一词无缘,不如说是顽固。一旦决定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就无法认同那一认识的改变吧。这么看来,“只要变成白纸”这一魔女的想法也……但她本来就讨厌我,为什么会有改善关系的想法呢?七里不会把死人的行动看作好事。我很难想像她的愿望强烈到连那个想法都要舍弃。
因为我吻了她?和那个有关系?有没有呢……但魔女的主张未必正确,可七里她也睡糊涂了一样说过现在不讨厌我之类的话……呃,咦?
我脑子串线了。因看丢了思考的开端而无法收拾。
“啊,我说的东西一点依据都没有的。晚安喽。”
魔女只说完自己想说的东西,立刻关上了隔扇。
随心所欲地散布自己的突发奇想,只会让别人困惑,这俨然一副魔女的作为。我抬起腿,想着要不要去朝隔扇来一脚。
不过估计没这回事吧,于是我放下脚后跟。
搞什么啊,我想着鼻子哼了一声。
“蠢死了。”
那个七里,怎么可能寻求这种纯真的事情。
“……估计不会,不,肯定不会。”
老实说,我并没有对她的内心窥探到能够如此断言。
但死人不会说话,我无法向她问出正确答案。
我心里再一次徒然增加了无法释怀的东西。
“啊——好想搞懂……”
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算牵强附会我也想找到理解的感觉,然后当作事情解决。对不可解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随波逐流地度过每一天,怠惰地把时间用多少算多少。
然而,灼烧后背的焦躁到底不像是敷衍了事就能平息的。
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看也没看的参考书堆积成山一样,让我喘不过气。
我瞟了几眼参考书,想找找有没有哪怕一道能解开的题,却感到厌烦起来。
今年是最糟的暑假。
要做的事太多——这比什么都来的令人痛苦。


在这个夏天,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8-21 20:27 编辑

藤沢②


身为姐姐,我自然是有妹妹。
那个妹妹被车碾死,结束了一生。
故事本该这样就结束了。
至亲的死。构成自己立场的关系。那份关系的丧失。
一般来说,应该把这看作悲伤的变故来接受吧。但我无法直视丧失这件事,选择了乖僻的生活方式。
我没有认同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拼命地想要寻找自己走到现在的路的后续。只要能把路照亮,就算是歪门邪道我也在所不惜。
其结果,就是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路,毫不犹豫地前进。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手上也没有留下什么。
明明有种哪里也去不了的感觉,我却停不下脚步。
无论是陷得很深,还是走错路,我都没有停下。
我,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何许人?
现在,我身处何处?


“电话。”
“……诶,谁打来的?”
发现妈妈把头探进屋子,我转过身去,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很焦躁。
就在刚刚,魔女还懒洋洋地躺在那边和我长谈。
从椅子上起身时,我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下,发现魔女藏在我的被子里。鼓起的样子有点牵强,要是妈妈稍微注视一下就会觉得不对劲吧。等等,外面还露着一点脚尖,她真的有藏起来的意思吗?电风扇在朝莫名其妙的方向旋转。
没办法,我只好迅速起身离开房间,推着妈妈的肩膀前往玄关。
“就算推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听电话哦。”
这倒没错。
“电话,是谁打来的?”
妈妈刚才没回答,于是我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七里同学。”
“呃……”
虽然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还有,你屋子里的芳香剂效果太强了吧?”
妈妈“嘶——嘶——”地吸着鼻子提醒。
“啊——嗯。”
确实,感觉味道一天比一天浓。
“好强的花香。也罢,我倒是不讨厌。”
妈妈悠然地说出这种话。我就那么推着她,来到玄关。
已经摘下听筒的电话在等待着。
“原来你有朋友呀。”
老妈啊就算是对我,这话也太没顾忌了吧。我瞥了一眼迅速离开的妈妈,然后有点犹豫要不要直接把听筒挂回去,但最后还是放在耳边。
“喂?”
“啊,晚上好。”
声音好明快啊,这只会让我感觉不协调。七里和我讲话时声音本来是压得更低的。
“晚上好。……什么事?”
我们白天见面后还没过半天。她有什么事忘说了吗?
我倒是有。我忘了告诉她,再过六七年你还会再死一次。
“明天我会去社团活动。”
“请便。”
“你也一起来。”
我没听明白,于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但,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你是副社长吧?”
我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她补充道。
“而且我好像是社长。”
“是呀。真了不起。”
生前,七里不曾因为这件事而骄傲自满。这恐怕是因为,七里成为社长是她参加竞选的结果,而我成为副社长则是靠周围的推荐吧。看来在周围眼里,我做事很靠谱。
哎,说不定相比之下算是靠谱。毕竟我杀人很靠谱。
“我不知道社长的该怎么做,希望你能帮忙。”
“为什么要去社团活动?”
“诶?你看,我是社长嘛。”
七里说得一副理所当然。
“据说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到不安,她又这么补上一句。
“你确确实实是社长哦,是你自己说想当的。”
“我不记得了。”
她到底有多少记忆留了下来呢?知识上似乎还保留着能维持日常生活的程度,但确立七里个性的那些相关联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吗。
“所以明天你来社团活动。”
“……不好意思,明天我有事。”
“你是在说谎吧?”
“确实是。不过真希望你能体谅到我说谎的原因所在。”
“按你的说法,我最讨厌你了是吧。”
她微妙地岔开话题。咚咚咚,我用脚指尖敲打地板。
“嗯没错呀你简直把我视若蛇蝎。”
“你也讨厌我吗?”
“……一般般吧,一般般。连讨不讨厌也没想过。”
“啊,那太好了。那明天你要来哦。”
我试着含糊其辞,结果被她干脆地理解成了否定的意思。我是不是该说和纳豆一样讨厌啊。
竟然会体谅故人的心情,真不像我的风格。
“我说啊——”
“我等着。”
她留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我说我说啊。
“等着……谁等?要在哪儿?等谁?”
竟然对骗子期待诚实,这连愚直都算不上。她是搞错了场合。
我放下听筒,禁不住叹了口气。感觉肩上更重了一分。
“怎么了吗?”
妈妈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朝我搭话。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没什么。只不过被提醒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哦——”
“这算什么反应?”
“其他的没说什么?”
“其他的?”
无论对方是谁,被母亲深究交友关系都不会让人愉快。不知是不是我的想法在态度上表现出来了,妈妈坦白道:
“和警察说你消失在海里的,就是刚才那个孩子嘛。”
“啊啊……”
她还在意那件事吗。也难怪,肯定会在意吧。
“真的就是社团活动的事。只不过是那个社长不许有社员偷懒啊。”
不过只限于其他社员,说不定我不去她反而高兴。没事的没事的——我拍着妈妈的肩膀回到房间。
房间里,魔女已经从被子里出来了。要是开门的不是我她打算怎么办?还有,有精神地把别人的被子踢飞这种事可不该做。
“欢迎回来。”
“…………………………………”
就算是短时间的外出,魔女也用同样的话来迎接。
而我,不会用“我回来了”来回应。
不然的话,这里有魔女的事好像会变成理所当然。
我一边叠着大概是被魔女踢飞的被子,一边说起电话的事。
“是七里打来的喔。”
“哦。找你约会?”
“说是让我去社团活动。”
“啊,那不去可不行。”
魔女事不关己地笑了。我无视她,随便在重新铺好的被褥上躺下。
伸开手脚,我叹了一大口气,有种重力压迫肋骨般的感觉。
“麻烦。”
“这理由可让人没法赞许。”
“无论是她打来电话、听她说话、父母会在意,还是明天有了安排,全部都麻烦。”
真想全都抛在一边不管。我甚至举起双手用动作来表明想法。
“只要死了就能万事轻松。”
在身边躺下的魔女一副开心的样子对我耳语。她是完全闲得没事干,只会吃白饭,所以会偶尔想做出个魔女的样子吗。
“说不定会变得像我一样哦。”
“那实在是讨厌……”
“有人说过,趁着年轻什么都要试一下嘛。要不要死一次看看?”
“一般人一次就完蛋了吧。”
所以就算麻烦,大家每天还是会一本正经又规规矩矩地生活。
我爬起身,魔女仍然躺着。感觉放着她不管就能直接在那儿睡着。
“只要携带电话普及,父母就不用担心了呀。”
“要是自己带着电话那种东西,不就逃不掉了吗?相比之下,那种事更让我讨厌。”
有道理——魔女笑道。她把笑脸转过来,我就感到花香变强了。
作为活生生的芳香剂,魔女懒洋洋地翻身。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发问。
说不定这是因为在屋子里渐渐看习惯的这个家伙让我感到一股寒气: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我觉得这可以看作是想要强迫她搬走,也可以看作询问她退房的打算。
尽管是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我却摸不清感情的摆动偏向哪一边。
听到我询问,魔女停下翻身的动作,眼神从西飘到东。
“要说离开现在也做得到,但我在想你会不会寂寞啊——”
“不不完全不会,我说真的。”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呐。”
魔女过来捅我的胳肢窝。尽管我哑然看过去,她仍在“哦呵呵”地笑。
这家伙已经闭上眼睛,完全无视我的表情了。
“万岁——”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呐——”
“…………………………………”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呐。”
我还什么都没说。
“不过,我想想啊。”
魔女爬起身。刚看到她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她的手已经伸到我的手上重叠起来。距离被缩短得仿佛要直接被她盖住。
长发跳动,一丝红线在我眼前划过。
在飘落而下的呛鼻花香中,魔女很近。
近得能蹭到对方的鼻子。
而尽管靠得这么近,魔女那儿却没有传来心跳和声音。
“要是你真的说让我出去,我就听你的。”
魔女的呼吸吹到鼻子上,那味道,甘甜得有点腻人。
“我没法违背你的命令嘛。”
“……为什么?”
“你觉得为什么?”
魔女投下的影子,将我完全吞没。
我在那片昏暗中凝视她。魔女没有夸张的鼻子、干瘦的皮肤或嘶哑的嗓音,只是个美丽的女人。潜藏在眼眸中的红,被黑暗围裹后,便浮上表面。
红色的果实和人死时开出的花朵颜色相同。
面对带着微笑等待回答的魔女,我——
“给我出去。”
“你真是不坦率呐。”
她过来戳我的脸颊。而且是左右交替。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果然你没有出去的意思。”
“呜咿,嘿、嘿——嘿。”
魔女笑着打滚来糊弄过去,和我拉开距离。看着她的样子,我只能叹出一口气。
“有屋顶~还有墙~好棒呀~”
“吵死了别唱了。”
就算我提醒她也没有停下,不过基本上要是她滚过头撞到墙也就停了。
她好像撞到了脚趾,正抱着脚忍痛挣扎。
“你啊,是带着什么想法活着的?”
“谁知道——我想活的时候就活着,想死的时候就死呦。”
“哦,这样。”
“不过想死就死这种心境可是大部分人都没法经历的呀。”
这算奢侈吗?魔女朝我询问。这不是奢侈,单纯是不幸罢了。
竟然就连死都必须自己决定才行。
“今后能有这个经历的人不止是活法,连死法也要有独到之见呀。”
魔女穿着的衬衫卷了起来,她挠着下面露出的侧腹,嘴上说着什么。
只会让人觉得不问世事的魔女的发言实在不着边际,真亏我能奉陪得了。
“死法一类的东西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小时候我想过要去天国呢。”
我曾相信,只要去了那里,就能再次和妹妹见面。
就连倒在森林里的魔女,我也是为了自己能去天国才救的。其结果,是好几个人下了地狱。回想起来,遇到戴着那种尖帽子的家伙时,再多怀疑一下就好了。
“天国啊。”
魔女没兴趣地嘟囔了一句,她注视的前方是灰尘飞舞的天花板。
“你连一次都没见过吗?”
“没有呀。就算有过,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可做的?”
说说看?魔女朝我比划下巴。光是看她的态度,我开口回答的理由就消失了。
“和你没关系。”
魔女笑了,爽快的样子里带着嘲弄。
“反正,我也没希望去那儿了。”
“也是。”
我合上眼。只要闭眼就是一片黑暗,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闭眼,黑暗都在那里。
“你说得完全没错。”
这,真的好痛苦。


剑道场里,七里在等着我。
“欢迎。”
看到来迎接的笑脸,我僵住了。那笑容中没有忧愁,没有痛苦。
我甚至感到一阵寒气。
一句“你谁啊?”差点脱口而出。
“你果然来了呀。”
七里占据门口的位置,伸手请求握手。她话里的“果然”让我不痛快,于是无视了。
第二天的上午,我到底还是来了学校。
被魔女不负责任地推着后背说“快去快去”,我不得已出了门。而那个魔女也一起离开我家,随着游客的人流消失在镇上。
她是不是又去咖啡店打游戏了啊。
“叫你藤沢同学就好了吧?”
就算握手被拒绝,七里也没有在意。
“就算你问我……随你便吧。”
“之前是直接叫名字?还是加了‘同学’?”
“你是叫我小藤。”
你开玩笑吧?七里惊呆了。你开玩笑吧?
“我们关系很差的吧?”
“超级差呀。”
“那你是怎么叫我的?”
“小七。”
“骗人——”
确实是骗人——
我脱下鞋,在鞋柜里整齐地放下。道场很宽敞,和社员的人数还有实绩成反比。据闻是原先兼用作柔道场时的雪泥鸿爪。有男女更衣室,还有厕所。和分给其他社团的小活动室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门口旁边甚至准备了等待用的椅子。那里基本上会被社员用来放东西,堆起男生的包。再怎么说女生也不会把自己的包也一起放在那儿。
“叫小藤还太早了,就先叫你藤沢同学。”
“就这么来。”
小藤是谁啊。
我们走进更衣室,里面没看到其他社员。打开换气用的小窗后,我指向右端的柜子。
“那个是社长的柜子,两层都可以用。”
七里抚摸起上下隔开的柜门,一副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样子,但紧绷的嘴角没有松缓。打开柜子后,七里拿出手巾。不知道那条手巾有什么特别意义,以前的七里对它很珍视,但现在,她仅仅是冷淡地盯着。
把包放进柜子后,我脱下校服。七里看了大吃一惊睁大眼睛。
“怎么?”
“呃你突然就脱衣服。”
“要换剑道的衬袄啊。”
你也要换——我用眼神催促她。七里打开自己的包,“这个吗?”她说着展开蓝色的衬袄。接着,把裤裙也展开,慢慢地从左望到右。
她知道怎么穿吗?连那种事都必须教她就太麻烦了。
“啊,七里。”
有个社员进来了。不过被叫到名字的七里没有反应。
那个社员奇怪地歪起头,我看不下去便告诉她:
“叫你呢。”
“诶,啊、我在我在。”
七里慌忙回头,看到社员的脸出声打招呼(虽然她多半不知道那是谁)。
“早。”
“早。感冒好了?”
“感冒?啊,嗯已经没事了……吧?”
为什么要问我。看来,她没来的那段时间被人当作感冒了。社团活动时七里基本不会休息,所以是她家里人找了这么个理由吧。
而且什么失踪啊下落不明啦,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穿上衬袄和裤裙,发现七里终于开始脱校服。
在活动室放竹剑的角落,我一口气拔出自己的那把。说是放竹剑的地方,也只不过是倒过来的红色啤酒箱,社员们把各自的竹剑插在上面。连一部分散架后没什么用处的竹剑也插在那儿,远看像是一片麦浪的颜色。
“哪个是我的?”
七里带着刚开始脱的衣服和我确认。
“剑柄上写着名字。”
我嘎啦嘎啦地晃了晃,找到写着“七里”的竹剑。七里看着笑了。
“好像小学生。”
“你自己的课本全都写上名字了哦。”
诶?七里的眉毛倾斜起来。
“快点换衣服,小学生。”
离开更衣室,我一边禁不住叹气,一边前往道场。向几天没来的道场行过一礼,进去后,零星的社员便朝我“早——”或是“唷——”地打招呼。
我适当地应了一下,笔直地走在道场里,有意识地控制脚步,没有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木质的地板在夏天会微微温热,而到了冬天又冰冷得不逊色于冰。道场一角堆着体育课用的垫子,我在那里坐下就不再移动,等着七里过来。
比刚才到更衣室的社员迟了几分钟后,七里出现了。进门时曾一次不落地行礼的七里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她出现在道场中,来到我这边。
“穿成这样,奇不奇怪?”
她把双臂水平伸开,询问我对于衬袄的感想。
“一般般。”
“怎么算一般般。”
“就是现代人穿着和服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不说这个了——我离开垫子给她带路。七里老实地跟了上来。看着她不安地紧跟在身后的样子,我便想起了妹妹。不过,我妹妹本来也不会紧紧跟在我身后就是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有种错觉,仿佛她们身上有共通之处。
带着七里,我们来到保管在道场里的她的防具前,打开网状的门,把里面的防具拽出来。头盔,护手,兜,垂。仔细叠好的手巾也出来了。
我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摆在七里面前。她在地上坐下,拿过自己的防具。
“知道怎么戴防具吗?”
“嗯——大概知道。”
七里举起头盔和护手,有些不安地点头,最先把手伸进护手。看这样子,估计不行的吧。七里也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败,脱下护手。
“不是现在立刻戴上,要先简单活动身体的。”
“什么嘛,早点说啊。”
七里握着竹剑站起身。真想告诉她,我可不是你的监护人。
不过,我稍稍感觉到一点杀了人的责任。
七里把脸凑过来,小声问道:
“先是要做什么?”
“最开始是用脚前后擦地的步法挥剑。”
嗯,嗯,七里说着收起下巴。然后,她转向其他社员。
“呃——我们来做挥剑练习。”
以往的话她并不会宣布,不止如此,连说法方式都明显温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七里偷偷朝我看来,好像在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别看我啊,我想着别开脸。
感觉今天会一直是这个状态,我后悔了,果然不该来。
只不过,我担忧的事有一半左右并没有发生。
七里的指示倒是暧昧,可一旦开始活动身体,挥剑的动作还有步法中便增加了熟练的感觉。一开始她本人也睁圆了眼睛,但很快就习惯起来。
她的身体恢复了以前的灵活,但另一方面,还是会来问我挥剑要挥多少次,问我接下来做什么,问我手巾怎么卷在头上,每轮练习都问我该做什么,无论谁看了都会起疑。进一步说,练习时社长和和副社长粘在一起明显很奇怪。被人以奇异的眼光看也让我难办,于是途中我就开始替她发出练习的指示了。七里是感冒了的设定,只要说她嗓子状态还不好就行了吧。
顾问老师几乎不会来看我们练习。所以我们是自己决定练习内容,适当地完成。这样难怪没法变强。除了七里。
完成以往的内容后,最后就要进行练习赛。七里一直点名要和我对战。然后这一练习结束后,放学时间必然会拖到很晚。
“我和藤沢同学来?”
“是吧,以往的话。”
而且是最先开始。其他社员会在轮到自己之前摘下头盔等着。
“你是打算把我这个外行胖揍一顿呢。”
哈哼——七里略带鄙视地斜眼看着我。
“这真是非常乐观的想法。”
“你性格真差。”
“我最开始就这么说过的吧。”
说过说过——不知道为什么七里一副高兴的样子。
就这样,我再一次开始了和七里的对决。
练习出的汗让额头和后背粘糊糊的,碰到衬袄时的感觉很不舒服。到了夏天我基本都会后悔,自己怎么就选了什么剑道社呢?不过就算冬天,也会因为脚底太冷而哀叹。
顺带一提是我先加的剑道社,然后七里像是追在后面一样跟着进来了。
七里举剑摆好架势。而我,也一样。
面对几天前杀死的人,我再次举剑相向。
我真的杀了她吗?感觉就连自己与魔女的相遇,都仿佛是夏日的梦境。
世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练习开始。
“咦?”
七里动了。
看到她动的瞬间,头盔已经被狠狠地打中。
比起痛觉,不可思议的感觉抢先了一步。
身体没有以往“凭感觉”的反应,也没有靠皮肤和眼睛能感受到的预兆似的东西采取最合适的行动,回过神时,七里已经从身旁穿过。
竹剑,一下子就打在我脸上。
彻底的败北仿佛平板上的流水般爽快地成为过去,让我没能产生什么感慨。周围的社员也因陌生的景色而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击中我的脸的七里在攻击结束后立刻准备下一次突击,完全没有把打中我的脸看作特别的事情。
三面表示有效的旗子都举了起来。
(译注:日本剑道的每场比赛有三位裁判,三名裁判中两人举旗认同得本,则该选手获得一本)
裁判带着疑惑做出指示,催促我们返回指定位置。迟了一会儿后,七里慢吞吞又有点不安地走过来。这样就行了吗——她好像在隔着头盔用眼神向我询问。我也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我重新摆好架势同七里正面对峙,便完全理解了。
如果是别人来用七里的身体,我自然不可能赢。七里就是在练习上倾注了如此的时间和热情。做到这个地步,她至今都没赢过,我们的个性到底有多不合拍啊,我想着禁不住笑了。这也难怪被她看作是天敌了。
在那之后,我都不是她的对手。
蝉、温度和阳光都高涨起来时,练习全部完成,全员都正座下来。接下来是冥想,然后就结束了。我第一次带着败绩结束练习,心情有些浮躁。
摘下头盔,仿佛能看到头上腾起蒸汽。我发起愣来。
七里坐在我旁边,放下竹剑说:
“身体还记得呀。”
“是……”
刚要回答时,我倒吸了一口气。摘下头盔的七里眼角冒出了眼泪。
与轻易就淌下的汗不同,眼泪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你……”
“怎么了?”
本人似乎只关心闷热那一方面,对眼泪没有意识。她好像以为眼里渗出的也是汗或者什么东西,毫无感慨地用手巾擦掉了。
“…………………………………”
“藤沢同学?”
带着被汗和手巾弄乱的头发,七里歪过头。
她没有绷紧精神,也没有皱起脸,率直地看着我。
在剑道场门口感觉到的寒气,再一次爬上后背。
“没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把脸转向前面。
因为我想,那多半不是眼前的她所流出的眼泪吧。


