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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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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冰块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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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b] 【自翻】【web小说】伯爵家的秘密(本篇完结|番外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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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静寂之冬」(4)

一瞬以为是梦的延续。
经拉瓦雷伯爵家的领馆走廊,令人怀念的声音正接近过来。
「好厉害啊—。这走廊,是咱那的几倍?三个人并排也能走喔」
「嘘!声音太大啦」
叩响了门,执事罗杰率先进来了。
「我把家庭教师普朗凯特夫人带来了」
一副教师的样子的黑裙女性跟着进来,低下了头。
「拉瓦雷伯爵大人,您好。我是应邀担任家庭教师的伊莎朵拉·普朗凯特」
虽然发型和服装倒是完全不同,但声音毫无疑问是洪亮的女低音。
「Mistress——」
爱德华慌忙从床上跳起,险些就起眩晕了。为什么,伊莎朵拉老板娘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还说是家庭教师?
吃惊的还不止这些。
「妮妮特!」
他急忙闭紧快要叫出来的嘴。从高个子的伊莎朵拉背后不意地探出脸轻轻挥手的,竟然是娼妇妮妮特。
奥利维尔则看上去对她们来自波尔坦斯的娼馆一事浑然不知。
「远道而来,欢迎光临」
「请多多关照」
他和伊莎朵拉互致郑重的问候。
家庭教师尽管是受雇的一员,但不归入管家和执事的指挥之下。身为拥有教育主人的家人的权限的人,就成为佣人们眼中高一等的存在。
「虽说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您的职责,是负责在那边的大少爷的教育」
「我已心中有数了」
「话说,您手中之物是?」
奥利维尔纳闷地皱起眉头。伊莎朵拉的右手正握着特大的研磨棒。
「方才,从这里的厨房借来的。是我的课堂上不可或缺之物」
「齁。研磨棒不可缺,是么」
实在连管家也以少许怜悯的神情望着爱德华了。「想必,得是严厉的课堂吧」
「那是当然」伊莎朵拉把研磨棒头咚地杵在地板上。
「无论是如何没规矩的学生,只要一经我手,没有人不在一周内变身为完美的绅士淑女」
「齁。那真是可靠」
「事不宜迟,开始上课。请旁人回避」
「可是,大少爷现在正大病初愈」
「我知道。但是,马戏团的猛兽调教也是,最初一日是最关键的。请理解」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奥利维尔露出了迄今都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说着「那么失陪了,大少爷」和罗杰一同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等到足足数够十,伊莎朵拉丢开了研磨棒,咯咔咯咔地扭起了脖子。
「哎呀呀。从昨天起就一直在马车摇个不停,这里那里都痛啊。真的是破乡下呢,这里」
「为什么,你们两个会来这?娼馆怎样了?」
「我不在期间,佐伊会帮我打点哦。这阵子她替我做事可出色了,帮大忙了」
下一个瞬间,老板娘像疾风一般冲过去,搂住了爱德华的脖子。
「安迪。我好想你」
「Mistress,感冒会传染的」
「笨蛋,说什么呢」
伊莎朵拉手叉腰上大声叱责道。「堂堂这个我,怎么会感冒。就算是你,在娼馆时连像样的供暖都没有,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即使这样也一次都没病过吧。这一年不够的,就变得有多没骨气了。被大把召使伺候着也不动动身子,就洋洋自得了,所以才会遭这种罪嘛」
「啊啊……说得对啊」
爱德华微笑道。久违的她的痛骂真是爽快。想叫她再多骂骂。
「妮妮特」
那后面正忸忸怩怩的少女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伯、伯爵大人。好久不见了呢」
「像往时那样,叫安迪就好。真亏你来了呢」
「嗯,安迪——我好想你」
眼看着妮妮特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把脸埋在了他的被子边上。「因为,你突然就走掉了……之后一问,又说你是伯爵大人的公子……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对不住呐。别说了」
他轻轻地触上了吸着鼻子的她的头发。「大家,过得好吗?」
「大家都好……唔—,艾拉小姐辞了娼馆,开始在港口旁的船宿工作了哦。说那个岁数,干夜工作实在是吃力了……。还有……还有,弗雷德长身体了哟。你肯定会认不出」
「这样啊。真想见见呐」
港镇那叫人怀念的味道,充满了房间。爱德华从九岁直到十七岁都是在波尔坦斯,那热闹非凡的平民区的娼馆渡过的。
鼻腔深处一下发起疼来。
好想回去。好想回去,做回无忧无虑的打杂小弟安迪。一瞬,这样的想法在年轻伯爵的脑海中掠过。然而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打从心底渴望这些。
「喂啊,安迪」
Mistress以那仿佛在说已洞悉一切的笑容,探头凑近去看他。
「于贝尔大人他把你父亲恩斯特大人的信件送来给我了哦。是来送你给西奥医生的支票时顺便送来的」
「信件上——写了什么?」
「有写到你消沉得厉害。说你每天过着仿佛想忘掉心中的痛苦一样、不顾一切的生活呢」
爱德华无言以对。
「听好了吗。安迪。我要说重要的话咯」
照看了他八年的娼馆老板娘抓着他的双臂,犹如教诲孩子般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自己不幸福,就不能让旁人幸福。打算客客气气,把想说的话攒着不说,为了对方的幸福只要自己忍着就好?这样做,是荒唐的自以为是啦。所以才会生病的」
一切,都被看透了。被伊莎朵拉看透,然后也被父亲看透。
「真笨呢。变得又瘦又苍白的。这样的,不像你呀,完全不像」
Mistress感慨万分,发出哭声紧紧地搂住了他。被丰腴的胸部压着,爱德华终于觉得,找到了把长期以来硬塞着的东西冲洗淡忘的地方。


那翌日起,每当爱德华的房间传来家庭教师激烈的怒叱声时,拉瓦雷伯爵家的领馆的佣人们都会打个哆嗦。
「要说多少次才行。竟然这样简单的发音都办不到。是『不·胜·惶·恐』吧。这个样子您也是克莱因贵族吗!」
然后,研磨棒敲在桌子上,响起了非常大的声音。
「这么下去,大少爷会被杀掉的」
房间配属女仆娜塔莉和乔丝不知所措地向艾德莱德诉说,而初老的女仆长则淡定地答道。「啊啦,你们反对大少爷学会符合伯爵的举止吗?」
佣人们在屋邸里四处,一见有空就聊得起劲。
「我啊,大少爷如果举止变规矩了,就省心啦」
厨房里,见习厨师们在议论道。「那个,把手指戳进酱锅里的,唯有那真是求放过啊」
「可是,那要是不搞了,不就没劲头了吗」
「说得对啊。听了他试味的三言两语,能学到很多」
衣布室里,有着这样的对话。
「这样一来,就不用感到丢脸也行啦。毕竟去镇上购物的时候也是,回乡的时候也是,大少爷粗俗的说话方式,眨眼间都成话题了」
「那个传言传开以后,觉得这整个拉瓦雷领都被瞧不起了啦」
「不过,说话文雅的大少爷,还真想象不来呢」
那当中,只有一名女仆没有参与聊天,默默地叠着衣物。
「索尼亚,你要干到什么时候呀。真是慢吞吞的」
一名女仆前辈从毛巾山中捏起一块。「什么,这个折法。边角不是没对齐嘛。重做」
「是、是的」
索尼亚在锅炉旁大汗淋漓,一心一意折起毛巾来。
(大少爷。加油)
夜晚来临后,神色老实的爱德华,和手拿研磨棒的家庭教师出现在晚餐的席上。
「那么,感觉如何啊。普朗凯特夫人。爱德华的进展」
伴随着天变暖,恩斯特健康日益恢复,可以在饭厅一同用餐了,他正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伊莎朵拉搭话。
「恕我冒昧,伯爵大人。负责教记性这么差的学生还是第一次啊。总而言之,令郎就是在森林里养大的猩猩」
「哈哈哈,说得妙」
「在随口乱说些什么,你俩」
爱德华一边咬肉,一边独自嘟嘟囔囔地骂。
据说伊莎朵拉原本是因为那美貌,而在过去被某位伯爵一见钟情后出嫁的女性。然而与生俱来的身份差别,将爱情和理想都砸个粉碎。她遭受大夫人和伯爵家的佣人不断的虐待和侮蔑,终于忍耐不了,把还年幼的儿子留下离开了家。
那时候跟她商量,暗中帮助她出奔的,就是那个伯爵的旧友拉瓦雷伯爵和伊莲夫人。
从伯爵夫人到娼馆之主。达成了大转身的伊莎朵拉不忘那恩义,在拉瓦雷家最大的危机时伸出援手。
也能称作战友的二人,便如此在二十年后再会,一同共进晚餐。
「不要咔锵咔锵地让刀子和叉子发出声音」
伊莎朵拉手搭上放在椅子背后的研磨棒的柄,尖锐一瞪。
「喝汤不要发出声音。不要舔手指。同席对象的对话要洗耳恭听。不要面向别处!」
「是、是的」
「大少爷他,被镇住了」
在配膳室的门后偷看情况的厨师和女仆们,吃惊得面面相觑。「他对那个家庭教师大人怕得很啊……」


「呜哇」
妮妮特一打开阳台的折叠门,便扬起欢声跑了出去。
上面,铺展开漫天星空。
「好厉害呀。听说星星多得像要落下一样,原来是真的呢。在波尔坦斯,就见不到这么多啦」
「毕竟有煤气灯和港上的灯火,整晚都亮堂堂嘛」
三人并排在扶手边,眺望山谷之夜。远处这里那里的村落小小的灯火亮起,在风中闪烁明灭。
刮过山谷的夜风明明总是寒冷彻骨,今夜却不可思议地蕴含柔情。庭中树木上和馆子的三角屋顶上的雪也融化了,不知不觉间冬天就要结束了。
一边声称上课、时不时响起研磨棒的声音,他们在暖炉的旁边坐下,随性从早聊到到晚。
厨师古斯东和娼妇们滑稽有趣的每日生活。波尔坦斯陋巷的人们的消息。港镇上船夫们引起的骚乱等等。
话题没个尽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五天了。
「你们不能留太久吧?」
听到爱德华的问题,伊莎朵拉注视着白顶的群山,「啊啊」地点头了。「差不多了呢。毕竟我对佐伊,说好了一周左右会回去呢」
「对不住啊。惹你担心大老远过来。给你看到丢脸的地方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当起伯爵什么的,你可是接手了骇人听闻的大事业。没有从最初开始什么都能干得完美的人呀」
「至今为止,我都以为能干得凑合,不放在眼里。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弱鸡的人」
「懂了的话,就好。目前这样就足够啦」
娼馆的老板娘头上的星星像王冠一样,她华美地微微一笑。
「呐,安迪。首先,想做的事,就先随你心愿去做。你有那份力量和才能。要是失败了,之后有多少责任都负上就行啦。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唯有一样该害怕的,就是后悔哦」
「啊啊」
「我们,在你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在你身边的」
光听了那充满慈爱的声音,从脚上便涌上力量。即使什么争气事都不做,他都能相信自己是大家所爱的存在。
「谢谢你,Mistress」
「啊—啊,叫我扮作什么无聊的教师,总觉得累极啦」
伊莎朵拉伸展双臂,伸了个大懒腰。「就让我早点离开房间吧。妮妮特。走了哦」
「那个,我」
妮妮特忸怩地把玩着束腰上衣的下摆。「稍微,再跟安迪说会话行吗?」
伊莎朵拉试探般地定定望了会少女后,答道。
「只许一小会儿哦」
「我知道的」
她离开后,妮妮特边装作看景色,很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
「那么,要说的是?」
爱德华一引话,她便慌忙开始说了。
「那个,那个呢。西奥医生和佐伊间有传闻了这件事,说过来着?」
「啊啊,最初我以为是玩笑」
「总之比较来说,那个稳重老实的西奥医生是积极的一方,佐伊就是在逃开的感觉。不过,依我看来,陷落也是时间的问题呢」
「说不定会成相衬的夫妇啊」
「光看着就会开心呢。两情相悦的男女,互相在身边」
妮妮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然后,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
「安迪,那个呢。我——」
「嗯」
「这一个月,完全没有接过客」
「诶?」
「决定下来能跟过来这里后,我就没有接过客。跟姐姐们说了缘由,得到她们协力」
「……」
「至少,一点点也好,也想以干净的身体来见你」
她快要哭出来的脸歪扭着,扑入爱德华的怀里。
「我这种人,一点都不配,我知道的哦。你是伯爵大人,我又是镇上的娼妇。可是——至少在回去之前,少许也好,也想温暖你,抚慰你呀。而且,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了嘛」
「……妮妮特」
紧紧抱拥,脸颊相依,白色的吐息互相包裹。相触之处的温暖,仿佛要扩展全身一般舒服。太舒服了,连脑髓都快融化了。
「妮妮特」
「安迪」
「……对不起」
爱德华慢慢地,然而,亦干脆地将身体隔开。
「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哦。从在娼馆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的。可是——果然,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为什么……明明只一晚就好了」
「我想要的,不是只限一晚,而是能一生一直在身边的人」
然后,他越过扶手瞭望领地。「能陪我在这个山谷里到处走,享受祭典,一起担心麦子长得怎样的人。村民的孩子诞生,能一同分享喜悦的人」
他视线回到眼前的少女身上,寂寞地微笑了。「我想这么做的人,有一个。不过很遗憾,我被讨厌得厉害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
妮妮特垂下了噙泪的眼睛。「这样啊。有了这样的人呢」
爱德华触碰她的头发,在她额上贴上嘴唇。「谢谢你,妮妮特」
「讨厌……道谢什么的,不是男人该对娼妇说的话」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赶快忘掉啦。和那个人重归于好啦」
「那大概,已经办不到了吧」
「办得到啦」
妮妮特离开他后,使劲地用袖子擦泪。
「因为,Mistress说了吧」
她模仿伊莎朵拉,两手叉在腰上。「如果是你的话,就能做到。不要后悔。想干的事就去干吧」
「啊啊」
新伯爵,细细嘱咐自己似地重复道。「——绝对不要后悔」


翌日的早晨,为了给家庭教师和她的助手送别,领馆的人们聚集在玄关。
「话说即便如此,明明您才刚到,却竟要告别了」
对这似乎有点遗憾的管家,伊莎朵拉挺胸答道。
「最初我便说过了。一周间内,无论怎样的学生都必定会教成完美的绅士」
刚好这时,伯爵父子出现,缓缓地从楼梯走下。
爱德华一上前去,便温和一笑,拿起女教师的手,以优雅的举止吻了手背。
「承蒙您的关照了。普朗凯特夫人。这份恩情我一生不忘」
立刻,佣人们就「哦哦!」地吵嚷起来。
「大少爷他——」
「平民口音消失了。那正是上流克莱因语发音!」
「仅仅用一周。是奇迹」
以恩斯特为代表,知道真相的人们,都拼命憋笑憋到快肚子痛了。
马车到达车廊的时候,爱德华叫住了正要开门的马夫。
「请稍等片刻。老师出发之前,仅有一件事,想先做好」
「是什么呢」
「于贝尔」
他把近侍骑士叫到跟前,命令道。
「虽然劳烦你了,现在可以给我送信往王都吗」
「王都?」
于贝尔睁大了澄澈的灰绿色眼睛。
「我想给蒙塔尼子爵,送去这封信件」
他从上衣的内侧,取出压有山谷百合纹章封蜡的一封信。
「希望能邀请子爵一家,到这拉瓦雷领馆——当然,千金也一同」
大家都冻结在惊愕当中,只有伊莎朵拉自豪地点头了。仿佛在说这决心下得好。爱德华也无言地点头回应。
「那么,我也是,仅有一件想拜托少爷的事」
「是什么呢」
「那使者的任务,请问可否吩咐给我呢」
伊莎朵拉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朗朗的声音说道。「我将赶赴王都,前去说服缪德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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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9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静寂之冬」(5)

爱德华在拉瓦雷之谷迎来春天,这是第二次。
不过,去年和今年决定性地不同的事有一件。去年,他还未经历过山谷的冬天。
在埋在雪下的家里闭门不出,把冻僵的手凑到暖炉边,犹如穴里的鼹鼠一样屏息的每日。
从呜呜作响刮过的风雨,嗅取细微的春之预兆。趁打盹时幻想赤脚奔跑于绿色草原上,包裹在花香当中深呼吸的光景。
若不经那漫长的阴郁日子,是不知真正的春之喜悦的。
今年最初的雪割草在伯爵家的庭院里探出头来的日子里,对送来早茶的罗杰,爱德华以还没睡醒的表情,呆呆地说道。
「总觉得,皮肤四处都痒痒的」
「是吗」
「和自己的意识无关,手足快要跳起舞来了。力量像没了去处一样,在肚子里转得飞快」
「原来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终于,春天到来了哦」
白发的执事微微一笑,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我想也该差不多了。在大少爷像炮弹一样冲出去外面之前,先得把整个馆里的窗户都敞开才行啊」
佣人们这一天里全体出动,把领馆所有窗的铁叶窗,从阁楼直至地下的天窗都通通敞开。
昏暗的馆中一下子射入了白光,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照得明亮。寒风到底还是会穿过走廊,但没有谁会冷到缩起脖子。女仆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一找到藏在地板角落的一粒冬之尘埃,就用特大的扫帚扫出外面。
枝形吊灯摇摇晃晃,长柄的拖把掸走它上面的尘埃,门上窗上的铰链,则涂足了新油。
打杂的女人们把外面的洗衣场全浸上水,唱着歌用脚踩着洗厚厚的窗帘。

  拂动那窗户的帘子 是春之风
  晃动那姑娘的裙摆 是谁之手?

耳里听到女人们的戏歌的索尼亚,停下了摆动拖把的手。
(啊啊,真好啊)
去年,自己也混在那当中一起在唱歌。明明难得,才成了憧憬的女仆,为什么会眷恋起从前来呢。
习惯了的水上工作,尽管辛苦但什么不想也行。如今,就算怎么为不犯错而留神小心,都净会被前辈们怒斥。干脆,做打杂的还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啊啊,不行。又歇下来的话会被骂的)
她两手提着装了水的水桶和拖把,从扫除完毕的房间走向走廊。因为风很猛,门一下子就会关掉了。她一边突出屁股顶着门,一边想办法钻进去,正要关上的门就轻快地开了。
「来,请出」
有谁帮她顶住门了。
「非、非常感……」
正要回头去道谢时,索尼亚惊愕了。
「大、大、大少爷!」
「啊嘞,不是索尼亚吗」
这个馆里的年轻当主,向最下层的女仆露出了旧友般亲切的笑容。
「你当上女仆了呢。那衣服很衬你哦」
索尼亚慌忙把水桶和拖把放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脸颊炽热发红,感觉脖子仿佛有蒸汽冒上来。
「请、请、请容我道谢。将我这种人——推、推举成——女仆」
「做决定的是艾德莱德。你适合做更上面的工作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
「哪、哪里的话——」
「暂且会辛苦上一阵吧,不过加油哦」
头上有温暖的感触。抬起脸的时候,伯爵的背影已经正从楼梯上去了。
(大少爷——)
索尼亚伫立在原地,发呆了一阵。
然后,迅速转身,瞪上了现在就要拖的长走廊。
刚才感觉到的疲惫和倦怠都烟消云散了。全身涌来了力量。
索尼亚卷起袖口,向走廊叫道。
「请等着。现在就要把你拖得锃亮啦」


管家奥利维尔进去书斋,正赶上主人像被中意的玩具包围着的少年一样,把水车小屋的设计图摊在桌上。
「地面的雪也融了,又集齐了足够的木材。明天左右起给我正式开始着手水车小屋的建设」
「知道了。我马上转告给木匠师傅们」
「这样一来,这领内的水车就有十一基了吧」
「是的」
「机会正好,我想趁这时机,把水车小屋从伯爵家的财产中去掉,委托给各村」
「蛤?」
这难以置信的话,让奥利维尔瞪大了眼睛。
爱德华从椅子上站起,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聚集起村长,让他们从各村各选一名代表结成合作社。就是说水车的管理、磨粉的顺序决定、和小麦商人的交涉,所有一切,都由合作社来执行」
「请、请等一等」
「咋了啊。有什么异议吗」
「当然了。要是做了这种事,这个伯领上的小麦贩卖会陷入大混乱的」
「至少,水车小屋的管理人的营私舞弊理应会消失就是了?」
爱德华话中有话。不论命令了多少遍,昨年的小麦收获时期里,磨粉场的贿赂还是公然蔓延。
一次捞过油水的人对权益的执着,就是可怕到这个地步。甚至让后来知道这件事的奥利维尔自身也胆战心惊。
不将以往的结构解体个四分五裂,或许就无法根绝收贿的构造。
「而且」
一张表格递了出来。
「大麦和小麦的批发价,在领内也有这么大差别。因为各个水车小屋是和复数的收购商人分散单独交涉的,有的管理人就被狠狠钻了番空子。然后」
还二十岁都未满的伯爵,陆续放出叫人诧异的牌。
「这是从拉瓦雷之谷发货到全国的小麦的突袭检查结果。一袋的重量比表示的要少的占了三成。这样一来,不受信用也是当然」
「竟有这种事……」
管家的手,因惊愕和愤怒,哆哆嗦嗦地发抖。「那帮商人,做下了这等卑鄙之事」
「合作社把整个拉瓦雷的麦子一时集在一处,经自己之手称量装袋,卖给商人。这样一来,质量一致分量正确的麦子就能上市了。关键的是,要赢得拉瓦雷的名下绝对没有营私舞弊的信用」
「您是说一百五十年延续下来的伯爵家到此为止的做法,就无法做到这些?」
「办不到呐。人虽会向仗势欺人者阿谀奉承,但绝对不会容许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得到好处。要是村间互相拥有平等权利的合作社,营私舞弊就会难办起来——即使不会完全没有」
(原来如此)
这位大人,果然是恩斯特大人的儿子。尽管身份是贵族,骨髓里却是共和主义者。
(憎恨共和主义的普兰公,要饶过拉瓦雷伯爵家,这将来都永远不可能了呐)
奥利维尔硬是把自己从忧郁的想法当中拉回来,对爱德华深深地弯下了腰。
「知道了。我马上就集合村长们,计议合作社的设立」
「啊啊,拜托了」
「话说回来」
奥利维尔咳哼地清了声嗓子。
「普朗凯特夫人要回去时,明明您言谈举止还那么高贵,说话措辞还那么飒爽,仅仅两日,为什么就前功尽弃,打回原形了呢」
「啊啊,我厌了」
爱德华挠着蓬乱的头发,满不在乎地答道。
「齁。您厌倦了」
「所谓文雅的举止,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那种生活要是继续下去,我又要得病了」
「……恕我冒昧,这次就轮到我要得病了」
「那我也恰当摆一下文雅的样子比较好耶。毕竟你倒下的话我可就为难啦」
退出房间的管家口中一边恶言恶语一边走向厨房。
他一说要借走特大的研磨棒,就被厨师长西蒙大笑了一通。