“要不要绕个路?”
“啊?”
先关上柜子的七里唐突地来邀我。
脱衣服时是我快,不过穿的时候七里更快一点。
“为什么?”
这对话似曾相识。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和她所处的立场与现在相反。
“回家也没事做。”
七里说着用手按住翘起的头发,但一放开,头发立刻恢复原状。
“你有很多事要做吧?比如把握自己是怎样的人之类……”
对对就是这个,七里说着表示同意。
“为此我希望你能带我在镇里走走。”
“去拜托别人。”
“也只有藤沢同学了解情况。”
我倒是觉得失去记忆这件事她对家人还是可以坦白的。
“先让我穿上衣服。”
还没穿上裙子就说话可静不下心。
“啊啊好的请便。”
七里退下一步,然后发现更衣室外的镜子,便转向那边开始梳理乱了的头发。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把头发扎起来敷衍一下就回家了。
我一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一边穿上裙子,然后把包的带子挂在肩上。
我试着一言不发地逃走,但离开更衣室时映在镜子里,不可能被她放过。七里最后也没把头发捋顺。“走吧”,她转过身来催促道。
我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去。
“啊,我把包给忘了。”
七里从我身边穿过返回更衣室。我的眼神随着她移动,然后我也先折了回去。
望着打开柜子想把包拽出来的七里,我把后背靠在墙上。
屋里没有其他社员的影子,窗户也关着,唯有压抑的闷热像云一样延展。
我等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说:
“昨天我也说过,杀了你的人,是我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记得。”
七里转过来,捏起自己的脸颊。
“现在我还这样活着,也不怎么在意。”
从刚才起“也”字就好多啊——我想着这种无所谓的事。
这份积极乐观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所了解的七里很阴沉,只会往后看,性格中严苛炙热的部分不断燃烧着,简直要将过去全部烧尽。
可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个和普通人一样开朗的死人。
“现在是还这样活着没错……”
我含糊其辞。说出来真的好吗?要是她自暴自弃地来袭击,估计这次会输的是我。我怕死吗?怕倒是怕,但我时不时会这样去想——如果能逃离包围在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是不行吧。
这样的想法大概和幸福相去甚远吧。
“藤沢同学?”
七里斜着背起包,手从脸颊上放开,等着我的话。
……我。
“说是活着,也就是六、七年……大概到那时候就会再次用尽的生命喔。”
朝着比自己更加不幸的家伙,我如此告知。
七里她,先是歪过了脑袋,然后就那样眼睛忙不迭地上下往返。
“……诶,真的?”
七里双手抓住包上的带子。
“真的。”
我重复同样的口形回答。七里半张着嘴,低头看向结结实实地攥紧的双手。然后,仿佛慢慢离开栏杆一样将手剥开,朝手掌看去。
“七年……二十三?四?”
她掰起手指数着,确认自己能活到多少岁。
我也会一起长高个子,改变服装,累加年岁。
结果,一个不正经的、精神上和现在没有区别的大人就此诞生,仅此而已。
“没有记忆,也没有寿命……”
用力竖起的手指弯下了两根。可她竖起的是三根指头,还剩下一根。七里凝视余下的无名指僵住了。
“……甚至还凑不齐三个,没有个漂亮的收尾。”
没必要在这上面执着吧?她勉强弯下第三根手指,抱住脑袋。
“我这不是超级不幸吗。”
正如您所说。毫无反驳的余地。而且不幸的发源地就是我。
我还在想七里是会直接大喊大叫还是怒吼,结果比起嘴,她先动了腿。
“七年吗……”
她抱着胳膊在更衣室里一圈一圈打转。这反应是在烦恼,还是在纠结呢?我难以理解,不好插嘴说什么。
但要是一言不发,她就会没完没了地转圈。
“运气好的话,差不多能延长到十年就是了。”
“这算啥,真随便。”
七里答着抬起头。她忧虑的样子只有一瞬,变成方形的眼睛也恢复原本的形状。她放开抱着的胳膊,但一转念再次抱了起来。这次开始纵向而非横向的动作。
不过她不再转圈了。对于在一旁看着的我来说,摸不清其中的差异。
“七年这个时间不是绝对的?”
七里用稍稍放柔和的声音向我确认。
“大概。”
只不过腰越君和江之岛君在相同的时期吃下果实,几乎是同一时刻死了。
不知道魔女的说法有多可信。
七里扬起头。她仍然抱着胳膊,挺起胸来。仔细看去,我便觉得,好大啊。
说的是个头,没别的意思。
这种时候盯着那儿看,我在想什么啊。
“嗬……大概。大概,不知道,恐怕……嗯,那样的话也好吧。”
她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下巴夸张地活动,眼睛在垂下的脸上一下子睁大。
“好!”
“……怎么?”
七里仍然抱着胳膊,对问题一笑了之。
“不知道我会活多少年是吧?那我就照常活着,不去太在意了。”
“……还可以这样的?”
“人生不只是长寿对吧?嗯,大概。”
七里像是说服自己一样说道。
如果活了很久的魔女听了,会怎么想呢?
“话说你是怎么杀的我?总觉得藤沢同学更弱。”
七里大概想起练习时的样子了吧,她很好奇地问道。
“之前的你比我还弱而已。”
“嗯——……会不会是我性格温柔对朋友下不了手啊?”
不是朋友。我不都说之前你讨厌我了吗
“搞背后袭击之类的?”
“是规规矩矩地从正面刺进心脏的。”
咿——七里按住了胸口。
“保险起见,我刺了五六下。”
“杀、杀人鬼。”
七里“呀——”地装作逃跑。比起订正错误,我对她那莫名其妙的轻浮还有自来熟的态度更疑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七里讨厌我呢?
她在道场等候的地方转了一圈后立刻回来了。
“走啦。”
她牵起我的手,快活地拖着迈开步。翘起的头发活泼地跳动。
“我倒是还没答应会去。”
“就算嘴上没说,意思也从碰到的地方传给我了。”
才没传。
只是,这个七里和以前差别很大,该说是相当随便吗,还是说想法天真呢……这样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但我对那粗枝大叶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七里脚下没有停,不如说速度越来越快。我也加快脚步。
好有力啊,我深感佩服。
到职员室归还剑道场的钥匙后,两人离开学校。由于名目是带她熟悉城镇,于是我们像织起建筑的缝隙般走进一条横向的大街,蝉和人的声音便立刻像波浪般深深地向耳中填去。
以深红的鸟居为门,路上并排开着很多店铺。在这里,游客比本地人还多。在浮着卷毛云、比海还更蓝的天空下,大群晒黑的人来来往往。在那里,我寻找起很容易就会混在人群里,又格外显眼的魔女的红色帽子。我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看到了就立刻折回去。总觉得,莫名地不想看到。
“唔,唔,人好多呀。”
“因为是观光地。海边也是这样,游客还会去看神社。”
“我和藤沢同学一起到这边来过吗?买零食吃之类的。”
这儿不是有各种店嘛,七里不停地张望着店铺说道。喂喂。
“你没忘了我说的话吧?你之前最讨厌我了。”
“啊,也是呀。那这是你第一次和我一起出来。”
“……倒也,不是。”
唯独在奇怪的地方,我变得老实起来。七里满意地微微笑了。
“果然,我们意外地很亲密?”
“没那回事。”
“不过啊,发生了什么让我讨厌你的事吧?反过来说,就是一个劲对你在意那个感觉对吧。”
“……也是。”
毕竟是自己的事,看来再怎么说她还是了解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加以利用,让七里意识到我。
然后,事情变成现在的样子。
七里像是因夏日强烈的光而眯起眼睛,但还是面向前方。
“好啦,带我到处转转吧。”
“……那。”
我像导游一样张开双臂。
“这一带盒饭幽灵出没的事情很出名哦。”
“盒?幽灵?”
“一不留神,摆在那儿卖的盒饭就消失了。谁也没能目睹事发现场,于是就出现了有幽灵的传言。”
我朝旁边看。朝前面看。窥探建筑间的缝隙。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专偷盒饭?”
“目前为止,好像是这样。”
我像是只了解传言一样装模作样。
“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因为肚子饿啊。”
因为幽灵的真面目是透明人。
对现在的七里来说,就算听我提起和田塚这个名字,也只会歪过头纳闷吧。
和田塚君是和我们同岁的高中生,他也同样接受了魔女转让的红色果实。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死了,又靠红色果实复活,结果成了透明人。而且那不仅仅是透明,好像还附带他也完全无法认识到这一边的情况这个赠品。
在日记里,写着他曾梦想能一个人活下去。那个愿望以令人厌恶的形式实现了。他只能一个人活着,直到再次死去的那天。
和田塚君在这附近的盒饭店里偷东西的情况比较多。今天他也在附近一带四处走吗?我朝人群的空白处看去。他仍在期待被放在腰越君家里的千元纸币吧。近期我还要再去放一次才行。
和田塚君曾被腰越君拜托,去给他做晚饭。那样出差做饭的费用是每次一千元。靠那份联系,他便得到内心的充实。
目前,他还不知道友人腰越君已经灭亡。让他到死都不知情,是我背负的一个任务。就算是我,也没能将别人临死时托付的请求等闲视之。不如说真想误解为我人品意外地不错。
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一直只盯着这个现实看,实在让人丧气。
可是准备好的饭菜要谁来吃才好呢?……我?
“虽然我肚子饿了,不过喉咙也渴了呀。”
话题从幽灵联系到了切身的欲求。社团活动过后,我也渴了。
我想象七里身体里的植物寻求水分而蠕动的样子。
“有咖啡店哦,去坐坐?”
七里所指的方向,是有名的米色建筑。窗户被擦得很干净,不过正面的橱窗有点脏。摆在里面的蜡制饭菜模型上了年岁失去光泽。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的观赏植物变成了红色的花。
是几天前和七里去过的咖啡店。
“去别的地方吧。”
“那就进去吧。”
“为什么?”
“因为做藤沢同学讨厌的事好像会更有趣。”
这个家伙——在我生气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抓住,拖了进去。我再次想到,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带着被人报复一样的心情,我走进凉爽的店里。
比起咖啡和薄煎饼的甘甜香气,我最先闻到的是花的味道。
“……呜哇。”
难道说……我靠嗅觉最先理解了。
在门口侧面游戏机的座位上,我找到那个背影。
对方也立刻注意到我。
“啊,快看快看我一直是最高分!”
魔女高兴地想给我看游戏屏幕,她的牙齿白得耀眼。
我忽然想到,那准是因为在玩那游戏的只有她一个人吧?
认识的人吗?七里用眼神询问。没等我回答,魔女先自报家门:
“我是姐姐。”
“不是。”
戴着这种古怪帽子的姐姐我才不要。
啊啊不对,虽然我立刻否定了,但说不定当作姐姐来说比较简单。魔女晃着肩膀,帽子朝前面滑了下去,让我窥探不到她的表情。
“难道说,是魔女小姐?”
七里似乎看到那顶帽子产生了联想。“正是。”魔女表示肯定。
“那,是你让我复活的呀。”
“啊嗯?”
魔女重新摆好帽子的位置,一副“这是啥意思?”的样子。
“没错,还真的有魔女耶。”
我看着远处泰然自若地装傻。魔女听了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满意地露出微笑。
“唔,多亏了复活的咒语呀。”
“呜哇,魔女若无其事地待在镇上。”
七里朝我看过来。
“幽灵还有魔女,这儿真是超现实(ファンタジー)呀。”
“你也糊涂(ファジー)得毫不逊色哦。”
还有你要抓着我的手腕到什么时候?
魔女把盘子里剩下的水果三明治放进嘴里,然后说着“请放心吧”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不识趣到打扰你约会。”
“不是约会。”
魔女用硬币付过钱后从店里离开了。尽管犹豫,我还是追了上去。
“哦唷唷。”
仍然抓着我手腕的七里也跟了过来。
“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啊。”
我对渐渐走远的魔女忠告。她举起右手,朝这边慢慢晃了晃
就算她被车轧了也没……不,果然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算了,就承认自己那样的一面吧。
另外,看着她的背影我就觉得,果然帽子好大啊。
“住在附近的大姐姐之类的?”
“就是那个,感觉吧。”
说是“住在附近”,其实只隔了一面隔扇,实在近得过头就是了。
“好像是个很温柔的人呀。”
“哈哈哈。”
她好像比原来更会开玩笑了。或者是,失去了看人的眼光吗。
我像是逃离阳光以及魔女一样回到咖啡店里。
不可思议的是,店员带我们到的位置和上次一样。光是还有位置就算幸运了。
“这儿基本上都挤满了游客,不排队就进不来。”
“嘿——不错的店嘛。”
七里被新奇的样子迷住,睁大眼睛在店里环视。穿着本地学校的校服举动却完全像个进城的乡下人,会是这副模样的也就只有她了吧。
“那我要水果三明治。刚才魔女小姐好像吃得很香。”
“我倒是觉得不要相信那种家伙比较好。”
有个店员走过来把薄煎饼放到旁边的桌上,我们便出声叫了一下。店员转过身看到我们,一瞬间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又立刻收了回去,然后听我和七里点好餐,露出讨好的笑容离开了。以开店的人来说,这态度真不合适。怎么回事呢?我思考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啊——是前段时间看到了我们的交流吧。七里好像也注意到了店员的视线。她看着走远的店员的背影,然后朝我看了过来。
“刚才,我们好像受到了故弄玄虚的视线?”
“不是错觉吗?”
“不不不是。”
年轻人的日语乱得真明显。她把手像车窗雨刷一样从侧面挥过来。
“是不是以前我也和藤沢同学来过这里呢?”
“来过哦。”
这点我承认。
“我们做了什么?”
“谁知道……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
她接受得太过坦率,我正觉得她好像有什么打算时——
“藤沢呀,真是性格别扭。”
言简意赅就恰到好处地把人给描述出来是可以啦,不过她突然搞什么。
“你嘴上说着‘不知道——’其实心里很清楚。何必呢?”
“……我是在为你的感受着想。”
“不不告诉我我会更高兴哦。”
“知道了以后心情可能会变糟。”
“不会是我喝咖啡喝醉了以后大闹一番吧?”
“那个是去年暑假电视的重播上放过的东西。”
七里也看了吗?还有,她记得那种根本无所谓的东西吗?
言归正传。
“就算知道了,你也绝对不发牢骚?”
听我再次和她确认,七里好像也有点怕了。
“就先按不发牢骚来。”
什么啊真没胆子。不管怎么说,如果不告诉她,她就不会彻底放弃吧。
“那,我就给你做一下。”
我站起身,刻意把周围的客人从视线中抹掉,靠近七里。
“诶,干嘛干嘛?”
七里的手伸到不前不后的位置,摆出防御的架势。我无视她,俯身把手放在她肩上。
把她拉近,然后被拉近。
像啄食一样,夺走她的嘴唇。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突然袭击,七里的眼瞳愣住了。我在眼前确认到这一点后,闭上眼睛,将嘴唇重叠得更深,然后把脸移开,回到座位。
她的嘴唇比以前稍稍干燥了一点。
我再次和七里面对面坐好,发现她仍然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手像是盖住嘴唇一样放在嘴上。
“真的?”
“真 的 。”
我托着下巴肯定。七里像是要把头发晃乱一样左右环视。
我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所以不想看。
“在这种,大庭广众的?”
“这就叫‘二人世界’。”
我面不改色地说着大话。但这次七里并不从容,把我的话当真了。
“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
这一点用不着我含糊其辞,本来就不知道。
每当想起以前的七里,自己的胸口就会像压上镇石般沉重,但同时又仿佛呆站在明亮的地方,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你来我往。但那些感觉被“过去”这一强烈的光所包覆,不断失去轮廓,开始变成名为回忆的东西。
所以事到如今,想要体会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明明是这样,我们却互相厮杀。”
“对。”
不如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做了这种事,你才会发怒到要和我厮杀。
一时间,七里不说话了,时不时倾斜装了水的杯子,把冰块晃出声响。
然后,像是一下子悟到什么一样,很好懂地张开嘴睁大眼睛,眼神朝上鄙视地向我瞪过来。
“是因为藤沢同学劈腿了?”
至少怀疑劈腿的是自己啊,我心想。


“没太尝出味道。”
“那真是可惜。”
走出咖啡店后,七里仍然对嘴唇很在意。我不着痕迹地留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没有魔女的身影或是帽子。那个魔女不仅行为古怪,而且让人不能放松警惕。
“所以以后再来吧。”
“您自便。”
“一起来呀。”
我决定当作没听到,迈开脚步,七里立刻并排走在身边。
我选的方向是打算回家,没问题吗?
她家和我家方向可完全不一样。
“那个,藤沢同学!”
身边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怎么?”
“我之前不知道,藤沢同学对我有那种意思。”
她头也不抬,慌张地快步走着嘴上飞快地说着什么。
“那种意思?”
“要我和你做这种事,呃,抱歉该说是对我太勉强了吧……”
“……啊?”
“我!大概,没有那种兴趣,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朝我看过来,好像是在问“你说呢?”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我无语了。
“那真是可惜了。”
“啊,嗯……是,是呀。”
七里暧昧地点点头。到底是哪个啊,这半吊子的反应让我觉得麻烦。
虽然是玩笑一样的误解和交谈,但如果复活的七里是这样的思想,说不定不管怎样稻村都无法构筑能让自己满足的关系。
“不过我并没有期待那种关系,所以放心吧。”
用不着——我横着摆摆手。
“我说的只是现在!至于以前,呃……”
“以前也并没有。连朋友都不是呢。”
“啊?诶,稍等一下。”
被比蝉还烦的女人粘上了。我朝远处看去,好想逃走。
脖子上一点点渗出汗来。
“我们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呃……却接吻了?”
“没错。”
“……为什么?”
“凭感觉就吻了。”
我加快脚步,结果她跑到我前面挡住去路。
“藤沢同学主动的?”
“……是这样没错。”
我忽左忽右想要试着溜走,可每次都立刻被她挡住。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我就能轻松地从她身边穿过,看来我们的相性已经颠倒过来了。
“你这是没人性吧!”
“你反应太慢了吧?”
这种夏天的大中午她还有精神玩闹吗。我要回去洗洗衬袄,然后,睡觉。
“哎,哎,算了。”
七里不再张开双臂挡路,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怏怏不乐,话里带刺。
“但我觉得玩弄感情可不好啊。”
“哎,也没什么吧?”
“不不果然我还是觉得不好。”
好麻烦。说不定七里在本性上到底还是一本正经的。
七里就那样紧跟着我继续走。
她这不是要跟着我走到家吗?我有点担心起来。
“真好啊,这份阳光。”
不知是不是心情恢复了,随着将光舀起般的手势,七里抬头朝太阳望去。
“哪里好了?”
“一边沐浴阳光一边走路,就仿佛有种渐渐醒过来的感觉呢。”
她抬起下巴,仿佛用鼻子吸进热气。
“醒过来?”
“嗯。走在镇上,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就能一个接一个地确认到——啊啊我会有这种心情呀。感觉这不是得到知识,而是头脑中的某处渐渐苏醒。”
七里十指相扣,把胳膊伸向前方,全身沐浴着阳光。浓厚的影子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角产生,然后伸长。
很像是失忆的人会有的感想。
“如果不断重复这一感觉,会不会恢复过去的我呢?”
她是有此期待,还是对此有所抗拒呢。七里口气中庸,听不出她的意愿。
而我,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也没必要像那样变回去吧?”
这么说着,我就感到喉咙仿佛梗住一样。如果魔女在场,估计会反问“你又怎么样?”,让我反思过去、反思身为姐姐的自己,还有一直拘泥于妹妹的自己吧。
“唔。”
七里抱起洁白的胳膊走着,有一瞬间,她闭上眼睛。
“和你不一样的藤沢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呀。说是,我不一样。”
“……嗬。”
稻村吗。确实,她和稻村所期待的七里好像完全不一样。
“啊——对了对了……说到另一个我。”
说起来,她为什么会消失在大海尽头呢。
虽然我不想和她们扯上关系,但又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晚了,便试着问问看。
“我听说她在海里消失了。”
“嗯。她自己进去的,然后,沉下去就没有再回来。”
七里回过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水面说道,话里没有恐怖也没有怜悯。这时,我第一次有点同情稻村。
“哦——”
算了,估计是死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开出花后消失。
所以决不会有人发现尸体。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恐怕就是在这一部分,七里无意中触及了稻村心中已经崩溃的某处。尽管已经不想再扯上关系,我还是做出与期望相反的行动深入进去。
七里停下脚步。
“可以先换个地方再说吗?”
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打下来,甚至让我感到焦糊般的味道。
“去哪儿?”
“海边。”
七里仍然把头转向后面,指着那个方向。我也像是随着她一样注视大海。风微微地吹着,海潮的味道有些遥远。
“海啊……我知道了。”
以我来说接受得还真是老实。总是被人直截了当地说我性格别扭,我也听腻了。
而且。
到头来还是要到那儿去吗——这样的心情也稍稍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好厉害好厉害,七里称赞远处冲浪的人。夏天的海边没有多少游客,但本地的大叔们在海面和波浪嬉戏。明明应该不是世间的一切都在放暑假才对——这一琐碎的疑问被打湿白沙的海浪渐渐卷走。
我们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边。
由于没有遮阳伞,脑袋被毫不留情地晒得越来越烫。
“说起海边,什么也不准备就过来也没事可做呀。”
七里深有感触地说着。那为什么要来?
以前来的时候——话虽这么说其实也是不久之前——确实有事做。那时七里死去,然后全新的她诞生了。本应流到沙滩上的血,被干干净净地冲走,已经无法再追溯痕迹。
这次来海边我们没带什么武器,彼此也没有杀意。
仅仅是很热。在烧焦般的天空、与正被炙烤的砂子的夹缝之间。
“有事可做啊。……我想听听另一个我的事。”
得在过度的热量让我精神恍惚之前,把正事说完。
“我想想啊”七里连袜子也脱掉,光起脚来,低头捏着拇指说道。
“我是觉得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或者说,没能说出来吧。那个人真正的名字是稻村……没错吧?她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是吧,事情闹得挺大。”
没错,我点头。被媒体吹捧成那个样子的稻村失踪,这件事也在电视上被大肆宣扬。要是她和七里的关系啥的给他们知道了,骚动会进一步扩大吧。
“我是不是和那孩子关系不错啊?”
“非常不错。”
这样啊,七里头也不抬地笑了。压来的影子中透露出寂寞。
“我在海边醒来,最先看到的是那个孩子,便很奇怪那是谁。她好像认识我一样和我搭话,但说的内容不得要领。虽然那是我的错,不对是藤沢同学的错吧。总之我老实地说自己没有记忆,她就带着我转了各种地方。”
七里对我的怨言混在她的话中一闪而过,继续说:
“比如‘以前一起来过这里’,或是‘我们经常在这里吃寿司’。她不分昼夜地带我去这儿去那儿,但对于什么也不知道的我来说,只会越来越不安。虽然也有想回家的心情,可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
那之后她们仍然待在镇上吗,我暗自吃惊。还真能没引起骚动啊——虽然这么想,不过稻村外表是我的样子。说不定是我几乎没有外出走动成了无心插柳。
“怎么说呢,我的喜好好像和之前相比变化相当大。每当藤沢……稻村同学逐一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都会变得阴沉,模样甚至变得憔悴。不对、不对——听她一次又一次对我这么说,该说是尴尬?过意不去?还是说“关我啥事”呢。尽管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起初的海边,然后,她突然变得很痛苦,吐着白沫,堵住耳朵。我发现情况不太对就问她怎么了,还打算叫人过来。但是,我稍一离开她就冲向了大海。”
七里的声音向着海平线的尽头延伸,渐渐消失。
我觉得果实带给稻村的寿命太过短暂了。是因为愿望没能实现,所以红色果实失去了效果,不然就是发生了矛盾……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但我还是不由得这样想象。
对于超出人体常规的变故,是找不出正确答案的。
“老实说,就算和她待在一起,我也没有了解情况。但现在我明白,她是真的在渴求死前的我。那孩子一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向我诉说。我听了很为难,却又无可奈何,就算想要模仿,我也对自己完全不了解。”
所以——七里说着抬起头。
那脸上扑簌簌地掉着眼泪。大概那并非她有感而发的眼泪,七里觉得碍事地抹了抹眼睛,这时候本人好像才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哭。
“嗯?嗯?”
没法彻底擦净的眼泪让七里发出困惑的声音。她把手摆成碗的形状,接住不停落下的眼泪。看这势头,不停攒下去的话早晚会从指尖溢出来。不知是不是没法把眼泪丢下不管,七里求助似地朝我看来。
“这个,怎么办啊?”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很难办。虽然难办——我别开视线。
我思考七里的事。
又思考稻村的事。
无论哪边都很鲜明。
我理解到,已经不在了的人们,还是会在其他人脑中继续存在。
想必,这个七里的脑中也一样,在某处——
对那眼泪的出处,我怀着几分——真的仅仅止于几分——的罪恶感与敬意。
“在流泪的人哭够以前,我会静静地等着的。”
说着,我把七里的肩膀抱到怀里。在校服的表面,有一点砂子的触感。
七里顺从地靠过来,把头搭在我肩上。
“嗯。”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流泪。
落泪的时间绝不短暂,仿佛让我回想起“她”们的岁月。
搭在她肩上的手变得烧焦一样烫的时候,眼泪中断了。我看好眼泪停下的时间,便把手从她肩上离开,七里慢吞吞地起身。
她重新坐好,再次擦拭眼睛,确认眼泪完全停下。
然后,吸了吸鼻子。
“藤沢呀,就像是妈妈一样。”
七里朝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被风掀起的沙粒细碎地打在腿上。
……诶,她说啥?
“抱歉,你的意思我有点……”
被同龄人当作妈妈看待,我可没法保持冷静。
“因为藤沢同学杀了我,才会有现在的我这个人格吧?”
“也 是 呢。”
我回答得迟钝,仿佛脑子里进了沙子,嘎啦嘎啦地卡着转不起来。
“这已经算妈妈了哦。”
“抱歉,这个意思我又有点……”
“妈妈我要吃奶!”
七里向我要求道,脸上笑开了花。
“我刚才觉得你再死一次就好了。”
“开玩笑的。”
“我也是。”
我微微一笑。当然,我没开玩笑。
七里一副害羞的样子用手捂住脸。那你就别说啊。
“虽然先说出那种话有点奇怪。”
“这次要说正事?”
“嗯。非常认真。”
那是谈正事前该说的笑话吗?脑子里还在较真地纠结这个问题,但也不得不摆出听人说话的姿态。于是七里迎着我的视线,一脸正色地说:
“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抱歉,你的意思我有点……”
“这句话你总该明白的吧?”
哎,算是吧,至少比说让我做她妈妈好懂。
“不如说你不做我就头疼了,而且我绝对要和你做成朋友。”
她不等人回答,就强硬地来和我确认。她连有人告诉过她交朋友的时候要选好对象的记忆都没有吗?竟然偏偏选中我。
“我说啊,你怎么要和杀了自己的家伙做朋友,脑子傻——”
“对对就是这个。”
七里指向我的鼻子。哪个?我盯着她的指尖感到纳闷。
“我呢,看你第一眼就很中意。但是呢,你不是说你杀了我吗。我就想了,对此不能原谅。”
七里起身,向前弯着身子贴了过来。我用手撑住沙滩身体反仰,宛如被野兽逼近。自己和七里的相克关系颠倒,已经没有优势,就算直接被她彻底压倒按住喉管也毫不奇怪,而且我无法抵抗。
那只肉食野兽——七里的眼瞳仿佛海面般闪闪发光。
“所以我就决定了,要和藤沢同学成为朋友,变得要好……再等我死的时候,要让你也痛苦得要死!”
七里的影子将我侵食,而海浪仿佛与此步调一致般来临。我们的手腕浅浅地,浸入略带温度的海水中。
“……这,难道说是复仇?”
“对,是我对你的一种复仇。”
七里对此开朗地一笑而过,夸示自己与过去完全不同。
收进掌心的沙子,被退去的海浪带走。
复仇,是复仇啊,这样就算复仇了吗……
明明只要她有意,就可以轻易杀了我,这是何等有耐心的复仇。
变得珍贵后,再将其夺走。
仅仅是为此,就用上自己剩下的人生。
“……有趣。”
何乐而不为嘛,我心想。
对于想要成为朋友这件事,她有切实的动机。我真感动。
七里伸出手来。指尖并拢的样子让我明白,她是在请求握手。
“请多关照。”
她翘起嘴唇咧开嘴,露出捉弄人又乐观的笑容。
而我对那个表情感到中意,便是决定性的因素。
她的乐观仿佛夏日般耀眼。我有种感觉,说不定被其照到时,我会晕头转向——不管光是正向还是背向——但至少,我应该能在那里站起来。
我握住七里的手。
这并非强迫,我们以自己的意愿与对方的手紧密贴合。
“七年后,我一定会让小藤难过。”
她说得快活,又爽朗。这怨恨的话真是与夏天的大海相称。
紧紧握住的双手前方,是七里。
是我的新朋友。
坐在热沙上不动的、明朗的复仇者。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我由衷地期盼自己能够看到七里完成她的复仇。
我竟然没法彻底忍住不笑,这还是第一次。
小藤是谁啊?