「大小姐,不好了」
侍女吉尔发出鸡被勒死似的叫声,冲进了房间。
「嘛,怎么了。这么大声」
「有位称是拉瓦雷伯爵大人的使者的人,现在在玄关了」
缪德莉把放在膝上的刺绣弄掉了。木框碰到地板上,发出喀嗒一声。
吉尔慌忙捡起刺绣,放在了旁边的圆桌上。「大小姐,老爷叫您马上下去」
「使者,是以前来过的骑士大人?」
千金装作平静,假装在关心发型。
「不,是名叫普朗凯特夫人的,非常美丽的贵妇人。据说是在做爱德华大人的家庭教师的人」
听了爱德华的名字,她体内某处就咯噔一响。
不行。根本忍耐不了。
「果然,我还是不去啦」
她慢吞吞地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大小姐?」
「父亲大人把事情听下来就好了。因为已经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
「说不好,可能是复合的事呀!」
「这种事怎么可能。因为——」
如果姑且还是个有自尊的男人,有誰希望娶会扇耳光的女人为妻呢。
「拜托你了,拒绝吧。我身体不舒服」
吉尔虽不知所措地犹豫了一阵,却又冲出了房间。缪德莉浑身没劲地将脸埋到椅子扶手上。已经连泪都流不出了。
为自己犯下的无法挽回的过错,这数个月间,悔恨了多少次呢。
她一直以为身为贵族千金,为了家而嫁给双亲定下的对象是理所当然的。结婚对象之类是谁都好。好恶之类以自己的意志总会有办法解决。
她领会到,那是荒唐的错误。没有比心,更加叫人无能为力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看开也好,要换个新心情也罢,浮现在脑海中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面影。
门喀嚓一声开了,因为这声音而抬起睫毛的缪德莉,一下跳了起来。
站在那里的,是个子高高穿着黑裙的陌生妇人。门外,大概和缪德莉同年的少女正候在近旁。
「大小姐。我是伊莎朵拉·普朗凯特。请恕我唐突进门之非礼」
屈起单膝致以优雅的问候后,使者抬起了脸。
那是闪耀而又具备气派的美丽淑女。连作为女人的缪德莉,一瞬也要看着迷了。
「身为使者,我带来了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的招待状」
「招待——状?」
「便是希望招待子爵一家到拉瓦雷家的领馆」
爱德华大人,叫我们——叫我,到领馆?
一瞬,缪德莉快要高兴得忘乎所以,但压制住那的负面感情也还更加强大。
「我不会去的」
「不来?」
「是的。我,已经根本不是拉瓦雷伯爵的婚约者了。这种女人毫无顾虑地叨扰领馆,只会徒增困扰的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拜托希望你来的,是他哦」
「我没有见他的理由」
如果,假设有理由的话,不是只有一个吗。他想向我复仇。把我招待到传闻中著名的有排场的领馆,是为了叫我狠狠知道那为二十万索尔特借款背书的恩情。然后,把我是比娼妇还卑劣的女人这件事给——。
「够了!」
惊人的骂声响彻。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淑女单脚高高抬起,重重地踩在了她坐着的椅子旁边。黑裙的下摆卷起,网纹裤袜看得清清楚楚。
「要畏畏缩缩,冥思苦想到什么时候。如果爱德华说了想招待你,理由不肯定就是想见你吗」
「n、n、您是」
缪德莉呆然盯着一下迫近眼前的妖艳女人的脸。
「骗了你真不好意思呢。我根本不是什么家庭教师。我是波尔坦斯的娼馆【伊莎朵拉店】的老板娘哟」
「娼馆——」
那么说,她是据说养大了爱德华的娼馆的经营者。
「啊啊,是呀。那孩子是我养大的。所以我可以十分自信地说。那孩子,喜欢你喜欢到不得了哦。到苦苦思恋得病倒了的程度呢」
「爱德华大人他,病了?」
伊莎朵拉为了不让千金转开脸,用手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瘦的下巴。
「你们吵了什么架,我并不知道详情。但是,不能再一次好好地谈一谈试试吗」
「……那是徒劳的啊。那位大人的心情,我已经清楚知道了」
缪德莉的薄茶色眼睛渗出了泪水。「他在轻蔑我。因为我要靠政略结婚将自己家里的借款强加于人,他责备我和娼妇一样——」
「和娼妇一样?Hu-m」
伊莎朵拉从她那里放开手,一脸愕然地叹了口气,用食指弹了缪德莉的额头一下。
「啊痛!做、做什么呢」
「还以为是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意外是个小傻瓜呢。那孩子是娼妇养大的哦。如果他说和娼妇一样,那会是轻蔑的话吗?」
「……诶?」
「对那孩子而言,王侯贵族也好农民也罢,医生船夫和娼妇,都同样是人。陋巷的生活中这么教的道理,沾染在他身上哦。要伤害你的意思,他肯定一点都没有啦」
缪德莉拼命地回想他那时的话。

『在我眼中,娼妇也好贵族也罢都同样是女人。都是拥有同样感情和同样自尊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误解了他想说的话呢」
「领会得真快呢。果然是聪明的孩子」
伊莎朵拉把脚藏到了放下的裙裾下,在她面前跪下,用温柔的声音说明道。
「呐,大小姐。那孩子确实很奇怪。身为贵族内里却不是贵族。对天生的千金的你来说,一定净是不能理解的事呢。那孩子察觉到了这件事,自己抽身了。带着快心力交瘁的感觉呢」
「……」
「可是,我却认为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破坏的。我自己输给了那隔阂,所以才更加希望能这么想也说不定。你如果,有稍微一点为那孩子挂心都好,不去拉瓦雷看看吗。然后,我希望两人能再试一次。试试能不能破坏这隔阂」
娼馆美丽的女主人眼中,水滴静静地洒落。
「那孩子拜托给你啦。毕竟他比看上去更胆小呢。如果被你随便拒绝了,他会变成怎样也不知道。肯定——啊哈哈」
她一边发出笑声,一边用手背擦泪。「反正那孩子就那德性了,周围的女人都放不下他吧。一直爱不上谁,像蝴蝶一样从这花嬉戏到那花,作为稀世的花花公子恶名远扬也说不定」
「怎、怎么这样」
缪德莉的脸颊立刻变得煞白,快要昏倒。见此伊莎朵拉确信了胜利,在内心窃笑。
「请救救那孩子。在为时已晚之前一刻都要尽快」
最后用力紧紧握了握她的双手,伊莎朵拉从房间出去了。缪德莉瘫软地倚靠在了 椅子背上。
等在外面的可爱少女作了交替,怯生生地进来了。
「大小姐,那个——」
「您是……」
「安迪说过了。说有想一起在拉瓦雷之谷漫步的人。——就是你哦。大小姐。我啊,虽然拼命诱惑过了……可是敌不过你」
少女用力地握紧裙褶,很快地低下了头。
「请让安迪幸福。连带我的份」


暮色不知不觉潜入房间的时分,吉尔战战兢兢地从入口探出了头。
「大小姐。那个——使者,刚才回去了」
缪德莉听了那话恍然站起,以格外猛的势头冲出房间,跑下楼梯。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怎、怎么了。缪德莉呀」
「我接受伯爵大人的招待。前去拉瓦雷的领馆」
母亲达芙妮发出了惊叫。「怎么回事。看你这么不愿意,已经给拒绝的回复了哦」
「请立刻派出订正的使者。拜托了。我无论如何也想对爱德华大人……不,不行啊。吉尔,赶快做准备!」
「请冷静下来,缪德莉」
「大小姐,不用这么着急也行的。到了明天——」
「不」
缪德莉叉开双脚稳站在地板上,对狼狈的双亲和侍女说道。
「明天就来不及啦。我,今夜就出发」


「少爷」
感觉到于贝尔从背后靠近过来,肩上便轻轻地披上了毛织的室内便服。
「夜风对身体不好。又要惹感冒了哟」
「啊啊。谢谢」
爱德华柔和地笑着,伸直腰背好从阳台的边缘探出上半身。「不过,真是舒服的夜晚。山也好森林也好,村落也是,一切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能感受到这些的力量恢复了,那是极好的。总之也就是说死人回到生者的世界了吗」
「还是一如既往,猛烈的挖苦呐」
「我也正玩味着能毫不客气说挖苦话的幸福」
伯爵和骑士,并肩眺望夜空。沉入山端前的半月,看上去仿佛在亮晶晶的云彩摇篮中安然摇荡。
成为了前往蒙塔尼家的使者的伊莎朵拉她们,差不多到达王都了吗。
「真不可思议啊。明明状况什么都没改变,却感觉有什么变了」
「是」
「无论得出怎样的结论,都一定能够接受——我有这种感觉」
「是」
金发的骑士浮现出了主人以外少有看见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不能接受的情况下,请无需客气尽情来哭诉。毕竟为此,我才在这里」
「唯有向你哭诉这事,就算了。一生都会被你笑话的」
「呵呵。您真清楚呢」
爱德华把下巴埋进了室内便服的温暖里,闭上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幸福的。
有深爱的故乡,有想拼命守护的领民。和梦寐以求的父亲生活,受心底仰慕他的佣人们伺候,终其生涯能够信赖的友人就在身旁。即使如此还说要再添加一件,那一定是值强欲之罪的愿望。
所以现在,就只止步于如此祈愿吧。
(缪德莉。愿你能够幸福——哪怕,互相已不再交集)


快马的使者激烈地叩响了拉瓦雷领馆的门,告知蒙塔尼子爵的马车现在正朝这边来的消息时,正值晴朗的日子,明媚的春之阳上升到中天的时分。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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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0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2 编辑

第6章「生命之春」(1)

见习园丁提姆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占据在领馆最高的树上。
就算师傅再怎么怒叱、再怎么叫嚷道「去干活!」,他也没有爬下来的意思。
中午时从厨房运来了黑麦三文治和麦芽酒,他躲过师傅和户外工作的同伴们的眼睛抢了过来,又赶紧爬上树干。喝下肚子的麦芽酒不用说,当然是作为养分淋足在枝叶上面了。
在他13年间的人生当中——实际上提姆还未满13岁,是拉瓦雷家的佣人中最年轻的——能完成这么光荣的任务的机会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我才不是在偷懒。是为了大少爷)
自从大少爷来到这个屋邸开始,提姆就不再觉得早起是痛苦了。
趁天色还暗的时候从家畜小屋二楼的稻草床上爬出来,在大少爷房间的正下面不安分地晃悠等着。当然不会是每天,不过在温暖季节的黎明时分,大少爷大都会出来阳台。
他一把手指放进嘴里模仿鸟叫,大少爷就会突然探出脸来,说着「嗨,提姆」向他挥手。
偶尔他会翻过阳台的边缘,沿着导水管轻松地爬下来。两人钻进家畜小屋那温暖的稻草里,大少爷便会从口袋里变魔法一样掏出饼干和砂糖点心一起吃,一边给他讲他从未见过的南方港镇的故事。
让他欢欣雀跃的秘密片刻。要是被师傅知道了,一定会被骂惨了的。
『那位大人,是这个官邸的当主大人嘞。你这种人,别说要他搭话了,连踩他影子也不许』会这么说。
不过,要是说起这个,大少爷就一定会笑着摇头。
「人并没有贵贱之分。只有担当任务的区别。而那也是,在往后的历史中要变多少都有可能」
这样热情洋溢地说话时的大少爷,他觉得是比讲坛的神父大人还厉害的人。
如果能看到大少爷的笑容,无论什么事他都打算去做。所以,他绝对不想把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任何人。毕竟好说歹说,这馆子里面爬树最拿手的就是提姆了。
在树梢上踮起脚,眺望山谷。就算阳光变猛,眼睛渐渐渗出泪来,他都尽力忍着不眨眼睛。
远处,一闪出现了发亮的东西。
地气蒸腾的坡道上,两台马车正掀起尘埃奔驰而下。
一边平伏着心中的急躁,提姆在眼睛周围把手指圈成一个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到看清了紧靠着先头马车的旁边、那迎风招展的旗上的图案。
「好!」
提姆两手搭上树干的分杈,滑溜溜地一口气滑到了底下。
然后,一溜烟地光脚跑出了柔软的嫩草地。
他以吓坏门丁的势头朝领馆正面冲进去后,绕四周跑了一圈,站到了面向南边的阳台下,
「大少爷——!」
他发出了仿佛要撕裂肺部的大叫。
「子爵大人一家的马车,到达山谷了!」


马车在山谷上奔驰而过,透过车窗注视着景色,缪德莉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中。
本应没有来过才对,却有些许亲切怀念。四月馨香的风,山丘水灵的树影,青青麦穗摇荡的田,村落红色的屋顶,都感觉在张开双手迎接她。
蒙塔尼家的所领位于崇山峻岭的山麓,有某种他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与之相比,这个山谷就拥有着将到访的人全都包揽入怀的宽宏大量。
还是说,只因为是心上人的故乡,一切就看上去都不同了吗。
「能看到啦。瞧,那个山丘」
达芙妮夫人扬起了高亢的欢声。「多么宏伟气派啊。虽然我有听过传闻说是像王城一样的领馆,嘛嘛,真的是和我们家的大不相同」
「冷静一点。把车厢晃得那么厉害,连马也要激动起来乱了步伐啦」
丈夫珀西瓦尔因为代代继承下来的子爵家领馆被爱妻贬低了,看上去有点扫兴地摆弄着烟管。
「比起这个,明明要在这么气派的屋邸叨扰上一周,伴手礼只要这些就好了吗。达芙妮」
「亲爱的,事到如今在说什么呢。最佳的伴手礼不就是缪德莉了吗」
「原、原来如此。说的对啊。哈哈哈」
双亲的对话,让缪德莉觉得彻底泄了气,用蕾丝手帕捂住嘴边。
爱女叫道要接受拉瓦雷伯爵的招待以来,子爵夫妻就像从死亡之渊复活过来一样整个房间跳来跳去,一边督促着执事和女仆们一边在一晚之间做好了旅行的准备。
这也难怪。毕竟一度告吹了的和名门伯爵家的婚事奇迹般地要复活了。
然而,和双亲单纯的喧闹相反,缪德莉感觉到自己越发消沉起来。
明明本应是整个人都雀跃起来、燃起我行我素的激情从王都出发才对,可两天的旅途间随着她取回冷静,不安就越来越强烈了。
(我听信了好听的话手忙脚乱地赶过来,肯定看上去就是眼馋廉价的女人啊)
事到如今,就算她说真的喜欢他,有谁会相信呢。宣言是没有爱情的政略结婚,结果还骂他一通扇他耳光的正是缪德莉自身。
(我无论怎样打从心底爱慕着他,周围也都会怀疑我在算计。毕竟到头来,我确凿是冲着伯爵家的财富和庇护来的贫乏贵族一家的女儿)
这么一想,明明满是想见他的心情,却想现在马上就后退逃走了。
「怎么啦。缪德莉」
回过神来,母亲在凑近看着她。「你感觉不舒服吗?」
「那可不得了。要在哪里停下马车吗」
「不,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她挺直了腰。「只是因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身体有点松懈罢啦」
「那样就好,毕竟得把你最美丽的身姿,给伯爵大人看见才行呢」
(好让我能尽可能再『卖』贵一点?)
缪德莉压抑着躁动的心情,在双亲面前莞尔一笑。「真的不要紧。请不要担心」


拉瓦雷家的领馆并没有纳维尔王城那般的金碧辉煌。古老的城寨所具有的刚健,庄重而沉稳。那之上新增建的居住层的素朴,散发木与土的香味。
那树木清新的香气,那花坛烂漫的花朵的柔和颜色,那吹拂拉瓦雷之谷的含有湿气的风,一切都在热情款待来访者。
列队在馆邸玄关的佣人们当中,管家奥利维尔和近侍骑士于贝尔等等,有好几副认识的面孔。
发福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
「远道而来,欢迎光临。蒙塔尼子爵大人、夫人、千金小姐」
「暂且要承蒙照顾了」
「是的,请往这边。主人在当中等候已久了」
缪德莉一瞬感到了畏惧,但母亲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背上面。这让她坚定决心,用力抓紧淡蓝色的带披肩裙子的下摆迈出了脚步。
越过父亲的肩膀能看见人的身影。大厅与充满阳光的屋外相比显得微暗,在从通风的圆天井的窗缘灌入的淡光中游移,仿如幻影。
「欢迎光临。蒙塔尼子爵」
在宽广的房间中回响、那低沉却富有张力的声音。措辞符合贵族的礼仪,平民口音也没以前叫人在意了。
缪德莉和他见面,这还是第四次。
第一次,是在王宫里王妃举行的舞会上。第二次是在斗技场的地下。然后第三次是在子爵家的居馆。
然而,比今日的他更符合他的姿态,迄今为止她都从未见过。
只穿编绳在胸上宽松地绑着的衬衫和马裤的轻装。黑色的长发用缎带绑着,随风飘扬。
跟这个拉瓦雷之谷如此相衬的人,大概没有第二个了吧。
和子爵夫人互致问候后,爱德华转向了出神地注视着他的缪德莉。
眼睛虽然是深苍色,但她知道其实那深处有春之空般的水色铺展开来。沐浴在那视线中的瞬间,缪德莉感觉到了麻酥酥般的感触,不禁缩紧了身子。
强烈的羞涩玩弄着她,令她瞬间伏下了脸。对这看上去也像是彻底拒绝的反应,爱德华回以若有若无的微笑。
「很高兴又能再次见面了。缪德莉小姐」
一听到他义务性的客气寒暄,她的心就沉到了底。
(只是这样而已么?)
「——很光荣能够承蒙招待,伯爵大人」
她以僵硬的表情,抓住裙裾屈膝行礼。
(不行啊。难得的招待,却用这样冷淡的态度)
可是,说不出那之外的话。无论怎么努力,也连笑容都无法摆出来。
场面鸦雀无声她是知道的。不仅父亲和母亲非常为难,列队的伯爵家的佣人们想必也都无语了吧。
缪德莉从没想象过。翘首盼望的再会竟会是以这样最糟的状态开始。


就算迎来了晚餐的时间,事态也没有任何变化。
白天为慎重起见在休息的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夜里为了欢迎宾客而下楼了,一同坐在餐桌上,和子爵夫妻尽情聊天。
厨师长西蒙下了大工夫的料理和从伯爵家地下贮藏库事先精心挑选的红酒。晚餐从始到终都在和睦的气氛中进行。
「啊啊,缪德莉大人和大少爷都是,完全不说话啊」
见习厨师和厨房配属的女仆们从门缝间暗中偷看情况,焦急地扭着身子。
「厨师长。没有只需一吃,精神就能振作起来的那类料理吗」
西蒙一边给烤过的牛仔肉浇上酱汁,一边板着脸答道。「厨师的工作,是无论在怎样的场面都能呈上最佳的料理」
「干脆,倒入媚药之类的算啦」
厨师长尖锐地瞪了年轻人们一眼。「如果倒了媚药之类的进去,连咱们大老爷也迷上了旁边的妇人那该怎么办」
厨师们看了眼发福的子爵夫人,一齐把脑袋摇个不停。
走廊上,女仆们集齐了一列。
「床铺打理完美了?」
女仆长连珠炮般质问道。
「是的。床单经精心烫熨,手感如同丝绸一般」
「枕中放入了玫瑰的花瓣。垫子也弹得恰到好处,弄成松松软软的了」
「很好。睡前的饮料呢」
「在据说缪德莉大人喜爱的甘菊茶中,滴入麝香葡萄酒数滴」
「别说数滴,请猛加进去」
「猛加吗?」
艾德莱德耸了耸瘦削的肩膀,露出了无畏的笑容。「那位大人,稍微给她松一下箍会比较好吧」
「那、那么大少爷那边也」
「我想,罗杰正一个劲地在倒白兰地了」


有人敲门,吉尔出去应门,又捧着茶具回来了。「这是大小姐喜欢的甘菊茶呀。唔—,真香」
女仆递出了沏好了就寝前的茶的杯子。然后按每夜的习惯,精心地为在镜台前面喝茶的千金梳理秀发。
「这屋邸的家具,比传闻中还要漂亮呢。看,这镜台的装饰简直了!这样玲珑剔透的雕刻,在王都都没见过」
吉尔时不时瞟几眼镜中那不快活的脸,努力想办法给主人打气。
「我……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的呢」
「哎呀。大小姐真是的,前天的气势,到底去哪里了」
「这次的招待,果然不是出于爱德华大人的意志啊。他是被大伯爵大人和管家说服,才不情不愿地迎接我的呀」
「怎么会,不可能」
吉尔慌忙否定道。「他只是在害羞啦。男人是会在人前必要以上害羞的生物」
「你的相好也是?」
「嗯。托马这人,在人前老喊我丑八怪」
「噗……呵呵」
缪德莉垂下头,两手放上了染上樱色的脸颊。「那话,是向周围宣言『这个人是我的东西』啊。真好呢。我也想被那样骂骂看」
「能、能喊大小姐丑八怪的人,就算在天使当中也没有!」
令人惊讶的是,缪德莉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吉尔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相思病,是重症啊)


翌日早晨,园丁把还沾着朝露的水灵的玫瑰做成大捧的花束,作为当主的心意送到了子爵一家的客间。
女仆长准备的起床的茶,是偏浓的薄荷茶。多亏了昨晚加入麝香葡萄酒的甘菊茶,千金一夜无梦酣睡,她一边在豪华的床上品味着那甘甜的刺激,一边呆呆地注视着附加在托盘上的一束玫瑰。
马夫给马车里面做了彻底的扫除,马倌给毛梳得发亮的马系上了擦得程亮的黄铜马具。
那一天,蒙塔尼子爵一家在爱德华的带领下,乘着马车绕拉瓦雷之谷一周。
「东边的山是沙泰尼耶,西边是埃特尔。夹在两座山地之间的这个山谷中,有十二个村庄、三个湖和一条河川」
年轻伯爵介绍自己的领地时那充满爱意的眼神,简直就像摸着自己一针一线用心织成的挂毯一样。
「流经中央的河川名叫克莱尔川,分成五条小支流滋润整个山谷。这里生活着超过九千人」
「真是丰裕啊」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山谷」
子爵夫妻感叹地叫道。
「我听说冰河的水流削切山体,作成了这样平坦而又辽阔的山谷」
阳春的拉瓦雷谷,无疑充满着生命。绿色鲜明地闪耀得叫人眼睛发痛,连总是在远处紫烟笼罩的群山,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
蝴蝶和蜜蜂在花上忙碌地飞舞,云雀啄着天空飞来飞去。大麦田的青穗在风中摇荡,农夫那颜色五花八门的帽子看上去就仿佛在波间漂浮。
(多么美丽啊)
窗外的景色也好,自豪地注视着这些的爱德华的侧脸也好。
这位大人,是打从心底慈爱着自己的领地。缪德莉从未对蒙塔尼的领地抱有过什么留恋。她曾觉得那是远离都会的华丽、无聊而贫瘠的土地,而为它感到脸上无光。
(到底,我身为子爵家的女儿,是爱着什么、以什么为豪而活过来的呢)
她胸中生痛,垂下眼睛。马车中爱德华的视线时不时会紧抓在她身上,她也没有察觉。
在山谷的道路上跑了一圈的马车,在太阳临近中天的时分,回到了馆邸。
「已经疲倦了吧」
执事罗杰出来玄关迎接。「午餐已经准备就绪了。请前往庭院」
「哦哦,喉咙渴极了嘞」
「我料到如此,冷却过的凉白葡萄酒也已经准备好了」
缪德莉目送着走向亭子的双亲,感到心里发闷停下了脚步。
双亲与其说是招待客,不如说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作为伯爵家的姻戚的举止了。
如果,说了要再次拒绝这桩婚事的话,父亲和母亲会有多失望呢。就算如此,这也比起推迟结论而扩大伤口要好。
「缪德莉」
回过神来时,爱德华正等在稍隔段距离的地方。
「你不去午餐的席上吗」
「那、那个,我——不太有食欲」
「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只是,没怎么动过所以肚子不饿。对不起」
「那么,要稍微动动看吗?」
「诶?」
错开她的视线背过身去后,爱德华迈步前进了。
「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道路简陋所以坐马车去不了。你会骑马吧」
「啊,是——是的」
「索尼亚!」
刚好经过那里的年轻女仆以吓了一跳似的表情跑了过来。
「在,大少爷。您有何吩咐吗」
「帮我去厨房,对西蒙说,要准备熏火腿三文治和梨子酒行吗。然后拜托艾德莱德,准备女用的骑马装和靴子」
「知、知道了」
「要再重复一次吗?」
「没问题。是大少爷和大小姐去骑马远行的准备和便当吧」
「真亏你知道啊。了不起」
爱德华笑着把手轻轻地放在女仆的头上。
缪德莉见此,感觉不可言喻的不快感情正涌上心头。
(那样的笑容,明明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的)
就是说低身份的佣人更好说话啊。——果然,是作为平民养大的人。和只知道贵族生活的我,到底不能相容。
火焰一般的愤怒燃起,连溢上来的泪都炽热。她什么也不说,一个转身折返。
「我累了。果然还是请容我回去房间吧」
「缪德莉?」
「反正,我这种人,在这里也会打搅到您吧」
下个瞬间,她手腕被一把抓住拉了回来。虽然她想甩掉,在强韧的力道下手却纹丝不动。
「要做什么呀!」
「你够了吧」
爱德华那饱含猛烈热情的眼睛,正看着她。
「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用绳子把你团团捆紧,打包带走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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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生命之春」(2)       

「啊嘞?」
见习马倌达古发现往常都很老实的牝马在做前肢刨地的动作。
他出去外面,仰望天空。山地的上空正冒出小朵的云。冰凉的微风正从西吹往东。
「达古」
拉瓦雷家的年轻当主一边给手戴上骑马用的手套一边走近过来。「马两匹,能给我吗」
「诶,您现在要骑马吗?」
「啊啊。要去看新的水车小屋」
爱德华后面,正站着背过脸去的蒙塔尼子爵千金。在裙子上面穿着的,是束紧腰部,下摆开散的上质女式骑马装。她脚穿靴子,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塞进了帽子里。
那雄赳赳的身姿和包含怒色的坚定眼神,更让她的美丽引人注目,连达古也不禁快要身子颤抖了。
「可是,大少爷。这之后……」
爱德华「嘘!」一声把手指竖在嘴前,以调皮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去」
「噢。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
虽然心里还是不得释然,达古还是把马匹从马厩里牵了出来。平时给淑女使用都会挑性情温和的牝马,不过今天挑的是胆子壮的山谷养大的牡马。主人似乎对这个选择颇为满意。
达古放上横骑用的马鞍后,年轻伯爵就帮着千金把她推上马,自己则麻利地跨上了爱用的马。两匹马一眨眼就从领馆的道路上消失了。
「不要紧吗」
少年马倌正挠着头,师傅过来了。
「怎么了」
「大少爷和缪德莉大人骑马出门了」
马倌「诶!」一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阻止。看这天气——」
「我也有这么说的打算呀。可是,他就说『所以,才要去』」
师傅摸不着头脑。「那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从领馆出来后不久,一直沿下坡的路奔驰而下,缪德莉拼命操作着缰绳好让自己不被丢下。连看景色的余裕都没有。
刚才似乎一个劲地跑在前头的爱德华,途中放慢了步调并排在了她旁边。
「你还在生气吧」
「那是当然啦。明明都说不去了,居然还强行拉人出来」
看着在闹脾气的千金,爱德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毕竟不这么干,就不能两个人独处啦」
「诶?」
「因为,是这样吧。昨天开始就连像样的话也说不上。无论在哪,子爵夫妻和你的女仆都在旁边盯得紧紧的,而我家的佣人们,又都暗地里在四处偷看情况。再加上,你也没正眼瞧过我」
「那个是,我们彼此彼此!」
她一抗议,爱德华就看似很快活地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笑」
「终于,变得像你了」
「像我?」
「像刚才那样无精打采的,完全不像你。真正的你,拥有在王宫舞会的正中间,配合第一次听到的曲子跳舞的气魄。大声呵斥男人,满不在乎给顿狠揍——我迷上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
缪德莉险些打乱了姿势。这位大人,刚才若无其事地说了什么?
爱德华对她的狼狈毫不在乎,再次让马跑了起来。然后,在田地的埂道途中拉住了缰绳。
「差不多在这边吧」
他跳下马,向缪德莉伸出手。「来」
她提心吊胆地伸出手臂,便被轻轻地抱了下来。
「这个山谷,我想给你好好看看」
「今天早上,您已经领我们游览过啦」
「在马车里头,就好比看了画框里的画。什么都没法看。你瞧」
她往手指指向的方向抬起眼睛,群山的夹缝之间铺展开来的,是苍翠欲滴的田园风景。
风混着浓浓的草和水的芳香吹过,飘然拂动缪德莉后颈拢不上去的发丝。小鸟的鸣啭快要淹没山谷,犹如王立歌剧场的舞台两端听到的庄严大合唱一样。坐马车周游的时候,因为车轮的声音这些完全听不见。
用五感品味的神明创造之玄妙,美得令人窒息。
「在这里看到的山谷风景是最美丽的。两座山和湖川也好,田地和村里教会的尖塔也好,都能一览无遗吧」
「……真的」
「还没知道这个山谷真正的好,我就不想让你回去」
那话语里走投无路的味道,让她不禁回头看他。
爱德华天空般澄澈的眼睛,在她眼前映照着她。
「缪德莉」
只被叫到名字,心脏就砰砰直跳。他的脸靠近,快要碰到睫毛——
一下子离开了。「啊—。肚子饿啦」
「诶?」
「一想,午饭还没吃。刚刚好,在这里吃吧」
爱德华把马匹牵到了能吃草的地方,把藤篮子从马鞍上拿下来后,便毫不犹豫地坐在了田埂的斜面上。
茫然若失的缪德莉在他给她铺上的手帕上怯生生地坐下,像小鸟一样优雅地小口咬递过来的三文治。
「好——好吃」
「对吧?西蒙的燻火腿可是绝品。这边的蜂蜜牛油,好吃得想连同壶一起舔」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着迷地把午餐吃个精光。
缪德莉来到这个山谷以来第一次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心情轻松惬意。不知不觉间,连衣服上的污渍也忘了介意,舒适地伸开了脚。不是蒙塔尼子爵千金,而是变成了放松下来的真实自己。
总是在旁边侍候着的执事和女仆都不在。周围有的只有自然。然后只有爱德华。
「伊莎朵拉说了什么,说服了你来这里?」
「……我突然就被怒斥了。她吼的『够了!』,跟刚才你的腔调一模一样」
「啊哈哈。很有Mistress的风格嘛」
「她说你差不多是她养大的。所以,对你的想法一清二楚」
「呜哇。她一定讲了很多奇怪的事吧」
「然后,她这么说啦」

『我认为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打破的东西。不去拉瓦雷看看吗。然后,我希望两人能再试一次。试试能不能打破这隔阂呢』

爱德华神色严肃了起来,垂下眼睛沉思了一会。
「那么,你现在怎么想?觉得隔阂打破得了吗」
「……我还,不清楚啦」
缪德莉慎重地挑选词语答道。「连那位伊莎朵拉小姐,也说自己终究打破不了隔阂。要是一时的感情冷却下来……我这么一想,就害怕得很」
「害怕?」
「假如,再怎么用尽言语,彼此的心都无法互相理解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怕被你讨厌,而且我更怕的是,对你心生嫌恶」
缪德莉的脸颊上,水滴啪嗒地落到裙子的膝上。
「我和你,从最初开始生活的世界就不同。我一直珍视的东西,你十分简单就舍弃掉。相反,对你而言重要的事情,我就会忽视掉。肯定,我们就算结婚也不能互相理解,因而咒骂彼此啊」
爱德华一边扯着脚边的草一边在听。
「如果会像这样互相伤害的话,从最初开始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会更好也说不定」
「害怕受伤,所以从开始就放弃掉?」
「只要不跑,就不会摔倒。那是不把人生搞砸的最聪明的做法,我是被这么教过来的」
「明明也有不摔倒就看不见的景色呐」
「我身上,一定没有冒险家的素质」
她拿出手帕擦泪,裙子上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水滴。
「糟了」
爱德华站了起身。「暴风雨快来了」
刚才本应还那么晴朗的天空,迅速开始覆盖上乌黑的云。强风交集着雨从西刮往东,发狂似地折腾他们的头发。
「谷里的天候说变就变。马上就要转雷雨了」
「赶紧的,回去屋邸吧!」
可是,他摇头了。「这情况,撑不到回领馆的。马被雷吓到,就不听话了」
「怎么会……。那该怎么办」
面对苍白的缪德莉,爱德华突然想起似地啪一声拍了下手。
「刚好附近有间水车小屋。去那里避难吧」


「缪德莉在哪里?」
领馆里,在瀑布般的大雨敲打的窗旁,蒙塔尼子爵夫人发出了连雷也能劈开的尖叫。
拉瓦雷家的管家不顾燕尾服湿透,把一个室外工作的少年硬拖了过来。
「请、请饶了我。我,不知道会闹得这么大」
「达古。在子爵大人夫妻面前,把刚才的事再说明一次!」
「大、大少爷和大小姐,在中午时骑马出门了」
「怎么会这样!」
达芙妮快倒下了,在丈夫的臂中抱住。
「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唔……说是要去看新的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不是在河川附近吗」
珀西瓦尔抱着头,呻吟道。
「两人不是被上涨的河川挡路回不来了吧。快!请一刻都要尽早派出救助队啊!」
「请等一等」
房间的角落响起了凛然的声音。那是到此为止都在静观其变的骑士于贝尔。
「于贝尔阁下。汝身为近侍,竟然离开主人的身边」
即使遭到激动起来的子爵的责难,他也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无需担心。少爷通晓谷中地理,而且我认为他也预测到了天候的变化」
「对的」
达古也拼命坚持说道。「在这个谷里出生长大的人,靠一个风向就会知道暴风雨要来。大少爷也说过船夫教了他读风的方法,也确实知道暴风雨要来了。所以在河水上涨之前,应该早早就去避难了」
「是故意呢」
听了于贝尔的一番话,奥利维尔终于悟到了事情的缘由,他一边压抑住因放心而上扬的嘴角,故意懊恼地说道。
「又被那位大人摆了一道啊」


临近有浊流在隆隆作响。不过水车小屋本身因为是在与河川平行的水路上修建的,感觉不到危险。现在那水路也被堰堤隔开,水几乎没有。
水车建成了半分埋在小屋地板里的样子。这是为了在冬天也能用屋顶保护水车的办法,毕竟拉瓦雷的严峻冬天里被大雪覆盖的河川自身冻结掉的事并不罕见。
崭新的小屋内部包裹着木头的香味。切屑还四处留在地板上,每当拴在角落的两匹马踏脚,就会响起卡嘶卡嘶的柔和声音。
在中央,还没磨过麦的大臼正等待着收获的时期。
爱德华和缪德莉背靠着那个大臼坐下。偶尔漫长的雷鸣震动地板,都会让缪德莉的肩抖一抖。明明连骑马时也一动不动的。
「这时期的雨,不会长得涨洪水」
爱德华为了让她安心,说明道。「不如说,是恩惠的雨。连续晴天干燥的田得到滋润的话,大麦的结实也会好上一大截」
「是——是这样吗」
「你从刚才开始就老在发抖,是冷吗?再靠些过来这边的话,明明就连缝里来的风都刮不到了」
「不、不用。不要紧的」
缪德莉拢起上衣的衣领,把脸藏进那里面。女仆长给她准备的骑马装有厚实的里衬,雨水和寒冷都不会靠近。
在叫也谁都不会来的地方,落到了要和男性二人独处的境地。再加上,在旁边的还是在娼馆长大的人。推倒个女人之类的他理应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或许,刚才在庭院里亲切地说话的女仆也是,这位大人已经和她睡过了吧。只是想象就胸中生痛,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周围就仿佛黄昏早到了一般,越来越暗。大雨剧烈地击打屋顶的声音响致身体底部。
「缪德莉」
爱德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现在也正要伸出手来了。阴暗当中蓝色发亮,看上去就如同使尽智谋追逼猎物的猎师的眼睛。
「不、不要。不要过来」
缪德莉不禁翻身要逃。如果要被强推的话,必须要采取身为贵族子女的高洁态度才行。
他看了这,为难地微笑了。「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话。为了这个,我才故意用计遇上暴风雨的」
「诶?」
「骗了你对不起。其实,我知道暴风雨会来的。我不想让你逃了。就算借暴风雨的力量,也想把你关起来,叫你听我说话」
缪德莉缓缓地转了过去。她清楚爱德华那低沉地喃喃细语的声音,正酥软地麻痹着她的身体深处。
「我也是,最初也不觉得我们会顺利走下去。我曾经在港镇的娼馆打杂生活,你又是连衣服也没自己洗过的地道的贵族千金。价值观也好,对事物的看法也好都完全不一样。和我在一起,也只会不幸罢了。所以,王宫舞会上故意想办法让你狠狠讨厌我」
爱德华露出了看似痛苦的笑容。
「其实,放浪民族的舞蹈也是,要想办法救场的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你愕然的。好让你觉得『只会跳这种舞的男人,我不想接近第二次』。可是,你却马上就跟上舞蹈了。贵族的世界里竟然会有这种女人,我想都没想过。我想那时开始我就被你……夺走了心」
他仿佛被自己的话羞红了,伏下了脸,终于继续说道。
「可是到头来,你知道我的出身后还是避开我了。本应这就好了,可身体的半边却感觉像被偷走了某处,难以忍受。心想干脆老实说出真相算了吧,我这么迷茫了好久啊」
(真相?)
缪德莉等着后续,关于这点他却似乎决定要缄口不提。
「这样的时候,伊莎朵拉从波尔坦斯过来,把我臭骂了一通。她说『想干的事就干吧。唯一一件应该害怕的,是后悔哦』」
然后他仿佛为了勉励自己似地,把拳头砸在地板上。
「我不想后悔。所以,我想向你好好地传达自己的心意。一个人心里没底,就借山谷全部的力量。连我也觉得自己狡猾,可我就要借这谷里美丽的景色,西蒙的燻火腿,领馆大家的关照,连暴风雨的力量也要借上——」
然后他笔直地注视着她,以从腹底绞出似的决然的声音说道。
「我喜欢你。迷恋得无可救药」
断言的余韵消失之后,爱德华以愉快明朗的笑容站了起来,仰面朝着天花板叫道。
「啊啊,成啦。终于说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太阳的光芒透过云层化作不可思议的黄色雾霭灌入小屋,将年轻伯爵明亮地包裹得甚至显得神圣。
缪德莉任由眼泪在脸颊淌下。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率呢?」
「诶?」
「我,就不行了。根本无法对自己坦率。心想自己是只能靠盘算结婚的贫乏子爵的女儿,在内心深处抱有别扭的劣等感……。正因为如此,才更认为和娼馆长大的你的婚姻肯定不会顺利,压抑自己的心」
爱德华被迷住了离不开眼光。梨花带雨的千金,就如同雨打的百合一般。
「然后,我多少次对自己说过。说反正是政略结婚,只要不是那位大人就理应谁都可以。说我理想的男性是更加特别的人。天生就是贵族,能讲优雅的克莱因语,衣着发型没有丝毫破绽,擅长华尔兹,宫廷社交术是拿手好戏的人——和你,完全正相反的」
缪德莉就跟不讲理的幼子一样,握紧小手摇头。
「可是……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和你跳舞时的快乐。你的平民口音也好,擦鞋工似地粗野的话也好,蓬松凌乱的头发也好,大汗淋漓时贴在身体上的衬衫也好……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让我净会哭成这样,痛苦成这样的……到底是谁害的」
「我害的?」
「对,全部都是你的错!」
温暖的手臂轻轻地包起了她的脑袋。缪德莉不禁想要挣脱开,他却没让她这么做。
「知道了。我来负上责任」
「责……任」
「啊啊,花上一生,来为你负责」
爱德华好让她不会挣脱掉,一只手臂抓住她不放,猛地敞开了水车小屋的门。
从雷云那里取回势力的春天的太阳,让地面四处的水洼闪闪发光。爬上堰堤的梯子,站在上面眺望的景色实在太过壮大,令两人片刻忘了言语。
滔滔河川浩荡地奔流,湿润的绿色越发闪闪发光。鸟儿们从避雨的树上一齐迸发开来似地飞上天空。
然后抬起眼睛,暴风雨作为手信放下的彩虹,仿佛在山与山之间飞渡般架起。
「真狡猾啊」
在爱德华的臂中仰望炫目的天空的缪德莉,无力地抗议道。
「完美地,让这个山谷站在了你这一边呢」
「好像,似乎是这样」
她两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袖子。「怎么办。这么美丽的地方,看来我再也逃不了啦」
仿佛在应答这句话,他的手温柔地环上缪德莉的腰。
拉瓦雷之谷的主人,在作为他心上人的少女的唇上,落下了安静而又漫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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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4 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4 编辑