“欢迎回来。”
魔女躺在别人的被子上,笑着迎接我。这样子我也看习惯了,已经懒得和她抱怨说别随便躺在那儿——更何况她的笑容快活得仿佛亮出牙齿。
“别拄在枕头上,会压坏的。”
“哎呀不好意思。”
蹭蹭蹭,她仍然用原来的姿势偷懒地错开位置。这时,皱皱巴巴的衬衫上“滋啦——”地传出布料撕裂的声音。魔女的笑容僵住了,左手摸来摸去确认情况。
“噢——腋下长出了溪谷。”
魔女右侧的腋下出现很长一条纵向的裂口,长得甚至露出她洁白的侧腹。
“反正是夏天,算是凉快吧。”
魔女没有特别悲观,她抬起右腿,挠着内侧。前几天蚊子咬的包还只有两个,而现在增加了第三个。希望她继续和壁橱里的蚊子愉快相处。
“你的衣服没什么变化,就只有这一件吗?”
“你不也是一直穿校服。”
“我这是兴趣哦。”
我捏着校服的领子回答。
“兴趣挺不错呀。”
“对吧?”
“我想学习一下,可以穿穿看吗?”
“不要,会沾上花味。”
椅子还是坐垫?我犹豫了一下要坐在哪儿,然后选了坐垫。是不是因为魔女的帽子占领了书桌呢?没人戴的帽子像是冰块溶化一样崩塌,顶上的尖角也无精打采。
“我也有像魔女样子的服装呀,但夏天穿会闷死的。啊,还有最近我不是穿过黑连衣裙嘛。”
看吧看吧——她说着把两根食指都竖起来左晃右晃。不知道她为什么一脸得意。
魔女嘴上说不在乎,但还是捏着衬衫上破了的部分。她把裂口按了一会儿然后放开,看到窟窿毫无变化后顿时垂头丧气。哪儿能粘的回去啊。
她对此死心后,语调兴奋地朝我搭话。
“你好像很享受约会呀。”
我差点反射性地说出“并没有”。可贴在下巴上的手,把刚要张开的嘴合上了。我闭上眼,感受在后背笔直延伸的东西,身体颤抖着。
意识到呼吸,镇静下来,我就有种能够克服什么的感觉。
“哎,多少算是吧。”
“噢。”
她翘起左边嘴角,简直像是在说“果然呐”,真让人不爽。
“事情乱七八糟的,我也只能笑了。”
我杀了人。于是杀了的人复活了。她复活后把所有过去的事都忘光,还说要和我做朋友,岂止如此,我甚至被她当妈妈来对待。而且为了七年后的复仇,她向我宣告要开心地和我愉快相处。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真是尽情享受过山车一样的人生呀。虽然我没坐过过山车就是了。”
喜欢做白日梦的魔女在那边念着“会不会有趣呢?”,我无视她,嘟囔道:
“我本来是打算为了妹妹和自己姐姐的身份而活的。”
但这件事,只要和什么人待在一起就容易忘记。时间越长,就忘得越多,越彻底。
所以,我讨厌和别人变得亲密。
“要是拘泥的东西已经无所谓的话,扔掉不管不就好了嘛。”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我可做不到像七里一样想得那么开。现在的心境就像是拼命守着已经打破、孵不出东西的蛋,尽管如此,也并没有毫不留恋到说扔就扔。
我不喜欢自己,但只有那样的自己存在。
“你也可以复活一次,无忧无虑地接受现在呀。”
她亮出撕破了的腋下,好像在说“我就已经接受了”。
但我撕破的东西跟衬衫可不是一个等级。其中伴随着很多人的悲叹。腰越君,稻村,和田塚君还有江之岛君。不只他们自身,还给他们父母带去了很大不幸。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也归咎于这个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共犯的魔女就是了。
而那个魔女,好像没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
呵呵,我不禁发出自嘲的笑声。
“杀了人,然后复活成另一个人?”
虽说,我确实是从普通的女孩子变成了杀人犯就是了。
“哈哈哈,自私任性的极致。”
她拍手一样喝彩。对事不关己的事,魔女真的很随便。
但她那随便的态度,有时令人心情愉快。就好像脑子空荡荡的,咣啷咣啷地发出声响。
“要是被杀的人自己不在意,那我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可以将错就错了。反正,其他会抱怨的人都死了。”
哇哈哈哈,魔女只有声音在笑。
“一旦听别人从客观角度说出看法,真的能明白自己是有多过分呢。”
而唯独这样的我还没有死。就没人来制裁我的恶毒吗?
不对,有个家伙断言说不久的将来会毫不留情地伤害我。
说不定,我引颈期待的就是这个。
“七里说,她死的时候要让我落泪消沉。”
没有比失去什么更让人悲伤了。
机会,缘分,梦想。活着就仅仅是在过程中得到或失去这些东西。
七里是说,她要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后消失。如果变成那样,我的心中多半会降下永远的黑夜,悲痛欲绝,泪中带血吧。
如此狂妄的宣言,怎么可能会无趣。
“我觉得如果是为了那件事,那么协助她也没问题。”
所以,我决定要和七里做朋友。
说明太过跳跃,我的想法并没有准确传达吧。本来我也没打算正确地表达,而是近似于自言自语。但魔女听了我的话,非常开心地放缓了眼角。
“不是挺好的?我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嘛。”
她笑眯眯的,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果不是出现在魔女脸上,估计我就要老老实实地被骗了。偶尔,魔女就会描绘出这样的神情,让我没法觉得她更年长。
“为什么?”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哦。非要说的话,喜欢就是理由。”
魔女语重心长地,说出好像很聪明的话。她身上没有千年的风采,不过好像至少和外表相称的底蕴还在。但总觉得她这话我在哪儿听过,说不定是和谁现学现卖的。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魔女的样子——只限声音和感情不停延伸的部分。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好像更开心哦。”
“嘿——。骨碌碌地转胳膊?”
“会转会转。”
真好啊,魔女说着骨碌碌地转起了胳膊。这算啥啊,我差点笑了。
“明天也要专心打游戏?”
嗯——魔女的眼神飘来飘去,嘿嘿地傻笑。
“暂时没法去那儿了吧。”
“你做了什么?”
“资金不足。”
两枚百元硬币掉在地上。魔女眯起眼睛,注视着微微震颤的硬币。
“两枚呀——”
“你还真能毫无计划地打游戏。”
“有能回去的地方真好呀。”
喔哈哈哼——魔女不再托着下巴,一咕噜躺下。
然后用力伸了个懒腰。
看到她懒散又熟稔于房间的样子,我就想抱怨她一两句。
“真是的,你这个吃干饭……”
我大吃一惊。
我慌忙闭上嘴,差点咬到舌头。
魔女精神地伸开的胳膊上,缠绕着植物的藤蔓。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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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①


想要拿过树果而伸出去的胳膊那纤细的模样,至今仍烙在我眼中,没有散去。
皮包骨头的胳膊吱嘎作响,朝那色泽光艳的果实靠近。身体接近极限,后背的皮紧紧地绷着,难以活动。噼啪,噼啪,骨头散架的声音响个不停。再怎么饥饿,身体依然干巴巴的,连口水都挤不出来。
我把给枝叶添上颜色的树果叽里咕噜地揪下来。
铺满手心的树果仿佛寄宿其中的火焰。
我贪婪地吃下树果,那势头就算被果实噎死都毫不奇怪。红色果实伴随着强烈的花香,余味甘甜,每当受到那份刺激,肩膀和后背都会跳来跳去。我被呛到好几次,果实的碎片从嘴里掉了下去。啊好浪费好浪费,我想着又捡起来放回嘴里。起初连咽下都要费很大力气,不过很快,喉咙也靠果实的水分变得滋润。
骨头鸣叫,皮肤紧紧地贴在上面,发出清脆的裂响。
再次得到一度断绝的食粮,全身都在欢喜。
就这样。
我到底吃下了几十个树果呢?
在树林深处,只有一棵树上挂着大量红色的果实,我像盘踞在树上的蛇一样紧紧贴住树干。树果从嘴里冒出来,我终于感受到极限,从树上滚了下来。
我毫无防备地仰在地面。每次深呼吸,脸上就会裹满树果的香气。
躺下的地方刚好有树阴,于是我就地稍微休息了一下。目光随着树林间飞来飞去的小鸟左右移动。小鸟看起来很美味,等体力恢复了,试试看能不能抓到吧。明明刚刚还不带感情地看着那些东西在眼前划过,但熬过饥饿后,大脑也开始活动。
就这样望着,我忽然发现,看起来同样饥饿的小鸟没有靠近这片红色果实的意思。它没有停在树上,从旁边飞走了。是因为我在吗?还是说,这个树果吃了就糟了呢?
在后背和地面之间,无法言说的不安时而四处匍匐,时而爬起身来。
就算处在树林打下的影子中,也没能让红色果实的光彩折损丝毫。
后来我又在山里待了一阵子,到底还是会再次感到饥饿。每当那时,我便靠树果勉强填上肚子。其他任何动物——甚至连虫子也不会靠近。尽管多次感到不安,但我无法抗拒饥饿。每次去那里,树果似乎都会增加,怎么吃也吃不完。这也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但同时又对带着贪欲生存表示肯定。
就这样,时间过了更久,季节也随之推移。虽然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多少月,但我突然怀恋起人的气息。眼看就要彻底变成山野中的野兽前,忽然对自己人类的一面依依不舍了吗?尽管犹豫,我还是下定决心下山。
要是留在村子里,我就会被别人为了挨过饥荒而杀死。被觉察这件事的姐姐一把推开让我快逃,结果我拼命地跑到最后,就来到了这座山里。不管跑还是不跑,我都到了濒死的地步。后来想想,说不定那只不过是换了种并不直接的杀人方式而已。姐姐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已经没法知道了。
而我下山回到村里,就发现村子已经破败了。仿佛被蝗群蹂躏过一般,只留下片鳞残甲。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姐姐生活过的家也不例外。
看来在我在山里活下来的时候,比饥荒更严重的事情席卷了村子。
无家可回后,我犹豫起要不要回山里去。要不要藏在山里,不为人知地过一辈子呢?
那,真的算得上活着吗?
活着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面想着这件事,脚步自然地向前,没有折返。
脑中仍没有浮现答案,只有身体在行动。
失去去处,也没有谋生的手段。我在大地上徘徊,比鸟的生产效率还低。
或许我有预感,就算折回去寻找那棵长着树果的树,也不会再找到了。已经舍弃的地方,会立刻消失不见。和我的村子一样。
我只能朝着前面、朝着近在眼前的方向随波逐流。
为了逃离饥饿与孤独,我不停地走着,在尽头饥饿又孤独地死绝后,身体没有干透,而是立刻恢复了意识。到死都赖在脑中的雾霭和手脚的麻痹也消失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想着内心感到嘈杂不安。然后低头朝别人的手看去,便大吃一惊,屁股着地摔在地上。不认识的人的手,从我身上长了出来。这谁啊?我对那饱满的气色感到惊愕。摸了摸,又拍了拍,我确认了。不会有错,自己身上伸出胳膊,通向了这只手。就连胳膊,在骨头和皮之间也完好地长着肉。
这正是我死时所梦想拥有的,与饥饿无缘的身体。
我下意识地感到畏缩,同时对自己的变化产生疑惑。为什么,会这么有精神。
我到处走了走,想看看这里是不是地狱,可既没有遇到家人,肚子也会饿,于是我确信这是人间。我虽然死了却还活着。是复活了。为什么呢?我盯着饱满的手掌,忽然反应过来,回头转向想到的线索,朝远处的山看去。
我抓住一只鸟,把从山里拿到的树果硬塞进它的嘴里让它咽下。过了一会儿以后,折断鸟的脖子,然后观察事情的过程,结果拧着脖子的鸟突然在手掌上有力地拍打起翅膀。像是打我的脸一样拍动翅膀后,鸟拖着扭得厉害的脖子朝山里飞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样子,接受事实。
然后理解到红色树果的效果,还有自己搞出了什么事情。
一个、两个……想要数个数,但已经太迟了。
被数不尽的生命填满的我,每次死去都会改变面貌。每当得到肉体的充实,我都会真切地感受到,树果不是仅仅会让自己复活。在迎来第五次或是第六次死亡时,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失去了作为“我”这个人类的原型。
不断重叠的记忆混在一起,管理变得困难。知识,情感与思慕没有得到整理,而是形成阶级,让我无法再看清要参考哪个范围才好。很快,在继续累积死亡的过程中,这些东西像一片大海般互相混杂,同时大浪到来,将剩余的东西一点不留地卷走。
就这样,构成人类的基础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成为记录。
不再有过程,仅仅是活着而已。这样一来,生存方式也变得粗率。我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拼上性命,毫无益处地将其消耗。就算浪费、就算再怎么破罐破摔,因为能活下去,所以也无可奈何。生命的质量不断下降,连自己想活还是想死都变得模棱两可。
我反复死了又复活,有时变成孩子,有时又变成大人。重复着与正经度日无缘的伸缩,离开土地以避免身上聚集奇异的视线,成了我的义务。对于相遇和离别,我渐渐、渐渐地感到倦怠,时常忘记自己拥有感情。只要始终适当地微笑,日子便总能过得下去。
从我还作为人来活着的时代以来,已经过了很久。地形、人的长相还有生活方式都发生变迁,我反复积攒起分不清是三百年还是五百年前的记忆,最后来到了山里。在那之前自己待在哪儿,以及关于想要如何出生而许下的愿望也变得暧昧。
来到山里,肩膀缠上冷气般的感觉便能让我平静下来。或许,那是久远到已经回想不起详细内容的过去中带着乡愁。被我如蜕皮般抛弃的过去,偶尔会强硬地牵动内心。想必在我还过着有限的人生时,曾拥有现在所没有的什么东西吧。要从彻底淤积停滞的生命中将其舀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信息的互通得到加强,我无法继续大意地在市井中度日,便躲进了山里。
在饥饿中磨耗时间的一个冬日。
我唐突地趴在了地上。
身体的力气像液体一样渐渐流走,我对这一感觉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大体上理解到,那时不断吃下的树果似乎终于用光,身体不听使唤了。我回想起濒临饿死,倒在山里的自己。
那时,我移动视线后在眼前发现了树果。
然后,现在也是。
树果从掉下的帽子里撒出来,娇艳的红色在视线的一角不肯离开。
我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
要是将其咽下,就又不得不活着才行。
好不容易,“能死了”这一选择再次到来。
连冬山的酷寒给人的感觉也变得暧昧,我烦恼不已。要活下去吗,还是要将其了结呢?
我想要回忆起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的面容,但完全想不起来。
既然这样,我便觉得,还是死吧。
“…………………………………”
可过了五分钟,我就害怕起来。
眼看要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轻松一点于是倒下,对终于可以死这件事感到安心,但那其实完全是骗人,身体立刻就因为不想死而发抖。而树果就在眼前,仿佛回应我的哀叹。
要说活着的理由,只要能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个人,或许便足够了。
我的手匍匐过去,捏起一颗树果。但放进嘴里的时候舌头没有动。想要塞进喉咙,可手指也紧跟着动不了了。我明白了,没来得及。没能咽下的树果仍躺在嘴里,我却感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久违的充实。
看来,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活动身体,我很中意。
被比任何人陪伴我的时间都长的花香包住身体,心情很愉快。
意识渐渐变得断续。
黑线一条接一条降下。
我心想,死亡还真是不紧不慢啊。