第6章「生命之春」(3)

「老爸,咱们要结婚啰」
儿子突然的宣言,让伯爵把正喝着的水喷了出来,执事罗杰差点就把拿着的水壶弄掉了。
爱德华坐到了餐桌的席上,向旁边惊讶得僵直的达芙妮夫人和她对面的子爵,露出了心醉神驰般的笑容。
「让你们各种担心了,抱歉。事情成这样子了」
「……那、那是求之不得」
「啊,顺便那见外的敬语,也可以就此打住了吧?因为我们,已经都等于亲子了。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吧。我也会叫你们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真、真荣幸啊」
子爵夫妻向女儿投去求助的视线,缪德莉就脸颊发红,微笑地答道。
两人间有了什么好进展这件事,全馆上下早就谁都知道了。
暴风雨结束,雨水洗刷过的天空被夕阳刷上了鲜艳的赤金色的时候,马倌和女仆们见到二人骑马归馆,都大吃一惊。
「因为,下马之后,大少爷伸出的手上,是缪德莉大人自己主动去挽上手臂的哦」
「把缪德莉大人送到房间后,大少爷走在走廊上时脚步就像在空中走路一样呀」
即使是傍晚忙到不可开交的时刻,等他们那详细的证言传到馆中的每个角落,也花不了十分钟。
不过,没想到结婚这个词语,居然会在这个夜晚的晚餐席上宣言出来。
父伯爵用餐巾擦着嘴边,故意用严肃的腔调说道。
「还真是突然的话呐」
「啊啊,也并不是说今天明天就要办。说实话我想过要不要立刻冲进村里的教会,不过所谓贵族这玩意,听说连结婚式也到底还是要王宫的许可状嘛」
「你能悬崖勒马,我很高兴哦」
伯爵和执事主从给了彼此一个苦笑。
「以前,我听奥利维尔说过」
爱德华露出了有点正经的表情。「贵族之间的结婚里,领地和财产的继承上似乎有些零碎的规定和麻烦的手续呐。再加上,还非得要在王都里规定的圣堂举办仪式不可,而且向贵族们宣传又要用山那么多的钱」
「结婚不只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
恩斯特的表情保持严肃。「你们的决断,不仅跟双方的家族和佣人有关系。也关乎拉瓦雷伯领、和蒙塔尼子爵领的领民们的未来。这件事,可不能想得轻巧」
「好的」
「铭记于心」
爱德华和缪德莉深深地低下了头。
大伯爵见此,终于喜笑颜开。
「不管怎样,这还是可喜可贺之事。希望在准备上能花上相应的时间。毕竟不想双方的关系者们因过劳而倒下呐。来年的春天……不,就这个秋天举行仪式,没有异议吧。珀西瓦尔阁下。夫人」
「那是当然」
「请多多关照」
子爵夫妻也双眼湿润,点头了。
晚餐之席,当即变成了祝贺之宴。
罗杰激情洋溢地拔开珍藏的香槟,给每个玻璃杯斟上。厨师西蒙不知用了什么魔法,短时间内就烧好了漂亮的蛋糕呈上饭桌。
佣人们也有特别的大餐和红酒,馆中的欢声响至那天夜深。


「啊啦」
女仆长在巡视的时候,发现楼梯下的仓库角落亮着光。
「啊,艾德莱德小姐」
在蜡烛的小小光芒中抬起脸的,是见习女仆索尼亚。
「在做什么呢」
「床单的针脚绽线了……对不起,我很快就会熄掉的」
「索尼亚」
初老的女仆长把手撑在积累了一日疲劳的腰上,在堆起来的衣箱上缓缓坐下。
「休假结束后,你要正式进入衣布室了哦」
「诶!可见习期间,还有——」
「虽然是早了一点,要升格了。你的工作表现里没有不足。而且,由于今后缪德莉大人的嫁入,屋邸会变得非常忙碌。尤其是新娘使用的衣布类,全部都有必要新制。希望你务必要加入啊」
「谢谢您。我会竭尽全力工作的」
「即便同样是忙,这也是欢喜的忙碌呢。夫人去世后消失的灯火,终于又要在领馆点亮啦」
「……是的」
索尼亚呆呆地注视着手边的蜡烛。
大少爷要娶新娘了。对这个伯爵家来说,对这个拉瓦雷领来说,是比什么都可喜的消息。索尼亚的村里的人们,到了明天得知这件事,也应该会狂欢庆祝的。
温柔的大少爷和美丽的缪德莉大人,会成为全国上下都找不到的般配夫妇吧。这,是童话的最后一定会到来的,任谁都期望的结末。
「姑娘呀」
艾德莱德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祈求着主人的幸福工作,是我们佣人最重要的本分哦。要时常保持笑容。不要哭」
听到这番话,索尼亚才开始发现自己在哭。
「是的。我明白的」
搭上女仆长那温暖的双手,索尼亚用力地把头点了很多很多次。


敲门的声音响起,子爵家的女仆心想肯定是就寝前的茶端来了,打开客间门却大吃一惊。
因为站在那里的,是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本人。
「夜里打扰对不起。可以进来吗」
「老、老爷。夫人!」
女仆的悲鸣让蒙塔尼子爵夫妻惊慌失措地出来了。「哎呀,伯爵大人。有什么事吗」
「啊啊,我明明说过直呼我名字也可以了」
爱德华大步流星地进了房间里头,转身向夫妻投向认真的眼神。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实际上有件事我越想,就越搞不清楚,苦恼得睡不着觉」
「如果是我所知的事情,尽管说吧」
「不过如果缪德莉在的话,那就绝对是能搞清楚的事」
这时,里屋的门打开,在夜衣上披着长袍的本人出来了。她看见爱德华,便「噢」一声捂住了嘴。胭脂还没卸去,看那透明的肌肤却也染上了美丽的蔷薇色。
「啊啊,太好了。你还没睡」
爱德华拿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手背。珀西瓦尔和达芙妮见此,都在心中惊叹。
(语言粗野,行动也古怪。脱离常识、超乎人想象的伯爵大人,时不时展现出的优雅举止却非比寻常。究竟是在哪里学的呢)
「缪德莉。我有件事想问你」
「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我们接吻了吧」
正好在场的子爵夫妻也好,女仆们也好,都不禁「咿」一声惊得屏住了呼吸。
缪德莉丝毫没有踌躇,微微一笑。「是的,接了」
「那个时候,我闭眼了吗」
「噢」
「刚才开始我就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怎样呢。我闭眼了吗?」
「那是……我也闭着眼睛,所以没看到呀」
「……说得也是啊」
爱德华非常为难地挠头,却又啪地以拳头击掌。
「对了。再一次,在这里重现就好了」
「诶诶!」
任谁也没有去停止的工夫。年轻伯爵把婚约者拉到身边,手搭在了她的背和下巴上,角度变了好几次,品味了漫长而又甜蜜的吻。
「怎么样」
缪德莉呼出了口轻轻的叹息,用标志着还在恍惚之中的岔声答道。
「那个……果然,这种状况下睁不开眼睛」
「对吧。我也觉得我在闭眼」
他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回头。「对吧,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也看到了吧。是闭着的吧?」
夫妻一齐不停地用力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这样一来就可以向于贝尔炫耀了」
爱德华自豪地走近子爵他们身边,轮流握了他们的手。
「我很开心能称呼你们岳父岳母。双亲关系和睦的温暖家庭,我一直都很憧憬。我也为了能和缪德莉将来建立起这样的家庭,想把你们当作好模范」
「伯……爱德华」
「爱德华大人」
用语虽然不佳,但这并非奉承和谎言的发自内心的表白,让子爵夫妻感激得泪眼汪汪。
「拜托多多关照啦」
「我们才是,女儿就拜托你了」
爱德华敏捷地翻过身去,在眼看就要出门的时候放话道。
「啊,我想我睡了一晚就会忘说了,明天夜里我也会再来的」
「晚安」
缪德莉向闭上的门行了个礼后,小声地笑了出来。「那位大人真是的,真亏他能想出这种恶作剧啊」
「简直就像小男孩原封不动变大了一样」
达芙妮一屁股在沙发坐下,扇子啪嗒啪嗒地给发烫的脸扇风。
「不如说,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父亲珀西瓦尔满足地衔起了烟管。


缪德莉吃过早餐之后,被阳光吸引出了馆邸的外面。
拉瓦雷伯爵家的庭院,现在正值百花缭乱的季节。
从长在树下草丛中的朴素小花,到娇艳地灿烂盛开的大朵蔷薇,都得到光和风赐予的平等祝福。
这决不是只供观赏的庭院,能加入茶里和料理中的各种药草,也是每天早上从这里采摘的。缪德莉一处接着一处地花时间细细观望,有时捏起叶子,有时把脸凑近花朵闻香。
一下回过神来,看见亭子中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正手拄拐杖,如同雕像一般坐着。
「早上好。伯爵大人」
她慌忙提起裙裾致以问候。
「睡得好吗」
灰发的伯爵一边回以惬意的微笑,一边用手示意叫她来到身边。
「是的,在这种时间才起床,真不好意思。因为在王都的时候会睡到中午」
「乡村生活里,早起也早睡。和王都不同,没有夜里的消遣呢。想必很无聊吧」
「哪里的话呀」
缪德莉优雅地坐在了凉飕飕的大理石长凳上,看向了庭院。
「比宝石和礼服精妙上好几倍的东西,我有幸看到了」
「你来了以后,园丁们都干劲十足。我妻子卧病在床以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你这样欣赏庭院的人了呢」
伯爵慈爱地注视着她。
「我儿子没有做什么异想天开的事,让你为难吧」
「为难什么的,哪里的话」
缪德莉竭尽全力地否定了。「的确他时不时会让我吃惊,但我渐渐明白,那当中是含有深谋远虑的」
「齁?」
「昨夜他也到房间里来,和我的双亲说过话了。本来身份为子爵之人,直呼伯爵大人其名是不合适的,但不知不觉中却完全打破了拘束,营造出如同亲子一般的气氛了」
「岳父大人,是吗。我也是,希望能有你这么叫我的一天啊」
「请、请您不要开玩笑」
「哈哈」
伯爵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非常快活地笑了。
「我心里是有多么盼望你能来到这个家,真想让你知道啊」
「您这么说实在是不胜感激」
「希望你能不被老一套禁锢住,和爱德华一同发动新事物。这个庭院也是,尽管种你喜欢的花、自由改造就好」
「怎么能。像我这种人,不能动夫人留下的庭院啦」
「不,去世的妻子也会高兴吧。她呀,经常会想象你站在这个庭院里的身影」
「诶!」
缪德莉太过吃惊了,抬起了拘谨地伏下的脸。
「虽然你不记得了,伊莲很久以前在王宫见过你哟。子爵一家举行完你的命名仪式的时候,妻子刚好久违地访问兄王陛下回来」
一边眺望着树木百草随风摆动,伯爵的侧脸在遥远的回忆中微笑。
「妻子见到了还是婴儿的你,似乎暗暗在心中想象过『这样可爱的孩子,要是能迎为我孩子的妻子的话』。所以,你在社交界出道的时候,我主动提出来负责护送,也是妻子的愿望哟」
「怎么会……实在是不胜惶恐」
缪德莉在王宫接受命名式是出生后一年的时候。伊莲公主应该已经因死产而痛失爱子了才对。
幻想为夭折的孩子迎接妻子,那是多么悲哀的心愿啊。
自己嫁给身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的爱德华大人,身处天界的夫人的心到底多少能得到些慰藉了吗。
「真爱侃啊。老爸你」
循着唐突的声音回头看,爱德华正边把亭子屋顶垂下的野葡萄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边瞪着父亲。
「缪德莉。别太靠近那家伙了哦。听说他年轻的时候玩女人可有名嘞。……对吧,于贝尔」
他背后的金发骑士收敛地笑道。「我从我父亲那里,听说过很多您的勇武传」
「那真是意想不到啊」
恩斯特露出了苦笑。「我还以为活证人已经不在就放下心来了」
「娼妇的肚子都搞大了,对儿子的新娘出手也不会不可思议吧」
爱德华一把拉过缪德莉的手让她站起来,给父亲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视线,说道「于贝尔,之后交给你了」便迈步走了。
「那个,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被感觉正一个劲地往馆邸玄关走的婚约者抓着手腕不放,问道。
「在生气么?」
「当然,在生气啦」
立刻就回了不高兴的回答。「现在,我以外的所有男人,光靠近你就让我不爽呐」
「可是,那是你的父亲大人哦」
「昨天,连你骑过的牡马我都气」
「噢」
缪德莉终于屈身笑了出来。
「你呀,真是有趣的人」
「我意思可是十分认真的」
「可是,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阁,可不好呀」
「自己的事?」
「你也是,明明也把很多女性放过在身边」
缪德莉装作开玩笑的腔调中,混着一点来自本心的怨言。
爱德华一下噎住了,重新拉起她的手,这次就再放慢了一点脚步。
走上楼梯,在没有窗户的昏暗走廊前进,在尽头的门前站住。
年轻伯爵从上衣的口袋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个房间是?」
「【伯爵的房间】。是只有拉瓦雷家的当主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
「诶,那么我」
「没关系的。进来吧」
应邀走进的房间,明明在早上里面却很暗。是靠朝北的铁叶窗漏进的微光,勉强能辨清手边的程度。
缪德莉一惊,身体僵直起来。因为背后传来了门上锁的声音。
(该、该不会,爱德华大人)
有双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肩上,吐息触碰到了后颈。
「缪德莉」
「呀—」
千金发出悲鸣缩起脖子,捂住了脸。「不、不行。爱德……大人,直到结婚,我」
头上嘭地撞到了什么。
「我说啊」
她战战兢兢地透过手指的间隙回头看,眼前能看见婚约者那板着的脸。
「果然你啊,觉得我是超好色的男人吧」
「对、对不起,不、不对。以为一定是」
「以为一定是和大把女人玩过吧」
「……是的」
这诚实的白状,让爱德华呼地叹了口气。「嘛,也难怪啊。毕竟听说了娼馆养大」
「是呀。无论是谁一般都会这么想的」
「昨天的接吻是我第一次,明明我说了那么多遍了?」
「可是,因为你非常拿手嘛……」
「毕竟,姑且只在背地里的观察和研究我是没怠慢过的呐」
爱德华拿了打火石,点亮了烛台的蜡烛。光亮照出的,是挂在壁上的6幅肖像画。
「这是历代拉瓦雷伯爵的肖像。在被这么多祖父曾祖父围着的地方,就算想做坏事也做不成呀」
「噢,这些大人是」
最初以战栗的心情靠近过去的缪德莉,透过女性特有的洞察力热心地一幅接着一幅看得出神。
「大家,都威武凛然,朝气蓬勃啊。这一位,真的还很年轻」
「他是六代的祖父」
爱德华一边给壁上的油灯添火,一边答道。「23岁的时候,在和北方的马贼的战斗中出阵战死了。在我老爸还是3岁的时候」
「噢」
「咱家的先祖,似乎代代都有早死的宿命。长寿的充其量就是40岁、或是45岁左右」
以冷淡的调子,爱德华继续说道。「也有家伙说拉瓦雷伯爵家被施了诅咒。所以大家一成了当主,似乎就会尽可能早地叫人画好肖像画。当然我老爸也是,早就准备好了」
「……」
「他说希望结婚仪式的准备上多花时间,却又改口说在今年的秋天,也许是觉得自己撑不过春天呐」
「——他明明很有精神。有这么糟糕吗」
「腹中的瘤子小是小了,可并没有消失」
那是不像他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据说什么时候又会复发也不清楚。那样一来,病魔的进展就再也阻止不了了」
缪德莉感到心里发堵。总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洋溢自信的态度、轻巧快活地四处活动的人,其实正为对血亲之死的恐惧而惴惴不安,不安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今天,把你带到这里」
爱德华似乎重振了精神,加强了语气。「是因为我想打开这个桌子的抽屉」
「抽屉?」
他在大书桌的上放下了烛台,坐到了椅子上。
「据说是只有伯爵称号的持有者才能打开的抽屉。老爸想托付给我什么——我到底是直到如今也没能打开」
「像我这样的人,一起看也可以吗」
「拜托了」
爱德华无力地微笑。「呆在我身边吧。一个人没有勇气去看」
插入和门锁同一把钥匙,钥匙孔便咔嗒地响起了沉重的声音。
缪德莉屏起呼吸,注视着抽屉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羊皮纸卷轴。
「这是……」
「是建筑的示意图啊」
在桌上摊开的羊皮纸相当地古旧,褐色的斑驳纹样之上,变色成赤黑的直线和曲线看上去就像浮起来一样。
那是这个领馆的示意图无误。而且,还把这个馆邸里的隐藏通道和隐藏房间都全部都记录了。这是战乱还没结束的时候,以防突然的敌袭,只限城主间秘密地流传下来的东西吧。
「好炫。在那种地方竟然有小房间」
「从这个背面,能瞒过所有人走下一楼啦」
两人被勾起了冒险心,紧挨着头,兴奋得忘了时间,着迷地看这张地图。与其说这是战争阴惨的遗物,不如说这如同是拉瓦雷家久远的先祖给年轻世代留下的秘密馈赠。
抽屉中也发现了很多其他古董。钥匙串。短剑。各种王的下赐品。刻印有拉瓦雷纹章的铠甲和皮带的金具和银制品。羊皮纸订起的文件卷束。总觉得似乎历史悠久的异国风漆箱。
那漆箱里面,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明显纸张的光泽也还很新,不是由拉瓦雷纹章的山谷百合,而是由戴着王冠的狮子和蔷薇花的蜜蜡封印的。
被允许使用那个印的,就只有王家法恩塔尔家的公主。换言之,就是伊莲·法恩塔尔·拉瓦雷夫人。
爱德华拿起信封的手,微微颤抖。
不过,直到他下定决心打开它,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


致我们未见的孩子

生下你,也许是恩斯特和我的罪行。
也许叫你,承受上了孤独哭泣的生活。
可是,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记住。
过去,我们即使相隔多么遥远,也一直与你同在。
然后,从今往后,也将会陪伴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孩子哟。我们爱你。
哪怕死亡将我们远远分离,唯独恩斯特和我对你爱,是决不改变的。


「真可怜啊。伊莲公主大人」
越过他的后背探头去看信的缪德莉,视界渗满了泪水读不下去后续了。「对生下不久便夭折的孩子,她思慕到了这个地步呢」
当如此喃喃自语后看向爱德华时,她吃了一惊,惊慌失措起来。
在信的前面,他正把如祈祷一般交叉的双手抵在眼睑上,低声痛哭。
无休无止,深沉而又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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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5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生命之春」(4)

回过神来时,午餐的时间早就过了。回到房间,吃着兼下午茶的午餐,缪德莉感到疑问越来越膨大。
(爱德华大人,为什么会哭呢)
拉瓦雷伯爵夫人伊莲公主对身为庶子的他而言,应当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对。读了那位大人给自己孩子的信,理应没有任何理由会心慌意乱成那样。
(是感觉自己去世的母亲和公主大人重合了吗。虽说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果然,还是想不通。
千金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侍女吉尔一边斟着续杯的茶,一边调侃她似地说道。
「怎么了呀。今天早上明明还一脸幸福绝顶的表情」
「啊啦是吗?」
「要我猜猜吗。想到还有三日就要回去王都了,您心情正郁闷吧」
「三日?」
这么说起来,逗留的预定是直到周末。后天,就得辞别拉瓦雷之谷了。
和爱德华大人,要分离一阵子了。
胸中一下刺痛,心情就真的郁闷起来。
明明仅一天前还做好了破谈的觉悟,如今却无法想象离开那位大人身边生活的每日。
不听那位大人的声音,不见那位大人的笑容,没有那诱人的吻,能忍耐上几天呢。
「您看您看。果然眼泪汪汪了。不用担心,伯爵大人一定会经常跑来见您的啦」
「……是这样吗」
「把这样美丽的大小姐放在一边的男人,就不是男人。而且出嫁是在秋天吧。不就是区区半年左右的忍耐吗」
(半年。过了半年,我就会从蒙塔尼子爵家出去,在这个领馆生活了)
要作为拉瓦雷伯爵夫人,在丈夫身旁支撑他了。
立刻,大量杂事仿佛在头脑中四处跑过,她感到了目眩。
「吉尔,虽说我忘了」
缪德莉说出了这时突然想起的事。「我结婚后从子爵家出去,你也打算一起过来么?」
「那是当然了。如果大小姐不讨厌,直至天涯海角我也会相随哦」
「讨厌什么的,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只要你能来,无论去哪里我都很心安呀。……可是,拉瓦雷伯爵是很重视这块领地经营、几乎不会在王都逗留的人哦。我们也会离开王都生活。如果是这样,你和托马打算怎么办?」
「您在说什么呢」
吉尔大声笑了起来。「您无需为我的事情挂心。那种丑男,互相又没有为将来立过海誓山盟,当然是快快分手啦」
「怎么能……」
注视着孜孜不倦地站着干活的女仆的背影,缪德莉充分感觉到了她在虚张声势。这是只有恋爱中的人才具备的直觉。
(结婚,并不只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就如大伯爵大人所说的一样啊)