本打算把那东西剥下去,结果发现它本身就是皮肤。没法子了,我从藤蔓上松开手指。
这算是露出的血管吗,还是细长的痣呢……把植物藤蔓缠在胳膊上……回归自然的时尚……保护眼睛……这么解释好像太牵强了。
“只能穿长袖来掩饰吗。”
我感到闷热起来,于是重新装好电风扇,用手支起黏糊糊地沾在额头上的额发,但中途就嫌麻烦于是扎在了头顶。罩住扇叶的银色骨架上,歪歪扭扭地映出自己的脸。面对自己用橡皮绳扎起额发露出额头的样子,我不知为什么发现一股鼻子发痒似的怀念。但那份怀念并没有成形。
我从电风扇前离开脸扭动身体,成为皮肤一部分的藤蔓也随着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东西没什么柔韧性,真让人头疼。
到目前为止,还只有一根藤蔓缠住右臂长在上面。被指出这点后,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地确认。要是在体内密密麻麻地繁殖倒是没法确认,不过就算是那样也能活下去的话,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如说,要是它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静悄悄地生长,反倒是帮我大忙了。
盛夏,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烧焦般的大气没有影子。
渴求水分的植物,也为了生存而让根蔓延。
更有甚者,都到人身上来扎根了。
伸出右臂,便稍稍受到阻力,是被拽住的感觉。我感到一阵危机感,如果就这样硬是伸开,胳膊好像就会被撕成碎片。
要是撕成碎片,多半,就不会再恢复原样。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活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现象。大概是第一次。
再怎么回忆,纪录片和电视剧都会变得混乱不堪,想要拾起历史困难至极。如果留下了正确的记录,那大脑恐怕要被撑裂吧——我的人生就是东拼西凑到了这个地步,直到现在。
那么。
身为房间主人的她,正托起下巴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淡漠。
“有何贵干?”
“只是觉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四下张望。
“啊,我吗。”
“得了吧,别打哈哈。”
她叹了口气,连同椅子一起转向我。夜晚般的黑发在空中划过。
我喜欢从稍低一点的位置望着她的那个样子。
“那,你什么时候死?”
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她清爽的脸蛋并不相称。
“谁知道。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的,肯定只有不幸的人呀。”
只要不是自行了断,这个问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你不是想死的时候就死吗?”
“当然了。然后,现在不是那个时候。”
是这样的吗?什么时候死我才能满足呢?
至今为止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死亡回忆,无论哪份都记忆犹新。几乎没有病死或是寿终,全都是经谁之手而受到伤害。反正死了也会复活——虽然也有我自己知道这点而变得粗率的缘故,但会被杀这么多次,搞不好是我被施加了某种诅咒。为了排除异物,世界在从中作祟……没准还真是这样。
“看来你没吃果实呀。”
哦?这她可误会了。
“好好地吃下了喔。”
她皱起眉头。看得出来,她正深感疑惑。
“说不定反而是吃得太多才会长出枝叶。”
就连我也还没有把握正确的情况。也不知道是这样就要结束了,还是说仍在进行中。说不定藤蔓会就这样继续生根长叶,开出漂亮的花然后再也动不了。
“这样……吃了啊。”
她的表情大体上很淡薄,让我难以揣测那声嘀咕中带着怎样的含义,只能听出是在确认事实,而且就算去问,她也不可能详细回答。
“哎,就算吃了,现在的我最后还是会死就是了。”
而复活以后就是别人了。只不过有可能罕见地能把生命用到最后一刻。这和社会开始脱离杀气腾腾的氛围走向成熟也有很大关系。
城镇里已经没有随身带刀的人,也不会有夜贼在山里成群结伙。
不过相对地,有坚硬的东西在镇上飞快地跑来跑去。
“好啦睡吧。”
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于是我决定控制消耗。这比起全身植物化(暂定)更是当务之急。毕竟我只有二百元。好不容易长出了植物,就不能靠光合作用确保能量吗?
“爱睡的孩子长得快。”
“长得快就糟了吧……”
我抚摸植物,然后打开壁橱。无论我吸进多少,里面的灰尘仍然会继续飞舞。
按她的说法,这里面好像也充满花的味道。我倒没什么感觉。
“要是睡着的时候浑身长满植物,就帮我修剪一下啊。”
我一边进壁橱一边事先拜托她。她无话可说似地叹了口气。
“还能在暗处生长吗,又不是豆芽。”
“唔,等等啊。长出来的话就拿来吃……嗯,会不会有青草味道啊。”
“算了,要是变成那样我就烧掉。”
她毫不留情地开了个玩……但愿是开玩笑。
“啊哈哈,饶了我吧你可别烧。”
我说真的。我裹起毛巾毯,陷入闷热而难以入睡的黑暗。
然后在黑暗中闭眼,来到夜晚的最深处竖起耳朵。
试着从外到内,像沿着血流一样分辨声音。
无论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没有传出植物刷啦刷啦伸展的声音。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隔扇少见地从外面打开了。黑暗被阳光剥去,适应光线的眼睛被烤得发烫。
“嗯——早。”
招呼是打了,但眼睛睁不开。我用毛巾毯盖住脸,嘴也不张地咕哝。在毛巾毯的另一边,胳膊被抓住,植物的部分被碰到的感觉传了过来。看来连藤蔓上叶子的部分都有感觉。我忽然想到,这是不是有点不妙啊?要是被揪下去的话可不只是会疼那么简单。
“还真是植物的质感。”
“看起来富含纤维素对吧。”
“你得意个什么劲啊。”
我被她拽住胳膊,连同毛巾毯一起滚到地上。噗嗤一下舔到地板后才总算抬起头,发现她洁白的腿就在眼前。不知是有社团活动还是单纯是兴趣,今天她穿的也是校服。看到轻飘飘地晃着的裙子一角,我不由得伸手捏住,然后就那么试着提起来,结果被她用膝盖在下巴上招待了一下。
“啊嘎!”
“你脑袋里也蹦出树枝了?”
眉间和眉毛画出四个角一样发怒的她好红。
不是说脸。
遭到狠狠的一击,眼睛也跟着清醒了。我先是脱掉衣服,然后提起头发露出后背。
“如何?”
“你指什么?”
她的语调好像透出些许警惕。
“确认后背有没有也长出藤蔓。”
“啊啊……”
这么回事啊,她嘀咕着膝盖着地俯下身。冰凉的手有点冷不防地碰到后背,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好光滑呀。”
“因为我每天都吃很多蔬菜呀!”
“那个树果能归到蔬菜类里吗……算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如是乎。”
我放下头发,重新穿好衬衫。右胳肢窝的位置让人心里没底。
“但露着这东西走在外面稍稍有点问题呀。”
这已经不是“稍稍”的程度了吧——我领受到她冰冷的视线。
“能不能硬说是时尚呢……”
“记得到和我扯不上关系的地方去主张啊。”
啪啦啪啦——我晃了晃叶子,不过被她无视了。
“没办法,穿长袖吧。
不过那样也会被看作怪人。怪人和怪物人就似是而非了。我打开在这里住下后暂时没用到的包,把叠好的外套展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好衣服了。我套上这件连身的衣服,手穿进袖子。
虽然宽松但是很重。肩膀周围也感觉紧得难受。
在冬天我都尽可能不穿的这件衣服,真的是久违了。穿之前洗一下比较好吗?我整理卷起来的袖子,向她询问感想。
“合身吗?”
“非常合身喔,穿上去正好像一个可疑人士。”
“OK——”
她像是失去力气一样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这样不就完全是魔女了嘛。”
对于穿上漆黑色女袍的我,她好像非常满意。
我转向窗户。万里无云的天气还在继续。短暂的晴日连续不断,甚至让我想不起上次下雨是什么时间,感觉之前还在镇上听人说起某处的河干枯了之类的事。我靠近窗户,沐浴阳光。
“嗯——”
我抓起额发,全身接受阳光。虽然光线太亮看得吃力,不过玻璃上映着完全露出脑门的我。背后还有一团黑毛,是她的背影。
“不行吗。”
“什么?”
“我在想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饱肚子,结果不行。”
看来很遗憾,身上没有长出叶绿体,而是时尚植物妖怪。
“说起来为什么把我叫起来了?”
我离开窗户询问。明明之前她一直都放着我不管,从来没叫我起床过。
“没什么。只不过我要出门了就叫你起来。”
她一边朝房门的方向走一边冷淡地说道。然后,捡起和我一起掉下来的毛巾毯叠好。她用鼻子凑近,做出嗅味道似的举动。
“约会?”
“社团活动。”
“哦——”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子,试着戴在她头上。伸手一摸,果然她的个子更矮一点。……比我矮吗,我想道。
她把毛巾毯放进壁橱,然后视线朝上看向帽子的大帽檐。
“你戴也挺合适嘛。”
黑发和影子重叠,再配上青白色的校服,就感觉意外地合衬。她仍在眼边带着浓郁的影子,用力地歪起嘴角说“高兴不起来啊”。根据看的方式也能看作是在笑。会有人看成这样吧,只要视力多少有点危险就可以。
“如果是你,肯定能当个出色的魔女。”
“谁要当啊。”
她摘下帽子,扔过来一样戴到我头上。这帽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头上的呢,过去仿佛消失在记忆的海里变成碎藻,完全回忆不起来。
但,它和我一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还有,我打算到腰越君家里放钱。”
“嗯?啊,是之前答应他的事呀。”
付一千元找人做晚饭之类的。明明把钱给我的话我也给他做。
“那个,要不要让我去放?不如说我稍微有点好奇。”
变成透明人这种愿望,恐怕我一次都没有实现过。自己复活了那么多次都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对实现了这种愿望的人,我对他的兴趣自然会增加。
“哎,倒是可以。”
她用手指卷着发梢说道。
“不过你有一千元吗?”
“请给我。”
她把嘴绷得笔直,拉下脸把千元纸币递了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个大人做得很丢脸?”
“我是觉得你很可靠。”
保持乐观保持乐观。我接过千元纸币收进袍子里。
“去的话顺便把日记也还回去。我想要是没了这个,他应该会很为难。”
她说着把和课本一起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交给我。
“是最近读过的盒饭小偷的日记呀。”
“对。”
擅自偷来的东西还让别人去还,这是有多嫌麻烦啊。
“说起来他家要怎么进去?说明理由然后大大方方进去?”
“我是用钥匙的。”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我。
“是尸体消失后留下来的。”
按她的意思,看来是让我拿这个开门。
“他们约的是晚饭,所以要选临近的时间带。腰越君的父母都要上班,我觉得他们不会在家,不过现在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毕竟孩子失踪了。”
“唔,那想必他们很担心吧。”
嗯,嗯。据说那个什么腰越君变成花消失了。这是靠红色果实复活的人的天命。其实我还没见过那个场面。
说不定我还从没有真正死过。
“我尽量见机行事。暴露的话就糟了对吧?”
“那当然。”
“对那个透明人同学也是呀。”
他几乎无法对这一边产生什么干涉。所说的联系,只要这边一个不高兴就会轻易失去。他的心境,恐怕就像是在看不到陆地的海中漂流吧。
待在那种地方,远远看到的光能为他的内心带来多大宽慰呢?
想着这些事时,我在意起她的视线。
“不过你啊,还真有精神。”
她撇了一眼对我说道。我难以分辨那是表示肯定,还是说话里夹带着咋舌声。像这种时候,我便会按字面意思去回答。
“很有精神哟。”
我像广播体操一样弯胳膊弯腿,结果她立刻别开视线像离开房间。我在她背后跟着跟着,就被她回头提醒。
“我说了傍晚再去。”
“单纯是送你出门。”
被我推着后背,她好像非常不乐意。于是我就想要再多推推她。
“麻烦你不要随便从房间里出去。你可是个擅自留在这儿吃闲饭的。”
“这个时间爸爸和妈妈都出门了嘛。”
她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情况你还真够清楚的呢。”
“哇哈哈。”
我笑了。对此不爽的她没有笑。
接着,我和她一起走下长长的楼梯。光是这样上下也是不错的运动。来到下面,各种声响就像渗出来一样增加。待在上面,就会把这类东西抛诸脑后,有这样的好处,也难怪人们就算不方便也会选高处住。
“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呀,不至于让父母悲伤。”
来到住宅区外,我便说出自己对她的想法。
起初,她睁大了眼睛,然后不开心地皱起脸来,最后自嘲道:
“他们可没缺乏常识到孩子是杀人犯还不悲伤。”
“有好的父母你也很幸福呀,唔嗯唔嗯。”
我用手摆出V字形,结果被她嗤之以鼻。
“小心点车啊。”
她头也不回地缓缓摆手。
“阳光好像要变强,要帽子吗——?”
我问她要不要尖帽子结果被无视了。脑袋那么漆黑,不会有事吧?
哎,算了,我想着自己戴在头上。宽宽的帽檐,为我挡住斜射下来的光。但我能感觉到漆黑的衣服不断将阳光吸收。被烤熟也是时间的问题。
“让我傍晚去吗……睡到那个时候?”
怎么办呢,我在住宅区前转来转去。别一副这个样子到处打转——幻听中我感到正被人如此叱责,于是我躲进了背阴处。回去也有点……我抬头朝住宅区望去。要爬六楼那么高,可不是一个麻烦了得,感觉中途就会热得连衣服都化掉。
反正下都下来了,我便决定在镇上闲逛一下消磨时间。就算两百元,还是能在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份果汁。在公园也能喝到水。这世界真是天堂。
稍稍离开住宅区来到下坡道,便能看到离城镇很远很远处的大海,让我很中意。海面迎着云间的缝隙,烈烈地反射耀眼的光。我望着浮起大片鱼鳞般的海面,便明白了鸟群聚在发光物体旁的心情。
起初我还一时起意,打算快点跑追上她,可稍一跑起来袍子就像拖住腿一样沉重,于是作罢。呼吸困难得甚至让我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靠皮肤来辅助呼吸。我怎么就只有这一件衣服呢?
“…………………………………啊。”
晴天下,我带着乌云一样的打扮走在路上,忽然意识到。
“坏了。”
那个什么腰越君的家,我不知道在哪儿。