站在爱德华的房间门前,缪德莉踌躇了一阵,敲门了。
「是」
一位年轻女仆从供待机用的小房间的门里探出脸来。
「哎呀,大小姐」
「那个……我是有话来跟伯爵大人说的」
「啊,大少爷现在」
女仆刚说了一半,就微微一笑。「请。请进。如果是大小姐您就没问题」
「诶?」
门从内侧打开,她被请进了里面。爱德华正躺在沙发上,酣然熟睡。
她慌忙回头看,女仆满是调皮地敬了一礼,退回了小房间里。
(再怎么说是午睡,偷看男士的睡姿,可不是淑女所为啊)
缪德莉踌躇了,可即使如此也挪不开眼睛。她最终还是输给了诱惑,慢慢地接近。
(多么可爱啊)
半开的嘴唇,看上去犹如少女般丰润。总是被蓬松的头发遮住的额头赤露了出来,那白皙光滑的肌肤,令她不禁想要触摸起来。
当忍笑忍得辛苦得要死时,缪德莉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睫毛是?)
透过阳光,明显看上去是金色。和缪德莉完全相反。她的头发虽然是淡茶色,但眉毛和睫毛都是深的焦茶色。
一般来说,拥有涅色头发的人,眉毛和睫毛不都是涅色的吗。再定睛一看,爱德华头顶的发旋上,探出了好几条根底稍变成金色的头发。
(这,就是说他染了头发吗?爱德华大人的发色——其实是金色?)
按理说不会这样的。无论从历代哪幅拉瓦雷伯爵的肖像画看,大家都是涅发。大伯爵的头发也是涅色的。
那么,据说曾为娼妇的母亲呢?尽管没有见过,可是假如镇上的娼妇拥有征服者之色的金发,只凭这点就会在街巷中成不得了的大热话题了。
缪德莉歪头沉思后,为了确认把脸再靠近过去,突然双臂就被抓住了。
「呀—!」
「真大胆啊。居然由你来趁夜私通」
「才、才不是趁夜私通,现在是中午!」
缪德莉脸变得通红,挣扎起来。「——可以放开我吗?」
「不要呢。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爱德华任凭她伏在胸上,重合上了嘴唇。
意乱情迷地反应之间,身体的力气松了下来,刚才还盘踞在脑海中的疑念,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就连魔法使,也使不出这种魔法。
「请等一等。有话要说」
缪德莉好不容易从他臂中逃走,坐在他脚边,说明了来这个房间的目的。
「你的侍女,和乔治的从者是一对的?」
「嗯,所以,我移住到这个领地后,就会把吉尔和托马拆散掉了」
虽说是佣人,吉尔对缪德莉而言是姐姐一般的存在。一想到这左右她一生的决断的沉重,缪德莉就变得害怕起来。
「我们结婚,不止是我们,周围的人们的命运也会被改变啊。有什么办法吗?不过说是这么说,也想不出任何好主意」
爱德华「唔—」地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考虑的。话说回来」
他手指轻轻地扫过搭在缪德莉额上的头发。「刚才,你在一脸惊奇地盯着我的睡脸看吧。为什么?」
缪德莉吓了一跳。爱德华虽然满面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头、头发,好像混着金色的东西就……」
「啊啊。光线的影响下白发看上去显金色了吧」
「是白发吗」
「毕竟我啊,吃的苦多得叫人无法想象是18年的人生呢」
爱德华单手支撑着她的身体从沙发站了起来。
「刚刚好。有件想让你看的东西」
「好的」
横跨过房间,他挑了一道门打开。
冷飕飕的凉意飘荡。那是宽敞、一切统一是淡水色的房间。
「这是拉瓦雷伯爵夫人的房间哦」
爱德华说道。「就是说,是你的东西」
「我的……」
由于太过豪华她胆怯起来,他则轻轻地把她推上前去。
「你去好好看看吧。壁纸窗帘和家具如果有不中意的东西,要从王都置办过来。要把能塞满衣柜的裙子买回来。要把书架上摆着的书逐一挑选回来」
「好吗」他十分疼爱地从后面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少女的头发。「成为拉瓦雷伯爵夫人,可是非常辛苦的。回到王都后,会忙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知道了」
缪德莉眨了好几次眼睛,回头望去。「想想看,我对领地经营一无所知啊。半年间里,我必定会掌握与住在这个谷里相称的教养。谷物的培育方法也好,水车的结构也好」
「还有钓鱼,和捕获青蛙的技术呢」
两人相对露出了明朗的微笑。结婚后的生活,要在心里更加具体地描绘出来。彼此确认,那是对如今的他们来说,比什么都必要的准备。
「你不一起进来吗?」
「啊啊,那边是只有女性才能进去的房间」
爱德华红着脸,一个转身背了过去。「而且——再这样下去我就快煞不住了」
缪德莉独自在空气森森发冷的房间中到处慢慢走过。
这是子爵家自室的几倍大呢。配合小花纹样的壁纸配色柔和的家具。简素而舒适十足。尽管如此,不可思议的是,这里亦漂浮着些许华美的气氛。
那其中的理由,她立刻就领会到了。
半分吊起的缎帐对面,有个小小的壁龛。那墙壁上,挂着一位女性的半身像油画。那是感觉庄严得叫人想跪下的美丽金发女性。仅凭一幅肖像,就让整个房间熠熠生辉。
那手上握着的扇子的流苏,结子根据身份有详细的规定。看那花结的型,缪德莉就悟到女性是谁了。
「是伊莲公主大人呀」
去世了的拉瓦雷伯爵夫人。以前,身为这个房间之主的继承王家之血的公主。多么高贵、多么和蔼的人啊。
「可是,这位大人……这面容」
笔直注视着缪德莉的微笑,和谁很相像。眼睛的颜色,是令人想起澄澈的青空的水色。
「这眼睛的颜色……」
背脊一瞬窜过战栗。这是爱德华大人眼睛的颜色。
面容也总觉得很像。不,假如他是金发,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缪德莉想到这里,险些打了个趔趄,抓紧厚厚的缎帐。
——『假如,他是金发的话』


「母亲大人」
「怎么了,缪德莉」
「为了面对结婚,我想先多了解一下子爵家的家系图比较好」
「嗯,说得对哦」
「您看,有位金发的人在先祖里面吧」
「啊啊,你是说米蕾耶大人吧。她是我的祖先,侯爵大人的庶子哦」
「不过,漫长的时间当中,金发的颜色会渐渐消失对吧」
「嗯,反复和涅发的人结婚的期间,很遗憾就会这样呢。不过缪德莉,你薄茶色的头发,是米蕾耶大人的血多少也余留下来的证据哟」
「涅发和涅发的人之间,有诞生过纯粹的金发孩子吗?」
「会怎样呢,我不清楚。我没有听说过呢」
「那么,涅发的人和金发的人结婚的话」
「那样,基本都会是金发哟。不过,假如金发的人先祖里有涅发的人,那有时也会不是这样」
「最后再问一句——王族的孩子必定会是金发么?」
「那当然是这样了。像法恩塔尔一族那样过去一位涅发先祖都从未有过的家系里,会诞生金发的孩子啦」


远处响起猫头鹰含糊不清的叫声。夜莺清脆响亮的声音响了一会儿,还以为回归寂静时,却又响起猫头鹰的。
谷中之夜,意外地热闹。
缪德莉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坐在角落的长凳上。
头脑在混乱当中。到底要想什么、怎么想才好呢。
晚餐的时候也是,爱德华和昨天一样,快活地与子爵夫妻和父亲聊天。
只有缪德莉一人在沉默寡言。无意之中注意力就快要被他的头发吸引过去,慌忙集中到眼前的盘子上。
厨师施展本领做出的今天的菜单,是山谷里刚钓起的鳟鱼料理各式。黄油烤鱼和鱼肉切片,哪样都是不负期待的绝佳味道,拜此所赐吃过了头,出来庭院也有助消化的散步的意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要向拉瓦雷家佣人中的谁,转弯抹角地问问看吗。
缪德莉以前开始认识的,是管家奥利维尔,和爱德华的近侍骑士于贝尔。如果向这两人中的一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句『爱德华大人他,其实是金发吧?』来套话看看的话。
——不行,不能问出这种问题。
他如果在染头发,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恐怕,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自己是金发。不顾这点而四处问人可没有好的道理。
闭口不谈吧。不然——感觉会发生出奇地糟糕的事。
「缪德莉」
心脏猛地一跳。明明应该是比谁也可爱的声音,唯有这时却也有少许可怕的感觉。
「爱德华大人」
「刚才我去了你的房间,你却不在耶。我刚在庭院四处找你」
「对不起。我想独自想一点事情」
「想事情?」
在新月之夜的微暗当中看爱德华的眼睛,是显暗蓝色的。
即使问了双亲,他们也答道他的眼睛颜色是深蓝色。他们不知道其实那是明亮的水色。他总是摆侧身的姿势,避开被人从正对面看自己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说说看吧。我也一起来想」
「……无法,好好地用语言组织出来」
其实并不是没法用语言组织出来,而是不想说出来,缪德莉自己也清楚的。
「所以,已经不用了。一定是我不想回王都,在心堵罢啦」
爱德华发出了静静地吐气的声音。
「其实呢,我在试探你」
「……诶?」
「知道你察觉到我的发色时,我故意把你带到了那个房间。如果是你,发现了拉瓦雷伯爵夫人的肖像画,一定会察觉到她和我相像吧。这是一个赌博」
缪德莉开始颤抖。爱德华凝视着她的眼睛,和往常不同。那是询问对方是否信任自己似的严肃眼神。
「最初是老爸开始了赌博。他说了伊莲公主见过婴儿时期的你的事情吧。假如,你是嘴巴不严实的人,应该立刻就会对子爵夫妻说了那时的话。关于我的发色,也许也会向佣人打听这打听那。那个时候,我就会做好就算和你结婚,也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的觉悟」
「——秘密?」
「可是,你跟谁都没有提起过。晚餐时我也向子爵夫妻套话了,但看样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证明了你是贤明的女性。在一生之间,一定可以保守住我的秘密」
即使如此,爱德华也似乎犹豫得很,噤口不语了好一阵子。
「然而,保守秘密这件事,是很痛苦的。你得负上难以想象的重荷。对双亲也好,对信赖的朋友也好,都绝不能说出口。为了我,让你遭这些罪真的好吗,就算如今我也搞不清楚」
缪德莉惊得屏住了呼吸。那个瞬间,她察觉到了。他一直以来比什么都渴望的,无疑是能够共有那庞大秘密的对象。
「请安心」
她小声地叫道。「我会保守秘密的。即使是怎样的秘密,我也会拼上性命保护到底」
「……」
「无论是怎样的重荷,我也想和你一同背负。请说吧」
「缪德莉……」
爱德华仿佛忍耐着什么一样,一动不动地伏下了脸。
他再次抬起来时,那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迷茫。
「于贝尔」
「是」
庭院的草丛中跑过黑影。
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徒在偷听,这是以防万一的确认。黑影点了点头,便消去了踪影。
「现在开始要说的话,并非玩笑或谎言。听好了吧」
「是的」
「我(俺)的——我(私)的母亲,是伊莲·法恩塔尔」
「是……的」
缪德莉想要点头,身体却完全僵硬掉了,动弹不得。
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伯爵的庶子。而是拉瓦雷家正统的嫡子。
「抱歉。所谓娼妇的儿子,是编造出来的假话」
而且,是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的妹公主的儿子。
「如果不这样,就会被卷入王位继承权的争斗之中。根据情况连性命也危险。害怕这样的双亲,把刚出生的我当作死产,托付给了他人之手」
换言之,是法恩塔尔王朝的、货真价实的王位继承权持有者。
「最初我被托付给放浪民族的老太婆,接着在港镇的娼馆长大。把头发染成涅色,学会用平民口音说话,从娼妇和船夫们身上学来人生的智慧」
他满脸满足的微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所以,我(私)——我(俺),今后也要作为娼妇的儿子行动。说出真相,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了。不会再从嘴里说出第二次」
「我知道了。……我也绝对,不会将这件事」
缪德莉突然「啊啊」地叫道,当场快要倒下了。爱德华一下子抱住了她。
「没事吧,缪德莉」
「请……请饶恕我。我……是多么地、对你」
她在他臂中抽抽嗒嗒地哭道。
「多么、失、失礼的事啊……。在心中呆然、轻蔑……扇了耳光、不知自己斤两也……做了过分的事……迄今为止,我是对你,多么无礼的女人……」
突然的畏怖和羞耻侵袭而来,她发着抖,拼命地挣扎要脱身。
自己是区区子爵的女儿。然而,这位是流着法恩塔尔之血的大人。是连下任国王也能当成的人。
「请放开我。我这种人,和你结婚……没有这种资格!」
不过,爱德华却往手中灌注越来越大的力气。
「都说不要紧了」
他声音快活地笑道。「要是你没资格,我就不会说出这种秘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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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6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冰块鲛 发表于 2017-6-30 14:31
确实……

我对贴吧有点心灰意冷,最近老是说我被盗号锁我号,然后有一天还全吧封禁了我,把我的所有帖子 ...

啊,我的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号被拿去发小广告,改了密码也会继续发,然后就永久封禁了,我都怀疑是百度后台的人拿去发广告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7-17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生命之春」(5)

管家奥利维尔发觉从后面飘来了非常难闻的气味。
巡视了建筑物一圈,就发现一名垂发的女仆,正在后庭生起炉火,不断搅动着架在那上面的铁锅。
「喂,你在干什么」
「呀!」
女仆被突然的声音惊得跳起。看那脸,是爱德华的房间配属女仆的其中一人。名字好像是叫娜塔莉的那个。
「这是什么」
奥利维尔看了这散发异臭的赤黑液体,皱紧了眉头。
「大、大少爷的命令,我在熬他宿疾的药」
「宿疾?什么病」
「不清楚。我不知道」
「说不说!」
「是、是!」
娜塔莉轻易就白状了。「他说天生血气不足,所以要喝这个」
「血气不足?你不是和血气太盛搞错了吧」
奥利维尔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在恶臭之下他投降了,说道「知道了。继续吧」捏着鼻子离开。
(不过唯独是那位精力旺盛过头的大少爷,无法想象会有什么病)
确实,爱德华的每日都是繁重事务的连续,叫奥利维尔也得暗中惊叹。尤其是子爵一家逗留的这一周间,他白天有时带领宾客们参观,有时玩槌球游戏和一同喝茶,所以清早和深夜全被执务时间填满。因此,这一阵油灯的油减少得极端地快。
(当下,是人生最好的时期。大概怎样的辛劳也不会觉得是辛劳吧)
他捂住要上扬的嘴角。尽管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的打算,不过即使如此,也不意味着奥利维尔要到骨子里都成为普兰公爵的狗,不能老实为到访拉瓦雷伯爵家的春天欢喜。
(推荐他前往王都时,顺便去接受一次福楼拜医师的诊察会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加快脚步的管家的手中,握着刚从王宫的使者那里接到的召唤状。
每月一次,谒见弗雷德里克三世的日子临近了。


「啊啊,我忘了」
接到召唤状的时候,爱德华露出了发自心底不情不愿的表情。
「下周,领地的事情都排满了,哪有空去那么无聊的王都,陪那家伙消磨时间。喂啊,奥利维尔。要是不声不响对国王的谒见放鸽子,会怎样」
「先不论大少爷,身为管家的我的头,会和躯体永久分家吧」
「那个时候,我会叫来村里的裁缝,精心给你缝起来的,放心吧」
「这恩典深厚得我感激涕零」
「在谈衣服的话题吗?」
裙摆轻飘飘地鼓起了风,缪德莉从庭院抱着大把花束上来了露台。为了未来伯爵夫人,园丁们剪下庭里最好的花,争先恐后地献上。
「啊,对了!」
爱德华想到了好主意,猛地从睡椅上跳起。
「刚刚好呀。你是明天回去吧。可以让我一起坐上子爵家的马车吗」
「哎呀,爱德华大人也要来王都?」
缪德莉的眼睛闪耀起欣喜。别离的悲伤摇身一变,化作了对令人目眩的幸福时间的期待。
另一方面奥利维尔却脸色阴沉,仿佛在说「那样一来,事情不是倒转过来了吗」。
「直到谒见日,您都得在那边逗留上一周哦」
「好开心啊。我,最喜欢王都了」
「领地的工作,不是排满了吗」
年轻伯爵轻拍了一下奥利维尔的肩,得意地微微一笑。
「全部交给你。毕竟,咱家有个头颅和躯体紧紧相连又值得信赖的管家嘛」


翌日早上,蒙塔尼子爵一家结束了在伯领一周间的逗留,在所有佣人的送别下踏上了归路。
千金的婚约者、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也同行。不过,四个人坐进一个车厢里实在是太拥挤,结果,就和伯爵家的马车一同准备了共两架前往王都。
近侍于贝尔为了让居馆的佣人们做好主人突然访问的准备,先走一步快马奔向王都了。
子爵夫妻是子爵家的马车,爱德华和缪德莉是伯爵家的马车,他们各自坐了进去。
总是无聊至极的二日间的翻山越岭之旅,变做了甜蜜的蜜月空间。车窗外经过的平淡无奇的景色变成了无比贵重的风景画。
山顶上,一片蓝紫的风信子铺成的绒毯迎接了他们。即使大概观众寥寥,春之草原也竭力盛装打扮,两人走下马车一个小时都看个不厌。
两日后,把缪德莉送到子爵家后,爱德华在居馆下车,于贝尔出来迎接了他。
「旅途如何」
骑士这么问道,爱德华则「啊啊」一声没什么劲地答道。
「说起来,路上我学到了一件重要的人生教训」
「是什么呢」
「在摇晃的马车接吻,磕到牙齿真痛」
于贝尔一个转身背了过去,像呼吸困难发作的人一样,好一会儿笑得直不起腰来。


逛王都的方法,独自一人和二人一起会有所不同。
爱德华到此为止也经常去逛王都纳维尔,不过说起他的目的地,就是逛古书店、船夫歇下船桨的拉罗舍河的桥边、小贩的聚集地之类,净是些奇怪的地方。但是,陪缪德莉一起逛后,就能见到王都的另一面了。
「爱德华大人。再逛一家好吗?」
在面向上流阶级的裁缝店和帽子店林立的大道上,婚约者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般轻快行走,那无休无止的探究心叫人不得不佩服。
爱德华最初盘算着怎么忍住不打呵欠,跟在后面走个没完,不过店铺格局和店主的揽客手段,也逐渐挑起了他的兴趣,看是什么交涉招数撩起淑女们购买欲望。
住在娼馆的时候,穿别人给的就够了,而成为了伯爵之后他也没有自己买过衣服。作为客人进入这个种类的店铺,是他生来第一次的体验。
不知道被称赞为社交界之花的缪德莉的人,这大道上一个没有。无论去哪里都会受到大量的注目,得到殷勤的招待。
在店铺深处的贵宾席喝着茶,他感到心爱的女性目光闪耀地一件接着一件穿上美丽的裙子的姿态,花上多少个小时也值得细细观赏。时不时她会用「怎么样?」的眼神望向这边,而他也光回以眼神来暗示「超级棒」、「刚才的比较好」等等。
只是这点事就快乐极了。微不足道的秘密游戏,对抱负着更大的性命攸关的秘密的恋人来说,能带来单纯的喜悦。
爱德华突然留意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大量类似小装饰框的木架。拿到手上,颜色鲜艳的布料样本正夹在里面。
「店主」
「是,老爷。有何吩咐呢」
「这个,全部都是丝绸吧」
「是的。这都是来自北方的最高级品」
「但丝绸这种东西,我有印象是炎热国度的产物」
「恕我冒昧,未必是这样的。因为蚕的饵食桑树长势好坏就看从春到夏这段时期,蚕大致从5月到9月这炎热的时期吐丝,之后便在茧中过冬。只要注意温度,不如说雪深的国度会产出上质的丝绸」
「Hu-m」
年轻伯爵似乎被这番话勾起了浓烈的兴趣,站起身开始在店中四处走了起来。
「那个店门前的标记,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入口门框上端的横木贴着好几张签子。那上面画着的圆圈和十字之类的简略图画,明显看上去是什么的记号。
「是。那是埃坦侯爵大人的标记」
「埃坦侯爵?为什么」
「这条大道上,一切都蒙受着侯爵大人的优厚保护。为此,每一掌宽的绸缎,我们会交纳5索尔特,那是证明交纳完毕的印花」
「你说什么?那,这个是」
「那是屋邸坐落在这上面的朱莉亚大人的家徽,每一段布交纳20索尔特」
「开啥玩笑。要被四处征收好几重那么多的税金吗?」
「那是王都这里从旧时开始的习惯,老爷」
裁缝店的店长贴着面具一样的笑容答道。事到如今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心情表露无遗。
爱德华立刻张口结舌。作为王的膝下的王都大道这条路,已经化为贵族们权益的蜘蛛网了。住在纳维尔的商人和庶民们都被这个网束缚住,每当贩卖搬运商品,赚到的钱都会被侵吞吧。
而且,恐怕这毒害波及的范围,不会仅限于王都。


到访圣玛尔迪拉孤儿院,是来王都时的乐趣之一。
唯有在这里,没有必要揣测别人的言外之意,没有必要警戒巧妙地隐藏起来的恶意。
「少爷!」
众多的孩子们在秋千和树荫下的长凳间像回镖似地来来去去。那秋千,是上个月访问后爱德华拜托木匠做出的新东西,孩子们对得到新玩具的感谢,就是如此努力靠全身表达出来。
「大家,都非常高兴呢」
长凳的旁边,缪德莉满面慈爱的微笑,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啊啊」
「怎么啦。总觉得,你似乎心情不太好呢」
「我啊,衷心觉得自己是个伪善者」
爱德华在长凳上面竖起一个膝盖,把下巴搭在上面。「靠捐赠游玩道具,就觉得能弥补一个月仅一次的访问了」
「比起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啦」
「可是过去的我,会更拼命地为需要帮助的人动用头脑和身体。毕竟是一个钱都没有的打杂小弟嘛。如今我拥有的财富,多得差不多能把我想做的事全部实现。但是,那不是我赚来的钱。是贵族从民众那里榨取的钱」
「什么榨取。爱德华大人是公正宽大的人。再加上你还连夜里都不睡,为领民而绞尽脑汁」
「这整个国家,赋予了贵族过度的财富和权力。只要这腐败的构图不变,我就是同罪」
「你啊」
缪德莉也没有再反驳,静静地问道。「你是想成为王改变这个国家么?」
「这么狂妄的事,我没想过」
爱德华一脸惊愕地答道。「我只做拉瓦雷领的领主就足够了。没有力气再背负更多责任了」
「那样的话,就不要太责备自己了。你啊,把你能做到的事竭尽全力地做好就可以了哦」
「缪德莉」
爱德华眯起了晴天的湖水般的水色眼睛,幸福地微笑了。
「有坐在旁边认真听我说话的人,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千金难为情地答道。「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呀」
「呜哇。深情对视!」
「少爷,快要亲亲了哦!」
孩子们一蹦一蹦地跳着,起哄长凳上的二人。


「总觉得,样子和平时不同嘛」
弗雷德里克三世在王家之庭的亭子里,闭眼躺在往常的睡椅上问道。「沉默寡言,时不时形迹可疑地咧嘴坏笑,简直一副心怀鬼胎的表情」
「深深地沉醉在无上的幸福当中的表情,你能这么说我吗」
爱德华小呷红茶,呼地叹出心满意足的吐息。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一脸幸福吗」
「没有比听别人幸福的理由更烦人的事」
「切!这个样子,也还是国歌里歌颂为『民之父』的国王陛下吗」
即便如此王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于是爱德华就向候在旁边的侍从长纪尧姆投向恳愿般的视线。
「如果我可以的话,请容我一问。伯爵大人」侍从长行了一礼,答道。
「不愧是你啊,纪尧姆。这个国家安泰,都多亏有你了」
爱德华瞅了弗雷德里克王一眼,压低了声音。
「实际上啊。我要结婚了」
「那还真是,衷心恭喜您」
「我听说结婚必须要有王宫的许可状。又要劳烦你了,多多关照啦」
「我知道了。那么,王国最幸运的新娘是哪一位呢」
「是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
「可余耳中,却风闻那婚事已经破谈了」
弗雷德里克缓缓地起身。
「这种抓人痛脚的话题,你倒有拿稳到手嘛」
爱德华斜眼瞪他。「确实,一度破谈了。我们破镜重圆,都多亏了王妃大人」
「王妃?」
「最初撮合我们的,是王妃大人举行的舞会,而且撼动我决定要分手的想法的,也是她说的那句『想请两位来喝茶』」

再加上,还有那喃喃自语般的一句话。
『我这阵有一个月没有和陛下见面了』

这么说的时候泰蕾丝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寂寞,那双眼睛当中,他看到了同样背负着恋爱之痛的人的悲伤。
「喂,弗雷德里克」
爱德华笔直地望着王。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克莱因国王的肩膀抖了一抖。
「所爱之人能在旁边听你说话,是好东西哦。和忠实的家臣和信赖的友人听时,又有某些不同。会有灵魂深处得到填满的感觉」
弗雷德里克三世背过脸去。「哼。强加于人」
「幸福这玩意,会和自己的意志无关像洪水一样泛滥,弄得身边不论是谁我都想跟他分享一下」
「真不愉快。出去」
爱德华从椅子站起,把一张卡片放在了桌子上。
「我想在你身边近处,肯定有人在等着你嘞」
然后他按照王室的礼节拜跪之后,离开了亭子。
侍从长立刻走进桌子,把年轻伯爵放下的卡片双手递给国王。
那是印有拉瓦雷伯爵纹章的仪礼用名片。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及
 其婚约者缪德莉
 谨接受于王庭召开之
 国王王妃两陛下举行之茶会邀请』

「什么啊。这是」
弗雷德里克睁开了眼睛,看向侍从长。「有这种茶会吗」
「闻所未闻」
纪尧姆也困惑起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侍从长的耳中,传来了王的窃笑。
「意思是叫余召开茶会,招待他们自己吗。厚脸皮的臭小鬼」


下令叫去画廊监视的从者,一带来把拉瓦雷伯爵领回来了的报告,塞尔吉·达尔冯斯便即座从沙发站了起来。
「你退下吧。之后再叫你」
到此为止在接受他的爱抚的女性,默默地点头后,从尽头的门出去了。
自己与极端贪婪的父亲不同,塞尔吉对此是有绝对的自负的。
因此,他偶尔就会想要把女性叫到房间里验证。验证不受女性的肌肤诱惑,始终,保持完美冷静的自己。
想去搭理那个出自娼妇之腹的下贱伯爵,也是出于与此同样的理由吧。是为了证明『我,并非是父亲那样让丑陋的嫉妒感情四散的愚蠢之徒』。
「林德侯。好久不见了」
爱德华比起之前看见的时候,更适合贵族的正装了。无能无知、战战兢兢的男人的表皮逐一褪去,每次见他存在感都越发增强。
「拉瓦雷伯。你说谎了啊」
「蛤?」
「你说过要窝在领地的。那是谎言吗」
他像要糊弄过去般腼腆地笑了。「不是谎言。要是陛下腻烦了这每月一次的谒见,我是打算无论何时都窝在领地里的」
「前不久,听说你喊我父亲作鬣狗了嘛」
「我在为我的过言反省了」
「别误解。当着我父亲的面,竟然会有能说出那种话的男人存在于贵族社会里,我感到钦佩啊」
塞尔吉落落大方地微笑了。「陛下内心理应也会感到爽快才对。所以,才乐意把你召到身边」
「没有这回事」
「说是说这里没有容身之处,却不知不觉潜入到了王宫深处。你的目的是什么」
「您太看得起我了,林德侯。我并没有什么目的」
年下的伯爵始终伏下眼睛作答,金发侯爵慢慢地在他的前面踱步。
「很快战争就要爆发啰。拉瓦雷伯」
爱德华抬起了脸。「战争?」
「你有所耳闻吧。卡尔斯丹和利奥尼亚的国境上,一直持续着小争斗」
「……是的」
「卡尔斯丹的使者频繁拜访我父亲。来要求我国加入卡尔斯丹阵营,一同向利奥尼亚共和国宣战」
爱德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绒毯的图案。这是连国王也还未知道的最高机密。他料都没料到事态会进展到这个地步吧。
「只要接受要求,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同盟的联合军会立刻被命令向利奥尼亚出兵。哼,不已经当附属国看待了吗」
塞尔吉嘴角刻上苦笑。
「对出兵,您是反对的吗?」
伯爵以非常小心谨慎的调子问道。
那是当然的吧。卡尔斯丹王国和普兰公爵之间的强烈联系,连打杂的孩子都知道。身为其嫡子的塞尔吉暗中在反对父亲,有谁会真心相信呢。
「我反对呢。我国的国力,当然不论卡尔斯丹,连利奥尼亚也比不上。假如,将利奥尼亚击溃掉,刹车就会消失,卡尔斯丹便将成为独一无二的强大国家,对我国接连提出过高的要求吧」
然后,他耸了耸肩。「敌人能作为敌人存在,在各方面都更好办事啊。国之间的关系如此——当然,人也亦然呢」*
「您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爱德华的表情当中,添上了刚才为止绝不会露出的严肃和深思熟虑。
——对。露出本性吧。我,就是想看这个。
「不和我联手吗」
塞尔吉把嘴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父亲的意图,我全部知道。然后,你也深得国王陛下的器重。二人通力合作,便能够说服国王,阻止卡尔斯丹的干涉,把这个克莱因培育成不输于任何国家的强国」
当然失败时的对策也想好了。这个招惹了卡尔斯丹和父公爵的憎恨的男人,会成为合适的弃子吧。无论如何,都对塞尔吉没坏处。
「还是说,你认为鬣狗的孩子是鬣狗呢」
爱德华沉思了一阵,开口的时候却浮现出了余裕宽绰得叫人吃惊的笑容。
「什么狮子还是鬣狗,当下是无所谓的事。反正站到编写历史书的那一方时,重新改写就行了」
「那么,历史书的编纂,就交给你吧」
即使暗笑事情按照计划进展,对方富有机智的应答,却让塞尔吉抱有了一抹不安。
(该不会,我是正要把聪明得可怕的男人揽作同伴吧)
虽然一直只想着要利用他,然而一旦松懈,自己可能就会被利用了。
然而,他立刻就抛弃了这个想法。
(要利用就尽管来试吧。笑到最后的,将会是我)
屈服和败北这两个词语,不可能存在于这高傲的贵族的头脑当中。
「多多关照——爱德华」
「这边才是——塞尔吉」


明媚的春日,也称得上是宿敌冤家的两位年轻人,在王宫的角落坚定握手。
人们还未曾察觉,这个瞬间是让克莱因王国历史翻天覆地的转折点。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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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7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6600489 发表于 2017-7-16 22:35
啊,我的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号被拿去发小广告,改了密码也会继续发,然后就永久封禁了,我都怀疑是 ...

可怕……还有这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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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9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6 编辑

第七章「变革」(1)

「这次究竟又有何贵干」
执事内森在拉瓦雷伯爵家的居馆走廊快步行走,咂了一声嘴。
这馆子的主人伯爵,有一天突然就从外地的领地上京,正出人意料地长期逗留中。简直是预想之外,真叫人抓狂。
自先代病倒以来,在无人造访的岁月当中,内森身为这居馆的管理者一直贪图安逸与放纵。继承了家业的十八岁伯爵,除去叙爵式前后数个月的逗留,也几乎不在王都现身。再多,也就是每月一宿的程度。
然而这次的访问,已经两周都有了。再加上伯爵吩咐下这样那样的事支使内森跑腿,害得他连捂热座位的空暇都没有。
结束了晚餐后的收拾,还以为终于可以退回自室,却又接到传唤了。
伯爵家的居馆,是邻国阿尔巴其亚中经常能看到的开放式南国样式建筑。中央有个宽敞的庭园,那四方环绕着潇洒的建筑物,连屋檐也施有精细的装饰。从饭厅和大客厅能够直接出入中庭,而且二楼的各个房间都面向中庭开了大窗户,因此明亮又通风。
走过外侧的回廊,走上螺旋楼梯,内森叩响了二楼尽头主人居室的门。
黄昏时的房间昏暗,只有点亮的油灯一盏。那旁边爱德华正以手托腮,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坐着。其背后候在近旁的,是近侍骑士于贝尔。
「迟到了万分抱歉。您在叫我吗」
刚殷勤地敬完一礼抬头,内森就吓得心里扑通一跳。本应站在远处的骑士,不知何时移动到了他旁边。而且,还是眼看就要手持剑柄的架势。
「做、做什么」
「我刚好闲着,就调查过咯」
年纪轻轻的主人,从桌上捏起一张纸,闹着玩儿似地让它飘然落下。「你写的出纳记录,总觉得重要的项目似乎各种有漏嘛」
「那、那样的事,绝对没有!身为这居馆的执事,我诚心诚意——」
「诚心诚意,为秘密的蓄财奋斗吧。比如说,这个怎样」
又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上经常来往的肉店,拿店里的账簿和账单一比较,有数千索尔特的金额差异。这差额是进谁兜里去了呢」
(他是为了调查这个,才叫我去跑腿,把我从馆里支出去的吗)
内森感到膝盖以下的力气一下子溜走。
再次,飘落。
「从这下面的【战胜广场】一端的五金店走到【拉尔梅大道】的药店看看,大吃一惊了嘞。山谷百合纹章一大排在入口的横木上贴着。去年一年中大概有二万三千索尔特从各个店铺集来了拉瓦雷伯爵的名下。老店的店主,给我证言说,至少也已经持续十年了」
爱德华扬起嘴角笑道。「就是说,老爸和这个我的名下,等同强抢的横暴征税行为都有十年了。对俩当事人倒一声报告都没有」
内森张开嘴巴一张一合,想尝试辩解。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这眼前的年轻人的笑容就是可怕到这个程度。
「请、请等一等」
「不用急嘛,辩解我会听你说」
「恕我冒昧,大少爷对王都的惯例有所不知。这是自过去以来任凭哪个爵家都会做的事。请、请您问一问蒙塔尼子爵大人。与王宫打交道,要花费眼里见不着的金钱。不能记载到账簿上的好处费,只能靠这样聚资。这所谓是管理王都居馆的执事之力量……」
「闭嘴」
站在内森旁边的骑士,以含有怒气的声音打断了话头。「这种难听的借口,你以为行得通么」
伴着擦过冰面似地锵一声响,腰上的剑猛然出鞘。
「呜哇!」
「别让血脏了绒毯咯,于贝尔。要花洗衣费的」
伯爵从椅子站起,慢慢地靠近过来。
「和王宫打交道?打的不是与特定公爵大人的交道吗」
「请、请、请饶恕」
内森快要大惊失色,万分恐惧地叫道。
「啊啊,放你一马吧。毕竟你似乎是个熟识王宫情况的有能执事嘛」
执事的尖下巴被手一把抬起。昏暗当中,散发强烈意志的蓝色眼睛从正对面直盯着他。
「与此交换,要像个伯爵家的执事,为伯爵家干活」
「要、要我做什么」
「简单的事啦。首先,不论以怎样的名目,禁止从民众征收金钱,收进自己兜里」
「知道……了」
爱德华一个转身背过去,原样坐回了扶手椅上。
「其他,就像到此为止一样。尽管巴结普兰公爵,把关于拉瓦雷伯的情报传个痛快。不过那当中,偶尔有那么一次,也要混入我命令下来的假情报」
「……假情报?」
「啊啊,简单吧。要是露馅了,就辩解说是把谣言信以为真就行。毕竟这边的目的是动摇那家伙」
「领、领会于心」
爱德华立刻,就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咱们友好相处吧。这样一来彼此都能过得舒舒服服。毕竟你从老爸那代起侍奉了十五年,我可不想轻易砍掉你的头呐*」
「谢您贵言」
伯爵走出了居室,仿佛在说已经完事了。
后面留下的于贝尔以冰冷的灰绿色眼睛向下望,手指操动细长的剑锋。下个瞬间,内森的鼻尖尖锐一痛。
「我是粗鲁的武人。如果少爷说要砍你的头*,也许我一个会错意就照字面意思做了」
「咿—」
「你懂了吧。别想作反」
把捂着鼻子双脚瘫软的执事留在后头,于贝尔把剑收回腰上,出了房间。
爱德华倚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涅色的头发任风摆弄。中庭已是夏天的装束,砖砌的墙壁覆满了常青藤的新叶,紫丁香的甘甜香味朦胧地在暮色当中洇开。
「内森那小人,会老实听令吗」
「大概不行吧」
爱德华声音疲惫地答道。「那是欺诈成性的男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治好吧」
「您是知道这一点,还放他走的吗」
于贝尔感觉到了主人的额头抵上了他后背。含糊的声音直接通过身体传来。
「上王宫的每日开始后,大概我也会变成这样。揣测别人的言外之意,欺骗,怀疑,最终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
「唯独少爷身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于贝尔挺直了腰,诚恳地答道。「哪怕去了地狱,您也是一位言行一致,一直相信周围人的人」
「那些,不是我的力量。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
「因为是您,任谁都会乐意帮助哦」
『正因为如此』,于贝尔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王宫需要爱德华。


『王之庭』里,花开烂漫,群芳争艳,叫人寻思是不是用了魔法让所有种类都一齐开放。
小道的两侧,仿照动物修剪的灌木如同卫兵一样列队出迎。
然后,装饰美丽的亭子当中,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和泰蕾丝王妃并排而坐。
王脱下披风,付有流苏的丝绸衬衫只配了骑马长裤。
王妃身穿襟边镶嵌珍珠、沉稳的红酒色礼服。浓密的金发上没戴皇冠,不过还是饰以珍珠。
从阿尔巴其亚嫁来六年。在公开的仪式以外的地方,她第一次与丈夫同席。
「两陛下贵安」
首先涅发的年轻伯爵在二人面前拜跪。今天是不穿大衣的衬衫和背心、马裤的便装。
接着他的婚约者踏上前来,深深地屈膝。
缪德莉的礼服是淡淡的珊瑚色。胸上也是较为朴素的珍珠胸针。是犹如与王妃商量好一般,配色美丽的搭配。
「陛下。王妃大人。今日承蒙邀请,万分感谢」
17岁的千金以摇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致以了感谢。不过,她和国王会面还是第一次,实在也是在微微发抖。
「缪德莉」
爱德华一边朝国王夫妻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一边跟恋人低声耳语道。「先不论王妃,没有可向她旁边的那位道谢的事哦。看那脸耷拉的,肯定没在欢迎我们嘛」
那耷拉着脸的本人「哼」地背过了脸。「还好意思说。明明都没被邀请,就厚颜无耻还送来什么招待状的回覆」
「嘿。明明你其实还想看缪德莉一眼,想得心里痒痒」
「爱、爱德华大人」
爱德华不断离宫廷礼节越来越远,让缪德莉不知所措。在国王陛下面前采取这种无礼的态度,一般来说进王牢也不奇怪。
终于,王妃噗哧地笑了出来。
「果然,传闻是真的呢」
她在扇子后面抖着肩膀。「说陛下和拉瓦雷伯爵,像兄弟一样亲密」
然后,她折起扇子放到膝上,把脸朝向二人微笑了。
「今天,感谢二位特意前来。又能够见面,真是开心啊」
把客人领到下座后,侍从们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
盘子和茶杯上施有金和蓝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细上色,是在阿尔巴其亚流传已久的异教徒舶来的纹样。
「这是我的国家里独特的咖啡喝法哦」
往正好能容纳进手里的玩具似的茶杯里斟入了黑色的液体,添入冰凉的牛奶。
「陛下也是第一次喝吧。请」
王把茶杯送到嘴边时那不高兴的脸,看上去越来越不高兴了。
「非常抱歉。陛下是讨厌苦东西的吧」
王妃以自然的动作从旁边伸出手,给王的茶杯里倒足了牛奶。「这样就没问题了。来,请喝」
喝了第二口的弗雷德里克眉间的皱纹似乎松开了,却又马上刻得深深的。
「……为何,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有向厨师长打听。陛下对食物的喜好,以及当日吃过的东西,逐一」
泰蕾丝捂住嘴巴,恭谨地垂下了眼睛。「非常抱歉。我做僭越之事了吗」
「……不」
视线不交合地交谈的国王夫妻面前,年轻的许婚们嘴巴半开,注视着那一举一动。
「哎呀,给我见到好东西了」
爱德华露出了调侃人的笑容。
「对吧,缪德莉。今后的人生,无论发生了什么艰苦的事,只靠想起今天陛下的脸,也绝对能捧腹大笑吧」
「是、是的。不,那个」
「余的脸?」
弗雷德里克锐利地瞪了他一眼。
「在初恋对象的面前,装作没事人的小屁孩似的脸呀」
说着,爱德华把仍是素的咖啡优雅地送到嘴边。「这点事,明明你早就知道了吧」
察觉到转眼间尴尬起来的气氛,缪德莉巧妙地接上了话头。
「我也要效仿王妃大人,研究爱德华大人对食物的喜好才行啊」
「不要紧啦。我什么都吃的。就算是糊了的树根也能吃」
「说谎。厨师长西蒙在抱怨总被大少爷骂难吃」
王妃微笑注视着二人的对话。
「太好啦。看上去这么幸福。听到谣言时,一时还担心会成怎么样」
两位年轻人听了这番话,慌忙端正了坐姿。
「劳您费心了。一切,都拜王妃大人的关心所赐」
「您在宫廷舞会上亲切发话的事,我一生不忘」
那旁边的国王闹别扭似地小声嘟囔道。「齁,在王妃面前就换个人似的,言辞毕恭毕敬嘛」
「因为是在与国歌里歌颂为【民之母】相称,充满慈爱的贵人面前嘛。和某先生可不一样」
「呐,陛下。拉瓦雷伯爵在宫廷舞会上,跳了放浪民族的求婚舞哟」
王妃扬起了少女一般的声音,明朗得让周围不禁吃惊。
「求婚?」
这迄今为止都隐藏着的事实,让缪德莉也睁圆了眼睛。「爱德华大人,那舞蹈有这样的意思吗?」
「啊啊,明明唯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爱德华抱住了头,仿佛在说这是一生的失策。
「齁,放浪民族的求婚舞啊」
国王抓紧机会挑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了使坏的笑容。「真是想看啊。是像公鸡边飞散羽毛边四处跑似的嘈杂舞蹈吧」
「是从早睡到晚的某个王,绝对跳不来的舞呀!」
忍不住的泰蕾丝王妃终于弯腰笑了出来。