“听说你不会老去。就算是邪术也无妨,速速赐教。”
“取汝首级,令汝现出原形吧!”
“我说,你受多少伤都不会死?真让人头皮发麻。”
”必须舍弃一个……大女儿已经长大了,果然还是……“
“真的很有意思。先把脑袋劈开看看吧。”
“这便是最后的道别了。”
……
“……好热。”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热糊涂了,我看到了怪东西。
在中央有高台的公园里,我一屁股坐在树荫下休息。除了四处都传来蝉的嘶鸣外,这里相当舒适,而且看着深绿吸收光线变浓的样子,我心情很好。平日的白天,夏天的公园里人也不多,就不用在意周围的视线。不不我倒是无所谓,但感觉太显眼会被她抱怨。
我卷起袍子的袖子,露出植物的部分。那里和皮肤同样,绿油油的。
“正式脱离人类了呢。”
待在自然中能平静下来,是因为我在山里住得太久,还是身为植物的共鸣?
我放下了袖子,然后交替似地拿出笔记本。现在刚好在有阴凉的舒服地方,我便想稍微读一下看看。擅自看别人的日记真是没礼貌,不过没人指望我会有礼貌吧。我可是魔女。
我啪啦啪啦翻起纸页。不认识的汉字相当多,但只要完整读下来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内容列举了他在独自生活的日子里的想法,还有对价值观的考察。笔记的功用并没有明确地局限于日记一种,打发时间这一性质的比重似乎更大。虽然上面没有日期,但有些地方的字突然变得潦草,我便明白,他是在那里写得腻味于是中断了吧。
只有思考的时间多到用不完,这点说不定和我有相通之处。
日记里到处可见对我的记述。
“如果是魔女,能够认识到我吗?”
“不能。”
受到期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从今以后,你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时我遇到的六个人中,他是个子最高最有大人样的。他在给我看过成长后的模样前就去了一个人的世界。在我脑中对他的印象便停留在当时的身材。
独自一人的城镇会让人感觉有多宽阔呢?
活在那样的镇上,微弱的联系仍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不小的比重,这点就算在日记中也看得出来。可是,他的朋友已经开出漂亮的花消失了。
这和肉被炙烤,在众人的惋惜中曝尸荒野相比,哪种才算幸福呢?
我合上笔记本,衣服和头发随不时吹来的风摇摆。
感觉有点困了。读过太多字,就会疲劳。
“啊——有个黑魔法师!”
三个晒黑的小学生路过时缠上了我。
“乌巴啦啦啦巴——!”
我怪叫着冲过去,结果小学生们“呀——!”地跑光了。根本用不着我用魔法。我大笑着回到树荫下,意识到口渴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打倒小学生赚经验值的时候。”
不行不行,我晃了晃脑袋。光是四处稍微转一下,不可能找到什么腰越君的家。这样什么也没干就回去的话,难保不被她唾弃。
要没头没脑地乱转吗,还是去找她问路呢?考虑到最后,我决定选择去见她这个绕弯子的做法。虽然高中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但比个人的家要好找吧。
我收拾好笔记本,手撑住地面。
植物的根还没有钻进身体深处,只要想起身,很轻松就能站起来。
刚离开公园,我就发现公共电话,便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号码,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对谁产生影响,为谁留下什么……这种事并不存在,我活着,仅此而已。
我不由得感到这是脱离了动植物的规矩。
我用煮熟了一样的脑袋思考着有点难的事情,忽然朝路对面看去——
“啊,就是这个。”
我发现了和她穿同样校服的女高中生。只要追着骑自行车的两个人,最后就能到达学校吧。……只要她没从社团活动回家。况且要追的是自行车。
唔咿——我跑了起来,按住帽子免得它飞起,啪嗒啪嗒向前冲。我超过貌似是游客的人,超过朝下走的工薪族,在夏季的天空下奋力前进。热风吹到脸颊上的感觉和小时的记忆重叠,但我无法分辨是哪一次的小时候。
最后我被拉开到几乎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但继续沿着路走,就发现了学校。立在跟前的医院更加气派,而校舍则显得小巧。我上气不接下气,看到的东西都在上下摇晃。
总而言之,能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太、太好、呃隔”
身体一个踉跄。我摘下帽子,汗就从额头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掉下的汗在柏油路上打下黑点,又立刻蒸发。袍子里热得像桑拿,我无处可逃。然后植物也很热。热得很奇妙。似乎真的和皮肤没有差别。
“算了,这就像是胎毛一样的东西吧。”
稍稍平静下来后,我重新戴好帽子。满载阳光的帽子就好像把热量放在了头上。确认没有人影后,我朝正门走去。
我曾经从外面朝学校里望过,但还是第一次进去。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学校呢……我记得。”
经过正门,沙沙沙沙,我灵敏地朝右侧建筑物后面跑去(实际上声音噼里啪啦的很吵)。我沿着有点发黄的墙壁移动,便听到里面传出什么东西反弹的声音。
“jiàndàochǎngjiàndào——chǎng——jiàndào是哪个啊?”
人世间全是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就算学过一点,躲在山里过一阵就会立刻发生变化。想跟上急流很难,我只是一个劲地像溺水了似地顺流而下。
在发黄的建筑另一边,还有一座建筑。那边的外观也有点旧,但墙是白的,而且是砌瓦的山形屋顶。由于是和式,我便大概确定了目标,就是它吧。我再次贴在墙上,噌噌噌噌爬行似地移动。
这边里面也传出反弹的声音,但激烈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东西,而是人在蹦跳。其中还有硬物叮叮当当互相碰撞的声音。
我找了一下,发现外侧也有扇大门。透过那扇为了换气而敞开的门,我朝里面窥探,和预想中一样,剑道社正在活动。因为记忆中曾被真剑砍过后背和脖子,我对剑没什么好印象。
“明明热得要死,还真还能穿成这样到处活动呀。”
所有人都穿得一样,我没法分辨。啊啊不过,穿在前面的部分写着名字吗。我看来看去,眼神随着四处活动的人移动,发现了藤沢。
“找到了找到了。”
她还没有注意到我。我估计着她刚好要朝这边移动的时候,“刷”地探出一点点帽檐。啊,她的动作停下了。
“再来一次。”
帽檐探头探脑地活动。她有没有理解啊?摘下帽子朝里面窥探,便发现她离开练习的人群,摘下头盔似的东西和护手。从她卷着手巾的头上,似乎腾起了热气。然后,她也不放下竹剑,直接跑向道场门口,和附近的人说:
“我出去一下。”
“厕所?”
“当成这样就行。”
她把身子弯成“く”字形,行了一礼离开道场。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她的时候,勇猛的脚步声立刻就朝这里过来了。她是从外面绕了一圈跑了过来。紧紧握剑的样子好帅。唯独踩烂了后跟的鞋子啪啦啪啦跳动的声音蠢乎乎的。
“嗨——”
“你来干什么?”
竹剑的前端戳向我的喉咙。
“嗯——剑和魔法,真奇幻。”
“你哪里会什么魔法?”
“刚才我用核爆(flare)把小学生打倒了哦。”
“闭嘴。”
竹剑的前端咕噜噜地转圈。看来她在催促我有事快说。
“就是在想腰越君家在哪里呢?”
她似乎听了这个问题就基本明白了,把左手放在腰上眯起眼睛。
“这都不知道就说要去啊。”
“哎呀——是的。”
我笑着糊弄道。她伸手扶额,夸张地叹了口气。
“从这里……很难说清楚,我给你画个地图。”
“不好意思啦。”
她暂时折了回去,走之前命令我:“你就待在那儿等着”。
当然,我没法违抗。
但她转向前面后,又立刻回过头来。
“咦?”
她眯起眼睛,像看可疑的东西一样盯着我。
“刚才,我发现有什么不太对。”
“嗯?”
“哪里不对呢……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
不知是不是挂在心上的印象没有变得具体,她的样子显得犹豫。
“嗯……嗯。”
她对怎样的事抱有疑问,其实我大体上猜到了。
但如果她本人没有发现,就不该由我说出口。
“哎,算了。下次再说吧。”
“啊,这样。”
歪了一下头之后,她像是甩开那份迷茫一样跑开了。
身后留下练习的呐喊声,还有远处蝉的合唱。
我靠在墙上,哼着曲子等她。
她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不知从哪儿撕下的笔记纸和笔盒,把笔记纸按在墙上,用力画起了地图。她一边兀自往这儿走、往那儿走地用手指比划方向,一边加快动笔速度。完成后,她转向我,带着一句“这家伙行不行啊”丢了过来。
“好的。”
她把自制的地图硬塞给我。看到我稳妥地收下,她便把手放在腰上。
“哎,真是的。”
“谢谢。啊,铅笔能借我一下不?”
“……倒是可以。”
她从笔盒里拿出铅笔。我接过来,打开透明人同学的日记本。纸面在阳光下反光,读起来很吃力。我在写着最新日记那一页的一端快速地动起铅笔。
“久违了,我是魔女,加油加油。”
有没有其他可写的东西啊,我想着停下笔。
“这是啥?”
“如你所见,是声援。”
她瞥了一眼,少见地对我感到佩服。
“字,写得不错呀……不对说不定字迹太飘逸反而难读。”
“因为我活得很久嘛。”
我一笔一划地落笔。嗯,这么写就行了:
“我发自内心对你表示尊敬。”
“……为啥?”
“因为他很孤独。”
我把铅笔还回去。她接过后收进笔盒,擦拭脖颈上的汗。
“别再来了啊。”
她叮嘱道,然后从上到下盯着我看一下。
“还真是热死人的打扮。”
她留下这句话,跑开了。道场的门就在旁边,我是觉得她直接进去就好了。但她跑得毫不犹豫,迅速,笔直。
热死人吗,我拽起袍子的袖子。
“这不是彼此彼此吗?”
她回到练习场,就立刻扣上圆滚滚的头盔,戴好护手,回到练习中。在练习的空隙,她朝这边转过来。在头盔里,她大概是在想“你怎么还在啊”。加油——我省去声音用力做出嘴形,便看到她似乎点了点头。
呀——呀——我招了招手
看到她“去去去”一副赶人的样子,我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潜入腰越君的家里放下千元纸币,归还日记本,这两个任务轻松地完成了。按门铃确认过没人在,而且我还有钥匙,自然不会费什么力气。而且,我也已经习惯擅自潜入别人家了。
再不济,就算是没有钥匙也总归能进去。这点难度还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我会习惯这种事呢?对于自己,我有很多地方都不了解。
如果遭到附近的人目击会很麻烦,于是我麻利地做完后离开。时间离傍晚还有点早,不过嗯,应该没事吧。我把屋里看了个遍,可到处都感觉不到人的动静。他在不在啊?
“喂——”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没有反应。如果观察桌上放着的一千元,说不定早晚能抓到。但感觉就算我待在那儿,也没法从这边接触到他。同为她口中的“植物妖怪”,我只能祝他平安无事。
我离开了腰越君的家。从地图来看,这里到住宅区比较近。也就是说,我绕了一个大圈子。但多亏了这样,我才能看到她社团活动时的样子,而且还在公园置身于自然之中,所以也并非全是坏事。
回去的路上,从略高的小丘上看去远处的海一览无余。海面风平浪静,而沙滩上满是喧闹声。我用帽檐遮住几乎在眼睛上烙下痕迹般的强光,微微带着温度的风拂过肩膀。
说起来我会游泳吗?我在意起这样的事来。
看着起了作用的地图,我回到住宅区。迎面走来一个妇人,貌似是住宅区居民的主妇。和她错身而过时,我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主妇也极其诧异地回应了一下。
上楼梯时,我捏着长袍提起来。要是没踩稳跌一跤弄坏了衣服,那就真的没衣服换了。就这样慎重地走上楼梯,不知不觉中右脚腕上就缠上了藤蔓。
“好漂漂——”
我完全不去在意,回到她的房间。
我费力地脱下被汗黏在身上的袍子,扔下帽子。浑身是汗就躺到被褥上会让她发火,于是我倒在了地上。凉飕飕的地面一转眼就升高了温度。
“真似苏弧(真是舒服)……”
从早上起我就只喝了水。但那胃部紧缩般的空腹感让我感到怀念。过去的日子窘迫到一天能吃上一顿饭都算运气好了。虽然怀念,但那绝不是愉快的回忆。脑袋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但这样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难不成。”
考虑到最近的倾向,我意识到那件事。为数不多的,我身上的谜团。
“哎算了……多半是那样没错。”
我爬起身,只穿上右胳肢窝处破了的衬衫,然后再次倒在地上。
独自一人待在六楼,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令人平静。
这份安静,甚至让人时不时忘记自己还在呼吸。
我捏住右臂上露出来的藤蔓,湿漉漉的。这是吸收了汗吗。伸出去的右腿上,藤蔓的叶子在地上被压碎了。我拖着藤蔓“咚咚”地上下敲地面,好疼。但我无法分辨是叶子疼还是只有腿疼。
距离变成外观护眼的生物又近了一步。
不管怎样,我自己活不长了。就算用树果延续生命,也只是下一个我诞生。就算许愿想要完全不变,诞生时将一切都继承,然后事实上愿望得到实现,我果然还是会觉得,那和现在的自己并不一样。
竟然把剩下的生命扔到这里浪费,我还真是奢侈。
然后,我稍稍小睡了一会儿。
快到傍晚,阳光还是白天的状态时,她回来了。
从脚步声我就立刻知道了是谁。我忽然一时兴起,换了个躺着的方向。在森林里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然后我用帽子盖住眼睛。这完全是失去意识的姿势,我对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期待不已。
多半是屁股上挨一脚就结束了吧。
门被打开发出声音,我一下子捏紧脚趾的缝隙。
她就算回来也不会打招呼。我正想着她会怎么做,脚步声突然加速了。这是要狠狠来一脚吗?我吓得胆战心惊,结果是肩膀被抓住,然后被拽了起来。帽子掉下来滚向身后,我便看到她的脸就在眼前。
在极近的位置,我们四目相对。
我忘了在帽子下闭上眼睛。
她的眼神锐利而凶狠,眼看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我。
“嗨、嗨——”
我连敷衍的工夫都没有,于是精神地打招呼,结果她一脸严肃。然后她的眼睛和鼻子看起来正在膨胀的时候,肚子已经被踹了。
我还来不及疼就滚到了地上。“呃咳,呃咳,嘎!”她继续狠狠地踹着。必要情况下可以杀人的女高中生,在打人这种小事上不可能控制分寸。她毫不留情。
“对不起啦。”
我道歉了,可她完全没听进去,继续踹个不停。我团成一团露出后背和屁股,用防卫的姿势挨过去。直到她体力耗尽为止,脚都没有停下。
没过多久,暴力的雨停了。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肩膀晃得厉害。噢,噢,噢,随心所欲地踹完人,累了就在那儿一坐,架子可真不小啊——我倒也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有这么想,但还是四肢着地靠过去。被揍成这样还为她考虑是不是有点怪?虽然也不是没有这么想,但先恶作剧的是我,所以有点理亏。而且吧,你看,而且。
“哎呀真是对不起啦。我是想再现令人感动的相遇……”
我嘿嘿傻笑着说出玩笑,却也只说到一半。
她在哭。
我探头看去,她紧紧咬着牙冒出眼泪。
而且眼泪不是一滴两滴,已经可以称之为滂沱之势了。
不知她是不是想立刻止住眼泪,擦的方式很粗暴,像是把脸颊磨光一样用力,可眼泪却接连不断地冒出来淌下。对此,她焦躁地朝我甩胳膊,好像在让我一边去。胳膊肘一个劲儿地撞到我。
啊啊,我明白了,她是不想被我看到眼泪,才花了超出必要的时间来踢我。
这是何等的自私。
“这东西,怎么回事嘛。”
她像是朝谁发泄怒火一样骂道。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啊——火大。”
情绪不安定的她吸了吸鼻子,结果脸跟着颤抖,又有眼泪流了下来。
感觉她的脸要因为盐分变得黏糊糊了。
她本人不知道的事,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
只是,让她哭的原因出在我身上,这点不会有错。
房门处是她随手丢下的包,只看这个也知道她很慌。……啊啊,我自作多情地理解到,早上她是担心才叫醒我的啊。
“好高兴。”
“高兴什么啊去死吧。”
她用手心接住吧嗒吧嗒掉下的大颗眼泪,朝我甩过来,湿淋淋地粘在我身上。第二次甩过来时,我试着用胳膊上的藤蔓部分挡住,藤蔓变得湿淋淋的。
藤蔓并没有急速生长。
“这有什么意义啊?”
“并没有。”
被她揍了。
但,我仍待在她旁边。
……之后,等她停手,我问了一下:
“冷静下来了?”
“一开始我就和往常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莫名其妙流了眼泪。”
她的语调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视线的冷淡也一如既往,很像她的风格。
屋子里没开灯,角落处开始暗下来。
“我先说清楚,刚才哭不是因为你如何如何。这点是肯定的。”
她淡漠地断言。声音似乎没有足以让人意识到表里两面的厚度,单纯是罗列事实。
“会那么做也不是因为生气……用语言没法表达,但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不是悲伤那种美好的东西……总之,不是对你。这点我很清楚。”
所以,我反而不知道了啊。
她这么说着,急躁地抓乱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势头稍稍放缓的眼泪掉在地上。她甚至一副反胃的样子,像是在感受到盘踞于自我内部的东西。她对什么感到恐怖的样子,还真是稀奇得很。
至少,她已经顾不上自己把那个样子暴露出来,这点就很稀奇。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并不从容的她,说的话中没有谎言。我和她的关系,没有让她慌乱地流泪的价值吧。
但是也好吧,我心想。
只要我自己觉得有这个价值就行了。
“你回来得有点晚,和朋友出去了?”
“是啊,不行?”
她的声音再次变得不高兴。先不论流泪的起因,被人看到自己的哭脸似乎让她非常羞耻。
“我觉得很棒。”
“去死吧你。”
嘟囔似的诅咒也好像是在掩饰害羞,令人莞尔。
“活到现在,真是非——常久违地这么高兴了呀……大概。”
“就说了哪里让你高兴?”
“那个啊,要是明天有空我们去玩吧。”
她持续流了很久的眼泪止住了,而且再次摆出严肃的表情。
“绝对不要。”
“好过分——”
“因为你只有两百元嘛。我要被勒索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理所当然的担忧。
“到两百元能玩的地方玩吧。”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解决钱的问题吗……”
“有什么办法。我一没驾照,二没户籍,没有没有一无所有啦。”
哈哼——我说着把手晃来晃去。
“还有你的打扮土得要死,一起走太丢人。”
“诶?这还土?你没事吧?没被朋友欺负?”
我设身处地地为她担心,结果又被揍了。
“看,这里破掉的样子不经造作,很酷哦。”
我露出胳肢窝说明道,结果她别开了头。看来她知道这很酷。虽然也想介绍一下脚腕上的装饰,不过我莫名有种预感,要是给她看了会挨揍。
“明天有社团活动吗?”
“倒是没有”
“那果然就定明天吧。”
“什么‘果然’还有‘明天’,我没说要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等你想去的时候就去啊。”
听她骂道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个心情,我笑了,然后事先拜托她:
“只不过尽量早点比较好吧。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其实有可能想明天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可她却朝我看来。嘴像是被苦味折磨一样僵着,而眼角像看到明亮的东西一样扭曲地闭着。
“怎么了吗?”
本以为,问了她又会说没什么。不过这次她没这么说。
“我觉得你卑鄙到家了。”
“诶?”
我突然就莫名其妙遭到痛骂。而且她还瞪了过来,我完全成了坏人。
“你在生什么气?”
“因为你卑鄙。”
“要是不为我简单说明一下,我想反省都做不到……”
被无视了。她站起身,去捡起包。
隔着她的后背,我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就这样,她抓住包的带子后。
“明天是吧。”
她嘟囔着说道。
“嗯,嗯。”
我刚一笑,她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尽管脸朝着别处,仍准确地一脚踢了过来。
如此这般。


“把这顶帽子送给你吧。看,正合适。”
“花的味道很强。所以你是藏不住的。”
“是这家伙冲出来的!”
“听好了,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
“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
“快点起来啊。”
啊——确实有过那些事呢,我心想。和往常一样,醒来时身上湿漉漉的。这次睡醒就是这么忧郁,甚至让我觉得身体要是能溶化消失就好了。
在黑暗中,我剥下毛巾毯,打开隔扇。时间还早,太阳才刚露出头来。而天空泛白,感觉不到群青的气息,我呆愣地望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是好事。我朝右胳膊看去,发现藤蔓生长的模样和昨天比没有变化。它似乎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胳膊没有被植物夺走控制,而且我仍然必须自己动脑思考才行。
我不慌不忙地想,说不定这植物真的仅仅是在生长而已。另一方面,如果所有事物都有意义,那么这也是告知我某件事的征兆吧。
或许差不多是时候了。
“……唔。”
她仍然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安静地待在壁橱里等待天亮,免得吵醒她。
等待的时候,我回想起她的眼泪,就嘿嘿地傻笑起来。
到她起来还要很久,但那份记忆足够用来打发时间了。
她睁开眼皮,仿佛随着房间中光线的变化做出反应,半睁着眼睛朦胧地盯着天花板,然后再次发出睡着似的呼吸声,看来脑子几乎还在睡。那表情很有意思,于是我继续欣赏下去。
然后,我算准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的时机,从壁橱里出来打招呼。
“早。”
她把嘴弯成“へ”字形,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早上好。”
我跳过去在她面前着地。她非常不愉快地用力闭上眼。
“可以在你眼皮上画烤猪不?”
“你傻不傻。”
她一脸不情愿爬起来,嫌碍事似地撩起长发。
“你起那么早能干嘛。”
“上年纪的人的早上很早哦。”
究其原因,要睡得久也必须要有相应的体力。
我也不止一次变成老太婆,切身体会过这件事。
她叠起被子收拾好,然后看着窗户的方向,淡淡笑了。
天空把厚重的灰云穿在身上。据说下午会久违地下雨。
“天气真不凑巧啊,是不是谁心术不正呢?”
“不凑巧是说?”
怎么回事?我歪头纳闷。她惊讶地眯起左眼,摆出左右不对称的面孔。
“不是要去玩吗?
“咦?不出门啊。”
我虽然说了要玩,但没说出去玩。
“我又不能带着你出去结果让你不愉快嘛。”
她讨厌和我一起出门,而且我只有二百元。
她闹脾气似地撅起嘴。哪里有让她摆出这幅态度的因素啊?
“是呢。”
话里不知为什么带着刺。她总是一副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样子。但,那说不定是她还有许多能改变的余地,以及想要改变的东西。
而这样的事,对于每天的日子已经像多次泡过的茶叶一般乏味的我来说,已经在久远的过去就遗失了。
“于是,就在这里玩吧。”
“能干什么啊,这儿什么也没有啊。”
“还真是。”
闲的时候我在屋子里找过,但没发现娱乐用品。连扑克都没有。
看书不算娱乐。至少对我来说不算。
“所以不用特地做什么。”
“啊?”
“我想听你说话。那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她像是疑惑似地顿了一拍,但很快变得冷淡。
“你不是说,人生没什么开心的事吗?”
“诶——我说过这话——?不知道呀——”
听到我装傻,她一句“你想想自己都多少岁了”朝我使出毒辣的一击。
“昨天那个——你和那个某某小妹妹去玩了吧?”
“七里。”
“对,小七里。”
我赖着她要她讲那时的事。“倒是没干什么。”她先是这么铺垫了一句,可接下来却一点一点地说起社团活动之后的事。声音和语调带着湿意,仿佛预先沾上了雨珠。不对,这种时候,应该用水灵灵,或是温润这样的形容吧。
比如她带七里熟悉了镇上的什么地方,比如她们去哪里转了一下,还有被挤在游客的人群里大声叫出来很丢脸之类的事。对发生的这些事,她掩饰不住自己开心的样子,态度坦率,整理好心情,看着未来。她没有混乱,而是将这些事情全部接受。
这样啊——感受到她这样并不乖僻的部分,我心想。
……这样啊。嗯,我明白了。
可以确信,以红色果实为开端的她的故事,已经迎来了结局。
我不由得产生一种踩在又粗又白的线上,而后跨线迈出一步的心情。
“麻烦你也说点什么呀。”
说完后,虽然没有定这样的规矩,她却像换班制一样把话头抛了过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吗?我想着眼神飘来飘去。毕竟,我没有什么活动。
因为我身上完全不存在所谓生产能力这样的东西。
“啊,对了。我知道我这次诞生时许的愿望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这是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是这样,那就一定是正确答案了。
“我许的愿望,肯定是回忆。”
这,就是我的结论。
“回忆?”
“嗯。最近,我想起了各种过去的事情。”
而且脑子并没有被撑坏。不过,偶尔一口气冒出来的回忆会让我眼花缭乱就是了。
这是因为我在快死的时候,对自己为什么存在而感到不安吗?
说不定我是想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才会寻找理由。而随着那阵余波,记忆也像整理旧照片一样回到复活的我身边。
“噢——有美好的回忆吗?”
“几乎没有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寿命超越常人而受到惩罚,我几乎不曾得到温柔的对待。
要说能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那就是今后的事了。
“我像现在这样是最幸福的。所以,今天早晚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我咧嘴一笑,简单地总结出想告诉她的事。“好假。”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着害羞起来。
“我没害羞。”
“能陪我玩我很高兴喔。”
我只是想和她一起度过时间。不用做特别的事,只是想与她共享人生中的一天。对方的人生,会成为自己的回忆。
反之亦然……我觉得正因为这样,人才会和其他人打交道。
听了我满怀感谢的话,她像是斟酌言语般向我询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到这儿以后,这个问题不知道被她问过多少次,我已经懒得数了。
而每当这时,我都会装傻似地讲出真心话: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啊。”
被我出其不意地抛过直线球,她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沉默。于是我继续追击。
“你喜欢我不?”
“讨”
她正要立即回答,但嘴唇中途就停下了,像是上面沾上苦水一样皱起眉头。她闭上眼睛,垂下肩膀,吐出一口气,仔细地处理好什么以后,冷淡地把脸朝向旁边改口:
“一般般。”
这回答和过去的某物重叠,贴合。
我禁不住大笑。
“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很好。一般般吗,一般般就好。”
这样的我并不有趣,她的态度越来越严厉而冷淡。
这一风味,便是最为滋润内心的娱乐。
我简单地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她稍稍有点兴致勃勃地做起听者。
而她说起学校里琐碎的事,我便热衷地侧耳倾听。
夏季,普普通通的一天,气温稍稍平和下来的时候。
随着漫长的时间海洋随波逐流,其中,我怀抱起细小、坚硬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也很早就睁开了眼睛。睡眠很浅,但大脑清醒。
一动不动地睁眼盯着完全的黑暗,眼球就像干裂般疼痛。我揉了揉眼睛,静悄悄地打开隔扇离开壁橱。然后拿起昨晚收拾好的包,把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仅有一次,我远远地窥探她睡着的脸。要是靠近可能会吵醒她,于是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脸。直到开始难受为止,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但愿到死的那个时候都不会忘记。
“我的…………………………………”
一开始呼吸,嘴就差点发出声音,于是我慌忙后退。我捂住嘴,放轻脚步走到门口,然后慎重地开门,轻轻招手后离开房间。她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继续睡得香甜。
光是这样,我就莫名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走廊里幽灵般移动,来到另一个房间前停下。
“受你们照顾了。”
隔着房门,我朝里面的两人用绝对不会被听到的声音道谢。
带着包含感谢在内的种种心情,我深深低下头。
解决该做的事,我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无论潜入,还是悄悄离开,我都习惯了。不然,没有社会背景的我很难在夹缝中生存。
穿上鞋,打开门,从她的身边离开。
外面开始天亮了。声音很远,城镇还没有开始运作。
“如何?植物君,你喜欢天亮的时候吗?”
我卷起袍子露出右胳膊。勒进皮肤般伸展的藤蔓淡淡地沾染黎明天空的色调。透过缝隙看到叶子细微的摇晃,内心便莫名变得伤感。
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家。
继续待在这里,“我”就又得死一次。
不能让事情变成那样。大概不能。这是我的意愿。
我走下楼梯。途中遇到一个阿姨,貌似是出来扔垃圾的主妇。超过她时,我叫了声“早呀——”,有精神地打了个招呼。阿姨惊讶地停下脚步。这样也不错,我满足地打算离开,身后便“早——”地传来有活力的声音。
回头看去,扛着垃圾的阿姨便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别开视线。
“这打扮真有趣。”
“我偶尔就会被人这么说。”
“哎呀?”阿姨带着微笑微微歪头。
“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几天前我们倒是错身而过来着。”
“不不,是比那更……”
噢。
阿姨目不转睛地探头朝帽子里面看。她把眼睛瞪圆了一下,然后“不对不对”地念道,像是否定什么似地缓缓摇头。
“……不,果然我可能认错人了。”
啊哈,我差点忍不住笑。
“是吗。那我走啦。”
“嗯,好。”
我重新转向前面。
最近,净是些开心的事。
“很好很好。”
前进吧!现在就连这样琐碎的小事都会助长我前进的意志。
完全走下楼梯。我打开包。
“早〜饭,呦。”
我大把抓起包底剩下的红色果实,一起扔进嘴里,不留空隙地紧紧塞满。直到塞得快要吐出来,再用喉咙和舌头一点点将果实挤烂。确保一点点缝隙后,便夸张地活动下巴把果实嚼碎咽下。
十个,还是二十?一百,两百,还是一千年?
我要继续活下去,就算身体变成植物,我照活不误!。
你看,我很幸福嘛。因为开心,非常开心。
和黄昏时相比,被朝霞裹住的城镇更红一点点。远处的大楼被紫烟吞没般染上颜色,云海仿佛孵化凤凰般火红发烫。
听到鸣叫声,我抬起头,便看屋顶上停着鸢。
一天的开始,伴随着些微热量一同静静地高涨。听到远处的蝉鸣,身体的中心便“哗”地一下溢出什么东西。我大步向前,一步,两步。
魔女的帽子,充满朝气地蹦跶着。
我已经活得足够了。
然后,“下一个”我或许也能活得心满意足。
至少,要把活着这一权利寄托下去。
我也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
所以,我决定再稍稍活一下。
我向在短暂的一生中停留过极长时间的房间,以及她辞别。
而这句话,一般来说近似于感谢:


“我过得很开心哦,我的姐姐。”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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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②


姐姐总是在读书。可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书时,她却说不是。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
是这种理由吗?我吃了一惊。
在那之前,我都觉得打扰姐姐读书是不行的。要说原因,是我自己不喜欢做什么事时被打扰。会有人喜欢吗。
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了吧,于是我试着邀请她说:“来玩吧”。
姐姐有点惊讶,但还是说着“倒是可以”,简单就合上了书。
“玩什么?”
“我想想——……我想想呀——……在浴室玩吧。”
“为哈?”
“我喜欢浴室。”
我们两人偷偷去浴室,弄了气泡浴。我们开大阀门放出热水,把肥皂搅出泡泡。两人一同“噢——”地哗啦哗啦搅动,搞得浑身是汗,然后正好就这样直接进浴缸。泡泡贴在皮肤上痒痒的,姐姐也比往常更欢快。能做的事情增加,她显得很开心。
由于我们自作主张进浴室大闹特闹,后来被妈妈骂了一顿。用块状肥皂弄气泡浴的话,清理起来好像很费力气。作为惩罚,两人被命令打扫浴室。在其中的间歇,我也时不时和姐姐玩。浴缸滑溜溜的,滑倒会很危险,但我还是很开心。
打扫几乎都是姐姐做的。
“下次我来做。”
结束后我如此宣布。“真的?”姐姐温柔地确认道。
“可以夸夸我哦。”
“等你认真做过再说。”
姐姐捏着湿透的袖子,咧嘴一笑。
我喜欢看姐姐这样的笑脸,而且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愉快。我心想,姐姐真是好东西啊。有姐姐真是太好了。
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有过相同的感想。
今后,我想和姐姐再玩更多东西。
不过那之后过了两天,我就死了。
我死了多少次呢?
先是被轧死的一次。然后没能及时醒过来就是痛苦的开始。注意到的时候,全身已经起了火。我是在火葬场复活了。以前从没被人正经地准备埋葬,真是大意了。火很快就把肉烧焦,然后烧到了骨头。骨头好烫。未知的感觉让我大哭大叫,从棺材内侧敲打喊着让人打开,但不可能有人理会。于是我死了。但又立刻复活。连脑子都烧掉,让我无法保持理智,只能一味敲打眼前的黑暗。快打开啊。快打开啊,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啊


“激灵”一下,上半身一个哆嗦。
“呼噜噜噜噢——……”
我发出了怪声。
首先,我擦掉快淌下来的口水。然后,环视屋里叹了口气。
当然,这里没有像梦中一样设施齐备。
差不多该习惯了的霉味也让我觉得新鲜又呛鼻,仿佛自己刚刚还待在别的地方。
最后,胃部紧紧缩起,用绞痛声张着空腹。
小睡时做的梦,恐怕是我的过去。
我似乎对自己有姐姐不抱怀疑。而且那个姐姐,也对我是妹妹一事感到理所当然。我是吃下果实后,换掉了真正的妹妹吗?自身姑且不论,果实有足以干涉他人的力量吗?
那时的境遇和心情,我已经无法再清晰地回想出来。想必,那些东西很宝贵吧。我会把好的记忆当作秘密,不让别人知道。想看也就只有在睡着时稍有松懈的时间,而且那时看到的记忆便会和梦境混在一起,很快变得暧昧模糊。
只有被杀一类讨厌的记忆会被我放出来共用。
历代的我,都极其独善其身。
难得泡的茶也完全温了。冷掉后就更苦,我做好心理准备喝了下去。苦味在舌头上游窜,仿佛划出北斗七星状的线条,这感觉刚好驱走残留的睡意。我把茶喝光后起身,腰和膝盖便吱嘎作响。
我把杯子放到徒具其形的分体厨房的洗碗池里。现在自来水也不通了。我决定之后再洗杯,拿过小型斧子离开小屋。
“哇噗。”
不知是不是还没有完全醒,我把草的事给忘了。脸上受到屋顶垂下来的藤蔓们的迎接。可恶。我挥动斧头,藤蔓缠在我的胳膊上就断了,和斧刃没什么关系。伸手去拂掉缠上来的藤蔓,结果弄得零零碎碎的,有一半左右留在了胳膊上。我把混着枯黄部分的藤蔓在自己的胳膊上摩擦。刷拉刷拉的。一松手,就一块一块掉了下去。看来这东西不会靠连在我身上增殖。
准备柴火,确保食物。此外修理椅子也在今天的计划之内。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还想把小屋周围的草稍微割一下。夏天草长得很快,真让人吃不消。冬天也必须面对严寒,无论什么时候都很难熬。
这儿可没有什么安宁。
为了活过今天,就必须把当天的时间一点不剩地用来过活。
“啊——好烦……”
我也时不时就会考虑,要不赶快死掉了事,转移到下一个我算了。
尽管很清楚这做不到,我还是会毫无意义地如此思考。
我住在谁都不会靠近的废弃山间小屋里。日式房间的草垫上霉味很厉害,水电也都停了。周围的草杂乱地长得比小屋的屋顶还高,到处都是飞虫。屋子可以躲雨,但强风会毫不留情地钻进来。窗户玻璃碎了的地方我就放了块搁板凑合一下,另外还修理了变形后不好开关的窗户。就算解决一个问题,还是会不停冒出新的来,光是想要应对这些,就会花费大量时间。
但或许光是有事可做,就比至今为止的我强多了。
我轻轻敲了敲写着小心森林火灾的公告牌,和它打招呼。这就像是每天的仪式。感觉要是用力过度,脚下快腐烂的牌子就会摇晃着倒下,控制力度很重要。
外面依旧闷热。虫鸣声比耳鸣更过分,草木郁郁葱葱,心情也不得重见天日。身处的地方全是比自己高的东西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点从我离开城镇就没有变过。
被遮住的天空远处传来了鸟叫。我立刻就听出是游隼的叫声。那声音比其他鸟更尖锐得多,仿佛啄食空气一般。在开阔的地方,时不时就能看到它们成对飞在天上。
和以往一样,我沿着算不上路的林间缝隙朝上走,打算去后面的河边。在看惯的斜坡上,我发现了异物。
“嗯——?
我紧紧抓住斜着生长的树,凝神朝下观察。在因土和树干紧密贴合而统一成朴素色调的群山中,五颜六色的东西会很显眼。蓝色的。沿着形状看去就看出是人形,而且不是竖着而是横着。
有个女孩子倒在林间。
“…………………………………”
这一情况,似曾相识。
一阵不可思议的感觉挂在心上,仿佛干巴巴的东西在触碰脑子一样。
可一旦想用眼睛、大脑追过去看个究竟,那感觉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之前的事?还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前的之前?总之,过去的我的记忆在捣蛋。真碍事。
女孩的腿挂在树干上停在那里,看来是脚下滑了一下。要是没有支撑的东西就会滚下很远,最坏的情况就没救了。想要装作没看见的念头,和想去救她而前倾的身体。两边都在表现我的心情。
“看到讨厌的东西了。”
我嘀咕着,去把斧头放回了小屋,然后慎重地从坡上滑下去到达女孩身边。靠近后我就知道了,蓝色的真面目是运动衫。是学校规定的东西吗?我把手放在她脸前确认,还有呼吸。脚下踩稳后,我慢慢把她抱了起来,顺便悄悄伸手放在她胸部。
这不是什么亏心事。
“…………………………………”
心跳清楚地传了过来。
我背着她上不去,就只能绕个远,走平缓的路回到小屋。我一步一步,小心地选择脚不会被坡度绊住的地方前进。汗珠大颗大颗冒出来淌进眼睛里,挺讨人厌的。
要是一起滚下去的话我就没力气把她搬上去了,我打算变成那样的话就把她扔下自己回去。
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女孩的眼睛睁开了一半左右。嘴也一样半张着。
“你醒了?”
要是她胡闹起来就糟了,真希望她再昏过去。
“诶嘿~”
“很——好还没清醒。”
听到不得要领的回答,我放心了。希望在到达安定的地方前她都能老老实实的。
“妈妈。”
“谁是你妈啊。”
听到女孩半睡半醒的梦话,我禁不住开口反驳。
尽管满身是土,我还是完全爬上了坡道,来到平缓的山路。走到这里以后,带着她走就单纯变成了件累活。好烦——我嘟囔道,干渴的嗓子喀啦喀啦地响着终于来到山间小屋。
从半路就被我毫不顾虑地晃来晃去的女孩,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小屋。
“这里是……”
“My home。”
没有房租没有通电也没人影的独栋房子。这儿里登山道很远,本以为暂时还不会被发现才对。不对,与其说是被发现,不如说是因为我多管闲事。
做好人毫无疑问会吃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我把她带到里面的卧室,给她脱下鞋,剥下背上的帆布包,手放在屁股和后背抬了起来。好重。最近的小孩发育得好过头了。
“做好心理准备吧,味道很难闻。”
我把她丢到双层床的下层,女孩在上面打着滚,最后趴在那儿说梦话一样抱怨道:
“动作,轻一点。”
“有意见就自己躺下。”
我折起发潮的坐垫当枕头,塞到她的脑袋下。
“我到外面干活去,要走也不用打招呼。”
这么告诉她后,我离开卧室。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我的身体也已经在吱嘎作响了,来到小屋入口附近,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下。
全身都被不快的感觉罩住,仿佛热幕降下纠缠不休地贴在身上。身心双方都在切实地积攒疲劳。
“遇到人了。”
光是这样就让我心情沉重,仿佛精神咯吱咯吱地不断遭到消磨。
明明待在小屋里,心情却仿佛看到了乌云,我怎么都想休息一下却无法如愿。所谓独自生活,意味着休息期间一切都会停滞。不会恶化,也不会好转。所有的事情,都只能自己解决。
今天最多也就只能去打水,没法在山里走一圈了,剩下的时间我决定从事椅子的修理。山间小屋里原本放着一把木雕椅子,不过前几天靠背被压断了,就算没靠背也不是不能坐,但椅子腿也不稳了,于是我准备顺便把靠背也修好。
“啊——不过……已经有人到这边来了……”
我朝小屋里面伸头。这么一来,就算修理不是也没意义?
“算了,也好吧。”
把想过要做的事放下不管也会留下遗憾。在这没有束缚和保证的人生中,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尽可能减少懊悔了。我从椅子上下来,蹲下。
“不过这还真是老古董了。”
靠背上雕刻着葡萄。是伴随着藤蔓和叶子结出果实的葡萄。放在这种偏僻的小屋里显得可惜的好东西,所以我才想修好。开始干活,我就想起自己还什么都没吃。小屋里能吃的东西很少。
夏天没法保存食品让人头疼。就算明天有保证,也很难保证一周后的食物。能不能再碰上好运抓到鹿啊。上次我偶然发现腿受伤的鹿才得以猎杀。那种好运能够持续就好了,不过季节从春天来到夏天,完全没有持续的迹象。河里的装置收获又如何呢?
我考虑各种事情,三心二意地修补靠背,白费了不少时间,去河边打水回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女孩也是在那个傍晚的时候起来的。
我完成折断的靠背的加固,正在调节椅子腿的长度时,女孩稍稍露了个头。她一副畏缩的样子,好像有点警惕,宝贝似地抱着行李。
“那个……”
“你好。”
我坐下来确认椅子腿稳不稳,左右移动重心好像都没问题。
“是你救了我吧?”
“因为没能装作没看到呀。”
我倒是想那么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敲了敲靠背说“请”催促她入座。
“非常感谢。”女孩说着坐下后缩起身子。但那样还是比我大。仔细看去,她额头和额发的缝隙间有大块红色的痕迹若隐若现。估计是撞到树干了吧。
“有哪里疼吗?”
“到处关节疼。”
要是掉下去时受到冲撞,运动衫下面肯定青一块紫一块的吧。
“活动手脚也没问题?”
“大概。”
她咕噜噜地转动双臂,上下踢腿,没有明显疼痛的样子。呼吸好像也正常,没有骨折的话就没事吧。我不是医生,健康问题也只能照顾她这么多。
我从屋子里面准备了另外的椅子。这把椅子没正经用过,我用手擦掉上面积的灰尘,然后坐上去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把干燥过的叶子放在平底锅里,给壶里填上水。
“我去把茶煮开。”
“啊,不必张罗……”
“放心吧,我没张罗。”
只不过我想喝罢了——为了缓解饥饿。河里抓鱼的装置一无所获。夏天经常没有成果,是不是栖息在这里的鱼的种类有关啊?
我在外面开阔一点的地方生火,攒起干燥过的树枝,借着树叶点着火柴的火。听说现在城市里已经不用什么火柴了。我知道只要一拧电气化产品的开关,就能轻松地点火,同时我也感觉,以前在城市的某处生活过。
我一边看着火,一边望着傍晚的到来。树叶在季节中率先染上红色,风也变得平和。日落像渗入天空般薄薄地延展,远远望去也不会难受。
只有星星的周转和过去相比完全没有变化,记忆令人怀念。
大概那是仅靠几百、几千年是无法改变的超脱常理的存在吧。
若是从天上俯视,就连我也不过是颗有点硬的沙粒。
火安定后,我把茶叶放在平底锅里炒。这么泡茶行不行啊?学习正确的方法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过去,现在完全不记得了。炒过茶叶后先放在一边,把壶里的水煮开,再放进炒过的茶叶,搅拌后放一小会儿。这和正确的做法扯不上关系,但仿制的茶就泡好了。
处理掉火以后,我拿着壶和平底锅回到小屋。
女孩正在摸放在架子上的帽子。发现我回来,她慌忙把帽子放回原处,不过这应该不是什么亏心事。我收好平底锅。
“要茶吗?虽然有点苦。”
用篝火烧热的壶上沾满煤烟子,一片漆黑。我准备两个茶杯倒上茶。她姑且算是客人,于是我把没破的杯递了过去。
递出去以后我才想到,前段时间用完有没有洗过啊?
女孩打探着茶杯,没有立刻喝的意思。
“这是什么的茶?”
“草。”
上面不是零零碎碎地浮着草嘛。
女孩的鼻子离开茶杯。
“是草喔。”
“就算你说两遍……”
我先喝了一口告诉她没问题。和宣布的一样,确实苦。
“但是身体会暖和起来。就算夏天也意外不错哦。”
基本上,身体这种东西暖和比冷强……我是这么想。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上茶杯,结果翻起了白眼,不知是因为烫还是苦。她把茶杯放回桌上埋怨道:
“真的好苦。”
“矮竹叶子的茶。”
是山里要多少有多少的东西。女孩皱起眉头。
“一开始就这么说啊。”
“说了你就放心了?那么轻易相信别人可不行。”
会觉得定居在这种地方的是正经人那可真是天真。
“但是,你不是救了我吗。”
“你记得啊?”
还以为她当时意识模糊脑子一片混乱呢。
不知女孩是不是没了自信,她抱起胳膊开始沉思。竟然因为我这种随便的话烦恼,看来是个直率的孩子。
我心想,今天是星期几呢?是初中生外表的孩子在山里闲逛也没问题的日子吗?我连天数都没有好好数过,就更别提星期几了。我头疼了一会,便从季节上想到搞不好是暑假。
“是你背着我带到这里的。虽然我的记忆到中途就断了。”
女孩好像终于确信了。所以我试着故意反驳。
我到底在玩什么啊?
“说不定我是想把你的衣服和行李剥光然后一脚踢走。”
她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不过很快,她似乎一下子反应过来。
“要那么做的话就不会让我睡在床上吧?”
“那……呃,那我该说自己是怎么预谋的好呢……”
我慢慢喝着茶思考。看到这样子,女孩微微笑了,好像放下了心。
这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让她动摇。
“我是打算让你安静下来再吃了。”
“好怕!”
她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这是完全不信吗。
但因为食物不足,其实这个可能性最大的。
与其扔掉还不如吃了。
我又喝了一口茶,舌头和下唇因涩味而颤抖。这时女孩询问道:
“呃……你的名字是?”
“我?谁知道……我没有名字。”
很多很多浮上心头又消失的名字。各种各样的文字,笔迹黑白分明地涌上心头。全部都是我的名字吗?还是说和我相关的人呢?
感觉光是要详细地将它们罗列,就必须献上全部的人生。
“你真怪。”
“不是怪人的话就住在城镇里了。”
不只城镇,社会和人的精神都在逐渐成熟。该说是提高了警惕吗,还是说开始选择能够信任的人了吧。我觉得它们是变聪明了。而在这样逐渐完善的社会里,像我一样的存在变得难以生活。
如今情报的交流很轻松。都市传说被看破,幽灵受制于科学,甚至连雪男的脚印都被找着了。最后那个好像有哪里不对。
“哎,就是这么回事。”
“哪里是怎么回事?”
女孩没跟上话题,不过立刻对另外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嘶嘶,她嗅起小屋的味道。感觉是要说有霉味之类的话。
“花的香味。”
女孩睁大眼睛说道。……哦?
“不错的香味,感觉好怀念。”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家小屋里的霉味让人受不了。”
我主动说了出来。“也有那个味道就是了。”女孩也承认。
“但花香更强。真神奇,明明看不到什么花。”
“是呀……”
小屋里有会发出那种味道的东西吗?茶?也不对。
“这附近也没有花田,真搞不懂。”
说不定是她把什么味道错认为花香了。
只是,我也感受到鼻子深处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那东西比气味更硬一点,让我能想到具体的东西,仿佛和些微记忆相互重叠。
总觉得,以前也曾被人这么说过。
“不说这个了,喝茶吧。趁热才好喝。”
我硬推过去一样劝她喝茶,结果被应了一句“我觉得不会凉那么快”。这话完全没错,不过女孩似乎多少碍于恩义,“嗞嗞——”地小口喝起茶。
“虽然苦……不过自己做茶,总觉得好厉害。”
女孩用浮现出柔和的光的眼眸看着我。羡慕?诶呦,你可误会了。
“不不完全不厉害。其实谁都能轻易做出来。”
“平时你都做什么?”
“修理小屋还有确保食物。基本上光是做这些事一天就过去了。”
今天救了人命,一天就结束了,真是少见。
“生存游戏?”
“不是那么帅气的事。”
“你住在这里,是兴趣?”
“怎么可能。”
要是兴趣我就会付钱住个像样的山间小屋。我只是没法把这当兴趣。我一饮而尽一样把茶喝光,然后再倒满。
要是不把饥饿的感觉蒙混过去,就没法睡个好觉。
女孩用手掌包住茶杯,朝斜后面看去,视线前方是我随手扔在那边就没再管过的红色帽子。是刚刚女孩在摆弄的东西。
“你是魔女吗?”
看来是从帽子的形状联想到的。想法真随便。
“谁知道……虽然是我的东西,但戴上也用不出魔法……住在山里那种东西只会碍事呀。”
感觉就算想用来遮阳,帽檐也会被树挂住,来到小屋后我从来没戴过,也没起过用完就扔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好像是我在伺候它一样。搞不好,这是对某一次的我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无意识地把它看得很重要。
“那,小姑娘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老是被人询问也很无聊,于是我也试着发问。
女孩重新转向前面,盯着茶的水面(也可以说是低着头)回答:
“郊游而已。”
声音比刚才更坚硬。
“一个人?”
没错,女孩说着点头。一个人吗。在连登山路线都没有的地方,一个人。
“嗬——”
“我发现了一栋小破屋,就想靠近看看,结果脚下滑了一下。”
她向我说明自己会躺在那里的经过。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小屋被发现然后我接触到别人是无法避免的吗。那样的话,还好我救了她。
“那个,可以的话,可以让我住在这里吗?”
气氛上我就感觉她要这么说,所以不怎么惊讶。
只不过心想她真是个笨蛋。
“到山脚去的话就有更好一点的小屋喔。”
“这里才好。”
女孩摇头道。中长发像掸子一样“呼啦啦”地飘动。
跑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还有所拘泥,显然她不单纯是来游山玩水的。
“嘿——”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女孩像是做坏事被人责难一样别开视线。
要是心里有愧的话,别和素昧平生的人说谎不不就好了。
“随你喜欢啦。这里又不是我家,没权利决定让不让你住。”
我小口喝茶。就算有什么缘由,她还真能想到要住在这儿啊。
就没有觉得对我不放心吗?哎,要当坏人已经有点晚了吧。
毕竟,到目前为止我有太多干坏事的机会,却人畜无害到这种地步。
“不过今晚没饭吃哦。”
“啊,我带了一点所以没问题。”
她打开帆布包,拿出点心面包。面包。甜味。
舌头上“吸溜”一下渗出口水。上次吃有机物以外的东西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看到女孩毫不在意地开封,大口咬住,我的喉咙深处发出惨叫。朝洞窟中大叫般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女孩把咬过的面包微微朝向这边。
从馅的颜色来看,好像是果酱面包。
“要吃一点吗?”
“……不了。”
我差点就要点头,赶快在桌子下掐了一下腿。
“讨厌甜食?”
“我很难认为自己也没法否认那个因素。”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好好跟上人说话啊!放机灵点儿啊!我在心里大叫。
管它是不是冷酷无情,女孩大口大口地不断侵略点心面包。
“但是要住下的话学校怎么办?”
“现在是暑假。”
“啊——果然是这样……”
明明我都没去过学校,可不知为什么有点怀念。
“就算那样我也觉得应该和家人联系一下。”
要是能联系上的话。让家人担心可不好,我心里有这样的印随。
“听你的。”
女孩吃完点心面包后,这么说着站了起来。
“说的话意外地有大人样呢……”
女孩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一只手拿着电话出去了。“哇噗”一声,她脸撞到了藤蔓。
我目送她的后背,第一次知道一件事。
“这里,有信号啊……”
本以为我在世界上无依无靠地遭到孤立,原来看不见的电波一直在嗖嗖嗖地穿行,只不过是我无法接收罢了。
不知不觉中,走在外面的人随身带着电话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两、三个以前的我活着的时代里还没看习惯的东西,已经融入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我跟不上那一变迁。
如今,住在城镇里的人们才更像魔女,也更精通魔法。
女孩很快就回来了,她慢慢关上门。
“我说是来野营。”
“野营啊……”
哎,可能她说得也差不多。
“那,喝过茶就差不多该睡了,你做下准备。”
她一脸“诶,这就要睡了?”的表情睁大眼睛来和我确认。Yes,我点头肯定。
“就算点灯度过夜晚也是浪费资源嘛。”
点篝火也需要道具。所以太阳落山后,一天的活动就结束了。
“而且在这一带,就算是夏天气温也会骤降,不能勉强。”
我把空了的茶杯放到厨房,前往里面的房间。我没什么睡衣一类的东西。就算每天把被子拿去晒,边角还是会带着潮气。还有嘛,就是虫子时常出没。
“能不能睡着呢……”
紧跟在身后的女孩不安地挠挠头。她刚刚还在睡,没有睡意的吧。
“再过一会儿就会一片漆黑,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没问题,到时候你就死心了。”
“真是了不得的地方……我睡下面的床可以吗?”
“请吧,选你喜欢的地方就好。不过寄宿的家伙果然还是睡壁橱……啊?…………………………………呵,呵呵。”
我在说什么呢。突然就前后不明的。我笑了出来。
女孩说至少要刷牙,于是我把打来的水让给她一点,而我自己就直接把被子拿到上层的床上,把身子一裹躺下。
我一再把带着霉味的空气吸到再吸不下,而后吐出来,就算这样还是感到平静。
无论形式如何,一天结束了。
就算腹中的茶空虚地摇晃,我也活了下来。
女孩也很快过来了。自己以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活动,让我有点紧张。在夜里遭人袭击结果断气的经验,我可经历了不止一次两次喔。但现在我感受到的东西和那个种类不同,单纯是我不习惯旁边有人而已。
“呃,晚安。”
她咚咚地拍了拍被子后出声问候。
“……晚安。”
我曾在睡着前对自己如此嘀咕,但这还是第一次正确地使用。
今天,有好多第一次。
下面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然后那阵声音安静下来后,女孩立刻埋怨道:
“总觉得,听到刷拉刷拉的声音了。”
“忘了吧。”
“做不到。”
“只要闭上眼睛,坚持认为那是夜晚的一部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更做不到我没法看得那么开。”
“真是年轻……”
她比我固执得多,甚至让我觉得可靠。
而我,“自我”这一方面真是非常单薄。
从下面的床上,她的声音随着虫子声传了过来。
“谢谢。”
床的骨架吱嘎作响,估计是她翻了个身吧。
“谢哪里?”
“所有事情一起。”
“……你这话真廉价。”
竟然把我救了她的命还有请她喝茶混为一谈。
尽管如此,被人感谢的感觉也不坏。
想来,自己为了别人做什么,这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在剩下两道呼吸的夜里,意识陷入朦胧。