王庭里从午后较晚的时候开始的茶会,就算天盖染上了茜色,也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机灵的侍从长纪尧姆依次给玻璃杯斟入冻过的食前酒,把烛台搬进来,室内乐团移到了草地上,舒适的虫音般安静地弹奏起弦乐器后,亭子顿时化作晚餐之席。
「不愧是王宫。吃的东西好得吓人啊」
除去那下卑的语言,拉瓦雷伯爵的餐桌礼仪很完美。
国王没什么感触地把料理送进口里。「可我觉得是普通鸭料理罢了」
「这是最少四小时包在咸面包里烤过的烤鸭。酱汁有微微的松露和榛子的香味。配盘的腌苹果也是,做出来要花上十天」
「齁。在娼馆长大,鼻子却挺灵嘛」
「娼馆的老板娘,是个怪人呢。雇了个手艺不错的料理人」
「你的周围,似乎偶然聚集来的市井怪人也太多了点嘛。法律学者、经济学者、一流的料理人……在王宫中施加所有英才教育,也到不了这程度」
金色的卷发之下,锐利的水色眼睛抓住了爱德华。
爱德华没有畏缩,回以微笑。
弗雷德里克见了这微笑,感觉到与过往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小伙子,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次,似乎在王都逗留挺长的嘛」
「啊啊。我在做各种酝酿」
「酝酿?」
正好是吃完了料理,饭后的冷点心呈上餐桌的时候。
「秋天召开的贵族会议上,我在想要不要就王国法补充条例提出议案」
「齁。为了什么?」
「关于《私人征税特权》」
「私人……征税特权?」
缪德莉在旁边歪头道。这是她生来第一次听到的词语。
「在克莱因国内装载移动的货物,每次通过贵族的领地,就会被征收税金。以水果一箱20索尔特,羊毛一束100索尔特的形式。直到到达王都这些不知要连续多少次。穿过王都的大门,又是课税。运入市场和商店以后,还有要按照各自的地盘,被贵族收纳税金的机制」
「哎呀,那么说」
子爵千金吃惊地睁大了清澈的薄茶色眼睛。「在王都贩卖的商品,要被追加那么多税金吗」
「也可以这么说」
爱德华一脸为难地答道。虽然缪德莉天真地说中了事实,不过换言之,她还没有想到,她父亲蒙塔尼子爵也是接受这恩惠的当事者。
「就是说这是在王都拥有居馆的所有贵族、还有在交通要点持有领地的公侯爵之下,流入那么多税金的机制」
「养育我的阿尔巴其亚里,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制度啊」
王妃以深思熟虑的语调说道。「是被称作【死刑执行人的特权】、折磨民众的制度」
「废止了吗」
「嗯。已经过去有五十年了。因为那是徒让国民疲敝,百害而无一利的恶法」
泰蕾丝以严厉的口吻一口断定,王朝她露出了看到奇妙的东西的表情。像这样语调严厉地对政治阐述自己的想法的妻子,他还从未见过。
爱德华把这从头到尾收入眼底,接着说了下去。
「我打算在下次贵族会议,提出应立刻废止【私人征税特权】的动议」
「办不到吧」
弗雷德里克三世耸了耸肩,朝年轻伯爵语调讥讽地说道。「这可是要夺走自己的特权哦。即使万中有一,贵族会议上也不会有通过这个动议的可能性」
「不试试就不知道」
「试也只会白费力气」
国王稍微加强了语气。「别对国政指手画脚,到乡村窝着去。为什么这么乐意老想着去趟浑水」
「谁知道呢,是为什么呢」
爱德华快活地答道。「因为有缪德莉在我身边」
近距离沐浴在了许婚那充满信赖的眼神当中,缪德莉红了脸。
「因为知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我决定不再害怕什么了」
弗雷德里克的喉,犹如大块的异物通过时似地上下。
「不是相反吗。得到所爱之人,人会越来越珍惜性命吧」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呀」
爱德华静静地答道。「大概,你现在也懂的,弗雷德里克。——【若是正当的愿望,上天自然会赐予力量】」
王在僵硬的叫声中颤抖着喉咙,正要从睡椅站起。
「来吧。缪德莉」
爱德华先发制人,嚯地站起,向旁边的少女伸出手去。「差不多,是告辞的时间了」


客人离开后的亭子里,刚才在四处收拾的侍从们也退下了,只留下了国王夫妻。
弗雷德里克也不看妻子,一如既往地随意躺在睡椅上。泰蕾丝坐在旁边,对这样的丈夫什么时候都看个不厌。
「陛下。满足了我的任性,召开了茶会,万分感谢」
国王依旧仰望着天花板,口中「唔」地答了一声。
「拉瓦雷伯爵拥有无论谁的心都能吸引的天性之才呢。还有温柔可爱的缪德莉。那二人身上,感觉看到王宫的未来一样」
深深的叹息传来。
「这是第一次啊。嫁到这个王宫后,渡过这么快乐的时光——」
之后就只有活动袖子的衣物摩擦声。
「……妃哟」
「在,陛下」
王感觉腹底正卷起千层浪。喉咙深处,有什么正争斗着要冲涌而出。
「余——」
好几次咽下了话语,弗雷德里克三世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辞别了王庭后,缪德莉迫不及待似地抓住了婚约者的手臂。
「请告诉我吧。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那句话?」
「【若是正当的愿望】这个地方」
「啊啊,那句呢」
爱德华从回廊仰望夜空,愉快地笑道。「那句,是陛下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的台词」
「哪位?」
「咱老爸啦」
这是在侍从的带领下,朝王宫玄关走去的途中。
夜里本应没有人迹的画廊中,站着一名倚靠着高窗的高个子男人。
映照着月光的苍瞳,看上去如同等候着猎物的狮子。
「爱德华。我等不耐烦啦」
塞尔吉·达尔冯斯口中亲切地叫他名字,接着金发一晃转向旁边的缪德莉。「哎呀,蒙塔尼子爵千金。请原谅我在这种地方问候的失礼」
「很、很光荣能见到您。林德侯爵大人」
缪德莉慌忙屈膝,一脸不安地回头看,爱德华则对她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啊。就这样,一个人回去可以吗。于贝尔在入口等着了,让他送你到家吧」
「可是,你呢?」
代替回答,他把脸转向了塞尔吉。
少女的眼前,淡淡的月光中站立的两位高贵的年轻人,交织既非敌意亦非友情的视线。
「我们,接下来要面向贵族会议推敲战略了」

——————————
*注:「……,我可不想轻易砍掉你的头呐*」中,原文为「親父の代から十五年来仕えてくれるあんたの首を、無碍に切りたくはないからな」。这里是个双关。首を切る在日文中也有炒鱿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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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9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没人回贴所以停了吗?姑且是喜欢种田文的
发表于 2017-7-29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额,一开始我还以为楼主禁用了访客回复功能。。。。。之后我才发现大家都是为了阅读连续才不一一回复,所以我也潜水不回复了,这到底是对楼主的支持还是伤害呢,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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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30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7 编辑

第七章「变革」(2)

在王宫拥有执务室是仅限于上位贵族的特权。
伯爵以下的下位贵族,说到底就根本没有自由进入王宫的权利。在贵族会议之类的时节,要谈话也只能使用大厅和画廊的沙发,或是在中庭和走廊、球技用的球场角落站着说话。
紧连中央庭园的回廊排列的执务室当中,国务大臣们、进而其带头的普兰公,占有着最深处的连续房间。不过理所当然,在夜也深了的这个时间,仗权势恣意妄为的贵人们的人影一个都没有。
林德侯爵塞尔吉·达尔冯斯的执务室,是眼前宽敞的转角房间。就年轻如二十岁的年纪来说是破格的事。
爱德华被请进了房间,塞尔吉说道「随便坐吧」让他坐到豪华的沙发上。从仆们给油灯点了火,把饮料端来,便敬礼出去了。
金发侯爵在他对面坐下,把白兰地当水一样灌入喉中,然后微笑了。
「她是你的婚约者吗」
爱德华点头道「啊啊。」这数日的交往中,两人约好要忘记侯爵与伯爵的身份之差,以对等的立场说事。
忘却敬意而举止傲慢的时候,人会疏忽大意。那种状态下,掌握爱德华的弱点的可能性大概也会很大,塞尔吉是如此估计的。不过说不定,也许普兰公这高贵的嫡子只不过单纯是在这不怕自己的稀有存在本身上找乐子罢了。
「你已经结婚了吗,塞尔吉」
「我?怎么可能」
青年侯爵不屑一顾地噗哧一笑。「婚约是类似留到最后的压轴牌的东西。为了与外国结成同盟成为必要的时刻,必须做好随时出牌的准备才行」
「那么,是要和外国的公主成婚?」
「迟早会这样吧。虽说还不知道是卡尔斯丹的,还是北方三国其一的」
「真不容易啊。做上次期国王候补的话」
「贵族不论大小都是一样。如何扩张领地,入手强力的政治立场呢。不焦躁,耐心等待更有利的亲事的人就会得胜」
「我这种人,却被人说是危险所以老催着一天也要尽早结婚啊」
爱德华边发牢骚边轻轻地舔了一下酒。是度数相当高的白兰地。为了保持意识清醒,不怎么喝会比较好吧。
「伊莲公主也是,在二十年前差点定下来要嫁入卡尔斯丹了哦」
塞尔吉用刺探般的目光看同席者的脸色。「克莱因国王美丽的妹公主,明明预定中是要成为献给那个国家的最佳贡品,却闪电降嫁给了涅发伯爵之流。我父亲身为热心推进那门婚事的主席国务大臣,可丢大脸了」
「Hu-m」
爱德华似乎没什么兴趣地随声附和。
「所以普兰公就不由得讨厌上咱老爸了吗」
「也有这个原因吧。贵为一国公主之身,和本应身为其臣下的原军人,竟然忘却应尽的职责,燃起下劣的恋情而忘乎所以,我简直无法理解呢」
爱德华故意忍住呵欠把拳头捂在嘴上。「嘛,和我没关系就是啦」
塞尔吉时不时会使用煽情的话语,故意要挑拨起这边的怒火。对此心知肚明的爱德华也爽快地闪开攻击。
一眼看上去和睦的闲聊,那实际上,是如同比剑一般的较量。
「话说回来」
伯爵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上,进入了正题。「我试过跟陛下提起那件事了」
「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到乡村窝着去。还说了那种法案,不可能会通过呐」
塞尔吉听了这番话,鼻尖冷笑了一声。
「跟那位贵人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对先王那输给贵族的要求、无止境增加特权的治世,他就只会一味追认。贵族会议上他也一句都不发言,总在玉座上瞌睡嘞」
「是这样吗」
爱德华不太心服口服地歪头道。「我却觉得,国王只是在假装瞌睡罢了,其实在静静地竖起耳朵听耶」
「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家伙并不像外表那样既无能又愚钝。看看那身体的线条。虽然藏在披风里,但那是锻炼得不错的躯体。动作也不拖泥带水。从后面扑上去打的话,瞬间就会被反击嘞」
「……」
「吃饭也是,他不会立刻就吃下去。一定要先闻闻味道,含一口来验证。是连王宫的试毒人也无法相信吧。怕暗杀怕成这样的家伙,你觉得会在人前打瞌睡吗?」
塞尔吉感到背脊窜过颤栗。
(怎么会。那个国王居然?)
自七岁的时候上王宫起,国王的姿态他一直看在眼中。和身为国王的叔父的父亲一同,他是允许向王直接上奏的身份,共进晚餐也有过不止好几次了。
就是说,连这样的他也摸不清的王的真面目,爱德华在片刻的谒见和仅一次的晚餐中就识穿了吗。
「那么,陛下是」
「他只是装作无能罢了。不过一般来说从小时候开始就这么行动的话,会沦为真正的无能就是了」
爱德华快活地说着,交叉双腿倚靠在了沙发上。「好嘞,要怎么把这假面具给他剥下来呢」
塞尔吉在下个瞬间已经完美地压制住了内心的动摇。
国王是愚钝也好聪明也罢,对他们的计划都没有任何阻碍。不如说,如果是个聪明的人物,拉拢他就越来越有意义了。
「知道了这点,那么说服王就需要相应的资料了呐」
侯爵站了起来,从自己桌里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大量文件回来了。
塞尔吉·达尔冯斯与其华丽的外表相反,是有能的实务家。短时间内,他收集了多得连爱德华也惊讶的资料。
王都的地图被仔细入微地上色分区,注上了各个地区的贵族的利权分布。那周围是公侯爵的领地、交通要地、直至地方下位贵族的所领。
「按照这私人征税特权的制度,每个贵族正确来说究竟有多少收入。我叫了可以信赖的从仆去计算,不过看来要花上好几个月。粗略看来,大概不下五千万索尔特吧」
塞尔吉察觉到了涅发伯爵正死盯着他看,抬起了脸。
「怎么了?」
「迷上你了」
「诶?」
「集齐这么多资料,就算是地狱的恶魔也快能说服了。屌爆了。无论你上哪我都跟定你啦」
「说什么蠢话」
塞尔吉这么回道,却觉得自己似乎红了脸。
他不习惯露骨的赞扬话语。即使任谁都会把他作为普兰公爵的嫡子来敬仰称赞他,也鲜少会遇到能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称赞他自身的能力的人。
(这,就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可怕之处)
他这么对自己说道。以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和笑容,顺溜地潜入到了这边的心中。弗雷德里克国王也是被这手段收拾掉的。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他随心操纵了。
(不过,我可不会上这个当哦)
年轻人们把油灯拉到近旁,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讨论了不知几个小时。
「贵族的私人征税金的总额,粗略估计是每年五千万索尔特。要以法律来禁止他们的征税行为,在国家中重新设置一致的物品税」
「迄今为止从民众那里强抢的部分的半额,二千五百万会成为新的国库收入吧」
「征收业务就像迄今一样,指派给贵族会有高效率吧。将那十分之一作为津贴支付,那么没有大块领地的下位贵族们,也姑且不会饿肚子了」
而且,如果无法糊口的贫乏贵族的子弟增加,对王立军的增强也有利。塞尔吉真正的目的,实际上是这一点。是为了将克莱因培育成强力的军事国家。
爱德华对军备增强并没有兴趣。他认定废止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就能让平民们的生活受惠。梦想着使用物品税振兴新产业,进而让人民走向富裕。那是很有共和主义者风格,傻天真的想法。
这个男人的任务,就仅是说服国王而已。塞尔吉表面装作和他志同道合,途中就会叛离。就算他之后叫嚷道这和约好的不一样,那时也已经太迟了。
爱德华抬起脸,问道。
「普兰公那边,你打算怎么说服?」
「那件事,就交给我吧」
物品税的创设是为卡尔斯丹正筹划推进的与利奥尼亚的战争作准备,跟父亲这么说明就好了。如果说将上升了有二千万索尔特的增税收入、全部都拨给增强军备,父亲和卡尔斯丹的使者都会接受。
「原来如此」爱德华点头道。
「不过,实际上我可没有听任卡尔斯丹摆布去派兵的打算呢」
塞尔吉笑道。
召集增强了军备的克莱因军、与克莱因结为同盟的阿尔巴其亚军两支,参与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是卡尔斯丹的目的。
可是,假如克莱因有一天,突然和利奥尼亚结成不战协定的话。
卡尔斯丹反而就要害怕遭受南方三国的集中炮火,变得无法动身。曾是微不足道的国家的克莱因,便会掌握国际政治的决定权。
尽管在利奥尼亚拥有宽广人脉的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长期卧病在床,不过他的儿子爱德华是指派负责与利奥尼亚交涉的最适合的人物。
(假如万中有一,这动作被察觉的话,即座把这家伙当作通敌的叛逆者抓起来就好。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边想着这么残酷的事,塞尔吉亲切地向眼前的盟友摆出微笑,拿起了盛着白兰地的玻璃杯。
「为克莱因王国【大变革】的成功干杯」


来到蒙塔尼子爵的居馆,二楼就传来了缪德莉尖锐的声音。
「怎么了?」
爱德华惊得目瞪口呆仰望楼上,出来迎接的执事就说着「万分抱歉,那是」一个劲地低头。
「出门上街购物的大小姐,回来时立刻便进了老爷和夫人的房间,气势汹汹地像那样——」
砰一声房门打开,缪德莉冲了出来。她刚认出了从玄关走上楼梯的爱德华,眼边的泪滴便一瞬间膨胀了起来。她两手掩住涨红的脸,向自己的房间跑走了。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爱德华探头望进仍开着的门,那里站着幽灵一般苍白的子爵夫妻。
「爱德华大人」
「到底,缪德莉是这么了」
「那是——」
达芙妮夫人一发话,就哇地哭倒了。
「女儿她,突然就开始指责起我们了」
珀西瓦尔带她继续说明道。「她问『父亲大人,您在从镇上的商人那里收税金吗』。我答了『那不是当然的吗』,她就大吵大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我知道了」
爱德华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要紧的。我去跟她谈谈,你们等一下,不用太担心了」
「拜托您了」
这时,嘭一声房门打开,一位贵妇人帽子的羽毛散乱,惊慌失措地进来了。
那是住在附近的缪德莉的叔母弗洛尼卡。大概是执事给她报了信,拜托她来抚慰大小姐吧。
「弗洛尼卡叔母!」
他从楼梯的扶手探出身子叫道。
只在宫廷舞会有过一面之缘的伯爵,口气简直就像亲外甥一样亲昵地叫她,弗洛尼卡眼睛都睁圆了。
「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就拜托啦」
甩下这么一句话,爱德华便敲响了缪德莉的房间的门。侍女吉尔一脸不安地从内侧开门。
这是爱德华曾暗暗在畏惧的事。
前些天在与国王夫妻的晚餐席上,缪德莉生来第一次知道了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这样东西。她为了弄清这件事,那之后在王都四处走去调查了。她发现附近商店的门口横木上贴着蒙塔尼子爵家的纹章,想必是大受打击吧。
与爱德华相识之前的缪德莉,看了这个也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受到了婚约者的影响,她开始以全新的目光看事物了。
贵族和平民之间,同为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是放浪民族和娼妇,也是同样拥有感情和自尊的存在。民众流汗得到的东西,贵族正时不时过度榨取。
目睹直到昨日还敬爱的双亲,束缚在这种古旧的价值观当中,却把那当作理所当然,她大概非常混乱吧。
「缪德莉」
她趴在床上哭,爱德华包住了她的肩膀,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
「要道歉的,是我这边。我一定在让你不幸吧」
「不。那……种事」
爱德华在她哭肿到令人心痛的眼睑上,轻轻地印上一吻。
「如果没认识我,你就能作为普通的子爵千金得到幸福。不用对自己所做的事抱有任何罪恶感,可以带着贵族立于民众之上是理所当然的想法活着」
「……可是」
在他胸中微微发抖的缪德莉听了这番话终于不哭了,声音嘶哑地小声喃喃道。
「可是,我认为一无所知……是更大的不幸」
「能够连自己是不幸的,也不用知道」
「即使如此,那果然不是真正的幸福啊。我不想对真相一无所知」
爱德华「啊啊」地发出感叹般的声音。「好孩子。你果然是聪明的人呢」
「不。我是愚蠢的人啦。不失败就不会学」
缪德莉用蕾丝手帕细细擦眼边。在这位大人的腕中,能变得像幼子一样坦率,她觉得真不可思议。
「我……标榜着正义,犯下了亲不孝这最大的重罪。我去和父亲和母亲道歉」
爱德华疼爱地用手指梳理她凌乱的头发。
「从今往后,这个国家应该会急剧变化下去。对像你双亲一样习惯了以往的秩序的人来说,接受新秩序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吧」
「嗯」
「不能接受的人也会出现。不过,不能责备那些人」
「嗯」
「直到这个国家的民众全员能够理解为止,慢慢地花时间说明下去就好」
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平日花一般的笑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的吉尔,为了告诉子爵夫妻这件事冲出了房间。