“呜哇。”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砍小屋门口垂下的藤蔓时,门开了。
“早。”
迎面碰上举起斧子的我,女孩吃了一惊。
“请别挥下来。”
“没事哦,额头很硬的。”
而且女孩的额头上,一块青斑已经大功告成,肿得就算多了一条也看不出来。估计她本人还没有发现,因为这间小屋里没有镜子。
“啊啊,昨天撞到脸上的是这个吗。”
我捏起痛快地被切断的藤蔓,一边低头看它的断面,一边摇晃后背。
“啊,吃早饭吃早饭。”
女孩回到小屋。她直接把帆布包整个拿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外面吃。
她今早的饭好像是法式吐司。我凝视那个略显细长的东西。是褐色的。
和山里的食物完全扯不上关系的颜色。
女孩和我对上视线,缩着脑袋向我确认。
“你不喜欢甜食所以就不用了吧?”
“不 用 了。”
为什么我非要撑这种不起眼的门面呢。刚考虑要过无悔的人生就干这种事。
想一脸冷淡地无视她吃得很香的样子真是费了一番力气。心情一片暗黑,但山里是令人愉快般万里无云的天气,清清爽爽的,湿度也不高。
白天和夜里的温差很可怕,但就今天来说,感觉还算比较好过。
“那,你怎么办?要下山吗?”
女孩正吃到一半,但我还是问起她的打算。现在连她打算在这里滞留多久都不清楚。女孩一边嚼吐司,一边把眼睛也像是咀嚼一样眯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我?我想想……今天打算去钓鱼。”
“钓鱼吗。天这么热,也不失为一个棒注意。”
“还有游泳。”
“棒上加棒了。”
女孩把点心面包的袋子叠起来收好。她不会是打算跟上来吧。
看到我用视线如此询问,女孩简直像是在说“没错呀”一样露出节制的笑容。
“待在这里也没事做……我不会打扰你的。”
“倒没什么,随你喜欢就好,而且这座山也不是我的。”
无论去哪里,发现什么,被卷入何种灾难,都由她本人来决定。
这次她再滚下坡去我也不打算救她。……我做得到吗?
我老是喜欢莫名其妙地装好人。
“啊啊对了……要是发现树上长着红色的果实,不要吃比较好喔。”
以防万一,我事先说出忠告。“红色?”女孩歪过头纳闷。
“有毒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剧毒,效果甚至能让人生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处理完藤蔓,我折回小屋准备钓鱼工具。鱼饵就到了地方再筹备,此外衣服也要久违地洗一下,于是被我塞进包里。再就是带个小水桶,基本就这样吧。
“那个,我可以戴这个吗?”
女孩正捏在手里盯着瞧的是尖尖的帽子。说不定她用来遮太阳刚好。要是她倒下我也很头疼。不管怎么说,总觉得没法对她见死不救。
“好啊。”
“谢谢。”
那还把帽子扣在头上。大大的帽檐带来的影子,刚好藏住额头上的青斑。
“和现在的你很搭。”
“是吗?嗯,现在的?”
我无视女孩的疑问离开小屋,脚步声立刻追了上来。
离开不存在门锁一类东西的小屋,我像绕到后面一样迂回。听到两份脚步声,我吐出一口气,心想事情变得真是奇妙。这和叹气又有所不同,有点精神疲劳。
我还不习惯和人相处,肩膀好僵。
走在路上,女孩一边按着帽子,一边伸出脚尖,把脸靠了过来。
“是从你那边传过来的。”
“你指什么?”
“花香。”
这,是昨天她说小屋里的味道吗?我身上?我歪过头。
花应该还没有开,我想着低头朝手脚看去。
“是不是体味啊?”
“这体味还真是好闻。”
自己闻就闻不出来。
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河边。女孩浑身大汗,光是听到水流声眼睛就闪闪发光。眼前的是上游,水流很快。两岸被树林和草围住,水面闪着绿色。这里不适合游泳。
沿着河岸朝下,一直来到水流平缓的下游附近,石头增加,水面也失去了绿色。和其他河流汇合,水量也很充足。来到这里就行了吧,于是我开始找位置。来到有小块阴凉的大石头一带,我把包给女孩保管。
“我要游泳,你看着东西。”
“你说看东西……谁会来啊?”
“昨天为止我还以为没人会来。”
“啊。”
我吗?女孩一脸恍然大悟。没错就是你,我朝河转了过去。
既然有一个人来,那再来两三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以。
“啊——真丧气。”
我一边考虑着几天后的事叹气,一边在河边脱下衣服。进河里之前,胳膊映在平静的水面上。藤蔓的侵蚀比以前更进了一步,从肘部伸到了肩膀附近,下面也一圈圈地缠上了大腿。
尽管容貌和意志都不断更替,唯独这点撇开层层叠起的死亡,接连不断地继承下来。
然后,我照了照后背,转过头费力地确认。背上也缠上了不少。在床上翻身时有被挂住的触感,实在讨人厌。而且明明长了这么多,却不能靠光合作用补充能量,简直是耍赖。
就在我确认情况的时候,远处传来“呀——”的一声尖叫。
我狠狠瞪着远处,视线前方是大石头,还有我的包。……是我过来的方向。
我理解到是谁的声音。
是那个女孩,看到了我的身体吧。
“你——看——到——了——呐——”
“咿——”
竟然偷窥女人的裸体,她有这个嗜好吗?噢噢好可怕,我想起昨夜后怕得发抖。
“要是在传说里,你就要被灭口了。”
“别,别杀我……”
“色狼。”
“才、才不是咧!”
她慌张地否认,越来越可疑了。
在石头对面,女孩只露出眼睛来。感觉要遮住也很麻烦,我继续蹲着没动,结果女孩反而害羞得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起来。
“后背上的,那是啥?”
她到底还是藏住身体朝我问道。
“你觉得是什么?”
“发,发霉?苔藓?”
看来她视力不太好。不过,这想象还真是不够幻想。
雪女倒是有幻想的味道,但霉女就是都市传说的香气了。
“请再靠近点看。”
吓!女孩探出来的眼睛剧烈地动摇。
“没事,这东西无害,也不会传染。”
大概吧。
不知是不是好奇心在和恐怖交战,女孩迟迟没有从岩石后出来。要是没有想看的意思我就开始游泳了啊你可快点。我正这么想着,似乎是好奇心更胜一筹,女孩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没必要这么小心吧?可见她是有多混乱。
靠近我身边的女孩,脸上红到了耳朵。偷窥被发现让她感到羞耻吗?还是说这是对裸体的反应?毫无防备地背对这家伙,不会出事吗?我心里生出一抹不安,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给她看了。
我把后背转向她。女孩俯下身,触碰伤痕一样摸上后背。
“藤蔓?”
女孩把手放在我背上嘀咕道。
“没错。我是植物的妖怪嘛。”
我不以为意地表明刚刚想到的设定,不过也没差太多吧。
“这……”
“嘎呃!”
她伸手就捏住我背上的藤蔓一扯。藤蔓被噼里啪啦地扯断,疼得我眼珠都要飞出去了。我转头朝她发火。
“我说你啊!”
“对不起。这个,不是缠在皮肤上,而是皮肤本身啊。”
“对啊。不小心断了的话我哭给你看。”
其实,我曾试着弄断一次,结果剧痛让我大哭大叫,在小屋的地上打滚。那疼痛和刮削骨头的疼痛是一类。
已经行了吧?我挥开女孩的手。她神神秘秘地盯着我的胸口。藤蔓还没有到达胸部,也就是说那里还完全露在外面。
“喂喂。”
“不是的,不是不是。”
女孩慌忙摇头,但是——她叽叽咕咕地添了一句:
“但是,什么?”
她好像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才说出后续。
“那什么……你是不是人类呢……”
“我觉得是喔,虽说心脏已经停了。”
“诶?”
“我想洗身体,这次可要拜托你放风了。”
留下这句话后,我拨开河水,然后沉下去。
俯下身子连脑袋也浸在清水里,我便感到蒙在身上的污垢和灰尘不断被拂拭而去。其中,伴随着层层缠在身上的岁月被一点不剩地削去般的某种快感。真好啊,我污染着河水的同时满心喜悦,然后渐渐冷静下来。
虽然没考虑太多就告诉她了,但这真的好吗?
女孩是值得信任的人吗?嘴巴牢靠吗?她可是偷窥别人的裸体了啊?
我随着冷静变得不安,但又做不到雪女那样的戏码。
我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感到烦恼。
而会想到“哎,算了”,是因为憋气的时间已经到了极限。
我一下子站起来,大口吸足新鲜空气。
冷水的感觉传到皮肤和藤蔓上,我打了阵寒颤。
“这样心情就好啦,善哉。”
虽然多亏了飞溅的水才会有这样的心情,不过我就尽情被错觉所骗吧。
忽然回过头去,女孩正红着脸盯着我。
主要是盯着屁股。
喂。
但是这孩子比起后背的藤蔓那一神秘的东西,她更优先屁股,大概不用我太担心了吧。


那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后朝下面的家伙问道: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到她回答为止,过了一小会儿时间。
“明天回去。”
“……这样。”
有回去的打算就好啦,我闭上眼睛。
我闭着嘴,沉浸于虫子的鸣叫声中。露出的肩膀冷得发抖,于是我重新盖好被子。埋得太深就会受不了霉味。害怕冷气是因为身体有一半是植物吗?
“其实——”
女孩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她像是噎住了一样,顿了一拍。
“其实,我是来找妈妈的。”
女孩嘟囔了一声,坦白了目的。我想起救她的时候,那半睡半醒的嘀咕声。
妈妈呀。
“你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所以我也说了实话。”
哪里是我告诉你的,不是你自己偷看的吗?不过要是这么说就太不识趣了,于是我装作没注意到。
“妈妈是怎样的老太婆?”
“我不认识的老太婆。”
“这……好像很难找呀。”
“我两岁的时候她不见了,听说是死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可能再见到死了的人啊。”
我知道——女孩说道。
“但是总觉得,该说是能感觉的妈妈的气息……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
“……气息。”
她在这座山里感觉到了那样的东西吗?搞不好那个是——我差点说出突然想起的东西。但她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吗?另外告诉她那个东西的存在真的好吗?我感到犹豫。
“还有,虽然不是气息之类的东西。”
“嗯?”
“这阵花一样的气味……总觉得好怀念。”
“……………………………”
如果捡起被诸如她省略掉的表现那一类东西,就是说那是她母亲的气味吧。就算闻,自己身上也只有土腥味,但从别人来看说是有花的味道。
恐怕,这和那个不详的东西发出的气味性质相同。
竟然觉得这玩意儿怀念,她到底是打哪儿生的嘛。她妈妈也是。
“可能正因为这样我才能睡着吧……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还真是抱歉了。
然后,她就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如她所说是睡着了吧。
我翻了个身转向墙壁,低估了一声“老太婆”。
到山里来以后,我没遇到过老太婆。非要说的话,我在年龄上已经超过“老太婆”了,但我不记得自己当过母亲。过去的我也没有留下过那样的东西吧。能留下吗?这也令人存疑。
无论什么事,都没法断言绝对没有。
人活着会留下什么。但是我,会忘记自己留下的东西。
说不定,就连和这个女孩的相遇,也是由于以前的我留下的什么的指引。只不过我无法感知,无法意识到其中的联系。
……言归正传。
“明天吗……”
可以给我犹豫的时间意外地短。怎么办呢,我抚摸着胳膊上的藤蔓沉思。
我原打算只要在生命用尽前决定就好,这下可头疼了。我抱住膝盖,在被子里像胎儿一样团成团,在温暖中不停思考。
为什么,女孩到这里来了呢?
为什么,她与我相遇了呢?
对于并非个人的关系或动机,而是来自于更上一层的事物推移,我的思绪飞得很远。
人的相遇一定有意义。
如果沿着其意义所表现的东西追溯,答案恐怕是不变的。


“试试看找下你的妈妈吧。”
听到我托着下巴提议,正大口吃甜甜圈的女孩睁圆了眼睛。
看来她真的喜欢甜食。此外,“要尝一口吗”这一询问已经被她省略了。
这是发生在第二天的清晨,我正嚼着和糖分无缘的肉干时的事情。
“找不到啦。”
找不到的找不到的,女孩一开始就表示否定。
“你连试都不试就放弃,让我难办耶。”
“不是不可能再见到死了的人嘛。”
“那可不一定。”
明明现在死人就在你面前。女孩继续吃着,头朝旁边转去。
“可能吧,毕竟还有身上长着植物的人。”
“对对,就该这么想。”
我拍着手想要推她一把。
“但不管怎样都做不到的。因为,我不知道妈妈的长相,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看来女孩终归没有干劲,这样就算在后面推也没用吧,于是我决定作罢。
“那就不找了吧。”
“瞧瞧这个人呀,不试一下就放弃了呢。”
“那在你回去之前,把找人之类的事扔到一边,在山里散散步吧。”
除了表达方式以外,这个提议里要做的事一丁点都没变。女孩也立刻察觉。
“你有什么企图?”
大概是我热心的邀请让她吃惊吧。真是麻烦,高兴不就好了。
“并没有什么。”
我从椅子上起身,顺便先和她说清楚。
“啊,对了对了。可没有我是那个妈妈这回事哦。”
“哎呀,从本人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可算是放心啦。”
女孩刚好吃完了甜甜圈,爽快地说道。我仍然把手放在桌上,动作停了下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女孩奇怪地歪过头。
“开玩笑的哦。”
“这我知道,嗯,哎呀算了。”
不知为什么,她这带着挖苦的语气让我感觉触碰到了什么怀念的东西。仅此而已。
准备完成,我把变重的包背在肩上先离开小屋。外面飘着薄云,感觉雨水和阳光都很远,这个状态适合走在外面。但愿能保持到最后吧。
我朝挡住视野的枝叶另一边眯起眼睛,便看到起飞的游隼。
“你说散步,哪里有能走的路吗?”
女孩从小屋里出来,和我确认。
“要是能选择那样的路就好了。”
根据精神和身体的情况,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平稳,充裕。
“我说的不是精神主义。”
明明给她说了令人感恩戴德的话,女孩却像甩手一样拒绝。
她今天也戴着尖帽子,是觉得很中意吗?
就算我拿着也只会成为行李,说不定给她也不错。
让这顶帽子和我一起衰败,会让我有一点抵触。
“目的地由你来决定哦。”
“为什么?”
“随你喜欢怎么走。要是真的朝危险的路走时我会忠告的。”
那算啥?女孩一副要这么说的样子,不过她渐渐领会我的意思。
“……是你想让我那么做吧?”
尽管没有多问原因,女孩还是察觉我的意愿,看到我微微一笑表示肯定,她勉勉强强地说着“算了,行吧。”走了起来。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旁。
女孩每走一步,尖帽子垂下来的边缘都会左右跳动。
“我回去的话你就是一个人了,不寂寞吗?”
在路上,女孩玩笑似地朝我询问。“并不会。”我淡淡地回答。
有种在模仿谁的感觉,不过样子还差一点啊。
“我不在意喔。”
“就算今后一直都是一个人?”
没错,我仍然面朝前方肯定道。我前往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一个人也不错哦,这样就不会受伤,不过我知道悲伤减少的话,喜悦也会减少。如果要追求那种没有起伏的平淡,一个人生活的方式是最合适的。”
“……所以你才做孤家寡人?”
“就是那样哦。”
这点我无法退让。
“我已经是孑然一身的魔女了嘛。”
(译注:原文的前半句发音与本书标题相同,もう独りの魔女ですもの→もうひとりの魔女ですもの。)
或许,曾几何时,我不是孑然一身。
但我只有孑然一身的记忆。
被谁憎恨,被谁畏惧,被谁杀死。
我把死后再诞生的另一个我认作不同的人。
正因如此,我不会把并不孤独的记忆交给任何人。
我就是如此地害怕寂寞。
我随着女孩的足迹摆舵,两人走在山里。
“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就是为了确认有没有意义,才会和你一起走。”
女孩对我拐弯抹角的措辞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嗯,我也不明白。”
尽管活得久,我明白的事真的很少。
女孩选着安全的路前进,可那样的行动让我们渐渐接近森林深处。每踏下一步,都会有残像若隐若现。
在褪色的景色中,从更低位置望到的山的景色,重叠又错开。
心情变糟了。
女孩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的变化,脑袋的动作变大了。
“感觉鸟叫声减少了。”
“……真敏锐。”
岂止是鸟,连虫子的数量都减少了。生物的本能知道这里不能靠近。但,我越过了那条界线。饥饿连野兽的恐怖都会彻底吞食。
女孩对我眼神的动作和冒出的汗起疑,却仍然没打算停下脚步。她明明不饿,去像受到什么东西的牵引般毫不犹豫地行动。
啊啊,果然。在一旁望着她的我确信了。
看来,就算她接下来闭上眼睛,也会知道要往哪里走。
然后。
来到混杂在众多丛林间,却比任何树都鲜艳的那东西前,女孩停下脚步。
听觉和视觉的范围缩小,我感到影子呈圆形逼近而来般的压迫。
“这,是什么树?”
女孩对那棵树的异质之处提出疑问。
“这树搞不好……是你的妈妈。”
在郁郁葱葱的、封锁住夏日热气的森林中,藏着这棵树。
树上带着红彤彤的果实,与黑压压的景色并不相称。
没错。作为“我”的一切的开端,那棵长着果实的树就在这里。
抬头望去,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
虽然有所预感,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上面的气味和你一样。”
女孩像是伸长脖子一样朝后仰,呼哧呼哧地嗅着。
“你是树的妖精吗?”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是播撒种子般的存在,所以是……花粉?
“我姑且还打算继续当一个人类哦。”
所以也还相信过去,未来,记忆,还有命运一类的东西。
“我住在这里,而你不请自来,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为这一命运牺牲而存在的重量,勒进我的肩膀。
“在你回去以前,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我仰望着大树,向女孩提出请求。
女孩也没有把视线从树上离开,嘀咕着开了句玩笑。
“给这棵树修枝剪叶之类的?”
“噢,着眼点不错。”
听到我的肯定,女孩吃了一惊。
“有可能会弄到中午过后就是了。”
从背上的行李中,我拿出那东西出鞘。由于用处很多,我一直在保养,不过这个真的能割断巨木吗?
“锯?”
“嗯。其实我是想用链锯的。”
光是架起银色锯刃靠过去,无以言说的过去便咕嘟咕嘟地喷发出来骨碌碌打转,让心情变糟。我在记忆的海中晕头转向。
“呵呵呵……感觉要吐了。”
这是偶然?归巢本能?还是乡愁?我再一次得以回到这棵树下。
自从发现它后,我一直在犹豫,不知该怎么做。现在,手上已经没有红色的果实了。
要继续吗?还是画下句号?
我回过头。
“我想让你帮忙把这东西锯倒。”
然后,决定就这么做。
我们不停锯着,累了就换班。
尽管树干没有那么粗,还是费力得教胳膊哆嗦。
每次一点一点削去树干,留在记忆中的景色就仿佛被剥下变得粉碎,只有一瞬间化作具体的形状,然后立刻哗啦啦落下消失。
在景色中看到的人们,是爸爸?妈妈?还是我最爱的人们呢?
我们让树干上下分家,然后推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两人一起一压,把树踢倒。
大树轰然倒下,冲击让远处的鸟一齐飞走。
感觉自己要脱力了,但又想到还没有结束,于是走上前。
我低下头,俯视倒下的树上洒落的红色果实。
“这是有毒的果子?”
“别碰。”
我制止要伸出手的女孩,然后,把掉在地上的果实踩烂。
“我一直在犹豫要怎么办,不过还是觉得该这么做。”
噼啪噼啪,我一脚又一脚踩上去,接着,女孩也开始帮忙踩了起来。
我们相视一笑,一边流汗,一边破坏红色的果实。
果实曾有很多,多到让我觉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只要重复下去,早晚会有终点。
踩烂所有结出的红色果实后,两人瘫坐在地上。
我镇静不下来。
在错觉中,我听到不可能存在的心脏大声跳动。
“谢谢。”
我向女孩道谢。她上气不接下气,回应很迟。
“一个人做起来非常麻烦,让我提不起干劲。但就在那个时候你来了,我就觉得那可能就是在说“赶紧做!”。我想要觉得和你相遇是好事,所以行动了。”
我向女孩,以及自己讲出下决断的动机——为了让自己接受。
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延续寿命了。我的生命,再次变成有限的东西。
我曾烦恼,可不可以靠自己的独断来决定这种事。
但至今为止,我一定也是自己决定活到现在的。
活着,然后将自己托付给下一次。
而那份生命在得到的时间中会做什么,我完全不去干预,说白了就是不关我事。大概,这就是“我”。
“发出妈妈的气味的树……是不是说,妈妈也和你一样呢?”
女孩一边厌烦地擦着汗,一边嘟囔道。
“有可能。”
“那我也是?”
“这好像不会。”
要是她的出生来自树果,那长到这种年龄之前就死了。
女孩所说的母亲死后复活成了这孩子……这个可能我也考虑过,不过感觉不会有这回事。要说原因,女孩的身上一丁点花的味道都没有,而且心跳和脉搏都还健在。
为什么我能够否定呢?女孩没有问。相对地,她如此说:
“刚才说的,是从你来看的观点吧。那,和你相遇对我来说有没有意义呢?”
女孩看着我,好像在寻求那份答案。
“啊,那部分你自己去找吧。我嫌烦。”
“过分。”
哈哈哈,我已经习惯被人这么说,所以能让她的话从内心表面滑过般轻易挡开。
“结束了呢……”
我把身体摆成“大”字仰倒在地上。
心头一阵寂寥,胸口有一个窟窿……闭上眼睛,倒下的树的另一边便吹来一股微风。是不是踩烂的果实的气味呢?我闻到了略微冲鼻的花香。
这就是我的气味吗?
被那阵风吹过,我便感觉身心都要淡淡地,彻底地消失不见。
这样以来,现在的我该做的事情大概就结束了吧。
或许,这正是我这次的愿望。
我的人生,一直像是无尽地持续的黄昏。
而这样的植物魔女,也开始看得到夜幕。
预感终有一日会伴随着“死亡”这一具体的恐怖,从天而降吧。