那天夜里子爵家的晚餐添上了爱德华和弗洛尼卡,变得热闹非凡。
达芙妮的妹妹弗洛尼卡性格和姐姐相似地开朗,而且最喜欢聊天。听来的连贵族的这位那位夫人、与某谁谁的闲话,她都会讲。那情报网对从今往后要在王宫的惊涛骇浪中跋涉的爱德华来说,看来非常有用。
餐后,把玩着烟管的珀西瓦尔突然以认真的表情提出了件事。
「爱德华大人」
「所以,都说不用加大人啦」
「有过这事……爱德华。我和妻子仔细商量了一番」
那是爆炸性的宣言。他说希望把蒙塔尼子爵的爵位,交给拉瓦雷伯爵继承。
「尽管一直都考虑给远亲的养子,不过比起做这种麻烦事,还不如干脆决心转让给你」
上位贵族兼任好几个爵位,是极其寻常地盛行的事。普兰公爵就拥有七个爵位,那其中之一,林德侯爵之名,已经由嫡子塞尔吉继承了。
假如这件事实现了的话,爱德华就也会兼有拉瓦雷伯爵和蒙塔尼子爵两个爵位及其所领。然后,与缪德莉之间生下的嫡男,最终会继承那名分吧。从子爵夫妻的角度看,这比起脸都不太认得的远亲继承要好得多了。
王宫从很久以前警惕下位贵族合并领地变得强大,因而一直禁止,不过由于近年来有因子孙断绝而废爵的畏惧的人增加了,爵位的合并便也得到了承认。
「好呀。我来继承爵位吧」
「可是,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不安地注视着他。这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在光是拉瓦雷领的事就塞满了脑袋的爱德华身上,要再添上蒙塔尼领的经营这个重荷。
「没问题啦」
爱德华以大方的笑容应道。「如果我继承了爵位,岳父大人你们也就随时可以回去了嘛。人上了年纪,比起都会来,乡村生活对身体更好嘞」
「非常感谢」
珀西瓦尔和达芙妮以解决了常年的忧虑的明快表情垂下了头。


王都纳维尔的所有房子,都被规定有把阳台朝向和王宫相反的方向的义务。子爵家坐落在比起拉瓦雷伯爵家更靠近王都之东的城壁的位置,站在阳台,能够眺望到拉罗舍川。
夜里如同夹着王都一般流淌的河川上,渔舟和商船的灯火映照在漆黑的川面上,看上去就仿佛光辉璀璨的王都浮于星空之上一样。
乘着风,传来了音乐和喧嚷热闹的笑声。是哪个贵族的馆里,在短暂的夏夜中通宵达旦地开热闹的派对吧。
「真的好吗」
默默地注视着王都缪德莉,因为一直无法从头脑中散去的担忧,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连我双亲也要拜托你照顾什么的。从今往后你要在王宫中面对国政难事,这也许会成了你的负担,我非常于心不安」
「所以,我说过很多遍了吧」
爱德华从背后把她紧紧抱住。「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憧憬着温暖的家族团圆。一想到和你结婚,自己也能成为这家族的一员,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能这么想,是我的光荣就是了」
「老爸也是,非常享受和子爵夫妻渡过的时间。从今往后,也希望能时常到拉瓦雷的领馆来」
「真的吗。我双亲也会高兴的」
「我也想快点看看蒙塔尼领啊」
「当然啦。虽说是除了山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可要说起夏天拂晓的美景,那真是——」
缪德莉无限感慨,噤了声。
明天的午后,爱德华要离开王都,回到拉瓦雷之谷去了,领地的工作终于堆积如山,无法离开更久了。
暂且,分离的日子要开始了。
「呼出来的气息,全部都快要成叹息啦」
「那是,同感」
手指相互交缠,倾注热情把嘴唇重合一遍又一遍。早上中午夜晚都想在一起。越如此祈愿,彼此的存在便越发难分难舍。
硬是放开身体,硬是向彼此露出笑容。
「对了。有件能让人提起精神的好消息」
「是什么呢」
「我向乔治,探问过能不能把拉瓦雷领馆的警备交给他了。他在骑士考试上合格后,似乎还没到哪里上任的样子。他给了他想干的回覆。明天早上和他见面,正式定下契约」
「噢,那么说」
泪眼汪汪的缪德莉,眼睛美丽地闪耀起来。
「从者托马也会一起来拉瓦雷领。不用拆散他和吉尔也行了」
「好高兴!」
缪德莉散开裙子的下摆,在阳台上旋转起舞。为了看到她的笑容,即使是世界的尽头也飞得过去,爱德华在心中深深地如此想道。
「爱德华大人」
激动得肌肤染上薄薄的蔷薇色的缪德莉,向他露出了饱含认真决意的眼神。
「我不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浪费时间了。在和你结婚之前,我想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世界历史也好地理也好,迄今我不了解的政治和贵族制度也好。圣玛尔迪拉孤儿院我也会代你,尽可能多去。——为了能成为和你相衬的妻子」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对这世上的事一无所知、只对裙子和缎带感兴趣、人偶一般的千金。而是要以自己的腿脚来行走的一位贵妇人。


爱德华深夜回到居馆,近侍骑士正等候着他。
「乔治的身世调查,结束了吗」
「是的。少爷。那是……」
于贝尔以奇怪的调子支吾了起来。
这个在任务上将冰一般的冷静贯彻到底男人,唯独是今日,浮现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
「您过目了这个便知道了」
爱德华眼睛一扫过于贝尔递出的文件,脸就在惊愕之中僵硬了。
「那么,那叫乔治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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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30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yukehanxiao 发表于 2017-7-29 13:51
因为没人回贴所以停了吗?姑且是喜欢种田文的

不是……上个星期淘到本长篇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停了紧急度没那么高的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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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30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kirla 发表于 2017-7-29 14:48
额,一开始我还以为楼主禁用了访客回复功能。。。。。之后我才发现大家都是为了阅读连续才不一一回复,所以 ...

虽然我蛮喜欢看别人回复的,不过这边没有回复不至于伤害啦……因为目前本篇我已经全稿译完了,在这边的校对稿怠慢了纯粹是因为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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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30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还在就好,因为这里太多翻译君突然掉线,毫无征兆的,大家都怕怕的,这本小说吐槽的地方比较少,也就不怎么发表评论了,不像那些异世界穿越类,槽点满满的,不吐不舒服。
发表于 2017-7-31 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這真的很好看    一看就通宵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7-31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变革」(3)       

乔治·德·马丁士爵一穿过伯爵家居馆的大门,便在前庭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在出来玄关迎接的爱德华面前毕恭毕敬地拜跪。
「拉瓦雷伯爵大人。此次,承蒙无上之仕官机缘,无以感谢」
他的胸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起伏了好几次。
「得以侍奉著名的伯爵家,是望外之喜事。是为我马丁家之荣誉」
「别作这种见外的问候啦」
爱德华像旧友一样亲切地抱住了乔治的肩。
「哇—!您在做什么。不胜惶恐」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在剑技大会交过锋的交情吗」
「托、托马。托马。快阻止少爷」
「是!失礼了!」
候在后面的从者立刻就张开双臂猛冲过来,强行挤进了两人之间。
「啊哈哈,你俩,还是那么有默契呢」
爱德华一边大笑,一边把他们请进了书斋,在沙发坐下。
「剑技大会上,真的承蒙您关照了」
乔治毕恭毕敬地站着,好能传达满腔的感谢与敬意。
「安迪……不,假如没有和拉瓦雷伯爵大人您交锋,我今年也还会在骑士考试中落第。然后,听了您的名字,便理解您的强大了。因为您是得到全国骑士的憧憬、卡斯蒂列士爵直接传授剑术的大人」
「我那时候也很佩服你呀。剑法超级好」
「我、我的吗?」
乔治露出了没听过比这更意外的话的表情。
「啊啊。强大的家伙,要多少有多少。可要是剑法不好,就没法教人剑术吧」
「——您过奖了,不敢当。像我这种人,那之后仕官的招聘一件都没有」
「那是为了来我这里呀」
爱德华站了起来。
「工作的大致,就跟前几天通知你的一样」
拉瓦雷之谷自古以来作为防卫坚固之地而闻名。山谷的两侧,被夹在马匹亦难以翻越的群山之间,出入口就只有南和北两处。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对敌人而言都有巨大的危险。
实际上,150年前留下足够在征服民族的攻击下挺到最后的余力的,只有拉瓦雷之地。那当中最强大的族长早早降伏,与原住民族一举降伏有莫大的关系,历史家是这样看的。
「不过,由于太相信那神话了,整个山谷几乎都没着手设防」
爱德华叹了口气。「领馆里,可疑的家伙时不时就会潜入,村里又只有为防火灾的轮流巡夜人,像样的警备组织都没有。就算想拜托于贝尔,他为了我命令下来的工作全国四处跑,也没功夫管这个」
「可是,恕我冒昧,那不是因为没必要吗?」
乔治被请到了对面的椅子坐下。从者站在他背后,替他保管剑。
「我听闻令尊伯爵大人是著名的领主。拜他的统治所赐,村中既平稳也没有贫富之差。所谓没有垃圾的道上不会有垃圾掉下。窃以为伯领过去在长年之间都没有组建警备队的必要」
「嘿,你对我老爸的事挺了解的嘛」
「我的父亲,和拉瓦雷伯爵大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幸比较亲近」
乔治这时「啊」地捂住了嘴。「抱歉。说了多余的话」
「我知道哦。你去成为马丁士爵家的养子之前,是梅奥伯爵家的小崽子吧」
乔治红了脸,点头道。
「既然您已有所耳闻,我就实不相瞒了。我的母亲出身卑微,生下我不久便被离婚了。由于父亲在婚后诞下了弟弟,我把嫡男之座让给弟弟,12岁时成为了没有子嗣的马丁家的养子」
「你也受苦了啊」
爱德华嘟囔了一句。
在再婚后新组建的家庭当中,年幼之时便体会到了疏远感,就算到了迎为养子的家里,为了回应新双亲的期待,到获得士爵称号为止都有过多少脸上无光的体验呢。
「受苦之类的,哪里的话」
乔治平静地摇头了。「毕竟有托马在我身边。我们主从,从小时候起就一起长大」
刚好,就像爱德华和于贝尔一样。
「所以,你们看上去才会像亲兄弟一样吧」
「连、连我这样的人,都一起聘用,万分感谢」
托马拘谨地鞠躬个不停。
实话说,契机是托马,乔治其实是附加的,不过这种事裂了嘴也说不出来。而且,把得到的人才配置到合适的地方,是爱德华的拿手好戏。
「把领馆的警备交给你的同时,也希望你能给拉瓦雷领的每村组建自警团组织」
年轻伯爵郑重地吩咐新任骑士道。
「拉瓦雷之谷的和平,是无论何时都应持续下去的东西。然而,为了防备万中有一的事态,这绝不是无用功」
「遵命」
乔治从从者手里接过剑,抵在胸前以示誓约。「乔治·德·马丁自本日起,只要这性命在身,发誓向您献以忠诚」
「但要在死不了的程度下,嘞」
爱德华叮嘱道,笑了。
他们出去之后,于贝尔进来了书斋,小声耳语道。
「这样一知道后,确实有其面影。可是,平时只靠看就谁也察觉不到呢」
「因为性格也和她简直正相反嘛」
乔治的自信缺乏、胆怯、过度的死心眼,恐怕是缘于他那缺乏爱意的孩提时代吧。
「不过,在剑术大会的等候室里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要跟他搭话哦。或许,我在无意识当中感觉到了什么相似的东西也说不定」
他的母亲一直以来是有多么地爱他,为他泪湿枕头,对此非常清楚的爱德华来说,这是无法称作偶然的邂逅。
「之后,就看如何将二人拉到一起了,对吧」
「难题又增加了啊」
主从悄悄地笑了。


半月不见的拉瓦雷之谷夏日正盛。河川和湖泊变暖,孩子和大人在工作间见缝插针,或游泳,或泛舟,又或垂钓,不亦乐乎。半年间被大雪封锁的山谷中的住民们仿佛要将短暂的夏天全储蓄进身体里一样。
爱德华回到领馆,察觉到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往,主人离开时的官邸,会像屏息翘首以待他的归来般鸦雀无声。
不过,如今领馆却生机勃勃地在鼓动。
他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的缘由。即使他不在,这里也有位照料到每个角落的主人。
「老爸!」
「嗨,欢迎回来。爱德华」
身穿衬衫和长裤的轻装,正指挥庭师们翻掘庭园一角的,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
「这里,为了缪德莉,我想建个新亭子。眺望花草,做做编织,和亲近的人享受下午茶都不错」
他的声音当中,也带着以往从未听到过的蓬勃朝气。
「这女儿啊,是样好东西。能给人梦想。儿子多没意思」
「还真对不住啊。我是个没意思的儿子」
爱德华在嘴上酸他,却心想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东西,站到了父亲旁边。
「老爸。身体不要紧吗」
「啊啊,这阵子状况变好了。转冷时说不定又得卧床不起,不过到那时之前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
「你呢。王都的情况怎样」
「嗯,一讲起就有很多要说。会很长」
「那么,就在晚餐后说吧。长途跋涉后你也大概累了,那之前就先好好休息吧」
恩斯特带头正要向前走,又回头望。儿子嘴巴半开正愣愣地站住。
「怎么了?」
只是,吃了一惊。刚才,前一阵子还在生死之境徘徊的父亲,反过来犒劳了他。对他说『累了吧,去歇着』。
玄关里,则聚齐了看家的人们。
「奥利维尔。给你添麻烦了呐」
「这有什么」
管家抿嘴一笑。「等着您过目署名的文件,堆上书斋的天花板了。请做好觉悟」
「罗杰。我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正好。去年泡的杏酒,刚好可以喝了」
「艾德莱德。我回来了」
「缪德莉大人的嫁入,明天也没问题啦。万事已经准备就绪了」
「谢谢大家」
爱德华闭上眼睑,狠吸了一口自家叫人怀念的味道。
「怎么办。我,幸福得快要窒息了」


那天夜里,爱德华房间的阳台上,父子聊了个没完没了。
蒙塔尼子爵的领地继承的提议,是该最先商量的事。
「我顺其自然,就给了回复」
爱德华谨慎地说道。「缪德莉又是独女,为双亲着想的心情比别人强一倍。如果我靠继承那爵位,站到对子爵夫妻的抚养负全责的立场,她也能放心」
「原来如此。看来那是最妥当的吧」
恩斯特大方地点头了。「随你想的做吧」
接下来的话题稍有点麻烦,说明要费很大劲。不过那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说的事情。
那件事既和居馆执事内森的背信行为有关,也和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有关。
「给内森免职了吗」
「没有,让他照旧」
「你有什么想法吧」
「老爸,内森擅自向商人征税你是知道的吗?」
爱德华说得含混不清。因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那都等于是在责备父亲的管理松懈。
「隐隐约约有感觉到哦」
父亲平静地答道。「可是,我并没有追究它的力气」
「是你太太,被发现患了重病的时候吧」
把亲生母亲当外人一样称呼,是连明知不会泄漏声音的阳台上也绝对得遵守的铁则。
「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和弗雷德里克曾定下牢固的约定」
「和国王陛下?」

『若汝说始终都想要伊莲,便和身为国王代行的我发誓立约。一生绝不要插手王政。也不许直接上诉、在贵族会议发言』

「……于是,你接受了那个约定吗」
爱德华的声音微微颤抖。
「啊啊,当然接受了」
恩斯特声音含笑,答道。「是胡萝卜吊在鼻头上的马呀,那时的我。为了伊莲,就算地狱都能去」
对贵族而言,如果直接上诉和发言都被禁止,就等于放弃了全部的权利。哪怕遭到别的贵族如何不正当的苛待,都不允许上诉。嘲弄和非法都得甘心忍受。
因为和王妹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婚,父亲一直以来都过着怎样苦涩与忍耐的人生,他曾一无所知。
「不过,你不同哦,爱德华」
父伯爵一脸明快地微笑了。「你没必要被那个誓约束缚住。跟随你自己心中的正义向王上诉,无论何地都放胆发言吧。国王理应也希望这样」
不知几次,把苦涩压入喉咙深处,儿子说道。
「老爸。你不去见见弗雷德里克国王吗」
「为什么」
「大概……我想那位大人也在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在王宫一个同伴都没有。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自己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地活过来的。我觉得已经够了。应该改变这种活法的时刻到来了。我希望就算只有老爸也给他作个支持呀」
然而,恩斯特摇头了。
「那位大人,在憎恨把妹妹从自己身边夺走的我呀」
「可是」
「办不到。我没有脸见那位大人」
让母亲早早就死掉了这件事,父亲如今也在懊悔。那心情爱德华理解得痛切。
他忍耐不下去了,中止了这个话题,提起了第三个话题。「话说回来,有个叫乔治·德·马丁的骑士,我把这领馆的警卫交给他了」
然后,他详细说了雇入乔治和从者托马的经纬。
听着这些话,父亲的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忍不住的笑,不过最后却愁眉苦脸起来。
「你知道他吧。他是原梅奥夫人、娼馆老板娘伊莎朵拉生离的儿子哦」
「啊啊」
「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两人再会呢」
「不行吧。伊莎朵拉绝对不会见。她自己无法饶恕非得舍弃年幼的儿子离开家不可的自己。正在经营娼馆的事情,她也应该直到死也想向儿子隐瞒才对」
「乔治他,本来是更快活勇敢的男人。明明他要是知道了母亲有多爱他,就能对自己有自信了」
「人的感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的嘞。搅动了旧伤,也有反倒会流血的情况」
「可是,不暴露在空气中,伤口还是会留作伤口」
爱德华也是一样,小时候没有得到双亲的爱。然而他的周围,充满多得数不尽的爱意。拜此所赐他从未迷失过自己。
「无论是为了毫不吝啬地给我倾注爱的Mistress,还是为了本来应该得到那份爱意的乔治,我都想做些事。是不得不做」
「我明白了」
父亲轻轻地把手搭在儿子的头上。从那手掌感觉到了确切的重量和温暖,爱德华快要哭了。


翌日,恩斯特开始坚持要骑马去看新完成的水车的主张。
对此佣人们一同吓了一大跳。因为大老爷骑马出去领馆外面,实际上是三年没有过的事了。
慎重的准备当即开始了。在最温顺的马上装上马鞍,马倌和见习的达古拿着缰绳走在两侧,围绕领馆的庭院练习后,迎来了正式成行的日子。
路上,由先导的人们之手把大石子儿清除掉。
以防万一的事态,在道路的途中,有马车在悄悄待机。
伯爵跟在儿子的后面,中午前静静地出发了。各个村落,众多村民见了恩斯特骑马的姿态都跑了过来。还有人跪在地面上哭。无论是谁,都为慈爱深厚的领主从绝症恢复而欣喜。
他们没怎么休憩,就驭马到达了目的地的水车小屋。
收割大麦的时期也已经结束了,水车和附属的制粉所在小麦的收获前短暂地取回了静谧。
领内的所有水车都由各村的代表组成的制粉合作社来管理。
将制粉顺序的决定、分类、计量、装袋同时进行,添上代表拉瓦雷产之证的山谷百合印,和麦商人交涉后交售。尽管合作社还刚刚开始,但渐渐形成了贿赂等不正行为无缝可入的机制。
「稍微,绕个道好吗?」
在水车小屋歇息了一阵后,爱德华提议道。「有想给你看的东西」
沿着河川攀登了一会儿,恩斯特就「哦哦」地扬起了欢声。
在这个季节里,本还不可能的光景在眼前展开。青青麦穗,正如海的涟漪般摇荡。
「冬小麦的初次实验在进行当中」
爱德华走进田里摘起麦穗。它膨胀得结实,子粒也成熟得很好。
「目前很顺利。照这情况,起雾前就能收获了。以往被雾弄潮的小麦在穗中发芽,淀粉的力度就变弱了。要是这个,就能作为让面包膨胀得好的优质小麦大肆宣传上市了」
父伯爵只顾定定地注视着儿子自豪地说明时的侧脸。
随行的佣人们在河畔的草丛上手脚麻利地撑开了帐篷。
厨师长西蒙为了喜欢甜食的大伯爵,准备了加入桑葚酱和蜂蜜的三文治,为饥肠辘辘的年轻伯爵,则准备了夹了厚切芝士、黑胡椒火腿和芜菁的三文治。
云朵悠然飘过夏空,在暑气中假寐的景色上投下清凉的影子。
收拾完毕,做好归路的准备后,恩斯特在道旁跪下,垂下了头。
「老爸?」
「我在感谢神明」
灰发的伯爵眼边溢出发光的东西,站了起来。
「再一次都好,我想站在这里,看那绿色的山谷。这愿望今天实现了。已经死而无憾了」
「开玩笑也别用这种话啊!」
爱德华装作生气地说道。
「知道了。我订正吧。实在太过高兴,变得想要一直活下去了」
「那就好」
父子相视而笑。
把脚踩上马镫,自力骑上马的时候,恩斯特说道。
「爱德华」
「什么」
父亲凝视山谷遥远处重重南山的那边,那连接外界的山谷出入口。
「我想去王都」
「诶?」
「去王都,拜见国王陛下。爱德华,你会帮忙吧」
贵族社会当中过往的异端儿,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以强有力的声音,如此宣言了。


数日后,王宫侍从长纪尧姆那里,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有一封信件不经书记官之手就送来了。
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
 及其继嗣爱德华
 谨接受邀请
 赴于王庭召开之
 国王举行之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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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31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猜国王会在爱德华还没表明自己身份之前传位给他,之前有几处眼神对视的描写,估计国王看到了一些猫腻,不然这先斩后奏的茶会请求不会奏效太多次
发表于 2017-8-1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国王肯定一开始就认出了爱德华是自己外甥,妹控的舅舅怎么可能染个发就认不出妹妹的孩子。
只不过他王权衰弱,又失去了心爱的妹妹,跟王后又形同陌路,感觉孤单又怕事,连偷偷对外甥表达什么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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