和说好的一样,我们中午前就回到小屋,送她走的时候,我顺便把拿东西转让给她。
“这个,你就带走吧。”
我拿起路上还回来的尖帽子,戴在女孩头上。果然,比我更合身。
她摸着帽檐,眼神朝上看过来朝我确认。
“可以吗?”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而且它单纯是很显眼,以后只会给我添麻烦。
那,我就收下——看到女孩高兴地表示接受,我便觉得那里是帽子该在的地方。
“各种事都谢谢了,我过得很开心。”
被那笑容感染,我差点就说出“我才要道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小心点别弄丢了啊。”
“嗯。”
女孩按着帽子低下头,然后得意洋洋地走下山去。如果能顺利走到登山道那边,那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下山吧。
我目送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然后立刻转身。
“接下来,又要换地方才行了……”
为了搬家,我回到小屋里。我并不是不相信那个女孩。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时候肯定还会有人再来,就好像一旦水道造好,水就会朝那里流去。所以我只能再找别的地方。
红色果实已经处理完,我对这里没有留恋了,离开也没有问题。
我抚摸刚修理好的椅子靠背。修修补补的藤蔓和葡萄上涂的漆略微有剥落,却仍然栩栩如生,我对自己的修理技术心满意足。
就算我死去,这把椅子也一定会留下。
那或许会产生什么东西。
你对自己不记得的联系不知所措去吧。不知何时、何地的我呦。
“决定带走什么,包好行李,下山,找下一个地方……”
我掰着手指,心里“呜哇”一声叫了出来。
“麻烦死了”我嘀咕道。感觉自己好久没说这话了。
转过身,我嗅了嗅。
没什么花的香气,而是霉味。然后,还有些微少女的气味。


我想起了这样的事。这是回忆,多半是。
嘈杂声恢复生机,自左而右,杂乱地流淌而去,毫不停留。
我愣愣地,漫不经心地走在城镇里。尽管心里明白精神涣散地混在人群中不是好事,但我拂拭不掉身处梦境般的感觉。眼睛对不上焦点,人和建筑这些纵向的东西东倒西歪地摇晃。
记忆中的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我呢?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清楚地回忆起来。辨别梦境和回忆是非常困难的。
随处可见的街上充满魔法。泛滥的声音、声音、声音。不论是谁,都理所当然一样在外面打着电话,和某处的某人联系起来。
在城镇上迈步走着,不受引力束缚,任谁都不会被牵引而来,就好比置身一人世界。随着心态不同,认识会发生变化。人群成为热气,陌生人成为重要的人,城镇的吵嚷成为蝉都比不过的喧嚣。
城镇会变化,人也会变化。要说一成不变的,也就只有夏天的闷热了。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这么恍惚呢?稍一思考就很清楚,因为我在夏天的白天里穿着长袖走。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讨厌城镇,或者说是旁人能看到的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虽然我对景色没有印象,但对于空气的气味,我稍稍有一点心头发痒似的感觉。
噼——啾噜噜。听到鸣叫声,我抬起头,便看到鸢从空中横穿而过。
这次的我,到底是许下什么愿望复活的呢?
感觉我总是对这件事没有把握。是因为活得太久,全身上下都灰颓了吗?而相对地,齐整地长在胳膊和腿上的植物生气勃勃。
说不定那部分正渐渐变成主体。
我曾乐观地觉得放着不管脑袋的恍惚早晚会治好,可那症状完全没有消失。无论对脑袋摇晃还是拍打都没有用。渗进脑子里的东西拿不掉,真想过得通体舒畅。但为此,我需要的恐怕是正常的生活,而想要得到这件东西近乎不可能。要是许下这样的愿望就好了吗?感觉以前我也期盼过这样的事,但现在,我在本能上禁不住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感到忌讳。
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不去许会闯进他人的生活的愿望吗?
忽然,我感觉两侧的人仿佛消失了。
稍稍凉快了一点。
咦?我感到哪里奇怪,但还是打算继续前进。
咯噔一下,我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结果姿势不稳一边的膝盖打弯,身体险些倒下。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还没搞清情况时,一辆大型车便从面前跑了过去。讨厌的味道和风留下漩涡。
心脏倒不可能剧烈跳动,但呼吸定住了。
好险。危机离开后,我晚了一步才胆战心惊。
刚才要是继续往前走,就会被轧烂吧。
“你也、不看看路啊!”
拉住我的手的人或许也又惊又怕,说话的声音很粗暴。这也难怪,要是被牵扯进去,很可能自己也会遇到事故。尽管如此她还是救了我,想必,是个有勇气的人吧。
“谢谢。”
拉住我手的女性是个年纪不小的妇人,眼神和握住的手都很有力。尽管那头黑色长发扎在一侧,还是像瀑布一样流淌着不住地摇摆。
她的穿扮和年龄相称,不过我还是“哦?”地一声感到奇怪,捡起了那个东西。这多半是妇人慌忙拉住我的手时掉下来的吧,真是个和现代城镇不相称的装饰品。
“好古怪的帽子呀。”
听到我指点那顶惹眼的帽子,她把手放开回答说:“是兴趣哦。”帽子软塌塌又皱巴巴的,帽顶眼看就要塌下,已经没法称作尖帽子了。这个样子,连颜色都和我记忆中的那顶帽子很像。
从帽子的形状和颜色上,我联想到了“魔女”。
可眼前的她给人的印象,还不至于有魔女那样奇异。
她长出一口气,用手拍了拍帽子,然后像是抱住一样,没有立刻戴上。
“不错的兴趣呢。”
“听你瞎说。”
她微微笑了,然后拿出薄薄的电话。麻利地操作着确认什么东西的动作,再配上那顶帽子,俨然一个现代的魔女。
大型车卷起的气味被人流与带着微弱温度的风拂去。随着停滞的空气的流动,我意识到人流。在人行横道跟前站住不动,会给周围添麻烦的吧。
“下次过马路时我会小心点的。”
“就那么办。”
她操作完电话,淡然地留下这样的对答后越走越远,目的地的方向和我正相反。哎,我本来也没什么目的地就是了。
这次我可是确认过信号灯后才走上人行横道。冷汗迟了一步从背上冒了出来。
走到一半,迎面吹来一阵强风。一团温暖的东西从下飞扬而起般在身旁吹过,我仿佛感到很多东西都被带走。
随着盖住脖颈和耳朵般的温热,我身体一个哆嗦。
沙沙沙,衣服内侧传来植物摩擦的声音。
我平安走完了人行横道。抬头望去,大楼的另一边露出很远处的一座山来,到那边去吧——正这么想的时候,我便听到噼啪声。噼啪噼啪,脖颈被踢一样的回响。
听到响亮的脚步声,我忽然回过头去。
“哇!”
是那位妇人,拼命一样折了回来,她完全不顾刚才对我的叮嘱,全力冲过人行横道。看那样子是冲我来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疑惑起来。
尽管是这么短的距离,刚刚离开的她也跑得气喘吁吁,在我面前停下来。
“呃……怎么了?”
她无视我的询问把脸贴过来。看到那副要过来咬我一样的气势,我摆起防备的架势,结果她毫不顾忌,鼻子“嗤嗤嗤”地响了起来。这是在干嘛?我翻起白眼。貌似,是在闻气味。
老实说我觉得一股土腥味。
她的眼睛一直睁着,好像连眨眼都忘了。
然后她抓住我的右手腕。寄宿在指尖的热量画出圆形,然后直接把我的袖子朝上拽。我“啊”地一声,没来得及阻止。
“果然。”
叠在胳膊上的藤蔓露了出来。本来这是不能为世间所知的东西。但她看了藤蔓后说出这句话,让我把周围,还有镇上之类的事情全都忘在了脑后。
在我心里,对她的认识发生变化,容姿由不足为道的路人变得端整。
她再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你是……呃……”
不说出名字,我便也看不到回忆。
是不是刚才回忆中的女高中生啊?不对就算考虑到年岁的增加也是另外的人吧。
想不起来,或许意味着对某个我来说是美好的回忆。
那样的回忆,我绝不会让给其他的自己。
但是这名女性,一定认识某时的我。
我们明白了什么,彼此把话咽了下去。
然后,她把尖帽子戴在我的头上。
尽管是大白天,大块影子还是将我吞没。
“我一直感觉好羞耻啊。”
这明显是朝我泄恨。
“你还真能戴着这种东西在街上走啊。”
那又哭又笑似的眼睛颤抖着,肩膀僵住不动。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更小了一圈。扎起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开,那阵光泽几乎夺走了我的视线。
老实说,我还没有掌握情况。
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把这顶帽子戴在头上,成了魔女吗?
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正戴在我的头上。
救了我的老好人“魔女”再次,深深吸进气味。
我在眼前看着她靠近,一面为弄脏她感到过意不去,一面牵起了那只手。


那时,我的世界还被许多高大的东西所包围。
在那里,只有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自己看似自由地跑来跑去,回过神时,却发现哪里也去不了。这样的感觉让我不安、焦躁,因无法将其从心头抹去而仰天叹息。
而就在那时,我与“魔女”相遇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8-31 21:17 编辑

她许下的愿望


“啊——长相不一样不过香气是相同的呀。”
年轻的女性不讲礼貌地来闻我脖颈的味道,然后“嗯,嗯”地点头。
为什么她们都靠我的气味就领会了呢?
“花的气味有那么浓吗?”
我自己把手背放到鼻子旁也闻不出来,反而被土腥味呛到了。
跟着魔女,我来到很整洁的公寓的一间屋子。与其说是整理得好,不如说是东西少吧。沙发是奶油色的,睡起来一定很舒服吧。
从完全敞开的床帘外,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这里明明比山更低才对,我却有种身在高处的感觉。一览无余的城镇仿佛小块的模型,远处的海也同样刺眼。室内似乎开着空调,尽管我沐浴着如此强烈的光,仍然非常凉爽。
如果有天国的话,那就是这里了吧。
这天国好像是她的家。
然后,妇人向我介绍眼前的那名女性。
“这是七里的女儿。”
我不记得的名字。
“那就这样。”
“好啦已经可以了。”
辛苦了——,她说着,朝那个叫qī lǐ dè nǚ ér的女性摆了摆手。
“突然叫我过来干嘛啊,哎,我回去工作了……”
女性出把手伸到前面一样摆古怪的姿势,啪嗒啪嗒地打算离开,然后,途中转过身,朝我看了过来。
“谢谢你很久之前的苦茶。”
“啊?……哦。”
因为没印象的事被人道谢,我也没什么感觉。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了。
从刚才起,她就一直站在我身边。
“那孩子,”她开口道。
“是她变成花凋谢不久前生下的哦。本以为孩子的寿命也会很短,结果和普通人一样成长了。哎,生下孩子的本人消失了就是了……有点,不负责任是吧。”
她微微笑着讲道。我成了听者。
因为她的话我没法应答。
“五年还是六年来着……大概过了那么长时间吧,她开始经常说想留下什么。我几乎没有临近死亡的经历,而且目前还不打算死,所以不知道濒死是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多半就是这样吧。”
她看着死人经验很丰富的我。脸上带着苦笑。
谁知道呢?我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歪头。
“丈夫那边她好像也认真说明过,但有没有说清楚呢?我嘛,就类似于监护人吧。而且也被她本人拜托了。……虽说按她的说法,这就像是对我的诅咒一样。”
“……哦。”
尽管带着部分令人不安的措辞,但罗列回忆的她平静至极,我看不出其中有多少喜悦和悲伤。但相对地,我感到她多少藏着什么心思吧。仔细看去,那眼瞳不是正在颤抖吗?尽管想要看清楚,可她的视线飘忽,角度并不安定。结果,我就当没看到她眼中随波浪摇晃般冒出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那孩子回来的时候,头上就戴着那顶帽子,我吃了一惊,慌忙问她位置然后去看了一下,结果一个人也没有了。不过,花香还留在那儿,我就想,啊——你真的曾经待在这里呀。”
她抬头仰视我的帽子。红色的帽子对我明明没什么意义,却和脑袋很搭配。抬头看去,便有种什么东西像灰尘一样落下似的感觉。
看到我伸手表示要不要把帽子还回去,她摇了摇头。
“这样……也是呀。”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边,然后手指按住帽檐,“嗯”地点点头。
“果然在我头上更像魔女吧。”
闻此,她突然回过神似地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竟然多亏了这顶帽子再次和你相遇,简直像做梦一样。”
我本来只是想做做样子,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热量。
见我露出微笑,她张开嘴,受情绪驱使般弯下后背,不过她吸进一口气,像是重新思考似地顿了一下,然后发出笑声。她是不是不习惯笑呢,样子有点生硬。
“过去的样子,你模仿得很像嘛。”
她重新靠在墙上,吐出一大口气。
嘴角微微翘着。
“过去呀。……真怪。”
我也不再演戏,把帽檐放下。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有很多断崖。我像是把项上人头丢给别人一样,越过很宽的缝隙才到达这里。
“你还记得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中,是不是包含了她的期待。
不记得。我晃了晃只有帽子带了点重量的脑袋表示否定。
“几乎不记得了。想必,对那时的我来说是美好的记忆。”
她朝我看了过来,好像在问是怎么回事。
“我不会把美好的记忆让给任何人,只把讨厌的东西推给所有的我共用。”
无论哪个家伙都自私自利,真是头疼。我甚至禁不住叹了口气。
就因为这样,我才会对自己的过去失去兴趣。
向前看无需向后看——也有这样一层意义在啦。
“……嗬。”
她给出简短的回应,然后闭上眼睛。虽然没出声,但嘴唇稍有活动。
美好的记忆。她似乎在重复这一表达。
在她心里,那份“美好的回忆”仍然存在吗?
就算是那样——我也无声地活动嘴唇。
身体继续靠在墙上,凉风不时从身旁流过。
我们没有坐下,不会相对而视,也不产生交集。
仅仅是始终并排站着。
估摸着时候刚好,我耸了耸肩。
“一直让你自言自语蛮可怜的,我就稍稍陪你一下。”
哎呀这样吗,她说着表情没有变化。
“你用不着为我考虑哦。只不过是我想说罢了,也没有期盼你的理解。”
即使做着把自言自语抛给别人的自私自利的行为,她也一脸平淡。
“你这种人,我有一半左右感觉无所谓。”
她把视线别开,转向窗户,如此说道。
“那,另一半呢?”
“谁知道。”她耸了耸肩。说不定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搞不好她只是随便说说,心里什么都没想。
不管怎样,她在看着的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这点我还是明白的。
所以,这句话要说出来才行。
“就算你有所期待,你期望的‘我’也不在这里哦。”
过去的我度过她自己的时间,然后死了。
死了的人,绝对不会复活。
像某人所希求的那样,一模一样、原封不动,这果然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明白。毕竟妹妹就是那样。”
她闭了一下眼,但立刻又抬头看着我说:
“话说,以前的你我也不喜欢。”
不如说是讨厌,她扭着嘴角加了一句。说这句话时,那面容似乎带着稚气。
而且,总觉得好假啊。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跑到我身边?
带着那一连串的疑问,我开口问道。她理解到这点,向我说明:
“因为你擅自消失了,我只是擅自把你带回来,这样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什么。之后随你怎么办。”
她把殴打般有力的话一股脑抛过来。从声音带刺的边角,便能听出其中蕴含着年岁,还有抑郁的感情之类的东西。
而说完这些,她就像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
她把一切都发泄到本该是陌生人的我身上。
那样的她,侧脸甚至显得安宁。
话说,她嘴上说明白,不过好像完全不明白。
这份傲慢,让我禁不住笑了。
“只顾自己方便的人。”
“我时常被人这么说。”
时常?我要歪过头纳闷了。
凉风徐徐吹拂而来,甚至让我犯困。感觉一旦松懈就要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与夏天相互隔离般的,平稳的空间。我不了解的世界。
记忆中不存在的缘分,将我引向小小的安稳。
“…………………………………”
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呢?我完全看不到什么展望。
况且,我也不是因为有那种东西才活着的。
总觉得,过去的某时我曾和谁说过这样的话。但那份过去就像随着运河顺流而下,横穿而过飘向了我够不到的地方。
哎。每次都是这样,要是算不上新鲜,我可受不了漫长的人生。
为了生活,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最优化。
……总之,再呼吸一次。然后找到一件想做的事。
不错的房子呐,我慢慢环视,然后——
“既然欢迎我,可以拜托一件事吗?”
“倒是没欢迎,不过说说看。”
“浴室,我可以借用一下吗?”
突然被带到她家里就提这事啊?尽管这么想,但这可是很重要的。
我现在的愿望,是从脑袋里的雾霭还有其他的种种东西中痛快地解放出来。
只要在热水里泡一下,就一定能实现吧。
我这么想着试着问了一下,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回答。
“呵……呵呵。”
“怎么了吗?”
不知怎么,得到的却是她的笑声。而且她不是大笑,声音像被绊到一样断续,笑了好几次。
等她终于挺过这一阵后,这回脸上浮现出自然而温和的笑容。
“好啊,请吧。”
她表示同意,去了别的房间,又立刻抱着衣服回来了。
“衣服也要换的吧。反——正,你肯定没正经洗衣服。”
“谢、谢谢。”
刷刷刷,衣服被放在我手上。
最后,她“咚”地扔来一个硬东西。
“……刷子?”
我用手指沿着刺痒痒的刷毛移动,用眼神询问这是啥玩意。
她用手掐腰,有点摆架子似地说:
“你用过以后会是一副惨状吧?至少要打扫啊。”
“啊——嗯,您所言极是。”
怎么了啊?我嘴上应着,同时眼中看到了另一番模样。
更狭窄的房间,闷热的地方,只有万里无云的天空依旧辽阔。
总觉得,我看到了那样的什么东西。
而她,现在也看着同样的东西吗?
死了的人确实不会复活。
但,也无法将其活过的事实抹消。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全部。
邂逅比虚构更淡的微薄记忆,甚至让我有种耀眼的错觉。
明亮的东西从正面到来。
有那么一瞬间,即将腐朽崩坏的行程宛如发光的带子般浮现。
我跨越几百年、千年活到现在。
不断积累无数森罗万象。
如果缺少了其中任何一块,现在我都不会在这里。
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活下来了。
她龇出牙齿,笑得很欢。
那样子仿佛解开了缠成一团的线头般无忧无虑。
“好好打扫的话,我就表扬你。”


 楼主| 发表于 2018-8-18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8-31 21:19 编辑

后记

本书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故事。我是入间人间大家好。
从主题来说,里面有相当多《地球防卫少年》[注]的内容。
(译注:地球防卫少年,是日本漫画家鬼头莫宏的漫画作品。暑假时,一群自然学习学校的少年少女15人进入洞窟探险,名为可可贝利ココペリ的男子出现,希望这些人加入“自己做的游戏”。游戏内容为操作巨大的机器人,对抗袭击地球的15个机器人。这些小孩子们认为这是电脑游戏,于是与可可贝利定下合约。在那之后,回到宿舍的孩子们,目击了黑色又巨大的机器人。少年们的故事由此展开。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他们认知到了这个游戏的真正意义...)
不过要是被问到具体出现在哪儿就很难说明,毕竟也没有机器人出场。
另外我要向插画师致谢,包括前卷在内有劳了。能听到你读后的感想让我很开心。虽然也不是没有过,但能得到插画师的感想相当少见。
就是这样,今年也请多关照。虽然现在是四月。
另外我搬家了。


入间人间


<完>


发表于 2018-8-18 23: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好评!稻村真的是惨啊,死了三次,三次都是藤沢害的...
发表于 2018-8-19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坑快乐,据说已经开始校对了,期待ing
发表于 2018-8-19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萝莉亦我所爱也 发表于 2018-8-19 00:08
开坑快乐,据说已经开始校对了,期待ing

捕捉到野生的吧主一枚~最近又开始重温谎坏了~
发表于 2018-8-19 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来了,虽说看过原文了,但是一直想等一个翻译再仔细找找细节。
看完上卷之后的猜想几乎都命中了,然后在看完下卷之后,回过头又看了一遍上卷,发现入间人间这次埋下的伏笔和线索真的是超乎想象的多。不过不想再看一遍下卷原文找细节了,实在是水平有限。
发表于 2018-8-19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uuuuu78 发表于 2018-8-18 23:58
下卷好评!稻村真的是惨啊,死了三次,三次都是藤沢害的...

哎...到头来七里还是喜欢藤泽   没想到七里的愿望居然是这个....我一直以为是她不想复活所以会失忆....稻村完全没戏啊
 楼主| 发表于 2018-8-21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校对肝力爆表,于是
>>>>2018/08/21 发布第二章<<<<
发表于 2018-8-22 12: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终焉之罪章 于 2018-8-22 12:27 编辑
TSDM轻译组 发表于 2018-8-21 20:28
校对肝力爆表,于是
>>>>2018/08/21 发布第二章

体は剣(肝)で出来ている( *˙ω˙*)و グッ!
其方もなかなか良い肝をお持ちで

 楼主| 发表于 2018-8-24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2018/08/24 发布第三章<<<<
发表于 2018-8-25 08: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按照这个走势,结局又要……能不胃疼吗……
发表于 2018-8-26 23: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这魔女不是很早以前的人嘛。怎么成藤沢妹妹了。。
发表于 2018-8-27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卷还以为是谎坏蜥蜴王那种风格,结果下卷还是熟悉的百合.毕竟百合作家入间
发表于 2018-8-28 10:3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魔女和藤泽妹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没看明白。藤泽对魔女抱着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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